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地
2009-01-14吴克敬
吴克敬
1.
屠夫陆六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在陇东山里仰头很高的陆六,有一个帆布背搭,里边插了几把杀猪宰羊、剔骨剁肉的刀子,这就使他很骄傲了,高声大气地,眼里容不下人,硬是连自己的女人都撵走了。走就走了,人没女人就不活了,嘴里骂骂呱呱的,实际还真是不行,特别在盼想,盼望一对女儿问他要妈妈时,他就气短了,没话给女儿说,时间长了,他心里也想女人了。实在地说,他的女人什么不好?是太好了,才被他怄走了。不知他现在哪里?她现在可好?女人走了一些年头了。平时也想,要过年了,似乎更想。屠夫陆六现在想,自己的女人可是跟了别人?如若没有,他们有幸见面,不知他还认得出她来?陆六想得头痛,而更头痛的是女儿盼想,说好过年回来的,临到头了,又不回来,眼看左邻右舍的孩娃,肩扛手提地回了家,他的心像是架在地炉的火上,烤得他一刻也不能等了。他就去了镇子上,打电话问女儿盼想啥时能看回来。
显然地,女儿盼想为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爹呀,我怕是回不来了。
陆六的耳朵便嗡地一声响,话赶话地问:过年了,能不回家吗?
肯定还忙着,气息喘喘的,盼想说:老板生意忙,越是过节越是忙,我丢不下手么。
陆六就忍不住发急:丢不下老板,就能丢下爹
细细的一根电话线,陆六把作老爹的伤心和绝望,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女儿盼想,她吞吞吐吐地,不好再说啥了。同样地,陆六也说不出话来了,话赶话地说了几句,都是心里话,说出来就还有些后悔。
让人憋气的对峙,最终还是陆六打破的:回来吧。
屠夫陆六这时对女儿说话就很软了:你不看打工的孩娃,那怕在天的尽头,过年不都回来了,你咋能不回来呢?
盼想却硬不了心,说:回不来。真的回不来。
盼想固执地说:给老板答应了的,咋能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
盼想坚决地说:妹子盼望跟我也不回了。
女大不由人。屠夫陆六的眼角蓄集着的一颗泪珠,渐聚渐大,蓦地滑落下来,挂在沟豁纵横的脸面上,快要冻成冰渣时。
盼想却还在电话的那头问:今年的荞麦收成好,明年还种不种?
屠夫陆六不晓得盼想怎么问起这样一个话题,便没好气的顶了一句:种!
2.
脸色白白的,睫毛长长的女人,叫个什么来着?噢,她叫乔怀芳,是屠夫陆六的新娘呢。
屠夫陆六和乔怀芳相亲的日子,正是陇东山里荞麦开花结荚的时节,这山那山,这沟那沟,就都是白白的、粉粉的荞麦花,他和乔怀芳走在仿佛花海一般的山沟里,他的眼睛是迷离的,看着乔怀芳的脸蛋,觉得那染透了陇动山地的荞麦花,一时之间,就都涂抹上乔怀芳的脸颊,使她粉粉白白的脸面,也像明丽的荞麦花一样迷人。
陆六把乔怀芳娶进门来了,他是很想让她享福的,可她享不了那个福,嫌他身上一股子血腥气,她受不了。
初婚的晚上,俩柱喜烛灿灿的燃着,照得泥坯的洞房红堂堂的,脱光了衣服,屠夫陆六刚把一团肉色鲜嫩的乔怀芳抱在怀里,她就说他了:怎么一身的血腥气?
