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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2009

2009-01-13姚筱琼

安徽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棉花

这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子夜。

小镇东头,一个还没竣工的建筑工地上,解溲的民工二茨悄悄盯上了一个飘然而至的身影,一个女人的身影。民工们夜里睡觉有赤裸的习惯,因为他们睡的是棕席草垫,特别容易磨损衣服,这对靠打工挣辛苦钱的民工来说,是绝对舍不得的,舍得的只有身上的皮肉。

夜起解溲的二茨浑身一丝不挂,精赤条条。

冬夜寒冷,他不敢走远,一泡尿就撒在工棚外面的大街上,就在他抖着身子尿得断断续续的时候,天仙一般的女人飘了过来。昏暗的路灯下,她的身影修长,步态袅娜,很像聊斋里的狐狸精。二茨曾听小镇上的人议论过这个夜夜游魂的女人,说她自小患有梦呓和梦游症。议论的人还说,真是一种怪异的毛病,不会是有意三更半夜出来想偷人吧?呵呵。二茨此刻想到这句话,骨子里立马冒出一股邪念,心想,天赐良机,今晚我的艳福不浅。

二茨像被灌了迷魂药,老远便闻到一股销魂夺命香,凭着数月没近女色的灵敏与饥渴,他敢肯定那香气不是喷洒的香水,而是从一个女人肌体里散发出来的性激素,也就是所谓的荷尔蒙。二茨没有多少文化,不知道一个漂亮女人身上散发的荷尔蒙对于一个正处于性饥渴中的男人有多大的控制力和摧毁力,他只知道打从他闻到那种香气开始,刚刚还冷得发抖的身体一下子滚烫发热,就像被灿烂的阳光温暖着周身,使他不觉得一丝寒冷。他闪在水泥大墩背后的阴影处,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自己,每走一步,便感觉一股暖意从头顶和足底上下贯穿于腹部,最后集中在一个地方成为燃烧的火炭。

二茨目不转睛地看着粟麦,瞬间的生理冲动驾驭着他的整个身心,大脑一片空白。

小镇的夜很静,只有粟麦一个人的脚步声伴随着二茨紧张的呼吸,像两只蝙蝠在空中盘旋交合,轻轻拍打着双翅,发出细微的“嗡嗡”声音。二茨被激情燃烧得快要熔化了,一浪高过一浪的颤栗洪水一般滚过他的身体,身体内部的燥热在左冲右突,寻找宣泄的出口,他痴呆地走出了阴暗,赤裸裸站在了街前。

幸好粟麦是一个不会尖叫的女人,她只是在最初看见二茨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口气吸得有多深,她用露在围巾外面的一双眼睛告诉了二茨。那双眼睛是他一生做梦都梦不到的最为干净、纯洁,甚至是清澈透明的眼睛,此刻它因受惊而白炽犀利,寒光逼人,二茨反倒被它吓了一跳,木了半晌,不知进退。

与二茨不同的是,粟麦很快便冷静下来,并且一眼看穿他的企图,选择夺路而逃。二茨还沉浸在朦胧与忘我之中,仿佛神形飘在云端,一直没回到现实中来,他享受着这种虚幻、朦胧,最后也是这种虚幻和朦胧给了他勇气和力气,点燃了他的原始冲动,让他完成了一次距离不长的裸奔。

二茨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他快要追上粟麦的时候,粟麦居然站住了。她的眼睛这会儿逆光,看不见是在充血,还是在燃烧。二人对峙状,二茨不知道自己是该前进还是退却,但是能感觉到一团滚动的火焰正从她的眼睛里冒出来,烧着了空气,烧着了四周,将他围困在大火中间。他不知道她手里什么时候多了两块断砖,其中一块已经准确无误地砸在了他的头颅上,力道虽不大,但正巧着力在棱角上。他捂着流血的伤口,一点不觉得疼痛,好像浑身的热血终于找到突破口,心里顿觉畅快。他根本不怕她手里的砖头,他天天跟那些砖头打交道,很清楚自己很多地方比它硬。这不,他现在就挺着身上某个最坚硬的部位,在与砖头抗衡。他再次向她发起进攻,眼里放大着男人特有的兽性。另半块砖头还紧紧攥在粟麦手中,但她再也砸不下去了。她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收起了眼里的愤怒,换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如果一个男人不怕砖头,那么他一定怕冷漠。

她拉下捂在口鼻上的围巾,声音很轻,但很严厉地对他说:“我只要叫一声,全镇人都会出来,想想,你的事情办得成吗?”

她的话就像一句咒语,把他镇住了。

“快回去吧,小心颅内出血,注意卧床休息。”

她的话再次让他后退了一步。

说完,她转身走了。

就在粟麦走得快看不见背影的时候,二茨发出“嗷”地一声长嚎。

这一夜,在一个令人无比惊恐的梦魇里,粟麦梦见自己给自己的双腕割了脉,然后在双手腕套上一个白色塑料袋,让喷涌的鲜血流淌在袋子里,这样不会污染环境,弄得满世界都是血腥气。她放声大笑,笑得脸都变了形。她说,易非你这眼瞎的看哪,你看鲜血是什么颜色?红的吗?它有多红啊?它有多红也不如你杀我的刀子红啊……瞧,现在你不用杀我了,它们都装在这袋子里了,不劳你费心费力费事了……血,我看见了,我看见民工头上冒血了……那是我用砖头砸的,他死了,他流血流死了……怪了,血应该是热的呀,可我怎么觉得它是凉的啊?冰凉的,你摸摸,真的是冰凉冰凉的……

粟麦梦魇时会说梦话,这是她从小就有的毛病。其实,做梦也是有意念的,如果一个人做梦割脉,那她(他)就真的会在血流尽的时候死去。粟麦就是在血快要流尽的时候觉得浑身无力,心慌气闷,受不了绵长的窒息憋出一身虚汗惊醒过来的。

醒过来之后,她有半小时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连意识也出现了空白,她拚命地用脑子想她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跟谁在一起,身边有谁是她的亲人。记忆犹如一匹会吼的麒麟,一爪一爪从梦的云端辗过。她能听到记忆的脚步,但却听不到它愤怒的嚎叫。等到四肢会活动了,她起身下床给自己冲了一杯牛奶。可她刚喝了一口,就嗅到梦中熟悉的血腥味,“哇”地一声,她翻江倒海地吐了个精光,连同隔夜的饭菜。

粟麦今年26岁,但看起来好像只有18岁。除了皮肤白净细腻,身材精致苗条,再就是容貌清纯可人。她是这个镇上土生土长的苗家女儿,因为从小生得出奇美丽,很多青年在她十三四岁便来骚扰,在镇小学当音乐教师的寡母很是烦闷,一气之下遂按传统方式将年仅十六岁的女儿嫁给了在农业银行乌宿营业所工作的易非。婚后不到3年,易非当上了营业所主任,有钱有权好办事,他轻而易举补办了当年没办成的结婚证和准生证。

粟麦婚后第二年难产大出血,梦寐以求的女儿在她昏迷时夭折了,产后身体上的虚弱加上精神上的打击,使她紧接着患上产后忧郁症,好几年都没有恢复元气。为了从根本上医好她的忧郁症,易非只好通过关系将粟麦送进宝灵市高等医专。读了四年护士专业,毕业后粟麦本可以留在宝灵市任何一家医院当护士,然而就是因为易非的关系,粟麦回到了本县,在人民医院当了一名护士。

由于第一次生产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在较长一段时间内不适合再孕育,易非也就是从孩子夭折和粟麦患病期间开始,渐渐对生活和婚姻失去了信心,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冷漠。尤其是这个冬天,粟麦记忆中每个日子都好像是冷酷的。老天虽然一场雪都没有下过,但却无比阴冷,漫长得就像她生命度过的所有时光。

想到这里,粟麦的眼泪又情不自禁地流下来。她反手在床头摸电灯开关,灯一亮,白花花的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那是多么凄苦,多么无助,然而却又多么深情的一双湘西水乡女子的眼睛啊,它们在灯光下漫出的水蒸气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凝结成晶亮的水珠,久久不化地裹在浓浓的睫毛和眼影之中,比高空中的寒星冷月还要凄迷动人。

灯光之下,她看见了那半块砖头。

天色渐渐亮了。小镇码头传来船舶的汽笛声,街口也有了卖早点的锅碗瓢盆碰撞声。

又是一个十分寒冷的早晨。粟麦经历了一整夜的梦魇、失眠和饥饿,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肠胃这会儿不停地痉挛,疼得她忍不住下楼去豆浆摊喝豆浆。卖豆浆的胡姐人称豆浆胡,是老机船棚伯的老婆,有名的快嘴,她一见粟麦,就对她说:“麦子,你听见了吗?镇政府工程队昨晚死了人。”

“死人了?死的人是谁?”

“是工程队的民工二茨。”

“民工?二茨?怎么死的?”

“听说夜里被人打伤了头,流了一夜血,流死了。”

“流血流死了?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你往河边瞧瞧去,尸体还摆在那里呢,听镇派出所的人说,要请县公安局派人验尸。真造孽,验尸不是要割坨坨吧?也不知这是谁干的,害人死无全尸,造这么大孽,死了要下地狱,不死也得脱几层皮,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清冤孽债。”

听到豆浆胡的话,粟麦心里咯噔一响,受了惊吓,手一抖,碗里的豆浆洒了出来,顺着她的黑色呢绒大衣往下淌。

粟麦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她的肠胃这会儿不停地痉挛,疼得她忍不住蹲下身去。她的状态再次引起豆浆胡的注意,豆浆胡放下手里正忙的活,跑过来询问:“麦子,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啊?”粟麦睁着惊恐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豆浆胡,眼神露出让人心寒的绝望和痛苦,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心里的惊恐和肠胃的痉挛。豆浆胡欲将她手里端着的碗接过来,不料,粟麦十指将碗抠得死紧,豆浆胡下了一阵功夫才将碗抢过来,将剩下不多的冷豆浆泼了,再舀来一瓢热豆浆,强行给她灌下去。

“怎么样?好点没?你这是饿虚了。”

粟麦又听到了豆浆胡的声音。刚才,她的声音消失了。

粟麦的意识像一粒太空沙尘,经过亿万年的衍变,逐渐放大成光明的星球,并在豆浆胡的注视下变得清晰起来。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随着意识的清醒而清醒,同时,一个她不能承受的念头也登陆了她的大脑信息中心,那就是:昨夜被自己飞了一砖头的民工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从此以后,这个世上永远再没有这个曾经企图冲她耍流氓的民工了。再过两天,等到公安局的人验尸完毕,亲人们将他往黄土垄中一埋,他的妻儿父母就永远也见不着他了……

他的妻子在路上想到过自杀吗?因为粟麦这时候想到了自杀。那是刚才一刹那的想法,那时,她傻了,她真的傻了,面对这一突发事件,她完全把握不住自己的脑子,除了惊恐万状,就是胡思乱想。要知道,那是她意外地断送了一条精赤的生命呀。

也许是热豆浆的作用,粟麦僵硬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柔软和机能,肠胃也停止了痉挛。她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往河边走去。

粟麦不知道镇派出所二楼办公室窗口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一直在注意自己。

镇上的房子是近几年移民新修的,典型的移民新居格局。两排砖房并列,一排依山,一排傍水,中间是街道兼公路,靠山的一边为行政单位和学校,挨河边是企业和商店,自古以来地理位置就是这么安排的,就是移民也始终没打乱格局。

二级警司帅歌最近只专心一件事,关注粟麦的一举一动。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举动的,而且更让他料想不到的是,自从这个举动一出现,就像抽烟喝酒上了瘾,一天到晚都念念不忘。他在派出所三楼办公室和自己的宿舍里都看得见粟麦家的三间房子:卧室、客厅、厨房,可是很奇怪,她家客厅和卧室一年四季窗帘低垂,而粟麦看样子又是不上厨房的,因此,他很难看到她的影子。

帅歌站在窗口很久了,他想:造物主怎得灵感,造出如此美丽动人的女人。

他是三个月前迷上粟麦的,那天,是他刚来这个小镇工作的第一天,正赶上春阳电站开闸,水势很大,老石桥快被水淹了,老公路也被淹了,酉水河汊与大河连在了一起,粟麦站在一片水域苍茫中,裙裾飘飘,雕塑一般……她脚下的石拱桥离水面不到十公分,身后有一棵大楝树,叶子很多,开始泛黄……帅歌是在易非的报警下来到河边的,他一眼看见这幅场景,就被这个奇怪而美丽的女人惊呆了。后来他冒险划船过去,将粟麦从石桥上接回来,半路上,他听见这个女人用梦呓一般的声音说:楝树开花是淡紫色的细花,可香呐。《红楼梦》里有暖香、冷香一说,我寻思楝花究竟是暖香还是冷香,得到的答案是:香风是暖的,香气是冷的,冷暖交揉,所以很难分辨……帅歌诧异于她说话带着诗意,毫无来由地就把她想象成一个诗人。

“想什么呢,谁是诗人?”

