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乡女

周　恒

一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英子就陪着涓娟用一根刺槐树棍子，一前一后的用手抬着小半铁桶石灰水，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把小扫帚疙瘩，后边的人踩着前边人脚步走着，走出了村子北头，一步一步地朝北边的磬山走去。

20多年前，涓娟来磬沟时才7岁，她扎着两根细细的小辫子，两只长长的大眼睛像会说话似的。

磬沟其实不是沟，是一个村子的名字。

村子不大，只有一条直南直北的土路小街，两边全是低矮的茅草房，住三五十户人家。家家门口都长着一棵或者两棵大椿树，树下面都支起一个石台子。夏天的晚上，村民们习惯坐在上面乘凉，有人端着一碗饭坐在那上面大口大口地吃着。磬沟逢集，每5天逢一次集，那里的村民都习惯把磬沟叫磬沟街。

磬沟小学是一所破寺庙改建的。涓娟是越级上的二年级。磬沟街的尽北头的学校尽北边就是磬山，树杈子上系的那块当钟敲的窟窿石，就是从磬山上捡来的。

远看磬山像个馍似的。只是那个馍也大也高，方圆跟南边的汴城县城差不多。虽说夏天快到了，清晨磬山上还是怪冷的。涓娟割草没有英子割草快，英子割满了一粪箕子，总是去帮助涓娟把粪箕子里的草割满。刚开始割青草的时候，涓娟不会割，就学着英子是咋割的，一不小心就把左手的手指头割淌血了，英子就从坡上拔了一棵刺荆芽放在嘴里嚼碎按在伤口上止血，还从自己的小花褂子上撕下来一绺子干净布，把涓娟的手指头包扎好。那时候，即不用打针，也不用吃药，几天以后就能痊愈了。不像现在，只要你进了医院，就给你作各种检查，非把你的腰包挖空而后快！涓娟左手的中指上至今还保存着两道疤痕呢。太阳升到一竹竿子高的时候，涓娟和英子就背起草粪箕子，沿着湿湿的山路，踩着润润的阳光，有时候还唱着语录歌什么的，说说笑笑地朝山下走去了。

涓娟是随着爸爸妈妈从一座大城市里下放来的。那时候，涓娟的爸爸妈妈都是大学里的老师。

涓娟这次来磬沟，是为了实现爸爸生前的遗愿，她已经停薪留职，千里迢迢地从那座大城市里风尘仆仆赶来。

磬山上边有一条弯曲的小路，拐弯抹角地一直伸到这边的山脚下。那条路硬是被山里人踩出来的。山上还有一条弯曲的大路，上面能颠颠簸簸跑一辆小四轮子拖拉机。大路是从山上石坑里边铺过来的，一直铺到山脚下，上面撒了一些石渣子。山上有好几个石坑。那些石坑，是村民们上山拉石头，放炮炸出来的。

涓娟这次来磬沟暂时住在她的好同学英子家里。英子在磬沟街的南头子住。晚上涓娟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英子。英子说，那玩意儿，你是知道的，咱们这坡地里到处扔的都是，张牙舞爪的用它垒猪圈还嫌招老鼠呢！若真象你说的那样能卖钱能致富，那可真是太好哩！英子喜得圆脸蛋儿上酒涡涡滴溜溜圆。英子还说，反正冬天，俺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真不如陪你一起去上磬山拣石头玩玩哩。英子丈夫是个泥瓦匠，自从磬沟搞改革开放，就领着村里的几个男人和附近村子的一些男人，长年在外边打工不回来，家里只剩下英子和他们唯一的女儿姗姗。母女俩虽说不是王三姐守寒窑，却是日夜守着几间破茅草房过日月。

涓娟和英子抬着灰水桶，沿着那条干裂的小路，小心翼翼地朝山坡上爬着。

已经是大天亮了，太阳却依旧没有出来。天是白烟子天。整个磬山看上去有些浑浊，山风还吹着哨音。山峦起伏多姿，怪石嶙峋，荆棘丛生，万木凋零。山坡上，有几座新添的土坟，坟边上还留下来没有烧完的竹篾扎的花圈。那棵老槐树还在，老槐树下面的那块圆石头也还在。涓娟和英子抬着灰水桶，翻过了一个小山头就到了山那边的背阴坡下边了。坡下边到处都有带窟窿眼的青黑色的石头，用手轻轻一弹，都有响声，而且声音似锣，像唱歌，却又余音悠长。涓娟连说，太好了！太好了！真的跟爸爸临终前说的一样。爸爸说，当年米芾过镇江时，用“灵璧研山”跟苏仲恭换豪宅，就是磬山上带响声的青黑色的窟窿石；宋徽宗平生宠爱一块观赏石叫“灵璧小峰”的，也是磬山带响的青黑色的窟窿石。还有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上天播送的《东方红》音乐，就是在磬山选的石头制作的磬演奏出来的。爸爸还说，全世界只有磬山的响石能制作磬。磬是宫廷里演奏用的一种高级乐器，发出来的声音特别美妙动听。

凡是带窟窿眼的青黑色的石头，涓娟都让英子跟她一样用小扫帚疙瘩，沾着石灰水，在上面点白点子作为标记。这办法是涓娟想出来的。怪不得英子说，到底涓妹是上过大学的，点子就是多哩。涓娟雇用磬沟街的村民，用毛驴车一车一车的拉下山，拉到了磬沟街，就把那一车车的石头暂时卸在街东乡政府南边的大巷子里头的旱沟岔子里边。那里边，那时候是唱大鼓的和唱扬琴的天然娱乐场。涓娟记得每年磬沟街逢会的那天，沟岔子里就有玩把戏的，有一次，连县城里唱泗州戏的也来了呢！树杈子上都爬着看热闹的小孩子。

村民们谁都没有把涓娟当成外人，都愿意为她帮忙，涓娟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和温馨。

一天傍晚，几个村民在磬山的背阴那边的山脚子坡地上，忙着朝各人的毛驴车上装窟窿石，北边不远的山凹子里，一头小黑驴正拉着一辆平板车，顺着下边的山路，趵着白蹄子跑过来了。山凹子北边还是山，山不高，却多，连绵起伏的。车厢里拉着四眼狗方永红。四眼狗是歪着身子躺在车厢前边的，两手抱着怀，怀里夹着一根小树条子，上边拴着一截细苘绳子的小鞭，脸喝得像猴腚，眼上卡着大墨镜，染黑的大分头朝后边梳得像牛舔的样，一边吆喝着小毛驴，一边嘴里还哼着路边的野花不可采，不采白不采……

