再见,新一
2009-01-20马小淘
马小淘
一、回首又见她
沙池并不知道那是奇迹将要发生的一天。太阳是从东方升起的,想来也会从西方落下,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像往常一样鲜有笑容,甚至没有下雨,是四月里一个平淡无奇的晴天。然而,他的生活将进入一个新的段落,或者说又一步三回头回到了过去某个念念不忘的时刻。他看着总经理走进闸门,琢磨着是在机场的快餐店吃点华而不实的简餐,还是进市区再正儿八经地解决。看球赛看到后半夜,早起又滴水未进,沙池觉得身体干燥而空虚,像一截子过期的干豆腐。肠鸣声陆续传来,好像再不吃胃就会自己把自己消化掉。他抬头在显示屏上搜寻着总经理的航班号,最后确认飞机一切正常。就在眼皮即将归位的瞬间,他不小心地看见一对年轻的恋人拥吻。男孩捧着女孩的脸,女孩翘起脚碰触着男孩的嘴唇,两人投入地上演着分离前的阳关三叠。沙池不以为然地收回目光,这场面他见得太多了,作为司机,他对迎来送往早已习以为常,火车站、机场前这类依依惜别的深情不同时段以真人秀形式滚动播放。然而,还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触动了沙池的神经,直觉告诉他必须再看一眼,并且在大脑下达指令之前,他已经鬼使神差地再次将目光送给那对恋人了——男孩在女孩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只有一句,因为时间只有一刹那。女孩眯着眼,一手擦着眼泪,一手紧攥着男孩的胳膊。男孩陡然转身离开,女孩亦没有挽留,望着他的背影继续默默掉着眼泪。男孩始终没有回头,疾步将背影迅速带离女孩的视线。女孩怔忪地站了一会儿,微转身朝显示屏看去。这细小的一个转身却几乎让沙池昏厥。她只轻轻动了~下,却仿佛十二生肖轮依次轮流出现了一轮,如同触动了哪个机关,沙池恍若隔世一秒钟钻进旋涡回到了十二年前。
沙池的眼睛变成了可调焦距的照相机,原地未动却仔细地打量着女孩的每一个细节。她穿着一双宝蓝色的漆皮平底鞋,涂着樱桃红色的指甲油,瘦削的肩头背着一个硕大的包包,一条细长的马尾上系着宝蓝色的蝴蝶结,嘴唇轻轻颤动,眼毛上沾着泪花,委屈哀伤的神情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小鹿。是她,没错,一定是她。
这么多年她竟然原地踏步没有任何变化。虽说因为年龄小,纵使十二年过去她也不至于走向衰老,但至少应该留下成长的痕迹。毕竟他最后一次看见她时,她只有十三岁。这十二年,她应该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颇具成熟风范的少女,却竟然把日子神化了严谨意义上的弹指一挥间,她的脸还是当年的脸。甚至她个子也没怎么长,发型也没有变,始终是长发,一根细细的马尾辫子,一如既往得简直有几分偏执,多少人面目全非,她沧海还是沧海,桑田还是桑田。回首又见她,并且一直是原来的她。
或许不是她吧?已经确定的沙池还是忍不住怀疑了一下,一是不敢相信茫茫人海就这么和她偶然地重逢,二是不敢确认一个仿佛十二年没有年华线索的她是不是幻觉。他没有外在地揉眼睛或者掐自己,他以清醒的意志告诫自己,再确认一次,再作一次判断。而快速分析的结果是又一次得出肯定的答案,是她。
女孩在显示屏下失神地站了一会儿,而后低头走至候机区的座椅上,旁若无人地哭起来。声音不大,但抽噎的动作明显,以至于两旁座位上的人都对她投以不解的目光。她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亮晶晶的指甲在眼睛周围抹着蹭着,以少女般不成熟的姿态放纵着伤悲。
肠鸣声不屈不挠地响着,沙池却已然听不到了,他表情正常地站在那儿,其实却处于真空里。他肆无忌惮地盯着女孩,因为她沉溺在自己的哭泣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压根儿不会抬头观察周围。
他的思维穿越时空隧道已经回到了那个十七岁的春天——
萧宵是到机场送男朋友冷朗的,与那份无法止息的哭泣相对应,显然他不是只告别几天。那又是一次难以忍受的分离,虽然萧宵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但是每当看着冷朗转身消失在“国际出发”的入口,都觉得自己的命又被带走了。上一次他离开时,她>中他笑了笑,而后迟滞地坐在大厅,心里一片空白地望着周围大包小裹的人,左顾右盼,和每一个看她的人对视,几乎有些歇斯底里地盯着他们,待到他的航班号从显示牌上彻底消失,她确定他真的已经飞起来了,才罢休地朝机场大巴奔去。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她买票,上车,还挑拣了一番座位,却在开车时陷入了崩溃。她觉得车开得太快了,几乎是风驰电掣把她驱赶向通往市区的不堵车的路,而那条路上没有他。没有他的路她不喜欢,七零八落,没有期待,但是她每天都要走。
这一次她干脆没有克制,从进入机场就开始哭,一直到他掐着最后的时间离开。她每次都等到“孤帆远影碧空尽”——他的航班从显示屏上消失才肯离开,好像期待什么特殊情况,仿佛他会突然原路返回出现在她眼前。这一次,当她从酣畅的哭泣中抬起头时,他的航班已经飞走了。她瘪着嘴盯着显示屏,仔细地确认了两遍,才略有些失望地转身。
这个时候,沙池亦从愣愣的追忆中回过神来,他意识到她就要离开,再次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时,拔腿就追了上去。快走几步之后,他又停了下来,看着自己邋遢的皮鞋,想起早晨洗脸时镜子里倦怠暗黄的脸,十七岁时伴随隐隐自卑的犹豫又漫上心头。萧宵正悲痛欲绝,有心思回想多年前的他吗?搞不好她会用红肿的眼轻蔑地扫一下,把他当成不合时宜的搭讪者吧!可是就这么停下脚步,看着她从眼前消失,十二年后昙花一现,依旧是擦肩而过吗?他不知道上帝安排他们重逢是不是某种暗示,但再往深里想一步,又觉得她与男朋友拥吻的场景似乎是另外一种暗示。这些翻来覆去的掂量,不过用了一秒的时间,紧急时刻头脑能容纳的信息量简直让人震惊,虽然并未给出最优判断,沙池还是下意识地跟上了萧宵,看着她走上大巴,他急忙记了大巴车号到车库开车。他决定跟上她,在作出判断之前,不能轻易断掉线头。
她下大巴,她上出租,他一路尾随,惊喜混杂着畏惧,直到她走进一幢楼。他抬眼望去,楼上赫然五个大字“研究生公寓”。
果然是时光如电,其实一切事情都可以被比喻成一炷香的时间,包括沧海桑田。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竟然已经是研究生了。沙池的回忆如时光机,精准回到十二年前——依照法律,彼时的沙池尚未成年,离宣告正式迈入成年期的十八岁还有一步之遥的距离。然而他迫不及待地染了栗子皮色的头发,穿上了那年流行的暗紫色西服,和任何一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后进时髦少年一样,从上到下透露着“我很fashion”的信号。他就是穿着那身最得意的行头走进那所中学的,彼时的沙池是体校的中专生,在实习期被分配到中学实习,当体育老师。他和其他三个同学一起晃晃荡荡走进学校,正赶上课间,操场上男生女生花红柳绿,一派令他厌烦的生机勃勃。他无心成为一个体育老师,只想安稳地打发了实习期,拿着带公章的实习报告,顺利毕业。他们四个先在操场闲逛了一圈,才到体育部报到。几个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看起来跟体育毫无关系的体育老师爱答不
理地接待了他们。显然,这些尘埃落定的体育老师也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大家心照不宣,知道这无非是走个过场,谁也不必为难谁。
沙池被分配到初中一年级,和这所学校里年纪最小的学生打交道。他心中有些悻悻,盘算着怎么对着那些刚开始发育的小屁孩,对付过一学期。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相当成熟,几乎完全参透了人生。虽然如此,第一次以老师的身份面对几十个学生,他还是没出息地紧张兮兮。当原来的体育老师颇有几分隆重地介绍了他实习教师的身份,一本正经地退在旁边,他就不由自主地有些腿软,原本准备的有些花哨的自我介绍被消化吸收完全无法释放。他盯着整齐的队列,电报语言般报了自己的姓名和身高,全无一点潇洒。为了自我镇定,他将眼光定在队伍的中间区域做笃定状,以免左顾右盼加速紧张。他的目光落在一个穿粉红运动衫的女孩身上,女孩目光空洞姿势散漫,元神出窍地对着虚无的远方,也就是沙池的方向。陷于紧张中的沙池思维已经迟滞,并没意识到队伍中的女孩是心不在焉的,他以为她专注地盯着自己,越发慌乱起来。
后来的课程中,他知道女孩名叫萧宵。她总是漫不经心地站在队伍里,糊弄着完成所有动作,可以看出她的协调性并不十分好,动作常常无美感可言。可是,沙池还是喜欢边喊口令边扫她几眼。她总穿着颜色艳丽的运动装,白净的脸在阳光下仿佛浮着一层茸毛,那满不在乎的神态背后透露出一种自信,可以想见,她大概成绩很好,内心对体育课怀着嗤之以鼻的瞧不上。萧宵似乎没怎么正眼瞧过沙池,应该说她没正眼瞧过任何人。通常状态下,她眼光不聚焦,发黄的眼珠像两颗正在融化的糖,向内流淌着一种封闭的甜润。有一次,学校要在初一年级挑出一个领操员,每天课间操时在操场的高台上做示范榜样。沙池等几个实习老师负责遴选,他以为这是个不错的机会可以接近萧宵,却被她一句“我做不好,领不了”,直接推到了千里之外。其他女孩争先恐后做操给他看,他却被她无所谓的态度搞得兴致全无,不在点上。还有一次,她又一次以满不在乎的姿态把韵律操做得像提线木偶,沙池忍不住上前负责地纠正一番。他重复着刚刚讲过的动作要领,她却突然说:“老师,你说话怎么这么不清楚,像嘴里含了块糖!”他涨红了脸,连脚趾都浸在羞涩里,却没有动怒。接下去的几天。还不时对着镜子观察自己说话时的嘴形,试图发现问题出在哪里,怎么就像含着糖。
沙池在短短一个月内成了一个兢兢业业的体育老师,他甚至会在课前做备课,挖空心思琢磨有什么新鲜的游戏可以调动学生的积极性。那份热诚的劲头,仿佛要鞠躬尽瘁死在实习教师的岗位上。当然,每当给萧宵班上课,他就格外卖力,以期让她发现自己是个有趣的人,聚拢起涣散的目光。不知是迟钝还是不动声色,萧宵始终收不到信号,依旧置身事外。当然,从全知的角度说,她既不是迟钝也不是不动声色,沙池只是恰当地表现了一个十七岁体育老师的热情,并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出格,更没有裸露出对萧宵的关注,将鬼鬼祟祟裹挟在光明正大中,完全都是合情合理的尽职尽责。唯有沙池自己清楚,他似乎是喜欢上萧宵了,一个几乎没和自己说过话的十三岁少女。他简直觉得自己有点恶心,那女孩离成年尚远,并且还是自己的学生。但是他无法控制萧宵的影子填充在他日子所有的缝隙里,吃饭、走路、睡觉,她无处不在,简直有些粗鲁地盘踞在他的内心。更可怕的是,他意识到这种喜欢是前所未有的。作为一个自以为已经熟透了的十七岁男子汉,这当然不是他的初恋。他初上体校时就和班里一个女同学开始了若有若无的暧昧,并顺利发展成双方认可的男女朋友关系,继而在笨拙的亲吻后感到默契的索然,最终达成共识水到渠成地分手。此后也或多或少对周围的女孩产生过情感,却不过是一闪而过,对他来说,台球、电子游戏、紫色西装的吸引力比女孩更大些。然而这次不同,面对这个全无了解的十三岁少女,他竟栽进身不由己的迷恋,并且一贯自我感觉良好的沙池变得谦卑起来。他觉得萧宵一切都是好的——她色彩艳丽质地优良的运动服,她“生活在别处”的迷离眼神,她重点中学优等生的身份。她会继续读高中,考上名牌大学,成为那种脱颖而出的人,而自己不过是个中专生,前途一片渺茫。
直到一学期结束,沙池记忆里萧宵对他说过最完整的句子就是那句“老师,你说话怎么这么不清楚,像嘴里含了块糖!”除此之外再无“老师好”、“老师再见”以外的内容。而沙池的实习期只有一学期,他将无法顺理成章地见到她,连“老师好”、“老师再见”也没机会听到了。学期末最后一堂课,依照学校的惯例,是实习老师向学生告别的室内课。沙池始终记得那天萧宵的样子,因为不必运动,她没换运动服,穿着嫩黄色的背带裙,像一只娇憨的小鸭子。她安静地坐在那儿,看不出对即将离开的老师是依依惜别还是无动于衷。他不敢过多地看她,大她那么多,却莫名地抬不起头,保持着复杂的自卑。沙池应女学生的要求带来了自己的照片。他一学期绞尽脑汁逗大家开心的课程深得学生的喜爱,一想到他即将离开,学生们尤其是女学生迅速进入一种亢奋的离愁别绪里。她们不仅要照片,还要他在照片后用钢笔签名。沙池为自己的魅力小小得意,并且惊喜地发现,萧宵也混在索要照片的女生里。她先是在外围看了一会儿,接着霸道地挤到最核心,不容置疑地自己挑了一张照片,塞进沙池手里,示意他为自己签名。那份跋扈的劲头,仿佛知道这个男子中意于她,她理应握有挑照片的优先权。沙池掩饰着内心的激动,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她却只是匆匆冲他一笑,挤出人群把照片递给了一个小个子女生。喜出望外还没来得及铺开,原来却是她仗义出手帮别人忙。失望来得如此之快,沙池的窃喜尚未散去就被真相泄了气。
这便是他们最后的接触。此后沙池见过她,不过唯有他看见她,她却看不见他。沙池总是在暗处,他偷偷去学校看过她几次,她在教室里脆生生地领诵课文,她在操场活泼泼踢毽子,她在放学时急匆匆走出来,她有一种强大的气场,吸引着他观望,又阻止着他向前。两年以后,有一次沙池从报纸上看到她所在中学的路口发生了车祸,有两个女孩被撞死,竟一下午心慌意乱,终于忍不住赶去确认,两个不幸的女孩中没有她。他憋着一泡尿往她的教室跑,路过走廊的厕所也没有进,潜意识里,他给予自己某种暗示,确认她平安之前不能上厕所,不然不吉利,毫无来由。当他远远看见她拿着抹布在擦分担区的窗台时,一颗悬着的心扑通落下,差点砸出酝酿良久的尿。
二、地方小名人
萧宵原本下午是要上班的,她已然进入了研二毕业前最后的阶段,早已开始实习。作为广播学院播音系的在读硕士,与专业相关的兼职她做了不少,如今是一档谈话节目的编辑、策划,偶尔还给一个制作公司配音。她原本也不想工作,导师总催促她多去一线锻炼积累经验,外加男友在国外又不需约会,时间总是大把大把地剩余,干脆顺了导师的
意,也把时间塞满。
读研之前,萧宵曾经工作过一年。她本科便是在播音系读的,毕业时,燃烧着一股纯真的热忱,以为自己怀揣一身绝技,终可以在广播电视业里大展身手了。却未曾料想,那年经济不景气,很多大台都没到学校招人。经历了几轮驴唇不对马嘴的面试,竟然没有一个本地的电视台向她抛出橄榄枝。倒是沿海的各个电视台都把她当做人才,你争我夺,口头提供了各种恭维和许诺。她干脆把心一横,决意到沿海快活几年。反正冷朗不在身边,她在哪里也依然是孤身一人:反正父母尚且健康,“父母在不远游”还算不得提上日程的借口。她把户口迁回家里,和待遇最高的电视台签了三方协议。班主任看着她不死守故土,对她曲线救国的战略提出了表扬,还号召班里同学效仿她的潇洒,可大家都知道她情况特殊,无牵无挂或者说牵挂本就遥远,反而可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她在邮件里告诉冷朗,她要去沿海了,和他一样,在海边,有明亮的阳光,离开故乡。看着那些不停权衡相聚还是离别的恋人,萧宵倒真有几分苦涩的优越。她的问题因太复杂而简单了,他在遥远的异国,相聚当然是想都不用想。她与他的距离,简直和她与达伽马、麦哲伦的距离没什么两样!
初入职场,萧宵被安排在《晚间新闻》做主播。对于一个新毕业的大学生,这已然算得上器重。她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适应,迅速进入如鱼得水的状态,同时她亦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厌倦的境地。三个月过后,她对在十点档竖着高耸的发型、穿着端庄的西服、表情既严谨又亲切地播报着某社区大爷大妈秧歌创新,谁家宠物猫树上惊魂八小时,高速公路货车翻倒群猪狂奔感到由衷的厌烦。最恶搞的一次是某天下了直播,一个久未联系的大学同学打通了她的电话,原因是她当晚播的某条流氓团伙当街斗殴的新闻里有他表弟的两个镜头。同学说,他表弟作为一名年轻的流氓,得知自己上了电视感到异常激动,希望萧宵可以帮他翻录一份带子,做个纪念。萧宵应承了同学表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无厘头要求,具体地感受到所谓的新闻工作竟也带着荒诞的成分。她早先所谓惩恶扬善除暴安良传播智慧的设想,越来越像一种学生腔的不切实际和虚情假意,连自己都觉得太飘了。当然,这职业并非一无是处,比起许多默默无闻又辛苦繁重的工作,主持人得天独厚,极大程度满足着人的虚荣心。她上岗三个月就在菜市场被小贩认出,卖油菜的大婶盯着她,小声发问:“你是不是播新闻的萧宵,好像哦!”“我是。”萧宵很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主持人也亲自买菜啊!”大婶咕哝地继续盯着她。“嗯嗯。”萧宵不知该如何作答。亲自买菜?大婶的用词真严肃,不亲自买菜,难道有御膳房送来吗?主持人又不是皇上!另一次,她下了节目在公车站等车,因着急回去睡觉,她只匆匆梳理了夸张的上镜发型,并未卸妆。夜幕下的公车站,人影稀疏,一对恋人正喁喁私语。她背对着他们,想起异乡的冷朗。他那边还是下午呢,或许他正在充沛的阳光下,悠然喝着下午茶。“你看,那是不是萧宵?大晚上不卸妆,自我陶醉找明星感觉吧。”女声从背后传来。“也不容易,大半夜的,还得坐公车回家。”女人的另一半显然更具人文关怀。萧宵没有为女人的刻薄难过,亦未因男人的体恤顾影自怜。她陶醉在小小的得意里,她被认出来了,她以主持人的身份被认出来了。儿时的明星梦早已适时苏醒,萧宵大学时对未来的勾勒里就已经不曾有过什么纸醉金迷的浮华展望。可是被观众认出来到底有几分欣喜,她不仅是爸爸妈妈的萧宵、冷朗的萧宵了,她已经成为一个在地方范围内广为人知的萧宵,他们揣测她、议论她,理所当然觉得她应该与众不同。她忍不住有些肤浅地享受着做地方小名人的快感。
光鲜总是伴随着声色犬马,作为主播,播音、主持只是工作里的主要的部分,社交、参加应酬亦是约定俗成的工作内容。与电视台有关的各种饭局酒局自然少不了主持人的身影,不然做东的人就好像觉得少了什么,不能尽兴。当然,这里所说的吃饭、陪酒不包含不健康的,类似“潜规则”一类内容,只不过是酒过三巡群魔乱舞,个别胆子大的在肩膀上解馋地拍两下。但是萧宵依然非常痛恨这类应酬,她知道这其实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作为幕前的主持人应该利用自身的优势为台里创收,不能得罪广告商、合作伙伴,要笑靥如花春色宜人,却还是不能战胜心里的厌恶,能躲则躲。萧宵不胜酒力,半杯啤酒下去就满脸绯红,再被灌半杯,就觉得腾云驾雾,马上要进入梦乡。那些成功的男人总是拉着她的手,想尽各种办法灌她再喝,仿佛她喝大了喝吐了,他们会得到什么好处。每每出席这类活动,萧宵都觉得比连着做一天直播都累,加班到半夜至多是疲惫或抱怨,陪酒带来的屈辱感让人突然想大哭一场。她厌烦那些原本素不相识的陌生男人自来熟地和她东拉西扯,公司的战略部署、电视台的今后走向、她某日上镜胸花的样式……他们健谈的内容包罗万象,却无一不是她耳中的噪音。她讨厌他们肥头大耳的模样、南腔北调的话语、千篇一律的恭维、眼神迷离的沉默、自以为是的膨胀,她无数次劝自己要保住饭碗,才没把酒杯砸向他们泛着油光的前额。爸妈也是把我当掌上明珠养大的,要知道我没事伺候这些脑满肠肥的混蛋大概也是要落泪的,萧宵总是愤怒地想。唯有~回,一个据说是博士的所谓儒商整个酒局只和她碰了一杯,他适度地赞美了她几句,就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也并未要求萧宵坐在他身边。萧宵刚刚感动地得出“知识就是力量”的结论,觉得博士就是不同凡响,第二天对方却发来了情色意味呼之欲出的短信。敢情书念多了,想问题就是长远,人家没在酒桌上来劲,却想的是可持续发展战略!萧宵婉言谢绝了对方的好意,险些得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之类阅人无数的青楼式慨叹。她会把这些琐碎的怨念写进邮件,一股脑儿地发泄给冷朗,她知道他看了只会心疼她,不会有任何不快和怀疑。他的回信总是跟着她一起慨叹世道乱了,给予恋人间私密的安抚和慰藉。萧宵觉得,抱怨自己生活得不好已经成了她向冷朗撒娇的方式。她喜欢把心里垃圾扔给他,等待着他永远站在她这边,谴责身旁的一切对她不公平。他在无影无踪的远方,这种隔靴搔痒式的安慰,让萧宵觉得,他们的心在一起。
萧宵终究决定辞去工作,考研回学校读书时,冷朗刚念大二。他像每一次一样轻描淡写,毫无意见地支持她。接近一年的工作下来,萧宵觉得自己喜欢做主持人,却对除此以外的整个环境产生了一种抵触。她惧怕那种“先学会做狗,再学会做人”一入江湖岁月催的感觉,厌烦专业以外的叱咤风云,外加背井离乡对沿海生活的不适应,让她像当初不假思索决定来一样,斩钉截铁决定回去。她买来考研复习材料,不动声色继续工作,决定知识改变命运,靠一张录取通知书,换两年缓冲,以便再次整装待发重新选择。虽说在她的描述中,她终究得以考上是沾了运气的光,其实更多的得益于她所付出的努力。对外语、政治的填鸭式复习,再次将她
送进了广院的大门。硕士报到,像本科时一样,爸爸拖着行李箱陪她找到了自己的寝室。一进屋,见四人间里其余三个姑娘都是男朋友陪着来的,她心中顿时生出一种敏感的忧伤。好在,她定睛一看,对面床那颐指气使号令男友铺床的姑娘是自己本科时的师妹钟燕燕。
“师姐。”钟燕燕也同时发现了萧宵。
“算了,都是同学了,叫名字吧。”萧宵略有尴尬,虽说被燕燕叫了三年师姐已经习惯,但如今既然硕士已是同班,就不必再以师姐妹相称了。
本科的四年,萧宵作为钟燕燕的师姐与她并没有太多接触。只是在校园里碰面互相打个招呼,或者系里有活动时偶有交流。并不深入的接触中,萧宵对钟燕燕的印象无外乎一个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的阳光小美女。再多的了解,就是她和同班的男孩恋爱,从大一到大四,打打闹闹却不曾分离。
“我说,好久不见啊!!”钟燕燕对着突然回来的萧宵说。
萧宵爸爸给她在学校附近买了套两居室,作为她从沿海重回学校的礼物。他和萧宵妈妈住在离学校几十公里的城西,每周末回家对萧宵来说太耽误时间了,萧宵决定读研之后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周末或者闲时自己干点什么总比宿舍方便。萧宵爸爸觉得租房麻烦,干脆给她买了一套,让萧宵很是感动。硕士期间,萧宵经常回到自己的房子,晨昏颠倒胡作非为。冷朗回来也经常住在她那里,两人几天都不出门,连体婴儿般黏糊在一起,仿佛他们是地球上最后一对男女。这一回,冷朗回来的半个月,萧宵就没在学校出现,又以做毕业论文为由头向节目组请了假,整日春眠不觉晓,醒了就睁大眼睛瞧着冷朗,只争朝夕。
“他走了?”钟燕燕见萧宵只苦涩的笑笑没接自己的话,不依不饶地跟上一句。
此时的萧宵与钟燕燕早已没有了师姐妹期间的拘谨,两年的硕士生涯,她们已然成了互相攻击侮辱吹捧鼓励的死党。
萧宵与钟燕燕其实是南辕北辙的,说上三五句话就能让人怀疑简直冰火不能同器。萧宵话不多,却其实非常固执,略封闭,缺乏参与意识,与己无关的事情,无论好坏都难以给她带来震动。钟燕燕却一照相就必然笑容甜美比画出V字手势挤在最中间,整日里嬉皮笑脸不求甚解崇尚趣味,经常觉得自己全对别人全错,情不自禁想把别人纳入自己的轨道,她霸道真挚,曾经凭着那股子理所当然的任性逼着没有外送服务的餐厅把盒饭送到了宿舍近旁。萧宵之前对燕燕的印象基本正确,她的确是个健康爽朗的姑娘。她愿与燕燕亲密无间,大抵是钟燕燕的快人快语和率性直接与有时不擅表达的自己形成了互补,甚至一定程度影响着自己的性格。
“嗯。”萧宵已经哭得筋疲力尽,亦不愿在言语上再面对一次冷朗已经离开的现实。
“您真坚强,还能自己回来呢!没哭倒长城,没哭到山无棱天地合,没哭昏过去惊动救护车,真是太有克制力了!”钟燕燕并不看好萧宵与冷朗,她甚至尝试过给萧宵介绍对象,力劝她停止这种浪费青春自我摧残的异地恋。
“钟同学,你可以稍微安静一点吗?”
“萧同学,一提起他,你就含着流不完的热泪,这就是你的人生?太悲壮了吧!”
“这是我的事情,又不用你跟着做陪嫁。”
“你倒是嫁一个我看看行吗?”
“我会嫁的,你可以先别忙。”
“说实话,你真的有男朋友吗?你不是妄想症吧?”
萧宵所有的朋友,包括钟燕燕,都没有见过冷朗。她们从萧宵嘴里经常听到他,他的名字一次次从她唇齿中溜出来,都变得温热而熟悉了。然而,谁也没有见过他。他回国的时间总是短暂,萧宵从不舍得拿出哪怕一小时再容纳另外的人,她只想分分秒秒对着他,只有他们俩。她平均每年有350天以上是温柔包容的,可一旦他出现在面前,她积攒一年的占有欲就汹涌而来。她觉得,那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她只想和他,单独,哪怕是她妈妈来个电话,她都理所当然地反问,你不知道冷朗回来了吗?别老打电话,我很好的。
“我昨天看到你们廖泉汐廖姐姐了,左手中指上戴了俩戒指。难不成她和两个男人同时订婚了?”钟燕燕见萧宵双眼红肿并无聊天的兴致,转换了话题。
“她又不是什么规矩人,戴戒指当然也不按规矩。”
廖泉汐是萧宵所在栏目组的主持人,近一两年势头很好,已经逐渐成为电视观众们喜闻乐见的主持明星。萧宵他们策划的话题终究都是通过她的嘴和嘉宾聊出来的,节目的成功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她商演价格的稳步走高,已经从每场几千飙升到了每场一到两万不等。节目前期策划时,原本想找一个已经有知名度的知性型女主持,没过几日,却神神秘秘地定下了廖泉汐。她原本在一个可有可无的栏目,走的是性感靓丽矫情的花瓶路线,和高端谈话风马牛不相及,却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板上钉钉地当上了主持。廖泉汐为人八面玲珑,对组里人都表现出一种隔着一层的亲近,反正大家原本就是幕后人员,对谁做主持没有多大异议,便也没有谁多反感她。但是,廖泉汐唯独对萧宵有些特殊,当她得知萧宵本科硕士都是在广院播音系念的,立马表现出一种复杂的窥探。大抵是廖泉汐不愿以主持人的身份面对一个在播音系学了六年的人吧。有萧宵相对应,她不仅算不上科班出身,简直是非常业余。没过多久,她便对萧宵的情况了如指掌,甚至她曾在沿海工作,工作中一次小小的播出事故她都了如指掌。某次组里人一起吃盒饭,大家七嘴八舌说起网上爆出的主播打哈欠镜头,廖泉汐忽然慢条斯理地来了一句,“萧宵,当初你要是赶上如今的视频时代,你也红了。”萧宵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廖泉汐话里有话,却认为毫无接招的必要,哼哼哈哈地没怎么搭茬。那还是在沿海工作的时候,有一次导播把信号切早了,而萧宵并不知晓,还在跟摄像说着话,直播新闻的图像中,出现了萧宵对摄像的一个鬼脸。慌乱中大家赶紧补救,却还是让电视机前的观众看到了萧宵主播那鬼马的面孔。其实,这也不完全是萧宵的过错,即使是直播节目,只要镜头不对着自己,干什么观众都是看不见的。她和男主播还曾经在两条无趣的新闻中间互相以表情恶心对方,大家早都习以为常,这不算什么。就算是上次的鬼脸被播出,领导也并未更多地责难,只是提醒了几句“下次注意”之类的内容,没有如今这个门那个门那般大惊小怪。萧宵甚至把这当做沿海工作经历里的一件趣事,觉得那是日复一日重复劳动中,一次意外的有惊无险的小事故。
自从廖泉汐敲山震虎地提起那次在萧宵心里无足轻重的小事故,萧宵便多了“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心眼,竟也注意搜罗起廖泉汐的情报。作为小有名气的主持人,再加上年龄和阅历,廖泉汐的各种八卦、事迹显然比萧宵多得多,各方情报一汇总,还真把萧宵吓了一跳。“这个女人不寻常。”廖泉汐,本名廖英,生长在某个萧宵只在高中地理课本里见过的大山里,当过服装厂女工、公司前台、博物馆讲解员,自己筹建过配音工作室,最后竟然当上了主持人。原始学历很低,幕前官方资料上显示的是一种萧宵这种全日制硕士并不十分了解的研究生。据说最近有
开辟新方向,跨界向美女作家转行的意向。另据可靠线报,她的下巴是假的,是抛弃了基因里带的方下巴,换上的女明星统一批号的锥子型小下巴。她比萧宵大不了几岁,却活得过于精彩,仿佛完成了萧宵十年也不可能干完的事情。萧宵搜集情报原本是为了知己知彼,却被扑面而来的信息震住了,这样的狠角色,还是不要招惹了!并且,平心而论,两人也并无竞争,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还有,论才干,廖泉汐确实算得上还可以,有时策划会上提出的见解也新颖独特,显然是下了工夫动过脑子的,联想到她无可依靠的家庭背景,萧宵倒觉得她也不容易。只是她现在的身价随着节目水涨船高,渐渐没有了之前的低调,常常无意中流露出一种得意,有时候还以炫耀的口气提及自己刚刚参加了多么重要的酒局。萧宵想着自己在酒桌上的痛不欲生,试想着廖姐姐左右逢源的样子,觉得人和人的差异真是太大了。钟燕燕在区电视台做实习记者,这个圈子里的人总有交集,对廖泉汐的各类奇闻逸事也非常熟悉,所以两人在私下里说起她时,基本都带着戏谑的语气。
“你论文弄得怎么样了?”钟燕燕摆弄着一摞图书馆借来的脏兮兮的资料。
“导师已经把二稿返回来了,需要改动的地方不少。这半个月都没动,今天开始要好好弄弄。”
“太不像你的作风了,半个月不事生产。只有那个冷朗能让你一往无前,哪怕是和他一起堕落。”
三、聚散两依依
沙池站在萧宵的宿舍大门口,略踌躇了一阵,还是走了进去。他看见“女生宿舍男性止步”八个大字,便径直朝进门不远处传达室走去。
“您好,麻烦帮我找一下萧宵好吗?”
