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酒二题
2009-01-13高虹
高 虹
无用即大用
餐桌上,我兴致勃勃地听你说房产、股票、某某的私情……等一切令人兴奋的事情。但如果侍者恰好正在开启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或法国干邑,对不起,我多半会走神,一时神思恍惚。我可能心不在焉,“嗯……嗯”地应着你,两眼却紧盯着侍者手中的动作。随着他开瓶器一上一下地起压,酒瓶的软木塞猛地被一拔而起——我的灼灼目光,一准定格在那二三英寸长的物什上面。
因为——软木塞上有图案和花纹。
软木塞上的图案花纹,是一个多年来一直困惑着我的命题。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软木塞一般都刻有花纹,图案都相当精美,有的甚至繁复琐细,当然也有简略的,但也是简而不陋、略而传神的,你可以一眼看出操刀者技能的专业和用情的专一。
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偏偏要在软木塞上作这么精心的雕刻呢?要知道,软木塞在相当长的岁月里,注定处于暗无天日的封闭之中。那些精美的图案,也注定被遮敝,被淹没,被浸泡。谁也不会看见它们,谁也不会欣赏到它们,甚至谁也不会想到它们——如果人们不想喝酒,当然就不会去打开瓶塞;而一旦打开酒瓶,它们的命运又会怎样呢?众所周知,软木塞会被钻破,被丢弃,被遗忘——还不如不打开呢。
这真是一场悲剧,一场宿命的悲剧。一出生就被埋没,一面世就被遗弃,软木塞就是这个命。那木塞上的花纹,又是为了什么要刻上?又是誰刻的?既然花了那么多的心血,投入了那么多的感情,成就了那么一份美丽,却又偏要把它置于如此不堪甚至残酷的境地?
所以,我总是专注地等待那一刻,将目光锁定在那份即将出现、一旦出现就会被遗弃的美丽上面。让我用目光抚慰一下那个命中注定的悲剧角色吧,让那份美丽也不致枉来人间一回吧。虽然,其实我目睹一次就心酸一次,心里又一次对那个永远不会谋面的雕刻者叹道:所为何来?所为何来?你不该啊,太不该。
我知道在葡萄酒的包装上确实大有文章可做,但是,人们大都把文章做在了酒瓶或酒贴上。比如著名的法国慕当,由一位菲力浦男爵所酿制,男爵倾向于把自己的产品当作艺术品,而不仅止是葡萄酒。从19世纪以来,他每年都要请一位正当红的艺术家,为他心爱的慕当酒设计酒瓶和瓶贴,而付给那位艺术家的报酬,就是五箱当年的慕当酒。1958年的慕当酒贴是达利画的绵羊,那儿童画般纯真的画面,你很难想象是出自疯狂的达利之手;1973年因毕加索去世,就用了他的《纵酒欢歌》以表示纪念;1993年是巴尔蒂斯画的优雅的、还略显稚拙青涩的裸少女……
法国波尔多红酒中的拉图尔酒贴也相当出色,那上面绘有建于16世纪,曾经抵御过中世纪多次海盗劫掠的拉图尔城堡的标志。
我的朋友中有专门收藏酒瓶的;还有一个专门收藏酒贴,上述关于酒贴的趣闻基本来自于后者津津乐道的讲述。
这位收藏酒贴的朋友,在某一次注意到了每逢开启酒瓶时我灼灼的目光,他以为发现了一位同好或竞争对手,于是在酒席间来找我搭讪,问我可都有了哪些收藏,是否可以互通有无。当弄明白我的关注目标既非酒瓶也非酒贴,而竟然是软木塞以后,他颇觉意外,一怔之后,立刻热烈地建议:“你为何不收集软木塞呢?既然你一直关注它,对它有这么一份独到的感觉。你感叹它的无用,觉得那是一份浪费了的美丽,那你就收集它,不就可以变无用为有用了吗?”
