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吉拉之咒
2009-01-14赋格
赋 格
印度旅途中带了本杰弗里·尤金尼德斯的小说《中性》消磨时间,没想到念经念出鬼来,深更半夜撞见阉人。
从加尔各答北去大吉岭的夜班火车上,仿佛从天而降,两个神秘女人出现在车厢过道上。领头的一位,身材奇高奇瘦,肩膀却宽得不成比例,赤脚,身裹粉紫纱丽,脸上浓脂厚粉,眉心涂一颗硕大红痣,仿佛血红的第三只眼,与一双黑不可测的眼睛一起射出三道凶光,她身后的小跟班,妆容朴素,个头稍矮,像个发育不全的少女,眼睛里又有着成年人的阴郁。
霎时间,车厢里异常肃穆,人人低头敛目,大气不敢出,极力回避那妖艳女人的目光。我不由得疑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左右想不起来,便不免好奇地多看了她一眼。
谁知她也盯上了我,径直飘到我面前,一言不发,向我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浅浅一笑,红唇缝里吐出个词,“巴克西西”。
“巴克西西”是要钱的意思,可我不能给她钱,此刻身上没有一点零钱,上车前恰好把零钱花光了,兜里所剩的全是1000卢比面额大钞。
我抱歉地向她摆手:“No bakshish”。
对方脸色一沉,血红的指甲直戳向我的脸,口中重复:“Bakshish!”嗓音低沉而坚定,是男中音的音色。她的手,是男性的粗大的手。
我扭头闪避,脑中却灵光一闪:眼前这位艳妇其实是个假货,像旧金山鬼节游行中的drag queen(易装癖)、曼谷夜总会的Katoey(“人妖”)一样属于ladyboy一族。世界各地的假凤虚凰外表上似有某种共性,难怪似曾相识。
在印度,这个群体有个专门名词叫“海吉拉”(Hijra),英文通常译成eunuch(阉人),但海吉拉并不一定都做过去势手术,更不一定是两性人或变性人,有的只是男扮女装而已。
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海吉拉是苟活于印度社会边缘的“第三性”,形同贱民、不可接触者,和泰国“人妖”一样,她们往往靠歌舞表演和卖淫为生,但比“人妖”更边缘化,也更有群体意识,甚至有严密的组织和制度。我读过一篇报道,一个20多岁的海吉拉讲述自己少男时期被一帮海吉拉引诱、灌醉、强行阉割,最终吸收为海吉拉圆体成员的悲惨经历,海吉拉是一种集“丐帮”与娼妓为一身的黑社会,既被主流社会排斥,也非常懂得利用大众对她们的恐惧厌恶心理,向社会索取和报复。
最常听到的故事是,海吉拉喜欢在婚宴或小孩生日喜庆的场合不请自来,于宾主众目睽睽之下淫歌艳舞,索要“巴克西西”。这种时候,主人往往会塞给海吉拉一点钱,以求她们尽快消失。
面前这位海吉拉让我想起一年前在泰国铁路上见到的“人妖”,确切的说,那是一个退休“人妖”。
从曼谷南下董里府的夜班火车上,有两个男性餐车服务员,一个20多岁,另一个似乎年长些,但真实年龄不大看得出。后者引起了我的好奇——池的举止动作完全像个女人,走路飘飘摇摇,说话尖声细气,还翘着兰花指。他留长发,眉毛明显拔过。描了细细的黑色,嘴唇也涂了淡淡的红色。我可以想象,在他穿上男列车员制服以前,大概是习惯穿女装的,甚至有可能是一位职业“人妖”,在酒吧夜总会里演反串秀,以色事人。
进一步想象,这个“人妖”大概年长色衰,没了在花柳界混饭的本钱,于是“从良”,在俗世中寻得一份平凡工作。安身立命。只是,已经深入骨髓的那份性别认同,仍然习惯性地存活在他的制服男装之中。而他之所以能活得如此坦然。与周围环境相安无事,是因为泰国社会对性少数派的宽容。
100年前的中国,也曾有过一种发达的易装文化——戏曲男旦。算起来,各种东方文明都有过易装传统,到现在,印度和泰国算是保留着这一传统,事实上印度和泰国也是传统文化总体保留较好的两个现代国家。
男旦的社会地位并不高,但男旦艺术曾经进入。“高眉”的雅文化圈,这是海吉拉或“人妖”亚文化不可比拟的。“人妖”尚能在商业色情场所占一席之地,海吉拉只能成为社会边缘夹缝的畸零人。
易装者很容易让人联想另一种性少数人群,同性恋者。大众对这两类人的认知往往混淆不清,实际上,同性恋者人数远多于易装者,在社会上也远没有易装者那么醒目。在当代中国,同性恋不违法也不算心理疾病,社会对同性恋的态度与泰国相似,用文化学者彼得·杰克逊的话形容就是“容忍但不接受”,印度同性恋者的处境比中国和泰国恶劣得多。
宗教传统在印度和泰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力量。南传佛教视同性恋为与生俱来的“业”,对同性恋者而言是人生必须承受的磨难,因此泰国民众对同性恋者往往心怀同情(但不意味支持)。而在佛教发源地印度,几种主流宗教(印度教、伊斯兰教、锡克教、天主教)无一不对同性恋持谴责态度,殖民时期从英国引进的“反自然性交”法规沿用至今。尽管印度号称世界最大的民主国家,同性恋议题也越来越多在媒体引发公开讨论,但距离合法化还很遥远,同性恋者虽不像海吉拉那样被逼成黑社会,以極端方式谋生,但本质上同海吉拉一样,是印度社会边缘夹缝中的畸零人。
几乎戳到我脸上的那只手,因为空无所得,恼羞成怒地在我脸上拧了一把!我避之不及,迅速起身把她推开。周围乘客见状大惊失色,但没人胆敢轻举妄动,唯恐接触海吉拉而沾染霉运。被我推开的海吉拉,嘴里叽哩咕噜念咒似的说了一通不知什么,人们听了越发脸色阴沉,有几个默默从口袋掏出些卢比快速塞给海吉拉的随从丫头,大概这个消灾解难之举起了作用,海古拉总算息怒,带着丫头扬长而去。
像一场恶梦,但也仅仅是场恶梦。事后回想,忘不了那个小丫头——未来的海吉拉眼里的阴郁。至于海吉拉的咒语,我根本不信会对我构成什么威胁,原因很简单,我不属于她那个话语体系。在我看来,海吉拉不过是个可怜的“第三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