“你是她什么人?”传达室里一个卷发红脸膛的中年妇女瞟了他一眼。
“我是她大学同学的哥哥,我妹妹让我给她带点东西。”沙池在进门前已经打好了腹稿,说起来自然真切。
“我这边不能离人。你等一会儿有上二楼的,我让她帮你喊一下。”屋里的妇女显然是相信了沙池的表演。
沙驰已预料到了妇女的回答,一切尽在掌握中,他并不想真把萧宵叫出来。贸然站在她对面,要说什么呢?难道是“嗨,还记得我吗?我是沙池。十二年前教过你体育”?即使要重逢,也不能是这样不伦不类的方式。他进来和传达室的妇女搭话,只是想更多地了解萧宵的信息,毕竟这么多年的空白,他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十三岁。目前,他已经从妇女的回答里掌握了一条信息——她住在二楼。
“好,我等一会。打扰您了。哦,对了,萧宵硕士学的是什么专业啊?我妹妹说跟本科不一样,我给忘记了。”沙池装作不经意。
“播音系的。具体好像叫广播电视语言艺术。”
此时,沙池未曾料想的情况出现了,她远远看见萧宵从楼上拐弯处走下来,急忙闪身出了大门。他估计萧宵是认不出他的,这么多年过去,他已从纤细的少年变成年壮硕的男人了。他不可能也像萧宵一般,神奇地保持着当年的样子,就算他还是当年的自己,萧宵也未必会记得他。对于她,他不过是过眼云烟,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他闪身,是怕传达室的妇女热情劲上来,再给她引荐这位“同学的哥哥”。
“老师,你说话怎么这么不清楚,像嘴里含了块糖!”多年前她对他说过最长的句子。如今,她身在播音系,更有资格去挑剔人的口齿了。他站在大门外的阴影里,看着她远远地走来,经过他,拎着一大袋子书消失在一条小径上。像十二年前一样,他觉得她非常美,并且顺理成章地变得更美了。那是一种硬生生的美,实打实的漂亮,美得很结实,就是基因的优越,不需添油加醋,是山清水秀,不是亭台楼阁。不靠温柔、娇媚、虚弱、好人品、惨身世或者任何与容貌无关的辅助措施,不需进入任何情境,她站在那儿,坐在那儿,只要是有能见度的距离,你就可以清晰地看见那种美,没有瑕疵,让人瞠目结舌。这么多年,他试图寻找与之类似的一种美,然而即使在女明星身上,他也未曾捕捉到一点影子。可以说,十二年前,他就已经被这种美禁锢了,他惊叹、折服、投降,时至今日依然觉得不可思议。辽阔世界对他不过是一片荒芜,唯有这美茁壮成长。
沙池想起她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从十七岁抑郁地离开她的中学,到如今二十九岁安安稳稳地过生活,她已经从不能割舍的痴念成了怀想里最动人的风景。可是这个瞬间他突然发现,她早已成了一粒莫名其妙的种子,在他内心深处生根发芽,长出一棵隐秘的植物,连他自己都一直没有发现。那些青春期不为人知的瞬间,倏地冒了出来,一切并未结束,简直是刚刚开始。
他望着她的背影,试图回忆刚才机场上的那个男人,让萧宵不忍离去的幸福的男人。那男人与萧宵年龄相仿,或许叫男孩更合适。在沙池的意识里,没有谁可以配得上萧宵。他试图以客观公允的态度来衡量,依然觉得机场的男孩与萧宵并不相配。也没有多帅,看起来有点面冷,她哭得肝肠寸断时,他到底还是带着几分不羁离开了。如果是自己,哪怕是一秒钟,也不会狠心离开,如果被允许他当然要永远在她身旁。沙驰以为自己是第一次见到那男孩,却不成想,他与他初次见面的时间,也是十二年前。当他屡屡将目光悄然投向萧宵时,没有注意到有双眼睛和他一样,也时常偷偷注视着那个方向。如同萧宵对他的忽视一样,他亦对冷朗毫无印象。冷朗与萧宵是初中同班同学。
冷朗与萧宵相识是在初中开学第一天报到的操场上,与沙池的情况如出一辙,看见萧宵的一瞬间,冷朗的情窦开了。然而,他不仅仅是觉得她漂亮,他甚至总能准确地发现她的缺点,他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她。初次见面便觉似曾相识,他觉得她好,却并不是具体的哪里好,仿佛一种指定的喜欢,他就应该喜欢她,无缘无故地爱,不由分说。
那时的冷朗尚且没有萧宵高,十二岁的他,刚刚一米六,穿着一身蓝绿色的背心短裤,背着小太阳书包,却确凿无疑地撞见了自己的初恋。不要以为初中的冷朗对萧宵有多关心和照顾,他虽然偷偷摸摸地惦记着她,却从没采取过什么明确的行动。他的表达方式显示出一种与正常思维略有差异的城府,即使最经验丰富的心理学家也不能快速分析出他的想法。他感冒了,把青黄色的鼻涕擦在纸上,拿到她面前恶心她;他的油笔坏了,把笔管里剩余的油挤在纸上,当着她舔了一下;他们一起被选入学校合唱队,他想尽办法避开她所在的声部;快要考试了,他主动借给她一摞漫画,结果她考出史上最差成绩挨了老师骂;她胳膊拉伤了,他撺掇其他男生帮她拿书包,还说些风凉话;她拒绝了同学的情书,他又语重心长说小小年纪不能眼光太高了,该答应就答应吧。没有人看出他对她有什么好,他对女孩都挺温良客气的,反而是对她有点忽冷忽热,在她面前他像个怪胎,没有固定的性格。引她注意,惹她生气,有时又想回避她,扰乱她,戏弄她,他似乎试图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影响她,连自己心里也没具体的方向。然而,她还是感觉到了,某种奇特的心照不宣的东西在两人间形
成一种特殊的场。她隐约觉得,这个成绩、相貌、个头均平凡的男孩可能以不平凡的方式喜欢她。但是她并不确定,他总是走一步退两步,刚露出钟情的马脚,又展示不屑的神态,乍暖还寒,带着某种戏剧化。
那年春天,月考过后有半天假,他悄然现身,问她是否有兴趣一起去公园。她微笑默许,却未料想第二天他带着一个隔壁班的男生一起出现。他买了三张门票,从头至尾和那个男生聊天,只是偶尔回头看一眼跟在后边的她,好像她是死皮赖脸自己跟来的。直至暮色降临他也没和她说几句话,最后他们完成任务般互道再见坐各自的公车线路回家。那年夏天,闷热的下午,他忽然走过来问她想不想吃西瓜。她欣然点头,他转头出去到学校门口的西瓜车买西瓜。一个切好的西瓜搬上来,两排女生蜂拥而上,他站在旁边,好像那不是他买的。疯抢过后,他拿来一小块其他人挑剩的软塌塌的递给她。她恨恨地接也没有接,转身走了。那年秋天,他忽然问她第二天可否不带饭,他要请她去校园对面的饭馆。她撒谎骗了妈妈,说去要好的女生家吃午餐。两人安静地点好菜,却碰到同班一对早已公开出双入对的男女,他热情地招呼他们入座。整顿饭与两人谈笑风生,几乎没有答理坐在对面一个中午味同嚼蜡的沉默的她。那年冬天,他问她喜欢什么,说不打算送贺卡了干脆送礼物吧,结果圣诞节过了元旦也过了,他送了全班每人一张贺卡,唯独什么也没有给她。更多时候,他目不斜视地经过她,麻木不仁,好似心里从不曾有她。甚至临毕业的时候,他变本加厉试图撮合他的同桌和她。她不回应,他亦没有放弃,还列举了同桌的诸多优点,以期打动她。
那时的她被许多认识不认识的男生关注,有人替她打水,有人帮她值日,书桌里常有脉脉含情的留言和来路不明的零食,她仿佛公主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特权与优待。她知道有不少男生暗恋着自己,却唯独想不通冷朗的心思。~会硬邦邦,一会假惺惺,太过影影绰绰,说不清。她从未拒绝过他,一次次被他盛情邀请,又一次次被莫名地忽略。她有时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屈辱,却收敛起一贯的倨傲不曾发作。扪心自问,她也不觉得自己喜欢冷朗,只是觉得这人有点特别,有点好奇,有点放不下,久而久之两人便形成了独特的互动。及至他们升入同一所高中,分到不同的班级,教室的位置不在一层。他从不在她班级门口出现,却偷偷养成了在操场捕捉她身影的习惯;她偶尔走来主动和他说话,他却懒洋洋鲜有笑容:她发烧三天没去学校,他会明察秋毫打去慰问电话:他实验课扭伤了手臂,她会每天到他教室门口托进出的同学转交一个水果给他;她在雨天没带伞,情急中钻进他的伞下,他先是迅速推开她,继而留下伞,自己冒雨跑了;他丢了钱没法坐车回家,写一张欠款十元的欠条派同学转给她,她掏出钱递与传条的人,并不多问,没有话。她已经习惯了,已经被纳入他的轨道,避免直截了当,不见面,少言语,以遮遮掩掩的方式进行着特殊的友谊。直到高二结束,他突然要留学西班牙。他第一次到她教室门口等她,絮絮叨叨嘱咐许多团结同学注意身体之类的废话,而后说,也许一两年之内不会回来了。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不见难过也没有遗憾,仿佛他只是平平常常来聊天的。最后她还嬉皮笑脸地说,临走前你送我个礼物吧。几天后,他请要好的同学吃饭,初中、高中一干人坐了一个圆桌。他以她绝对能感应到的信号暗示她,他想挨着她。她却满不在乎坐在一个胖子旁边,甜美地问最近有什么有趣的电影。吃饭时,大家一想到他将背井离乡前去求学,有几个女孩忍不住落泪了,她却一门心思吃饭,胃口极佳。饭后,大家一起闲逛,她跟他当年在公园时一样,拉住一个并不熟悉的女孩说得天花乱坠,走在一群人的最前方,压根儿没和他说话。他的离愁别绪被她的置若罔闻挤压,他冲过去拽住她,掏出她要求的礼物——一个蓝色的小丑娃娃。她慢条斯理回赠他一个钱包,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祝福话。她眼里唯有公共性的告别信息,再无其他。他陡然发现,他已经成功把她改造成了另一个自己,那副不近情理安之若素仿佛镜子中的他,她在扮演盗版的他。
在整整五年的同学生涯中,他从不公开呵护与她的情谊,也绝不从她生活里消失,以诡异的方式存在,按兵不动,却又显眼地埋伏在她身边。她先是默许、纵容,调整步态配合他的疏离。忽然得知他要走,又忍不住以计较、撕咬的姿态还击,以相同的方式控诉他。
他就那么走了,临走挣扎了很久破例跟她说了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平淡又有些轻蔑地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非常豪气也非常伤害他。他到了与北京六七个小时时差的西班牙,她还是那所高中里最受欢迎的她。那时她不上网,也不通电话,两人隔着这个洋那个洲,若不是他终于写信给她,他们的关系跟素不相识也相差无几了。
他从同学口中得知她恋爱了,被一个唱歌好听打球很帅的男孩宠得愈发娇纵;他又得知她把那个男孩甩了,因为成绩下降,她自己觉得得不偿失。他给她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在西班牙的见闻,拉拉杂杂反而没有什么真心的话。她亦回了欢愉活泼的空话满篇,就差引用几句“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之类的诗词励志了。他们像两个素质优良的反特精英,神经紧绷,顾左右而言他。彼时,他清楚自己喜欢她,而她只是憋着一口气想较劲,并不觉得还有什么其他的情感元素。
此后的三年中,他们通过信件、网络、电话逐步过渡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除了对彼此感情的归位,他们毫无保留,甚至自己心里最阴冷狭隘的部分,亦会无所顾忌地袒露于对方。少年时积累的信任似乎为他们的关系指出最明确的出路——知己。奇怪的是,对这种前进方向不甘的不是清楚自己喜欢她的他,反而是觉得自己不喜欢他的她。他觉得以情人的身份相处是最消磨爱情的,他没有胆量与自己最钟情的女人相恋,眼见着情感从激越走向平淡。更承受不了生活里难以预料的变故,怕她短暂接受而后又远离他。如若能以朋友的方式保持沟通,因从未曾爬到高处,便不会体会跌落的痛楚,反而可以避免厌倦和离弃,细水长流。她不懂他为何乐于在暗处幽然地望着她,明明想走向前,却总是小心翼翼缩手缩脚。难道是她一直误会了,她拐弯抹角地探寻,他不动声色地回避。她甚至曾经面对面步步紧逼,却依然得不到回复。他是一个黑洞,吞噬她的一切进攻,毫不费力。直到她爱上一个落魄的画家,干脆没心思再顾及欲说还休的他。甚至他暑期回国,她还幸福招摇地带着画家一起见他。他亲眼见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被一个长发、邋遢的家伙揽在怀里,才恍然发觉自己一直的逃避多么愚蠢懦弱,他其实根本没那份承受力,相比因平淡而失去对她的爱意,眼见她与别人花前月下才是更致命的打击。他煎熬地坐在他们面前,头脑中纷乱地盘算,到底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不是一直希望她找到归宿吗?
她与画家相恋的十个月里,他简直成了她的闺蜜,被迫分享着她爱着画家的喜怒哀
乐,直到她哭喊着拨通他的电话,说画家不是个东西伤了她。她兴冲冲赶去想给画家一个惊喜,却正碰到画家睡眼惺忪和一个短发姑娘不言不语。画家耸耸肩说没什么,一起睡个午觉而已。冷朗除了心疼应该感到松了一口气,他爱的姑娘至少可以暂时不在别人怀里。而他却心慌、烦躁,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不明就里。他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他越来越判断不出自己的反应,一涉及到她,他就把握不了自己,雾里看花。
放下电话前,她幽幽地问,“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的吧?”他在电话那端狠狠地点头,却终究没有声响,并不知道她早已经默默地哭了。
像一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台湾剧,原本风平浪静亦可掀起惊涛骇浪,好端端的两个人迟迟不能在一起。他们在彼此整个青春期里都不曾缺席,后来隔着遥远的距离,反而愈发知己、依赖、无法分离。
她大三那年他去帮她装电脑,忽然窗外一阵阴雨,她抬头严肃地盯着他,“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你可以亲我一下吗?”
思忖良久,他第一次以问代答。她鲜花般的嘴唇迎上去,压抑不住长久的哭泣。她几乎是哭了一下午,说人不可以太好奇,主动献吻,难不成就是为了证明这个人喜欢自己?一切刚刚开始,却已经历了说不完的过去。她与他之间,无论如何也不能只从恋爱算起。
嘴唇碰触嘴唇,她才清楚地感受到她原来一直是喜欢他的。那份恨恨的等待,仿佛一本永远撕不光的日历,让她数次绝望地以为他们最终的结局不过是“她结婚那天,我离开了白驼山”。她从不敢正视,拒绝承认,既是迟疑也是自尊,她的爱早已被他统治,她和他一样,擅长自欺欺人而已。她想起有一次她发现他发给她的邮件是群发的,一封带着亲密口气的信被同时发给五个人,她排在最后的位置,她对着电脑歇斯底里地哭了。她想起她在网上与他聊天,装作自己被强暴了,试图刺探他的真心,她反复唉声叹气故作沉默,他半信半疑打出一句:嫁给我吧。她想起她故意不接他的电话,以至他疯狂打来,她望着来电显示里他的名字,露出略显变态的笑意。她想起多年前表弟给她讲的一则奇闻逸事:有一群人航海去探险,船行至遥远的地方,出现了许多洞穴。洞穴里有一些人像雕像,栩栩如生到了让人叹为观止的程度。没有任何线索显示这些雕像从何而来,仿佛他们长在洞穴里。其中一个探险家对雕像的逼真程度甚感惊诧,他仔细地打量着某个洞穴里一男一女的神态,突发奇想觉得他们并非雕像,而是是与常人不同的异类。他用随身的刀具切下了女雕塑的小脚趾,用以带回化验,而后他在洞穴外做了标识,以便日后再来研究核实……四年之后,探险家回到了当年的洞穴,令他震惊的是,雕像的姿态竟是——女人蹲在地上捂着小脚趾,男人横眉立目,愤怒地指着洞口的方向。震惊之余,探险家通过一系列观察测量证明,洞穴里的雕塑果然是有生命的,他们行动缓慢,大约平均四年才可以产生一米的位移。萧宵从未在其他场合听过、看过这个故事,虽然漏洞百出很像是年少时异想天开的表弟自己杜撰的,萧宵却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她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她就是那样的人,冷朗也是。他们看起来健康愉快,却需要用经年累月的时间迈出一小步,而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移动伴随着内心的煎熬,她和那个女人一样,四年才可以蹲下捂住脚趾。整个四年,她都漫长地体会着那种疼痛,克服着其实那么短暂的距离。
认识九年了,这一天刚刚到来,他们在那个夏日的阴雨的湿气里笨拙地亲吻。而后火速决定四年后结婚。他们甜蜜地互相埋怨追溯着充满暗伤、纠缠、幽怨的过去,马不停蹄开始展望未来,难以置信地梳理着彼此的坚持和羞涩。
四年已经过去,第五个年头里,他们还是男女朋友,没有如约变成新婚夫妻。她没有持续工作,对社会浅尝辄止便杀了个回马枪读了硕士;他没有如期念完本科,而是在物理系读到大二时候放弃了物理专业,从建筑系的大一读起。他们在感情以外的事情上惊人地果断,常以旁人看来极不充分的理由一念之间改变既定的未来。两人恋爱的热度久久没有退去,保持着每日数封电邮的惯例,纵使因为各自情况的变化没有谈婚论嫁,却对这份爱怀着信任和勇气。他们算得上青梅竹马,却在青春年少日日相对时矫情地互相回避,终于卸下顾虑拥抱在一起,却已是无法更改的异地恋,长久徘徊在聚散两依依的舍不得里。都说距离产生美,他们的距离飞机也要飞十个小时,美得到了残忍的境地。冷朗在西班牙,从语言到本科再到硕士,已经快九年了。他平均每年回来一次,做一个月停留,剩余的时间都在伊比利亚半岛那个遥远的国家。甚至有一年,他们隔了十五个月再见面,她险些从他身边错过,竟没认出那个留着胡子的男人就是她的冷朗。两人有些尴尬地牵起手来,直到回家搂在一起,才完全克服过久的分离造成的生疏。他们恋爱五年以来从不争吵,五年,可以四目相对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三个月,共同的岁月已经少得可怜,理智告诫他们必须珍惜。他们像骆驼反刍一样精心地储存着相聚的时光,分离时靠琐碎的零散的短暂的温暖片段露出笑意。
四、最狭义的心心相印
萧宵打开家门时又一次泪奔了,屋子里依然有冷朗的味道,虽然在逐渐散去,她还是捕捉得到。她无法用语言描述,但是她的鼻子认识,她在他身边时鼻子也是幸福的,可以贪婪地享用那种特殊的气息。
她先喂了鱼,冷朗在的时候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对鱼的热乎劲也遵循着能量守恒原理此消彼长地减淡了。平日里,她最最上心的就是那三条鱼。那只是三条便宜的普通的黑色金鱼。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种,只是偶然经过花鸟鱼市场顺手买来的。买来时是五条,第二天便死了两条,剩下的三条已然陪了萧宵几个月。只是信手买来,却未料到成了生活里最亲密的伙伴,虽然它们不是小猫小狗满屋上蹿下跳,只是无声无息游动在小鱼缸里,却让萧宵觉得房子里不再只有她自己,还有三条命也喘着气,房间有了群众,有了生气。她身心俱疲地回到家,会觉得有三个更弱小的生命依赖着她的喂养,指望着她,那种独自面对生活的孤独感因它们的游动变得不再锋利。
她站在鱼缸前,见它们方寸间自如地游动,心想要是她与冷朗也是鱼,同被装进这狭小的鱼缸就好了,它们可以摇头摆尾,自由自在,同时,在一起。
走进浴室,她见到墙壁上那颗心已经摇摇欲坠。那是前一天冷朗洗澡时留下的印记,他用洗头时候掉下的两根头发拼成了一个心形。用水粘在了瓷砖上。仅仅一天过去,水分散失,头发慢慢恢复干燥,就要脱离瓷砖,不成心形了。萧宵想用相机照下来,却觉得还不够,她径直拿了一把剪子,轻轻取下那围成心形的两根头发,一小段一小段地剪碎了。把碎末塞进嘴里,喝了一口水,她心满意足地觉得自己以最聪明的方式留住了那颗心,毫无保留地吃掉了它,完成了最狭义的心心相印。
带着他留下的心,看策划案、查资料、做论文,萧宵必须以高效率的工作弥补半个
月的放挺。反正要等冷朗平安落地的消息,正好通宵做论文吧。
她正在众多论文、专著里搜寻着与自己论文有关的内容,手机不依不饶地响起。组里一个编辑的爷爷去世,人手告急,问她明天能否归位。
第二日,神采奕奕的萧宵出现在了台里。她几乎彻夜未眠,看起来却有着不错的气色。有一种人生来带着掩饰的天赋,他不想让你看到的细节,永远不会遗漏蛛丝马迹。萧宵组里的人没人知道冷朗的名字,她那“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恋情,只有相熟的朋友知晓。其余的时候,她只是明确地表示自己有男朋友,而后便不再袒露一句。不是特意要保密,只是觉得没必要听到大惊小怪的慨叹,被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慨叹自己不容易。
电视台的工作有时简直像战场,一期一期节目循环往复,你刚以为可以歇一口气,便又被推搡着进入下一个回合。萧宵被派往嘉宾家里,做访谈前期的沟通了解。据说嘉宾是个时下声名鹊起的青年才俊,年纪轻轻获得博士学位,破格提拔副教授,在自己的领域几乎已著作等身,以黑砖窑生产劣质砖的速度制造着各类优质论文。据说此人非常低调,对节目组三番五次的邀请想尽办法地拒绝,言辞恳切地明确表示着对电视的排斥,可是架不住编辑们简直程门立雪般的苦苦哀求,终于还是就范了。没办法,如今的百姓对电视异常挑剔,没事就骂电视台骂主持人,却特别容易迷上某个嘉宾。编辑们开玩笑,想红别当主持人,当几次嘉宾,身价立马就上来了。
萧宵之前的几天一直缺席,对此来头不小的青年才俊知之甚少,外加对时尚以外的流行文化并无兴趣,即使身为媒体人也总是后知后觉地跟进着忽然走红的专家学者。
所谓的青年才俊完全在萧宵的经验之外,他看起来既不像青年,也显不出才俊,一张干燥而褶皱的脸让人想起晒久了的老羊皮。更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只比萧宵大两岁,套用时下通用的说法,他是一个八零后。不知是不是为刻意营造心无旁骛专心学术的形象,一米之外便可清晰观测到他的头皮屑,俨然已不修边幅到了不讲卫生的程度。顺着泥沙俱下的头发向下,抬头纹、鱼尾纹、法令纹,各种纹济济一堂让人不敢轻易揣测他到底为多少事情操劳,经历了多少沧桑。再向下,并没有发出声音要说话的嘴巴却露着不小的缝隙,你觉得他拼尽全力才能把嘴闭紧。这样的形象,如果说一定是个专家,倒更像是二人转专家,带妆之后的。
“你确定我要沟通的人是他?这副尊荣适合上电视吗?”萧宵小声询问同去的编导,以表达质疑。
“别废话,这人能耐着呢。”
萧宵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去,“您好,武熙沛教授。”开始了鸡同鸭讲的对话。
武熙沛的专业是国际关系,具体领域萧宵记在了本子上却还是自然而然地忘了,反正这个人一直不是她跟进的,临时抓来代打,心里没数也是情有可原的。武熙沛倒是尽量表现出得体,如果他长得顺眼点,或许就没什么让萧宵不自在的了。但是,人的容貌是不能忽视,尤其是一张老羊皮脸配合着假模假式的所谓优雅,简直让萧宵脊背发麻。任凭他装得再像,萧宵还是看到他翻页的时候用指头蘸了一下唾沫,说话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抖动左腿。不仅如此,他那闭不上的嘴里还含着一大串不知是哪里和哪里杂交的方言,让人思维发散地想起鲁迅的一本文集——《南腔北调集》。以萧宵对祖国的了解,简直觉得他那可疑的口音来自遥远的山顶洞或者干脆就是西伯利亚。萧宵原本就一夜没睡,外加每次冷朗刚走时思念都会格外强烈,所以有些难以集中精力,而稍稍被聚拢的精力又总被武熙沛飞沙走石的脸打了岔。萧宵打心眼里瞧不上武熙沛这种古怪的年轻专家,她瞧不起一切看起来不年轻的年轻人,觉得他们未老先衰急功近利,就是再成功也带着一种腐朽气。但是,她心里也明白,这完全是不可取的偏见,他们能取得今天的成绩都付出了超常的努力,把自己弄得老一点丑一点也是值得的,他们都值得尊敬。隐隐地,她还有点怕武熙沛翻脸,编导们好不容易求来的嘉宾要是被她气跑了,她大概也马上要滚蛋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传言中极其难搞的武熙沛其实非常平易近人,除了长相矬点,口音雷点,他的礼数之周全心地之善良简直令人称道。如果萧宵听懂了他所表述的大部分内容,她应该还会感受到他的渊博,很可惜她装作懂了,其实只有一小部分走了心,其余的从武熙沛嘴里出来就消散在空气,彻底浪费了。萧宵边佯装消化,边同情着两天后的廖泉汐,她将在节目里对着这个高屋建瓴的小老头,不懂装懂地迎战他南腔北调的故弄玄虚,搞不好就被这个原汁原味的土掉渣烧饼折磨得无语凝噎录不下去。
然而,萧宵的担心竟然被事实证明是社会经验不足的多余。在未老先衰的武熙沛面前,胸大无脑的廖泉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不仅没有鸭子听雷的茫然,还睁着求知的大眼睛,适时地推进着话轮的持续。武熙沛更是状态奇佳,忽而娓娓道来忽而侃侃而谈,不时以张牙舞爪的副语言补充着繁冗的话语,左手比比画画,右手下意识地在桌上乱划拉。这位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博士甚至准备了一首诗,在节目的最后他激情澎湃地以几句诗朗诵结束了谈话,眼角中不小心泄露出自鸣得意的情绪。一个半小时的录制时间,两人如高手过招滔滔不绝,简直让后期剪辑的编导无从取舍,差点破例剪出上下两辑。录制完毕,廖泉汐没有如往常般扬起骄傲的脖颈径直走向化妆间,而是娇羞地颔着首,递给武熙沛一张名片。那副千娇百媚的姿态简直让人怀疑武熙沛会调进台里,接过台长的交椅。偶尔,廖泉汐也会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嘉宾的兴趣,但这一次带着表演性的尊重、景仰与靠近,着实有点一反常态。武熙沛倒是一张老脸以不变应万变,并未被拔高的热情感染,似乎还有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不领情。萧宵觉得,他给予廖泉汐的回馈,似乎还没有前期时对她热情,几乎算得上不冷不热不阴不阳。廖泉汐锲而不舍,面对武博士略显冷淡的敷衍,依然保持着高端的职业笑容。编导各司其职,却显然都看出了廖泉汐格外的热情,互相交换着点到为止的眼神,心领神会。萧宵摸不清廖泉汐的路数,搞不懂她如何突发奇想动起了勾搭博士的心思,还是长得如此后现代的博士。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有一货有一客。同时,她亦想不通那并无审美的武熙沛为何没有中招。摘掉有色眼镜,廖泉汐是漂亮的,虽说脸上做过微调,但原本的底子也不错,何况武熙沛应该不知道她整过呀!好歹也是一颗主持新星,他怎么就迟钝麻木,没有一点兴趣呢?以她对他的推测,那种俗丽丰满型正应该对他的胃口啊!晚上吃盒饭的时候,前次和萧宵同去武熙沛的家的编辑开起玩笑,说武熙沛大概是相中萧宵了,从策划到录制的过程中,他只有对萧宵是耐心、容忍、装好人的,其余的时候都装模作样抖落出一丝好似理所应当的傲气。萧宵撇撇嘴说了几句讽刺的话,搞不懂一个完全属于先天自然灾害的家伙,就算比别人多有点文化,怎么就好意思傲气。萧宵回想着他深而长的人中和那张颜色略紫、开合速度迅疾的嘴,他气势汹涌的远见卓识,
直至他令人深恶痛绝的垃圾朗诵,她以为他把节目带入了搞笑的境地。
很有趣,编导的玩笑并非捕风捉影,并不十分有礼貌的武熙沛离开前特意向萧宵告辞,似乎有在她面前才有必要戴上文明的面具。萧宵一贯对男性发出的信息保持着敏感,却并未将武熙沛划入虎视眈眈者的范围。她对人的外表怀着势利的心,觉得他那么丑,一定并不敢喜欢自己。而事实上,她大大低估了武熙沛的自信心,同时高估了他的判断力。那边厢,正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武熙沛丝毫没察觉萧宵对他的漠视,他以为她和全世界所有人一样崇拜他,寡言少语完全是出于羞涩,或者欲擒故纵。并且在他这么多年的人生中,他始终认为自己长得也是不错的,他一直把别人不负责任的恭维当做实话来听,自行将“挺有型”、“神清气爽”一类虚空的赞美落到了实处,以为自己的长相至少该归类为中等偏上。做完节目的路上,他志在必得地分析了自己与萧宵的前景,以为她会雀跃地接受自己,隐隐地还挑剔起她的职业,她要是不干电视就好了,他想。当晚,他高效地搜集了一些论文资料,决意加快进度,因为自己就要恋爱了。
相同的时段,武熙沛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时,萧宵却戏谑地和钟燕燕提起他,并且用了令人作呕这个严重的词。
“那么严重,致人呕吐?”钟燕燕摊开双手一副爱谁谁的姿态。
“长得很丑,穿得很烂,却一脑门子自信,乐于开着敞篷车出界招摇那种。”萧宵的声音小得可以。
“他车是敞篷的?”钟燕燕双目圆睁。
“拜托,是比喻。”
“比喻太具体,有歧义,并且很无趣。”钟燕燕摊开双手一副爱谁谁的姿态。
“好了,停止对修辞的纠缠吧。总之,那人仿佛自得其乐,在我看来却并没什么过人之处。但是有一点,从专业上讲,他的口音对语言研究比较有价值。”
“他哪人?”