我明白他的意思,而且,我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收藏,论其本质,可以说是一种将有用的东西变成无用的行为——比如一个陶罐,一经收藏便不再具有器皿的功能,一张纸币,一经收藏便不再流通,甚至藏书家所珍藏的书,通常也并不是拿来阅读的。而收藏,同时也可以将无用的东西变得有用——比如这位朋友的酒贴,原本是贴在瓶身上,和空瓶一起被抛弃的,而一经他的收藏就变得有用了。但在这里,不管是有用还是无用,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指向,那就是更有用。陶罐不装汤了,不管是青花还是彩釉,都变得更值钱了,纸币停止流通,但其价值肯定已经大于了面值,书中的绝版或者孤本理应是文物古董了,比放在任何书店出售都更加有价值,而这位朋友的酒贴,他只要肯脱手那也一定是个天价。那雕刻有精美图案的软木塞,一经收藏不也可以变废为宝,变无用为有用吗?朋友几乎肯定地说,对,你弄不懂为什么要在软木塞上作画,其实答案就在这里,是为了收藏。
我若有所司,或许真的?或许这就是人们在软木塞上下功夫的雕刻动机?难道我长时间以来的困惑,可以就此找到出路?
但我心有不甘。
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沉湎于软木塞带给我的那份不可理喻的困惑,我不大情愿从那份困惑中被解救出来,如同遭受爱情病毒的毒友,就愿意赖在那已经无望的恋情中,迟迟不肯醒来一般。
说穿了,我是不愿意把软木塞暗示于我的那些若有若无的意义固定化、程式化和……世俗化。在软木塞上作画的操刀者,那雕刻时的痴情和精心,那作业完成后的随便和随意,那对自己的才华和心血的一种漫不经心,那浑然不觉中制造出来的美和美的荒废,都曾使我暗自有过多少心醉情迷,惊心动魄,现如今,我怎么舍得用一个明确的解释——“为了收藏”,而轻易就注销了这一切?
更何况往深里说,在我的词典中,不管是“有用”还是“更有用”,都仅属于“器”的范畴,“有用”即主题明确,而大凡主题明确之物确实都在“器”之列而与“道”无关。道,往往只在主题缺位或主题并不明晰的时候偶尔闪露,它难以捕捉,即便被捕捉后也难以定义和命名,所以古人才有“大道无形”之说。软木塞一旦具备了收藏的主题,它立刻变得“有用”了,而我的圭臬是,“有用”和“更有用”都比不过“大用”;软木塞一经收藏,它肯定有了价值,那是一种具体的可标榜的价值,不管所标榜的数字有多大,我以为它大不过无价。
只能抱歉地告诉朋友,我不能收藏软木塞。我要让它继续保持无主题即无用的状态——只有无用才有大用。
朋友疑惑地问:何为大用?