二

没几天，涓娟就离开了磬沟街。可是，又没过几天，她回来了，还带来了两个西装革履的蛮子（磬沟的村民管南方人叫蛮子）。

两个蛮子，一胖一瘦。从言谈举止看，瘦子可能是胖子的小车司机什么的。他俩跟着涓娟走进了那个大巷口子里边，认真地看了堆放在旱沟岔子里边的红泥巴糊糊的石头，那些石头一律是带洞眼的窟窿石，两个人还用手指头弹了几块，发出来的声音都是当当的，响声像锣。村民们见胖子和涓娟说了几句什么以后，两个人就走了。但到了春天，两个蛮子却又来了。涓娟立即就去南边渡口乘坐大木船到了河南岸，然后就到汽车招呼站那里坐大客车去了汴城。她到了汴城，请人制作了专为刷石头用的几十把钢丝刷子，回来后又从村子里雇了一些村民，拿钢丝刷子把石头表皮上面的红泥一一刷掉。那些村民起早摸黑的坐在沟岔子里刷了好多天，才把那里的石头刷完。石头刷好以后，两个蛮子就出钱雇来毛驴车，把石头装上平板车上，一车一车地拉到南边的渡口，再把石头一块一块地抱到大木船上运到河南岸，那里停着几辆雇来的大卡车，再把船上的石头统统抱到汽车厢里放好，还用破麻袋片子和破纸箱子在石头之间塞好，防止石头跟石头碰撞，就朝外边的大世界开去了。

这样的事情，就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过去了，也没有谁再去注意它的。可是，当涓娟花了几万块钱买下来那个沟岔子地皮，并且又花了好几万块钱在那里盖了一溜子十来间的平房，还拉了一个大院墙，涓娟就在平房里边住下了。就就一下子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了。最注意涓娟的人，还是四眼狗。心说，乖，一个熊女人家的，一下子哪来这么多钱？难道说，我们磬山出的这种带窟窿眼的屌石头，真的能卖钱吗？如果真的是这样，乖，那可比俺贩粮食、贩化肥挣钱多多咧?

土地分到户以后，四眼狗就开始捣鼓着做粮食生意了。磬沟街搞大呼隆生产那年月，他干活确实不咋的；可是如今搞自己“小园地”，他真的要多卖力有多卖力。他做粮食生意，先是在磬沟街上低价收购，然后拉到沟外边卖高价钱。由于磬沟的交通太不方便，他就用毛驴车把收购来的粮食一车一车地朝磬山北边的虹洪县城里拉，高价钱卖给那里的粮食贩子，再由二道贩子雇上一辆辆大汽车，拉到更远的地方去卖更高的价钱。

这些年，四眼狗赚了不少钱，但他今天去城里洗桑拿，明天再去城里泡小妞，有时候还好赌几把，三折腾，两折腾，票子就都没哩。因为这，三个月前的一天夜里，老婆气得喝农药死了。

夜里，下了一夜的大暴雨。天一亮，涓娟就和英子踩着春天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磬山上去了。

昨天晚上，涓娟大学里的一个同班同学，从昆明忽然打来电话告诉她，说世界园艺博览会6月份在昆明市召开，望她能精选几块磬山出的窟窿石送去参展。涓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激动得一夜未眠。这可是宣传磬乡石的一次极好的机会呀！如果我们的石头这次能在世博会上露脸，再能排上名次，爸爸生前的愿望就一定能够实现。涓娟又想起爸爸临终前告诉她当年他在磬山发现的那个山洞……

当年，涓娟的爸爸为了爬进那个山洞里边去探察，有一次，他差点儿摔进了悬崖；又有一次，山洞里忽然塌方了，差点儿把他埋在了里边了。他们竟然诬陷爸爸是美蒋派来的特务，说爸爸朝山洞里钻肯定是给台湾发报的。爸爸被整得九死一生，连妈妈也跟着受牵连，遭受了百般折磨。

那个山洞在半山腰里，洞口被一棵老槐树遮挡着。站在山下边看不见山洞，只能看见长在悬崖边上的那棵弯弯的老槐树。那段山路很险，很少有人敢在上面走的。这时候，不远的小山头上，站着一个戴着旧黑猫猴帽子的男人，正在朝她们瞅着。

风裹着山上的潮湿，轻轻的吹着。草叶子上的露水珠子，在阳光里闪烁着晶莹的光。下边的山凹子里头，正在悄悄地升腾着一团团薄雾。山凹子挨北边个的那几座小山，上边有阳光，下边正向山头上散发着一缕缕薄雾。

爬上了悬崖，就看见那棵弯弯的老槐树和那个山洞了。老槐树的树干从这边的悬崖弯弯的伸到那边的洞口，像是半空里架起了一根独木桥。下边是一道浅浅的沟壑，沟里潺潺的流着水。满树的绿叶，湿湿的挡在了洞口的前边。山洞里边很深，外边却扁得像个老鳖窝。爸爸说，他当年来探察这个山洞，一见洞里的窟窿石，和采挖石头的痕迹，就推测到这里很可能就是宋代人采挖灵璧石的老坑了。后来，爸爸重新回到大学里任教以后，查找了大量的历史资料，终于从宋人杜绾编著的那本《云林石谱》里面找到了两个重要的依据，一是爸爸当年冒死探查的这个山洞，就是宋代人采挖灵璧石的老坑；二是精选为世界名石106种之首的灵璧石，就是磬山上出的这种青黑色带响声的窟窿石。爸爸说，在山洞的尽里头，靠东南拐角，他埋藏着一块山峰石。爸爸说那块石头是从洞壁上随着红土塌下来的。爸爸说幸好他当时躲得快，才没被埋在里面。爸爸说，那块石头，是世上少见的一块观赏石。从整体形状看特别像安徽的黄山，青黑色的，有一百多斤重。石体上有几条雪一样白的白筋，上边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山峰”，主峰、次峰排列有致，还有沟沟壑壑和悬崖峭壁，里边有许多洞穴，而且洞洞相通，抚之若肤，弹指有声，却又四面都能观赏。爸爸说，这就说明，磬山上一定埋藏着大量的灵璧石。如果能把它开采出来，再通过各种渠道宣传，把它打入国内奇石石场，再打入国际奇石石场，让它能够再次名扬天下的话，不但能给磬乡人民带来巨大的经济收入，还能给那里的村民们带来无限的荣耀！涓娟爬进了洞里，见里边很大，有几个地方已经塌方了，地上堆积着红土和几块窟窿石。英子害怕山洞里有蛇，不敢爬进去，就在外面守着。爸爸说，那时候，他面对那块山峰石，真的爱不释手。可是，又担心如果把它弄回家里，乱世中被人把它给糟塌了，真的太可惜喽！所以爸爸才把它埋藏在山洞里边的。涓娟在洞里很快就找到了那堆当年洞壁塌方后留下来的红土，就弯着腰用两只手使劲地朝红土堆子里边扒。一会儿功夫，就把那块山峰石扒出来了。涓娟一看，即刻感到无比地震撼。心说，真的跟爸爸说的一样，果真是一块世上少有的奇石绝品！声如青铜，色似碧玉，鬼斧神工，惟妙惟肖，上面布满好几个山峰，却又主次分明，有妙笔生花，有猴子观海，有飞来石，还有……真的活脱脱的像一座缩小了的黄山哩。就急忙到洞外边找来了一根小树枝子，把石头上面的红土一点一点地戳掉，伸出两只手想去把它抱起来，却怎么也抱不起来。涓娟就设想着先到洞外边把英子喊过来帮忙，然后把它抬出山洞……可是忽然从洞壁的石缝里窜出来一条花斑子蛇，咔哧咬了她手脖子，她痛叫一声，就昏倒了……