“强就强在这儿。以我走南闯北的经历,依然摸不着路数。”
“不是穿越来的吧々”
“这不失为一种合理的解释。”
几天后,萧宵的手机短信里显示出一首疑似原创的古典诗词。她懒得动脑以为翻译成现代汉语大概是卖房租房的信息,便直接删除了。十分钟之后,一条后续短信尾随而来:刚才忘记打名字了,我是武熙沛。
“武老师,有什么事吗?”萧宵客气地以为这个多事的专家要对节目后期提出什么多余的指导呢,或者干脆是想把刚才被删掉的古诗也录进节目里。
“想打电话说。”
萧宵懂事地把电话拨过去。几年的主持、编辑生涯已经让她训练有素,懂得及时表现出恭谨。
她不记得作风硬朗的武熙沛是如何直奔主题的了,没有超过三句寒暄,武熙沛就开门见山了。萧宵不曾涉足过与嘉宾的情感纠葛,简单直接的工作没有出现过如此的枝杈。她的第一反应是十分搓火。每当有她压根儿不入眼的家伙直抒胸臆,她都立马生出一种被侮辱的愤怒。以最直接的语言形容,可以归纳为:你也配喜欢我?
虽然她心说,大叔你别闹了,却并没有破口大骂,而是十分客气地周旋。她以为,最诚实也最委婉的拒绝便是:“我早就有男朋友了。”
武熙沛好像不曾在人类社会呆过,对这句给足他面子却掷地有声的话置若罔闻。他接下去的内容是继续的抒情,好像萧宵是电视机前不许换台的观众,无论如何也要听完他的重要讲话。
“武老师,不早了,你也早点睡吧。”萧宵一字一顿,没等对方回答就挂了电话。
她甚至在当晚给冷朗的电邮里把这当成一个笑话,她说他不在,她是不是变得有些奇怪了,释放出什么不正常的信息,以至于一个明显是怪胎的家伙,竟然放马来追她。长得比举国人民第一代身份证照都令人过目不忘,也太滑稽了吧。
冷朗在回信里说,反正他不在,她闲着也是闲着,这种太搞笑的排除,有不错的也是可以考虑考虑的。有时候他都觉得她有点太苦了。
萧宵笑着回信说,她不寂寞,有三条鱼陪着她。她的心一直是满,因为纵使远,她也安心地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他。
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冷朗说不计较她一个人的生活,还劝她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不然她太安静太凄苦反而他更容易惦记她。萧宵知道,他或许是由衷的,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设想和遭遇是差异很大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或许就是这样吧。
五、想起一种皮具
萧宵又一次发烧了。一年刚过一半,萧宵已经发烧三次了。这数字几乎已经超过了她前两年发烧次数的总和。她以为或许是太忙的缘故,钟燕燕却说,毫无疑问最根本的理由是她老了,免疫力大不如前了,缺爱又缺钙了。或许是吧,看似清丽娇弱的萧宵身体一直挺皮实的,整个成长经历里鲜少有生病的记忆。而时间跨入这一年,好像是秋后算账一般,她累也发烧,终于可以歇一阵也发烧,身体的表达方式异常单调,仿佛只会以升高体温的方式传达抗议。第一次,是刚过完元旦不久,她起了大早赶地铁上班,并未觉得什么不适,线路换乘时却忽觉天旋地转,地铁变成地球,猛地自转起来。她避开人流靠在楼梯的拐角,边擦着额头的汗,边无助地想起冷朗。是我的早晨,正是他的午夜吧。也许他还没睡,或许可以发个短信给他。可是他万一睡了呢,吵醒他,告诉他我病了吗?她短暂地想了想,无奈地作罢。泪水浮上眼眶,这世界大得多么成功,她最近的依靠总在最远的位置。她想起他,也仅仅只能想想而已。他不是及时雨,甚至都算不上马后炮,隔着爱莫能助的距离。她试着向楼梯走去,却觉得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一瞬间,她甚至惧怕自己就那么死在地铁里。她蹲下,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身体仿佛存留了某种记忆,疯狂的温度轻易被再次勾起,一个月后,她骤然烧得昏天黑地,似乎每一寸骨头都被细小的虫子啃噬。翻来覆去躺在床上,连续四十八小时睁着眼,亢奋的温度在各路药片的夹击下居高不下。她在给冷朗的邮件里说有点发烧,睡不着,他即刻打来电话温存地陪着她,而她却忽然感到一种远水解不了近渴的调伤。她盖严了被子握着电话,忽觉要是自己就这么病死了,他风雨兼程赶回来,也不过是赶上遗体告别吧,还得是在有航班的情况下。最后,还是钟燕燕和她男朋友送她去打点滴的。输液室的椅子上,钟燕燕斜睨着萧宵说,“瞧,你多幸福啊,你的爱情快赶上《红楼梦》了!”如此这般脆弱的时刻,她亦觉得前路迷茫,他和她像是永远走在小道上。
多年来,她赋予自己独立强韧的姿态,一年只在冷朗回来的几天里激动地进入小鸟依人的角色。日常时,她的生活核心唯有她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街,工作,学习,与她息息相关朝夕相伴的活物无非新近搬来的三条鱼。她的爱恋被寄托在网上,她最不知疲倦最热衷的事情便是上网,发信,写她的日子,写思念。有个上一届的师姐和萧宵住在同一个小区,傍晚时候,她常看见师姐和同居男朋友下楼遛狗,两人穿着居家的人字拖,晃晃悠悠牵着那只目光呆滞的狗。她看着他们放松安逸的样子,看着看着就一阵酸涩。后来师姐和男友分手,男友苦苦哀
求却还是被勒令搬离了小区,她竟有隐隐的高兴。哦,再也看不见他们幸福的身影了,触景伤情的机会又少了一次,真好!
发烧的关系,她吃了药喝了水,不整理论文在网上乱逛。MSN上冷朗的头像暗着,他不在。她正欲点开娱乐新闻,武熙沛冒了出来。前次她给他传成品节目时加了他的MSN。
“你感冒了?”四个字,配以一个笑容可掬的符号,武熙沛问。
“没有。”萧宵对并不熟稔的人过度掌握自己的情报素来怀有警惕。
“难道是逃避工作的借口?我打电话去你们组里,他们说你感冒请假了。”
“没有。”
“你确定?”
“我请假做论文。”萧宵喜欢对生人说谎,一种天性里的戒心让她经常对半生不熟的人言不由衷。虽说无伤大雅,却着实毫无必要。比如不熟悉的人问她爱吃什么水果,她明明喜欢苹果,却瞻前顾后地说,西瓜。
“都什么时候了,论文还没做完。”
“武老师,您忙吧。不用操心我,做完做不完的,我自己会掌握。”
“我有点想打电话。”武熙沛越来越没头没脑。
“你可以随便给谁,别给我打就行。”
三分钟以后,萧宵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三个字:武熙沛。
“武老师,你不是看不懂汉字吧?你脑子没问题吧?我说了,不要给我打。你能学会尊重人吗?我和你没什么私事好谈,公事,你该知道我今天请假了。所以,请你挂断电话。”萧宵本已超标的体温肯定又波动了,她看着手机里武熙沛的名字,想着他干瘪的样子,一股无名火直接蹿上唇舌。压根儿没等对方回话,她把就挂断了。
“你脾气有点大。”武熙沛放下电话捡起MSN。
萧宵看着这六个字,没接茬。
“亲爱的,你姐姐我又发烧了。”萧宵被搅乱了心情,手里正握着刚挂断的电话,直接拨给了钟燕燕。
“你这火力也太旺了吧!这身板也不适合异地恋呀,隔三差五地跑趟医院,难道这重担又要转嫁到我的肩上?”钟燕燕从来不会说好听话,连表示关心都要借着抱怨的口气。
“没那么严重。这回是低烧。”
“那你找我干吗?”
“闲的,被一个土鳖骚扰。找你排遣排遣。”
“晚上我们出去玩,你去吗?”
“当然不去了。我不喜欢那一套。”
“又没人给你判刑,天天家里宅着守活寡,有意思是怎么的?”
闲扯的结局竟是萧宵决定随钟燕燕一起参加晚上的活动,朝夜店进发。萧宵一直讨厌又昏暗又吵闹的地方,一想到夜店便索然地觉得,那不过是一锅乱炖,没什么稀罕。钟燕燕偶然和朋友去玩总试图叫上她,可她又不喝酒又怕吵,每每总是拒绝的。这次她实在厌恶了抱着被子自怨自艾,决意干脆带着不正常体温去体验一把。钟燕燕提醒她穿得漂亮一点,既然玩,就要玩得认真。
两人在学校门口见面时钟燕燕还是无情地将萧宵讽刺了。
“去幼儿园面试?”
“不漂亮吗?不是按照你的指示穿少了吗?”
钟燕燕满脸黑线,当场石化。萧宵素来喜欢明亮的颜色,总是不由分说打扮得一派朝气蓬勃,被表弟赠与外号“真欢乐啊真欢乐”,夜场上还真像被拐来的未成年少女啊。
“就算是萝莉路线,也别这么不着调吧。眼看都毕业了,我看你还是改改吧。”钟燕燕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拽了拽萧宵的袖子。她自己保持着一贯的街头风格,还特意加重了眼线和眼影,大老远便能看到黑黢黢两扇心灵的窗户。身后,她男朋友也是眼圈浓黑,不知是为论文挑灯夜战,还是夜蒲活动昨天就已开始。
“好喝吗?”钟燕燕指着她为萧宵点的酒精饮料问。
“啊?你说什么?”萧宵收回四处打量的目光,冲钟燕燕吼着。
自从进了那家据说新近很火暴的夜店,她的眼睛就没看着什么东西是熟悉的。一干人轻车熟路点了酒,迅速进入状态掏出愉悦的表情。萧宵求助地看了一眼钟燕燕,她不知道酒单上那些附庸风雅的名字到底什么是什么。灯光暗,音乐吵,黑暗中她能感觉到周围全是寻开心的人们,却仅能借着昏暗的光看清身边最近的人在干什么。说话只能采取两种方式——耳语或者吼叫,常态的声音会被淹没在人声鼎沸里,说了也是白说。光来自高举架的棚顶或脚下,不是山高皇帝远就是太过弱小了。每个人的脸都借着摇摆的光现出迷离诡异的色泽,偶尔灯光一闪,恍惚可见远方陌生人脸上灿烂的笑容或者不知谁的一口白牙。钟燕燕和男朋友开始推来搡去打情骂俏了,另外两个燕燕的朋友也摇头晃脑地陡然活泼起来。萧宵试着随他们一起忘我,却总觉得好像是侵了谁的权,难以明目张胆起来,那个人不是她。但是,她并不讨厌这个地方,人像动物一样吃着喝着晃动着,黑暗中,一切变得简单了。
钟燕燕正在兴头上,原因不明就笑得露出最后一颗大牙,可是她必须要先行离开了。她正在区电视台进行着艰苦卓绝的实习,来自异乡的她,为了编制、户口已经把择业的标准逐级下降,死心塌地服务区电视台了。随叫随到的记者差事,一起突发的跳楼事故,钟燕燕干了杯中酒起身奔赴现场。她扬起下巴朝萧宵挑了一下,理所当然以为她也会借机跟着走的,萧宵却不领情地望着钟燕燕,说自己还想再玩一会的。钟燕燕错愕地张着嘴,干脆把男朋友也留下了。萧宵过于迅速地进入状态,有些难以让人放心啊。
萧宵懵懂地四处张望,觉得所谓夜夜笙歌的地方,也不过如此啊。那么多人流连忘返,竟没觉得单调,魅力何在呢?她不知道这幽暗鬼魅的灯光里,有另外一个头脑正比她还百思不得其解。
沙池不曾预料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他竟可以遇到萧宵两次。十二年的生死两茫茫,几乎如大海捞针。而他,却忽然转运,在同一个海里捞起同一根针,两次。
他不曾料想萧宵也是夜蒲的,他以为这种委靡并无格调的夜生活只有如他一般疲劳无望的人才会中意。她应该正一往无前,没什么需要来发泄的。
他换了一个位置,以便将她的举动一览无余。夜场的好处体现出来,你尽可以肆无忌惮看着任何一个漂亮姑娘,露出多猥琐多下贱多馋涎欲滴的样子都可以,因为这并不少见,这里贱人遍地。
“他在干吗?”萧宵指着同来的小凌问。这几乎可以算作明知故问,萧宵只是不十分确信——小凌正拿着一截子吸管,掏出饭卡半趴在桌子上,刮着细碎的粉末。她不记得他叫什么了,只知道他是电视学院的,曾经和钟燕燕一起配过动画片。见过几面,都是在不低于五人的饭局上,没什么具体的交流。
“拉K。”钟燕燕男朋友凑上来耳语。
“干吗?吸毒?”萧宵霎时露出慌乱的神色。
“拜托,别那么严肃行吗?说现代汉语!”
“这不好。”萧宵说话的样子像个播音员。
“中学时候老师就说过。他知道。成年人可以主宰自己,不必替别人产生多余的顾虑。”
“那我也来点?”萧宵立刻领会精神,玩笑道。
“不可能。我和燕燕都不碰的,你别闹。”
萧宵略有点紧张地转过身,一瞬间她甚至有些小人地想,这时候要是警察>中进来把小凌抓个正着,他们这些坐在一起的也要被带回去盘查吧,搞不好还要尿检的。虽说自
己顶多进去转一圈,会被还以公道,可要是第一次出来玩就被当成疑似涉毒人员请进去,还真是不知把脸往哪搁。
沙池当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和萧宵坐在一起的三个人,全是男的,一个在喝酒,一个在吸K粉,另一个刚与萧宵耳语了几句。他无法具体看清他们的脸,在他忽然超常的视力里,唯有萧宵的模样雕刻般清晰。他不确定,那个刚在她耳边倾谈的男子,与她在机场抱住不放的,是不是同一个。这场景让他失望,不是她身边有亲近的男子,而是她和三个男孩一起玩乐,他们中的一个还在吸K。
“吸了什么感觉?”萧宵问钟燕燕男友。
“不知道,你得问他。估计也就那么回事吧,花红柳绿宴浮桥,高山流水云依依……还能有什么呀!”
萧宵看小凌美滋滋坐在那儿,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跟喝完第一杯时候区别不大。她走过去,坐在小凌身边,好奇地看着他。
“好玩吗?”
“当然好玩啦!”小凌嗓门变得有点大,声音高亢而虚空,好像斗志昂扬要大炼钢铁了。
“过后呢?过后难受吗?”萧宵穷追不舍。
“应该吧。可能胳膊腿有点疼,我也是第一次骑。”
“你说什么呢?”
“别废话了,自己顾自己吧。我这匹太快了,我有点控制不了。”小凌忽然前后摇晃两腿离地,有些费力地蹬起来。
萧宵被他语无伦次的话给惊着了,先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旁边紧忙活的小凌,而后才半张着嘴反应过来这位仁兄大概已经致幻了,正不遗余力控制一匹脱缰的野马。
“他在骑马,他说跑得太快了,他控制不了。”被这情境感染了,愉悦地朝钟燕燕男朋友喊。
“你悠着点吧,看别人吸都这么高兴,你可真是入了化境了。又省钱又不伤身体,你这还真是新玩法。”
沙池看着前仰后合的萧宵,不确定她是不是也吸了。他几乎就要掉下泪了,那个初中操场上眼神飘忽的女孩,是她吗?她怎么长成这样了?接着,他又清醒地告诉自己,他从不曾了解她。或许她一直如此,纵情声色,痴迷声色犬马。她是自由的,她的世界里没有他。
“萧宵。”
萧宵朝沙池的方向走来,他不知哪里的勇气说时迟那时快地叫了她。如果依然是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不是她和吸粉的男人一起,他恐怕来不了这么大的决心,仿佛她越是不正经,他就越是敢于和她说话。
萧宵猛地怔住,不相信这里还会碰到什么熟人。
“你叫我吗?”她有些不解有些怯懦地看了沙池一眼,旋即把头低下了。
从她晴朗清亮的目光里,他确定她没有吸,心里宽慰些,竟像严厉的兄长,审视地看着她,忘记了说话。萧宵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脚欲离开,她是要上洗手间的。
“萧宵。”
“我认识你吗?”萧宵觉得自己的名字毕竟不像刘洋、王鹏一样一捞一大把,这个人笃定地喊了两次,他大概是认识她的吧。
“我是沙池。”
“哦。”
“想起来了?”
“没有,想起一种皮具。”萧宵抱歉地摊开手,“对不起,您稍等一下,我先去趟洗手间,快憋不住了。”未等沙池接茬,她就跐溜地朝厕所奔去了。正好沙池看着她丝毫没有印象,听着她直接把自己归类为皮具,也不知如何作答。
“还是没印象吗?”他几乎是祈求地看着厕所归来的她。
“对不起,是我采访过你吗?”
“不是。”
“那,你也是广院的?”
“不是。”
“你看过我节目,是我粉丝?”
“我是你老师。”
“啊?”
“你初一的时候,我教过你体育的。”
“哦。”
“这回想起来了吗?”
“没。”
“……”
“大概有这么回事,初中、高中时是来过实习老师。你是其中一个吧?”
沙池正欲开口,钟燕燕的男朋友走过来了。他见萧宵被陌生男子拦住搭讪,很有些警觉地过来解围了。萧宵抱歉地看了看沙池,解脱般地欲逃离重逢的谈话。
“有名片吗?”沙池抓紧时机问。
“学生,没片儿。”
“能告诉我号码吗?”
萧宵迟疑了一下,报出了一串号码。
六、给我打电话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从夜店走出来,已然是凌晨五点了。天已经亮了,他们打车回到学校。小凌在两次吸食后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已经变成间歇性发作的精神病了。他重心不稳地摇晃,以躲闪的姿态艰难前进。
“别骑了。到学校了。”萧宵觉得好笑,提醒着小凌。
“这么多人你小心点!”小凌继续前倾地前进,仿佛欲挤出人群。
“什么人啊?你见鬼了?”钟燕燕男友戏谑地拍着小凌。
“你看不见是怎么的,操场上乱七八糟的,夹着书的,打着伞的,不是没下雨吗?打伞太占地方了。”
三人全喷了,小凌在躲闪中前进的姿态陡然让萧宵想起《海岸线》的里的张东健。毒品带来的想象力热闹得让人伤感。
当晚萧宵跟钟燕燕说起小凌吸K粉的事情,钟燕燕一言难尽地讲起他的故事。小凌与萧宵一样曾置身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异地恋情里,却终究天意弄人,那姑娘死在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里。萧宵正欲发出对命运的歔欷歔,钟燕燕又提起让她半宿没睡的跳楼事故。那天几乎所有报纸、网站的社会版都以头条报道着这条牵扯两条性命的消息。某大学即将毕业的硕士研究生将他正读本科的女朋友愤怒地推下楼去,而后又决绝地扔下了死意已决的自己。理由是他毕业要回家乡,姑娘受不了相隔两地,要么留下,要么分手。他干脆给出比姑娘更武断的答案。你死,我也死,我们永远在一起。
萧宵抱着膀想着小凌、两个社会新闻上与她距离遥远的死者,惨痛、疏离、空虚,伤痕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这些做出可悲、可笑事情的家伙,有着平凡却让人毛骨悚然的经历。
“如果我突然死了,或者吸毒被抓了。是不是也可以分析出许多可怜可恨的地方?”她幽幽吐出的句子仿佛一缕青烟。
“冷朗的照片会上报纸,显而易见,他害了你。”钟燕燕嘴上翘着一丝慧黠的笑,“和你朝夕相伴的不是虚拟的爱,是真实的孤独。”
萧宵初次夜蒲的后果就是全天精神不佳,上午有时间可以睡,却又莫名其妙明明困得睁不开眼睛却生生睡不着。盒饭时间,组里人也在对跳楼事件激烈热议,竟有人站在男生的角度,说女生太过现实主义,把男生逼急了,属于咎由自取。萧宵迟滞地听着各方意见,只走了一下神,就不知道如何转入了惊悚的撞鬼话题。两个男编辑争相讲着积攒多年的鬼故事,一干人边吃边嘲弄,每一分故弄玄虚都被冠以令人失望的小儿科或者缺心眼的帽子。萧宵扒拉着茄子,和众人一起咀嚼着坟墓里坟墓外幽暗的故事。人群里,她是不怕的,却在夜晚回家的地铁上疑神疑鬼起来。她觉得每个人都像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看起来都那么不吉利。她低着头站在灯火通明的车厢,不敢与任何人对视。饭桌上的叫嚣早已了无踪迹,她越怕越想越想越怕地泅渡在草木皆兵的恐惧里。及至地铁站下车到家的一段距离,她的心仿佛要蹿出身体,跳得凌乱而有力。身后行人的脚步让她一次次虚惊,不由自主提高警惕,是鬼?
是坏人?她一个人,怎么才能化险为夷?
终于奔到门口掏出钥匙时,她的手都是抖的。想起晚饭时同事讲的那个背面是披肩发正面也是披肩发的女子,她急促地呼吸,觉得有什么卡在嗓子眼里。终于开门闪身进屋,她脊背贴着门,如惊弓之鸟,幅度巨大地喘息。从不曾如此,萧宵一直以傻大胆著称,在沿海时,她曾午夜两点穿着妖冶的小礼服只身从无聊的酒会逃离。电视台宿舍的小巷在夜晚显得狭长又透着寒意,没有出租车,走过去,她必须。她轻声唱着歌,不仅没害怕还有种只身涉险的亢奋和欢愉。纵使迎面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她也并没有心跳过速,而是放稳脚步迎了上去。待到越走越近狭路相逢,倒是迎面的身影开始犹疑。两人擦身时,萧宵听到对方咕哝了一句:“哎呀妈呀,吓死我了,也太红了吧!”她轻笑地看着自己大红色的高跟鞋,疾速朝宿舍走去。现在想想,她都不知自己哪来那么大的胆量,身在异乡,锦衣夜行,还为吓到了别人偷偷得意。
开了灯仍然不能沉住气,萧宵掏出手机。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不是中文,她却也明白。
她抱起鱼缸奔到电脑前,警觉地回头扫了几眼,侥幸地希望冷朗在网上,仅仅是没有开手机。从来不曾如此恐惧,不知道在怕什么,却在自己家被吓得头皮发麻一步也不敢移。声音、物体、空气中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萧宵神经质地自己吓唬自己。
冷朗的头像黑着,她说了话他没有回复,显然他并不在线。萧宵抓狂地打开邮箱,劈里啪啦敲出一行:“在吗?看到信给我打电话。我害怕。”而后她脊背靠紧椅背回到难以自持的恐惧里。
“过得好吗?”发问者——武熙沛。
“不好。”这个瞬间谁冒出来说话她也不会反感的,至少是个确凿的人,可以分解骤增的恐惧。
“怎么不好了?”
“害怕。”
“什么?”
“回家路上想起单位同事讲的鬼故事,害怕。”
“那快睡觉吧。睡醒了就不怕了。”
“嗯。”
五分钟之后,武熙沛见萧宵的头像依然亮着,又开腔了。
“怎么还不睡。”
“嗯嗯。”
“不怕了?”
“说出来怕你笑话,我不太敢动,觉得紧贴着椅子背最安全。不太敢挪地方。”
“手机在身边吗?”
“在。怎么了?”
“我给你打电话。”
“什么事情啊,又?”萧宵觉得武熙沛老要给她打电话。
“咱俩说着电话,你边说话边把屋里灯打开,走进去,有人陪着你说话,你就不怕了。”
此时的萧宵也不嫌弃武熙沛怪力乱神的普通话了,她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觉得这安静的房子里需要人的声音,没多余的胆子操心那声音是不是普通话。她期待地接起他的电话,小心翼翼朝屋里走去。整个过程还抱着鱼缸,她怕真发生什么,她有义务保护那三条鱼。磕磕绊绊终于进了屋,放下鱼缸,开了灯,一片光明她竟然还是胆战心惊。她发自肺腑地感恩戴德,至少武熙沛的声音让她可以离开书房钻进被窝。
“能睡着吗?”武熙沛在确定萧宵上床了之后关切地问。
“……可以。”萧宵确信自己依然停留在恐惧中,迟疑地给出了相反的答案。
“还是害怕,对吧?”
“嗯,有点。”
“你怕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
武熙沛尽职尽责没有放下电话,他嘘寒问暖在她被自己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时挺身而出了。他们其实并不熟悉,电话里时常有忽然的冷场。若不是惊恐中的萧宵异常紧张,绝无兴趣多说一秒各类不冷不热的话题。武熙沛绞尽脑汁搜罗着谈资,比如童年,比如中学,比如少年时生病的经历。慢慢,萧宵竟敞开了心扉和武熙沛谈起了冷朗。仿佛对着午夜情感节目的主持人,和并不熟悉的人说恋情,果然有种不必太顾及的安全感。越说越多,她竟诉起苦来,说自己从未想过异地恋竟是这么考验人的,就像摸着石头过河,可每块石头隔得太远了,走几步就让人慌乱。这河过得太辛苦了。他不在身旁,纵使爱得深,也总是一个人的云卷云舒。
“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新一。”
是的,武熙沛是在关键时刻帮助她稀释了恐惧,她讲了自己如假包换的恋爱信息,但是她依然不想把冷朗完全透露给他。某些时候,人们忽然暂时接纳曾厌烦拒绝的人,并迅速推心置腹,并非出于距离的拉近,而不过是倾诉的欲望或者恐惧恰逢其时的造访。当他问及冷朗的名字,她已恢复到自我保护的状态里。她不假思索,有所保留,新一。
多年来,萧宵曾偷偷在心里将冷朗唤作新一,连冷朗也并不知晓。那是《名侦探柯南》里主角的名字——工藤新一。她并不热衷侦破和推理,无意跟进绵延不断的一波未平~波又起,算不得柯南迷,她只是深深同情那对咫尺天涯的恋人,看不得那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小兰等了新一十几年,她并不知晓那被药水控制的孩童实为她日思夜想的恋人,柯南就是新一。她对他陡然的消失不明就里,却不曾对情感的纯度和浓度有任何怀疑。他难以启齿,她偶尔怀疑,这曲折离奇的故事至今未完待续,小兰依然茫然坚持在无尽的等待里。纵使他其实不曾消失,可不管怎么样,小兰的日子里只有稚气可爱的小朋友柯南,并没有原版的正常的可以寄托爱的新一。真切的他,不在她目之所及。在这蕴涵着丰富智力和想象力的故事里,萧宵却不忍地被残酷袭击,感同身受地体察着小兰的哀戚。她佩服小兰的坚忍和勇气,在对方持续消失的日子里,坚守不变的心,多么不容易!至少,她是比小兰幸福的,她每天都有冷朗的消息,可以无实物表演地在邮件和短息里打出“亲亲”、“抱抱”,以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姿态,靠意念过活,装作栖息在隔山隔水的幸福里。
提及他,心陡然一紧。萧宵看了眼表,指针已经过了4,觉得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该与另外的谁讲着东拉西扯的电话轻浮地将他提起。冷朗不曾介意这些,她却保持着一种多余的自律,虽然总跟他显摆有多少人在追自己,却其实一直严于律己。她想到自己给冷朗发了信,他看到信必会给她电话,一直占线他会着急,或许还会胡思乱想。
另一方面,她亦内疚地发觉自己的恐惧耽误了武熙沛太多时间。以他的工作效率,这至少可以制造一篇论文的前言。她急忙向武熙沛道谢,说自己已经困了,几乎是飞速地挂了电话。接着就不停息地打给了冷朗。提示音依然报告着他没有开机的信息。他大概在上课吧,他大概很忙吧。萧宵真的困了,放下电话就仓促地睡了。她心里的活动应该是谢谢你武熙沛,却其实是我想你新一。
“亲爱的,对不起。昨天在上课,手机忘在了家里。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不该这么轻巧地缺席。”
清晨醒来,她看到邮箱里冷朗体贴的言语,原本恢复了的心又一次跌进伤感的井里。她想起她慌乱的抱着三条鱼,动也不敢动僵在没有他的深夜里,慌乱的等待中,被不相干的男人哄着平复地睡去。她想,倒不如朝小凌要点K粉,或许一根短短的吸管就能把她带到仙境里。她会产生妙不可言的幻觉,冷朗笑容亲昵,随叫随到出现在动人的场景
里。吸毒犯法,吸毒伤身体,可是她渴望他甚于畏惧超越法律或者耗损身体。当然,这不过是随便想想,萧宵的疯狂可以瞬间达到峰值,也总会及时返回常态,理智在她骨血里。如同她曾不止一次泪水涟涟敲出指向冷战或分手的句子,却总是在三行之后改成我想你。那个将女友推下楼,自己跟随跳落的家伙,大概便是缺乏这种能力吧。他被卡在绝望和偏执里,一个骇人的闪念,坠入无法反弹的死亡结局。
“没有关系,惶恐已经过去。我又是一条好汉了。”萧宵轻描淡写回复了邮件,他们几乎把电邮当成了聊天工具。空闲时就发封信,已经成了两人间特殊的默契。五年,四千多封邮件,虽然有的短到只有一句“我爱你”,却也密密麻麻连接着时间空间的距离。
昨天冷朗看到信立刻拿起了电话,他惦记着远方的她,片刻过后,他放下电话不敢贸然拨通。隔着六个小时,他难以推测她的恐惧是否退去。如果她刚刚睡着,他聒噪的铃声怕是会重新将她带进惶恐里。他只得祈祷她一切均好,纵使有小小的波澜,也终究风平浪静停泊在美梦里。他决心换一部手机,不为别的,只求能将手机与邮箱绑定,不管何时何地,她再发来紧急的邮件,他可以同步接收,及时拨回去。千钧一发他不可能在,提供声音支持还是尽量可以,他感受她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脆弱,越来越容易焦虑。
七、谁偷了我的鱼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伴随夜晚而来的恐惧不仅仅是偶发,简直成了规律。萧宵在接下去的几个夜晚都被如期而至的心惊肉跳关照。简直如同做了亏心事,到时间就担心鬼叫门。她被下降头一般,靠着墙或者瑟缩在被子里。与之相对应,武熙沛每晚打来电话,采访安抚讨好六神无主的萧宵。仿佛一切情况他都知晓,他知道她正手足无措,对任何一个确定是人不是鬼的活物,都不可能太厌烦。萧宵知道这不合适,也十有八九地了解对方的用意,只是她心烦意乱觉得自己可以白白占便宜而什么也不失去。她一个总是不寒而栗,在武熙沛第一次相陪后便感受到体会到通话对恐惧的缓解,也不看出还有谁可以担此重任。她心疼冷朗,不想他在异乡下午的光天化日跟正身处黑夜的她温柔道晚安,她怕扰乱他耽误他,怕他惦记。同时也怕连续听到他的声音会养成吸毒般的习惯,不能给自己过高的起点,他们不是小孩子了,不同的时空必然是不同的节奏,她需要,并不意味可以任意索取。于是,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以茶代酒,靠武熙沛里出外进的方言式普通话对付慌乱的自己。一周之后,她逐步恢复正常,却竟然条件反射地关注电话的响动,好像电台节目开播,时间到,铃声响起。习惯养成总是如此容易,不曾试过煲电话粥的萧宵几日便尝到了甜头,虽说都是些无聊话题,却如武熙沛预料和期待的产生了某种乐此不疲。为证明自己光明磊落,她时常和武熙沛谈及冷朗,也蜻蜓点水地把新近做节目认识的一个博士写进了给冷朗的邮件里。她像每一个年轻女孩一样,不承认被暧昧吸引,不肯动脑子,自己骗自己。
武熙沛以真人版的形式又一次出现在栏目组,萧宵还是被他简单粗陋的面孔震惊了。她已经在电话里不知不觉接受了他的声音和语调,却依然对他的外形深表同情。她以为,他又是来录节目的,却不知他是来找她的。听闻武熙沛的到来,廖泉汐深情款款地迎上去,武熙沛却单刀直入死盯盯朝萧宵走去。萧宵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却未料到他开宗明义,说非常想她,希望可以共进晚餐。
第一反应是反感,第二反应是不能表露出来,第三反应是露出略显虚荣的笑意用余光打量着气结的廖泉汐。萧宵不得不承认,武熙沛对她公然的追求满足了她肤浅的虚荣,她的潜意识里隐匿地希望拿走廖泉汐想要握住的东西。就如同她并不曾喜欢吃排骨,小时候每当与表弟吃饭却都狼吞虎咽和排骨过不去,理由很简单,人性中原因不明的小恶意——她知道表弟最爱排骨,她喜欢抢夺的乐趣。
整顿饭,萧宵都没怎么吃东西。她看着武熙沛敞开胃口的样子,立马决定没食欲。当然,她也受到良心的谴责,觉得礼尚往来也该对武熙沛的电话驱鬼表示谢意,至少要欢欢喜喜陪人家一起吃东西。可是,他吃饭的样子和长相太配套了,让人忍不住不屑,有那么好吃吗?武熙沛的手捏筷子捏得很紧,夹菜和咀嚼的频率都很快,虽然算不上吧嗒嘴,姿态还是太原始了。某几个瞬间萧宵都不敢看他了,不自在地玩筷子。坐在对面的是一个年纪轻轻便获得博士学位,据说见解独到学理扎实的男子,人不穷志不短,却周身散发着宝剑锋从磨砺出的不容易。虽然离才貌双全遥远了点,德才兼备可能还是沾边的。并且,必须要特殊指出的是,这个人还曾经数次牺牲了微薄的睡眠时间,仗义出手陪自己度过胆小时光。可以说,她是受过他恩惠的。可是她就是提不起精神,觉得他长得像一句风凉话,带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怪异气息。整顿饭,她唯一为之动容的瞬间是,他忽然说要给她买张饼。他说他昨天在学校吃了一张带芝麻的饼,特别好吃,他想起她,觉得她不会照顾自己,一定是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饼。她先是有些惊诧,进而冲他笑笑。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表达方式,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子,想给她买张饼。从小到大,她被捧在手心,有人送她玫瑰、百合、手表、项链、丝巾、手机……却从没有谁在吃饼的时候想起她。一张饼,前所未有的表达,反差带给她一种新鲜。她觉得,他有种周围朋友圈子里缺乏的朴拙。
“你知道吗?那天在夜店我竟然遇到了初中时候的体育老师,教过我和冷朗的。他一眼就认出我,眼睛太尖了。”萧宵坐在钟燕燕的床上说。两人刚从图书馆回来,准备突击几天,熬过论文的攻坚阶段。
“你怎么不说你没变啊!你自打认识了冷朗就没继续发育过,他克你,把你彻底给压制了!”钟燕燕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攻击冷朗的机会,仿佛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倒是,我初申时候就差不多这样,初中毕业就长了两厘米。”
“怎么个意思々体育老师呢?说完了?”
