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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牧户

2009-01-15阿云嘎

民族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哈达巴拉书包

阿云嘎(蒙古族)

作者简介

阿云嘎,蒙古族,1947年出生在鄂尔多斯牧民家庭。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大漠歌》、长篇小说《僧俗人间》、《有声的戈壁》等。中国作协会员,现任内蒙古自治区文联主席。

那还是“文革”时期,“林彪事件”刚刚过去。那年深秋我带着一辆马车从公社出发,朝着一个最偏远的放牧点走去。那地方距公社很远,大概要走大半天。那次我是去接新录取的学生。一个多月以前,我以招生老师的身份在那片草原呆了十来天。现在录取名单终于确定下来了,九个孩子里录取三个,并且派我把那三个孩子接到学校。

深秋的草原灰蒙蒙的,天气已经开始冷了。马车在慢慢地摇晃。赶车的是一个中年人,一路上几乎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大概是为了打发漫长而寂寞的路程,他不停地哼着歌,声音很低。我注意听了听,是毛主席语录歌。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心里很难过,那里有九个孩子,而被录取的只有三个。那三个孩子是经过生产队领导和大队革委会推荐,最后由公社革委会批准上学的,但还有六个孩子失去了上学的机会。我知道那六个孩子和他们的家长是多么失望!我甚至感到没有勇气面对那些家长和孩子。而最使我揪心的是小哈达和他的母亲南斯勒玛。那是一对孤儿寡母,他们已经遭受过太多的不幸,这次小哈达上学的愿望又被击碎了,那母子俩能承受得了吗?

南斯勒玛大约三十五六岁,她的儿子小哈达只有十来岁。南斯勒玛遭遇很不好,她是个离婚的女人,刚生儿子不久就被丈夫抛弃了,她的生活一直很困难。一户人家一旦生活变得困难,就很容易被人瞧不起。她的情况正是这样。比如过年过节,邻居们去她家拜年,她无法拿出其他各户那样丰盛的食物款待客人。哪家邻居办喜事或为孩子过生日,她送的礼物也比别人逊色得多,而且她和儿子的穿戴也总是半旧不新的,上面还有补丁和尘土。这样大家都感到扫兴。但她被别人瞧不起的原因不单单是这个,她和她儿子还曾经偷过东西!

那时候“文革”还没有开始,“四清”运动却搞得轰轰烈烈。小哈达那时候只有两岁,突然病了,发高烧,昏迷不醒。她吓坏了,哭着跑到公社请大夫,却没有钱买药。她跑到供销社门市部,那里有她一个表姐,她想跟表姐借几块钱,偏偏表姐又不在。就在这时候有人来门市部买东西,售货员拿货,顾客付钱。也许售货员忘了,也许没忘只是没有很快把钱放进钱箱里,反正那钱就在栏柜上放着,总共是三块几毛钱。她把手伸了过去,刚拿到钱就被抓住了。正值“四清”运动高潮,这种“反面典型”当然不会放过,公社那边的电话打到生产大队,大队派民兵押着她回来,立即召开大会批斗。据说她当时紧紧咬着牙关,双眼睁得大大的,溢满了泪水,显得很痛苦也很害怕,但一句话都不说。她出身历史都没有问题,偷的钱也不过是三块几毛钱,而且当场被收回,因此批斗完了就放她回家。她流着泪跑回家,守在患病的儿子身边。连续高烧几天的小哈达突然乱喊乱叫起来,手脚乱舞,接着竟咬住了自己的胳膊。她吓坏了,费了很大劲让儿子张开了嘴,但儿子突然又再一次咬住了胳膊。她哭着,“咬妈妈,咬妈妈的胳膊……”她又一次让儿子张开了嘴,把自己的胳膊送进了儿子的嘴里。儿子咬住了她的胳膊就没有松开,小孩子尖利的牙齿深深咬进她的肉里。她流着泪喃喃着:“咬吧,儿子,把不争气的妈妈咬死算了……”过了两天儿子退烧了,她却似乎垮了。她见了人就红着脸低着头,从那以后她似乎永远抬不起头了。