陆六老实地说:我是屠夫呀!昨儿个还杀了一头猪,两只羊哩。
乔怀芳在他怀里就挣扎开了,把她的嫩身子挣扎成了一团撕不开乱麻。。
陆六乐了,自觉放开乔怀芳,下了炕去洗,就在红烛高照的洞房里,洗了一遍又一遍,先用洗衣粉,再用肥皂,又用香胰子。如此这般的大洗,在陆六的生活中,是太少见了。不仅是他,山里汉子都是这样,他们没有那个条件,就只有不洗,或者少洗。乔怀芳逼着陆六洗,他是洗了,而且洗得很仔细,洗一遍,给他的新娘报一遍,头埋在被窝里的新娘乔怀芳听他报到第三遍时,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乔怀芳让他上炕来暖着,天怪冷的,小心着了凉。陆六就又钻进了被窝,他还没有动手,倒是火样的乔怀芳已滚进了他的坏,把她鲜嫩的肉身贴紧了他,温热的舌头呢,也还舔了一下他的鼻尖。是这一贴一舔,把他浑身的血液当下激发起来,像是这了火一样,他张嘴一声嚎叫,奋勇地翻在乔怀芳的身上,如狼似虎地动作起来。乔怀芳呼应着,在他的覆盖下,一声一声地呻吟着。
事后,屠夫陆六想起那一夜,都要乐上一乐。
在陆六的真实感受里,新婚之夜的交欢,像他宰杀一只羊儿一样,他把待宰的羊儿压在身下,举刀欲杀时,同样要嚎叫一声的,而雪白羊儿在他刀下,颤抖着身,同样要一声一声地呻吟。
屠夫陆六总有太多宰羊的机会。
屠夫陆六每宰一次羊,都要乐不可支地跑回家,去和她的女人乔怀芳交欢。初始时,屠夫陆六还有那份耐心,把自己洗尽了,洗得没有了血腥气,再去搂抱他的女人乔怀芳,和肉色鲜嫩的乔怀芳交欢。时间长了,屠夫陆六耐不了那个颇烦,一身血腥地要去搂抱乔怀芳,强蛮地要和她交欢。可是自然地,他是要遭到他乔怀芳拒绝的,不是半推半就,而是坚决的拼死拼活的拒绝。
柔弱的乔怀芳拒绝得了一次俩次拒绝不了七次八次,屠夫陆六是太,蛮悍了,乔怀芳拼死拼活也不成,拼到最后,蛮悍的陆六总会得逞。得逞的陆六很自然地要嚎叫,而他的女人乔怀芳却没有呻吟,咬牙抵抗着,哈哧长出一口气,立马就会昏死过去。
这样昏死了多少回,屠夫陆六不知道,她的女人乔怀芳也不知道了。有一次,屠夫陆六杀羊回家,在荞麦花盛开的山野间碰上了乔怀芳,他竟然在荞麦地里拥住她,把她强蛮要了。当时的乔怀芳,躺在一片蹂躏成花泥的荞麦地里,大骂陆六不是人,是野兽,是牲畜。
野兽牲畜的陆六叫他的女人乔怀芳,在一回回的昏死中,给他先生下大女儿盼想,又生下二女儿盼望。乔怀芳盼想着,也盼望着,在她生养了两个女儿后,屠夫陆六能改一改他的行为。可是没有,一点改变都没有,她就只有改变自己了,离开陆六。下定这个决心的那天傍晚,屠夫陆六在他家前院为一个上门来的客户宰羊,像往常一样,陆六举刀嚎叫了,羊儿也咩咩地呻吟了。乔怀芳躲在窗户纸背后的炕上,听见了陆六的嚎叫,也听见了羊儿的呻吟,她想着,还能忍不去吗?不能,那就走吧,走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反正要走了,晚上在屠夫陆六要乔怀芳时,她作得就很配合,不像往常,总要和陆六撕扯一场。很好的配合这,乔怀芳还是觉得别扭,觉得血腥气,在陆六嚎叫着进入她身体时,她依旧觉得,那样的进入,就像陆六举着的刀子捅进猪羊的身体一样,乔怀芳就感到血淋淋地痛。过去,在屠夫陆六刀捅似的抽插中,乔怀芳就只有昏死了。
这次倒好了,乔怀芳尽管很痛苦,很不适应,却总算没有昏死,到陆六从她身上心满足地滚下来,她甚至对他还鼓励地笑了一下,并伸出手来,帮陆六擦了擦脸上的细汗。
天明了,屠夫陆六从沉睡中爬起来,他找不见乔怀芳了。
3.
过去的火车是个什么样子,屠夫陆六并不知道,就他现在坐的火车,他觉得真不是人坐的呢!他是太不习惯了,那么多人,插萝卜似的插在车厢里,转个身都麻烦。就这样的他想起了乔怀芳,他的女人乔怀芳啊,她走时也坐火车了吗?心像刀搅一样想着时,屠夫陆六掏出他的旱烟锅,装上烟还没抽一口,就有人来制止了,埋怨他不嫌车厢空气糟,还要再制造毒气?啥的个话吗?叶子烟怎么就成毒气了?陆六才不管你咋说难听话,打火点着了,顾自过起瘾来。是他喷吐的烟雾,招惹来一个穿制服的人,亮了一个证证,掏出一本票票,张嘴就要罚他款。
对穿制服的人,屠夫陆六不能横蛮,他小心地问了:凭啥罚我钱?