“没怎么。他要了我电话号码,昨天给我发了个短信,说有空叙叙旧。”
“他喜欢你?”
“你神经过敏吧!多少年没见了,那天在夜店碰见的。估计常去那种地方的人都挺空虚的,这么多年没见的学生和老师,觉得挺有意思的呗。”
“姐姐,你说我的么?我不空虚。”钟燕燕白了萧宵一眼。
“你说,我去见他吗?”
“闲着也是闲着,见见呗。”
“哪里闲?最近做论文这么忙。”
“那你别去。”钟燕燕头也不抬,胡乱建议。
“那不太好吧?”
“别问我了,你还是想去。你得承认你还是挺寂寞的,也挺有好奇心。”
萧宵果然赴了沙池的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麦当劳里。地点是沙池选的,他瞻前顾后左思右想做了这个自认为很周全的决定。他当然希望可以在安静、私密、富有情调的地方和萧宵相聚。他可以在浅淡的音乐中凝视着她的脸,一点点拾起十七岁的自己。可是他清楚,这是他一个人的回忆,萧宵是主角,却并不知晓自己独挑大梁长久上演着幻
想的默剧。如果他贸然将约会地点定得隆重而意味深长,她或许会缺乏安全感不加考虑便直接拒绝。两次偶遇,他只捕捉了她的脸,并不知道她到底经历着怎样的生活。他必须谨慎,装作灵光一闪,好似因为碰到,所以顺便会会。宽敞明亮人来人往并无引申意义的快餐店,可以融解她的戒心吧,至少不会增加她的敏感。
沙池在发出邀约短信之前,至少将萧宵的手机号码看了一百遍。他企盼再次见到她,并且蠢蠢欲动希望以邀约的方式,他的胃口变大了,偶遇已经不能满足他。但他是节制的,他只是想约她一次,哪怕短短的一小时,好似证明他们的确曾经相识,他执著的记忆犹新并非无端,他的念想有的放矢。他回溯着两次机缘巧合的相见,略有迷惑地比对着其中细节,暗自发愿她是那个机场“执手相看泪眼”的她,而不是夜店里和吸毒男放浪形骸的她。
她坐在他对面,他依然有一种不真实感。麦当劳靠窗的位子上,她有些紧张地对着他,脸庞在阳光的照映下现出一层薄薄的绒毛。她真漂亮!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这个开场白很电视剧,沙池也紧张,不知如何开口。
“确实犹豫了。不过觉得这么多年还能遇到,挺有意思的。不来怕你不高兴。”
“你为什么怕我不高兴?”
“我们好歹也算认识的嘛!你认出我来,我还是挺高兴的。我喜欢别人认出我。”
谈话不咸不淡地继续,萧宵启动了礼貌的公共话语系统,看不出真正的情绪。沙池望着她安静中略带羞涩的神态,希望这是真的。如今会伪饰的女孩太多了,装个淑女,扮个矜持,已经没有谁不在行了。
“老师,你结婚了吗?”萧宵忽然叫了一声老师,还没深没浅地率先问起了感情问题。
“没有。你呢?”沙池明知故问。
“也没有。我比老师小好几岁呢,不急。”
“有男朋友了?”
“嗯。在国外呢。”
萧宵一五一十,最近也不知怎么了,素来不愿在人前讲起冷朗的萧宵仿佛物极必反,一改守口如瓶的作风,在人前津津乐道起来。
“我差点忘记了,老师你也认识他的,我男朋友就是冷朗。初中也是我们班的,你也教过他的。”
冷朗,对沙池来说仿佛蒙古文或者希伯来语,陌生、新鲜、与自己毫无干系。他甚至没有遭遇过与之同名的人,这两个汉字的组合哪怕浮光掠影也不曾出现在他脑海里。
“你不记得他了?他体育不错的!”
沙池无奈地摇摇头,他只记得她,他们班他们年级的所有人,他只记得她一个人的名字,一个人的脸。即使是面面相觑的相对,他也不会认出其他什么人。
“我只记得女孩,呵呵。”沙池解嘲地笑笑。他又一次回想起机场的男孩,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就是冷朗吧。
“下次他回国我们请你吃饭,他一定也觉得很巧。这么大的城市,怎么可能一碰就碰到了。”
傍晚时分的快餐,吃了两个小时,对于沙池来说这已经很奢侈。他从不曾设想和少年时痴迷的小公主共进晚餐,她就坐在他对面,蘸番茄酱吃着薯条,没事还不自觉地把指头伸进嘴里。他送她回家时,萧宵没心没肺地慨叹,说老师跟她心有灵犀,随便选个地方就离她学校不远。她哪里知道沙池早已知己知彼,压根儿就是为她方便才选了周边的地方。
萧宵挥手闪进大门,沙池却久久不肯离去。他站在拐角处的树下,望着她住的楼都望出感情来了。十分后,萧宵急匆匆地从门口冲出来了。他在暗处,看不清她惊魂未定的脸,不知道她为何上去溜一圈就原封未动地下来了。难道她不住这里吗?狡兔三窟怕暴露了自己的住处随便选个大楼骗他?又或者时间排得太满了,休息十分钟就整装待发,下一个约会即将开始?他眯着眼目不转睛地看,如同一个专业盯梢者,他已经不止一次这么悄悄地望着她。他并不知道她那时脸上挂着泪,心在狂跳,迈出电梯的时候还差点扭了脚。他如果不是站在暗处,而是径直迎上去的话,她就不会拨通后边的电话,那一切就不会越变越复杂了。当然,这是后话。
萧宵说时迟那时快地拨了冷朗的电话,号码还未呼出,她又忽然想起什么,挂断了。他是帮不上什么忙的,这时候如果听到他的声音,会抑制不住大哭一场吧,他会揪心地沉默,他并不擅长用语言安慰她。何苦白白让他担心呢!他在遥远的地球另一端助她一臂之力,无非是精神上支持,她连一个指头的力量也感受不到啊!
她思忖了片刻,觉得顾不了那么多,拨通了武熙沛的电话。
沙池如蹲坑的警察,借着月光躲在萧宵视野以外的拐角。他看见萧宵说了一会电话,并未有上楼或者离开的意思,在楼门口方圆十米的地方不停地踱步,走得人心乱如麻。大概半小时过去,一辆黑色的A4停在楼下,依稀可见一个男人小跑地下车,迎向萧宵。让沙池始料未及的是,萧宵也迎着那男人把头伏在了他肩膀,男人拍了几下她低垂的头,似乎为自己的迟到安抚她。她刚刚不是说,男朋友在国外吗?这又是对谁投怀送抱呢?
沙池越来越迷惑了。萧宵在这个夜晚镀上了一层捉摸不透的光。机场情深意重的送别,夜店里语焉不详的玩乐,神秘男子的忽然现身……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长相单纯的女孩以迥然不同的面孔出现,她不会是个特工吧?
沙池离得那么近,几乎将一切细节尽收眼底,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合情合理的退想完全符合任何一个正常人的思维。然而耳听三分假,眼见未必真,他并未胡乱联系的猜测其实也想象过度了。
原来,萧宵家里被盗了。她下了电梯见房门虚掩,还以为爸爸妈妈来了,忘记关门了。而当她扒开门,见沙发、餐桌都被堆了个乱七八糟,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瞬间被惊惧笼罩,夺路而逃,不知道贼是不是还在家里。等待武熙沛的时候,她觉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房门口狼藉的样子让她心有余悸,不知如何是好。她并没意识到,自己是多快地想到了武熙沛,她带着哭腔求救于他,对他无疑是个惊喜。
萧宵没有报案,做编导的关系,她知道报案的流程有多复杂,侦破的几率又有多微小。武熙沛说要报案时,她已经冷静地在嘲讽他多此一举了。似乎她只是缺个主心骨,只要有个人陪着她,她立刻会变得冷静而有主见,不需谁操心了。电视、电脑、冰箱、洗衣机,家电都明晃晃地留在原地。她火速冲进卧室看床头蓝色的小丑娃娃还在不在,而后检查了首饰盒和衣柜,又胡乱拉开几个抽屉,乍看起来似乎什么也没丢,简直迷惑是真的被盗还是谁在恶作剧!萧宵家里没有现金,卡也带着身上,最值钱就是衣柜里各种大品牌的包包,然而一切安然无恙,只不过被翻了一遍而已。她在房子里绕了一圈,忽然震惊地发现,茶几空空如也,她丢了她的鱼。是的,她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混乱的房子失窃的只有鱼。不是她放错了位置,连鱼食也不见了,小偷带着鱼的妹妹带着鱼的嫁妆溜掉了。看起来非常蹊跷,费尽心机撬开门,难道只是随机地拎走点活物?只为三条鱼市上五块钱一条的鱼?如果家里没有鱼,小偷难道要空手而归?只是无厘头地翻翻东西就走吗?萧宵再次检查了几个与冷朗有关的挂心的东西,确定没有丢失。她简直
有些崇拜那小偷,他的作风太潇洒了,小题大做破门而入偷了三条再便宜不过的金鱼。萧宵想,这一定是个寂寞的贼,他在工作的时候被鱼打动了,或者是良心发现或者是头脑发热,贼不走空带走了那几只可爱的鱼,但愿他可以善待它们,鱼。
武熙沛坚持留下,理由是安全起见。萧宵从郑重的推辞到半推半就,时间不过几分钟而已。她知道留一个不是自己男朋友的男人或许并不比和小偷遭遇安全多少,但是她又确实不想丢了鱼的房子里只有她自己。她怕小偷反应过来觉得吃亏再回来查缺补漏。
“我今晚不打算睡觉,要熬通宵做毕业论文。”萧宵不知是在提示武熙沛还是自己。
“我只是为了确定安全,也没打算找地方睡觉。要知道,我不是心怀叵测的借宿,我是不想自己喜欢的女人提心吊胆而已。你打电话给我,我很荣幸,所以,我送佛送到西。”
萧宵翻了翻眼睛走向电脑。她进入邮箱,急迫地想告诉冷朗家里被盗的消息。两行之后,她匆匆将一切删去,换了抒情的语气。在那封以想念和依恋为主题的信里,对当晚的遭遇只字未提。她从没那么深切地想念他,坐在电脑前,心里仿佛生起一团火,把坚强和忍耐都快烧没了。她多希望冷朗就在身边呀,那样就不会有贼来欺负她。她的逻辑已经乱了,她觉得她遭到的一切不顺利都是因为他的远离。
“你哭了?”武熙沛在书房门口满含深意地盯着萧宵抽动的背影。
“没有。”
“想男朋友了?”
“想有什么用?他永远在西班牙。”萧宵有些哽咽的声音也是好听的,她不能提起西班牙,就如同有一次有人提起堂吉诃德,她忽然就失控地热泪盈眶了。在大家茫然探寻的目光中,钟燕燕恶狠狠地瞪了她。她知道总给人稳健印象的萧宵为何失态,对那个她从不曾踏足的国家,她带着习惯性的敏感,因为那里有她的他。
“这样不苦吗?”武熙沛看着萧宵单薄的背影循循善诱,内心升起一种对那个陌生男子的妒忌。他遇到她真的晚了吗?那个在西班牙的人已经把她占下了?
“距离让人文艺。隔着十万八千里当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你已经爱了他,经年累月,心都和他长在一起了,又能怎么办呢?被别人抱一下,远不如他在地球另一端发一封写着抱抱两个字的邮件。他就是折腾到月球去,我恐怕也只能苦苦等待了,心里那种归属感跟封建妇女对包办婚姻的归顺一样,这事情只能这样。”萧宵带着哭腔。
“你在和他聊天吗?”
“聊天太迅速,话赶话不经大脑反而容易有什么脱口而出伤到对方,记录也过于零散不好保留。我们一般是通信,相对完整,可以反复看。”
“家里来小偷,他会惦记吧?”
“还是先不告诉他了。他心重,该着急上火了。反正有你在呢,谢谢你。”萧宵回过身>中武熙沛笑笑,那算得上嫣然的笑容里混着凄然的痕迹。
武熙沛失神了一个瞬间。如同每次确立新的目标时一样,陡然生出一种不需誓师就如期而至的勇气。他必须得到她,除非他想得出什么证明他不该得到她的论据。很遗憾,他周全地考量了,觉得一切都不成立。他感到一切正是时候,他要拯救她出离腐朽的日子。他不能想象她每天守在电脑边,靠几封邮件完成对爱情的全部期许。电脑就像她的墓碑,她就会死在这里,看着那些字体都是宋、仿宋,没有个人笔迹的宇,慢慢衰朽直至停止呼吸。
八、琥珀是一个棺材
萧宵并没有投身论文,她无法在武熙沛的注视下自如地学术起来,干脆和他坐在沙发上聊天。出乎意料,他竟然被她与冷朗的爱情故事吸引,发出针对可操作性的各种质疑,仿佛这将成为他的新课题。在失窃事件的后半夜,谈话节目编辑萧宵和著名博士武熙沛将节目录制场地搬到了家里,一问一答展开了萧宵、冷朗事件前因后果的事迹宣讲团。
“山高路远,信与不信又能怎样呢?终究要找一个人来爱吧,总不能靠自尊自爱过完这一生吧!这世界上另外的一个人,总不会像另一个自己,多少会有些失望和迟疑。但是我想,我们已经经过了那个阶段,进入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稳定期。”萧宵回答着武熙沛如何解决互相并不在场的信任问题。
“没有哪怕一秒的动摇吗?”武熙沛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情,甚至它看起来越绝对就越可疑,完全不该放弃。
“有的时候忽然就想甩掉他,也会发神经,觉得爱得太苦了。我都没机会去电影院的,朋友们都和男朋友去看电影,没有谁愿意和我去,我又觉得一个人看电影很糗,所以只好总是愤愤然在家看碟了。他比较内向,几乎很少谈及那边的生活,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就像他那时候好好地就突然转系重读,竟然连商量也没有,像拔掉一根头发一样轻描淡写,直接给我通知。有时候觉得虽然爱着,可是这个人模糊、遥远、越来越捉摸不透,甚至忽然会对他的内敛沉默产生某种厌烦。我曾经想过在他生活里突然消失,事先不给任何提示,这显然是他的方式,我想过以欺人之道还欺人之身,可是这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方式啊。离开他我也遭罪,我不能害我自己。”
武熙沛听着萧宵对方不在场的爱情故事竟如此精彩,内心更燃烧着一种战斗的勇气,他不明白这个姑娘为何小小年纪便不为所动,宁肯抱残守缺也没看上他的学历、名气、谈吐……至少他不在西班牙,他在眼前,在这里。他顺着情感的话题讲起自己的经历,并有意无意地暗示直到现在也有不少女孩暗恋着自己。然而他发现萧宵压根儿没有掌握有效信息,她完全把他当做一个垃圾桶,倾诉完自己对冷朗的忠诚就双眼迷离意识不在服务区了。
绵密的话语把饥饿感带给武熙沛,他问萧宵是否有什么吃的可以供他充饥。萧宵抱歉地笑笑,说冰箱不过是个摆设,里边的东西大部分已经过期。武熙沛无意间瞄到进门的多宝格上有盒火腿,发现新大陆一般走了过去。
“别动!”身后传来萧宵算得上厉声的提醒。
“什么?”
“别动我的火腿。是信物。”
武熙沛压抑怒火停下了向火腿进发的脚步,以伪饰的平静看着萧宵。她已经望向别处,刻意回避着解释。其实,那不过是上次冷朗临走时从箱子里淘汰出的东西,他怕行李超重,扔出了一盒火腿。他说留给她吃。可是她却一直舍不得吃,觉得那是他那次最后留下的东西。她把它放在多宝格上,仿佛镇宅之宝,出出入入都可以看见它。就连刚才检查被盗物品时,她也偷偷地确认过那盒火腿的信息。
清晨萧宵强打精神却还是短暂睡去。她斜靠在沙发上,保持着礼貌的距离。项链歪在脖子上,头发依然整齐。她并没有换上居家的衣服,对武熙沛的存在她时刻不曾放松警惕。武熙沛肆无忌惮地打量她静谧的睡态,睫毛轻轻闪动,鼻尖发出仿若蝴蝶扇动翅膀般轻微的声息,嘴唇轻轻翘起,他忍不住凑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她朦胧中嘤咛了一声——冷朗。
她不是说,男朋友叫新一吗?那这个冷朗又是何方神圣?
“你做梦了?”武熙沛看着从小憩中醒来的萧宵。
“难道我梦游了?”
“你念叨了一个名字——冷朗。”
“我男朋友。”萧宵的脸骤然红了。
“你不是说,他叫新一?”
“一个人可以有很多名字,冷朗就是新一。对我来说,最经常使用的是亲爱的。”
直到她送他出门,他脑海里都是那个名字——冷朗。这个身处异国他乡的男子气场强大,他已经成了太阳和月亮,以最遥远的姿态普照笼罩着她,一盒与他有关的火腿也被牢牢捍卫,即使在意识模糊的梦魇里,她还是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一种近似于仇恨的具有针对性的情感蹿上心头,他要代替他,她已经盘踞在自己心里,为了公平起见,他也要挤出她心里的冷朗,获取自己应得的一席之地。他从来不信邪,深谙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道理。纵使那个冷朗或者新一如同一首歌的原唱,深入人心,占尽先机,他也定然要花样翻新将最传神的翻唱进行到底。
“你为什么不找我?你家离学校这么近。”钟燕燕听萧宵谈起昨夜的事情立刻把声音提高了八度。
“有些晚了,而且你是女孩,我觉得你也怕的。”
“你想这么多了吗?你是没想到我吧々你先是想到那个时间都差着好几个小时永远指不上的冷朗,而后就想起那个博士了吧?”
“我……”
“女生有几个粉丝没什么,很正常的,尤其是像你这么漂亮的,没几个鞍前马后随时待命的反而奇怪。但是我太了解你了,这正常的一切发生在你身上就不正常了。你原来不是说他跟你表白时自不量力,说话是哑巴开口吗?怎么一下子就转性了?他给你吃什么药了?”
“看来我必须得承认,至少在你面前,我不能隐瞒。我确实已经没有那么烦他了,虽然我不喜欢他,但是有点喜欢有个人以你的安危利益为重,以最轻便快捷的方式关心你。或许冷朗也能做,但是我们无法战胜地球,阿基米德没有找到杠杆,我们也不能超越时差、距离。我有时候觉得,除了检测我的大脑,你看不出我在恋爱。”萧宵掉下眼泪,不知自己怎么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虽然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但是很遗憾你并不知道漂亮意味着什么,能带来什么!你信了冷朗教,成了狂热而无趣的宗教分子,早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了。这点好就把你打动了,要知道一个男人想得到你,花点功夫花点心思花点力气都不算什么。你要是想的话,这学校就能拽出几十个比那死博士对你还好!你之前不是从不给人机会,一副不稀罕的冷酷姿态吗?怎么就忽然让人打开缺口了?”
“我不知道,赶上了吧。我之前没被偷过。”
“没有拆不散的情侣,只有不努力的小三。你必须防微杜渐,如果你不想离开冷朗的话。”钟燕燕忽然严肃起来,板起脸,换上严重的语气。
“你之前不是一直看不上冷朗,巴不得我把他甩掉和别的什么人远走高飞吗?怎么又忽然倒戈帮他管起我了々”
“因为每次都是你替我想,这次我替你大胆前瞻一回。好不容易你懵了,我却清醒着。”
“你知道,在咱们这个专业离诱惑始终是近的。我在沿海那一年,如果想的话,一年可以出席三百六十五个饭局,那些男人与你吃饭喝酒,给你点好处就想让你随叫随到。你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出于虚荣心想勾引你还是为了锻炼智力想哄骗你。但是像救护车消防车一样可以及时帮助你支援你安慰你的,几乎一个也没有……”
“请不要夸大困境。如果真出了大问题,救护车和消防车会帮你解决问题的,直接叫车就行了,不需要男人。”钟燕燕打断了萧宵。
“总之,忽然有人无微不至又别无所求……”
“虽然我认为你一个人的地老天荒非常愚蠢,如果能及时更正当然再好不过,但是也不想你成为青蛙测试的主角,像那只扔在冷水里慢慢加热失去警觉的青蛙,被点点滴滴活活烫死。你之前还傻得可爱,现在简直像刚开化的文盲少女,无聊到完全不值得奉劝。还有我告诉你,别无所求是个虚词,这种情况在人类历史上出现得很少,请不要觉得自己可以遇到奇迹。”
“你说我该怎么办?”
“没什么可怎么办的。我知道你爱冷朗,所以已经不打算让你换个可操作性强的爱了。你愿意在那份很概念的爱情里活着是你的事,至少他其实也看不见你,遭着和你一样的罪,你们可以要傻傻到一块去。如果你决定了要变心,你随时换人,但我友情提醒不要什么都没见过,单凭随叫随到就有一点动心,这个太初级了。”
“你知道我不可能变心的。你记得《柯南》里有一集吗?小兰失忆了,对所有人都失去了印象。听到新一的名字,她忽然说,这个名字好熟悉。”
“姐姐,那是漫画。你不是小兰,他也不是新一。就算是的话,小兰绝不会跟一个无聊的博士纠缠不清,还自以为自己一往情深地等着新一。我不知道你强调你永不变心是在争辩还是在给自己打气。”
“拜托,你又不认识他,干吗随便就定义成无聊的博士?”
“人心果然是肉长的。你极少阻止我侮辱人的。好吧,不无聊的博士。”
萧宵不敢正视钟燕燕的话,有时候人们拒绝清醒,喜欢在真相之外兜圈子。她盯着手上那枚琥珀戒指,反复强调她像织女爱牛郎一样,一心一意爱着冷朗,无意承认自己正轻浮地佯装不知暧昧地走进一个男人对自己的追逐。戒指是某年一个平凡日子冷朗送她的,他说觉得不错就买了,没有什么名目。戒指的大小正合适戴在食指上,她拨弄着它,悠悠地对他说,琥珀其实是一个棺材嘛。凝固的是一个突然死亡的瞬间。
“别想太多,我不是为了让你更糟心,只是预知你的承受力并非想象的那么强,怕你疯狂向冷朗忏悔。”钟燕燕见萧宵黯淡地没了言语,有些心疼地说。
萧宵正欲说什么,手机陡然响起,她飞快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的名字,皱了一下眉,又底气不足地看了看钟燕燕。仿佛早有预感,至少那短暂的皱眉表达的并不是讨厌,至多是有些撞在枪口上,不方便。
“你是要放我鸽子吗?”钟燕燕挑着眉毛近乎逼视地看着萧宵。
萧宵刚放下武熙沛的电话,对方说他正在来找她的路上,而她已经和钟燕燕约好了去校外新开的餐厅吃饭。
“你干吗厉害得像个侦探!你也听到了,是他自己非要来的,我也说了要和你吃饭。他说他本来也没打算久留,就是不放心过来看看。”萧宵摊开双手,表情无辜。
“我没听。”钟燕燕不屑。
“那我打电话撵他回去。”
“别,你让他来这儿,你们在宿舍楼外说话,我到窗边偷偷看看。虽说是个上过电视的主儿,我还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样呢!”
萧宵也不想走多远去会武熙沛,干脆依着钟燕燕的意思把他招呼到了宿舍楼下。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见到他。钟燕燕的话好像一面镜子,原原本本映射出她不敢面对的心理。她已经走在河边,很快就要湿鞋,冷朗在远方,武熙沛在近旁。
“有什么事?”她不冷不热直截了当,把被钟燕燕揭穿的坏情绪撒在武熙沛身上。
“没什么,只是不放心,来看看你。”武熙沛的口音加剧着她的厌烦。
“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又不是弱智又不是残废!”
“怕你还在被盗的情绪里,看这火气,看来状态不错。我今晚要去外地开个学术会。”
武熙沛从车里拎出一个盒子,“这个给你。”
“干吗?”萧宵拉着脸,没有接过盒子的打算。
“给你买了点蛋糕。我走了,还要赶飞机。”武熙沛尴尬地笑笑钻进车里。
萧宵稍稍为自己的无理感到抱歉,却并没有反映出来,扔下一句再见转身朝宿舍奔去。还没走上楼梯就迎头碰上一脸鬼祟混合着喜悦的钟燕燕,被她喋喋不休地拖进了屋里。
“苍天啊我的大地,那著名的博士道行太深,我偷看了一眼就已经一蹶不振!你确定能和这个人拥抱吗?你有勇气和他拍合影吗?就算大众审美再见仁见智,他那副伐薪烧炭南山中的样子也太客气了吧!那枯朽儿,简直是鬼见愁,再长点青苔也不奇怪。我知道其实你也挺可怜的,这么多年装作幸福戳在一段苦恋里。又漂亮又聪明好家世好成绩,真敢追你的男孩也没几个,都畏畏缩缩直接去找二线的姑娘了。可是你不能这么自暴自弃,碰上个不要脸死往上冲的就不假思索没了脾气。爹妈把他生得那么丑,凭什么你要给他第二次机会?”钟燕燕竟有些激动,满脸都是见不得鲜花插入牛粪的愤怒。
“请不要怀疑我的审美。对于他长得很糟糕的问题,我和你保持一致。”
“不仅仅是长得恶劣。还有那种不合时宜的自信,他可能确实是他们村的骄傲,但是跟你没关系。他的衣着风格如同八十年代乡镇企业厂长,你看看他那身循环往复拼错了字母的阿玛尼!为什么总挑战极品?证明你与众不同吗?”
“他不是贪慕虚荣穿假名牌,他是太不虚荣了,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阿玛尼。你看得也太仔细了吧,我都没注意阿玛尼。”
“你是当局者迷。”
“吃不吃蛋糕?”萧宵以手里的蛋糕转换着话题。
“他送你的?”
“嗯。”
“就来送几块蛋糕就走?”
“说是要去外地,来看看就走。”
“不要上当,这不符合逻辑。凡是不远万里只为瞧你一眼的,没一个白求恩,其实都是动了心眼想把你感动得昏天黑地的。据我的观察这个人很有心计。“
“好歹我比你接触得多吧,别以为我没有智力好不好?再问一次,吃不吃蛋糕?”
“不吃,我对加了春药的东西没兴趣。我现在全部注意力都在帮助教育你上,依照我的判断绝对已经到了危险时刻。这个男的很不简单,他走的是感人至深路线。你一回头就看见他痴情地站在身后,不是热泪长流就是双目失神。偶尔你回头发现他不在,还没来得及高兴,低头一看,他正躺在你脚下往上看,原来是他贴得太近,你回头时不小心把他撞翻。你愤然转身,可不回头也隐约听见他的呼吸,闻得到他追你追得紧累出的一身臭汗。这种臭无赖,沾上就跟艾滋病似的,无所不在,跟你没完。你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增强免疫力。”
“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忍不住对一切事情发表个人见解,并且越说越勇,刹不住车。我们还吃饭吗?”萧宵只得挎着钟燕燕的胳膊,以求结束一针见血式的对话解决肚子问题。
可是即使食物也无法堵住钟燕燕的嘴,吃着吃着她忽然站起来环顾餐厅,四下张望之后说:“你知道他有多丑吗?真的,整个这个餐厅吃饭的男的,没一个比他丑的!我估计就算加上后灶,长得难看也数他第一。”
九、我你
那年夏天萧宵和冷朗确定恋情之后不到半个月,冷朗就回西班牙了。他的假期并未结束,可机票早已定好。回国之前,这段不温不火了多年的情感依然没有指向鲜明浓烈的预期,他在往返机票里选了过早的返程日期。她站在候机厅泪眼婆娑时,他依然没有调整出一个男朋友的状态,不敢百分百确信她来送他,亲他,为他哭泣……这突飞猛进的关系,像一场易醒的美梦,他生怕谁让他睁开眼睛,怕她消散在清醒的晨光里。
他们去得有些早,托运完行李他又出来和她告别。时间还来得及,两人坐在机场咖啡厅并不舒适的窄椅子上,注视对方,没有言语。他推过去一张餐巾纸,洁白压着花纹的纸巾上是他刚刚用圆珠笔写下的“我你”。他有些陶醉的表情暗示着心中的柔情蜜意,虽然纸上不过是两个再常用不过的人称代词。
“我”与“你”之间是赫然的空缺,没有字。一片意义丰饶的留白,仿佛从中国到西班牙难以言说的距离。她抓起他刚刚用过的笔,毫无犹豫将填字游戏补充完毕,纸巾被推回去。“我爱你”,她雷厉风行衔接着他的断断续续。他们都笑了,可是这算是谁的表白呢?
