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正始之音”
2009-01-18王宏林
王宏林
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是一篇吹响唐代诗歌革新运动号角的名作,其中写道:“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注“正始之音”曰:
正始,魏齐王芳年号(公元240—248年)。作为文学史上的所谓正始时代,是泛指魏王朝后期的。代表作家有何晏、阮籍、嵇康。这里所说的“正始之音”,指的是嵇、阮的诗。《世说新语•赏誉》云:“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那是指玄谈,与此文所云,含义不同。《文心雕龙•明诗》:“及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嵇、阮的诗都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当时上层社会的黑暗,表达作家对现实的不满,和建安作家的精神是一致的。
按郭先生所论,“正始之音”即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正始诗风,其特点是承继建安诗歌的现实主义传统,深刻地反映了正始时期的黑暗社会现实。后人涉及此处均认同郭绍虞先生的看法,如彭庆生《陈子昂诗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朱志荣《中国古代文论名篇讲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等。但细究陈之昂之论,其心仪处乃为两汉、建安,故称东方虬《咏孤桐篇》“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又怎会以阮、嵇所代表的正始诗风相喻呢?
“正始之音”出自《毛诗序》:“《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郑玄《毛诗正义》注释道:“《周南》、《召南》二十五篇之诗,皆是正其初始之大道,王业风化之基本也。”按此则知“正始”即正宗之始,“正始之音”即符合雅正传统的作品。
三国时,魏齐王曹芳以“正始”为年号(240—249),此期王弼、何晏等人畅谈老庄,辩言析理,士大夫争相慕效,极一时之盛。《晋书•卫玠传》引王敦语曰:“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复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绪,绝而复续。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晋书》卷三十六)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也有类似用法:“既共清言,遂达三└……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此处的“正始之音”指正始时期鼎盛的玄谈风气。
以上是“正始之音”的两个基本义项,虽然相差甚大,但均有正宗、典范、鼎盛之义。那么,“正始之音”是否有“代指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正始诗风”之意呢?从历代诗论来看,固然于阮籍、嵇康多有推奖,但历代很少在此意义上使用“正始之音”。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论正始诗风曰:“及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指出正始诗作受到玄学的影响,反映现实的慷慨悲壮之风渐渐消泯。《时序》篇亦云:“于时正始余风,篇体轻澹。”后人于此辨析甚详。刘师培在《中国中古文学史》中说:“彦和此论,盖兼王、何诸家之文言,故言篇体轻澹。其兼及嵇、阮者,以嵇、阮同为当时文士,非以轻澹目嵇、阮之文也。即以诗言,嵇诗可以轻澹相目,岂可移以目阮诗哉!”张立斋对刘氏之论并不赞同:“盖嵇、阮皆尚老庄,虽阮诗之辞浓意郁,而超然之旨,隐然可稽,所谓轻者脱俗,澹者远务,非属微词,谓其为文体性,自属正始之风耳。”(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建安、正始诗风之别十分明显,各家对此多有明论。刘永济曰:“魏明以后,玄言渐盛,慷慨之气,至此稍衰,‘篇体轻澹,此七变也。”(詹锳《文心雕龙义证》)葛晓音在《八代诗史》中说:“阮籍、嵇康的诗歌内容和风格也呈现出与建安诗歌迥然不同的面貌。他们不再效法建安诗人用模仿乐府叙事体的方式揭露时事,而是将抨击时世和抒写感愤融为一体,使五言抒情诗脱去里闾歌谣之质,进一步文人化。”(中华书局2007年版)可以说,正始诗风开启了晋代重辞之风,与慷慨悲壮的建安传统渐行渐远,故后代论诗均认为正始时期诗风已经渐渐沦落。钟嵘在《诗品•序》中说:“尔后陵迟衰微,迄于有晋。”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论文意》引皎然《诗议》曰:“正始中,何晏、嵇、阮之俦也,嵇兴高邈,阮旨闲旷,亦难为等夷,论其代,则渐浮侈矣。”(卢盛江《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中华书局2006年版)皆阐明正始诗风与晋代的密切联系。既然正始与晋代联系如此密切,却与建安的诗学风格呈现出如此不同,那么推崇“汉魏风骨”的陈子昂既然认为《咏孤桐篇》能“与建安作者相视而笑”,恐怕不会以正始时期诗风来喻东方虬之作,“正始”非指年号,陈子昂是在符合雅正传统的角度言“正始之音”。
另外,《修竹篇序》下文引解三之言把东方虬与晋人并称,其言:“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按《晋书•何曾传》,何邵“博学善属文,陈说近代事若指诸掌”(《晋书》卷三十三)。《晋书•张华传》评价张华说:“学业优博,辞藻温丽,朗赡多通,图纬方伎之书莫不详览。”(《晋书》卷三十六)两人在博学多闻方面方能并称。按此,解三是在应对机敏、多识博学的角度言东方虬与张、邵并肩,非言其诗与晋人相类。东方虬事迹不详,《旧唐书•宋之问传》曾载:“则天幸洛阳龙门,令从官赋诗。左史东方虬诗先成,则天以锦袍赐之。及之问诗成,则天称其词愈高,夺虬锦袍以赏之。”(《旧唐书》卷一百九十)显然,虬与何邵、张华同属才思敏捷之人。
综上,“正始之音”应有两个义项,在指正始时期鼎盛的玄谈风气时,常与“永嘉”对举,且多言及王弼、何晏等玄学之人。在评价某人的诗文创作时,多指《诗经》以来所确立的雅正传统,不宜释为阮、嵇所代表的正始诗风。如《宋赠苏文忠公太师制》曰:“博观载籍之传,几海涵而地负;远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声。”(《苏东坡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朱彝尊引俞右吉评朱国祚曰:“即以诗论,自抒性情,不事沿袭,诸体俱合,不失正始之音。”(《明诗综》卷五十九)均是如此。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