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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三个母亲

2009-01-15鹤(水族)

民族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生母记忆母亲

潘 鹤(水 族)

三个母亲,犹如三根生命之弦,穿过我的心房,儿时村口的阳光,今日的我已无福消受,怀揣着三份沉甸甸的母爱,轻微的疼痛,昭示着似水的流年。我想起梁晓声说过这样一句话——只要灾难不是一个接一个而来,生活永远都得珍惜下去……

生母:我望不见的风

我是一枚枝上的树叶,望不见生我养我的根;二十多年的岁月是一道深沉的暮蔼,它迷住了我眷恋生母的双眸。

生母去世时,我两岁多,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时隔二十多年,当我在纸上写下这些文字时,总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遗憾,因为我触摸不到她的身影。

我曾经天真地想过:要是生母生前能够给我留下一张相片,说不定我的记忆会因为相片的刺激而突然苏醒,脑海中会浮现出她留在我记忆深处的生活画面。然而一辈子生活在穷乡僻壤的生母,在她四十岁的生命历程中或许根本没有过照相的经历;因为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看到过一张关于她的相片。

关于生母的最初记忆,是一座小土堆。

小时候,家中喂养一头老水牛,放牧是我的任务。在一片广阔田野的北面上有一座长满树丛和杂草的土坡,每当经过那座土坡时,大人们常常有意无意地指着土坡上一座长满野草的小土堆对我说,那是你妈妈的坟。我懵懵懂懂地想着大人们的话,听的次数多了,我便开始相信那的确是母亲的坟。趁着牛群忙于吃草的空闲,一个人悄悄地溜到生母的坟前,却唤不起任何关于生母的记忆。

记忆像一根链条,只要其中的一个环节脱落了,回忆的大门是再也无法打开的。

外婆家离我家不远,翻过几座山头,再走上一段田间小路便到了,大概四五里路而已;但我很少去,因为外婆过世后,生母的娘家已经没有一个人了。生母很小的时候,外祖父就离家外出,最后客死他乡。在外祖母的期待中艰难地长大的生母二十岁那年,经人介绍,嫁给了家庭成分不好的父亲,听人们说母亲生性柔弱,我想在凄凉无助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也只会具有这种性格了。

生母死于难产。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我的故乡,妇女临产都是在家中接生。那个灰暗的清晨,当生母心力交瘁地生下妹妹后,没有来得及看她一眼,便走向了那漫无边际的黑暗。妇女难产而死,在故乡叫做“湿亡”,人们认为“湿亡”是一种不祥的征兆,甚至与耻辱紧密相连。死于“湿亡”之人是没有资格进入祖茔的。生母没有例外,被抬到四里以外的荒山草草掩埋。

生母,您生前从未享受过父爱,死后又被埋葬在荒郊野地,心中是否充满了哀怨和孤独?漆黑的夜晚,周边的树林显得阴森森的,偶尔还会有野兽出没,怪鸟呜咽,生性胆小的您那一刻是否透过林间极目去寻觅我们家那抹置在灶头上的灯火。

秋风又起,生母坟前的那几棵老树又该落叶了,生于泥土最终又走向泥土,这就是生命,平淡而自然。

恍惚间,又站在那片荒坡上,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树林里吹来的风,还时不时地从生母的坟前吹过……

母亲,我是您生命的延续,如今这个世界上能够记起您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了,而我努力去记忆,却只有这些。

继母:我诉不尽的爱

继母是我生命中最不可缺的人,我想,如果没有她,我人生的轨迹将更加灰暗,是她哺育了我的生命,给了我做人的尊严和活下去的理由。从小到大,我都习惯地叫她母亲,这种称呼已浸入骨髓。

很早就想写一篇关于她的文字,但往往不是难以下笔就是半途而废。

母亲实在太平凡了,平凡得让我无法用语言来叙述,母亲与父亲结婚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那时我大概三四岁,童年的我记忆的天空中,属于母亲的云朵不多,只知道母亲是一个严厉的人,她容不得子女的半点差错。调皮的我常常是母亲严惩的对象,而生性倔强的我是绝不会向她屈服的,并常常怀疑,或许自己不是她亲生的才遭受这份罪罢了。一种恨恨的感觉使我常常向父亲告状,而每每此时父亲总用自己那宽厚的掌心,轻轻地抚摩我的小脑袋,然后回过头对母亲说:“孩子太小,你不能太严厉的。”望着眼前那副自始自终都严厉的面孔,我觉得母亲是不爱我的,哪怕一丁点儿也不。她关爱的只是妹妹一个人而已。

恨恨的感觉如疯长的野草,在内心深处越长越茂,我常常觉得母亲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是的,她于我,仅仅是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一个陌生人。

然而父亲没有陪我走完童年的路。那个黑色的七月如幽暗的森林吞没了父亲的身影;多少个宁静的黄昏,年幼无知的我总是一个人悄悄地在村口守候,终究没有看到父亲破浪而来的身影。幼年丧父是人生的一大悲哀。只有经历过这样遭遇的人才能够真正体会到其中的真味。时至今日,幼年时跟小伙伴们上山砍柴,夜幕降临的时候,看着他们的父亲背着自己子女的柴禾健步如飞的身影,空旷的野外,只剩下我蹒跚而行的情景还恍然如昨。多少年后,每当看到一对对年轻的父母牵着他们年幼子女的手时,那一幕又在眼前浮现。