三

涓娟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病床上了。一只手的前臂上正吊着盐水，另一只手的前臂上多了一块纱布敷料，伤口正隐隐约约的疼。两间简陋的病房里，站着许多村民。涓妹，你总算醒过来哩，英子守在床前，叹息一声，又说，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刚才可把俺吓死喽！这时一位谢顶的男医生，一边从外边朝屋里鸭摆着走来，一边将香烟放在嘴里吸着，转过脸去喊小李快过来换盐水。把脸又转回来说，乖乖，幸亏小木匠把你背过来及时，抢救得也及时；幸亏咱们磬山上的毒蛇没有南方山上的毒蛇毒。要不然，恐怕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你喽。说着，又将香烟放进嘴里吸着，摇头晃脑的样子。涓娟就问英子，你快说背我来的小木匠是谁？英子说不就是在街南头子住的那个光棍二愣子嘛。是他？当年的那个流鼻涕的小男孩……涓娟心里“咯噔”一下子。英子说，其实二愣子人才好唻，不赌不嫖的，又会做木匠活，村里的闺女出门子，就让他给做个箱子啦，柜子啦，他都会做；还有谁家死人了，让他做口棺材，他也会做。那些年，他也挣了一些钱，可不知他是怎么了，就是不愿意娶老婆。前些年，听说有好几个媒人想给他说媒的，结果都被他拒绝了。后来他娘得了癌病，他把那些钱全用在为娘治病上喽，现在家里边，就他和他爹两个男人过日子。其实，二愣子还是怪可怜的。

涓娟又问英子，他，人呢？英子说，他把你背到医院里以后，就忙去把外科的黄医生喊来了，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是在山洞里被毒蛇咬喽，说黄医生，你一定要把她救活，你一定要把她救活噢！说着说着他就哭了。接着，他就傻乎乎守在你的身边，看着医生和护士一边用刀子把你胳膊上的伤口切开，挤出里边的毒液，用消毒水冲洗包扎好，一边给你做胸口按压和人工呼吸。直到听黄医生说，你已经有了心跳和呼吸了，基本上算脱离危险了，他就不吱声地溜走了。涓娟心里猛一酸，她那乌黑的长睫毛就湿了……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的大。南场上，到处都是雪，雪有一尺多厚。她家住的炕屋的屋脊上，和西边的牛屋的屋脊上，都被大雪覆盖着。风像长了牙齿，咬人的手和脸生疼。屋檐下坠着一根根长长的冰棍棍。涓娟的爸爸妈妈都被逮走关押起来了。家里就只有涓娟一个小女孩在家，连吃水，都得涓娟拎着木桶，到场边子石头砌的土井子里，半桶水半桶水的朝家里拎。可是，涓娟去土井子拎水的路被大雪封了。那个流鼻涕的小男孩竟然来帮助涓娟拎水。涓娟没有哥，感觉他像自己的亲哥哥。涓娟就喊他二愣子哥。大年初一的清早，二愣子从家里端来一大碗饺子给涓娟吃。涓娟不要，二愣子就硬给，一直看着涓娟把饺子吃完，才嘴巴一咧一咧的走了。一天傍晚，涓娟回来，拎着木桶去场边土井子拎水，二愣子去场边子牛屋里喊他爹奚瘸子回家，说家里来亲戚，娘让他赶紧回去哩。喊完就急忙跑到井边子，接过涓娟手里的木桶，用绳子拴着桶提子朝井里一丢，因为雪刚化，井沿边子上着大冻，太滑，一下子连人带桶都掉进井里了。幸好有大人来井里挑水，才把二愣子救上来。二愣子淹得嘴脸发青，棉袍棉裤都湿透了，肚子胀得像鼓，奚瘸子慌忙扒光了二愣子身上的湿衣裳，换上干净的衣裳，就把他放趴在牛背上往下边控水。涓娟看见了二愣子脖子上戴着一个用红线绳拴着的桃核。当时就有人说，乖，幸亏这小子脖子上戴着桃核，要不然，他早就淹死喽。又有人说，他戴着那玩意，听说能避邪呢！有一次，涓娟有些好奇地说，二愣子哥，你脖子戴的那桃核给我看看可行？二愣子慌忙用手护着，脸刷拉一下子变得通溜溜红，低着头，嘴巴咧着说，不管，不管。从那个山洞里把我背出来，又要背我走过那个独木桥，还要背过悬崖，还要背过那段子险路，即刻她的眼前又闪现出那个流濞涕的小男孩……两串泪珠子，静悄悄地从涓娟两只大眼睛里滚掉下来了。