她儿子小哈达偷东西时只有六岁。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年公社举行那达慕大会,跟她家做邻居的几个女人从门市部里一人买了一盒雪花膏,是很小的蓝色铁盒的那种。她也带着儿子跟她们去了门市部,但她没有买雪花膏,她舍不得花那个钱。儿子大概是心疼母亲,或者觉得那小蓝盒很好看,就偷了一个女邻居的雪花膏。一盒雪花膏不到一块钱,但丢了东西的人总是很不高兴,而且很快就怀疑到了她头上,因为她有“前科”,还因为她也曾跟她们一起去过门市部。几个女人一起去了她家,让她拿出雪花膏。她当时很紧张,脸变得通红,不停地喃喃着“我没有拿。”几个女邻居毫不客气地进行了搜查,从枕头底下搜出了雪花膏。女邻居们倒没有太为难她,只是训斥她怎么这么没有出息,几毛钱的东西也偷?她红着脸不说话,她的儿子却说,雪花膏是他“拿”的。其实他还分不太清楚偷与“拿”的区别。

一个穷人,再加上自己和儿子都偷了东西,她在周围人心目中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谁都有权利毫无顾忌地对她表示厌恶……

南斯勒玛母子的这些事情是我上次去那里听说的。刚去我还不认识她和她的儿子。告诉我那些事情的人叫海里布,是一个老头,在生产队队部做饭。

上次我是骑着马去的。我先从旗里乘坐汽车到了公社,到公社又找了一匹马上路。落日时分,我走上一道高坡勒住了马。坡下边是一块不太大的草滩,一些牧户散落在那里。我数了数,共有九户。一点都不错,这里就是我的目的地。早晨我从公社出来时,有人怕我迷路,就给我详细地描述过这里的情况。那个人说,那里有一道高坡,坡下总共有九户,有土房也有毡包,其中有一座砖房是那里的生产队女队长乌德巴拉家。我现在所看到的跟那个人的描述几乎一模一样。草滩西边也是一道坡,那坡上有一处土房,那应该是生产队队部。我便朝那里走去。那里早有人等我,大概听到了我的动静,土房里走出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女人。我知道这个女人就是生产队队长乌德巴拉。公社的人给我讲过乌德巴拉的情况,她今年三十五六岁,五八年“大跃进”时就是全旗十大突击手之一,后来“学大寨”运动中又当过“铁姑娘队”的队长,“文革”初也遭到了冲击,但很快又复出,现在是公社、大队两级革委会委员,又是这个生产队的队长。

“路上累了吧?快进屋。我们等你半天了。”她说着,帮我拴马,拿包。她显得精干而自信,那个年代我在偏远牧区见到过很多像她这样的基层女干部。

走进了屋子,老头给我倒洗脸水。

乌德巴拉对老头说:“海里布大叔,你去给招生老师做饭吧。”我才知道老头叫海里布,大概是生产队队部的炊事员。

“今天你累了,吃完饭早点休息,明天见见家长和孩子们。”她说。

“说起来有意思,九个牧户九个孩子,正好一家一个。”她笑着说,又问我,“你们学校这次招几个学生?”

“没有最后定,过几天学校领导会来电话告诉我。不过,不可能把九个孩子全招去。”我笑了笑说。

“好吧,咱们明天谈。”她说。

第二天是这里的牧民带着孩子来见我。他们满脸堆笑,对着我谦卑地点头哈腰,问我路上累不累,习惯不习惯这草原上的生活,接着就把身后的孩子推到前面。“就是这个孩子。”他们说,这孩子就是爱学习,这孩子从不惹事,这孩子成天嚷嚷着要上学……说完这些话他们似乎不怎么拘束了,便热情地请我到他们家吃顿饭,我婉言谢绝着,他们还是不依不饶,我只好说过几天再说。确定录取名单时招生老师也起一定作用,所以我才受到家长们如此的敬重。

我心里数了数,已经来了八户,还差一户。没有来见我的是哪一户呢?