中年丧夫,对于母亲来说,也许我一辈子都无法体会那是一种怎样的打击。

家中所有的一切重担全部落在母亲瘦弱的肩上。那一段艰难的日子,不知道母亲是怎样挺过来的。

母亲平生不识一个字,但她始终坚定不移地将我们兄妹送进学校,并常常对我们说:只有知识才能改变人的命运。靠着自己的双手,不分昼夜地忙碌,在那仅有的三亩薄田里,母亲苦苦地支撑着我们兄妹的学业,其中的艰辛真是难以想象。

在母亲汗水铺就的求学路上,我顺利地读完小学、中学。然而长期的劳作和饮食的不规律使母亲患上难以根治的胃病,如影随形的病魔时刻折磨着母亲那瘦弱的身躯。

母亲对我仍然很严厉,只是为了我她曾经让妹妹辍学多年,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对我,母亲的爱在严厉中包藏着几多的深沉。

母亲的希望是把我培养成“吃公家饭”的文化人,母亲在乡亲们的预言中透支着遥远而不可企及的幸福。记得有一位诗人这样写:我本是母亲身边的一张叶子,因为好高骛远而随风飘荡……

有一种痛,像尖刀扎在儿女的心头,滴血的背后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样的预兆像泛滥的河水常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刻涌上心头,在泪水无声无息地顺着眼角滑向耳际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坚强的背后,竟然也有脆弱的时刻。我想用一生的努力去换取母亲的欣慰,母亲是否能够等到那一天,我不知道。只是我明白,没有母亲的人生,于我无非是一场空白的守候,没有母亲的岁月,注定是一场空白的等待。

义母:我谢不完的恩

儿时村口的阳光下,那是一双皲裂的手,手的主人正背着我沿着田间小道慢慢地朝着小镇的方向走去,这是我对义母最初的记忆了。

义母大概是我一岁时所拜认的,听人说那时的我日夜哭个不停,吵得四邻无法入睡,于是邻居们劝我父亲为我拜认一位义母。相传爱哭的小孩,只要给他找来一位义母,那么他不但停止啼哭,而且还能健康地成长。心疼我的父母便照着邻居的话去做了,给我拜认了一位义母。

人生的旅途充满了过多的不可知的因素,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机缘,也许在某种契机下,会给自己人生带来重大的影响,我想义母带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机缘。

幼年时,常常盼望着春节快到来,因为每年春节前夕,义母总会从镇上给我捎来一套崭新的衣服。童年的我一年到头没有几件衣服,而且只有义母捎来的衣服才是新的,我把新衣罩在一身破烂的旧衣上,度过了那一个个寒冷却美丽的冬天,并且还在伙伴前骄傲地说:“瞧,我义母送的衣服多好!”淡淡的月光下,看着他们一脸羡慕的样子,我终于拥有一次难得的快乐。少小的虚荣如今已是一片云烟消散在岁月的深处,如今望尽天涯,也觅不到那份曾经漾满心头的快乐和欣喜。

父亲过世那年,义母要接我到小镇上读书,因为她家就住在镇上。我舍不得离开家中年幼的弟妹,还有家中的那头老水牛,最终没有去。直到小学毕业那年才真正住进了义母的家。初中三年,我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那里,只有周末才回家与弟妹团聚。可惜的是当时的我并不懂得勤奋学习,只知道疯狂地去读一本又一本厚厚的武侠小说,义母不识字,看我在灶边生火做饭时还在冥思苦读“教科书”,便叫我到房间去看。我“阴谋”得逞,以后屡试不爽。这样做的后果是肚子里面收获了一些乱七杂八的东西,而理科的成绩尤其是数学更是每况愈下了。

我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不懂得珍惜义母给我那难得的读书机会,大部分的光阴都交给古龙和金庸了。时过境迁,世间的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唯有这样的一幕却永远鲜活在我的心里,使我愧疚不已——冬日里,风从墙外呼呼地刮来,我躲在房中看着那一本本厚厚的闲书,灶边的义母却在忙碌个不停,满头的银发在风中不断地飞舞……

人世间有一种恩,来自热情澎湃的心海,像默默而流的小溪,施的人从不提及,受的人或许一生都不知晓,但那抹从心灵中发出的银辉,经过岁月的洗涤,会熠熠生光,愈加灿烂,这份恩情我们叫它大爱。

义母生于一九四四年,今年六十二岁。她一生都在辛勤地劳作,义父体弱多病卧床已久,他的病多年来都没有恢复的迹象。里里外外都得靠义母一人操劳,一年四季她那皲裂的双手时不时溢出丝丝血迹,常常叫人不忍心去看,药物也起不了多少作用,因为那双从早忙碌到晚的手停歇的时间太少了。

又逢深秋,荒坡上的红薯地里,义母弯着腰,手中不断地挥舞着那把古朴的镰刀,是在收割红薯藤吧!天下着微雨,薯叶在刷刷的响声中不住地上下翻飞,一如义母那满头不断飞舞的银发,布满裂缝的双手,是否还在流出细小而殷红的血丝?

后院边上的那眼清泉,细水长流,弯曲的古柏屹立泉边,常常入我梦中,一如义母那淡淡的面容。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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