穿制服的人不急不恼:抽烟。
屠夫陆六就急了:抽烟也罚款?
穿制服的人还是老样子,:有些地方不罚,有些地方罚,比如火车车厢里,禁止抽烟,你抽了就要罚。
周围的人还跟上起哄,说劝他不听,这下好了,交罚款吧。
屠夫陆六知道他犯众怒了,不好耍赖,而且他也不是耍赖的人,只是往日蛮横一些,而且也只限于他生活的陇东山里,在稠人广众之中,他又怎么蛮横得起来,便摸索着在身上掏钱。他在棉袱里子的口袋里,是装了些钱的,伸手去摸却摸不见,再摸身上的其它口
袋,依然瘪塌塌地,只搜出了一张硬纸板的火车票。陆六额头上的汗出来了,在冬天飞驰的火车上,嘀嗒嘀嗒往下掉……嘴上亦不得其解地嘀咕着。
屠夫陆六抬眼扫了一圈:谁把我的钱包包拿去了?
屠夫陆六的眼仁红了,说:啊!谁掏了我的钱包包?
在屠夫陆六一声响似一声的斥问中,周遭围着的人向后倒退着,就连穿制服罚他款的人也后退了,退了几步,拔开人群,消失在了车厢的尽头。那时刻,屠夫陆六孤独极了,红了的眼仁里有了闪闪的泪光,他想发泄,却没对像,就把还拿在手里的烟锅杆咔嚓一声撅断了,狠气地摔在脚下,而且不忘踩了几脚。正踩着,裤裆里一阵发热,脸上便是一怔,知道他是尿裤子了。
在火车上,屠夫陆六早就尿憋了。
屠夫陆六硬憋着,不知该在哪里解急,又不好问,一直憋着,憋得他尿脬隐隐生痛,正想抽口烟镇定一下,却遇到了这一连串事,陆六实在憋不住了,这就尿了裤子,沥沥拉拉地,感觉怎么也尿不完,两条腿都热烘烘地湿了。
火车在渭河边上快速地东窜着,从车窗望出去,平展展的冬麦,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壁立着的渭北高原仿佛一道高深的城墙,不断地矮下去,矮下去,矮到没有了时,火车吱哇一声笛鸣,西安城到了。
在人流涌动的火车站,屠夫陆六是有手足无措、身不由已的。在火车上的遭遇,使他对陌生的西安城,已满怀着莫名的恐怖,甚至怕他找不见女儿盼想。还好,他被人群裹挟,刚刚游出出站口,劈面就听到女儿盼想的呼叫了。
盼想的呼叫是欣喜的:爹!爹!
盼想呼叫着窜到陆六的跟前,两只胳膊温暖地拥在他的腰上,不无狡黠地说:还以为爹不来呢。
陆六的心里,埋着一股气怨,女儿欣喜的呼叫,把他的气怨消了一些,但他忍不住还是骂了她一句,只是哪样的责骂,已经没有一点骂的力道了:死女子。
酸、辣、苦、甜、香……说不清都是些什么味,混合起来,裹进凛冽的冷风,直往屠夫陆六的鼻孔里钻,逼迫着他,打了一个惊天动地地喷嚏,蓄集在鼻腔里的一团鼻涕,乘势冲了出来,像是两条亮晶晶的虫子,活活地挂在他的嘴唇上。
牵着屠夫陆六胳膊的盼想,捂着嘴,还是挡不住她的笑声来。问:饿了吧?