晚上,乌德巴拉在自己家里招待我。她有个十三岁的女儿要上学。但她请我到家里吃饭跟她女儿上学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像她这样的身份,哪怕这里只招一个学生,她女儿也必定是首选对象。她之所以请我到家里吃饭,只是作为生产队长对我表示欢迎的意思。

我跟着她到她家的时候,海里布老头刚宰完一只羊,满手是血,正把羊皮搭在墙头,看见我笑了笑。家里还有两个女人在做饭,肯定也是她的邻居。这里还有好几户仍住毡包,但她已经住房子了,房子面积不小,也很干净,按当时的情况她的生活应该属于上中等。女儿在里屋复习功课。

“我爱人在旗武装部,是军人。家里就我和女儿两个人。”她笑了笑说,“为了陪你喝酒,我把邻居们都请了,他们马上到。”

很快她的邻居们都来了。我看得出来,大家在她面前一个一个毕恭毕敬,说明她在这个小地方具有不可动摇的权威。她将她的邻居一个个地向我做介绍,其实这些人我上午就见过。我心里又数了数,还是八户。

那个第九户为什么还不露面呢?

第三天我还要到那些牧户看看,进一步了解情况。乌德巴拉带着我一家一家地走。我们走了八户,还是昨天的那些牧户,快到中午了,乌德巴拉说回去吃饭。

“不是还有一户吗?”我说,望着草滩的西南角。那里有一顶小小的旧毡包,外边的羊圈也很小。其他户上午我们都去了,唯独那一户没有去,我知道那就是我来了以后一直没有露面的那一户。

“那一家嘛,去不去就是那么回事。”她说。

“那家没有孩子?”

“孩子倒有一个,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不过……”她笑了笑。那是一种轻蔑的笑。她又说,“你想去看看也可以。”

“当然要去看看。”我说。

“那也只好下午去了。海里布大叔一定做好了饭在等你呢。”她说。

其实我回到队部的时候海里布老头还没有做熟饭。我边帮他烧火,边跟他聊起来。

“那些牧户都去过啦?”他问。

“去了八户。”我说,“住在最西南角的那一户我没有来得及去,那是谁家呀?”

“那是南斯勒玛家。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儿子过日子。”海里布老人说。

“南斯勒玛?她的孩子不想上学吗?”

“谁不想让孩子念书呀?但是……这上学的事,能轮到她家吗?”老头叹着气直摇头。

“她……怎么了?”

“她?”老人的眼光悲哀起来,“该怎么说呢?反正……好事都不会轮到她母子俩。”

“为什么?”

老人沉默着,最后在我的再三要求下才说起了那母子两个人的情况,我才第一次听说了南斯勒玛和她儿子的种种遭遇。他说得很慢,说起她儿子当时发烧有多么严重,说起那个三块几毛钱,说起那个蓝色铁盒雪花膏,还有母子两个人现在的生活……他边说边叹气,脸色像岩石般严峻。

“啊,原来是这样。”我感叹着,终于明白这第九个牧户为什么迟迟不露面了。

“其实,谁不想活得体面一点呢?那不都是生活逼的吗?”海里布说着又叹气。

听了南斯勒玛母子的故事以后我心里产生了深深的同情。等我吃完饭,乌德巴拉也来了。

“我去看看南斯勒玛。”我说。

“好吧,我陪你去。”她笑着说。

我跟乌德巴拉正走着,她突然说:“那不是南斯勒玛的儿子吗?”接着便喊,“哈达,你妈妈在家吗?招生的老师要到你们家看看。”

于是我看到不远处有一群羊,羊群旁站着一个小男孩。那男孩听到了乌德巴拉的话,飞快地向我们跑来,但跑到一半的路,又掉回头跑去。“妈妈,妈妈,招生老师来了……”他喊着。我朝着男孩跑去的方向看,便看到一个女人正挑着水走着。她肯定就是南斯勒玛了。

我们走到她家门口时,她也正好挑着水到了。海里布老人讲过的那些事情立刻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静静地望着她。她穿着带补丁的旧衣服,头发大概好长时间没有洗梳过,但引起我注意的并不是她的衣服和头发,而是她的神态。那是一种深度的自卑、羞愧的神态。她想尽量露出笑容,但那笑容刚刚露出来便迅即消失,变成了尴尬和慌乱。是的,我看到的正是一个在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下勉强支撑着的女人。正是她的这种神态深深地打动了我。似乎我的心在发颤,发冷。接着我又看到她的儿子。儿子就站在她身后,多好看的一个男孩呀,脸圆圆的,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显得那么兴奋,好奇。

“嗨,你这个人怎么了?人家来你家,你得请客人进屋呀。”乌德巴拉责备道。

“哦,哦……”南斯勒玛似乎更加慌张,红着脸说,“请……进屋坐。”