派出所所长刘强打断帅歌的遐思。

“什么诗人?我在想那个死人二茨。法医的检验报告还没出来吗?他的死有什么问题?”帅歌王顾左右而言他。

在派出所里,五个人有四个人对民工二茨的死表现出正常的麻木。当然,这不是因为二茨是民工,民工的生命就不值钱,而是这个案子无头无绪,无任何人证物证,因此他们推断二茨十有八九是夜里起来解溲,不小心磕破了头,当时自己没在意,没想到却意外死于脑出血。

“意外,纯属意外死亡。”

刘强的话只有他自己相信。反正帅歌不信。

帅歌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二茨的死因感兴趣。

帅歌再次去了建筑工地。路上,他用手机通知所里其他干警下班前将社会主义法治理念教育《整改措施》交到他办公室,迎接上级的检查验收。他在电话里以教导员的身份和口气要求每个干警“不得少于3000字”。

工地在农贸市场附近,一幢不怎么起眼的在建楼房,刚砌起四层毛坯,最下面一层是门面,面积比较大,暂时做了民工的栖身之地。帅歌走进黑咕隆咚的工棚,看见地上一溜开着几行地铺,看样子民工还不少,占了整个面积,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帅歌脚步走到一张没有褥子只剩下草席的床位前打住,他四周观察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随后蹲下身子,翻开床头草席,仔细勘察,也是一无所获。

帅歌刚从工棚里出来,包工头响槌笑脸迎了上来。

“呵呵,帅教导辛苦。”响槌从耳朵后面拿出一支烟递给帅歌,掏出打火机打燃了等着给他点火。帅歌看了看烟的牌子,将烟又放回他的耳朵上,问:“你现在还有心思抽烟?一条人命你得陪多少钱?”

响槌说:“帅教导,你别吓唬我,我不禁吓的。”

说着,响槌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的腰里拿出两条精品白沙递给帅歌:“这是别人送给我的假烟,你带回所里吧,有机会帮忙查查来路!”

帅歌说:“谁拿假烟送人,胆子也太大了吧?”他故意装傻,好像不懂得场面上的套路,其实心里很明白,响槌这是送给他的,不可能是假烟。

响槌干笑,不知说什么才好,心想他是真不懂,还是装。

帅歌没理他,走过去用身子推开他拿烟的手,说:“拿好,假烟还是留着你自己抽,你只要给我把牛胖叫来就行了。”

响槌说:“你们派出所一早不是叫了许多人问情况了吗,怎么?怀疑他?”

帅歌不耐烦地说:“死亡鉴定没出来,谁都有可能是怀疑对象。包括你。”

响槌一连碰了几鼻子灰,心里有些来气,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在心里“哼”了一声,冲着四楼顶上一个大块头喊道:“牛胖,你快下来,派出所有人找你。”

帅歌说:“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忙你的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牛胖磨磨蹭蹭来到帅歌面前,老远便使劲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所长……”

“我不是所长。”帅歌郑重地说。

“队长。”牛胖以为他的官比所长还大。

“更不是队长。我只是教导员。”帅歌解释到这里自己都心烦,想,说什么呀,别扭得要死,就像刚才响槌叫的那什么“帅教导”,教导什么呀。帅歌一见牛胖,就打消了将他带回所里正式询问的念头,于是就在工地旁边问他:“你的床铺与二茨相邻,昨天夜里,你在哪儿?都干了些什么?”

警察问话一般都是这口气,可是牛胖却一下子相当紧张:“昨晚,我……一直在工棚里睡觉。”

“你最后看见活着的二茨是什么时候?”

“半夜。”

“你确信是半夜?”

“确信。因为二茨习惯半夜解溲。”

“你怎么确信他是解溲回来?”

“他没穿衣服。”

帅歌心想,对,没穿衣服除了解溲还能干什么。“你们夜里睡觉都不穿衣服的吗?”

“是。”

“为什么?”

“我们睡草席,舍不得磨损衣服。”

“噢,”帅歌自言自语。“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他踩了我一脚,把我踩醒了,我开灯发现他的。”

“你被他踩醒很恼怒,就拿起草垫下当枕头用的砖头打伤了他的头?”

“没有。我……没有。”

“谁证明你没有?”

“我。我证明我没有打他,”牛胖紧张而又激动,但是眼神很真实。“是他自己弄伤的,我一开灯就看见他的头在流血。”

“哦?那你没问他怎么受的伤?”

“问了,他回了一句‘关你卵事。我就再没理他了。”

“砖头呢?”

“什么砖头?不知道。”

清晨,雾霭萦绕酉水河面。河水、渔船在雾中时隐时现,不时有淡淡炊烟从渔船的篷盖缝隙窜出,随风向远处天空弥漫。

粟麦登上一条船。昨天快擦黑的时候,她在窗口看见二茨的尸体被人抬上了这条船,随后往两岔溪方向驶去。

这是一条老机船,柴油机漏油还是怎么的,老远便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粟麦认得船的主人,她喊了一声:“棚伯。”棚伯从机舱钻出来,应声道:“麦子啊,何事这么早?”粟麦裹紧大衣,声音瑟瑟发抖地说:“送我去一个地方。”

“么子地方?”

“你昨夜去过的地方。”

“哦嗬,我昨夜去过很多地方,还到过我年轻时到过的汉口。不晓得你讲的是哪里。”

“那是你梦里去的地方,我不去。我要去的地方是你昨天最后一趟生意去的地方,夜里9点多钟回来你就再没动过,记得起啵?”

“原来你一直都在监视我?麦子,你怎么还是小时候的脾气,心机忒重,喜欢盯人。”

“你说去还是不去?”

“去哪里?”

“去你昨天送死人的地方。”

“呸呸呸,妹娃子口无遮拦,大清早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是你逼我说的。我不信这些,要不吉利,应在我一个人身上好了。”

“越发胡说。再等两个人,我去就是。”

“别等,我包了你的船,单送我一个人,我要赶那里的出殡。”

“麦子,那人跟你家沾亲?”

“……”粟麦没有作声,只催促道,“快开船吧。”

棚伯开船了,发动机“突突突”尖叫了一阵之后,船到了河中间,深水隔音,发动机声音小了一些,但却将声音传送得更远了,惊起了栖息在两岸的许多白鹭,三三两两飞到河里来,打两三个转,又飞回温暖的巢穴中去了。

粟麦笔挺地立在船头,凛冽的河风裹挟、抽打着她虚弱的身体。很厚的大衣也挡不住寒冷刺骨,痛到了心窝里,心窝痛呛鼻子,粟麦的鼻子酸溜溜的,一会儿,眼泪和清鼻涕便忍不住迎风流了下来。

棚伯在机舱里看不见粟麦在迎风流泪,他在想,这妹娃子看完出殡还会原路回来的,干脆等她下船,就在两岔溪生火做早饭,慢慢地等她。这一来二去,看她把多少包船钱,别开口问她要,随她自己把,一定比自己开口要的数更多。

粟麦流了一会儿泪就适应了。起初心窝子里和骨头里面的生猛锐痛这会子也起了变化,像喝了一口老酒,五脏六腑从里到外都是热辣辣的刺疼,这种痛和刚才的痛完全不一样,痛过了头才会觉得舒服,冷极了反而觉得温暖。

粟麦从渡口上了公路,再穿过公路便到了棚伯讲的八家村寨。八家村是一个上百户的大寨子,寨子里的狗是出名的凶。寨子此刻还拢着浓浓的晨雾,很少有人走动。粟麦不敢大模大样进寨,只在外围探头探脑。村头的小卖部开门着,粟麦闪身进去。

守店的小伙子叫山囤,听说来人买鞭炮,便没心没肺地说,是去二茨家吊丧吗?粟麦这才知道死者真叫二茨。她的脸很快被真实的阴影笼罩,赶紧点了点头。

她掏出一张百元票子,说买鞭炮。山囤很意外,没想到她出手这么大方,心想:100元,大炮都买得起五六饼,炸起来要响二十分钟,真过瘾,二茨死得真值。

山囤一边拿货一边对粟麦说:“先讲在头里,你要是公家报销,我可没有发票。”

粟麦说:“不要发票,私人报销。不过我想请你帮个忙。”

山囤说:“你说。”

粟麦说:“你看我是一女的,胆子也小,不敢点这鞭炮,求你随我到主人家,帮我把炮点了,行吗?”

“嗨,这有什么不行,我巴不得把这些炮都点了,过一把足足的瘾。”山囤嘿嘿笑,领头提着鞭炮就往二茨家走去。粟麦悄悄嘘了一口气,心想再不用担心找不到路、招架不了村里的恶狗了。一会儿,山囤来到一家院场,将鞭炮点着,等到主人家迎出来,粟麦早闪身在篱笆外面的柚子树后,山囤只顾过瘾,早忘了她,而主人家只当是商店老板发慈悲,前来吊唁放许多鞭炮。

粟麦站的这个地方最是隐蔽,她能看清院场里的一切,而外人却看不到她。

她看见二茨被人从镇上抬回来之后,没有被放进堂屋,而是放在堂屋门外,两根高板凳横搁的一块门板上,门板靠里的一头,凳子底下点了一盏长明灯,说明那是二茨的头,长明灯放在一个大瓦罐里,以防被风扑灭。据说像二茨这样的凶死者,又没过36岁,属少年亡,是凶上加凶,除了尸体不能进宅,还要以白布裹尸,犁头压胸,草纸盖面。由于不能当天入殓,又恐亡人迟迟不入殓会躺在灵床上数屋顶上的椽子,于家宅不利,于是将其头朝北,脚朝南停放,以免他看见房檐屋顶。

二茨媳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有一张特别典型的瘦脸和一双十分精明的眼睛,当她听到门外鞭炮响时,赶紧披麻戴孝地起身出来迎接,起初她以为是二茨做工的工程老板来吊唁,拿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希望通过撒泼寻死的手段,讨到一笔抚恤金。当看清是商店的老板山囤时,想起一场如意算盘落空,双脚就地一顿,立即倒身在地,长声短喊地哭得死去活来,如同泪人一般,叫人看了好不伤心。

粟麦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刚才也忘了问山囤,只见她头上戴着一朵雪白的棉花,便在心里叫她棉花。棉花的哭声很大,盖过鞭炮声,不像粟麦天生中气不足,高声喊一嗓子也会气喘吁吁。鞭炮声一直响了二十多分钟,她也就哭了二十多分钟,真难为她哭得又大声又持久,鞭炮一停,棉花立刻爬起身来,飞快地抹抹眼泪,擦擦鼻子,上前对商店小伙子说:“哎呀,劳驾老弟,放了这么多鞭炮,让你破费,帮我二茨绷面子,快,快到隔壁坐坐,喝碗米酒暖暖身子。”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山囤就走,全然没了方才嚎啕大哭带来的抽泣,甚至连呼吸也很均匀,语调极亲切,态度极自然。粟麦一见她这模样,竟惊愕得张口无法合拢了。

安排好客人坐下,棉花拎来酒壶,给山囤斟满酒:“大清早的,辛苦,你慢慢喝呀。”说完,回头看见娘家帮忙合匣子的人来了,一个转身,一声长且高响的呼喊“二茨我的夫呀——”又扯开喉咙放声痛哭起来。她这举动,看得粟麦目瞪口呆,心想,她怎么说哭就哭,说停就停,感情的起伏变化也太快太夸张了吧。粟麦有些纳闷,心想难道她的哭是装模作样?虚情假意?这样一想,粟麦再看一眼躺在门板上的二茨,心里的感觉大不一样了,想着他的悲惨命运,望着眼前凄凉景象,心头一酸,眼泪哗地流淌下来。

这时候,几个帮忙料理丧事的娘舅和亲戚,搬了梯子出来,架在房前抽堂屋楼板,楼板一寸厚,两尺宽,七尺长,一共抽了九块下来,整个堂屋的楼板便正好抽空了。这种情形是非常凄凉的,因此,这个时候,死者亲人都要回避,给二茨合匣子的只能是娘家外姓人。只见棉花一人跪在地上,边哭边诉边唱,音调时起时伏,抑扬顿挫,极富韵律。哭诉的全是一些凄惨悲凉之词:“二茨呀我的郎,一见你睡在屋檐下我就血奔心,任我骂你打你千呼万唤你都不做声。有你在外撑着我不离堂屋火坑,如今你一撒手好比是挖断大树根。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抽空了房楼砧,风吹雨打你看不见我们受苦,我们只见寒冬不见春。以后的日子我们怎么过来如何撑?明朝你的儿女喊谁一声爹呀?来年谁送他们上学谁帮他们盘亲?你一走家里没了主心骨,就像这房梁断了哪来的四两钉子钉。二茨呀你不能走,你得把话给我说明白,你究竟为何要走,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这词明显是她临时现编的,但却编得合情合理,真实感人。她这是哭给娘家人听的,哭得泪流满脸,情真意切,哀声怜人。于是,在她的哭声中,那边院场响起了钉锤声,一听那下力的“当当”响,就知道是四寸长的铁钉在钉匣子。哭声,响音,高音、低音、沙哑的、尖锐的,此起彼伏,交融汇合,听起来尤为悲凉。