盼想把一张纸巾给了老爹,提议说:咱吃羊血饸饹怎么样,一准儿对着爹的味口。
盼想不说,陆六不觉得饿。一猛子从陇东的山里来到西安城,屠夫陆六把饿忘了。看啥都是新鲜,在火车站广场,光光溜溜的一辆小汽车,女儿盼想的手招了一下,就乖乖地停在身边,让盼想和他坐了进去。怎么就那么听话呢?亲儿子也未必呀!车厢里香喷喷的,不知都是啥,呛着陆六的鼻孔,他早都想打喷嚏了,硬抗着,抗到下了出租车,这才不由自主地打出来了。
屠夫陆六初到省城,脸皮子还是很薄的,知道盼想的笑在于他的那个喷嚏,扭头左右去看,发现听到他的喷嚏的人,都转脸朝他看,当下羞得低了头,接过盼想给他的纸巾,擦了嘴唇上的鼻涕,紧赶了两步,进了街边的一个饮食小店,在凳子上坐下来,肚子就馋得咕咕叫开了。
虽然低着头,屠夫陆六还是看得清楚,他走过的是一条饮食街。听人说过,西安城有着专业特色的街道,坐在出租车上,他就好奇地看见了一条锦旗牌匾的街道,一条日用土杂街道,一条钮扣绒线街道……为什么呢?其中的道理,屠夫陆六是知道些的,货卖堆山吗,顾客各有爱好,在这样的专业街道上,总会有他们满意的那一款,这就是竞争了,而正是竞争才又促进了生意的兴盛。像屠夫陆六现在走进的饮食街,什么样的吃食没有,关中西府的擀面皮、臊子面、豆花泡馍……关中东府的水盆羊肉,檐头蒸馍、枣儿沫糊……再就是省城里流行的冰糖葫芦、酸辣粉、羊肉串儿、糊辣汤……真可谓百般花样,想吃什么有什么,竟然连巴西的烤肉,日本的章鱼小丸子等等吃货,也拉下架子,混杂其中,扯旗呐喊,一派繁荣。
因为那一把鼻涕,屠夫陆六走在饮食街上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所有的繁荣都是他用耳朵听来的。盘踞在陇东山里的陆六,何曾低过头,像匹骄傲的儿马子,总是把头仰得高高的,恨不得在他翘到天上去的鼻头,插上两面列列招风的旗子。现在他低头了,低头害羞的样子,太有趣了,像个无助的小孩似的。陆六不知道,他的这副模样,已经丝毫不落地钻到一个人的眼睛里了。
那人的脸上浮着笑意。
一件丝棉的小袄紧紧地裹在那人高出玻璃柜台的身上,小袱上还套着一个宝蓝色对襟衫,织锦的富贵团花与她光艳白晰的面容,互为映衬,脸上有笑,或是无笑,都有两只浅浅的酒窝,载盛着她的知足和忙碌,让人看了,满是温馨和依赖。
屠夫陆六抬了一下头,很自然地注意到了那张安稳柔媚的脸面。他想了,有这样一张脸照顾生意,就没有不红火的道理。果然也是,摆着十来张台面的店堂,几乎是坐无虚席了,而店门口,还有食客不断地涌进来……陆六这么寻思时,他的头脑中,倏忽像有一束电光划过,他的眼睛便直了。
屠夫陆六听见一个声音在对他说:乔怀芳?她是你的女人乔怀芳?
屠夫陆六几乎要从他的坐位上弹射起来,可他还是硬生生地劝住了自己。他摇头了,否定着自己,哪里就会这么巧了,一进西安城,就能碰见他走了女人乔怀芳?没那么巧的事,没有。陆六还想,乔怀芳走出来,给人打个短工是可能的,当老板开店,他就有些怀疑了。
屠夫陆六摇头否定着自己。
盼想安顿好陆六,就腆着张笑脸给屠夫老爹安排吃的。
盼想走到玻璃柜台前,声音很响地叫着:老板,来一碗羊血饸饹。
盼想知道她的叫声大了,有着太多表演的成分。高声叫过了,她忍不住吐了吐舌头,甚至还扮了鬼脸。
脸上带笑的老板就扫了盼想一眼。那一眼,让谁看上去,都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对他调皮女儿的责备。
一大海碗的羊血饸饹端到屠夫陆六的面前了,沉在碗底的的是饸饹,架在碗上的是羊血,浇在汪汪的宽汤里,还飘着白生生的葱花和绿英英的香菜。没动筷子,屠夫陆六就有一股诞水很没出息地冲出口舌,悬悬地吊在嘴唇上了。
盼想说得没错,羊血饸饹的确对着老爹陆六的味口。抹去吊在嘴唇上的诞水,陆六便埋头在碗口上,风卷残云地大吃起来,居然吃出了一头的细汗。
在陇东深山的家里,屠夫陆六经常能吃到羊血饸饹,那是他们家的传统美味,是从爷爷,还是从爷爷的爷爷辈开始的,陆六不晓得,总之他还小的时候,就在父母的锅灶上幸福地吃着羊血饸饹了,吃得久了,吃上了瘾,想着能一直吃下去的,女人乔怀芳走了,他就吃不着了。也不是他一定吃不着,如果想要吃,条件还是有的,他给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宰羊,弄点羊血还不是伸手就有的东西吗,只是他不想弄了。多么可人的女人呀,因为见不得血,走了,他还怎么好意思再弄血?因此,就吃不着羊血饸饹了。
盼想陪在一边,也吃着一碗羊血饸饹,她发现老爹陆六吃这饸饹,还要抬头乱看,就说她爹陆六:爹哎,吃就吃么,看啥哩?