她家真的很穷。她手忙脚乱地给我们倒了茶,又从木柜里拿出一盘奶酪摆在我们面前。接着她就不知道应该干什么了,红着脸低着头站在那里,不停地搓着双手喃喃着:“唉,我家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你就是不会安排生活嘛。”乌德巴拉喝了一口茶把碗放下说,“人嘛,不怕穷,就怕不会过日子。”

“是的,是的。”南斯勒玛红着脸赔笑说。

为了让她尽快摆脱这个尴尬的状态,我开始说话了。“你这个孩子多大了?愿不愿意上学呀?”我问道。

“愿意倒是很愿意,不过……我们家这个情况……”南斯勒玛笑着说,看了一眼儿子。她显得那么没有信心,仍然很自卑,但我也看得出来她听了我的话以后很高兴,眼里充满了感激。

“应该让孩子念书,多好的孩子……”我说。

我当时说这种话,一方面是为了安慰这母子俩,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无意。我到哪一家也是说这些话,因为我是招生老师。但后来我才慢慢意识到,当时我对这母子俩说这些话简直是一种罪过!

“那好,那好……这个……我们……”她慌乱地说,“其实我们也希望……”

她似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她的儿子小哈达的脸看去像突然被阳光照亮了一样发光。

“你们看,见了你们我都高兴得不知道应该干什么了。你们坐着,我这就……做饭。”她说着,对她儿子说,“快去抱柴呀。”

小哈达像个受惊的黄羊一样蹦起来就往外跑。

“行了,行了,我们还有事。”乌德巴拉不耐烦了,对我说,“咱们走吧。”

我看出来了,南斯勒玛很想挽留我们,但又缺乏勇气。于是她有点失望地送我们走出毡包。我们走出好远我再回头望去,看到南斯勒玛和儿子还在门口站着,儿子还抱着柴火。

“社会上就有这么一类人,你说有什么办法?”路上乌德巴拉感叹着说,“她这种人,咳!”

我没有说话,我看到一个幸福的人对不幸的人的鄙夷。我心里酸酸的。

“真不懂得行情。看把她高兴的,她的孩子能上学?”她又说。

我心里针扎般地疼了一下。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比较晚,发现海里布老人把茶熬好了,把炒米、奶酪等早已摆在桌子上,他人却不见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等我喝完茶他才回来。

“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他吞吞吐吐地说,“你去南斯勒玛家吃一顿饭吧。”

“什么?”

“她今天一早来找我,求我去杀一只羊,她儿子还小,不会杀羊。我去了。”海里布说,“她说她想了一晚上,还跟儿子商量了好久,怎么也觉得应该杀一只羊招待你。她说,看来家家都准备杀羊招待老师,她也想招待你一次……”

“不行,不行,这不合适。”我忙说,“她生活很困难,杀羊干什么?”那时候还是大集体,牧民有权支配的只有自留畜。自留畜是按人口留的,南斯勒玛家只有两个人,她能有几只自留畜?

“真的不行?”他细眯的眼睛盯着我问。

“真的。她哪怕是把准备杀的羊卖掉,也可以贴补家里的生活。”我说得很真诚。

他沉默了好久说:“人这个东西呀……”我看到他眼睛里的失望和愤怒。

“怎么……?”

看来他很不高兴了,沉默了很久才说:“你……是有文化的人,为什么伤一个可怜人的心?”

“不是……我不是瞧不起她。”我忙说。但我已经意识到我想得太简单了,我不应该忽略别人的善意。

“我这个人没有文化,说话不分轻重。但我从来觉着,其实要看出一个人的品质很简单,就是看他对那些可怜的人、苦命的人、甚至做了错事有这样那样毛病的人是什么态度。”他说。

我明白老头是在骂我,但我却一点都不反感,因为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你别生气,我去。”我说着站起来,拉起海里布就朝南斯勒玛家走去。

很显然南斯勒玛把家打扫了一遍,比昨天干净多了。她和儿子都穿上了半新的衣服,那大概是他们最体面的衣服。她很热情地迎接了我和海里布。煮熟的羊肉很快端上来,她还拿出半瓶酒。