几天以后，涓娟就出院回家了。她竟然在自己大院子里的一堆窟窿石旁边的墙边，看见了爸爸当年埋藏在山洞里边的那块山峰石。

涓娟出院回家的第二天，就把小木匠二愣子请到家里来给那块山峰石配底座。因为要把它送到昆明去参加世博会展览，按展览要求，参展的石头必须配上精美的底座，才能允许放进展览大厅。按说，给去参展的石头配底座，目前最时髦的就是采用红木。但磬沟一带不生长红木，却生长花梨木树，汴城里也没有红木，只有采用花梨木的底座。小木匠说，其实用咱们沟里的花梨木做石座子，俺看管。都是一样的屌木料，只要俺做的时候手上肯下点功夫不就妥喽？其实，此言差矣。小木匠平时给村里人做箱子做柜子做棺材什么的，那讲究的不是美观，而是主要讲究榫眼结合的牢固性。可是给石头配底座，讲究的主要是美观，那是一种工艺。木匠和工艺师，完全是两码事。不过，涓娟相信小木匠能做好。涓娟还专为去了一趟汴城，从县文化馆图书室里借来了几本《花木盆景》杂志，涓娟让小木匠参照那些图片上石头的底座做。小木匠说，噢。小木匠不敢看涓娟，只要一遇上涓娟那两只大眼睛，他脸就红，心里还乱跳，手里的家伙还好咬他的手。小木匠说这话的时候，他是低着头说的。那天小木匠蹲在院子里，一手拿着小铁锤，一手拿着钢凿子，正在朝放在地上的一块木板子上面一点儿一点儿地凿，木板上面被他凿出了一片方不方圆不圆的坑，他是沿着他用铅笔绘的图案凿出来的。旁边是一大堆从山上拉来的窟窿石。几个村民都蹲在石堆一边，拿铁刷子刷石头。涓娟发现那一块一块石头上闪烁着一片片明媚的阳光。院子里忽拉一下子飞进来十几只麻雀，在离人远一点的地上落下来，探头探脑的看着，叫着，抖抖羽毛，都呼拉一下子飞出了大院子。待小木匠拿掉头上戴的旧黑猫猴帽子擦把脸上的汗时，涓娟脸上带着笑走过来说，二愣子哥。小木匠没敢抬头地回答，噢，心里就跳得厉害了。他手里拿着帽子，就僵在那里，既不敢擦汗，也不敢戴在头上。涓娟说，听说那天是你救了我。就忽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小木匠。小木匠，不敢抬头看涓娟，也没有吱声，只是嘿嘿，嘿嘿，脸红了，连脖子也红了。

四

“小黄山”灵璧石在世博会上一举夺魁，荣获了世界A级I类金奖。世博会主席亲笔在获奖证书上签了名。涓娟手棒证书热泪盈眶。她从昆明一回来，就雇人把院子里的窟窿石用铁刷子一块一块地刷干净，上面再抹上一层蜡，擦得光亮亮的。又把小木匠请到家，一天到晚的蹲在大院子里，用花梨木为那些闪光宜人的石头做底座。涓娟见小木匠一天到晚的蹲在院子里不闲着，太累，就心疼他，就从附近的村子里雇来几个木匠给他当帮手，学着他的做法做。给石头配好了底座，再漆上红漆，就把它搬进那几间平房里，又买来了一些细钢管和角铁，在平房里焊成一个个铁架子，架上一层层木板，上面再铺上一层海蓝色的毡绒布，把一块块石头抱在上面摆好。外边的人走进屋里一看，柳绿花红的，就说，嗯，好看。涓娟就在那个大巷口子里边开奇石馆了。

开业那天，涓娟让小木匠在大门口放了一挂子很长很长的鞭炮，还请乡里的干部和村里的干部，还有一些乡亲，晌午在磬沟街的北头一品香牛肉馆里撮了一顿。

沙乡长那天喝得最多。还硬搂着涓娟要唱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涓娟就翻眼瞅了沙乡长一下子，脸通红地说，沙乡长，你一定是喝醉了。什么什么，你说俺喝醉喽？沙乡长说，来美女！俺俩再搞个满碗、碗！俺没醉，俺没醉……

那天晚上，据说，有人看见沙乡长飘飘然然的去了那个大巷口子里。还说，当他去敲涓娟的院门的时候，重重的挨了一个男人砸去的半块子砖头。沙乡长疼得哎哟叫了一声，骂，狗日的，看老子赶明怎么收拾你！

五

涓娟的奇石馆开业以后，像是一颗闪亮的明珠，吸引着大量的奇石爱好者们，加上各种媒体的宣传，连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也不远万里地来了磬沟。

四眼狗一见涓娟的奇石馆生意兴隆通四海，心里就难受。其实，他也卖了不少的窟窿石。据说，这个人见钱眼开，连磬山这边坡上双槐下边的那块大圆石，也被他晚上偷偷卖给了上海市还是天津市的一位叫什么什么的奇石大收藏家了。说是那块石头人家看像龟，一把给他五万块钱呢！磬乡街上的村民，家家户户也都开始去磬山拉石头卖了。不长时间，有的村民已经把家里住的旧草房子扒了，盖上了崭新的瓦房和楼房了。期间，涓娟还捐献了八万块钱，为磬沟小学整修了那些快要倒塌的教室。还有，涓娟还奉献出自家的大院子，作为村民们卖散石的奇石大市场。大院子里的地上，开始到处摆满了一个个卖散石的摊子。所谓卖散石，指的是那些刚从磬山坡地里采挖出来的带着泥土的窟窿石。那些石头卖得比较便宜，有的只要给钱就卖。当地的村民并不在乎给钱的多少，他们是这样想的，反正，石头都是自己挖的，又没有下什么多大的本钱哩。

散石大市场开张以后，更加招引了八方的来客，尤其是每逢礼拜天，蚌埠市、宿州市、徐州市、南京市等地的奇石爱好者们，都纷纷的赶到这里买石头。特别是当地小县城里的一些下岗的男女工人，更是蜂拥到这里来买散石，他们是这边低价买，那边就摆摊子高价卖。那些人为了养家糊口，只得炼出了一双买石头的火眼金睛和卖石头的好口碑。石农们开始不会给石头取名字，只知道卖石头，给钱就卖。从县城里来的那些下岗的工人，他们有文化，个个都会给石头取名字，并且取的名字很好听。一块石头有了好的名字，自然就抬高身价了。譬如哪块石头形状有点儿像两只小鸟，就取名叫“母爱”什么的，等等，一块石头卖巧了的话，至少也能赚上三、五百块钱。不过，那都是卖给那些外地来的人的。但人家外地来的那些大款，不买散石头，他们情愿到涓娟的奇石馆里出大价钱买配上底座的精品石。四眼狗每次遇见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和茉莉花香宜人的靓姐，从那里抱出来一块块配上底座的石头，放进停在石馆外边的小轿车里，心里就不舒服。心说狗日的，难道咱们磬沟的屌男人都死光了不成？乖，任好的一块大肥肉，竟然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外乡来的熊女人给吞喽。这咋管呢？于是，这个人也在自已家里挂了牌子，开了奇石馆。后来，又有几户人家，也做了牌子朝家门口一挂，开奇石馆了。

凡是去磬沟里买石头的人，都说，乖，现在那里的村民挖石头真的发疯啦！连宅基地也挖了，甚至，有的人连自家的祖坟也挖了。说是小杨村的谁个谁个，上个月，在他家祖坟下边挖了一块像龙的窟窿石，还不足二百斤重，天津有一位奇石收藏家听到消息，就匆匆地赶来，二话没说，给了那个村民十万块钱。可是，人家把那块石头拉走才半个月，竟然八十万块钱卖给了上海的一位什么什么集团的总裁了呢！