盼想的话问得老爹陆六的心酸酸地了,迅速地埋下头来,挑了筷头上的饸饹送进嘴里,心想,不是他们家的人,怎么能做出他们家的口味?
4.
屠夫陆六的疑惑没有错。
一脸安稳柔媚的女人就是他的女人乔怀芳。从家走出来的她,日子决不是陆六现在看到的这么好过。她怎么走出陇东深山,又怎么走进西安城,说起来都是一把辛酸泪。吃没地方吃,喝没地方喝,睡没地方睡,你让一个走出家门的女人怎么办呢?
饿了多少天,渴了多少天,乔怀芳在一个冷风呼号的晚上,蜷缩在她现在做生意的饮食街上,昏迷在一个封了火的炭炉旁。
乔怀芳的意识是朦胧的,她回到了高低起伏的陇东山里,见到了她的女儿盼想和盼望,还有她拎着血糊糊屠刀的男人陆六……男人陆六和一双女儿重叠着、模糊着,乔怀芳努力地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他们,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就喊了,破死忘命地喊着,而她的至亲骨肉,却都如一团雾水,渐渐地飘散了,飘散成满山遍野的一片荞麦地。正是荞麦扬花的时节,白色的、粉色的、又白又粉的荞麦花儿,铺天盖地的烂漫着,便是高天上的太阳、星星和月亮,也不如盛开的荞麦花明艳灿亮。
有一股热烫烫的流质顺着靳怀芳的喉咙滑进了她饥渴的胃肠,她睁开了眼睛,看见身边满是人,有个看上去比她年轻的女人,端着一只白瓷的大碗,举着一柄同是白瓷的羹勺,舀着碗里的鸡蛋羹,一勺一勺地往她的嘴里送,她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穿戴洋气的女人心伤地说:你是饿的吗?
洋气女人说:张开嘴,把碗里的鸡蛋羹吃了,人就好了。
流泪的乔怀芳听话地张着嘴,一勺一勺地接着鸡蛋羹吃。她品得出来,这碗鸡蛋羹是她生来最香的一口好吃。
有了那碗好吃的鸡蛋羹,乔怀芳的身上暖和了,她挣扎着爬起来,要给喂她鸡蛋羹的洋气女人磕头,洋气女人制止了她,扶她起来进了身边的小店,领进里头的一间小隔楼里,打来热水,让她洗了手脸。
洗手洗脸时,洋气女人问她了:你从陇东山里来?
乔怀芳就很诧异地盯着洋气女人看。
洋气女人就明白了,说:你别那么看人,那么一看,就把你全都给人说了。
乔怀芳手上脸上都是水,听洋气女人知冷知热、知心知肺地这么一说,眼软得又流泪了。
心直口快的洋气女人,看来是个见不得眼泪的人,乔怀芳的眼泪一出来,她跟着也流了。她对乔怀芳说:啥事把人熬的?咋就成了这个样子?
乔怀芳不想多说,拧干毛巾捂在脸上,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看我可怜,就给我个活做吧。
洋气女人是善解人意的,也不多问就应了下来,说:就在我店里做吧。
谢了洋气的女人,乔怀芳就在店里做起来了。店里原来的经营很杂,什么样的炒菜都做,却没有一样突出的,打不出牌子,生意就很清谈。乔怀芳在店里只几天的功夫,就看出了问题,心里也就急上了,像洋气女人在她危急的时候帮助了她,她也应帮助人家才是。怎么帮助呢?不能只是起早一些,睡晚一些,多做一些就好,而应该帮着出些主意,有一条主意用上了,店里的经营有变化,也是对人家一片好心的报答啊。
可她乔怀芳能有什么主意?他一条都没有。
乔怀芳就只有加倍地劳作了。日复一日的交往,乔怀芳知道了洋气女人当知青的经历,插队就在陇东山区。到一日关了店门后,乔怀芳和洋气女人聊家常,就又聊到了陇东山区,说她把一生最好的年华都撂在那里了。那天乔怀芳饿昏在她的小店前,凭着乔怀芳的衣着和几句话,她一下子就知道乔怀芳是陇东山的人了。陇东山里的人好啊!质朴、憨厚,当然还有点儿落后。
插队陇东山区的洋气女人,说着还说起来了山里人爱种的荞麦。她说陇东的荞麦太好了,压的饸饹是天下头一份,再有羊血盖在上面,浇上汤,是又酸又辣的汤,一吃一身汗,真能馋死个人。
是这几句话,牵出乔怀芳的主意来,她说:咱的店里就买羊血饸饹
洋气女人睁大了,说:看把咱弄得牺皇的,有这好主意,咱要发财了!