粟麦站在离院不远的一棵老柚子树下,像中了魔法似的,两眼直瞪着被棉花哭红的天空。

棉花哭着哭着开始用一双手掌拍地,青石板铺的院场坪被她拍得“啪啪”响,如声声鼓点敲打着人心,敲打着寂静的村寨,向群山包围的空间四处扩散。

春日里来妹送郎

一送送到大路旁

打工挣钱养家小

口口声声叮嘱郎

……

夏日里来妹想郎

想郎想得情意长

只望七七鹊桥通

好比织女盼牛郎

粟麦根据她所唱的歌词,想象出一幅幅活动的画面,那些画面令人无比伤感,却又无比美丽。

冬日里来妹看郎

我郎停尸门板上

几块楼板合匣子

一块白布做衣裳

我郎年纪三十二

人人骂你少年亡

合口匣子把你埋

草草葬在乱坟岗

人家夫妻爱到老

我俩孤影守空房

井里有水缸里空

缺你这根房顶梁

儿多母苦日子长

身上寒冷少衣裳

家中缺柴又无米

三个娃娃哭断肠……

棉花其实是在哭自己,想自己人生中的苦楚,还有未来一生中的难处,这是借哭丧宣泄自己的悲苦,既哭了二茨,也哭了自己,是实实在在的感情流露。

棉花哭到令人伤心惨目,摧人肺腑地步,她的手掌拍出了鲜血,一个个血手印重叠在一起,所有钉匣子的男人听着看着都哭了,有的嚎啕大哭,有的泣不成声。

按照由来以久的民风民俗习惯,未亡人哭亡者,是不兴劝慰的,必须由着她哭,或有事打断她的哭声。看看时辰到了,匣子也合好了,领头的娘屋人大声问棉花:“买井水了没有?”

当地习俗,亡者出殡要先打点井神、土地神,还有各路小鬼。前者是神,烧纸是为了答谢,答谢神仙的保佑;后者是鬼,是鬼就喜欢缠脚,所以要烧钱给他们,让它们高兴着去数钱,别给抬丧的人使绊脚,摔人跟头。一般着儿孙拿着纸钱,走到死者生前常常喝的那口水井面前,烧纸钱酬谢井神在死者生前供应他一生的井水,告诉井神,现在死者不再喝这口井的井水了,伴以大哭,意在向大伙儿公示,家里有人走了。如果走的是老人,那么就是红白喜事,村里听到谁家在买井水,就会主动地走到他们家去帮忙,听候派活。如果是少年亡,或凶死,则全村人都会躲避,免得撞丧,触霉头。

棉花正哭着,忽听得人问话,哭声戛然而止,连忙大声答应:“买了。”

“谢土地公公没有?”

“也谢了。”

“那,烧买路钱了没?”

“还没呢。”

“那还不快料理事情去,许多的事,由得你哭?哪个帮你?”

这是一种变相的劝慰,是作为娘家人于心不忍的体现。同时,也是为了支走亡者亲人,打发亡者上路的一个借口。

棉花连忙起身到村里各路口烧纸去了,这里帮忙的人连忙每人含一口烧酒,这酒不能咽下,是避邪的,所以从现在开始,含了烧酒的人不用说话,一切只要听老司的吩咐就行。

老司道法高深,他含一口烧酒,照着二茨面门喷去,大喊一声“起”,四个青壮年便抓起二茨身下的千金带(亡人衾褥下的白布带)和垫褥四只角,抬起二茨往合好的匣子里先脚后头地放进去,匣子里也撒了雄黄喷了酒,就在青壮年闪开的时候,二茨终于入殓了。老司拿袍子一角扇风,扇去盖在二茨脸上的草纸,以防草纸盖脸,来生变成瞎子。老司喊:“盖棺——”早有准备的人马上将盖子合上,与此同时,老司将一些属于金木水火土之类的镇邪之物丢进匣子内,动作之快犹如闪电。镇物放妥后,给亡人去掉绊脚丝,以便让亡人在阴间走路,同时棺内空隙用灰包填严实,以防尸体在出殡时移位。做完这一切,抡锤的人便将四寸铁钉照着匣子四角钉下去。

“走——起——亡人上路,生人心安,合宅平安——”老司一声喊走,抬丧的飞快抬动匣子,拔腿就走,生怕误了时辰。一人先头抱着长明灯在前面引路,只见他脚步如飞,灯却不会被风扇灭,一步一步都是力道,而且灯芯越跳越闪,越闪越亮,预示亡者的阴间路也将越走越亮堂。

这时,棉花烧完买路钱回来,发现出殡的人已经翻过山垭,只见她一脚踹开厢房门,将一大两小仨孩子从房里扯将出来,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忌讳,牵起一对双胞胎儿子的手,高声喊着:“儿啊,快跟娘走,送送你爹——”

两个儿子才四岁,还不懂得悲伤,看见七岁的姐姐在哭,也就哭,娘儿四个一路跌跌撞撞追着赶着,哭着喊着一路上了坡垭。

二茨的墓穴在乱葬岗。他是少年亡,又是伤路凶死,带有血光之灾,不能进祖坟山。

棺木入土之前,老司命人把纸钱、树枝、杂草统统拢来丢在穴中烧,接着,将一只活公鸡杀伤一刀,丢进穴中,让它在火中蹦跳至气绝取出,然后在穴的四角和正中放上雄黄朱砂,最后撒下五谷,预备沉棺于穴中埋葬。

“慢着——”

随着一声声嘶力竭的高喊,棉花带着三个儿女冲上垭来。

“让我儿来摔瓦罐,挖动灵前三锄土!”

看到仨孩子和只晓得哭的女人,老司没说什么,提起那个装灯盏的瓦罐子看着两个男孩说:“哪个是老大?”

棉花将左手边的儿子往前一推,这个比弟弟早出世几分钟的男孩接过瓦罐,紧紧抱在胸前。

“别抱着呀,摔了它!”老司喊。

“儿啊,听师傅的话,把罐子摔烂起来。”

棉花抓着儿子的左手,替他高高举起瓦罐子,一摔甩在泥地上,不料那罐结实,竟然没摔破。老二见哥哥没本事,他几步走上前,想捡起那罐再摔一次,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抬丧的人见状,赶紧就近上前一脚踩烂了那只瓦罐。好险,老司刚才心里一阵发虚,真怕那孩子捡起罐再摔一次。大家伙儿也松了一口气。乡里风俗,瓦罐子是不能摔两次的,摔两次是兆头,预示家里接着还有人死。

老司凝视那罐片刻,表面是一种漠然,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一声不响地走到罗盘指定的位置,施展空手道法力,凌空劈下一根树枝,以枝代剑将事先备好的符咒、草结穿在剑刃,定在墓穴中心位置。他宣布:“赶紧落井。”

他说:“小辈可以放声大哭,下葬后就不能再哭了。”

于是,由棉花带头跪着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她一哭,三个孩子也跟着大哭,一时间悲声惊天,哀痛动地,让人不忍卒听。

当要盖掩土时,旁人谁也不肯掩这第一捧土。老司唱到,人死了,入匣了,埋土了,孝子快来挖动灵前三锄土吧。

“来,孝子跪在这里来。”老司吩咐,抬丧的人便过来提起刚才摔罐的孝子,令其跪在匣子盖上,教他冲着其父亲的头部喊三声爹,挖三锄土。喊一声,挖一锄,将土盖在匣子上。随着孝子的哭喊声,老司也咿咿呀呀地唱道:“棺材入井了,孝子挖土了,亡者真去了,不能回阳了,挖一锄,一声喊,挖两锄,两声悲,挖三锄,三声嚎……这三锄,一锄代表天,一锄代表地,还有一锄代表孝子心。”突然,老司大声问道:“是个什么心?”这时,口里含着烧酒的人,都把一口热酒喷到井里,异口同声答道:“是孝心!”老司又唱:“这三声,一声惊破天,一声震动地,还有一声感肺腑,人人听了泪淋淋。孝子喊了这三声,心裂了,手软了,无力了……帮忙的人说怎么办?”

“孝子请起——”

众人又是异口同声。大家一涌而上,由两个人将孝子拉开,其余人拿起工具,挖的挖,刨的刨,都争着为孝子代劳,很快将坟堆好。

二茨的丧事就这样结束了。

这是真正的白丧事,一切仪式非常简单。

粟麦沿着村道一步一步地走来,脚步像踩在云端,没有任何落地的声音。

帅歌把吉普车停在村路边,人站在车门旁边,很无聊的样子,手里还采了一束蓝色野菊花。粟麦显然看到了他和他手中的菊花,因为她的目光随即飘到路坎边,想证实心中的疑问,这个季节怎么还有野菊花?

帅歌心里很得意,他没想到在这里见着了粟麦。早上,他接到建筑队响槌的报警,说八家村二茨家族人要来工地闹事,刚才在村委会他见着了那帮人,把这事摆平了。

他今天穿着新换的制服,很帅气的样子,见了粟麦情不自禁地说:“真巧啊。”说着抬手把车门拉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粟麦没有考虑便接受了帅歌的邀请,打起精神说:“帅警官,是你呀!很巧啊。”

帅歌笑说:“可不是嘛。”

帅歌看似一句简单随意的话,但实际上很不简单随意。

粟麦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多了一份警惕,缄了口。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好像哭过?”帅歌问话很刁钻。

“是,死人了,今天上山。”粟麦冷漠地回答。

“哦?谁家呀?”

“二茨隔壁家。”粟麦断定他没去过二茨家,二茨家隔壁是土地庙。

“这么巧啊。”帅歌将信将疑。

粟麦懂得言多必失,没有再吱声。

帅歌把车开出了一段路,问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粟麦:“你想去哪儿?”

粟麦没说话,只是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他又问:“你不会想回家吧?”

粟麦没好气地说:“我就是想回家。”

帅歌微微地笑了,轻轻点了一脚油门,车速明显快了许多。他凑近粟麦的脸,问她:“说说你家亲戚出殡的故事吧。”

他嚼过野菊花的口齿散发出春天的气味。

粟麦没有理他。她茫然地看着前面的路。仿佛自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搭上一辆魑魅魍魉开的车,走上了一段荒诞、狂热、刺激的行程。

“哎,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重别人?别人讲话你不听,问话不答,这是很没礼貌的,你懂吗?”帅歌脱口而出。他实在忍无可忍地俯在粟麦的耳边大声说:“我要撒尿,你转过脸去。”

粟麦当真转过脸,不再看他。

帅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说:“我还以为你听不见别人说话呢。”

粟麦拿起他放在挡风玻璃前面的蓝色野菊花,举在鼻前嗅了嗅,她闻到一丝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芬芳。接着,她又迟疑地撕下一朵花瓣放进嘴里咀嚼,刚嚼了两下,赶紧吐掉,心想:咋这么苦?

“好吃吗?”他不怀好意地问。

“我吃了吗?”粟麦冲他瞪一眼,反诘道。

她的样子和表情让帅歌在心里暗笑不已。

这时,粟麦的舌尖已感觉到一丝微微的苦涩,是那种沁入心脾的清苦,这正是她迷恋的滋味和气息。

帅歌看了看她,轻轻地说:“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对不起。”

粟麦心情复杂地转过头看着窗外,假装没听见。

帅歌踩一脚油门,把方向盘往路中间打,然后专心开车,不再和粟麦说话。

他不说话,并不代表他心里平静。他就是从当初一见她的一刹那突然对这个女人动了心。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堂堂一警察竟然对一个有夫之妇动了真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这个让他日夜揪心的女人就坐在自己身边,然而,他想扭头看她一眼都没有勇气。也就是说,他心里充满了热情,却不知如何表达。久久地,他感觉脖子明明是歪着的,一直向着她那个方向歪着的,都僵直酸痛了,却怎么也扭不回来。他告诫自己:小心开车,别出事。越是提醒自己,越是紧张,于是,他额头和手心出汗了,如此不寻常的表现使他感到十分惊讶。

帅歌把车开到了一家路边餐馆门前停下,回头小心地对粟麦说:“这家酸辣酉水河鱼不错,我请客,给个面子?要不,你请也行。”说着,不由分说地将粟麦连拉带扯拽了下来。

粟麦说:“我凭什么请客?”

帅歌想了想,说:“你坐了我的便车,算不算理由?”