……这样说吧,此文开头不是提到我们正津津乐道于房产、股票或别人的私情吗?是的,我们都是凡人俗身,我们的生活少不了世俗琐事。但软木塞上的花纹图案自有一种力量,能让我转移注意,提升精神,哪怕暂时一下脱离凡俗庸常的生活,屏心静气地感动一回。
我相信这才是它最神奇的作用。
能让人怦然心动从而超越凡庸的东西,并不太多。
高尚者出局
那年,出于对葡萄酒的热爱和对当时走红的美国大片《生死时速》中基努·里夫斯的着迷——这个句子表现出来的意思活像我是个酒色之徒——我自觉地看了里夫斯主演的另一部影片《云中漫步》。电影里美丽的葡萄园给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半夜时分的葡萄种植地里的驱霜场面,那简直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里寻的景象:在葡萄园的行行地垄里,人们燃起行行篝火,身上披戴着纸扎的宛如蝴蝶的大翅膀,排起长队,优雅地轻柔地慢慢舞动着。在霜雾火光中,男女主角在队伍中翩翩起舞,含情脉脉,他们的旁边是丰收在望的累累葡萄……
这里有一个陷阱——被导演看中、从而制造出浪漫如仙境的这个场面,其实正是人家葡萄园主焦灼而十万火急的时刻。要知道葡萄园里那半夜起来的霜雾,对于成熟葡萄来说是一场灭顶之灾。葡萄一经霜冻,表皮变薄,果汁浓缩,内含的水分会冻结成冰。天亮后气温一回升,退冰的葡萄就会很快烂掉,人们一年的辛苦劳动也就烂在地里,拣都拣不起来了。在这样危急的情景下,心急如焚的葡萄园主是不会浪漫的,辛勤工作了一年的工人们是不会浪漫的,只有园主那不谙农事的的美貌女儿和她的情郎,这个她在半路偶遇、由基努·里夫斯扮演的外来帅哥例外。
其实不止是霜冻,从种植到收获,从酿制到勾兑,葡萄酒来到人间,每一滴汁液都充满了艰辛和劳苦,还充满了心机和计谋,但一提及葡萄酒这个词汇,人们往往不会去表现这些内容,人们天生对恶性的于身心不利的东西具有“迅速遗忘”的机能。如同《云中漫步》导演看中的是葡萄园形式上的人间仙境,而置葡萄就要成批烂掉的事实于不顾一样,人们只是对那玉液琼浆的葡萄酒一往情深,以歌咏叹它,以诗赞美它。发生在它身上的原本平常的事实,人们也不会讲述得平淡无奇,而往往会给它挂上一缕童话的色彩。比如说吧,老资格的威士忌酒的生产中有一个重要环节,那就是需要用橡木桶存放二十余年。因为酒才酿制出来的时候,有着各种杂质和异味,只有通过橡木的呼吸才能加以去除,同时桶中的酒液饱吸了橡木的清香和颜色以后,才说得上成熟了,醇厚了,才可以上市。只是历经悠悠岁月,灌得满满的酒就只有了半桶,比以前少了一半。对此,苏格兰芝士华兄弟公司的调酒师艾伦充满诗意的解释是:“酒的另一半奉献给了天使——所以它有点贵。”所以请记住,当你的杯中洋溢着苏格兰威士忌时,请别忘了,天使与你共饮此杯,当然你会很乐意为天使买单。
苏格兰威士忌的名满天下,据说还与“逃税”这一负面词汇有关。最初的威士忌,因口味不佳而少有人问津。18世纪末,英国政府加重了酒厂的赋税,有的酒厂业主为了逃避税赋,避人耳目,居然躲到了人烟稀少的山区或者森林里去开办酒厂,其实就是酿制私酒了。在这样情况下,燃料只能就地取材,利用草炭来代替;容器也用现成的木材制成桶,而酿成的酒因为不敢公开大量地销售,只好密封后长年收藏在山洞中。岂料无心插柳柳成荫,木桶装酒并多年窖藏,加上熏蒸过程中草炭的香味,竟然形成了一种独特佳酿。如此一来,新威士忌酒出山以后,很快就畅销英伦,誉满天下。
苏格兰威士忌,因逃税不但酿成了天下美酒,还传为了人间美谈。
也正是缘于这段佳话吧,我关于葡萄酒的概念中,于是就有了橡木桶这一固定的意象。以为只有橡木桶是葡萄酒的最佳伴侣。于是我就对法国葡萄酒中的布里翁高地略为有些排斥,认为布里翁高地充满了葡萄酒新世界的气息。是的,葡萄酒的酿造是要分成两个世界的:欧洲当然是老牌的旧世界,而美国、澳大利亚及新西兰只能是葡萄酒的新世界。布里翁高地的新世界气息,不仅仅因为该酒庄由美国资本支持,还因为它在酿造过程中,居然是用不锈钢来代替木桶发酵。那闪闪发光的极富美国特色的不锈钢啊,或许并不应该灼伤我们过于精细的感官,影响我们对其实相当出众的布里翁高地的公正评价。