纵使后来渐入佳境,冷朗也依然对情话十分吝惜。像机场沉静的纸巾告白一样,他在关键处的矜持和羞涩致使两人间几乎缺失一般恋情里的甜言蜜语。甚至她在电话里说“我爱你”,他的回复也多半听起来像“我也嗯你”。爱字和他的嘴唇不对付,跑出来时总是踉跄费劲,不曾清清爽爽。她总是抓住把柄般地追问,“什么什么?你什么我?”他在那边含含混混哼哼唧唧,颠来倒去,还是“我嗯你”。这俨然成了两人之间的浪漫秘籍,形成了自得其乐的套路。她知道他就是那样的,纵使明明万水千山总是情,也无法克服羞涩说出心中的话语。她从不像电视剧里凄然的女主角,动不动眼神哀戚丢出一句“你还爱我吗?”她觉得这种自卑的句子和自己气场相斥。压根儿不必问,她知道他爱她,隔着大洲大洋,那爱无法自己抵达,需要她伸出双臂去拽一把。
她以为她的人生就是这样了,爱一个内敛的男人,兀自帮他修补羞于出口的情话,却不知有批量生产绝不含糊的“我爱你”丢给她,对方不是冷朗,只可惜。
那天萧宵和一个本科时的同学一起吃晚餐,那女孩毕业即走向婚礼,如今已是婚龄三年的少妇,日子过得和美甜蜜。两人就快吃完时,天色黯淡,仿佛就要落雨。同学的手机适时响起,是她那无微不至的老公不知她是否带伞,担心她会淋雨。十几分钟后,同学的老公匆匆赶来,并抱歉地向萧宵解释,因为从公司赶来,只有一把雨伞。萧宵轻松地笑笑,望着飘起了毛毛雨的天,走进细碎的雨中。她从容地走在略有湿气的空气里,想着她和冷朗刚在一起的那年夏天也下很多雨,他们曾经无数次不带伞并肩走在这样稀稀疏疏的小雨里,心也被雨淋得湿漉漉清亮亮的。却未曾想,半个小时后,当她从公车下来时,雨已经膨胀加密成歇斯底里的暴雨,连平素扎堆的黑车都不见了。雨掉在地上泛起青白色的烟气,萧宵慌张地站在站牌下,发现周围所有人都咬紧牙关奔跑在迅疾的雨里。她顶着包穿着瞬间被浸透的浅口鞋费劲地跑起来,一秒,浑身就湿透了。从车站到家不过是短短的距离,在一场陡然袭来的暴雨里却显得格外漫长。她一步一滑地跑。顺便留意着是否有经过的出租,却在无奈中跑到了家里。
进楼栋时,整个身体都淌着水,她觉得自己像条喝得烂醉的鱼,摇摇晃晃搞不清前方是哪里,仿佛她就是雨本身,她已经不由分说被融在了雨里。一个从电梯里走出的人迎面撞见狼狈的萧宵,干脆一个寒噤转身回了电梯,显然是被活生生的例子教训,决意自知之明不和雨角力。萧宵哆嗦着进了家门,把装满了雨已经沉甸甸的衣服脱在门口就条件反射朝电脑奔去。她开机之后才下意识地觉得冷,望着自己带着水珠的手背,她忽然
泪如雨下,我这是怎么了,鬼上身吗?不管什么情况都只记得打开电脑吗?
萧宵洗了澡给冷朗发完信,边擦着头发边灵魂出窍,把思维放进一片空白里。正出神出得莫名其妙,门铃响亮地叫起。她在监控屏上看到武熙沛沧桑的脸,他的样子放在像素那么低的小框子里如同一份劣质的赝品罗中立版《父亲》,带着悲剧感和震慑力。她不能在这样一个雨天里拒绝他上楼,亦觉得既然他来了,没必要在监控器里问清来意。反正大抵她也心知肚明,她与武熙沛并无什么算得上事情的事情,只不过是他喜欢她而已。搞不好又是送蛋糕的煽情桥段,我就是这么不图回报地奉献着你。
“我爱你。”武熙沛迎接萧宵的句子再简单不过,却惊得萧宵目瞪口呆没有反应站在原地。
“别这样。”
“我爱你。”
“大雨天,你最好该干吗干吗去。”
“我爱你。”
萧宵径直把武熙沛请出去,任凭他复读机般一次次丢出那三个字,她觉得还是要快刀斩乱麻把一切遏制。她知道自己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常态时从不曾想起他,只在恐惧、失窃各种突然事件时把他记起,仿佛他总是整装待发责无旁贷地准备救她于水火,这一切都是应该的。她对他的居心也了然,反正谁也没有说破,把它定义成友情虽然有些险恶有些利己,却没什么太过意不去。未想到武熙沛这么心急,刚做了三天好人好事,就迫不及待将表扬信索取。“我爱你”是世界涵义最丰富广阔美好的字,却不能胡乱接收,不考量它来自谁的嘴里。对不起,武熙沛。这用力过猛的三个字,请你收回去。
可以想象武熙沛并不是抱着志在必得的心采取雨天示爱行动的,他甚至对萧宵的行为早有预料。如果她毫不犹豫三下五除二扑进他怀里,他倒会立马觉得扫兴,觉得一切来得太容易。他知道合抱之树始于毫末,他必须耐心等待,从一点一滴做起。虽然看起来她像一枚有密码的贝壳,唯有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冷朗可以打开坚硬面对柔软,但他依然可以不通过密码一点点把贝壳磨开。她有男朋友又怎样?自己哪一步不是跟人竞争获得的?哪一次还不是都是高高举起了胜利的旗帜?有志者事竟成是普世的真理,在爱情上也没什么例外。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他获得了想得到的一切,虽然并不容易。从上学开始,他便勤勤恳恳带着明确的目标,怀着必胜的信念,直到一切上了轨道,看上去一马平川,轻松得好似没有足迹只有马蹄。现在,正是他可以转换战场,将萧宵划归自己管辖的时候,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泄气。第二天早晨,他一早等在电视台门口,反正没有出八证他确实进不去。先是碰到那个眼神凌厉身段婀娜的廖泉汐,她闪动着亲热的火花朝他走去。他不想在无谓的事情上花费时间,三言两语打发了对方,径直透露自己在等萧宵的主题。廖泉汐依然面带微笑,武熙沛却从她背影里看到了怒气。这人生就是一场错位的游戏,我中意他,他喜欢你。
萧宵是从武熙沛身边擦肩而过的,那份坦然的行色匆匆显而易见不是装出来的,她的确没有注意到他。武熙沛悲从中来叫了一声已经与自己平行的萧宵,她才缓缓转过头,冷冷丢出一句:“又干吗?”
“道歉。”
“为什么?”萧宵到底还是稚嫩的,她露出迷惑的神色,如期走进武熙沛设置的谜题。
“昨天晚上我失控了,吓到你了,对不起。”
萧宵反而露出抱歉的神色,她觉得自己太过决绝,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却竟又逼得人家前来认错。
“我还上班呢,眼看要迟到了。”她不知该说什么,想跑。
“那我们还是朋友吧?”武熙沛可怜兮兮。
“当然了。”
“那晚上一起吃饭,算我道歉。”
“不用了。我没生气。”
“吃饭都约不上,还是朋友吗?”
“嗯,那好吧。”萧宵进退两难给出默许的答案。
一个上午萧宵频频出错,不小心用碳素笔划花了白裙子,去机房甚至按错了电梯下错了楼层,仿若梦游般不在日常状态里。作为一个本科硕士都在广院播音系就读,还有一年一线从业经历的媒体人,她一直以优良的工作状态自我要求,然而这一天,她头昏脑涨神思恍惚。前一天的暴雨让她着了凉,再加上武熙沛不仅没有恶意简直盛情难却的言语暴力,她感觉兵临城下自己却心力交瘁。廖泉汐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虽说并没什么针对性的言语,但萧宵能感受到她少有地关注着她,像足球场上的盯人战术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好不容易呆到下班时问,却又要和武熙沛开始新一轮敌进我退的游戏。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十分善良的人,如果百分百厌恶百分百没兴趣,并不会仅仅为照顾谁情绪牺牲自己。答应吃饭,和武熙沛,到底还有什么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目的?
晚餐时武熙沛照例狼吞虎咽把平常的食物吃出天上有地下无的津津有味,他不时边咀嚼食物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看起来颇具喜感,却让她难为情地暗骂自己,怎么和这么粗俗的人物搅和在一起,酒饱饭足他开始了看似寻常却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话题。他怎么脱颖而出,他怎么被委以重任,他多么粗鲁无礼对待追随的女孩。总结成一句——他成功的前半生。在叙述中表现出一种少爷似的不可一世,但是配上他那张苦大仇深的脸,还是让人觉得他正在杜撰中。她若有所思地坐在对面,一句也没有打断他,不时轻声地附和,她知道他所说可能并不完全是事实,可是她竟然有点喜欢那种吹嘘。一个男人正苦心孤诣在她面前展示着自己,她仿若图兰朵产生了某种冷若冰霜的得意。是的,她喜欢那种吹嘘,虽然喜欢深处是鄙夷。冷朗太深沉了,不仅是对她,在谁面前也不曾这么绞尽脑汁地描述自己,他的语言里,几乎没有关于自己生活的有效信息。他对于她来说是最深切的爱,却依然背景模糊,像一个听了数年却依然没有猜对的谜语。她跟在他身后,很多时候看不见他的表情。
武熙沛被萧宵貌似兴致勃勃的样子鼓舞,继续着他在各种场合挥斥方道的细节故事。他如何在三天之内写出了一篇论文,他如何帮本科时的同学解决了工作,他如何婉拒了无数女生家长的好意……他在各个领域发光发热,他加速着地球的旋转,他简直让全世界女性馋涎欲滴。和萧宵曾遇到的自我标榜的男孩不同,武熙沛除了描述喜欢他的女孩多漂亮,还喜欢不厌其烦地解释他是如何伤害她的,他如何不理谁谁谁,他怎样把某某的包丢在了地上,他唾沫星满天飞的过眼云烟里,全是被欺凌和侮辱的美女。萧宵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为自己的无情或者无礼。女人的肤浅让她产生怪异的得意,他对别人都那么少教养,偏偏在我这里俯首贴耳平心静气。
接下去他意犹未尽送她回家,她沉默地坐在他旁边,到目的地说再见。再接下去,他热情高涨誓要渗进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在上网围追堵截她,她闲了就和他聊一阵,不高兴就出言侮辱请他闭嘴。有计划性地,他会突然打她电话,说在去她家或者电视台的路上,就要到了。甚至他装作坦荡地主动和她说起她的冷朗她的新一,体恤地帮她排解着异地恋的不容易。组里大部分人都知道武熙沛在追萧宵了,他们嬉笑着调侃她,说
不动声色钓上一条大鱼,干吗还不答应呢!她不明白,武熙沛那副千年等一回的长相,缺乏素养的做派怎么就算条大鱼呢?无非是着眼于他一步一个脚印的过去和三步并作两步的将来。每次听女朋友们讨论男朋友的家世、背景或者干脆放言找个有钱人时,萧宵都跟着一起叫嚣,内心却有种挺拔的荣耀。她们都是趴着、蹲着的,对人生的规划狭隘而愚钝,而她是站着的,她跳过这些,悄悄凝望着冷朗,她的新一。
她不置可否任由别人揣测。唯有廖泉汐三缄其口,没有开无聊的玩笑。只是有一次请来的嘉宾是一个网站的CEO,那人热情如火地盯着廖泉汐,节目录完还久久不肯离去。廖泉汐忸怩地接过对方的名片,满含深意地看了萧宵一眼,抱以森然的微笑,好像在说武熙沛算不得什么,这一条才是真正的大鱼。萧宵不想因为武熙沛和谁结仇,毕竟她知道他只是她寂寞空虚时偶尔听听的插曲,虽说这么想残酷了点,可她确实从来不曾承诺于他什么,只不过是默默享用而已。
当然,如钟燕燕所料,她棘手的问题是对付自己的承受力。自从和武熙沛来往甚密以来,她开始和冷朗躲躲闪闪,生怕言多必失暴露了自己不够检点的蛛丝马迹。她的心依然和冷朗跳动在相同的频率,只是她被偷偷溜号的惊险刺激所吸引,想走一小段弯路再回去。她的信少了一些,之前一股脑儿叙述我今天干了什么明天将干什么的内容被她悄然滤去。她还是真诚地诉说想念,却隐瞒了她新近过度培养的友谊。她不知道冷朗没事就翻弄手机,期盼地核实着是否有新邮件。他为她换了手机,竭尽所能与她保持着同步。她却突然鲜少上网,匆匆来匆匆去,说她忙着做论文,对毕业后的生活充满了迷茫和怀疑。他以为她太忙了,怕发信太多分散她的精力,他知道山高路远安慰太多反叫她徒增伤感越发显得苍白无力,只得说服自己呆在等待了。如果在家,他必然坐在电脑前一遍遍玩着简单的网络游戏,期待着她的信忽然到来,把他带出游戏带进那份相通的思念里。
某天,武熙沛又一次以自己的方式突然袭击。萧宵已经不觉得是纠缠,适应了这样的方式。她正和钟燕燕逛街,武熙沛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说她和燕燕逛街,叫他没事不要骚扰。武熙沛挂了电话就驱车朝商场奔去,他发了一条短息给她:慢慢逛,别着急,逛完我送你们回去。
钟燕燕和萧宵并排坐在武熙沛车上,开始的三分钟谁都没有言语。萧宵正琢磨着开口打破沉默,却听到前排传来武熙沛的后现代普通话:“燕燕和照片上不完全一样。”萧宵被这自来熟的一句僵在那里,想来武熙沛这打破这尴尬的亲热话包含着太多涵义。他看过燕燕照片,他和萧宵非常亲密。
“哦,我整过容。”倒是钟燕燕摆出一副国母的架势,不卑不亢不领情地将武熙沛的热情推搡回去。
萧宵怕武熙沛不屈不挠再说出什么试图拉近距离的话语,就排山倒海和钟燕燕谈起下午买东西的心得,连珠炮似的说着这个的款式那个的价格,不给武熙沛留丝毫缝隙。钟燕燕当然乐得当武熙沛为空气,她原本都没打算上车,说要自己坐地铁回去。若不是萧宵软磨硬泡,她压根儿不会和武熙沛扯上什么干系。
“你们怎么那么爱买东西啊?”武熙沛仿佛看不出眉眼高低,处心积虑见缝插针丢出来一句。
“我们更爱写论文。”钟燕燕冷冷地。
“关你什么事啊,”萧宵为武熙沛的话多挂不住。
“下次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武熙沛刀枪不入,以不变应万变。
“别这么客气。”萧宵轻蔑地笑笑。她不明白武熙沛为什么总人前人后暗示要给她买东西。
车终于开到学校,钟燕燕丢下一句字正腔圆的谢谢,拉着萧宵快速朝宿舍大门走去。萧宵不愿在钟燕燕面前表现和武熙沛的熟悉,有点慌张地离去。
“你们本科时的古典文学是谁教的?”钟燕燕边上楼边说。
“陈老师。”
“满头白发,长得像老年王志文那个?”
“对,就是他。”
“我们也是他。他教你们时候说过吗?男生追女生没有追不上的,只要豁出去不要脸,勇往直前,甭管差异多大,最后再骄傲的美女也会被你感化。”
“别小题大做。”
“你真的不想拿板砖砸他吗?他凭什么叫我燕燕。他算老几啊?就敢不带姓!要是想装会交际,麻烦先来播音系报个短训班,也不贵就三千多块钱。他什么都打算买给你,应该也为自己做点投资。你一定要推荐咱们系的短训班,师资力量很强大,都是教本科硕士的老师教的。一嘴比狗叫都难听的不知道哪的怪话,燕燕、燕燕什么啊!燕燕也是他叫的?”
“聊胜于无。我的生活有时候太安静了。”萧宵亦觉得武熙沛有时很别扭,可是一想到他放下手边的事来送她,从商场到学校当着不讨好的司机,目的地一到她俩拍屁股走人他就风尘仆仆地回去,又觉得自己不能太不近人情。
“我们已经过了那种暗自企盼全世界男性为我们决斗的年纪。有些东西就是弱水三千你喝得了的不过一瓢。天上掉下来一张馅饼,你就敢吃吗?你知道那是哪掉下来的,中途沾了多少脏东西?你就差那一张饼吗?何况你手里有饼,之前还一直嚷嚷自己的饼是世界上最好的。”
“你是觉得以比喻说服我很生动吗?第一,别把我比作为点吃的就昏了头的蠢货:第二,别把冷朗比作饼。其他人可以,不许把他和其他人做类比。”
“好吧,是我玷污你神圣的冷朗,不是你!”钟燕燕讽刺地看着萧宵,“我不是拿道德说事,这太侮辱人了。你要是什么都不在乎你找七个男的,安排好时间一天一个,我替你高兴。但是我还是要帮你把把关,即使七个名额不算太少,也不能有鱼目混珠的。这种刀山火海鼎烹釜煎的极品凤凰男,你招惹他做什么?”
“你讨厌他的地方我都讨厌,他的长相,他的口音,他吃饭的样子像一条饿了三天的狗,他酷爱自吹自擂……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我觉得挺快乐的,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你需要的时候一个电话拨过去,对方蓄势待发免费提供大量安慰。我说了我有男朋友的,我说了我爱冷朗的,他都不在乎,他说冷朗是政府,他是非政府组织。他姿态很低,永远在灯火阑珊处,我一回头就可以看见他。你知道我心里只有冷朗,可是年龄越大就越感到一种胆怯孤独,他每年在这里的时间比候鸟都短,一年分给我十几天时间。他在异乡,至少还有种冒险的快感,而我呢7我像种在他家门前的树,毫无悬念在这里等他。我不想那么笃定,有时候让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萧宵的语调是平和的,脸上早已经挂满泪水了。播音系六年的学习让她即使在情绪失控的时刻也下意识地控制着喉部,好多次她和冷朗通电话,已经抑制不住泪水了,却依然可以勉强表述我很好你放心吧。
“世道果然很乱,以你的智力都敢挑战脚踩两只船了。出来混的迟早要还的。你小心他像太子丹逼死荆轲那样,以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盛情难却逼你就范。记住我的话,有吃刀子的嘴,还得有化刀子的肚子。别为了三瓜俩枣把自己逼上梁山,你过不了自己那关。”
十、我的感情脱臼了
沙池虽然拥有了萧宵的电话号码,却始终苦于找不到和她联系的理由。那次借着久别重逢的由头,他与她吃了一顿快餐,却并没有留下什么后续的话题。甚至他在角落里看到武熙沛,以为她又匆匆完成了后续的约会,搞不清楚她是不是强忍着厌烦才陪他吃了那顿麦当劳。
他心里想着她,但有自知之明是前提。他并不希望和她发生什么,只是悄悄地暗暗地惦念着她,没有理性的头绪,直到公司里一个韩国来的半工半读的留学生无意中说起要矫正汉语发音。他原本与那留学生并不熟悉,他是小车司机,最熟悉的就是经理。可当留学生说起她要规范普通话时,他喜出望外地揽到了自己头上。他想到萧宵,以为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他有一个如此正当的古道热肠的理由可以和她联系。虽然他觉得,她显然是要拒绝的,拒绝也没关系,至少他可以和她通一次电话,通一次就可以。
他想得兴奋而周全,拨通电话还是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听到她说您好,他立刻后悔了自己的自私,为了听到她的声音用这么低级的事情去麻烦播音系的硕士。萧宵在听完他的请求后略迟疑了一下,显然略有为难,但是她还是用欢快的语气说:“这个应该不难,我很多同学本科时都教过留学生,我打听一下价格,给你介绍个本科的学生吧。”
“我还以为你可以教呢。”沙池也想不到自己竟如此得寸进尺。
“这个,我现在要毕业了,论文没完全写好,还要上班,时间上比较紧张。而且,我从来没教过留学生,怕是也教不好。沙老师,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个业务好的。”
“也好也好。”沙池为萧宵的尽心尽力生出带着暖意的感激。“我领着那韩国人见见你,顺便咱们三个一起吃个晚饭,怎么样?”
“沙老师也太助人为乐了,还要搭一顿晚饭,把我电话给她就行了啊!”
“别,我也没事,沾国际友人的光见见你,行吗?还有别叫我沙老师,像挤兑我似的。”
“那好吧。”
“是吃饭好还是不叫老师好?”
“都好,我都同意。”
晚上,沙池热诚地拉着韩国女同事尹美珠去广院。美珠惊诧于他办事的速度,慨叹自己尚未完全准备好就被直接塞进了学生的身份。当然,她亦十分感动,看到他为自己的事情如此上心,以韩国的方式鞠躬哈腰地道谢。她当然不知道,沙池的热忱不是师出无名,他乐得夹带私货,向萧宵奔去。一路上他眉开眼笑地听着音乐,欣然如中了彩票正向领奖中心进发。
某种隐匿的自卑让他惧怕和萧宵单独相约,他怕她问起这不曾谋面的十二年他都在干什么。他无法用一句无所事事结束谈话,虽然这是最准确不过的概括。体校毕业后他先是被分到一个小学当体育老师,几年之后他装模作样读了个骗鬼的大专学历,而后在跟体育联系越来越少的职业里几经辗转成了一个司机。这对萧宵来说定然难以置信吧,一种从十七到二十九没有本质差异的人生。她大概会礼貌地笑笑,从此只字不提他乏善可陈的过去。而他们之间,除了聊一聊过去,还能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呢?
出平沙池其实也出乎萧宵的意料,萧宵和尹美珠很投契,几乎是相见恨晚。两人并排坐在沙池的对面边吃边聊,全无数小时前还素昧平生的痕迹,仿佛失散多年的姐妹,从时尚到旅行,两个女人滔滔不绝只争朝夕。沙池前倾着身体听着那其实与他毫无关系的话题,竟然十分入迷。他喜欢看到萧宵活泼的样子,他的记忆里她常常挂着事不关己的淡笑与人间烟火毫无关系,面前这个大惊小怪说着女孩私房话的姑娘,补足了他脑海里关于她的记忆。饭桌上,全是萧宵和尹美珠的声音,鲜有沙池能显示存在感的时刻,然而他感到一种发自肺腑的惬意。当萧宵决定亲自授课纠正美珠已经十分清晰的发音时,沙池比美珠更感到某种喜悦,这让他觉得一切很顺利。他找她办的事,很顺利。他甚至想,自己可以自告奋勇当司机,偶尔接送美珠上课顺便看看她的老师。
尹美珠确实给萧宵留下了好印象,她以为韩国人都是假模假式顶着一脸厚粉装淑女呢,却在对方身上看到了干练简洁浓厚的职业气息。但这气息又包含在谦和温婉的女性之气里,不至于太过凌厉。最吸引萧宵的是她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虽然用词上过于规范严谨,调值上偶有出入,却已然十分让人震惊,至少不会觉得那成串的句子出自外国人口里。她还要纠正音准显然是精益求精不到极致誓不罢休的完美主义。两人约定每周见面一次,时间哲不固定,两人都方便时即可。萧宵想起武熙沛那一嘴俨然很海外的普通话简直想提供无偿授课,把他也叫来一起学习。母语说得比韩国人都差,实在说不过去。
后续的几周里,萧宵依然和韩国姑娘尹美珠相谈甚欢,对方所能提高的汉语大概主要涵盖在时装、发型、美食一类毫无追求的范围里。授课时间也并未被严格遵守,她们在港式甜品店里,慢悠悠吃着芒果西米露,发散性地放纵着话题。美珠说起自己已经结束的恋情,更让萧宵觉得感同身受,没有距离。美珠与男友相恋两年,却在男友服兵役时经受了考验。她说他走时他们约定了他退伍后结婚,却终究没法熬过二十六个月的分离。开始是频繁的通信,后来是长久的沉默。及至最后她觉得她依然是爱着他的吧,却也觉得一个人挺好的。灿烂和缠绵缓缓逝去,他和她因为缺乏共同的岁月都不知该从何说起,还是在弥补、掩盖、迁就里告了别,朝各自未知的日子走去。他就要退役归来时,她选择了来中国,彼此酸涩却会心地笑笑,翻过了过去的恋情,在各自的一往无前里。萧宵听着美珠的故事,眼前却都是自己和冷朗的画面,他和她跨越半个地球的想念,他和她从没说出的誓言,她觉得他们都是异类,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年复一年爱着远方那个固定的人。正自我陶醉想到动情处,手机里进来武熙沛的短信。这个名字仿佛当头棒喝,让她记起自己无声无息的小小出离。
当晚,她第一次在邮件里发疯,没来由地跟冷朗发脾气。她说,为什么别人都出双入对,她的日子只有她自己?她说,要是非要一个人生活就搞革命当圣女贞德当秋瑾了,还担着某人女朋友的名号做什么?她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可是五年是多少个朝朝暮暮啊?她说,她一直活在残忍里。冷朗保持着一贯的理智,他的回信唯有清浅的一句:“亲爱的,对不起。”
萧宵看着自己哆嗦的抱怨不过换来六个字,愤愤然关了电脑觉得再多抱怨也不过是自找委屈。继而她又后悔地打开电脑,不发邮件还是要写论文的,如何就在潜意识里觉得电脑只是给他发信的工具。她带着怒气完成了最后的论文修改,按照规定格式检查了所有需要注意的体例。终于搞定后,天已经隐隐亮了,待她洗漱完毕,天已如真相般大白于天下,亮得理直气壮,好像从来不曾黑过。她又犹豫着打开邮箱,想着要不要发信给冷朗,这个时间正合适,我的清晨减去六小时,他或许还没睡,可以看到邮件带着温暖的信息入眠。打开又关上,萧宵没有发信,委屈的报复心战胜了柔情蜜意。那个家伙铁石心肠,汹涌的怨念不过是换来一句礼貌用语:对不起。
萧宵草草睡了几个小时就跟武熙沛看电
影去了,他约她几次了,她都拒绝了。她已经决定再也不见他,如果不是冷朗的回信过于简明刺激了正自己心疼自己的萧宵,恐怕武熙沛是连这次机会也捞不到的。
事情没有朝着武熙沛预料的方向发展,精诚所至引领的并非金石为开,萧宵跟他熟悉热络了两个月,并没如他所料渐入佳境势如破竹地爱上他,反而热情逐渐回落走向淡漠。她曾经短暂地依赖他,接受他送的零食、小礼物,并表现出显然超越一般关系的任性可爱的谢意。然而,她始终讳莫如深回避着他指向情感的话题。他约她一同去山西旅行,她先是不走心地答应了。待就要到达出发日期时她突然趴在饭桌上哭了,她说有一年她想和冷朗一起去大理,结果妈妈没同意;她说冷朗曾邀他同游巴黎,彼时她怀着幼稚的野心利用假期去了电视台实习。她趴在那儿絮叨着自己和冷朗的遗憾,压根儿没把武熙沛放在眼里。如同吃霸王餐只饕餮不埋单的无赖,萧宵对武熙沛的态度越来越不合情合理,前几天她买了一件价格不菲的衬衣送给他,他刚激动得以为这是两人关系更进一步的暗号,却发现她送了衬衣之后再没有与他主动联系,接到他电话更是推三阻四回绝着相约的请求。原来那在萧宵眼里其实原本就是一件昭示两人清白的衬衣,她在钟燕燕的话语中自省,在差点答应武熙沛共赴山西时厌弃了轻浮的自己,决意渐渐淡出玩火自焚的游戏。她已经失去了开始那种有病乱投医拿着萤火虫当灯笼的新鲜感,她意识到武熙沛带给她的除了一点现实的依赖更多是恼人的困扰。有个人在她身边,可以提供一种乍看很像爱的东西,她却无法真的快活起来,虽然她曾误以为可以。她曾经乐于和他出双入对,除了他是一个对她殷勤的活人,再找不出其他理由。她讨厌他自命不凡的神态,憎恶他旺盛的食欲,鄙夷他恶俗的审美,受不了他说话时透露出的势利,也被他送的既廉价又难看的小礼物倒了胃口。她必须承认,就算仅仅出于虚荣她也无法接受他。他戴着怪异的多功能的双层墨镜,把第一层墨镜掀开还可以变成一副平镜,萧宵想来想去觉得除了想象中的华彦君应该没有哪个当代人打扮得这么先锋妖异。她和他并排走着的时候总想向过路的陌生人解释,您好,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普通朋友而已。一是觉得和一个丑陋的凤凰男恋爱很没面子,二是觉得就算退一步,就算人不可貌相,他的打扮却总是像个越南的科长,被误会为他的女友,别人一定觉得自己不是审美有严重缺陷就是以虐待他为乐。然而武熙沛从不觉得自己外形和穿着有什么怪异,他常常满怀恶意品评素不相识的路人,左边那男的像个土豆,前边那女的如同南瓜,好像自己超凡脱俗压根儿就是贾宝玉。甚至他经常以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口气给萧宵提出着装的建议,有一次他说萧宵的衣服不洋气。萧宵当时就喷了,心说你也配说洋气?当然,武熙沛并不是突然变得土掉渣的,他原本如此,只不过原地踏步而已。萧宵既然没有在开始敬而远之,就没理由把一切推在人家身上。她觉得对武熙沛确有亏欠,却实在无法用感情偿还,思想向后打算来点实际的,反正他土里土气缺乏一件顺眼的衬衣,不如就干脆在物质上还个人情换自己良心的安宁吧。却哪里知道,人和人思维无法同步,当武熙沛看着那远远超出自己预料的衬衣价签,还以为萧宵终于对他动了真心呢!
整个电影过程中,萧宵全神贯注并没与武熙沛交流一句。他试图把头靠向她,她却忽然前倾盯着屏幕化功大法般把一切消散回避。
“最近很忙吗?”从电影院出来武熙沛满怀深意地问。
“显然的呀。”
“忙什么?”
“毕业,下周就答辩了。工作,三方协议签完了,毕业就正式进去工作了。学车,上班太远了,挤地铁让人崩溃,学会开车买个车。教学生,朋友的朋友要学普通话,外国人,我教。”
“男的女的々”
“女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要买什么车?决定了吗?”武熙沛感到萧宵的愠怒,转换着话题。
“具体没想好。预算二十万吧,太贵了买不起。”
“我给你添十万买个好点的吧。”武熙沛忽然拽了一下萧宵的胳膊。
“我缺十万块钱吗,你觉得?还有,你说的是一百万吗?这么严肃。”萧宵甩开武熙沛的胳膊,有些轻蔑地笑笑。
她不得不承认,他谈起钱的态度让她觉得滑稽。他总是标榜自己视金钱如粪土,甚至萧宵为一个一万块的手袋犹豫他还三言两语地说喜欢就买,让自己开心的事不能计较钱,豁达得好似经常一掷千金从不为价钱费思量。而事实上,他酷爱开具各种发票,对五元以上的价钱总给出华而不实的定义,严重的言行不一。最精彩的是他无数次说要送给萧宵个什么什么东西,可是觉得她一定不会要的只得作罢。萧宵开始觉得这是他的表达方式,并没表示出厌恶,可他一次又一次反复上演,萧宵顿觉无趣。有一次他又深情地说起原本想送她一块多么贵重的表。萧宵突然接过话头,“别拿这些说事,你拿来我会要的,我又不是杜十娘,没打算怒沉百宝箱!你说那块我不喜欢,J12就行了,也没多贵。”搞得武熙沛收了话头暗自思忖什么叫J12呢!