“随便你好了。”粟麦没心思跟他逗乐,咕哝着,这是表示她听之任之,再不想多说一句话。

帅歌得意地笑了。一会儿,点菜的服务员进来,是个小姑娘,帅歌抢先一步说:“还是让我来请美女吧。”说着就把菜单接了过去。在当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谁买单,谁点菜。服务员只找拿菜单的人结账,所以,与女人一起吃饭的基本上都是男人抢着菜单点菜,要不然,会被人当成吃软饭的呢。

帅歌熟练地点了几个菜和一个酸辣鱼火锅,问:“够了吗?”粟麦说:“够了。”小姑娘出去后,帅歌实话实说:“刚才真怕你不给面子,当着小姑娘的面,非得你请客,当我是吃软饭的。”

粟麦道:“是吗?”

帅歌说:“要不要喝点酒?”他巧妙地岔开了话题。

粟麦诧异地看一眼他,用力点点头。她的身体这会儿冰凉的,嘴唇也是乌青的,真想喝点酒。

帅歌走向酒柜,乡村野店没有红酒,只有白酒和啤酒,想了想,帅歌干脆拿了一瓶烈性的衡水老白干,70度,再高就是酒精了。

酒柜旁边是一架唱机,他往里面塞了一张唱片,粟麦听到的音乐居然是当下很流行的《白狐》。

“你喜欢?”他走过来,没话找话地问,而且省略了称谓。粟麦点点头。

得到鼓励,帅歌情绪越发放松,脸色容光焕发。他顺便拿了两只半斤容量的白瓷杯,分别将酒倒在两只杯子里。“这音乐很神秘,很特别,像女人在深夜里的呓语。”他把一杯酒递给粟麦,粟麦没有推辞,这反倒让帅歌有些吃惊。一般来说,女性即便很能喝酒,也要故作矜持地推说自己不能喝。

“真没想到,帅警官对酒、对音乐都这么精通。”

粟麦喝着酒等菜,让帅歌瞪圆了眼睛。“这个女人真的很特别。”他假意咳嗽了几声,说自己近来正在感冒,只能慢慢喝,不能陪她喝个爽快。说着他拍拍自己的胸口,嘴角挂着迷人的笑容。

粟麦不善客套,只顾自地饮酒。蛋清色玻璃杯罩住她的鼻子和嘴巴,清冽的液体穿过嘴唇,往里吸收纹丝不动,也听不见“兹兹”的声音,一会儿,只见酒杯浅下去,再浅下去,便见了底。

帅歌大惊失色。不待粟麦抬头,他赶紧再拿来一瓶酒,麻利开瓶,将整瓶酒搁在她的面前。

粟麦喝了半斤空肚酒,脸色柔和许多,她抬起头,冲帅歌笑了笑,说她以前在医专读书时,喝过掺了辣椒的劣质烧酒,别人都醉得又吐又屙,只有她平安无事。

帅歌很佩服地说,这个,我刚才不清楚你的酒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她八成是酿酒师的女儿,喝酒向来是壶对嘴直灌,不知情的人只当她口渴得厉害,喝水喝成饮牛的架式。

菜刚上齐,粟麦就有了几分醉意。这时她正好喝光了第二杯酒。

她以为酒杯干了,帅歌会接着给她倒第三杯酒,甚至第四杯,第五杯一直斟下去。她不知道帅歌对她这个嗜酒狂早已心存顾忌,心想依着她这样喝下去,非醉不可。难不成一会儿自己开车把醉成一滩烂泥的她抱回去交给易非?那样,即便自己与她啥事没有,易非也会当众打破自己的头。

帅歌不仅不给粟麦斟酒,还把剩下的半瓶拿走了,交给了老板,说让存起来,下次再来喝。

粟麦多么希望这时候有人再给她添上一杯酒,她醉眼朦胧地看着帅歌,说:“别,别下次喝,就这次喝完好……我,再有一杯就醉了。”她这样子让帅歌左右为难,因为,她的眼睛这会儿不那么冷漠了,也不那么忧伤了,而是流露出柔柔的一团暖意,杀伤力特别强。

“别喝了,喝醉了易非会心疼的。”他不说自己心疼,而说易非心疼。他的话带着明显试探。

“呵呵,易非不会心疼的。我,我早已不再祈望有人爱我、疼我。以前,我阿爹看我心情难受独自喝酒,便会悄悄走过来,紧挨我坐下,不动声色陪我喝两杯。不过也就是两杯,两杯之后,他叫我,麦子,别喝啦,再喝爹就醉了。呵呵,我爹他不说我醉了,而说他醉了,他的酒量实在不如我,真的。呵呵。”

麦子是粟麦的乳名。在乌宿,几乎全镇人都喊她乳名,只有帅歌不敢这么喊。

说着,粟麦就哭了。但她哭得极为控制,她的哭,是无声的啜泣。

她一哭,帅歌悄悄走过去,紧挨她坐下,不动声色地拿下她的酒杯,轻轻地叫她:“麦子,别喝啦,你喝醉了我心疼……”

听见这话,一直处于醉意朦胧中的粟麦突然调转头,用一种清醒的,陌生的,甚至可说是凶巴巴的眼光死死盯着帅歌。

帅歌暗暗吃了一惊,心想:三个月了,我几乎每天都在暗中观察她,怎么从来没见过她有这样的眼神?他愣了愣,继而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脸“腾”地红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想不到粟麦会这样问。这下,轮到帅歌用一种清醒的,陌生的,甚至可说是凶巴巴的眼光死死盯着她。

你用不着紧张和害怕,我随便问问。粟麦转过脸,淡淡的一副潇洒态度。

帅歌是谁?他毕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警察,一瞬间的昏头转眼让他清醒,他说,我不否认,我说的是真心话,但是,现实和理智告诉我,你是别人的妻子,我不该对你说出这样唐突的话,即便是真心实意,也不会给你留下好印象。说这话时帅歌心里不禁有些怅惘,心想人家对你没意思,又怎么会领悟到你的心思?

“帅歌,你真虚伪”。粟麦还是不肯饶过帅歌。

“虚伪是人的进步。”帅歌笑嘻嘻地回答。他手指灵活地转动着酒怀,眼睛直直地看着杯子,然后他一扬头,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粟麦我告诉你,我真的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人。”借着酒上脸,帅歌抬起头,委屈了许久的两眼顿时涌上泪花。

“你说,我把你所想象成哪种人?”粟麦眼里也充满了泪水,像溪流一般顺着清癯的脸颊汩汩淌下。

“虚伪的人,无耻的人,自不量力的人……”帅歌举着空杯挡在眼前,他不想让粟麦看见自己的眼泪以及所有的痛苦。“老板,再拿一瓶酒来——”帅歌大声喊。

“算了,天不早了,别喝了。再说,你还要开车呢。”粟麦拦阻道。

现在是帅歌要喝。

“刚才说感冒是假的。粟麦,你现在知道了真相,不想罚我吗?罚我喝三杯好不好?我求你了。”帅歌苦苦地哀求,他敲着桌子叫服务员。

“不,我不想罚你。”粟麦摇摇晃晃站起来,伸出手,告诉服务员结账。

“粟麦,粟麦,你好自私,你自己喝醉了舒坦,却留下清醒的我独自难过。”

服务员不明白他说什么,待要询问粟麦,粟麦站起来飘然地走了。

帅歌匆匆付了账,跟在后面追出来,“粟麦,粟麦,你不要走得那么快,我追不上你。”帅歌大声喊。

粟麦回过头,冲他玩世不恭地笑着说:“你追我做什么?我是你的嫌疑人,还是我们俩有特殊关系?不是,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们现在各回各的家,你开你的车,我走我的路,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再管谁。”

“不不,粟麦,你喝醉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路,我要送你回家。”

“你这人,说你是个无赖还说得过去,可是你竟然是人民警察,说实话,我今天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告诉你,人民警察只能在人民有危险有困难的时候帮助人民,而我,现在很好,不需要你的帮助,你走吧。”粟麦的话明显带着挑衅和揶揄,她的脸色很苍白。

“对对,我知道我是人民警察,所以我送送你不行么?”帅歌扯着头发,接着双手舞动。

“不行!”粟麦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你送,告诉你,我们没有缘分,真的,永远都没有……”

粟麦病了,发高烧,说胡话。一连打许多瓶盐水,什么消炎药、抗生素都用了,病情就是不见好转。

她一时迷糊一时清醒地躺在床上,完全丧失了活力,丧失了美丽。她的头发像一团乱草散落在枕畔,她的脸苍白地歪在被角,嘴唇上全是水亮水亮的燎泡。

她每次醒来都看到帅歌站在对面派出所的窗前,对着粟麦的卧室或客厅凝望。其实,粟麦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只是她不动声色而已。自从在八家村见过一面之后,粟麦便隐约感觉到帅歌对自己的注意不仅仅只是单纯意义上的男女间相互吸引,还隐含着别的意味。粟麦向来心思缜密,虽然她暂时还没发现帅歌在对自己有跟踪行为,但她不敢掉以轻心,人家毕竟是个训练有素的警察,对此,粟麦早已设想过了,假如那天夜里,帅歌发现自己半夜出门,随后,他出于对自己的关心和保护,悄悄地一直跟在后面,那么,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不是了如指掌吗?这样想,粟麦不仅吓出一身冷汗,同时还后悔莫及。她后悔早知他跟在后面,自己干吗急于自卫,倒不如再给他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

这时候,粟麦总是想支起身子,轻轻下床走过去,一直走到自家的窗前,撩开低垂的窗帘,从正面看着帅歌那张英俊的脸,将自己的脸对贴在他的脸上,喃喃地呼唤他的名字:帅歌,别担心,别着急……我不会有事的,那个二茨他休想索走我的性命,他的死与我无关,我只是自卫,就是到了阎王爷那里,也自有公道……粟麦埋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像一只狗那样将声音压抑到最低限度呜呜哭泣。

这一切只是她的梦景。她现在这个样子哪还能动?轻轻咳嗽一声,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只要是醒着,粟麦就紧紧盯着对面的窗口,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她甚至假想自己像一只小动物那样用牙齿咬他的手臂和手指,咬得他不停地叫喊:小麦,小麦,轻一点,轻一点。她这样咬他就是为了让他知道疼,她说,我就是你今生今世的疼,你逃不过的疼,有这样的疼,你才会满足,才会刻骨铭心。

突然,粟麦家里的电话响起来,声音很持久,很固执。

是谁的电话呢?粟麦下意识看一眼对面窗口,发现人不在了。

铃声一遍一遍响着,粟麦终于忍不住拿起床头的分机。

“喂……”粟麦的声音刚刚发出,对方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传了过来。“粟麦,你是不是生病了?我看见医生这两天往你家走,易非在家吗?你怎么不说话?”他的连珠炮式地问话让粟麦产生一种误会,误以为他想到自己家里来,于是赶紧义正言辞地说:“易非不在家,请你不要打电话骚扰民宅。”帅歌一听急了,说:“你怎么这么说话?看来你病得不轻。你神经病。这样吧,请你到派出所来一趟,八家村商店的小老板说你那天买鞭炮给了他100元,而他只给你80元的货,现退还你20元,让我转交给你。”“你,你果真……是太平洋警察,闲事管得宽。”粟麦本来要说“你果真跟踪调查我”,但话到嘴边又改口了。

“这怎么是管闲事呢?你别忘了,我是一个警察,保护人民财产和人身安全不受侵害是我的本职工作和应尽的义务。我可不像你,是一个真正的闲人,分明与人家不沾亲不带故,还一大早跑去吊丧,花那么多钱买鞭炮,不会是单纯为了看热闹,听响声吧?”“你——”粟麦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怔怔发呆。“粟麦,你少说话,养养精神。过两天我还要去一趟八家村,你要是想去,坐我的顺风车,我还有很多问题要请教你。”帅歌说完话就搁了电话,又走到那扇对着粟麦的窗前去了,做了一个双臂屈伸的动作,像有一种突然从纠缠和困厄中解脱的轻松,好像是在发出一种信号,他马上要有什么举动了。

他究竟掌握了多少证据?