在磬沟乡村民们的眼里，石头现如今已经是他们的摇钱树了。是呵，若是能挖着一块好石头，再能被哪位有钱的大老板相中了，那块石头就是一辆大汽车，就是一座小洋楼哩。你想想，那里的村民，能不拼命地到处挖地三尺找石头吗？大小记者蜂拥而至，在那里流连忘返。连上边的领导们也不嫌磬乡山沟旮旯交通不方便了呢。只要上边一来人，沙乡长总是把他们引荐到涓娟的奇石馆里去。磬沟乡的书记是上边下派来走过场的，说不准，一年半载的人家唐书记就远走高飞了。再说，沙乡长这个人又是争强好胜的角，上边又有台柱子，唐书记才不想得罪这种人呢。乡里出头露面的事情，都让沙乡长去应酬。沙乡长很乐意心说，算你唐建国识时务。要不然，上一任书记那个狗日的就是你的下场！自从涓娟的奇石馆开业以后，上边的领导就好来磬乡检查或者是指导工作，临走的时候，必然得从她的奇石馆里捎上几块好石头。钞票嘛，肯定是由沙乡长付了。刚开始那阵子，沙乡长都是付现钱的。不过，人家架子上的那块石头明明标价是一万块钱，沙乡长两只皱拉巴叽的大眼皮往下一耷拉，两眼就眯成两段子黑线似的瞄着涓娟身体上面的某一个部位，一口咬定地说给你两千块钱。涓娟感觉脸上热辣辣的，忙避开那两段子黑线的纠缠，还得脸上带着笑说，管呢。沙乡长还说，啊，涓小姐，赶明儿只要工商税务的哪个敢找你麻烦的话，你给俺说一声。一句话。我这人最喜欢为美女效劳喽。哈哈！有时候，涓娟去了采石工地了。沙乡长带人来买石头，石馆里就只剩下英子一个人在看馆。沙乡长杀价太狠了，英子当不了家，又恐怕拒了乡长的面子，就掏出手机打涓娟的手机……

涓娟在手机里问，是架子上的哪一块石头？

英子就说是哪一块哪一块。

噢——涓娟说，我知道了。管呢，给他。

然而，后来沙乡长再带人来石馆里买石头，就不付现钱了。不过，付现钱也罢，记帐也罢，又不要从沙乡长身上出一滴血，一切开支都是乡里的。

沙乡长每次从身上拿出笔来在记帐本子上签名字的时候，总是先点着一支香烟吸着，接着，就咳嗽几声，清清嗓子再朝地上吐一口痰，这才不慌不忙地在记帐本子上签上沙豹的大名。

英子见石馆里的记帐本子上签的沙豹这两个字愈来愈多，感觉像小孩子摆积木似的一样快，沙乡长的钢笔字也愈来写得愈好了。心说，假如让他去参加全国硬笔书法大赛什么的，沙豹这两个字，准能夺金牌哩。可是一合计，沙乡长已经欠石馆十多万块钱帐了。有一次，英子就提醒涓娟说，娟妹，乡里欠你这么多的钱，如果这阵子不盯紧找沙豹要钱，恐怕时间一拖长，就黄哩。这个人是啥德性，难道你还不知道？连高中都没念完，就被学校开除了。听说他有个二表叔还是二大爷什么的在上边做大官，就给他招干进了县城，后来就送他到市委党校里学习几个月，回来就下派他来咱们磬乡当副乡长，没过几年，就让他当乡长了。这个人的手听说特别长，去年乡里扒瓦屋盖大楼，还给他在城里私地盖小洋楼。结果，乡里欠了人家工头好几十万块钱，人家来找他要，他不但不给，还打手机喊公安局的贾所长来扣押人家好多天。另外，这个人还好钻人家门堑子。什么叫钻人家门堑子？涓娟不解地问。英子笑得格格地说，怎么？你连这个也不懂？让姐姐俺告诉你吧，就是见谁家的女人长得俊，趁人家男人晚上不在家，他就摸进人家里，欺负女人哩……涓娟一下子羞红了脸，回想起有好几个晚上，这个人曾经去敲过她家的院门，她的脸就羞得更红哩。

半月前，上边的一位什么大官来到了汴城，指名要到涓娟的奇石馆里看看。沙乡长主动担任向导。那是下午的节目。晌午，沙乡长表演得很精彩，在一品香牛肉馆里请了那位瘦老头子和他的一行人。听说晌午从喝酒到吃饭，那位瘦老头子一直是站着的。乖，当大官的不坐，当小官的自然都得陪着当大官的站着喽。从上菜到喝酒，喝足了白酒瘦老头子就说每人再喝瓶把啤酒冲一冲。说是那顿饭足足吃了三个多小时，陪着瘦老头子的那些人也都足足站了三个多小时。沙乡长因为有颈椎病，做CT检查，说是血管受压，大脑供血不足，转脖子时头晕，站久了就更加感觉头晕了。他站着站着，两条腿就直打软，再也站不住了，慢慢地缩进了那张大圆桌子底下。直到那位圆眼睛的服务小姐端来一碗碗大米干饭，放在每人面前的时候，瘦老头子才说，他有腰椎间盘突出毛病，还说为他推拿治疗的盛医师让他至少一个月不能坐，坐了治疗效果就差多喽。沙乡长听了，心里想扑哧一声笑出来，但他终久没敢笑出来声。刚吃过饭，他就把瘦老头子一行人带进涓娟的奇石馆里去了。

磬乡石果然名不虚传。

一层层铁框架子上边摆放着一块块亮光光的青黑色的窟窿石，给这位老干部的感觉是，这里真他妈的都是好看的石头。哪一块石头都是奇石馆老板精选出来的。架子上摆放的几乎都是象形石，有的像鸡、有的像狗、有的像羊、有的像兔、有的像马、有的像牛、有的像凤凰、有的像麒麟、有的像龟、有的像龙，还有的像八仙过海、张果老倒骑驴什么的等等。反正，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日月山川、风雨雷电、人间百态、万事万物，应有尽有。每一块石头的底座，做得又都十分讲究，更加衬托出石头的好处。瘦老头子说，啊，不知你们可注意吗，只要你认真观赏一下这里的每一块石头，定会让你触景生情，遐想联翩。譬如，这一块像鹅的石头，底座配的是几个藕叶和几朵荷花，真的增光添彩。