“车学得怎么样了?”武熙沛被奚落一番却还是配合着萧宵的节奏,虽然他心里已经不那么舒服。
“还能怎么样?没有人命。”
“开车吧,你肯定是自动挡,无非是油门和刹车……”
“你又不是驾校的,不觉得自己太啰嗦吗?”萧宵径直打断,看也没看他一眼。
“我看你的表情很迷惑,还以为你需要我细致一点。”
“首先要更正,我的表情是不耐烦,不是迷惑。还有,细致的前提是,你会说普通话。我对任何方言解释都没有耐心,尤其是你刚才那种让我费尽心机也没分清到底是不是祖国语言的暗语。”
“你能别这么对我吗?”
“如果你摆正自己的位置,会觉得我对你挺好的。”萧宵一字一顿,每个字都轻轻松松,组合起来却带着一种寒气。
“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我喜欢你。”
“我想你也不会不知道我不喜欢你。”
“你……”武熙沛想不到萧宵陡然的翻脸如此残忍。
“我小的时候特别想胳膊脱臼一次。因为有天正上着课,忽然有个女生脱臼了,她坐在那里,被允许什么也不用做,不写字,不擦桌子,左手扶在右臂,等着家长来接,表情也并不痛苦。第二天她就好了,胳膊想怎么抬就怎么抬,显然脱臼并不是严重的事情。我特别好奇脱臼到底是怎么回事,想也体验一下,这个忽然很严重又马上能治好的感觉。可能我一直这样,有着无聊的好奇心,前一阵子,我的感情脱臼了,忽然有点不对劲,但是现在已经复原。不巧被你赶上,但是脱臼非常好解决,小差池而已,我始终爱我男朋友,纵使那是一份束手无策的爱,石沉大海的爱,鞭长莫及的爱,他是我肉包子打狗的恋人,总是有去无回,我也不改初衷。”萧宵说到动情处言语软下来,但是武熙沛清楚那涌上眼眶的泪水和突然温润的语调都是源于另一个男人——冷朗。
“那么说,我只是当了一段始终没有用上的备胎?”
“没必要说得那么残酷。我们只是朋友,
从始至终也并没有什么不正当的事情发生。我说了我爱冷朗,是你说要做朋友,你不介意。我承认我知道你言不由衷你另有打算,你喜欢我,甚至以不明朗的态度纵容了这种喜欢。到如今,我所能做的就是向你道歉,是我一时糊涂。我对不起你我也没办法了。说实话,我此刻最真诚的心境是后悔跟你来往,我觉得对不起他。对不对得起你,这事我不是特别在乎,这是人品上的问题,我可以接受自己是个坏蛋,我没心情计较了。对不对得起他才是折磨我的关键,我一想到自己哪怕有一秒钟的动摇,就觉得自己错了。你别答理我了,好自为之吧。要是咽不下这口气,回家做个小人写上我生辰八字扎针吧,我早死两年让你解恨我也认了。但是,无论如何,请你放弃,不要为难我了。”
“最不该浪费的就是时间。你没必要自我折磨一直等。”
“这句话送给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可能觉得我无耻,左摇右摆过还说出死心塌地的话,但是我告诉你,只要他不变,我不会变的。我被卖给他了,谁也赎不回去。就算再被他卖掉,我也忍不住会替他数钱,我怕别人亏欠他,他卖了我还没占到便宜!你能想象静宜没嫁给大熊吗?人心隔肚皮,可是他永远在我心里。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已经嵌进我的骨血里。”
十一、我要去水星转转
那一晚,萧宵发了一封信给冷朗,她说:“亲爱的,无论发生什么,我爱的只有你。”然而三个小时后冷朗才给出了莫名其妙的回复,他说:“斗转星移我不在你身边,对不起。我要去水星转转,也许不回来了,你自己照顾自己。”
萧宵读着冷朗戏谑又吊诡的信,不知他正在想什么。而自己已经多日没有正经与他联络,只是发一些浮皮潦草的信,以伪饰的姿态保全着爱情。她以为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向她抱怨,揣测他因为她的疏离闹着脾气。她对着屏幕笑笑,轻松地回想自己如何撇清了与武熙沛的关系。她再发给冷朗的信里,说自己太忙是由于准备毕业的关系。而后她平静地睡去,觉得波澜已经过去,她还是原来的萧宵,面带微笑眺望着远处的冷朗。
此后的一周,萧宵的确在脚打后脑勺的忙乱中上气不接下气。硕士毕业论文答辩,毕业典礼,散伙饭……她被毕业的潮水冲进激动夹杂感伤的情绪里。大家穿着硕士服照毕业合影时,几乎所有女生的男朋友都来了,他们手持相机追随着女友的倍影,为她们留下毕业的记忆。萧宵被各个同学拉去合影,在盛夏的艳阳里笑逐颜开制造欢欣鼓舞的瞬间。然而她的心情并不惬意,她强颜欢笑游走在热闹的人群里。如同本科毕业时一样,心中某个角落堆满了失意。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大家戴着学士帽,在诸多男朋友的指挥下留下姿态各异的合影,乐此不疲。那时候她和冷朗在一起尚不到一年,他寄来庆祝她毕业的巧克力。精美的糖漂洋过海来到她手里,她吃进嘴里感到一阵甜腻,却还是忍不住泛起微苦的情绪。她不想要糖果,她想要他,要他活生生站在她身旁,像别人的男朋友一样,即使无足轻重的时刻自然而然地拎着捕捉她的照相机。然而,每一次她都是一个人,自己。
冷朗已经一周没有音信了。自从发了那封去往水星的邮件,他便仿佛真的动身前往,不再给地球传来消息。萧宵先是在毕业的奔忙中没有多想,继而觉得冷朗如每一次一样又来了冷战的情绪。他们曾经几次赌气互不往来,每一次都是冷朗先挑起。其中最漫长的一次竟然跨越了整个冬季。可是那都是他们恋爱之前的事了,彼时两人兜兜转转欲迎还拒,都不知道正经历着必将天亡的友谊还是爱情的前戏。自打五年前在那个夏日私订了终身,冷朗人间蒸发的毛病就没有再发作过,萧宵早已放松了警惕。冷朗几乎从没对萧宵发过脾气,他表达不满的方式就是沉默退避,直到他自己说服自己才重新回到萧宵的视野里。萧宵憎恨他这种不明朗的战争方式,曾挖苦冷朗像个小家碧玉。她每每以更无声无息的沉默还击,你不理我我便也不理你。甚至在那次旷日持久的冷战后,冷朗在春天拨通她的电话,她竟摆出茫然的语气,扔出一句总机般的“你贵姓?要哪里?”
她想打电话给冷朗问个清楚,却被自尊心要挟放弃了主动的念头。先是等待,后是委屈,继而生出怨恨和愤怒。五年来他们未曾如此疏远,任意四十八小时内定会和彼此联系。在时间、空间的挤压下,他们苦苦守在网络两端,佯装忽略着漫长的距离。而这一次,他竟无端地消失,以少年的任性折磨着她的忍耐。萧宵终于忍不住发去了责问的邮件,她历数他的没头脑和不高兴,愤愤然数落着他发动冷战的邪恶和无趣。数天之后,冷朗回复了简单的一句:“水星信号不好,和你一样,我不错。”
萧宵抓狂地盯着那莫名其妙的回复,凄凄然掉下泪来,不知道冷朗受了什么刺激,一意孤行玩起我在水星你在地球的游戏。没有他的消息,时间变得缓慢难以度过,每一天都如同地狱。
她独自一个人去了天坛回音壁。冷朗曾经答应过和她一起去,可是他回来的时间总是微薄得可以用小时计算,他们更乐于四目相对呆在家里,不愿将宝贵的相聚扔在出来进去的路上。常常是面对面肩并肩手挽手,静静的,没有言语。萧宵少女时曾无数次一个人前往天坛,并不在别处多做停留,径直兴冲冲奔向回音壁。那虽然是久负盛名的景点,却算得上寥落,每次去都不过是几个人而已。萧宵喜欢独自站在回音壁下胡乱喊着不着四六的话语,每一次声嘶力竭都给她带来愉快的记忆。有一次她碰到一对年轻的恋人或者夫妻,男人在一端用浪漫的语调重复地叫着:“我这里有巧克力派,你吃吗?”女人站在另一端一脸听不清楚的犹犹豫豫,最后男人不再喊叫悻悻捏着巧克力派大步流星朝女人走去。有一次萧宵碰巧看到《三国演义》的电视剧,干脆假装刘备重复地喊着“卖草鞋,卖草鞋,卖草鞋……”千万次地叫卖,>中击着回音壁。直到一个被刺激到的大叔满脸黑线地走来抖出一句:“姑娘你到底有多少双草鞋?别喊了,我全要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回音壁,这本应该一回新鲜两回无趣的墙不过是能短暂储存声音,并不是什么新鲜把戏。
萧宵不知道是否有人真的在回音壁下听到了远方的低语,她每次碰到的情境都是一边叫唤得声嘶力竭一边听得隐隐约约。不知是对回音壁的宣传一直夸大其词,还是年深日久墙面斑驳难以严格暗合科学的轨迹,冷朗曾从专业的物理学角度分析过回音壁符合什么声波折射的原理,要想听清回音反而要和墙壁保持一些距离。萧宵却压根儿不感冒不求甚解并无兴趣。她要的是那种少女时就挥之不去的神秘感,并不想彻底将它掌握,谙熟什么声学原理。
“新一,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你。”萧宵前倾地站在回音壁下,开始是呢喃后来是叫喊,狂躁而恍惚地重复着这一句。如若此时有年轻人经过,大抵会以为她是个入了化境的柯南迷。那副真诚而苦痛的样子,俨然毛利兰附体。
墙面传来微弱、含混好似敷衍、讽刺的回声,萧宵旁若无人痛哭流涕,不知那面神奇的回音壁能否把她凄切的声响传到西班牙
去。一阵热情洋溢的风吹来,萧宵闻到夏日里发霉的气息。她清了清嗓子,再次把身体探向墙壁,“新一,我等你。”轻言细语仿佛某种咒语,一个人,对着并没有什么人在听的墙壁。
和每次不同,从天坛出来萧宵的心没有放晴,反而越发陷入一种阴郁。冷朗已经一个月没有出现了,像踩在雪上的脚印,雪化了就消失了。她猜测或许是为报复她先前的心不在焉,却并不确定。这是唯一有可能的理由,可是又似乎不符合近几年两人相处的惯例。冷朗对她甚为体恤,每当她忙得气喘吁吁时,他都劝她不必经常发信,偶尔报个平安便可以。他们已经不是互相试探较劲的同学了,他们是苦恋多年的情侣。他应该不会突发奇想捡起多年前互不理睬的游戏。他该知道,她对他早已没了当年的迟疑,她无法接受他断然的撤离。那些五年来准时到达的信,忽然停止供应,没有任何解释和歉意。难道他不爱她了吗?又或者他失忆了?不然是什么让他忽然就决定节约掉感情淡出曾经与她携手的过去,简单直接把她的心扔进深渊里?萧宵想起尹美珠,那段因为兵役无疾而终的恋情,难道这也是她和冷朗的宿命,万里无云,突然暴风骤雨?
那晚萧宵是要给美珠上课的,但是她坐地铁赶往约会地点时,却被一个背影牵引得差点晕过去。
萧宵出站时心情依然阴郁,无意间抬头见对面一个白衬衣男人正朝站里走去。已是骄阳似火的盛夏,满街背心短裤吊带抹胸,穿长袖的人凤毛麟角是自然的事情。然而冷朗是不穿短袖的,他执著地反感将胳膊暴露在日光里。不管多闷多热,他都意志坚决地穿着长袖,特殊地游荡在夏天里。萧宵盯着那个穿长袖男子的背影,恍若隔世地觉得他那么像某个人。纤长的背影,缓慢而摇摆的步伐,并无骁勇的姿态……她紧走两步凝神盯着那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转弯处。当然,其实她心底是清楚的,那不过是个陌生人,不是冷朗。他比冷朗矮一些,头发短一些,那是不相干的什么人,只是碰巧像冷朗而已。萧宵收回目光向站口走去,却忽然一阵耳鸣,脑中没有了思绪。她迟滞地朝约定的上课地点走去,仿佛被什么刺了眼,并无难过的表情却簌簌掉下泪来。她不想承认冷朗已经那么久忘却了和她联系。她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远方,被一个神似的背影拽进温情的往昔。
那一晚不是萧宵给美珠授课,而是美珠被迫讲起自己失败情感中的细节。萧宵逐一对照在自己身上,试图以别人的教训l为参照找出自己的问题。然而,纵使她胁迫着美珠搜肠刮肚,还是捕捉不到与自己和冷朗相似的问题。美珠与男友的故事是双方频率相同渐行渐远,及至曲终人散虽有遗憾却并没有谁受了重创,而她和冷朗的失散并无先兆,戛然而止犹如维纳斯忽然停止的手臂,不知到底指向何方。
美珠并不知道萧宵为何兴致勃勃刨根问底,她一头雾水却乐得倾诉,在异乡找一个倾听者不容易。当然她亦可大致判断出萧宵的情感出了问题,她面孔苍白眼神犹疑,显然有些六神无主,却不断示意她讲下去。其间萧宵接了一个电话,语气之生冷足以降低这个夏天的温度,“对不起,很忙……没什么事就这样吧。”美珠以为她正气结和男朋友闹情绪,却不知道电话那一端是只剩下最后一点耐性的武熙沛。
当沙池来电话主动请缨送两位姑娘回家时,美珠觉得他热情得正是时候,生怕他反悔,急忙应允。她并不知道萧宵与沙池具体的关系,还以为他们很熟,便也没有客气。忧伤传染性很强,因为萧宵强制性的帮助回忆,美珠也被过去攫住,她已经很久没有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为过去的恋情停下来感伤。她脑子里塞满了工作、学习,闲暇时还要练习汉语,她喜欢萧宵大概便是她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控制的随心所欲。她是上进的、规矩的,但同时她也时刻关注着自己。
“你认得萧宵的男朋友吗?”回程的路上美珠忍不住问沙池。
“不认识,听说在国外。”
“嗯,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沙池对萧宵的事情始终有一种遏制不住的好奇。
“两人大概是闹了别扭,觉得萧宵有点,有点……”
“为情所困?”
“对,大概是这个意思,这个成语。”
“她情感的事情我并不十分了解。”
沙池若有所思,他也注意到萧宵的状态有种让人心疼的憔悴。她的脸太过洁净无瑕,以至无法掩盖情绪,她从不是悲喜溢于言表的姑娘,可因着太过纯粹的五官,藏不住太过复杂的思虑。她虽然对他低眉浅笑,并且适宜地和他调笑了几句,他依然可以判断出她的心正经过隧道,置于一片黑暗。但是他不清楚她到底陷在哪一段故事里,她说过男朋友在国外,很可能就是在机场送别的那个,另一边,他又在黑暗中看见她靠向其他男人的肩头。隐隐地,他觉得她有些咎由自取。
十二、请走开,我求求你
萧宵进家门第一件事便是打开冰箱拽出一盒酸奶,看都不看就往嘴里倒。没有洗手,没有脱鞋。这是新近养成的习惯,不由分说吃掉冰箱里所有的东西,包括过期的、濒临过期的、放了不知多久的、令人作呕的食物。冷朗消失之后,她越发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感,正常的工作、交往以外,她白天很困夜晚很饿,对睡和吃有着无比强烈的诉求。有天半夜,她已经和衣睡下,却被想念和怨愤控制,觉得满肚子一言难尽的牢骚,干脆爬起来蒸了三个叉烧包。她把想说的话都倾诉给那馅料丰富的面食,饱饱地觉得它们听懂了。吃饱了也没有刷牙,掀开被子回到床上。睡前她看了看表,已经午夜两点,冷朗那里也是晚上八点了,有可能自己吃叉烧包的时候冷朗也在吃着晚餐,她克服了长达六小时的时差,和他共进了晚餐。她几乎是带着笑意睡去的,觉得被抛弃了还有这么可爱的念头,都是叉烧包的功劳。她并不知道她咽下最后一口食物的时候,冷朗连午餐都没有吃,他情绪非常低沉,或许已经到了她永远无法抵达的境地。
此后,萧宵热衷于胡乱将食物塞进嘴里,仿佛有个海纳百川的胃催促着她补给。她像当初并不科学地喂着三条鱼,如今机械而荒唐地过度喂养着自己。她那百转千回的心因为塞满食物显得充盈而健康,足以自己骗自己。她吃菠菜,只草草地煮一煮,径直把草一般只是半熟的菜叶咽下喉咙。期望可以像大力水手一样,一罐菠菜下肚立即变出强壮的手臂,与命运拔河。她吃鱿鱼干,聚精会神咬牙切齿把那烤熟晒干的鱼磨碎进嘴里,仿佛她余生的全部重任就是征服一只死鱼。她吃石榴,觉得那一粒粒饱胀的籽粒宛如红色的眼泪,当年祝英台嫁不了梁山伯,哭干泪水哭出血来,大概旁人看起来就像一粒粒石榴滚落吧。她粗暴地把籽粒嚼碎,心想这就是甜蜜的代价啊,咽下清甜的汁水,满嘴凌乱的沉渣。
那天武熙沛忽然造访时她正吃着微波炉加热的土豆泥。已经是第二盒了,她举着面乎乎的土豆,窥视着门镜外来者不善的武熙沛。她先是不想开门,紧接着一下子蹿出一股火气,她猛地开门决定对这无休止的纠缠不客气。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武熙沛先发制人,未等萧宵恶语相向便又一次复排了持续不断表白的苦情戏,不仅如此还声泪俱
下,每一句都湿漉漉混着男儿不该轻弹的泪滴。
“一边哭一边说我爱你?”萧宵怔了一下,旋即换上平常的神色。她闪身让他进来,以免在走廊上演低端的言情剧。她不易察觉地乐了一下,因为忽然想起《有话好好说》里张艺谋那句荡气回肠的“安红,饿像腻!”
“我爱你,我爱你……”方言版直白示爱,眼泪加剧。
“打住。这里不是剧场,别想起一出就登台亮相般爱我一出。基本上,在我的偏执范围里,你的嗓子根本没法说情话,甚至哪怕普通的人际交流都让人生厌。言简意赅吧,我讨厌你。如果说,上次我还没有讨厌你的话,现在我坦诚地告诉你,我讨厌你,你的声音,你缺乏素养的表达方式,完完整整的你这个人,我都讨厌了。拜托别无端地摆出无处话凄凉的姿态,别来不抛弃不放弃那一套,找点有前途的事继续钻研吧。”
萧宵已被冷朗的离去撕扯得心力交瘁,根本没有心思处理其他感情的花絮,武熙沛没完没了的穷追猛打直抵她承受力的极限。她看着他含情脉脉的眼神,形同枯槁的脸挂着来路不明的泪滴,生理性地差点把刚吃下的土豆从胃里再送回嗓子里。他哭的样子缺乏美感,简直不堪,这种哭泣还是以老泪纵横来形容更合适。
“你可不可以听我说几句?”
“不可以。我已经明确地表示了,我讨厌你的声音,所以麻烦你不要说了。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以你的学历和智力应该明白这世界原本就不公平。爱情不是仅仅靠诚意,不是市场买苹果,只要出了钱想挑哪个挑哪个,并不是你想爱谁谁就爱你。因为我不爱你,所以你即使遥远地对我招一下手也是用力过猛。我对你的奋不顾身很敬仰,但是请注意,这里不是战场。如果你觉得自己被玩弄或者伤害,我上次已经道歉了,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再道歉。不怪你,是我自己缺心眼收不了场。但是烦请你稍微配合一下,别像细菌一样顽强地潜伏在我身边,期待着我免疫系统崩盘伺机入侵,别逼我穿隔离衣。烦请你离我远一点,你这副不分青红皂白坚持爱我的姿态有些不知羞耻,坏了我吃土豆泥的心情。请走开,我求求你。”
“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什么都得依着你,居高临下,口出狂言,你想怎样就怎样?”武熙沛忽然换了一种目光,他的眼睛像在冰箱里冻过,冷硬迟钝。
“你看,你瞧不起我吧。你应该不答理我,鄙夷我,不是吗?”萧宵倒是更想他撕下情种的面具露出真实的姿态,总没有隔三差五一身鸡皮疙瘩的“我爱你”那么惊悚。
“可是我还是……”
“停!不要试图挽救我了,别答理我。我不觉得我们之间发生过难以割舍的什么,你没理由这么不依不饶。别让我觉得你在纠缠我!搬家?换掉电话号码?或者干脆躲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这没必要吧!”萧宵慢悠悠地显出轻慢的神色。
“萧宵,你别后悔。”武熙沛深深吸了一口气,送出黑帮电影里常用的台词。许是情绪使然,他的吐字更具方言学价值——那到底是哪的话呢?走南闯北的杂交后遗症?
“我的事就不劳驾你操心了。”
送走武熙沛,萧宵下意识拿起盒子里的土豆泥,又清醒地放下。她先前并没发现他有那么讨厌的,如果真的可以永远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不自省只谴责别人,她真想一个板砖拍下去,让他永远闭上那饱经风霜的嘴,少来边哭边说方言我爱你的下三滥煽情戏。当然她亦憎恶自己的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竟鬼上身般和他互动良好建立过暧昧关系,她也应该不留情面地抽自己。
按照近五年的惯例,她会愉悦地走向电脑打开邮箱联系冷朗——亲爱的,我又拒绝了一个蠢货,我痴痴地爱着你。可是现在不能了,纵使她加上最花里胡哨的形容词,冷朗也如同死机的电脑,毫无响应。仿佛你满胸情话不吐不快拨通爱人的手机,听筒里赫然传来冷寂的服务音——您拨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实后再拨。
萧宵打开电脑,进入邮箱不死心地刷新了一次,像昨天、前天、上周一样,没有和冷朗有关的任何信息。她仰头咽下即将涌现的泪水,定睛看着屏幕,有了一个辛酸的主意——萧宵注册了一个新的邮箱,以冷朗的生日为密码,假模假式在注册信息里填写着冷朗的资料。而后,她决定给那个邮箱发信,像以往一样,不假思索地述说她的烦恼她的欢愉她的惦记她的爱意。她甚至决定发出自己最真诚的忏悔,为自己浓稠的爱找一个仿真的出口,假装他在邮箱的另一端,只不过是保持沉默而已。他看不到而已,姑且这样发着,直到自己或许有一天也可以渐渐忘记。
“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这么单调的话这些天说了好些次,却好在它内容饱满并不空虚。这世界上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可以像你这般。和谁在一起呆几天都让我生厌,唯有你不需适应不必忍受,唯有你,我只能接受你。这世界终于给了我一个忘乎所以的理由:我是你的女人,你是我的唯一。纵使你在看不见的远方,纵使你已经放弃了我,我也依然狠狠地爱着你。这一次我赢了,我偷偷地坚持赢了你悄悄的放弃。”
“亲爱的,晚上和小凌一起吃饭,还有他的朋友,一个细细高高的女生,是小凌本科时的同学。可能是我太孤独,最近格外容易与谁一见如故,我喜欢那个丹顶鹤一样的姑娘。姑娘说她大学时的男朋友和别的女人领证了,他们之前是赌气分手的,两人都以为可以和好。拖着拖着就没有了修复的勇气。如今那男人成了别人的相公,一切就变成枉然了。姑娘说她前男友现在的老婆很胖很庸俗,她前男友也变得越来越胖,两个人打扮很像。她说每当看到这个她曾经深爱的男人,进入另外一个女人的生活轨道,随着人家的方式穿衣戴帽发胖变丑,她就觉得很心酸。那一瞬间我握住姑娘的手,其实我捏紧的是自己的心。我仿佛看见你随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背着巨大的背囊展开丁冬作响的日子,你不会是爱上西班牙姑娘了吧?但愿你下一个爱人有像我的地方,多年以后如果我重逢,我至少可以很阿Q地聊以自慰,觉得你对我还是念念不忘,后续的恋人都有移情的嫌疑。小凌,我跟你说过吧,就是那个吸K粉的校友,他人其实不错的,一直很安静。他女朋友在车祸里死了,他一直不能忘情。我也想吸吸,或许吸一次就能在幻觉中遇见你。但我想你或许不会同意,一是你在躲我不想见我,二是你那么正派,不会喜欢涉毒的女子吧。瞧,一起吃晚餐的两位像我一样狼狈,或许我们可以来个组合——失恋阵线联盟。哦,这首歌其实挺愉快的。生活就是这么文不对题。”
“亲爱的,昨晚我做了一个怪梦。我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老鼠,动画片里那种——耳朵特别大,眼睛特别楚楚动人。也不知怎么变的,反正就变了。你不知道我已经是老鼠了,我就跑到你经过的路上,拽你裤脚。你低头看,发现是一只老鼠,看了两眼就继续走了。我追上你继续拽,你就蹲下了。我好像变老鼠就不会说人话了,只能特别特别传情达意地盯着你。人眼和鼠眼四目相对,忽然你就懂了。你问是你吗?我嗯嗯一顿点头,老鼠眼睛都快流泪了。于是,你把我拎起来,装你兜里了。梦里那老鼠好小啊,简直不成比例。你把我带回家,放在桌子上,就自己
进厨房忙活了。你端出来的又是饭又是菜,却只给我一根小拇指那么长的饼干。我先是在那儿啃啊啃的还挺来劲的,后来就要吃菜。你不让吃,我就挺恨恨地继续啃破饼干来着。吃完饭你拿一大菜盆,意思好像让我洗澡,我死活不进去,比画告诉你当老鼠可以名正言顺地脏着就不用洗澡了。过了一会儿,我把手伸给你示意了半天,你不懂。我就一直伸你才明白,是让你帮着涂指甲油。你就一点点涂啊,很认真很仔细。我醒了还琢磨,老鼠爪子怎么涂指甲油啊?后来好像还有人抓咱俩,也不知道是抓你的还是抓我的。你把我塞兜里跑啊跑,我还把爪子放在兜外边晾着怕指甲油花了呢。跑了好远,跑到一拐弯,我还蹦到你肩膀上玩来着。再然后我就醒了,发现自己不是老鼠,还是一个人孤苦伶仃。我变成老鼠你会回心转意吗?可是老鼠那么小也上不了飞机,我要怎么才能跑到西班牙去?”
“亲爱的,我梦到我躺在床上,一个男人侧身睡在我旁边,我以为那人是你。我叫亲爱的,却转过来一张陌生的脸。我说新一呢?你不是新一。那男人谦和温柔地回答我,你不记得了吗?新一离开很久了。仿佛一切已经归于平淡,梦里的我没有现实里伤感,难过了一下就认命了。呵呵,你不知道吧,我背地里管你叫新一,那个喝了药水无法回来的天才侦探。现在想来这真有点不吉利,你果然不回来了。但是新一是一直爱小兰的,你还爱我吗?”