粟麦不想活了。

与其活着坐牢或像现在这样形同坐牢,还不如一死了之痛快。

想到死,粟麦眼前浮现出二茨在门板上躺着的情形,她想,二茨是赤身裸体冷死的,自己也要选择那样的死法——赤身裸体冷死。

她拿一只大红塑料盆放在屋中央,一桶一桶往盆里倒冷水。她在镜子中看见盆和水的反光就像太阳和月亮投入河中晃晃荡荡的倒影,而她就像那只被人千古取笑的猴子,费尽心机忙忙碌碌想要摘取水中的月亮。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只有这么做,才能消弭她内心的紧张和愤怒。

她将鞋袜脱去,光着脚围着盆子走一圈,感受着冬天水泥地有多么寒冷刺骨,多么坚硬粗砺。她命令自己,快,跨进去,跨到盆里去。她一边解开上衣的钮扣,一边往水盆里走。她穿的是一件苹果绿睡衣和同颜色睡裤,当她站到盆中央时,就像从水里长出了一棵绿莲。这棵绿莲以她灵敏的嗅觉和超人的听力,感受到易非此时已经到了楼下,他的身影是那样高大,他走路的脚步声是那样的沉重,还有他呼吸的声音,几乎是随着无孔不入的风传入了她的耳朵里。她停止了动作,缓慢而又犹豫地思考着要不要接着解开钮扣,脱掉衣服,赤身裸体躺到冷水中去。她再次从镜子中瞟了一眼自己,她看自己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充满想象的活力,而自己的脸和嘴唇却被激情的烈焰燃烧着,显得通红如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干什么了,她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荒唐意识而感到理直气壮,歇斯底里。

易非推开门,一眼看见粟麦跪在冰冷刺骨的水盆里,就有了一种寒冷逼出来的尿意。他站在门外一动不敢动,仿佛一抬脚,就有遗尿的可能。

他的手扶在门框上,头也随之靠在那里。他说:“小麦,何必这样折腾自己?我不过就是跟他们一起玩玩牌,没做别的坏事,你这样把自己冻病了,我还怎么上班呀……”他的话还没说完,粟麦就扬起头怒吼:“我想做爱。瞧,我浑身上下都在欲火焚烧,不这样我没办法冷却。”她这话等于抽易非耳光,让易非无地自容。

易非闭着眼,不敢看她露出的雪白酮体,他刚才在镜子里看见这段扎眼的白肉立即膀胱紧张,有了浓浓的尿意。

“小麦,你为什么总喜欢穿黑色乳罩?好性感,好吓人呀。”他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地对粟麦说。粟麦听了这话,一下子便忘记了对峙的情形,她反问道:“你不喜欢吗?”“当然不喜欢,你看见有谁穿黑色的乳罩吗?你是知识女性,要懂得矜持,别搞得像淫娃荡妇似的。”

易非的话还没说完,粟麦跳起身就给了他一耳光:“混账,你竟敢骂我是淫妇荡妇。好,好,我就淫给你看,荡给你看。”粟麦一边吼叫,一边飞快地脱掉乳罩,短裤。一眨眼功夫她就把自己脱得精光,像一尊瓷像玉雕伫立在易非的面前。

易非不堪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像溺水者气若游丝地喃喃哀求粟麦:“小麦,你饶了我吧。我喜欢,我喜欢你做的每一件事,我刚才是昏了头了,你原谅我。快,快把衣服穿好躺到床上去,不然,你真的要生病了。”

粟麦仰起头看着镜子,她看见自己身上起伏不平的波浪,这些波浪正颠覆着她的神经末梢,引起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莫大的亢奋和激动,她几乎要因此而疯狂地叫喊起来:“易非你这个混蛋,你知道我那晚出去找你时差点被民工强奸吗?你看你看,就是这块砖头救了我,要不然……易非,你要还是个男人,你要不是变态,你就别犯这样的毛病,干嘛天天夜里出去鬼混?像一只流浪狗……”

突然,易非将脸转过去,紧贴着墙壁放声大哭。“易非呀易非,你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有这样的报应,在外,为了所谓的升迁和政绩,要弄虚作假,欺上瞒下,左右逢源,搞得非人非鬼;回家,还要向老婆毕恭毕敬,弯腰屈膝,连哄带骗……”他一边哭一边喊,还一边使劲以头撞墙,挥起拳头揍自己的脸,揍得脚步踉跄站立不稳,哭得身体歪歪斜斜,随后扑在了地上……

粟麦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以这样失态的方式痛哭。这除了让人感到震惊之外,还有一丝滑稽。

粟麦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三夜她一句话不说,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天顶。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唯一的感觉就是嘴肿得老高,牙床神经扯得满脑子都是一绷一绷的疼痛。

三天以后,粟麦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她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小镇,离开了结婚十年的家,坐上了开往宝灵的列车。

宝灵市距省城不到1小时车程,是她曾经学习过的地方。

那里还有她熟悉的教堂。她早在学习时就曾到教堂里参加过诵经唱诗做礼拜。

易非在粟麦出走之后陷入了极度颓废。

打牌、买码、酗酒、赌博、嫖娼,人送外号“易五毒”。此时,正逢当地政府提倡招商引资,小镇上来了几个外地人,在原果品公司的仓库里开了一家娱乐城。娱乐城实则是一家赌场,借助先进的电脑设备玩“天地人和”的博彩游戏。这刺激冒险的玩法,吸引了附近十里八乡的赌徒们云集小镇,使这个沉睡了千年的小镇变得热闹非凡,繁荣异常。一时间,小镇的大街小巷,许多人言谈必赌,街上随时都会传出某某人大赢数万的利好消息和谁谁嫖娼被抓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易非因为嫖娼被人举报,让派出所的人逮了个现场。

帅歌一看抓的人里面有易非,很是惊讶。据那个女的交待,易非根本反感在女人身体上做男人的事,他只是寻找一种精神上的发泄。

派出所一般抓嫖娼都是先突审女的,只要女的招了,男的也就无法抵赖了。审完女的之后,帅歌跟所长刘强说:“这个易非,让我来负责搞定怎么样?”

刘强向来很好说话,再说他对这些破事也不感兴趣,心想还是让年轻人见见阵势吧,就满口答应:“好啊,不过你得给我把罚款搞到手。”

“放心,不会少于这个数。”帅歌伸开五个手指,这是他们的行话,意思是5000元。刘强瞟了他一眼,高兴地点了点头。

帅歌来到关押易非的临时房间,易非十分颓废地坐在椅子后面警惕地看着他。帅歌心想:他怎么这样往死里糟踏自己?哪还像个国家干部,堂堂的营业部主任?

帅歌本打算对他客气点儿,但一开口却不由自主地声色俱厉,也许他内心本能地讨厌这种自甘堕落的人吧,他摆开架势开始讯问:“明白你犯的事儿吗?”

易非倒老实,说:“明白。”

帅歌说:“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易非说:“真明白。”

“那你说说你是因为啥进来的?”

“嫖娼。”

“嫖了吗?”

“嫖了。”

“到底嫖了吗?”

“你……什么意思?”易非敏感地看了他一眼,可是没看出任何端倪,只好继续回答问话。

帅歌详细地讯问了事情的整个过程后,将笔录交给易非过目并签字捺印,然后拿出一张拘留证在他眼前一晃。易非头上马上冒出汗来,说:“等等,我还有话说。”

帅歌说:“你有什么话说?你刚才不都承认嫖娼了吗?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66条规定,卖淫、嫖娼的,处10日以上15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5000元以下罚款;情节较轻的,处5日以下拘留或者500元以下罚款。易非,你记得你这是第几次嫖娼被抓?第一次?不是吧?我们这儿可都是有案底的,记得你以前好像还被抓过一次,也是当场抓获。所以,你不存在情节较轻,还是安安心心老老实实在县拘留所里呆上15天吧。哦,对了,还得先把5000元罚款交了。”

易非说:“帅教,求求你,放了我吧!罚款我交,但我确实不能蹲监狱呀,蹲了监狱我的饭碗就得丢,请你发发善心吧。”

“谁说要你蹲监狱呀,是蹲拘留所。”

“那还不一样吗?”

“知道一样你还干?”

“我,我混蛋。我……我知道你在暗地查一个案子,这个案子牵扯到我们家粟麦,我愿意给你提供线索,怎么样?你能放我一码,别拘留我行吗?也别把这事告诉我单位,你要我怎么表示都行。”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查粟麦?你打算怎么向我‘表示?”帅歌很惊讶地说。

“你先答应我的请求,我再给你个人两万。”易非看周围没有他人,态度坚决而干脆,他这点办事风格在什么场合都不会改变。

帅歌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个长年和钱打交道的人,怎么这么吝啬,在你眼中一个警察就值区区两万?你用不着向我个人有任何表示,否则,就不是我审别人,而是别人审我了。你趁早打消这天真的想法,先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暗查粟麦。不过我告诉你,如果你当真提供了对我们破案有用的线索,我可以报请上级,考虑你的请求。说吧。”

“粟麦,她……她一直患有梦呓症。”易非很犹豫地说。

“什么?你说清楚点儿,什么症?”帅歌大声地问他。

“她说梦话。她在梦里说你一直对她有怀疑,怀疑她杀人。”

“啊?”帅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想,粟麦怎么会有这个毛病?他眼前浮现出粟麦的样子,苍白的脸色,瘦弱的身体……

“你这个线索没用,说梦话不能成为证据。”帅歌说。

“她,她还患有梦游症。案发当晚,她到过现场,还拿回家半块砖头。你知道,患梦游症的人行为是不清醒的……”

“不清醒?不可能吧?如果不清醒她干嘛要出逃呀?”帅歌故作轻描淡写。

易非心里一紧,心想,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啊。

“你确定她说梦话时提到我对她的猜疑?那你听到她有没有说她打伤过人?”帅歌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竟然一时鬼迷心窍,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责备自己道,帅歌呀帅歌,难道你真的是被破案逼急了吗?可这案子没人逼你呀,二茨的死亡鉴定书出来了,他的死因很明确,死于脑出血、脑疝。只是问题是现在没人证明他的脑伤是别人致伤,还是自己碰伤。既然所长刘强都放弃这个案子了,你为什么还死盯着这个案子不放?难道你是想破案立功想疯了吗?

正在帅歌胡思乱想之际,易非又说话了。他说:“这个我真没听见。对了,粟麦跟我吵架时提到过那天半夜梦游中,差点被一个民工强暴……”

“什么?你说那天夜里有个民工企图强暴粟麦?”帅歌一下子支起了脖子。

“是呀。粟麦跟我是这么说的,她说幸亏她反应快,顺手捡了一块砖头,吓住了那民工。”易非突然警觉地住了口。

“她是这么说的吗?”帅歌问。

“是,她是这么说的。”

听他这么说,帅歌才稍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语气缓和地说:“对不起易非,我刚才说粟麦出逃,可能用词不当,也许她只是暂时回娘家住几天呢。”

“不,她从来不回娘家。当年她妈把她嫁给我时,她才16岁,正读中学呢,为这个她恨死了她妈。”

易非的话又让帅歌震惊不小。怎么这个粟麦的每一个故事都能深深震撼他的心,他实在搞不懂这个粟麦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也许她只是出走,到亲戚家去散散心,比如……”帅歌想到那天粟麦跟他说有个亲戚在八家村,尽管他不相信这是真话,但现在他希望她真是去了亲戚家。

“她家没有亲戚。她父亲是当年下放来到这里的,娶了粟麦的妈之后就一直在这儿呆到死,从没听说过她们家有亲戚。粟麦她妈自从丈夫死后就住在学校,也没有任何亲戚。”

“她走的时候没给你留下书信或什么话吗?”

“她要给我留话了,我能这么伤心烦恼吗?我……对她那么好,那么关心她,体贴她,看她身体不好都不让她上班……可是她倒好,走了连一句话都不留,她,她怎么这么狠心,连家都不要了啊……”易非说到这儿手捧着脸哭起来,看样子不像是装的。

“你也不要哭,好好回忆一下,她究竟能去哪儿?还有,她走的时候带了多少钱,还带了什么重要东西?比如身份证带了吗?还有学历证书什么的。”

“这些东西我没注意,不过你提起来,我倒想回家去看看,你陪我去也行,再说,我也得回家拿钱交罚款不是?”

“那行,我陪你走一趟吧。”

两个人从派出所出来,碰见熟人,易非脸上掩饰不了尴尬,帅歌便假装笑着拍拍易非的肩,很亲切地跟他拉话,帮着把他的尴尬掩饰过去。接着他故意到易非的办公室打了一个转,做给易非的同事们看,显出很随便的样子。

易非很感激地给帅歌又是递烟,又是泡茶。

帅歌四下里转转,到处看看,他是第一次到易非办公室来,没想到这小子的办公室这样豪华奢侈,就那套真皮沙发怕就要一两万,办公桌、老板椅、电脑、柜式空调加豪华吊灯,没有小十万拿不下来。

易非见他四处打量,就说:“帅教,麻烦你在我这儿坐坐,帮我镇镇威,我去家里打个转儿就来。”

帅歌猜想他是去凑钱,就点头答应了。

易非只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东西打老远就冲着帅歌晃,帅歌一看,心里便“咯噔”往下一沉,暗自叫了一声“不好”。

易非手里拿的果然是粟麦的学历证书。

易非很高兴地说:“看,她没有带走学历证书。”

帅歌脸色很难看地接过粟麦的学历证书,半天喘不过气地没有吱声。他慢慢打开证书,在粟麦的照片上扫了一眼,便像刻字机和扫描机一样,把上面的内容全都牢牢记在了心里。然后他把学历证书还给了易非,声音嘶哑地说:“她带走了身份证?”