在见惯了“第三世界葡萄酒”之后,这种对布里翁高地的过份挑剔不仅不应该,简直就有些矫揉造作的过分了。“第三世界葡萄酒”的提法由我独创,它专指遍布于中国市场、在各大超市的货架上堆满了的闪闪发光的玩意儿。那些可疑的葡萄酒由根本不种植葡萄的葡萄酒厂家生产,这种厂家或许只上了一条灌装线,进口一些被称为“洋垃圾”的劣质原汁,兑上水以后就开始分装。整个制造过程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把包装做得漂漂亮亮,把广告打得轰轰烈烈。国内一些大厂尚且如此,更有遍布神州大地的乡镇企业及专门制假的各种窝点,在极其恶劣的生产条件下生产出“三精一水”的所谓葡萄酒——糖精、香精、酒精加自来水。
数年前,我曾偶然读到一位名叫李华的葡萄酒专家的文章,感到他的气质介于科学家和艺术家之间。在他的笔下,葡萄酒的孕育与产生的过程被介绍得十分专业但同时又十分感性。比如他说:“葡萄酒在更精确的意义上说是一种手工艺品,它是人和自然关系的产物,是人在某一地,某一年,某一气候,某一种土壤条件下,采用某一种栽培技术,种植某一种葡萄,并通过某一种工艺进行酿造的结晶。它集合了天时地利,是自然和人工最完美结合的产物。”
后来我得知李华先生是西北农林科技大学葡萄酒学院院长,而且他正致力于自己的品牌葡萄酒打造。他们种植自己的葡萄,引进了特别适合酿酒的各种葡萄品种——顺便一提,这些葡萄品种连名字都取得十分美艳而灵动:赤霞珠,品丽珠,梅路特,黑比诺,霞多丽,增芳德等等——因为李华先生的观点是:一个葡萄酒酿酒师的作用,则是如何使葡萄的完美质量更完整地体现在葡萄酒中。在国外,一个优秀酿酒师一年主要的工作时间是在葡萄园中度过的,而不是在酿造车间。因为他们知道,好葡萄酒是“种”出来的而不是酿出来的。
这些话是那么对我的味口,我读得如痴如醉并且开始憧憬,以中国为代表的“第三世界葡萄酒”的真正希望正由此冉冉升起,“李华牌”的葡萄酒将会带着东方式的优雅跻身于波尔多、慕当和拉妃之列,让“三精一水牌”的伪劣品从此从中国市场上消失!
李华先生对每一个生产环节都有着他的见解和要求,让我们接着看他除了专业要求以外,对酿酒师的个人风格还有什么说法:“像所有历史悠久的传统工艺品一样,酿酒师的个性也深深融入到葡萄酒的个性和风格中。法国很多庄园酒都有自己独具一格的风味,与他们酿酒师的风格是一致的。”
……不安渐渐在我心头升起。这些充满了优雅和睿智的话语如何能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实现?我太知道自己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国度、而这个国度又正处于什么样的混乱浮躁、急功近利、利欲熏心的时期了。在如此这般的大气候大环境中,像李华先生这样儒雅的太有品格的绅士,是打不过那些一棵葡萄也不种,根本没有自己的葡萄生产基地,没有任何工艺,没有任何酿酒师的企业的。他的品味上的高贵与精致,他的技艺上的挑剔和严格,或许只能给他赢得一个纸质的美名而赢不来市场。眼下这个市场的潜规则是:高尚者出局。经济学上不早就有著名的“伪币驱逐良币”一说吗?
果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我怎样望断秋水,我还是没有能在各种商场看到李华牌葡萄酒。
其实,波兰诗人米沃什的话更加准确到位。这位198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平静地说:“我不会碰巧看到正义的凯旋。”
责任编辑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