“亲爱的,如果你不爱我了,离开的确是尊重我的选择。为了义气合作,着实很业余。我不能接受你违心地留在我这里。可是是不是我太自信了,我始终无法相信你就这么不爱我了。我简直有不祥的预感,你是不是死了?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你就这么客死异乡,对我的爱至死不渝?不过这都是揣测,没有确切的信息。你没有亲口说不爱我,没说要分手,你爸爸妈妈没有沉痛地告诉我你去世的消息。其实我知道你活着,我依然可以感觉到,这个世界有你。看来我能做的只是等你,好吧,我等着你。因为不见,所以不散,我一直在这里。”
“亲爱的,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真心相爱的恋人是不能在一起的。如果终究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巨大原因阻断了我们的未来,我也要用我内心最光明最愚蠢的地方继续爱你。并且把这份爱写进遗嘱里,纵使彼时可能我已经结婚生子甚至孙子外孙满地跑,我不在乎伤害他们,反正那个时候我都要死了,我这与爱人分离的一生,左右是个悲剧,末尾再添残忍的一笔伤害别人也无所谓。不幸福的人很容易作恶,因为他们的心早已经被上帝扭曲了。说起来我好像已经绝望了,爱你变得像一个秘密,最终的出口不过是写在遗嘱里。”
“亲爱的,我一直抱怨你不够坦诚,从不把希望摊开来说。却原来我也是如此,只是我从前没发现而已,我一直想和你一起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后来数年未曾实现我便彻底降低了标准,哪怕和你一起坐一次长途车也是可以的。去一个新奇的,哪怕是装作觉得新奇的地方,看一眼别处风光,可以不带相机,不留下影像,像没去过一样。我们总是太懒了,连回音壁都没有去。所以我现在喊你,那面墙总觉得茫然,它们还不认识你。我已经无心工作,七八月间的报到期,等于是学生时代最后一个假期。我计划来一段毕业旅行,去西班牙,去你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我在犹豫要不要去你的城市,我怕你迎面向我走来,脸上却一点没有爱情的痕迹。”
萧宵佩服起自己的脑力,那个其实与冷朗毫无干系的信箱成了她生活的重心,她如同曾经给冷朗发信一样,迅速沉迷在这个虚假的信箱。其实她知道那些信其实是发向一个深渊,深得听不到一点回声,却还是欲罢不能保持着盎然的兴致。这还不够,有一天,她竟然打开了那个邮箱,正襟危坐仿佛自己是冷朗。她以一个阅读者的身份依着顺序看了那些来自自己的信,嘴角泛起假设冷朗该有的笑意。笑着笑着她号啕起来,颤抖着替他回复了短短的一句:我爱你。她说服自己,那一刻她代表冷朗。他还是爱她的。
十三、你那边几点
“有好几次,我们都是在机场匆匆相遇又分别,甚至曾经有整整七个月的时间,我们一面都没有见到。”这追溯过去感情的句子出自一本名人自传,女谐星以黯然的口气感怀自己与影帝的情殇。许多人买了那本书,因为据说书里盖棺定论地提及她和他那段板上钉钉又劳燕分飞的过去,怀着猎奇却吃惊于那个屏幕上一惊一乍的女子竟有娓娓道来的好文笔。钟燕燕耸着肩向萧宵说起,她说和王子在一起的女谐星其实也不容易。萧宵不为所动,她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值得同情的,“整整七个月没有见面”很悲情?还是很可惜?如果谁可以保证每七个月她就可以见到冷朗,她简直要磕头作揖。七个月,才比半年多一个月,她常常是以年算时间的,十四个月也可以轻轻巧巧被熬过去。她和冷朗煽情戏码早已超过牛郎织女,同着爱情的甘共着分离的苦,即使每年七月七也没谁搭起鹊桥,他们还是隔着半个地球此恨绵绵无绝期。
有一次大家漫无目的地胡扯,小凌说起蔡明亮,他说他最喜欢《你那边几点》,已经到达看一次哭一次的境地。萧宵惊奇又不解地看了看小凌,不懂他为什么哭了还要再看,乐于将自己封闭在晦暗、潮湿的孤独里。后来有一天萧宵在地铁站无意间抬起头,望着那个应该是北京时间的钟,忽然不由自主地减掉六小时,习惯性地想起,他那边几点了。萧宵走过那显得落寞冷酷的钟,泪水刷拉拉掉下来,像有人忽然喊了一声开机。她依然不喜欢那个电影,却被电影的细节启发,想把表调整到西班牙的频率。
决定去西班牙几乎是一念之间,她已被走火入魔的思念搅和得心猿意马无法继续装作和往常一样。谁都能看出萧宵心情欠佳,却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怎么了。钟燕燕关切地问起她与冷朗是否进展顺利,她只是神经兮兮地笑笑,说,下个月要到西班牙去。
萧宵默默准备签证所需的材料,将护照、照片、户口、财产证明、单位准假函之类备得整整齐齐。组里人都当她终于要和男朋友短暂团聚,连廖泉汐也拿出礼节性的祝福,愿她西班牙之行顺心顺意。她微笑着接受所有祝福,对情感的差池守口如瓶,向内心以外的世界封锁着冷朗杳如黄鹤的信息,仿佛没有谁离她而去。连父母也以为女儿是投奔冷朗去,下了飞机冷朗就等在那里。没有谁觉得这旅行值得惦记,他们以为她会扑进冷朗的怀抱,在重逢的喜悦中和他形影不离。而实际上,这是萧宵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旅行。她不曾自己订过宾馆、机票,一切对她来说都算不上容易。强大的理由催促她向西班牙飞去,绝望可以给人独步天下的勇气。
揣着签证,在巴塞罗那下了飞机,萧宵觉得一切恍如隔世,艰苦飞行抵达的世界也并不是十分陌生。望着阿莫多瓦电影里似曾相识的景色,虽然满眼都是异乡的面孔。她的心却有种来路不明的踏实。她一句西班牙语也不懂,靠着半生不熟的英语和张牙舞爪的手语竟也磕磕绊绊找到了预定的旅馆。躺在干净狭小的床上,心中升起一股火气,我终于到了你居住的国家,可惜身边没有你。
西班牙人大都不屑学习英语,如同初中课文里都德对法语的赞美一样,他们觉得西班牙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他们大都只能说出一句“hello”,而后就是语焉不详的笑容可掬。西班牙语对中文,萧宵几乎完全是靠焦急的比画和眼神的交流游走在新奇的大街小巷里。几天后她才半生不熟地学会一个发音似乎是“乌拉”的单词,以在问路时传达您好的含义。萧宵的准备并不十分充分,原本就是一段伤心的旅程,她无法兴致勃勃查攻略定行程,只是意向性地了自己一个心愿,来一次而已。出发的前两天,萧宵决定避开波尔哥斯,像其他旅行者一样,前往巴塞罗那、塞维利亚、马德里。波尔哥斯是冷朗所在的城市,他在波尔哥斯大学的建筑系。若不是因为他,萧宵大抵没有机会知晓那座并不著名的小城,她初次听他提起,觉得这名字好像作家博尔赫斯的孪生兄弟。她没有理由去那里,冷朗已经割断了与她全部的联系,她这断了线的风筝为何还要飞去那呢!她赌着气伤着心,没有勇气踏足那片土地。
她对照地图寻访着建筑师安东尼·高迪。巴塞罗那是毕加索、米罗、达利的故乡,而萧宵急于参拜的首推高迪。原因除了高迪传奇的作品当然还是有关于冷朗。冷朗曾无数次和她提起高迪,他说他怀疑高迪不是人,高迪轰毁了他以前对美和想象的认识,直至后来他干脆扔掉学了两年的物理,费劲心力流窜进了建筑系。
如果没有高迪,萧宵很难喜欢巴塞罗那,它介于现代和陈旧之间,算不上干净,并无显著的特点。可是高迪将城市笼罩在自己的气韵里,那是谁说的,“巴塞罗那有一半属于高迪。”萧宵曾在网上看过高迪作品的图片,然而真正身临其境还是被那种没有流派、章法可循,简直不羁、荒诞的建筑震慑。说目瞪口呆一点不为过,古尔公园、巴特略之家、米拉之家,那些波浪形的阳台、扭曲的线条,绚烂得石破天惊的马赛克、怪力乱神的烟囱,让人无法相信自己依旧身处地球,仿佛被某种诡异浪漫的力量引领,恍然误入天堂。而当她终于站在圣家教堂下,望着那雄伟奇崛依然尚未竣工附带脚手架的庞然大物,她几乎以为这是强大的幻觉。教堂耸立在一片民居之间,可以说它周围没有任何东西与它匹配,杂乱无章的旅游纪念品商店、咖啡馆、冰激凌屋、住宅,庸常琐碎的生活场所不以为然将它紧紧包围。意欲进入内部的游人排成长龙环绕在教堂外,摩托车公车小汽车一溜烟驶过,一切井然有序又带着点荒诞色彩,甚至有一种摸不着头绪的残酷气息,虽然彼时正是阳光灼热的灿烂夏季。
萧宵缓慢走在教堂四周,从四面八方感受着它。它和萧宵经验里其他教堂相去甚远,不仅仅是造型,还有气场。萧宵曾经跟着旅行团去过意大利,除却最负盛名的梵蒂冈圣彼得教堂、威尼斯圣马可教堂、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米兰大教堂,其他她记不得名字的教堂也看了又看。拜占庭、罗马、哥特、巴洛克……她分不清那些建筑风格,被教堂庄严的精美的贵族气质打动,却也觉得那与东方的庙宇各有千秋,是异族文化带给她新鲜的刺激。而圣家堂不同,那是她先前从未设想过的景象,背离于教堂的圆融,有一种嶙峋、挣扎、简直生涩的力量,如同神离去的废墟。它不是单一的、易于感知的。它规模宏大的扎根,冥冥中带着生长的痕迹,除了叹为观止甚至匪夷所思。萧宵难以设想它不是创世纪便存在,竟然脱胎于人类的智慧和想象,那种大胆、奇异,已经到了放纵、乖张的程度。它像天堂地狱糅合的梦魇,魔幻得甚至沾染了恐怖的色彩,有宽宥亦有罪孽,叫人控制不住脊背发凉。不可思议?惊世骇俗?荒诞不经?语言在它面前苍白无序,几经思索也找不到恰切完满的形容。
繁复、怪诞、惊悚,同时又贲张着狂热、决绝的宗教色彩,这座始建于一个多世界之前的教堂命运多舛,至今正在建设中。高迪三十一岁接手设计直到七十四岁意外离世,近乎整个人生都被教堂稀释、吞没,他衣衫褴褛被撞死在马路上心里思忖的依旧是对设计的左思右想,致死停留在最伟大的癫狂里。
萧宵仰望着半成品的教堂,知道冷朗一定来过这里,他一定纷乱地琢磨起高迪的天才和执著,把他当成坐标定在自己的人生里。踏足西班牙,反而不那么心痛的想起冷朗,仿佛中枢神经暗示自己,这到底是一次旅行,打起精神露出笑容是第一要义。萧宵独自一人站在午后炽热的阳光里,手持冰激凌,擦去眼角悄悄滑落的泪滴。
手语加地图的旅行一个人继续。萧宵从巴塞罗那转战马德里,她常常在没有英文标示的街上晕头转向,被无数不懂英语的当地人热心问询,却依然停留在拎着猪头也找不着庙门的狼狈境地。不过,并没有时间约束,并没有什么等待,这原本就没有太多期待的旅行,碰巧可以留下歪歪扭扭的足迹。地铁、公交、出租,萧宵漫无目的,累了歇,饿了吃,走进无数不知名的小巷,经过精巧的酒吧、食肆,听到无法具体掌握意义的欢声笑语。
在马德里的第二晚,萧宵又发起烧来,狭窄的小旅馆,她一杯接一杯喝着凉水,试图降低燃烧的温度。百无聊赖,她翻弄着旅馆的西班牙语旅行推荐,看着电视里一个词也听不懂的新闻。大概是什么地方在暴乱,警察将一打年轻人制服的画面两个小时已经滚动了三遍。冷朗一定是可以看懂的,他在身边可以翻译给她听,他可以喂她吃药,陪她聊天,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他可以当她的嘴巴和眼睛。然而这不可能,他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过着与她再无瓜葛的生活,她迷路,她发烧,她难过,都是她自己的事情。温度超标的萧宵悲从中来,在不节制的哭泣中进入睡眠。然而睡觉也不是最佳的逃逸,她还没醒来就再次触动与冷朗有关的信息。她梦到冷朗娶了她妹妹,他与妹妹一见钟情毫不犹豫将自己抛弃。萧宵没有妹妹,不仅是亲妹妹,连表妹、堂妹都没有。然而梦里虚拟的妹妹真真切切,气得她捶胸顿足咬牙切齿。她在他们婚礼上大放厥词恶狠狠叫骂:你们这对该死的贱人!而后她被自己的哭声惊醒,在马德里的黎明泪水朦胧地喃喃自语:我才是个贱人。
她已经不对冷朗抱任何幻想了,并且怀着深深的自责觉得自己因为和武熙沛的暧昧活该受到冷朗的离弃,这是天网恢恢的惩戒,她可以伤心但不能上诉。她回想刚刚痛彻心扉的梦,突发奇想自己为何不是果然有个妹妹。要是真有个妹妹,要是他真娶了自己的妹妹,那么她便可以常常见到他,纵使不能名正言顺地爱他,把他当妹夫来挂念也是好的。她悲惨地陶醉于妹妹的假设,容忍自己最后一次给冷朗发去了手机信息:我要是真有个妹妹就好了,也许你可以爱上她。
她知道冷朗不会回复,却并未意识到这信息的歧义。同一个国度里,几乎是彻夜未眠的冷朗从没在这个时刻收到过来自萧宵的消息。他并不知道她和他已经没有时差,她正绝望地发着烧想着他。他缓缓将只有两行的信息看完,以为这是她委婉的表示抱歉的告别语。此时此刻,这对一直远隔重洋的恋人时空同步心心念念爱着恨着对方,无法自拔在浓稠的绝望里。
萧宵并没有完全退烧,却如期登上了去
往塞维利亚的火车。窗外荒山野岭呼啸而来,仿佛经由电影胶片为载体,那景色浓郁厚实悄无声息。萧宵紧贴着玻璃,精疲力竭翻看着从前冷朗发给她的信息。她没有带电脑,与冷朗有关的证据只有这些最近也是两个月前的信息。他没有正式的告别,却已经不知走到了哪里。在去往卡门家乡的路上,萧宵以平静的面孔包裹肝肠寸断,劝解自己别对一段情的起死回生抱什么不死心的奢求。
是手机的铃声把她拽出对往事的怀想。她看见来电显示里沙池的名字,犹豫了一下,按了拒绝键。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不过是出于对电话费的考虑。六块一分钟的国际漫游接听,还是发个短信问问吧,虽然短信也涨到了两块一条。沙池的回复仅仅几个字:没事,好好玩,祝顺利。仿佛他不过是无所事事,拨了个闲扯的电话而已。其实他确实也没什么大事,他与她能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呢?不过是总经理给了他两张《卡门》的歌剧票,他经过了三小时以上的心理斗争决定装作不经意地邀约萧宵看戏。谁知他终于战胜了自己的胆怯就被短信通知她正在西班牙,仿佛嘲弄,人家正去往卡门的家乡,当然不屑于山寨版的歌剧。
沙池扫兴地把票转赠尹美珠,干脆呆在家里打起了网路游戏。抛开时差不谈,那一晚萧宵却是在看戏。她在一个卖雪糕的摊床看到了弗拉门戈的宣传海报,买了个两欧的冰棒,顺便买了一张当晚的演出票。她以耸肩摇头等等几乎幼儿的表达方式成功地传递了自己对价的不满,生生让卖家便宜了五欧元。有些谢顶的西班牙老头作出跳楼甩卖的夸张表情,还善意地拍了拍她的头。据说,欧洲人难以判断亚洲女青年的岁数,这边二十几岁的大姑娘常常被他们误以为正在发育中的少女。
因为是下午即兴买的票,萧宵的位置马马虎虎,没有占到一排二排的先机。好在剧场不大,距离广院最小的礼堂尚有着几乎无法追赶的差异。几乎不过是个会议室大小的剧场摆满幼儿园式的整齐桌椅,一排挨着一排井然有序得简直算得上小气。舞台与观众过于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人怀疑这不过是个草台班子而已。演出尚未开始,穿着不算得考究的侍者笑脸相迎,为每个看客提供一杯免费饮品。在威士忌、香槟的碰撞声中,萧宵端着一杯橙汁,与任何人都没有交集。她是剧场里唯一单独前来的观众,在觥筹交错的喧哗中独守一小片孤寂。隔壁坐着两个在英国留学的中国姑娘,看着萧宵那副清冷的神色直接给出了“小日本”的定义。
音乐骤然响起,几个额头没有一丝碎发绾着光滑发髻的女人和几个肥瘦各异的中年男子并没有预热就开始了强悍猛烈的舞蹈。女人都穿着花色各异的连衣裙,艳丽却非刻意的招摇,仿若公路旁盛放的野花,灿烂得很容易。男人无非长袖衬衫紧身裤,与中档餐厅的服务生并无二致。是的,这显然不是什么规范整齐训练有素的舞团,这不过是众多民间巡演的弗拉门戈舞团之一,可能领舞的姑娘就是琴师的外甥女,备不住步履迅疾的男子正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这都没有依据,却显然也并没什么离奇。
闪烁翻飞的舞裙,凌厉颠簸的舞步,演员忽而眉头紧皱,忽而面带忧郁,甚至咬紧牙关,甚至痛不欲生,嘶哑愤懑的歌声里,奔放和内敛混为一体。这不是表达欢畅诉说愉悦的舞蹈,它感情丰沛而隐忍,是倾诉却又有所保留,既拧巴又通达,边撕毁边建立,有尊严有梦想,有艰险有悲伤,一往无前混着黯然神伤。审视、追问、厌倦、热望、屈辱、傲慢、愤懑、焦虑、讨伐、忍耐,那妖娆扭动的身体诠释千万种复杂的情绪,舒展着杀气腾腾的生命力。原汁原味,最刚健的缠绵,最火辣的忧伤。萧宵被粗粝的出神入化打动,她紧盯舞者的背影,在歌舞升平中将自己短暂遗忘。当那个略显肿胀的弗拉门戈歌者吐出第一个音符,萧宵即刻想到了电影《穆赫兰道》,想到了那个强大的细节——《Llorando》。那首被翻译成《哭泣》的西班牙歌曲在那个充满吊诡情节的电影中吊诡得让人难忘。她记得那个叫“寂静”的酒吧,粗陋的舞台上假唱的女子妆容妖异声音嘶哑,她听不懂一个字,却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爱恨情仇。又是西班牙语,歌者双目圆睁手舞足蹈,她近乎蛮横地喊叫,没有一点保留。像叫骂也像鄙夷,歌者兀自溜达在舞台中央。萧宵听不懂她愤愤然的歌词,却感知到她的粗暴阴郁带着率直真诚,仿佛一只打了K粉的夜莺,没有遮挡把一切放在喉咙里。
没有什么比弗拉门戈更切合萧宵的心情,她结束学生生涯的毕业旅行,也是她凭吊感情的孤独之旅,一种浓墨重彩的忧郁。“哦,我的天。”萧宵在激动中不知不觉吐出这样的句子以缓解连续的震动。这并非西班牙语也并非什么其他外语的感叹成了一枚信号弹,让邻座那两个留学生有了老乡见老乡的感动。
十四、西得不能再西的地方
萧宵是和两个广州姑娘一起去米哈斯的。她们在弗拉门戈演出上结识,彼此都为终于听到祖国的语言不胜激动。两个姑娘在英国留学,利用做论文的空闲到西班牙旅行。她们的普通话带着明显的广东口音,萧宵觉得那嗲嗲的发音虽被播音系当成反面教材却挺适合流动在女生嘴里,有种明朗温柔的感觉。她们邀她一起去米哈斯,她想都没想就欣然应允,虽然她其实根本不知道米哈斯是什么,在哪里。
那小镇仿佛永远沐浴在阳光下,颜色饱和度之高好像哪个偏执的画家钟情蓝白弃用其他颜色的蜡笔画。两天,她随她们在蓝白相间的海边小镇穿行。初秋,海风微醺,阳光依然狂放。她们坐着驴车穿梭在坡道、阶梯下,闲散地逛遍每一个卖工艺品的小店,驻足观望每一户窗明几净的人家,纯洁炫目的景色中晒得只剩一口白牙。
萧宵与两位姑娘作别依照自己最后的行程前往葡萄牙。她对这个国家并无多少期盼,虽然它的名字里有她爱吃的葡萄,还和冷朗的西班牙神似,也有一颗牙。她把回程的机票定在葡萄牙的里斯本只为满足自己矫情的想法,她要去罗卡角,到欧亚大陆的最西点,在西得不能再西的地方,好好劝慰自己。她曾在明信片上看到过那山崖上的灯塔和十字架,她要亲自去看看,没有冷朗在旁,孤身海角天涯。她要把和冷朗的大头贴合影粘在罗卡角,以最痴人说梦的方式完成对他和她情感的追念。他们甚至没有一张合影,唯一联袂出席的照片是初中的毕业照。她站在第二排中间,他在第四排的左边,在整齐而拥挤的行列里看不出亲密和默契,无非乏善可陈的同学关系。那唯一的一张大头贴还是萧宵生拉硬拽拖着冷朗去照的。帘子里、机器下,冷朗仿若化石没有多余的表情,非暴力不合作地搭配着萧宵的各种搔首弄姿。她扳着他的肩膀,靠着面无表情的他,留下了一版珍贵的合影。那一共十六张的小照片一直在萧宵手里。当时她要把照片裁开,问他要哪一半,他看也没看兀自走在前边,挤出三个字——都给你。那时他们还没有恋爱,担着暗流汹涌的朋友关系。他对倾慕守口如瓶,如同谨慎的罪犯,不到万不得已不愿留下任何证据。如今,萧宵攥着六七年期唯一的一版大头贴,仿佛捏着去而不返的往昔。
她先是搭火车前往那个名为Sintra或许
可以翻译成辛特拉的城镇,而后再坐大巴转道罗卡角。萧宵穿着特意为海风准备的夹克,看起来神清气爽,像个装满秘密的旅行家。她面无表情地站在标注着“北纬38度47分”、“西经9度30分”的石碑下,见四下无人,把她笑容灿烂他表情节俭的小合影贴在了石碑背面的最低的隐蔽处。她不想别人发现它,也怕管理员过早发现清理掉这伤心的纪念。就留在天涯海角吧,她和他。
雾气中,海风吹来,陡峭窄小的山崖下是大西洋蓝色的苍茫。陆地的尽头,海洋的开始,萧宵在这烟雾缭绕风大浪高的秘境,被一种壮阔的静美征服,觉得哭都显得多余了。果然是海天一色走投无路,那望不到边的蓝色真切地伸向无尽的远方,让一切都显得微薄了。冷峻的色彩仿佛暗示萧宵别再执念什么杳无音信的家伙了。那是早晨,翻涌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没有一个人的山崖,她真的想纵身一跃把回程的机票省了。
萧宵是在一片表现主义的惊叫中回过神儿的。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亚洲人手执相机挥舞帽子从大巴上下来,从最前方两个女孩的叫喊里萧宵判断出他们来自韩国。她在听不懂的韩语中匆匆走下山崖,在商店里给妈妈寄了一张定格着罗卡角宏阔与孤独的明信卡。略犹豫,她给冷朗也寄了一张,除了他的地址和名字,上边只写了一句话:
“我爱你是陈年往事,也是下一秒钟和永远。”
但愿他可以收到吧,反正没有落款,他不会深深地反感吧。她步出商店时,在明信片的架子上捕到一只蜻蜓。它像一架加油的小飞机,停在明信片上休憩,被萧宵轻易捏住翅膀夹在手里。她轻轻地捏住,怕伤到它,打算让它陪自己一会儿再放了它。与蜻蜓告别前萧宵竟对那小昆虫产生了某种羡慕,觉得带着轻薄的翅膀和数不尽的眼睛是很酷的事情,另外在葡萄牙当蜻蜓离冷朗多么近啊!你飞到过西班牙吗?你见过冷朗吗?萧宵在心里向蜻蜓发问,觉得自己简直被想念折磨得像个脑残,连这么酸气十足的想法也能自然而然地产生。
“你确定真的送我了?不是头脑一热,明天又要回去吧?”钟燕燕搂着那只LOEWE手袋怀疑地看着萧宵。
“嗯。”
“你家冷朗中彩票了?”
“没有。”
“那么,你检查身体发现什么大毛病了,打算让我捐个肾,正在有步骤地打动我贿赂我?等到我反应过来已经受了你太多恩惠。就不好意思推辞了。”
“你需要的话,我现在就取一个肾给你。”
“没有别的解释,你一定是爱上我了。”
钟燕燕夸张地抱住萧宵,当然并没有从怀里拿出那只LOEWE手袋,它夹在两个姑娘心贴心的中间,仿佛什么重要的信物。
萧宵是在里斯本的自由大道上买下它的。她穿过叫不出名字的广场,经过说不出典故的雕像,漫无目的进入坡路的大道。仿佛只为考验脚力,与景色和好奇心无关,萧宵空洞地目视前方,并不关注两旁。像是被什么指引,她无动于衷地经过数个专卖店,没来由地推开了LOEWE的大门。她随意地四处望了望,拿出两千多欧元为两个皮包付了账。一个给妈妈一个给钟燕燕吧,反正花欧元的感觉总不像花人民那么心疼,没有触目惊心的数字,也消解了人对价格的衡量。她像很多亚洲观光客一样,手持两个名牌购物袋,不扫货就好像没来一样。她原本并无计划送给钟燕燕那么昂贵的礼物,却被花钱时明快的心情感染,决心一掷千金讨一次她的欢心。当然,或许更深刻的原因是她觉得该有个华美的告别,用她们都钟爱的物质形式凝固钟燕燕对她的怀想。
“玩得怎么样?”钟燕燕问萧宵时,眼睛依然盯着自己的新手袋。
“不可否认是个愉快的旅程。”
“可是你看起来有些奇怪,是黑了?还是见了冷朗欢喜过了头?反正我忽然觉得你好像另外一个人。”
“是我忽然变得很大方,送你一个我俩月工资才卖得下的包包,你就不把我当平凡人看了吧!”
“看看,就是这种。你从前不这么说话,看起来你毫不保留,非常快活,所以,不像你。”
“嗯。非常快活。”萧宵喃喃地重复着钟燕燕的话,“非常快活。”
那晚她们去夜店的时候,萧宵的快活更是史无前例。她叫来了沙池和尹美珠,摇头晃脑把他们介绍给钟燕燕、小凌,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缺心眼傻快活。这在萧宵亦是不寻常的表现,她鲜少把两伙不认识的朋友撮合在一起,每每钟燕燕领来自己的新朋友给她认识,即使同是广院的校友她也觉得不自在。在她的意识里,人和人变熟悉是很困难的事情,即使经由朋友穿针引线,在狭小友善的空间里,也让人紧张。她乐于和朋友单线联系,无意热情地把谁和谁聚拢到同一个圈子里。有一次冷朗和她约会直接带了一个朋友,她当场就摆起臭脸对冷朗的朋友冷言冷语。
沙池接到萧宵的邀约电话沉浸在受宠若惊的兴奋里。她说她想要和朋友出去玩,想起上次在夜店碰到他,不如叫上尹美珠一起去吧。他从不奢望她会偶尔想到他,像朋友一样邀约他,可是竟然她真的给他打了电话。
萧宵穿着球鞋站在门口等他时,时光仿佛又把他拉回十二年前。她看起来依然像个孩子,近乎透亮的皮肤在即将到来的夜晚隐隐发着亮,和出入夜店的绝大多数姑娘不同,她百分百素颜,脸上找不到哪怕是淡妆的涂抹。沙池和尹美珠迎上去,萧宵对他们绽出几乎露出牙龈的巨大笑容。看起来像那种行将腐烂的桃子,甜美到最大限度了。
沙池迅速认出了上次与萧宵同来的两个人——那个吸K的男子,那个把萧宵从他身边叫走的人,他们和她说笑嬉闹,显然是交往密切的朋友。萧宵坚持要了一个包房,被告之最低消费四千也没有半点犹豫。钟燕燕问她是不是疯了,她说棺材也花不了几个钱,留出棺材本,别死得太寒酸就行了。
“看不出来,你竟然喜欢这种地方。”待到一轮喝酒狂笑的间隙,萧宵插空坐在了沙池身旁。沙池忍不住说。
“嗯,喜欢。第二次来。”萧宵的脸在酒精作用下反出一种暗红,带着癫狂的色彩。并不十分好看。
“这么说,我上次碰到你,是第一次?”沙池的反应是:不会是撒谎吧?
“是呀。以前带着偏见,觉得这不是正经人来的地方。来了倒觉得,能在这儿找到开心的人,多单纯多幼稚啊!”
“你很能喝!”
“不行。以前都被教育滴酒不沾的,我爸妈都不能喝。不过既然要花四千块,不喝酒岂不是太亏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泡酒精。”萧宵说话时候左手拍着右手,好像每个指头里都装满欢愉,不动一动就快承载不下那充足的好情绪。
她端着酒杯游荡在包房各个角落,一会儿和钟燕燕尹美珠窃窃私语,一会儿坐在小凌或者钟燕燕男友身旁。所有人都觉得萧宵是旅行回来还没走出兴奋,唯有沙池在热火朝天的气氛里嗅到一丝微妙的伤感。在一群比他小四五岁的姑娘小伙中间,沙池保持着最不投入的清醒。连一贯温文尔雅的尹美珠都鲜活起来,几杯酒过后,她的汉语变得更加灵光,和钟燕燕也是一副相见恨晚的投契模样。
“听说你男朋友在西班牙?”萧宵再次坐在沙池身旁已经后半夜了。
“对呀,对呀。”萧宵格格地笑,好像男
朋友或者西班牙是很有趣的笑话。
“我真的怎么也想不起他了,对不上号。”沙池对那个据说也上过他体育课的男孩充满了好奇。
“我知道他喜欢我,不过用了好几年才想尽办法让他说出来。和别的男孩谈恋爱气他,找他帮我做各种事情,死皮赖脸缠着他,淘宝账户都是他帮着开通的,一花钱就问他密码。哭啊,闹啊,装作被强暴了去找他。直到有一天他说了,我哭了。”萧宵思路已经乱了。
“这么多年不容易啊。”沙池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得接了一句相当于虚词的感慨。
“最可怕的是我心里清楚他就是为我量身订做的伴侣,却还是觉得出去一小下可以偷偷回来的。”
“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沙池觉得萧宵的话云里雾里却透露着她正惶惑失望的信息。
“最尴尬忐忑的事不是我交上了卷子惦记自己能打几分,而是我怀揣好奇,缺乏自控能力地作了弊。监考的可能看见了,我很焦虑。”
“你是说……”
“我是说,其实没什么可焦虑的。我已经被开除了。哈哈。”一抹自嘲的笑容在萧宵脸上绽开,无限量扩大,最后她竟然笑出了声音,不管不顾地进入了花枝乱颤的境地。
“刚才我还以为你要哭了,怎么竟然想起来笑得那么可怕?”沙池不能过多表现出关切,虽然他觉得萧宵很可能处在一触即发的想不开里。
“有一天我梦到自己变得青面獠牙,吓死我了。”萧宵前言不搭后语搁下一句,蹦蹦跳跳找尹美珠去了。
十五、再见,新一
冷朗是在萧宵回国一周后收到那张只有一行字的卡片的。卡片在房东的桌上放了一周,几乎被遗落,好容易才阴差阳错随着一张学校的信件一起转交给他。他看到那娟秀细长的笔迹,虽然没有落款却的确是她。罗卡角的景色和邮戳共同显示,这张来自萧宵的卡片寄自葡萄牙。冷朗把卡片放在胸口的位置,觉得自己迷惑了。她在比邻的国家,一个招呼都没有打,比起国内,这是近在咫尺的距离,而她没有露面,只派遣来一张罗卡角的明信卡。“我爱你是陈年往事,也是下一秒钟和永远。”她说她爱他,那既是往事又是现在还指向永远的表白,带着荡气回肠的坚定打动着他。
他想起初中时的自己,在雪后的操场,写她名字的英文缩写,看着硕大的字母出现在洁白的雪里,寒冷中露出温暖的笑意。他一次次地写,然后再擦掉,因为他怕自己走后,她的名字被别人踩到。他知道自己心里依然爱着她。他甚至也想过,只要她心里还有他,哪怕是三心二意也是可以的。可是他终于发现他并不了解她,她可能非常复杂。他不能接受的是她若无其事地向他表白却日复一日欺骗着他。他可以放任甚至鼓励过她及时行乐,却无法容忍她丢掉他们感情中最尊贵的东西——真挚和坦诚。或者说他想过她周旋于另外的男人,可是前提是她只爱他,并没什么苟且的掩藏,与别人不过是排遣寂寞,心里只有他。可是当他偶然发现自己不过是面首之一,她对他说的话也可以一股脑儿送给别人,忽然觉得自己显得很廉价。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先是把时间加了六小时,继而反应过来自己并不知道萧宵在国内还是葡萄牙。他犹豫了几秒钟,终于放下了电话。接通了说什么呢?问她挂在嘴边的爱到底是真是假?还是那些一言为定的话是否依然算数呢?
他并不知道如果打通那个电话,这个秋天就不会含着那么多伤感了。两个小时之后,他发现手机上提示邮件的灯亮着,一封萧宵几小时前发来的邮件已经闪烁多时了。她已经很久没给他发信了,自从她发了一封怨妇般数落他不是就差分手二字的信之后,便没了消息。当然,冷朗心里清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再说什么都确实有些尴尬。
“如果不是很忙,回来送送我吧。”萧宵的信言简意赅没有来龙去脉,只是一个模糊的请求。
冷朗迷惑地看了三遍,下定决心拨出萧宵的号码。然而,自己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手机竟然已悄悄无电关机。时机不对,还是不要打吧。冷朗琢磨着明信片和邮件里的两句话,搞不清萧宵到底怎么了。
他并不知晓,就在他握住卡片第一次想听到萧宵声音时,萧宵险些留下了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那个时候,她虚弱地拨通了沙池的电话,轻轻说了一句:“救我,来我家。”
萧宵在夜店狂欢的第二天剪短了头发。她摇晃着刚刚过耳的短发展示给钟燕燕看时,钟燕燕皱着眉盯着萧宵怀疑她是不是得狂躁症了。
“冷朗给你吃什么了?怎么从西班牙回来跟被洗脑了似的,一天天不停地折腾,折腾得我都嫌你闹了。”
“你先说好看不好看。”
“还行。你怎么改行做幕后倒剪了个播音头啊!这么干净利索,也太女主播了吧!当年毕业为了面试也没见你发狠把头发剪了啊!”