“也没有,我现在才想起来,她的身份证在年初的时候就丢了,还没补办呢。”

“那她带钱了吗?”

“喏,家里所有的现金都在这里,她一分都没拿。存折……在我办公室的保险柜里。”

易非这时隐约感觉到帅歌的脸色为什么很难看了,他是个聪明人,反应过来了之后,也失去了刚发现粟麦没带走钱和证件时的欣喜。

看来她是打算隐姓埋名,彻底忘了自己是谁了。帅歌在心里喃喃地说道。

易非见他半天皱着眉不说话,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便焦急地说:“帅教,你说她会不会再去寻死呀?她可真敢。”

“不会。”帅歌跟粟麦打过交道,知道粟麦的神经系统较常人不同,她是脆弱起来很脆弱,坚强起来又特别坚强。

接着,易非把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交给帅歌,帅歌问:“是啥?”

“就是她放在家里的半块砖头。”

帅歌眉头拧成死死的结。

易非说:“我交了罚款,你就放我一马吧。你放心,粟麦不会没有消息的,她还有年迈的母亲在这里呢,虽然她和母亲关系不很融洽,但依她的性格她不会不管母亲。只要有她的消息,我立即通知你。”

帅歌真没想到易非是这种人,从他嘴里说出这种话,要不是亲耳听见,他真是不敢相信。他心里替粟麦感到难过,想,难怪粟麦的性情会那样阴郁,活得一点都不快乐。

帅歌说:“不行,你还得跟我去一趟派出所。”

“啊?帅教,我跟你说实话,我其实根本就没……”易非急了,想要否认他嫖娼的事实。他的确没能耐干那事。如果他把真相说出来,并坚持上医院检验,那他还可以反咬一口,说派出所冤枉了他,搞不好不光是刘强想搞定的罚款搞不定,恐怕还要给所里惹麻烦。

因此,帅歌没等他把话说出口就给他堵了回去。他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叫你跟我回去开票,这是正常程序,懂不懂?”

易非这才松了一口气,很快地跟帅歌来到派出所,交办了罚款手续。临走,帅歌又叫住他:“哎,等等——”

“你还有什么事?你能不能不这样一惊一咋地吓唬我?我胆小,帅教你这样会吓死我的。”易非抱怨地说。

“呵呵,对不起。我是想请你下班后吃个火锅,顺便喝两口给你压压惊。”帅歌说。

易非叹了一口气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请吧。”

帅歌开玩笑地说:“你还真不客气噢!”

易非说:“客气什么,你请我吃饭,我请你洗脚,两不相欠。”

帅歌说:“你请我洗脚那不行,我们有规定,不准去娱乐场所。”

易非说:“你别骗我,那是说上班时间不准去,休息时间不准着装去。”

帅歌说:“嗬,易主任还蛮清楚这一套,老麻雀了啊?”

易非说:“我呀,知道一些,这个年代在社会上混,要是连这些场面上的事都不懂就只有死路一条,我这主任也算白当了。”

两个人边说话边走进一家餐馆。帅歌说这家餐馆的酥皮鹅火锅不错,便吩咐老板来个酥皮鹅火锅。他看看正好是下班时间,顺便给刘强打了个电话,请他也过来一块吃。刘强一听是请易非,连忙说:“不不,我不来,你们吃吧。”帅歌说:“怎么?怕煮熟的鸭子再飞了?”刘强说:“不是,我是看不惯那小子不男不女像个太监,还有啊,我也得提醒你,这种德行的人搞不好就是个同性恋,你小心点儿。”帅歌一听这话哈哈大笑:“我小心什么?小心传染?”

其实,帅歌对易非的情况也略知一二。据刘强说,那次他带人配合县公安局参加扫黄行动,在一家小旅馆把易非给逮了。他当时正在关键时刻,被干警破门而入当场抓住,由于惊吓过度,从此就落下一种病根,再也不能做了,不光不能做并且见到女人就害怕。后来慢慢地,他的性趣转向男人,在粟麦学习期间,渐渐地与一帮社会上的流氓赌徒混在了一起。

令帅歌不解的是,既然易非对女人没兴趣,干吗这次又去宿妓,而且一去又被人举报给逮住。帅歌请他吃饭就是想摸清这个情况,以他的推测,易非大概怀疑自己同性恋的事走漏了消息,担心被人知道在这个小镇上没脸混下去,所以故意玩了一套“嫖娼障眼法”,因为世人眼里,男人嫖娼总比同性恋体面。

“帅教,给谁打电话呢?是不是给刘强啊,我先申明,要是他来我可得走。”易非看帅歌打完电话回到座位上便对他说。

“为什么呀?”帅歌装作什么不知道。

易非说:“不为什么,我跟他父子不同桌。”

帅歌差点笑出来:“怎么你跟他成了父子关系,这从何说起?再说了,你们谁是爹呀?”

易非说:“他是爹。他是我再生父母,把我重新生养了一回。”

易非说这话时脸色铁青,帅歌不忍心再捉弄他。

火锅上来了,两个人一人开了一瓶烧刀子,吹瓶子。

“不好意思,简单了点。”帅歌说的是真心话,他知道易非喝酒肯定从来没有吹过瓶子。

“没关系,这样挺有意思,纯粹的爷们做派。”看来易非很羡慕这种喝酒方式。于是两个人碰了一下瓶子,都喝了一大口63度的烈性酒。

“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帅歌眼睛盯住易非,充满关怀地问。

“什么打算?等她气消自己回来呗。她向来就这脾气,任性得很。哼,不带钱,几天吃不着饭,自然就会给家里来电话,或者是自己跑回来。帅教,你说我这个丈母娘,怎么会把一个活祖宗嫁给了我,算她有眼力。你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等等,易非你刚才说什么?等她气消了自己会回来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出走的?”

“她生我气,说我晚上老不着家,爱打牌,不陪她,自杀不成就趁我不在跑出去了。”

“那你怎么骗我,说她是因为怀疑我在查她而出逃?”

“我……我那不是想你放了我嘛。再说,她的确说梦话提到你怀疑她的事,这可不是编的。”

“你……”帅歌被他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命运将粟麦逼上了绝境。

粟麦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看到最多的就是大片大片像麦子一样的绿草地,据说这遍布城市的绿地全是用美国进口的草皮铺就的,而且就是这些宽广的草地和新鲜空气使得她不敢回到那间低矮阴闷的出租屋里去。她在那里看不到人群以及灰白色的大楼,仿佛置身于一个坚不可摧的囚笼。她只有日夜不停地行走在陌生的人群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才能感受到自身散发的热量和气味渐渐地融于这个城市。

她转悠了一整天,她还是没有找到工作。饥肠辘辘让她举步艰难,最后她不得不放弃继续行走,回到教堂旁边的出租屋里。她不敢开灯,房东家的楼房在围墙里围着,围墙里养有狼狗,房东家的小孩和他贩鸡鸭发迹的年轻父母只要看见柴棚灯亮了,就会马上跑过来问她找到了工作没有,而那只狗也会莫名其妙地汪汪叫个不停。她受不了那狗的叫声,自小她就怕狗,怕狗身上的跳蚤,那玩意儿一旦上身,她身上细腻的皮肤就会肿起老高的包块,痛不可支。她更加受不了房东夫妇猜疑的眼神,那眼神摆明了怀疑她是做那种事的。可她倒好,成天要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贞洁烈女模样,说得好听一点是善于伪装,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贞洁牌坊。

柴棚里不开灯便是漆黑一团,死一般的寂静。进了屋,她不敢乱走动,将手臂紧紧抱着自己两肩,站在屋当中发愣。她在想,小床在第几步位置?小凳子在床边还是在床角?桌上是不是还有喝剩下的半杯水?没开灯,看不见水里有没有掉进蟑螂和壁虎,这些昆虫和爬虫屋里多的是,晚上老鼠就在她脸上窜来跳去。更有甚者,一只硕大的公鼠每次见到她都做出抓耳挠腮的样子调戏她,气得她真想拿砖头拍碎它的头和大肚子。

她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床边移动,心想房东会不会这时候来催房租?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从围墙里传来。这种电光炮里面还夹杂着大炮,响起来名副其实如电闪雷鸣。她饿了一整天,头晕心慌,骤然听见鞭炮的锐响,止不住浑身发抖。接着,四周的人家也接二连三地放起了鞭炮,整个大地和房屋都在抖动和轰鸣。她两手捂耳,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今晚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家家户户都在放炮庆元宵,吃团圆饭。

鞭炮声此起彼伏,没完没了。粟麦犹豫了一下又毅然走出门去。她不是怕鞭炮吓破自己的胆,她是怕自己会忍不住上楼去敲房东的门。这时候敲门有什么目的,明眼人一猜就明白,就为了蹭饭吃。她已经沦落到以乞讨为生的地步了。她想,走吧。到一个没有鞭炮声、没有阖家团圆的地方去吧。对,去火车站,火车站里流动的都是像她这样浮萍似的人流,他们混合在一起,颜色深浅不一,形象参差不齐,完全分不清谁是东西南北的。她急急地拿起大衣,披在肩上走出门去。

就在她一边走一边穿大衣的时候,她看见一位个子高大,40多岁的男人背对着她,身子歪靠在郊区商店柜台上跟俏艳的女老板打听着什么事情。那女老板一看就是做那个事的,少不得跟这个男人眉来眼去。女老板忽然一眼瞟见了粟麦,赶紧压低声音,将嘴附在男人的耳边嘀咕,男人马上转过头来,两眼风驰电掣地掠过粟麦。用粟麦心里的想法来形容,那目光就像民间失传的一种武功——隔山打牛掌,他一掌打来,风过处,山还是好好的山,但山上吃草的牛却被打死了。

粟麦清晰地记得他当时穿的是一套黑色金利来西服,系的是黑色领带。像魔鬼一样的黑色是那么雄性迷人,在薄雾愁云般的灯光下显得那样真实而又厚重。她展开了想象的翅膀,想象那身名牌服装里面包裹着的是怎样一具强悍的体魄,她完全被他那种无声无息的性感以及某种暗示征服了。一个男人在召唤,而另一个女人则无法抗拒这种召唤的诱惑力,设想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粟麦当时大脑已是一片空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奇怪自己怎么在这样饥肠辘辘的情形下还会窜腾起这样下意识的原始联想。她当时最肯定的一个联想就是:这个男人的到来预示着自己不用去火车站,也不用担心房东来催房租,还有她很快就有机会填饱自己的肚子,给胃一个饱满的交待了。

15分钟之后,粟麦与吴尔坐在了维多利亚的茶餐厅里。

一走进大厅,粟麦就听到了飘来的古筝曲。

这是《秋水龙吟》。谁会在这样一个喜庆的节日里弹奏这样低沉的古曲?可粟麦现在只想吃东西,没心思想别的。

尽管大厅里没有几个人,但吴尔还是在向服务员要包厢。

粟麦小声道:“就在大厅里吧。”

吴尔没理会她,拉着她跟服务员走进了一个名叫水榭巴黎的小包间。这种包间是要收费的,每间最低消费不低于300元,也就是说,吴尔今天在这里最低消费得300元。300元能让粟麦吃上多少天的面包和快餐啊?还有,那是她几个月的房租啊。粟麦不禁有些心疼这钱,所以脚步迟疑地迈进包厢门坎,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吴尔的对面。

刚才来包厢的路上经过一个拐角花池,粟麦看见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坐在寒冷暗淡的水泥池子里弹奏古筝,一束绿色的镭射灯光打在了她的肩上,她背上的一缕黑发垂在那儿,被投影放大成了一挂瀑布,她瘦削苍白的那张脸,与粟麦的面无表情有着惊人的相似。

粟麦一边走,一边看她,直到走进包厢,看不见她了,但还听得见她弹奏的琴音,一丝一弦都扣在人心上。

有推食品车的过来送小吃。吴尔点了几样,有南瓜籽、葵花籽、开心果和一碟果脯。

接着,吴尔给自己要了一杯人参乌龙,给粟麦要了一杯珍珠奶茶。从头至尾,他都是一副霸气十足的施舍样子,也没征求过粟麦的意见。粟麦于是也不客气地赶紧跟服务员要了一份水饺。吴尔这时才开口说:“我点了元宵,今天是元宵节嘛。”

粟麦说:“谢谢。”

服务员问:“那水饺还要吗?”