那块荣获世界奇石金奖的山峰石小黄山，是摆放在一张别致的小方桌上面的。石头上还罩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玻璃罩子，获奖证书也被放在里边。瘦老头子站在那块石头旁边，一遍又一遍的观赏着，嘴里连连说，好哇！天下第一石，这是天下第一石，好哇！忽然大手一挥，问，老板你叫什么名字？涓娟嫣然一笑说，我叫涓娟。瘦老头子说，啊，知道了。接着，他就带着如痴如醉的样子说，小娟呀，你记着，啊，这小黄山虽然是你采挖的，可是，咱告诉你，它是属于磬乡人民的。任给多少钱，你也不能卖啊？天下第一石，真的是天下第一石。好哇！好哇！说完，又大手一挥。沙乡长连连说，那是，那是。涓娟忽闪着两只大眼睛，甜甜地说，嗯。

六

这块屌石头得几个钱？贾所长用脚拨了拨地摊上的那块圆石头，问。

贾所长乖，王八你是知道的，肯定得比别的象形石头贵出几行子钱咧。看地摊子卖散石的一位驼背的小老头子，吸着老烟袋，咧嘴笑笑露出来满嘴的鸡屎牙，说，既然是你贾所长来买俺石头，乖，你随便给俺几个都管咧。

贾所长每次来散石市场，专捡像王八的的石头买。据说，他想买够一百块像王八奇石呢！就伸出肉嘟嘟的手从身上拣出来一张拾圆钱的票子，朝地摊子上面一搁，说，老家伙，今晚黑你儿子就可以释放回家喽。不过，狗日的，你得给人家出医务费才管噢？！

卖散石的小老头子朝贾所长连连点着头，躬着腰，咧着嘴巴，嗨嗨，嗨嗨。

四眼狗开奇石馆，虽说也挣了几十万块钱，外地来的大款也曾经去过他的奇石馆里买过石头，可是要跟涓娟奇石馆比起来，那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他心里就老是觉得怪亏哩。狗日的，磬沟石本来是咱们的老祖宗给子孙留下的财宝，却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外地来的女人在咱们地盘子上发大财……四眼狗总是感觉心里边不平衡。于是，这个人就去村里告涓娟的状，没告赢就去乡里告，还是没告赢。连沙乡长都说他狗日的良心八成挨狗吃喽。说，不是这娘儿们来这里开发石头，你狗日的能盖起三间两层子的楼吗？啊，还有，人家给学校捐款八万块。你狗日的捐了几个？啊，乡里下一步正打算借着她的名声，搞招商引资呢。哈哈！

狗日的，都是见腥就吃的猫！肯定是占了女人的便宜喽。四眼狗心里就骂。

他并没有气馁。就去串通磬沟街上那十几家子开奇石馆的村民，想把涓娟轰走。可是，那些人也都说涓娟是好人哩，还说不是人家涓老板，哪有咱们这拨人的好处？俗话说，人不凭良心，屌没有肋巴骨。乖，咱们绝不能去做匿良心的缺德事情哩。

都是吃腥的猫！

四眼狗愤愤地骂。

但他又有了新招，只要一有空，就戴着大墨镜到涓娟的奇石馆的大门口转悠。一天快晌午的时候，四眼狗看见一男一女甜甜蜜蜜的从涓娟的奇石馆里走出来，男人怀里抱着一块青黑色的石头，刚走出大院子的大门，他瞟眼一看，见那块石头像两只小动物嘴亲着嘴，下边还有一个滴溜圆的窟窿眼，就脸上笑着蹭过去说，这位老板果真好眼力咧！请问这块石头多少钱买的？男人也笑脸相迎的说，八千块钱。噢——四眼狗一边噢着，一边就伸手把眼上的大墨镜摘下来，扫视了一下子那块石头，说咋一看不贵。可是……欲言又止。嗯——乖，大不了才几斤重嘛。女人说，听那胖老板娘告诉俺，说这叫恋石哩。她说像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嘻嘻，咱看也像呢！太好了，太好了，俺俩刚巧又都属鸡哩。四眼狗又噢——了一声，就伸手接过来那块石头，说，让俺来观赏观赏，一会儿眯着眼瞅瞅，一会儿睁着眼瞅瞅，就瞅着了母鸡脖子上有一圈像头发丝一样细的白色凹纹，于是就说，不过，这根细凹纹……俺还真得给你们二位辨识辨识咧，不然话，你们外地人肯定吃大亏咧！那男人心里就猛然格噔一下子。怎么？连天下第一石也敢……忙从西装褂子里边掏出来一包玉溪牌香烟，递一支给四眼狗，还热情地把打火机递过去给他点着火，嘴里鲜甜的说，先生是老行家，嘿嘿，一定是老行家。四眼狗吸了一口烟，用指头轻轻地弹了弹那块石头，眯乎着眼睛伸耳朵听听，然后就冲着那两个人微微一咧嘴巴，笑笑，说，俺看出来你们是从外地来的，才……却又忽然板着脸，狗日的，俺告诉你们这块石头的秘密，可不管把俺出卖了噢？女人说，请你放心。四眼狗就说，好吧，明白人不做暗事。俺告诉你们，这母鸡的脖子是断的。卖石头的人，用一种叫哥俩好还是叫什么什么的胶粘上的咧，再用白灵石的石末子沿着断茬子外边撒上一圈子，等凝固了用铁刷子刷，再用水砂纸打磨，水干了抹上蜡再用软布把它擦得亮光光的。乖，别说是你们，即使是外地来的赏石大专家大教授，也难以看出来破绽咧。女人瘦脸气得蜡黄的说，骗子，骗子！刚才胖女人还说母鸡脖子上长白灵石是最主贵的喽。她说好比女人脖子上戴的铂金项链哩！乖，其实，像鸡的好石头多的是。俺的奇石馆里也有咧。四眼狗趁机说。女人说，那好。咱这就去把石头退掉，买你的。男人抱着石头，气哼哼地朝奇石馆去了，女人屁股一扭一扭的，也跟去了。

英子说，俺敢向你们保证，这块石头绝对不像你们说的那样是断石头粘上的。你们真的不相信，随便请哪位专家鉴定一下，如果这个鸡脖子上面的白筋不是几亿年前自然形成的，俺保证赔偿你们10倍的钱。这样可管？

任你好话说有两箩筐，人家还是要退掉石头。英子只得拿手机朝涓娟的手机上打……涓娟正在采石的工地上忙着，就说，既然顾客要求退款，你就退吧。可是，涓娟却说，不知是为什么，最近几个月，我们奇石馆老是有人来退石头……英子就说，涓妹，肯定有人害红眼病了呗！