“我十岁以后就没梳过短头,觉得女孩子就应该满头长发。终于觉得什么事都有腻歪的一天,干脆改头换面试一试吧。”
“你约我吃饭就是为了显摆新头发?”钟燕燕觉得萧宵判若两人,从沉静走向活泼过程也太短了。
“就算是吧。看看你,也让你看看我。”
萧宵约了钟燕燕吃饭,却只要了一杯水,什么也没有吃。早晨她也只喝了一杯水,晚上也没有进食的打算。不是为了减肥,她在执行自己的计划。很不幸,她在精心地琢磨一次后来可以归类为未遂的自杀。她记得曾听人说过,人死前很有可能会大小便失禁,所以为防止被发现时过于肮脏,她决定把肠胃清理干净,以尿失禁为底线,保持自己最后的端庄。
她从西班牙回来的那天起就想尽各种办法搜罗到了足以把自己送上西天的安眠药。她觉得人生破烂不堪,自己早已活在死里了。她不能理解冷朗为何突然那么绝情,一句去水星的戏言就轻松将她抛弃。她想起他念到大二突然放弃专业改学建筑,转系重读之前对一切只字未提,直到作为新生到建筑系报到才轻描淡写地知会她这个消息。不是成绩问题,一切出于兴趣。他一旦做了决定便下得了狠心,扔得下过去的付出和努力。如今她对他来说大概也相当于被抛弃的物理系,一段错爱的往事而已。可是糟糕的是,爱情的路她还继续在赶。她早已爱上了自己的爱情,想悬崖勒马却克服不了浓稠的死心塌地。“时间像潮水,冲散了我们,卷走了一切。”这是基督山伯爵说的吧,她无法像他那样怀着仇恨和执念,以强韧的心熬过痛苦,迎来风平浪静的最后。她知道总有一天她可以穿越这痛苦,微笑地抚摸终究变得浅淡的伤痕。可是她已筋疲力尽,懒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或者说她其实不想忘记,不想眼见着夜幕降临爱情的光淡淡散去。死或许的确是不负责的懦弱,却因为轻巧便捷对绝望的人太有诱惑了。只有在肉体上消灭自己,才能获得精神上的安静。她摸索着那枚琥珀戒指,彼时她收下戒指时“琥珀是一个棺材”的撒娇成了一句谶语。她的爱就要凝成琥珀了,在她最爱他的瞬间死掉。她总有预感自己会比冷朗先死,不止一次同情地说起冷朗晚年总归要面临她故去的日子。却没想到这日子来得这么快,他们加起来还不到五十岁,她就决定提前退场。
是在罗卡角产生了死的想法吧,天地苍
茫中她忽然有了轻生的念头,自私地陷入结束一切的筹划里。而后她一直雷厉风行地策划着这场死,仿佛打理着自己的婚礼。她先是剪了头发,而后开始禁食,约会过钟燕燕之后便开始认真地清洗自己,其庄严程度堪比传说中的老僧圆寂。当她把凑齐的六七十片安眠药拿到眼前时,忽然发现左手食指的指甲油花了。她停下死亡程序,找出修指甲的工具,严谨地擦去了仅有一点斑驳的指甲,重新涂上了鲜艳的红色。她想尽量减少瑕疵,完美地死去,省得殡仪馆的蹩脚化妆师在她尸体上做太多努力。待指甲油慢慢干了,一切准备停当,她留了简短的遗书,又给冷朗发去了邮件。到最后她也依然期望他可以参加她的葬礼。
她分数次把那些白色的小药片塞进嘴里,一杯水甚至不够,她喝了两杯。到最后十几片的时候简直产生了厌烦的情绪,一次次往肚子里咽药真让人觉得死也很无趣。待到终于成功吞下那些药片,她已经有些气急败坏,后悔怎么不找来氰化钾,没这么麻烦就可以一命归西。抵达死亡的昏迷没有马上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晕眩、恶心、呼吸困难,这些简直如同食物中毒的症状煎熬着她,她又一次想起来冷朗。濒死时一簇闪耀着希望的光亮从脑子里蹿出,她舍不得死,舍不得归于一片死寂。人生漫长,只有活着才可能再见到他,或许她终有一天能等到他回心转意。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不能承受这场委屈的阔别。唯有最关键的时刻才能让人恍然大悟对继续活着的兴趣,这场早已提上日程计划周密的死亡威了让她后悔的游戏。
模糊中她拨通了沙池的电话,想要活下去的念想让她在身体的难过中清醒:沙池,他开车,并且知道她家在哪里,这个时候叫他最合适。她用最后的力气闪开一条门缝,等待着他的到来。
她陷入一种仿佛被软禁的昏迷,隐约感知到沙池的到来。他来了,她知道抢救会很快进入程序,她将虚晃一枪,从地狱返回人间。她简直感到了不好意思,这场未遂的死亡必将兴师动众成为话题。
沙池接到萧宵电话时,几乎感到五雷轰顶晴天霹雳。他不知道她家正发生着什么,从她虚弱的判断,她可能遭遇抢劫或者压根儿就是差点自行了断。直觉让他倾向后一种可能,他发觉她状态怪异,知道她可能正泅渡在上不了岸的悲伤里,然而却未料到竟已是放弃生命的大问题。紧握方向盘的手加着力,泪水差一点涌出眼眶。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萧宵的生命里扮演这样的角色,几乎对她一无所知却被推上前线与死神抢夺她的生命。他打开门的瞬间,心已经跳到嗓子里,他怕她已经死掉,怕第一个面对她死亡的消息。半路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120。他不确定她是不是真有生命危险,虽然那种预感那样强烈。她在电话里只提供了五个字的不完整信息,也许这是个玩笑,也许她吃了什么致幻的东西。
他与救护车几乎是同时赶到的。虚掩的门内,她坐在地上趴在椅子上,意识已经相当模糊。他抓起桌上的空药瓶,随抬着她的担架一起上了救护车。医生看了看药瓶,说她没有生命危险,如果她吃的剂量太多,对脑、肝、肾可能有些损伤,但好在她吃的是安定,争分夺秒去医院应该不会有后遗症。沙池稍稍放下心来,没有生命危险,这时如同恩典,将他提到嗓子险些吐出来的心放回了原有的位置。
三四个医生呼啦围在萧宵周围,神色严峻,健步如飞。插管、洗胃、催醒、大剂量的盐水,有条不紊的操作逐一进行。萧宵任人宰割地躺在那儿,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死,如同最深重的睡眠,安谧仿若睡美人,不知多久魔咒才可解开。
他在诊室外等待着,回想着开门时她扑在椅子上的样子。几天没见而已,她剪了短发,越发清瘦,十二年没发生的变化就在几天发生了。如果她是这副样子出现在上次的机场,他或许不会一下子认出她。她到底怎么了?
沙池彻夜未眠地守着昏睡的她。一切平稳下来,她亦似乎无忧地安睡。苍白的脸上五官安宁,清爽的短发显得她更弱小了,仿佛神最小的女儿。这个差点向死神报到的姑娘浸在甜美的表情里,没有苦难的蛛丝马迹。医生说,她的呼吸、血压都已恢复良好,醒来如果生命指征正常,便万事大吉可以出院。她或许要一两天才能醒来,余下的就是等待。他大可不必寸步不离,他却总怕她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我活了,是吗?”二十几个小时之后,她睁开眼时他正注视着他。
“嗯。”
“把芯片拿出去吧!帮我把芯片拿出去。”萧宵指着自己头抓狂地说。
“什么?”沙池一瞬间惊出一身冷汗,难不成药物真的损伤了她的大脑,她已经精神失常了?
“我不想记得那么那么爱谁,也着急忘记那么那么恨谁。”
“头很疼?”
“看不出来吗?我在装疯啊!兴许装着装着我就真疯了,唱歌跳舞,天天过年。”说这些时,萧宵的手在轻微颤抖,每个指节都忽闪着与死神打过照面的信息,为了死相凄然涂的红指甲油饱满地闪烁。她自己并没有察觉。
沙池看到她还可以如此转弯抹角地表达,放下心来,至少脑子是没坏的。
“难受吗?医生说会浑身无力、倦怠。”
“嗯。”
“把我们吓坏了。”
“谁?除了你还有谁?”
“没谁。医生。”沙池有所保留。
“下次不吓你们,下次来个干脆的。这种事不知道是不是熟能生巧,我再死一次的话,估计就得心应手了。嘎嘣……我就没了。”萧宵的右手在脖子上做了个切的动作,调皮里渗着让人后怕的凛冽气息。
“别……”
她把食指伸向唇边,嘘了一下,示意他将规劝咽回肚子里。
“别告诉我爸妈。”几分钟后,她从面无表情中还魂。
“我不认识他们。只告诉美珠了。”
没有前兆,萧宵忽然爆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护士走进来厌恶地说了几句,她不为所动继续加大着马力。尖利的哭声响彻医院。她并不十分会哭,五官错位,面色涨红,和电视里女明星落泪时的梨花带雨相去甚远,显然不得边哭边美的要领。她美丽的脸被痛苦覆盖,甚至沙池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的她,是丑的。五分钟,或者十分钟。她忽然止住哭,和开始一样仓促。沙池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在关键时刻把自己抢救回来的姑娘是为情所伤,那刀子一样锋锐的哭声暗示着她正承受的刺伤。
沙池在萧宵脱离危险后把尹美珠叫到了医院。他要回一趟萧宵家,他记得刚才手忙脚乱惦记着她的命,似乎并没有锁门。他怕她醒来身边没有人,医生说他不必紧张过度,她不会那么快清醒,他还是不放心,招呼尹美珠先来盯着。
果然家门是没锁的,门像个悬念虚掩着。客厅里利索得纤尘不染,显然是刚刚打扫过。一切有条不紊,唯有她刚刚伏过的椅子有些歪斜,显出有人使用的痕迹。饭桌上一个蓝色的小丑娃娃白纸黑字地压着一张十有八九是遗言的东西——
再见,新一
我你
沙池望着那精简到极限的几个字,百感交集。他素来轻视一切脆弱的动辄以结束生命当捷径的家伙,觉得活不起倒的确合适死去。在电视报纸等等渠道听闻谁轻生的消息,他总是不屑大过欷歔。然而当他看着萧宵像
奄奄一息的流浪猫伏在那里,披肝沥胆的疼惜涌上心头。她佯装快活,她不动声色,她打点好一切准备上路。若不是一个闪念的留恋,如今她已不复存在变成一具崭新的尸体。
有些神秘,房间因为太过利索,丧失了日常生活的气息,家具、摆设低眉顺眼散发着好景不长死气沉沉的幽闭,仿佛主人确实已经死去,它们懂事地启动了默哀程序。沙池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摆脱了那种冰凉的气息。他拿了她随身的手袋,确定钥匙、手机都在里边就迅速地锁上门离去。
萧宵手机的铃声响起把他吓了一跳,那种陌生的声响离自己那么近,他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她的电话。他任由手机伴奏,继续开车,直到那循环往复的声响让他觉得毛骨悚然,他才决定掏出电话关机。然而来电显示让他改变了主意,那串组合怪异的号码显然是来自遥远的海外,以萧宵的社交那几乎确凿无疑指向她的男友——新一,遗言里的新一。
愤怒促使沙池果敢地按了接听键,他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心狠手辣的情人,隔着茫茫人海将恋人推进苟延残喘的境地。虽然从上次夜店里萧宵语无伦次的各种隐喻中可以揣测大概她做了什么负疚的事情,但傻子也能狠狠地感觉到她对西班牙男友牢牢的一往情深。
是的,来电显示里那串长长的号码确实属于冷朗。他在洗澡时候忽然一阵疼痛眩晕,险些摔倒在浴缸里。挣扎着披上浴巾,依旧惶惶然如何也无法安定,觉得身处一种无来由的惊心动魄里。每当如此,他的第一反应都是:她没事吧?他觉得突袭的痛苦往往是感同身受着她不好的遭遇。几经挣扎,他终于说服自己拨通了她的电话。无论如何,亲口问问她总是可以的吧。
她的时间该是半夜,是手机,一声声漫长的等待,冷朗即将挂断电话时,传来陌生的男子的声音。冷朗仿佛被什么击中,落寞地挂掉了。
沙池确信对方听到了他的声音,却并没给出交流的声息。他怒不可遏,回拨过去,急于质询他在搞什么欲言又止的把戏。
难不成我是小三吗?还咄咄逼人穷追不舍跨国回拨。冷朗看着萧宵的名字闪烁在手机屏幕,知道按下接听键传来的大概还是刚刚那男子的声息。
“你好。请问是找萧宵吗?”沙池不慌不忙。
“是的。”冷朗不紧不慢。
“她正昏迷,没法接听。”
“什么?”冷朗瞬间变了声,绷不住焦急。
“她在医院,刚脱离危险。”
“她?”
“吃了一堆安眠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是想自杀。”
“萧宵?”
“我是说她在几小时前自杀了。”
“方便告诉我为什么吗?”
“貌似,是被男朋友抛弃了。”沙池有意将语调平缓下来,一字一句。
“这么说,你不是她新男朋友?”冷朗的声音惨痛中带着迟疑。
“我是她老师。她男朋友在西班牙。”脱口而出“老师”两字时,他觉得他和萧宵的关系有点滑稽。还算不上朋友吧,却是她临死求救的人:不能定义为师生吧,不过是几堂实习体育课而已。他故意给出“她男朋友在西班牙”的信息,他从对方颤抖的声音里判断出至少他依然十分紧张萧宵。
“哦。谢谢。”
一秒钟时间,冷朗的思维在混乱中组合着信息。她在几小时前自杀了,那么那封客客气气祈求他送行的邮件便是她打算留给他的最后消息。送她去最远的地方,有去路无归途的死亡。他想起上次临走时她把头埋在他腋下,抱怨他不在场的爱很不实际。
“关键时刻我总可以拔刀相助吧。”他微笑地抚摸着她。
“山高路远,你拔刀也助不到。顶多赶得及收个尸,不过死都死了,有无葬身之地对我并不重要。为了环保,你可以不必烧纸。”她时常满不在乎说出这种凄绝的话,让他陡然升起对她的歉意。
如今她昏睡在生死之间,他差点就连收尸都赶不及。他从来没那么强烈地体会过无能为力,他挚爱的女人生死未卜,而他相隔半个地球对具体情况一无所知,只能靠询问陌生的男子获取可怜的信息。她对他已无期待,不过是淡淡地请他送她最后一程,公函般简单明了,甩干了所有情谊。是什么促使她决意孤独地死去?萧宵虽然内向孤傲,却从不悲观委靡,她坚忍笃定又孩子气,对一切都怀着想当然的憧憬,怎么就彻底地放弃?三个月而已,他与她隔绝了三个月,却竟然发生了山崩地裂的变化,他险些就只剩下哭灵的余地。他不能失去她,不管她是为谁死为什么死,他都要立刻出现在她身旁,听她亲口说出爱或不爱的话语。
“对不起,还是我。我想我就是你说的萧宵的男朋友,西班牙的那个。很抱歉,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冷朗再次拨通了萧宵的电话,未等沙池开口就一股脑儿交代着自己的身份。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萧宵每次提起都说很好,你们很好。但是我觉得你们一起旅行之后,她就变得很怪异。”
“旅行?”冷朗敏感地惧怕得知什么和自己无关的信息。
“就是她前阵子去西班牙找你那次。回来后她整个人变化很大,看起来特别欢实,反而不太对劲。这次自杀似乎不是突发奇想,可能考虑了一阵子。我建议你回来看看她,她自杀似乎和你有关,没人能保证她只寻死一次。”
“我肯定会回去。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我还以为是她不想要我了呢。麻烦你帮着照顾她。”冷朗略迟疑了一下,“还有,可不可以先不要告诉她我打过电话,我其实不太确定她想不想见到我,还是不想刺激到她。”
“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她想你。不过,好的。”沙池觉得仿佛在和一个男版的萧宵通话,他们都礼貌周全地与人保持距离,把自己藏得太结实了。
放下电话时,冷朗的脖子已经湿了。依照陌生男子含着愠怒的话语,他拼凑出撕心裂肺的关于她的信息——她一个人来了西班牙,回去之后就崩溃了,说是与他相聚,却没给他只言片语。那张里斯本示爱的卡片可能已经搭进了她全部的自尊和希望,他的沉默可能在死的悬崖边决绝地推了她一把。冷朗预感到很有可能是自己错了,险些杀了她。退一步,就算她已撇清了与自己的关系为了别人死,他也不能作壁上观,七上八下的心催促他马上回去。他不是去寻求转机,无意在她最哀痛的时刻讨还自己的利益,他必须回去因为必须亲自确认她活下来的信息。他迅速在电脑上查看机票,直飞的时间不合适,最近的一班是从法兰克福转机的。
十六、我要买下他旁边的墓地
“你没死,这个会不会收回去?”钟燕燕扬着那个LOEWE手袋,大呼小叫地进了萧宵的病房。清脆的声音遮掩不了她肿胀的眼睛,她假装贪婪地从手袋说起。
“放心吧。就算我诈尸,遗物也还归你。”萧宵不甘示弱,仿佛昨天不过是一场闹剧。
“我以前是不是没说过,我妈妈是医生?”
“没有吧。”
“所以你寻死之前也没咨询一下我这个医生后代,这不能怪你。我给你普及一下吧,你也知道现在什么东西都没以前的纯度高了,包括安定。就是因为你们这些蠢货拿治失眠的东西寻死,为了安全起见,安全性早就提高了。要是诚心想死,这东西不管用,除非
吃个十几瓶,不然就是脑损伤,你只会变成白痴,不是死尸。”
“就是说,我吃这个不会死?”
“吃几百片变植物人没问题。彻底死掉可能需要其他配方,比如配烈酒之类的,具体我也不知道。阮玲玉时代几十片药一碗面条你是别想了。”
“我到最后才发现自己不想死。全当我是来洗胃的,洗胃有益健康。多亏了我是服毒,没割腕。不然被他看见,要问的。”
“谁?”
“……冷朗。”萧宵忽然变得底气不足,细小的声音越来越低。
“为什么不和我说?”钟燕燕忽然转过去,哽咽。
“我本想事先透露给你的,一些具体事宜想让你帮着张罗。我的葬礼想有个吹唢呐的草台班子,那种农村剧里丧礼的调子,挺切题的,唢呐里有爱,也有死。你们可以在一个很不干净的地方搞个便宜的招待饭,参加葬礼的都吃个流水席,大家谈笑风生夹杂着偶尔欷歔我的英年早逝。这种丧礼很接地气。”
“没有别的要求了?”
“或者,遗体告别给我穿个比基尼怎么样,我还没穿过呢,临死前应该试试。那样的葬礼还挺滑稽的,让那些本来有点舍不得我的人,看见我的样子忽然想笑。”
“能别扯了吗?你他妈不能好好活吗?为什么不跟我说他欺负你?”钟燕燕忽然怒不可遏。
“他没欺负我,他压根儿就不认识我。”萧宵嘴角带着一抹可怜的笑意,她整个人看起来虚弱而又虚无,像被泡在水里。
病房骤然安静,清晰地传来走廊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廖泉汐手捧鲜花推门而入,脸上挂着不知真假的关切。
“怎么连你也知道了?我出去还有脸见人吗?是不是半个北京知道我的缺心眼事迹了?”萧宵错愕地捂住脸,难为情地久久不肯抬头。
“你都两天没上班了,我打电话给你请假的。食物中毒不能算缺心眼吧?”钟燕燕坐在萧宵床边使着眼色,及时地提供暗示。
“萧宵,赶巧电话是我接的,从你刚才的反应我判断出一些可能有点凶险的事情。你是不是……”廖泉汐的开诚布公令萧宵震惊,简直有点恼羞成怒。
“为什么特意来看我?”萧宵干脆也直抒胸臆。
“因为觉得你挺可怜的。我是过来人,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早没你那么幼稚了!你这些天一反常态,和现在的一切联系起来,我有自己的判断。”
“你来是为戳穿我?”
“戳穿你对我有什么好处?谁都有坏心,但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不做。我知道你没多尊重我,你们这些播音系科班出身的都自以为是,觉得别人都是邪门歪道。我也没多喜欢你,觉得你虽然不多事,但那股子傲劲儿挺招人烦的。可是我也不想看你自己折磨自己,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太楚楚可怜了,我看不惯。”廖泉汐做节目般稍作停顿,“你是不是一点不喜欢武熙沛?”
“你跟我提他干吗?这个人跟我毫无关系,你想要你拿去,不用跟我商量。”萧宵显然是武断地判断了廖泉汐的意思,冷若冰霜地看着她。
“我拿去?我拿他干吗?你以为我对他毕恭毕敬表示出热切的兴趣就是想拿去?就凭他我就找不着北了?”
“那你?”萧宵有些迷惑。
“只不过制片人觉得他最近走势不错,希望我把长期合作敲死。如果顺道传出点绯闻当然最好不过,对节目好,对我也没坏处。当然,我承认他不买我账却不掩饰对你的兴趣让我有点挂不住,争强好胜的心让我以加倍的热情招呼他。你还太嫩了,竟然以为我对他……”
“制片人就是不一般。多有战略眼光,差点打造了绝代双C!不过,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们不要谈他了。”萧宵几乎对那三个字过敏,提起来就不自在。
“不就是个提着灯笼都难找的凤凰男吗?不喜欢就不喜欢,撇清个什么劲儿啊!”沉默了半晌的钟燕燕发话了。
“我只是提醒你,他可能还没放弃。上礼拜我们开完策划会他反反复复地问起你,他知道你去西班牙了,还问我你是不是精神恍惚,对你的情况似乎了如指掌。直觉告诉我他很难缠,你要是不想焦头烂额,就要尽早处理干净。”廖泉汐说话的口气像个律师,尽职尽责地为当事人提点着上庭的禁忌。
“你说的话我还需要消化,不过,谢谢你。谢谢你来看我。”萧宵幽幽地说。
“制片人派我来看你,其他人今天都有活儿,我不录棚就派我来了。反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来点实在的,看你现在寻死觅活的也不容易。”
廖泉汐从头至尾都站着,像个好体能的模特,姿态和神态都无懈可击。她留下那些确实有用处的话就匆匆离去,萧宵和钟燕燕都有点缓不过神在安静的思前想后里。
沙池几次想告诉萧宵冷朗就快回来的消息,话到嘴边还是改了主意。要遵守保密的约定,也想给她一个惊喜,或者万一他被什么事耽搁了,别白白让她惦记。
他看着武熙沛走进萧宵的病房,迅速判断出那背影与那晚驱车赶去她家的相似度极高,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拦住他。虽然他揣测那个身影并不是萧宵想见的人,可毕竟他并不知晓具体的情况,不该贸然行使干涉的权利。为了不打扰他们,他在病房外踱步,没有走进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萧宵咬牙切齿地瞪着武熙沛。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请回吧。我累了。”萧宵面色冷峻,无意谈话。
“你把头发剪了?”武熙沛不管不顾将倾谈继续。
“如你所见。”
“是挥泪斩情丝?”
“错,我不是真的想死,为了住院方便。”
“不要不承认了,你已经放弃了。”
“我想放弃生命就是为了证明有些事我死也不放弃。我想死是怕坚持不下来,现在我活下来,就是我又要继续坚持了,懂吗?”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有些事永远不会过去,纵使我死了也不会过去。你只说对了一半,我爱他是陈年往事,也是下一秒钟和永远。”
“你跟我说实话,那个人真的存在吗?你所谓的爱人,你的新一,永远在远方的那个人,不是子虚乌有,有肉身当载体吗?”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实话?他存不存在,我已经模糊了。存不存在没关系,我爱他,这就行了。跟你没关系。”
“你必须回到现实。你不可能孤苦伶仃一直坚持下去。你需要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人,我为你可以放弃我现在的一切!”
“我还偏偏就不改初衷,形单影只地地老天荒,一个人坚持下去了。请你,带着你的一切,走开!”
“我想你们已经分开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好端端地忽然杳如黄鹤,但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所以就算这次他再也不理我了,坚决要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我也要一如既往地爱他。你知道吗?也许他真去水星了,他一定被挟持去了水星!就算他以后在水星结婚了,儿孙满堂回到这里,真心地,发自肺腑地爱着妻子和家庭,彻彻底底把我忘掉,我也还是爱他。如果一直在地球,他不会离开我,不会遇到他后来的妻子,不会真心爱她。可是水星的事情我看不见,我是不会承认的。他娶了别人,他也是我的。我不会打搅他,我会永远在远方,在角落,克制地望着他,不让他发现,不成为他的困扰。来日方长,或
许我还有机会,即使是最后的时刻,也许有天他忽然想起我,能为他送终也是好的。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要好好地,健康地活着,争取死在他后边。”
“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他埋在哪里,我要买下他旁边的墓地,要在人生结束时重新回到他身边,埋在他旁边的位置,在来世近水楼台先得月。我要赚好多钱,攒下来留给一个掘墓人,让他把我的骨灰塞进他的坟墓里。没命之后,我们的粉末融在一起,摆出相依为命的姿态,他不愿意也得愿意。人生最后的灰烬里我将得到幸福。下一世,我还要遇见他,我要紧追不舍,张大嘴说清一切,让他知道崭新的我爱他,上一个轮回里也一直爱着他!当然爱一辈子爱崩溃了也不是不可能,等不到最后掘墓人动手,我可能趁着哪天月黑风高就自己把他的坟扒开,咬牙切齿,挫骨扬灰,你这个王八蛋,怎么可以那么轻易离开我!而后留一把骨灰,回家像冲芝麻糊一样一勺一勺喝掉。感觉他一点点在我身体里融化,而后再对着镜子,我不仅可以看见自己,也可以看见他。我哭了就是他哭了,我笑了就是他笑了。”萧宵幽怨地说着这些骇人的话,声音低沉而细腻,仿佛一个鬼,泪流满面诉说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他也不想你停留在过去里,他说让你自己照顾自己。”
“你怎么知道他的话?”萧宵错愕地抬起头。
“因为是我把他送到水星去的……”
武熙沛略作停顿讲起了他不为人知的行动——他第一次进入萧宵的信箱是两人一起看电影那天。他们唯一一次看电影,他记得她曾幽怨地说起自己没机会进电影院。他想开始制造属于他们两个的特殊回忆,却遭逢她试图与他永远告别,不耐烦的语气装满厌弃。并且她不合时宜地讲起对冷朗的忠诚,那让武熙沛觉得自己被愚弄而后丢弃。但是他依然喜欢她,爱慕她,想要取代冷朗。于是,他几乎是易如反掌地进入了她的信箱,把收件箱发件箱看了个遍。开始是好奇而后是妒忌和愤怒,他终于忍不住替她向冷朗发出了一封意味深长的邮件。他在信的抬头打了自己的名字,而后学着萧宵常用的语气诉说着对自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想念。“虽然觉得对不起冷朗,却还是忍不住怯生生地爱上你。”“山高路远让人望而生畏,近处的温暖才是真切的慰藉。”“一想到你,我就将冷朗忘到水星去了。”他炮制了这样的句子,轻轻一点,塞进了冷朗的邮箱。删除了已发送邮件,天衣无缝,这仿佛错发的邮件必将割断那对回避直接的痴男怨女。萧宵一无所知,冷朗定会错愕地体会遭背叛的况味,那么纵使她发去再炽烈的文字也是于事无补的,他只会更加觉得她虚伪。
一切如他所料,冷朗愤愤发出暗示自己被放逐水星的回信,萧宵却云里雾里不明所以。他们都觉得对方缺乏一个合理的解释,在自我折磨中疏远了联系。他掌握时机,在她暴饮暴食的当口再次发起进攻,却想不到她纵使以为自己被抛弃,也依然始终不渝。
后来的事情都在武熙沛意料之外,她想不到她开始往另外一个信箱疯狂发信,有时候一天好几封有时候一小时好几封,她仿佛粘在了电脑前,人生的目标就是保持邮件的生生不息。开始他以为那是冷朗另一个信箱,却在观察几日后发觉那不过是傻姑娘自我治疗的方式而已。她头破血流却浑身是胆,面对杳无音信的爱人坚定不移。她疯狂的西班牙之旅,她夜店的告别演出,她认真而严肃地折磨着自己,他通过邮箱掌握着她的一切。因为她越来越依赖那个其实没人会打开的信箱,事无巨细向冷朗报告着自己的动向。直到她终于发出了预告死讯的邮件,他才知道她已几乎被自己那封冥思苦想的信置于死地。他被她的爱震慑了,那笨拙、刚毅、自闭、永不调头、一条道走到黑的爱,挑战了自己多年来对爱的定义。
他来医院的本意就是告诉她真相,可是看到她,心中又燃起蓬勃的占有欲,所以他自己都觉得卑鄙地做了最后的努力。
“你把我当成博士学位之后又一项战利品了吧,怀着鹿死谁手的好奇没完没了,一次次卷土重来,你意识到我也是人了吗?爱一个人是什么?就是毁掉他全部幸福,把他紧紧捏在手心吗?就是把他当做靶子,一次又一次发起进攻,直到射中靶心,如若明枪实在难以夺取阵地,干脆就连暗箭也出击?穷凶极恶、丧心病狂、卑劣恶毒,这些都是形容爱的词吗?你知道凶猛的爱忽然变成一片荒芜的感觉吗?你用最下作的手段毁了我的生活,连法都没有犯,就几乎杀了我。理由是你爱我。我很敬仰你!”萧宵几乎泣不成声,“你可以拆散我们,但是你永远休想我爱你。我宁肯毁了我自己也不跟你,不是电视剧里那句你得到我的人却得不到我的心,我的人你也得不到。我的人我的心我的一切都属于他,他不要我也替他留着,我一厢情愿我贱我九死不悔,没他我就不好好活,我就折磨我自己,谁也管不着,我愿意。”
“你恨我吗?”
“不,那么有强度的感情,浪费在你身上可惜。”
“想解恨的话,杀了我吧。”武熙沛第一次在萧宵面前掉下不具设计感的情之所至的泪滴。
“杀人犯法。你以为我会愚蠢到为你把命搭上?”萧宵倒迅速地平静下来。
“如果不犯法呢?”
“那犯不上说这么多话,早把你弄死了。”
“还是恨我。”
“不是恨,是恶心,厌烦!就像我不至于去恨一只苍蝇,但是我确实想打死它。”
“对不起。”
“你的一封信就把我的爱情歼灭,把我的人生搞得这么跌宕起伏。不过我或许应该谢谢你,不管怎样,你终于告诉我真相,让我知道了冷朗受的伤害。不然我还是怀着隐隐的怨恨觉得是他一走了之销声匿迹。”
“你们可以破镜重圆。”
“不必费心。”
十七、吃不吃花生米?
冷朗推开病房门的时候,萧宵其实刚刚睡去。她不断地拨着冷朗的电话,锲而不舍地听着外文版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不知道他正心急如焚地向她飞来,恨不得自己开飞机。他心里跳动着各种不祥的预感,她永远陷入昏迷,她在昏迷中死去,她……他不能设想她以自杀的方式向他告别,怕最迅速的飞行依然换来她长眠地下的冰冷消息——“我严拒我对你坟墓的如火的向往——那个墓啊,比我自己的更属于自己。”
然而她还是忽然睁开眼和他面面相觑。清浅的睡眠里,她的神经末梢接收到他的场,一下子睁开眼皮。她短头发,眼睛因憔悴虚弱显得格外大。有些发黄的脸上,嘴唇似乎变薄了,也变浅了。一瞬间他觉得面前的女孩很像萧宵,却不是她。那只是一部分她,她把自己撕碎后的一个碎片,太像个幽灵了。
“亲爱的,对不起。”她总是比他先开口,因为反应快而占尽先机。
“……”冷朗如鲠在喉不知从何说起。
“那封水星的信是坏人伪造的……”冷朗只需要这半句,其余的以后再说。甚至即使半句都没有,也可以。他迎上去,把她的头埋在自己身体里。
时间仿佛停在永恒里,他们保持着各自的姿势,没有言语。沙池和尹美珠悄然退出去,并没被他们注意。经过不知多久波澜不惊的饮泣,萧宵才发出犹如玻璃杯摔碎的哭声。
“吃不吃花生米?”抱头痛哭了好一阵,萧宵忽然呜咽地说了一句。
冷朗满是泪痕的脸浮上笑意。那是他们之间一个总被萧宵翻出来念叨的桥段——萧宵曾热情地扎进冷朗怀里,陶醉地在他胸口蹭来蹭去,忽听后背传来塑料袋窸窣的响声,回头一看,冷朗环抱着她的双臂正攥着一袋花生米,左手则费劲地偷偷挤出一粒送进嘴里。萧宵双目圆睁嗔怒地瞪着冷朗,你投入点行不行?就差这一口啊?此后,每当冷朗深情地拥着萧宵,她都记仇地问起:吃不吃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