粟麦说:“要。”

吴尔也说:“要吧。”

吴尔不知道粟麦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他只当像粟麦这样的女孩子最讲究的是情调、氛围和奢侈。

服务员走后,吴尔开始换了一副模样,他上来就把粟麦伸向果盘的手抓住,使劲往他怀里拽。粟麦也使了很大的劲一挣,结果把吴尔推倒在了沙发上。吴尔坐起身后,嘿嘿地笑着说:“没想到你的劲儿还挺大。”

粟麦说:“吃瓜子”,说着抓了一把瓜子塞到吴尔的手中。

吴尔说:“说说你这些日子怎么老在教堂附近转悠?下午还险些撞上我的车?”吴尔想起白天在车里看见粟麦像一只丹顶鹤飘然而至时,他心里一慌,差点儿就把她撞到车轱辘下去了,这事故如果换成一个刚拿到驾照的人,简直就是一个铭心刻骨的记忆。

粟麦吃了一些果脯,喝了半杯热奶下去后,脸色缓和了许多,她扬起脸,略略斜视着吴尔说:“那你说说,像你这样一个衣冠楚楚的人,怎么也看上了教堂这个地方,老在这里转悠?”

吴尔听了粟麦的话,哈哈笑了起来。他说:“我看中了教堂旁边那块地,打算用它建几座高级住宅楼、健身会馆和游乐场。”

“你是房地产开发商?”

“算是吧。”

“怎么算是?”

“我原来是做药品批发的,现在药品生意不好做了,想改行。”

“……”粟麦顿了顿,心想:他倒是挺直率的,做药品批发一定赚了很多黑心钱。

“现在该你告诉我了吧?怎么我每次去都看见你在那儿转悠?你是教徒吗?”

“不,我不是教徒。只是碰巧而已,我住在那附近。”

“那今天差点撞车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你倒在地上了,等我下车后却很快不见了你的人影,我当时还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眼睛看花了。对了,你究竟受没受伤?”

“没什么大碍,手掌擦破点儿皮而已。”

“是吗?让我看看。”

吴尔又把身子抬起来,隔着桌子要抓粟麦的手。看来他是一个很执拗的人,做任何事都很决断。

粟麦没让他来抓,赶紧伸出手掌让他看。

“哦,当真擦伤了,那是水泥地,很硬的。”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粟麦抽回自己的手,没让他有进一步行动。

“我当时觉得你这人挺奇怪的,要是换一个人,肯定要骂人或要求索赔什么的,而你爬起来就走,而且很快走得无影无踪。这反倒让我很好奇,所以就上那一带找你去了。”吴尔倒是一个爽快人,有啥说啥,不绕弯子。

吴尔接下来讲了一些生意上的见闻和经历,再往后谈到了家庭的基本情况,再往后就谈到了个人的“性”趣与爱好。基本上他就是一个人在那里自话自说,粟麦只是微微笑着听,不时地“哦”一声,表示在认真地听。同时,她也在认真地吃。一大盘水饺上来几乎被她一个人吃了,再上来元宵,她就把它推给了吴尔。

吃饱喝足的粟麦开始考虑下一步立足的问题。其实,她对形势的把握不亚于吴尔一样敏感,以目前处境看,她很明白自己有可能将依靠这个投机商人在这个人海茫茫的城市立足。她眼睛看着他,心里却在打着一个小算盘:要尽可能摸清他的底细,并尽量笼络他。

粟麦一心一意用吸管在杯子里专心地吸食奶茶中的黑珍珠。她这个可爱的样子让人看着很舒服,吴尔看着看着就有些发呆,半晌没说话。

粟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不说话了?接着说呀。”

吴尔说:“嗯?说什么呀?你想听什么?”

粟麦说:“说说你的婚姻吧。”

吴尔说:“这个呀……我跟她是20多年前就订了婚的,那时我很年轻,我们就住在一个村里,平时见面装模作样,一板正经的。她脾气很拗,不怕我,常常平白无故地和我、还有我们家闹矛盾。记得有一次我们在禾场边还因为闹口角扭打在一起。我娘说她是因为嫌弃我家穷,所以拿我和我们家人不当人。我听了很气愤,心想你家也不富裕呀,凭什么狗眼看人低?我硬着头皮和她处了一年,第二年说什么我也不肯上她家拜年走亲了。后来还是媒人上门说好话,父亲用棍子逼我,我才去了她家。

“我的心思不在干农活上面,干农活使我觉得憋闷,我年轻的心很是骚动。到了第二年的秋收后,我就带着卖谷子的200元钱到了这座城市。起初我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小商贩这么有名气,还是有一次我到北方送一批货,一路上人家听说我是宝灵的商贩,一个个都翘大拇指,称我是中国的犹太人,我才知道,宝灵的人厉害,除了肯吃苦,还很聪明……

“很多外地人把宝灵称作犹太人的耶路撒冷。宝灵虽然对外号称历史悠久,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事实上它在20年前还只是一个不大的城市,改革开放以来,因为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都从这里经过,地理位置变得十分重要,区位优势日益凸显,大量移民涌入,才带来了城市建设的突飞猛进,从此小城商家云集,没几年便成长为了一个初具规模的现代化城市。渐渐,宝灵的居民成分发生了改变,大多居民都来自移民……”

说到这里,吴尔突然刹住了话头。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说:“哎哟,今天不早了,改日再讲,呵呵。”

粟麦没想到他这样狡黠,心想真是一个厉害的犹太人,一个故事也要分期分批抛掷。这样一来,他无疑又找到了跟粟麦再次约会的理由。

“哎呀,说了一晚上的话,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吴尔说。

“我姓帅,单名一个歌字。”粟麦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说出了这个名字。

“哦?帅哥,这名字好有特色,可你明明是美女嘛。”吴尔笑说。

“不,是歌曲的歌。”粟麦莞尔一笑,更正道。

十一

就在粟麦在宝灵市利用帅歌的名字隐姓埋名,打算长期安身立命的时候,真正的帅歌正在积极而又秘密地对她的行踪展开着调查。

他通过走访的形式在工地附近挨家挨户询查,大多是找那些夜里睡不着觉的老人和心比较细的妇女,问他们在去年12月29号那天晚上听到过什么或看见过有什么人在夜里打斗或争吵。

奇怪的是,谁也没听到和看到什么。

下午,帅歌来到工商所,找到所长何平,虽说这是个热闹繁华的小镇,但毕竟镇上只有这么多人,尤其像这些七站八所的国家干部们,大家都在小镇上混饭吃,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时大家都还彼此默契地相互照应着,几乎就是一个完全的熟人社会,两个人用不着套什么近乎便聊了起来,何平原本就是个聊天行家,两个人很快聊得起劲。嫌办公室人来人往碍事,何平便提议去二酉舫喝茶聊天。帅歌听说过二酉舫的行市不菲,不想去,但何平一定坚持要去,还说帅歌不给他面子就是瞧不起他。帅歌说,什么呀,我不就一小民警嘛,与你比起来还矮半截呐。何平听这话很受用,不由分说地拽着帅歌就走。

这二酉舫茶楼是一艘三层楼的游船改造的,这是当地旅游经济兴起后,有人别出心裁地想到了这么一个主意,还美其名曰:充分利用水上有利资源开发旅游经济。这船一年四季停泊在二酉山下的水榭边,竹篁幽深的环境安静优雅,是人们喝茶聊天的好去处,因此生意十分红火。

两人到了二酉舫门口,只见船头站着两位迎宾小姐,脸上带着春花般的笑容,声音像黄莺一般清脆,其中一人赶紧把他们引到一个挂牌为“铁观音”的包间。接着,服务员小姐进来温柔地问他们需要泡什么茶,帅歌说你们这里不是写着铁观音的吗?怎么还问喝什么茶?小姐浅浅一笑,说,先生你误会了,我们的包厢虽然是用茶名命名,但客人想喝什么茶,我们这里是由客人自己来决定的。说完,小姐再次问帅歌要喝什么茶,帅歌说随便。小姐又笑了笑,说,我们这里没有随便,还请先生点一样。

“说什么呢,随便什么啊,既然来了,那就不能随便,小妹,把你们这儿最好的茶——极品大红袍泡一壶上来。”

没想到,半晌没吭声的何平竟然是一个懂茶道的人,这倒让帅歌对他刮目相看。小姐头一低,弓了弓腰,说了一声请稍等便欠身离去。等小姐走后,何平对帅歌说:“这儿服务员的制服很别致呀,谁设计的,简直太有才了。”“是吗?我怎么没注意?”帅歌说。何平说:“一会儿她们来你好好注意一下,我说的没错。”

一会儿,专门表演茶艺的小姐端着一个大盘子进来,就两个人喝茶,却弄来许多家什,帅歌看着都有些嫌麻烦。他按照何平的吩咐注意观察茶艺小姐的服装,觉得真像何平说的那么回事,设计很新颖独特,颜色基本上就是白色和茶绿两种,而茶绿只是起装饰作用的,比如用来做衣袖和裤脚边,这样搭配素雅洁净,很是赏心悦目,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女孩子头上戴的头巾,简简单单一方茶绿色的布,设计成像刚萌芽的两片茶叶形状,咋一看,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就成了一棵茶树,而她们的头上正生长出嫩绿的茶叶来;再看她们的衣服领口开得很低,露得有些出格,几乎露出女孩子的整个乳房,但巧就巧在也用两片茶叶形状的活结掩上,这种欲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真是煞费苦心;下面的裤子是白色的,料子很薄,薄得在昏暗的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底裤,而且连底裤的颜色都能看清楚。这样一来,她们就是不勾引人,人们的眼睛也得跟着她们转。

何平附在帅歌耳朵上悄悄说:“这是对男人们有多大定力的一种检验,是不是啊?”帅歌笑了,但没吱声。何平接着说:“不过,这种地方也就是白米饭盖肥肉,馋馋人眼睛而已。”

帅歌发现,茶艺小姐的素质的确比较高,她对何平的话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只管绾起衣袖,专心致志地泡她的茶功夫,虽然一招一式都是程式化的,但技巧上玩出了花样和特色,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接应不暇。

泡制大红袍的工艺在帅歌看来有点复杂,泡大红袍的水要边烧边泡,小姐先用一个小电热壶插上电烧水,然后将茶叶倒在一方白纸上,用木制的镊子先将那些粗梗垫在杯底,然后将那些条索成形的拣出来,放在一边,把剩下的茶沫放在第二层,再将刚拣出来条索成形的茶叶放在最上层,这样一选一放,水刚好烧开了,大红袍要用沸水冲泡,将第一遍水迅速倒去,用来烫洗茶壶和杯子,再倒满水,泡二三十秒钟,揭盖,然后快速出水,接着再冲水,反复七八次,出水要来回地斟,做到每杯茶的浓淡均匀。只见汤色由最初的橙黄变成金黄,清澈明亮,香气浓郁,这时,小姐撤了别的炊具,只留下一壶茶和两套茶杯,起身说了句,先生请慢慢品尝。就走了。

看到小姐离去的背影,帅歌轻轻嘘了一口气,他真担心小姐一直待在这儿不走,那他与何平要谈的真正话题就没法进行,这不等于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

“来来,喝茶。先尝尝这极品大红袍的味道。”何平笑说。

他给帅歌和自己各倒一杯茶,帅歌还没端起杯子,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喝上了。“呵,香,真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由衷地赞叹。

帅歌也学他的样子,端茶徐徐入口,嘘嘘吸茶,使茶水在舌尖两颊打转,让口腔齿颊沾满茶水,再慢慢咽下,从鼻孔呼出一股气,这时茶香从鼻孔溢出直冲脑门——浓郁的桂花香,滋味十分浓爽。

“是不是桂花香?有爽口回甘的特征啊?告诉你,这就是所谓的‘岩韵。”何平很有兴趣地问帅歌。帅歌说:“水的硬度好像是没了,喝在嘴里感觉很滑,很有张力。”

“对对,你喝出这种感觉真得很不错,说明你是一个很细敏,很懂得感官体验的人。”何平说。

帅歌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心想,看来今天是无法跟他谈要紧的事了。

“嘿嘿,哪比得上何所长呀,你是真正的雅人。”

帅歌口是心非地说。

粟麦的身影就在这时模糊而又清晰地出现在河面,像冉冉升起的玉兔,又像摇曳生姿的灵狐向着茶意微醺的何平飘飘而来。

何平记得很清楚,那天深夜他从妻弟家打牌回家,无意中看见粟麦走在昏暗的路灯下,一种恨意涌上心头,让他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痛楚和一种躁乱的狂热迅速弥漫了他的全身,之后,他的行为便不受大脑控制,一直盲目地跟随在粟麦的身后……当他从最初的躁乱中醒过神来的时候,他看见粟麦出事了。她遭遇到了色狼,一条赤裸裸的色狼。两人正对峙,看样子粟麦很害怕。何平一见这情形,顿时兴奋起来,在心里拼命高喊:上,快上,把这个女人按倒在地,剥光她,强暴她……可是,他接着看见形势急转直下,粟麦飞了色狼一砖头,轻轻说了两句话,那个怂包软蛋就轻易放弃了。“该死的杂种。”何平狠狠地骂了一句,转身走掉了。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如同汹涌的洪水,势不可挡地淹没了何平。假如人的记忆能够修改,何平愿意将自己心中的那段记忆修改一百遍,一千遍,甚至一万遍。人类本身就是具有创造力和聪明智慧的,能改天,能换地,为什么就是无法改变记忆?对此,何平多次捶胸顿足,似乎这样他和粟麦的过节就能从这一次次人为的痛苦之中解脱。

那是半年前的夏天,粟麦因为易非那段时间老在何平家过夜而异常愤怒,她捎信给何平,要找他谈谈关于易非的事情。

当晚,何平应约而至。

他把她带到了镇外的河滩上,在一棵形如伞盖的桂花树下,何平走上前,掏出一叠白纸铺在一块石头上,请粟麦坐下说话。

凭心而论,何平长得一表人材,个子高高的,脸长长的,鼻梁很挺直,可就是他那双桃花眼与他的年龄以及斯文很不相称,而且“目灼灼似贼”。粟麦想起了《聊斋》故事里的一句话,心里不知不觉有些后悔跟他来到这种风花雪月的地方,万一被人看见,明天就会是小镇上不胫而走的一条绯闻。

“麦子,易非曾经是我的学生,我一直拿他当学生相待,你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谈话是用这种口气开始的。可是,何平没让这种氛围维持多久,他就改变了口气,他说:“我是十年前在你和易非的婚礼上认识你的美丽的,那时你给我的感觉就像一颗还没熟透的枇杷,酸酸涩涩的却无比惹人爱怜,和我今天看到的你完全是两个人,两个模样。你呀,现在的可就像原野上一团燃烧的火,谁想扑灭都难喽。”

“何所长,你是易非的老师,你应该了解他,易非也很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劝劝他,让他做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他这次在你家呆了这么多天,你对此有什么想法?你能不能站在我的角度和立场帮我问问他,他到底想干什么呀?”