“我还专门去请乌德巴拉队长了,她说不来。”南斯勒玛笑着说。

羊肉瘦而硬,味道并不鲜美。但我却放开肚子吃起来。这是我一生中一次很奇特的体验,我不是为了吃而吃,而是为了不伤主人的心而吃。我吃了很多肉,还把那半瓶酒也喝完了。南斯勒玛和儿子一直高兴地望着我吃喝,脸上全是心满意足的微笑。

当我装了满肚子超量的酒肉离开她家的时候,她和儿子把我送了出来。我回头挥了挥手,在醉眼朦胧中看到她眼睛里泪光闪闪。

从那一天起,海里布老人每天都给我讲南斯勒玛的情况。

“你去她家吃了一顿饭以后,她说她一夜都没有睡觉。她是高兴呀,睡不着。”他说。

“她昨天领着儿子把水井的井台修好了。我们这九户就那么一口井,大家只知道去取水,饮牲口,却谁也想不起来修一下井台,那井台早就塌了……”他说。

“朝乐蒙家丢了几只羊,南斯勒玛去找,从晚上一直找到天亮,硬是把那几只羊给找回来了。”他又说。

“她说要去乌德巴拉队长家。她说乌德巴拉队长过去也帮助过她,她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过……”他又说。

那几天,我从队部房子门口都能经常看见南斯勒玛领着儿子走在草滩上,这家进那家出。她和小哈达都穿着那天穿过的衣服。从他们走路的姿势我都可以看出他们是多么愉快。小哈达经常东跑西奔,他大概是在追跳鼠什么的,那时候南斯勒玛就站在那里等儿子。儿子跑一阵又回到母亲身边,两个人手拉着手又继续走去……

孩子上学已经成了这里九个牧户共同的热门话题。其实录取名额还没有定下来,但大家已经开始为孩子做新衣服买书包了。看到这样的情况我开始感到为难。因为他们中多数人最后会失望的。当然我想得最多的是南斯勒玛。我想去看看她。我觉得有必要让她明白,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够被录取的,直接说不好开口,哪怕做点暗示也好。

我是中午去的,母子两个都在,他们正在欢天喜地地看一个书包。

“别的人家又做衣服又买书包,我跟儿子商量,我们家没钱,衣服不做了,就买了个书包。”她说着,“快让老师看看,这个书包怎么样?”

小哈达把书包送到我手里。说实话,这是当时在牧区能够买到的最好的书包,用粉红色尼龙布做成,分好几层,每一层都有拉链,外边还有好几个兜兜。买这样一个书包,也许要花掉他们家两三个月的生活费吧?

“老师,这个书包好吗?”哈达问。

“太好了。”我说。其实我还想说这个书包太贵了,但犹豫了一下没说。我不想扫他的兴。

南斯勒玛笑着说:“贵了一点。但还是买了,不做衣服,书包应该买好的。”

我在她家呆的时间不短,但始终没有能够对这母子两个人暗示什么。我是不忍心。在她和儿子的生活中,这几天这样欢乐的时候肯定很少。这是一种短暂而脆弱的欢乐,我为什么要打碎这个欢乐?

傍晚,我走上了北边那道慢坡上面。这里视野开阔多了,九户牧民家在越来越浓的昏暗中若隐若现。我突然感到很伤感。我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了什么?按说招生是一件好事,哪怕只录取一个学生也是好事。但我没有想到有些人会受到伤害,而且受伤害的又是最应该同情的弱者。

大队部有人骑着马来通知我说,学校领导让我到大队部等电话。那时候生产队还没有电话,我骑着马出发了。我知道录取名额定下来了。

那时候偏远牧区的长途电话很不好打,要经过很多话务站转接,我在大队部等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电话才来了。学校革委会主任通知我,我来的这个牧业点共录取三名学生。

“三名?多录取几个不行吗?”我问。我立刻想到了那些家长和孩子讨好的、兴奋的、渴望的眼睛,我真的不忍心让他们失望。

“多录取几个?这个……”学校革委会主任在电话里犹豫着,“增加一两个也许可以。”他说。

“这里有九个孩子,最好都录取。”我说。我知道哪怕从这里录取八个孩子,小哈达肯定也上不去。

“九个全要?你是在开玩笑吧?”