乔怀芳跟上也说:不能总是咱牺徨呀!咱要争,不争(蒸)馒头还不争口气呢。
洋气女人听得来了精神,抬手与乔怀芳击了个掌,夸奖她说得对。一路说着,洋气女人还告诉乔怀芳,说她离婚了。有什么了不起,离了男人就不活了。洋气女人这一说,乔怀芳也说了她的事。两个人说得一时兴起,便说了一大堆的豪言壮语。末了,就又说到经营的小店上来,乔怀芳说她把左邻右舍都看了,人家的饭食其实都很单一,单一的卖凉皮、单一的肉夹馍……单一的都挣钱了。咱的问题是菜品太杂,店面太小,以后咱单做羊血饸饹,把牌子打出出来就好了。洋气女人被乔怀芳的话鼓舞了,目不转睛地听她把话说完,跟着就说,你乔怀芳行啊!红萝卜拌辣子,吃出看不出,就按你的意见办,咱要创出这条街上的精品来。
说干就干,压饸饹的床子买回来了,荞麦面也买回来了,两天不到的功夫,原来的杂食小炒店改了招牌,新的命名叫“陇东手压羊血饸饹”。
洋气女人请了一位写字先生,把招牌写得厚实而醒目,并弄了一张生宣,写上“荞麦,三角形,心脏样,多在北方山地种植,陇东山区的生产尤佳,属绿色食品,具有降低血脂、平衡肌理等保健之功效”的字样,最后还加了一笔,鼓吹上厨的乔怀芳为“特聘陇东山区的专业厨师,工艺传统,口味独特。”有了这一番折腾,小店的生意日渐好转,慕名就餐的食客,赶在饭口时,往往要排很长的队。
原来,在陇东山的家里,乔怀芳那么的反感羊血,在城市的小店里,却已时空见惯,这在她自己想来,都很是不可思异。
屠夫陆六进城来了,说啥都要让她先吃一碗羊血饸饹。
在收银台后,乔怀芳关注着陆六的吃相,觉得他吃得还是满意的。
宽汤大味的一碗热饸饹,把屠夫陆六对城市的生熟吃出了些味道,到他举起大碗,喝光碗底的最后一口汤,他的头又仰起来,像他在陇东山里时一样。陆六的这一姿态,乔怀芳太熟悉了,她不反感陆六的仰头高,心底里甚至对此还有一份说不明白的欣赏。
乔怀芳还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目送着吃饱了的陆六往店门外走。她看见陆六前脚已经跨出店门了,却又不由自主地回了一下头。是这一个回头,叫乔怀芳目送的眼光与陆六回眺的眼光碰在了一起,两个人就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他们是在掩饰自己的慌乱呢。
心跳得像有一只兔子钻进了乔怀芳的怀里,她觉得脸红了。并蓦然想起,在她一生,只有和陆六相亲时,曾经过这样的感觉。这实在是个美妙的感觉呢,今日又把那个感觉重温了一次。
乔怀芳便笑话自己了,知道她的心里还有个陆六呢。
5.
仰起头来的屠夫陆六,再次走在小吃街上,就敢东张张、西望望地看了,一边看,一边感叹城市的繁荣,哪里能是陇东山里可以比的。一家店有一家的样子,雕花门雕花窗的装修,便特别的传统,玻璃门玻璃窗的装修,便特别的现代,即使这样了,却还各有各的不同,传统与传统有别,现代与现代有异,总而言之,一家有一家的巧,一家有一家的妙,虽然千种百样,却有一样是相同的,就是每家店的门眉,都有一位艳丽的女娃,大冬天的,还穿着单薄的旗袍,睁着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热情地招引着来往的客人。有几次,艳丽女娃就是对着屠夫陆六叫的,你一声大叔里边请,她一声大叔里边请,甜如甘露的招呼,陆六能不答应吗?答了腔,艳丽女娃就会款款地迎来,搀了陆六走。幸亏有女儿盼想在,抢着从艳丽女娃的手里把父亲夺回来。
盼想取笑父亲了:得是人家女娃长得稀样,把你眼睛拽过去了。
屠夫陆六是不恼的,笑着说:是她们先看的我,我才看她们的。
盼想撇了撇嘴,说:好看也是人家好。小心人家好又把你逮住,我再不救了。
屠夫陆六都还不知觉悟:大冷的天,人家女娃穿的还是那么少,冷呀不冷呢?