那一男一女退掉了石头，就跟着四眼狗屁颠屁颠的去了。

几天以后涓娟离开了磬沟。涓娟这次离开磬沟，绝非是到外边的世界里去招蜂引蝶，联系哪位款爷什么的来磬沟买她奇石馆里的石头的，她赶回家是去找她的那一口子算帐的。

她的那一口子叫开国强，是黄海市矿山管理局的局长，涓娟没来磬沟以前，开局长在涓娟的管辖内从来都是只顾埋头拉车，不去抬头看路，无论外面的彩旗多么飘飘，他总是捍卫着家里的这面不倒的红旗。可是女人离开家才一年，单位里有一位要好的女同胞却私下地告诉她说，她那一口子花心着哩。涓娟听了噗哧一笑，说，开什么国际玩笑。

涓娟跟开国强在大学里是同班同学。俩人青梅竹马，相亲相爱，热恋中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那时候班里还有一位男同学，也在深深地爱着这朵校花，他叫杭天海，是市长的儿子。最终，涓娟还是选择了从农村来的开国强。俩人大学一毕业就一起分配到黄海市矿山管理局了。婚后，女人为男人生了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子。女织布来男耕田，日子过得像蜜一样。涓娟，我真的没和你开玩笑。那位同胞说，她在银河歌舞厅里遇见过开局长和那个年轻的女人，脸对脸抱在一起跳舞呢！还在一起唱想你想你呢！

涓娟始终认为那位同胞是在和她开玩笑哩。女人怎么也不可能相信，一见了女孩子就脸红的老实巴脚的男人，忽然间会变成那种公子哥的。涓娟当时正忙着准备去昆明参加世博会，也就没能回家看个水落石出。但后来妈妈也来电话提到了那件事情涓娟才相信。涓娟是在凌晨5点10分回到了那座城市的。下了火车，她就匆匆忙忙地朝家走去。江南的初夏，5点多钟天就已经闪亮了。涓娟住的地方离火车站没多远，横跨过一条南北大街，再沿着一条东西大街走到西头，然后向北一拐，走过小胡同，就能看到她家住的那幢楼了。

涓娟住在二单元一楼，面朝西。她正想伸手去按门铃，门却悄悄地开了，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女人，浑身散发着刺鼻的香水味道。涓娟问，你是谁？

你……

年轻的女人忽然像被鸡骨头卡住了咽喉似的，干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滚！

涓娟断喝一声。

开局长慌忙从里边的床上爬起来，就跪在涓娟的面前求饶，女人劈脸搧了男人一巴掌，含着眼泪骂，畜生！

七

磬沟里的秋天，却有不测的风云。涓娟这次离开磬沟还不到一周，磬沟里却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事情。

那天下午，四眼狗穿着花褂子，戴着大墨镜，嘴上叼着一支快燃完的香烟，在涓娟奇石馆的大院子门口转悠着。

四眼狗浑身散发着酒气。

沙乡长指挥着一辆红色小轿车，从西边的大巷口子，缓缓地开进来，然后从四眼狗身边开过去，就一头拱进了大院子里，在涓娟奇石馆门旁不远的水泥地上停下来了。

从车里走下来两个人，加上小车司机一共是三个人。沙乡长是专为替人家带路的。看来，沙乡长和那几位是刚从一品香牛肉馆里才出来。四眼狗见沙乡长那张鞋底子脸让酒精烧成了紫猪腰子。其余的三个人，也有一位脸喝得通红的。狗日的，这都是吸咱们老百姓血的吸血鬼。四眼狗就在心里边骂。他就去想那些吸过人体上血的花脚蚊子。

沙乡长满脸陪着笑，笑眯眯的把他们请进了涓娟的奇石馆。让人感觉奇石馆像是他家开的一样。四眼狗在电视里见过那个白脸高个子的大胖子男人，好像是上边的一个什么官。四眼狗把嘴里的香烟吸完扔掉的时候，看见沙乡长和那位脸通红的瘦高个子男人用手抬着一块青黑色的石头，从奇石馆拉巴拉巴的出来了。小车子司机也从旁边伸去一只手帮助抬那块石头，他的另一只手拎着雕花的红漆漆的底座子。白脸胖高个子是迈着方步跟在抬石头的人后边走出来的。英子从奇石馆里追出来，硬是扑过去阻拦他们不让把石头抬走。瘦高个子男人伸手把她拽倒了，还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英子从地上爬起来，满身弄得都是薄灰，连鼻子和嘴巴上，也沾着不少薄灰，血从嘴角子里边流出来也没顾及擦，踉跄了几下子就疯了似的扑过去拽住沙乡长的胳膊，不让他们抬走石头。她一脸痛苦的样子说，沙乡长，你是俺这里的父母官，一定要替咱们老百姓主持公道哇——这块石头绝不能抬走哩。沙乡长，你知道吗？为了这块山峰石，涓娟和她的爸爸涓教授差点儿丢掉了性命了呀。现如今，它成了咱们的镇馆石哩，随给多少钱也不能卖呀！沙乡长气汹汹地一甩胳脯，就把英子甩倒在地上。还说熊女人，疯了吗你？啊，你知道这位领导是谁吗？哼！说出来吓你尿裤子！啊，等涓小姐回来你告诉她，就说，帐记在俺的头上。沙乡长还说，你看你浑身上下脏的，赶紧回去洗巴洗巴。又说，啊，等他们走了，看俺回来怎么收拾你！四眼狗这才注意看清楚他们抬走的石头竟然是荣获世界金奖的小黄山！狗日的，这哪管呢？小黄山可是咱们磬乡石的大招牌咧！这狗日的是想撅掉咱们磬沟人的饭碗子咧？哼！任他是谁个，也休想把它抬走！英子在地上呻吟着。她站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呼拉一下子就围上来很多的村民和一些外地来买奇石的男人和女人。沙乡长就撕破嗓门子似的喊，谁个敢造反，别怪老子对他不客气！

俺敢！看你狗日的能把俺吃了不成？

说话的竟然是四眼狗。

沙乡长狠狠地瞪了四眼狗一下子，没睬他，就和那几位硬是把小黄山抬进了小轿车后边的车箱里了，几位就朝车里一拱，小车司机立即就发动了车，沙乡长两眼瞅巴瞅巴跟着缓缓朝前开的小轿车走着，脸上还笑眯眯的。夕阳把小轿车射得直闪着红光。

可是，洒满阳光的小轿车正要开出涓娟奇石馆院门的时候，一个奇迹出现了，有个人上身脱得光光的，下身只穿着一个小花裤衩子，赤着两个大脚丫巴，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堵住了大门，任司机按破了喇叭，地上躺的人动也不动。