“那……算了。”我沮丧地放下了电话。

我回到生产队,就找乌德巴拉,告诉她说这里总共录取三个孩子。接着我就哪儿也不去了,我有点不敢见那些家长和孩子了。过了两天乌德巴拉拿着一张纸来找我说,推荐名单已经出来了,按要求推荐了三个,已经经过公社革委会批准盖章了。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把那张名单装进包里就骑着马离开了那里。我感到特别沮丧,甚至感到很痛苦。我完成了招生任务,我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但没有想到,学校这次又偏偏派我来这里接新生……

……这样,我第二次来到这个放牧点。我们是天黑以后到的,直接去了队部,发现海里布老人在那里。

“大叔,麻烦你现在就去告诉乌德巴拉队长,让那三个孩子明天一早就来这里出发。”我对老人说。

海里布去了,我和车老板喝了点茶。车老板喝完茶就睡了,我却睡不着。我走到外边,朝东边的草滩望去。什么都看不到,那里的草滩、牧户已经被浓重的夜色吞没了。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南斯勒玛和小哈达现在干什么呢?我想。她和他肯定很失望吧,是不是在哭……我突然后悔起来,当初我为什么去看他们?为什么说那些鼓励小哈达上学的话?是我让他们看到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希望,最后又把希望粉碎了。我那不是折磨人吗?

黑暗中传来脚步声,是海里布老人回来了。

“明天一早……没有问题吧?”我问他。我真恨不得连夜逃离这个地方。

“没问题。”他说,“我给乌德巴拉说了,她现在正在通知那三家。她只是说,请你们明天一早把车赶到她家,从她家里出发。”

“为什么?”

“她说她的女儿行李多。”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

夜里我跟海里布老人坐了很久,但我们很少说话,他低着头不停地用烟袋抽烟,我看着跳动的油灯火苗发呆。

我终于忍不住了,问:“南斯勒玛和小哈达……”

“哦,他们很好。”老人说。

“他们……很失望吧?”

“那肯定。不过,他们早就习惯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好沉默。

海里布看着我说:“那天我去挑水,南斯勒玛也带着哈达去了。我们就说起了孩子上学的事。她说她一开始还真抱着希望,高兴得一夜一夜地睡不着,但过两天也想明白了,她说好事哪能轮到她?……她还说,她很感谢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

“是……吗”

“她说孩子上不上学无所谓。她说你把她当人看了……”

我的眼泪在无声地流,幸亏灯光很暗,海里布老人看不见。

第二天一早马车停在乌德巴拉家门前,我要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大家都来为三个孩子送行。那些自己的孩子没有被录取的人们都给乌德巴拉的女儿送一些东西,有送一块两块钱的,也有送奶油、奶酪的。我看了看,人们中没有南斯勒玛和哈达。我想看到他们,又怕他们来。

我突然看到南斯勒玛领着儿子朝这边走来。母子俩今天又穿起了前几天穿过的衣服,那是母子俩最体面的衣服,小哈达还捧着那个漂亮的书包。是的,他像捧某一件贵重物品似的,用双手把书包捧在前面。

大家突然安静了,望着越走越近的母子俩。

我看到南斯勒玛和哈达的脸色很平静,看不到痛苦也看不到兴奋,他们来到车前站住。

“孩子,把礼物送给姐姐。”南斯勒玛平静地对儿子说。

小哈达捧着书包走到乌德巴拉女儿面前,把书包放到她手上。

“这孩子,怎么没有一句话?说送行的话呀。”南斯勒玛说。

“姐姐,到了学校好好学习。”小哈达望着女孩说。他的眼睛是那么纯真。

“不跟老师说几句话?”南斯勒玛又提醒儿子。

小哈达朝我走过来了。我都有点不敢看他。他走到我身边,突然抱住了我,把脸贴在我身上,又放开。

“行了,行了。不早了,走吧。”乌德巴拉有点不耐烦地说。今天她也要走,把孩子一直送到旗里的学校,顺便见见丈夫。

我强忍着眼泪。马车朝前走去,走出很远我回头望去。聚集在乌德巴拉家门口的人们早已散去了。草滩静静的,那九个牧户的毡包和房屋在草原上静默着。我突然看到了小哈达,他在赶着羊群出牧,而且不停地跑来跑去,大概是在追跳鼠吧?接着我还看到了南斯勒玛,她挑着水桶正朝水井走着……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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