说着人家女娃,陆六自己先冷得打了个抖。这才感到他尿湿的裤子,在寒风里冻得仿佛铁板一样,磨得腿肉疼。细心的盼想,早就发现了父亲的难堪,也不说破,牵了父亲的胳膊,出了小吃街,直接去了附近的一家超市,给父亲选了一身羽绒衣,逼着父亲在试衣间换上,这才领着父亲往住的地方走。
比起老棉袱,换穿在身上的羽绒服,那个软,那个柔,像是精着身子没穿衣服,但却觉得身上暖,通身上下,仿佛烧着无数的小火苗。屠夫陆六一路走,一路在他的羽绒服上拍,那一分好奇,言语和动作都不好表达了。
这就进了租住的单元房。是小女儿盼望开的门,叫了一声爹,就再不和老爹说啥,转了身就又去了她的房间,爬在书桌上做作业了。按说,盼望是最得陆六宠的,未被盼想接进城里来,陆六手里有两个钱,其中一个肯定要花在盼望的身上,自然地,盼望也对他要亲,不像她的母亲,总嫌他身上的血腥气,常会像只温顺的小羊羔,偎在他的怀里,看他变戏法似的,给她送上一条鲜亮的头绳,两只漂亮的发夹,或者是几颗糖果豆儿,几块点心果子,而这些都是盼望喜欢的,小脸儿什么时候,对着父亲陆六都是太阳般的灿烂。
太反常了!陆六对小女儿盼望的反常举动弄得僵在了门口。但也只是僵了短短的一瞬,便追着盼望的背影跟了去。
跟进去的结果把陆六心里的那点小怨气一下子消掉了。在陇东山里野得见书头疼的盼望,小嘴儿跟着一个会发声的小铁匣子,叽哩哇啦地学着舌,手里还拿着笔,在一个摊开的小本子上,写着牛鼻圈一样曲曲弯弯的字。陆六恍惚晓得,他的盼望在学洋文。陆六开心地笑了,为他争分夺秒,物我两忘的学习劲头高兴着,伸出手来,要在盼望乌油油的头发上摸一下,却被一起跟来的盼想捉住了,牵着退出来,退到他还没来及欣赏的客厅。
盼想劝着父亲:咱不能打扰盼望。在山里没打实底子,进了城,怎么都得赶,不赶就只能如我一样,给人打工了。
盼想语气坚定地说:你说我们不能都打工吧?
老爹陆六只有点头了。
不断点头的陆六,这进腾出了眼睛,注意观察身处的住房,看哪都是新鲜,矮墩墩的一个长柜子,在屋顶一盏蓬花瓣似的花灯照耀下,闪动着黄灿灿迷人眼睛的漆光,玻璃的柜门里,有一套磁色雅洁的茶具,井井有条地卧在其中,再有就是几瓶白酒,陆六认得那样的包装,是他爱喝想喝都不得常喝的西凤酒。喉结在脖子上不好意思地滑动着,陆六真想抓起西凤酒瓶,撬开盖子,美美地灌上一口。但他忍住了,眼睛抬高了一些,这就看见矮柜上的电视机,太大了,大得陆六不敢想像,担心启动了开关,电视里的人人会与他一样高猛。回过头来,就是一组黄色牛皮的沙发和黄色漆水的茶几,上面都恰到好处地铺饰着他还叫不上名称的长毛垫子。
盼想冲了一壶热茶,端到了茶几上,蒸腾的茶气,把袅袅茶香送进了陆六的鼻孔。这个诱惑太大了,陆六挪着步子,挪到茶几旁,一屁股坐下去,还没在沙发上坐实,就又刀戳一样弹立起来,拿眼去找盼想,看见盼想正抿着嘴笑,他也便笑了,这才试试乎乎坐下来。在沙发上坐好了,端起香气荡溢的热茶,闭着眼睛小心地呷了一口,却不下咽,让茶浪在齿舌间虫子似的窜动,真个是太滋润、太受活了。一口茶细细地渗没在胃肠里后,陆六的嘴张开了,眼睛也睁开了,就又看到客厅里布置的几盆花,白色的是水仙,红色的是杜鹃,还有一盆花陆六不认识,有红有白,仿佛飞进屋子的彩蝶,颤颤地栖在翠绿色的几根枝杆上……陆六的便波波地跳着,觉得他的心也像开着的花儿一般,香喷喷的亮堂着。
屠夫陆六的意识深处,蓦然又重现出陇东山地种植的荞麦,红杆杆绿叶叶的荞麦啊,开出的花儿,是不比养在城市暖房里的花儿差啥的,好像在陆六的心里,他们陇东深山里的荞麦花,还要比这城里家养的花儿更烂漫更迷人。
可爱宜人的乔怀芳,赶着这个点儿,强烈的冲击着陆六的思绪。
陆六轻叹了一声,大口地把一壶茶喝掉,又点了一支准备在茶几上的香烟,心思幽长地问盼望:见着你娘了?