那个人是四眼狗。所有在场的村民和外地来买奇石的人都被感动了。人们一下子把小轿车围住了。

四眼狗，狗日的，你听着，俺这就让贾所长来铐你！沙乡长气得像吹猪似的骂着。他真的拿出了手机……

车里的人只得把小黄山给卸下来，然后就灰溜溜的开走了。

涓娟回到磬沟的时候，四眼狗已经被押进了汴城南关的号子了。据说，那天夜里来了几个戴大檐帽的公安人员，没费吹灰之力，就把四眼狗铐走哩。听说罪名是防碍公务，聚众闹事，还有什么什么。磬沟的村民就说，乖，想不到狗日的四眼狗还真转变成一条绿林好汉咧。看来，太阳真的要从西边个出来喽。说是四眼狗从他的小洋楼里被铐走时，有人看见了，说他没有一点儿害怕的样子，嘴里还哼着路边的野花不可采，不采白不采呢！英子告诉涓娟说，二愣子当时正在采石工地上，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幸亏四眼狗六叶子劲犯了，咱们才保护住了小黄山。要不然……就把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给涓娟听了。

涓娟即刻就去了汴城。

涓娟就在城里买了好烟好酒和北京的烤鸭，符离集的烧鸡，还有张三卤的猪蹄爪和猪耳朵等等，装得鼓鼓的一大提包，用手提着，亲自去号子慰劳四眼狗。四眼狗感动得都哭了。他说大妹子，俺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来这里看俺。大妹子，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咧。他很内疚地说，回想起来，俺狗日的真是瞎狗……俺对不起你爹涓正老师……俺对不起你……俺不是人。大妹子，是你引导咱们磬沟街上的老百姓走向富裕的。俺却千般的刁难于你……俺该死。俺不是个东西。四眼狗说着，就拿手朝自己的脸上使劲地搧。涓娟说，别、别、别……接着又说，方哥，是你替我们保护了小黄山，我真的很感谢你哩。村上的父老乡亲们说你是好样的。说你为磬沟老百姓争了一口气哩。村里的刘书记和张村长他们，听说也要来看你呢！看他沙乡长能一手遮天不成？贾所长他们随便给你捏造罪名，这是违法的。方哥，请你放心吧！回去我就去乡里找唐书记，让他无罪释放你。不然，我们就联名上告……

涓娟从县城回来后，就去乡里找了唐书记，唐书记既不说管，也不说不管。不过，涓娟却看出唐书记露出一副甚是为难的样子，说涓娟同志，这事，别说我不能为你打包票，连县委的浪书记和洪县长也……俺看不如这样吧，你最好去直接找沙乡长谈一谈，让他出面放人会更妥当。你说是不是？

涓娟心说，那也只有找他了。临走时，她还说，谢谢你，唐书记。

傍晚，涓娟去找沙乡长。沙乡长正在一品香牛肉馆里和老板娘在里间卧室里说私房话。涓娟找了好些地方才算找到了他。沙乡长两眼瞅巴瞅巴的瞄住涓娟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说，啊，你想把四眼狗无罪释放回家，俺可以答应你，不过……哈哈！

那天晚上，涓娟只得把院子大门开开让沙乡长进来，男人一走进院子，就把女人搂住了，说，俺的乖乖，可把俺想死咧！女人用手推，但怎么也推不开。就说，沙乡长，我身上来了。你看这样可行？只要你放人，我石馆里的精品石，除了小黄山，任你要那一块，都送给你。男人说，石头俺要，美女俺更得要咧！硬是把女人像剥竹笋一样扒光了衣裳，女人拼命反抗，男人兽性大发，一拳把女人打晕了……

畜牲！一个男人大喊一声，一拳把沙乡长从涓娟身上打翻在地，两个男人就厮打了起来。

那个男人被沙乡长从地上抓起来一块奇石砸昏了。当他苏醒过来时，见沙乡长正骑在昏迷未醒的涓娟的身子上，月光把女人身子照得像羊脂玉一样的洁白……于是，他就从地上抓起来一块奇石，把沙乡长的脑袋砸得四处开花。

涓娟醒来时，已经是大天四亮了。院子里一片寂静。她发现地上有一片血迹和脑浆……还发现有一个被摔烂的大桃核，原来，桃核里夹的是一片小女孩子的照片，她扎着两根细细的小辫子，两只大眼睛长长的……涓娟即刻就想到了昨晚上救她的那个人是她的二愣子哥。

沙乡长消失了。但几天以后，人们在渡口东边的河岔子里发现了一具男尸。于是，就有人向公安局报了案。经法医鉴定，死者是沙乡长。还有，小木匠从此也在磬沟消失了。据村里的刘书记和张村长说，几天前的一天清早，二愣子捐献给乡里4万块钱，他说这4万块钱是他把学校当钟敲的那块石头弄去卖的钱，他想请村里用这些钱在沱河渡口搞轮渡，这样，人家来咱们磬沟买奇石，就可以把汽车直接开进沟里来了。

涓娟终于明白了一切。愣子哥是畏罪潜逃了……于是，她就心里颤抖着去找二愣子爹，见二愣子爹衣着破烂，白头发和白胡子长得特别长，已经愚得认不识涓娟了。涓娟一时心酸地问，奚大伯，您还认识我吗？我是涓娟，我是涓娟呀！

二愣子爹睁大两只浑浊的小眼睛，傻笑着说，你是小姐姐，你是俺的小姐姐咧。嘿嘿，小姐姐，俺告诉你一个秘密，可不准对外人说噢？二愣子爱上了桃核里面夹着的小女孩，他说那个小女孩是七仙女咧，他说他就是董永咧……

涓娟哽咽着，哭了。

二愣子哥是为了保护我才误杀了沙乡长的。他绝不是杀人犯！涓娟说，我哪怕去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让他的二愣子哥回来自首，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请天下最好的律师为二愣子哥打赢这场官司。据说，涓娟临走前，把卖奇石挣的所有的钱，一部分捐献给学校了，一部分捐献给磬沟乡说是为将来在渡口建筑一座大桥呢。

涓娟走后不长时间，听说，沙乡长上边的那位“大柱子”已经双规了。四眼狗自然被无罪释放回到了磬沟。然而，当他听到村上的人说起二愣子和涓娟的事儿后，他感动得哭了，说，钱存得再多又有啥屌用？死了带不走，生了又带不来。说是后来有人见他怀里揣着存款折子，匆匆忙忙地去了银行……

（责任编辑：黄艳秋，插图：尤斯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