盼想给老爹面前的茶壶里浇着水,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陆六也不等盼想回答,自顾又问着了。
陆六问:甭哄我,你和盼望是见着你娘了。
陆六说:你给我说,你娘她可好?
书写洋文的盼望,在陆六的问话刚落音,就隔着一道房门,拔高了腔调,叫嚷着盼想的名字,说她明天还要早起,她不能熬夜,她要睡觉了。
姐妹俩的配合天衣无缝,盼想就去安顿盼望的睡眠了。
两间房子,姐妹俩占了一间,另一间让给了父亲。盼想安顿好妹子盼望,就又来安顿老爹的睡眠了。她先到卫生间兑了一浴缸的温水,把父亲拉进去,让他脱了洗。在女儿面前,陆六不敢使犟,只有乖乖的脱衣洗澡了。到他把自己洗出来,盼想给他把被窝也铺好了,再无话说,就都拉灯睡下了。
床太软了。陆六睡在上面,翻来复去的,不论睁着睛眼、闭着眼睛,却都睡不踏实,眼前飘动的总是女人靳怀芳的影子,他相信女儿一定见到了她们的娘,说不定天明起来,她们的娘就在这个温暖的房子里忙碌着。
6.
收留了乔怀芳的洋气女人一副猴儿性,眼看经营着的小店逐渐红火起来,挣了一笔钱后,又来了个孔雀东南飞,跑到沿海的深圳又去找钱了。洋气女人临走时给乔怀芳说,咱的店拜托你了,你能做好的,我相信你,作好了就是给咱守住了一条后路。你不要怕,就是不赚钱也不要紧,赚了钱呢,咱们一人一半。
猴性的洋气女人说飞就飞,速度快得连鞋上的土都顾不上拍就去了海边。也就是这个时候,乔怀芳先给女儿盼想写了信,把盼想接了出来,再往后,又由盼想把盼望接了出来。母女三人,在小吃街不远的一个巷子里,租了这个两室一厅的小单元,像模像样地开始了她们的城市生活。
这一切陆六是不知道的,他只是凭感觉,觉得他睡了一夜的房子,就是盼想、盼望和她妈荞怀芳一起住着的。怀着这样的念头睡觉,到后来陆六睡得很放心了,心一旦放下来,他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的还是那么沉、那么深,直到盼想把他从酣甜的睡梦里叫起来,来到客厅吃早饭,真的看见了他的女人乔怀芳,他是既相信又不相信,大睁着眼睛看着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头。
油煎馍片和醋泡青椒已经端在饭桌上了,从厨房门里走出的乔怀芳,穿着的还是在羊血饸饹小店里衣裳,她款款地走着,手里还又端着碗鸡蛋汤,走到饭桌旁,背对着陆六说话了。她说话声音还是那么温婉,那么低柔。
乔怀芳说:愣啥吗愣,吃吧,看还对你的口味?
从不流泪的屠夫陆六忍不住流泪了。窗外不知那个性急的人放响了一声雷子,冲上高高的天空,炸得满天飞红,紧接着,又有密集的鞭炮声响起来,噼噼啪啪,没完没了……屠夫陆六手里端着碗,抬起眼睛看向窗外,看见漫天飘舞着的花红纸屑,纷纷乱乱,仿佛陇东山里的荞麦花,他流着泪笑了。
2008年10月31日改于西安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