粟麦此时此刻只想有个人能够明明白白告诉自己,易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想知道这个外表看来堂堂正正的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说以前她对他的猜疑和不满只是停留在表面的话,那么这一次,她真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在自己生病的时候躲到别人家去,难道自己真的这么可怕这么可憎吗?既然这样,他干吗不直接提出离婚?反而还要这样金屋藏娇哄着她,宠着她,他到底要干什么,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

粟麦觉得自己再也读不懂易非,也许她一直都没有读懂他,她觉得自己的婚姻好像走到了尽头,生活就像一场梦,一场噩梦。

何平没有具体告诉她易非是个什么样的人,却运用语言逻辑思维给她讲起了故事。他说人类遗传学家与生物学家共同做了一项试验,他们把一百只雄白鼠关进一个与母白鼠隔绝的铁笼子,然后给雄白鼠注射雌激素黄体酮。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雄白鼠看上去有了很明显的生理变化,科学家们再把雄白鼠与母白鼠关在一起。时间一天天过去,你猜怎么着?这些雌雄白鼠一直到老死也没繁殖出一个后代。也就是说,雄白鼠失去了原有的本性之后,对母白鼠便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粟麦睁着两眼茫然无措地听着这个故事,她不明白何平为什么要给自己讲这个事故。这故事似乎太不着边际,与她想了解易非的事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

何平点燃一支烟,借着打火机的光亮,他仔细看了看粟麦的眼神。他发现她什么也没听懂。于是,他咳嗽一声,壮了壮胆说,你要不要知道没有被注射过黄体酮的雄白鼠在母白鼠面前的表现?说完这句话,何平就喘着粗气用一种十分强劲有力的动作拥抱住粟麦,同时他把头使劲向粟麦的脸脥靠过去,一下子就找到了粟麦惊愕中张开的嘴,他用嘴堵住了她的尖叫,疯狂地吻她,亲她,抚摸她。他在使劲搂住她的同时,不停地说,这简直就是一个旷世奇观,小麦呀小麦,难怪你结婚十年还像少女一样纯洁,也难怪小镇上许多男人都像我一样做梦都想把你搂在怀里,帮你开启鸿蒙……

粟麦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开始反抗。可任凭她怎么挣扎呼叫都没有用,他就像一头雄性的、强有力的吸盘软体动物,浑身上下都紧紧地吸附在她身上。她彻底绝望了,任凭他携着向海底深处沉去。而就在这时,仿佛河面上漂来一只渔舟,舟上悬挂着一盏风灯,远远的光亮就好像神父的拯救,给了她强大的力量。借助这股力量,粟麦上下牙一合力,只听一声脆听,何平闷叫一声张开嘴,松开双手捧住了自己的嘴巴喊道:“小麦,你怎么咬人?”

“混蛋!这是母白鼠的本能。”

粟麦指着河面,让他看那盏神奇的风灯。她说,棚伯在此,你再不滚,我就大声喊叫,让你身败名裂。

“好,算你狠,你把垫坐的那些纸拿回去好好看看吧,你要的答案都在上面写着呢。”何平说完就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落荒而逃。他一边逃跑,还一边心存歹毒地想象粟麦回家之后,在灯光下读完了那些从网上下载的有关同性恋的资料的反应。

“男人爱男人,女人爱女人,居然也叫见证阳光,见证真情?老天,世界上真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粟麦跌坐在地上,浑身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发软。以她所接受到的伦理教育和那点少得可怜的人生阅历,她死也不能接受和认同这样的感情。“不,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易非身上,也可不能发生在自己的家庭。”粟麦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她是学医的,难道易非是同性恋自己会不知道?“狗屎,狗屎,男人都是臭狗屎。”粟麦翻江倒海地呕吐,一直吐到呕出胆汁,胃开始一阵阵痉挛,方才止住。最后,她手捂胸口站起来,像一具行尸走肉地回到房间,拉开抽屉,将一包鼠毒强倒进了嘴里……

“何所长,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

帅歌的声音打断了何平的回忆,他回过神,尴尬地冲帅歌笑笑,讳莫如深地说:“刚才,我好像看见一只狐狸精在棚伯的船头跳舞。”

“是吗?我也看看。”接着,帅歌哈哈大笑地说:“棚伯可真有运气。对了,我听棚伯说,12月29日那天深夜,就是民工二茨遇害的那晚,他在工地附近撞见过你,据他说,你当时的样子就像遇见了狐狸精一样,两眼神采奕奕,很兴奋。”

“什么?棚伯连这话也跟你聊?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何平想转移话题,但见帅歌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便有些坐立不安。

“何所长平日喜欢深夜闲逛?”

“不。那天我是在妻弟家打牌,晚了。”

“你妻弟家在东头,你回家应该由东往西走,怎么走到南边的工地上去了?巧了。”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怀疑我害死那个民工?”

“要不然你怎么解释那么晚了去工地干吗?”

“既然棚伯说他看见过我,那说明他也去了工地,你怎么不查查他有没有作案动机?”何平突然警觉地住了口。

“作案动机?我什么时候问你作案动机了?请你说清楚一点。”

何平自以为话说得机智,没想到却被帅歌抓住把柄不放。何平后悔不迭。

“我问过棚伯,他说他看见一男一女先后离开工地。”

“那男的是谁?”

“是你。”

“女的呢?”

“天太黑,他没看清。”

“哦?”

“男的是你吧?”

“为什么不可以是棚伯?”

绕来绕去,话又绕回来了。

帅歌有些猝不及防,愣愣地看着何平。

从刚才的对话可以肯定,何平是在刻意表现逻辑缜密,其实并不完全符合逻辑,而且语言和思维并不缜密,作为职业警察,帅歌因职业的惯性不得不把心中的疑问往复杂的层面引伸。他认为这个案子粟麦的嫌疑最大,但也不排除何平和棚伯二人都有可能是作案嫌疑人。帅歌之所以这样想,正是基于一个职业警察的逻辑思维。

十二

傍晚,有人敲响了粟麦的房门。

“谁?”粟麦问。

“我。吴尔。”

粟麦开了门,用身体把吴尔堵在门外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

吴尔一脸的暧昧,说:“这还不容易?昨天我跟踪了你。”

粟麦白了他一眼,气愤地说:“你真狡猾。”

“嘿嘿,是聪明。没这点聪明,我还怎么在社会上混?”

“你是商人,不是混混。”粟麦正色道。

“都差不多。怎么,你不请我进你柴棚参观参观?”吴尔表情严肃地说。

“行,你进来吧。”粟麦说,“我住在这种地方你是第一个来参观的客人。”说完,她一转身让开道,与此同时的一刹那,眼泪也在背过身时流了下来,被她飞快抹去了。

“帅歌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好端端的混成这个样子?看着真寒碜。”

粟麦一愣,接着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就是帅歌。

“我是宝灵医专的学生,毕业几年了一直没找到正式工作,去年家乡遭变故,亲人都没了,我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靠打工挣钱养活自己,最近又失业了,只好搬来这里住,图便宜。怎么?你这个摆地摊起家的大老板同情我吗?同情我就给我一口饭吃,让我去你家药品批发店打工啊。”粟麦本来是不愿干老本行的,但碰巧遇见吴尔是干这个的,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作弄人,它安排好一个又一个陷阱,等着人往下跳。粟麦很明白这一点,但她却不想错过这个所谓的机会。她想,自己饿肚子没关系,棉花和她的三个孩子可怎么办?所以她要立马挣钱,一天都不能多耽搁。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我说我是开药店的,你就说你是医专毕业的,我要说我是罪犯,你还不得说你是警校毕业的?”吴尔斜睨了她一眼,故意调口味。

“你可以不相信我,我也可以不相信你,反正咱们凭什么相信对方,你说是吧?”粟麦骄矜地转过脸去,发出轻微的一声冷笑。

“是啊,除非你拿学业证和身份证给我看。”

“哈,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实不相瞒,我这里前两天被盗,我现在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主。信不信由你。”

吴尔笑了起来,说:“嗬,可真是无巧不成书。”

粟麦靠在窗口的墙上,背对着窗口说:“对啊。怎么样,吴老板可肯赏穷人一口饭吃?不然人穷极了可要造反的哦。”

“哈哈哈。你这是什么逻辑?依我看,你这是李自成逻辑……傻瓜,我信了你,赏你一口饭吃行吗?”

吴尔说话声音有些异样,突然,这个男人上前一步,一把紧紧抱住了粟麦。

吴尔这些年为了壮大自己的事业,在欢场上应酬很多,各种各样的女人见多了,对这种事情已经不只是数量上的需求,更讲究质量上的享受,不过质量上讲究的事很难求,这种女人可不像风尘女子只要有钱就能到手,总之,吴尔也很久没遇到一个让他心旌摇荡的女人,倒是一见粟麦,他就觉得很新鲜,很兴奋。

粟麦身体颤抖了一下,没有挣扎。

挣扎没有用。这事迟早都会来的。都什么时候了,矜持和尊严难道会大过一个人要活下去的理由吗?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她现在衣食无着,饥寒交迫,迫切需要解决的是饱暖问题,而吴尔衣食无虞,锦衣玉食,在这窘迫的关头,她只能用满足吴尔的淫欲的方式换取自己的饱暖,这是对等的,也是公平的,她相信吴尔也是这么想的。更何况她现在不光要为自己活,还要为棉花活。因为,最起码棉花的老公是被自己误杀的,杀人偿命,不偿命就得还债,天理古来如此。

粟麦虽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当真正面对时还是有一种迫不得已的心理,并且流露出来。

“怎么?你好像不乐意?不乐意你就说一声,我会放开你的。”吴尔这样说。

粟麦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他一声混蛋。

粟麦想说句软话,哪怕是一句违心的软话,只要别跟他闹僵就成。可是她绞尽脑汁就是想不出该说什么话。她在心里骂自己笨,对这么原始低级的事情都应付不好。

窗外的光亮有些刺眼,他从粟麦地眼睛里体会到她的心思,感受到她毫无反应,他很快没了情趣。

“你不会还没经历过这种事吧?那我可不敢害人了。”说着,吴尔真的放开了粟麦,并且退后一步,站到了刚才的位置上。

粟麦闭着眼睛,尽力忍受着羞辱和屈辱,不让泪水流下来。

吴尔看了她一眼,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吴尔的手刚抓住门把,粟麦顿时惊觉过来,她以飞快的速度扑上前,一把从身后抱住了吴尔。接着,这个男人的背后传来闷雷似的哭声。

这下轮到吴尔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说啥了。

粟麦把很长一口气憋完,发出春江咆哮的哭声。这口气她憋了很久很久了,只不过是借这个机会才哭出来,她想,哭出来就好了,以后就不会再哭了,再哭就不是粟麦了。

过了很久,吴尔才转过身来,把粟麦的脑袋紧紧抱在怀里,一双手像搓揉宠物似的搓揉着粟麦柔软光滑的头发。血丝在吴尔的眼睛里渐渐弥漫开来,由淡而浓。他的眼睛开始闪着灼热的光芒。他盯着粟麦由泪水濡湿而泛出光泽的脸颊和微微翕动的鼻翼,心跳不已,一种扑向她的动物本能热浪一般向他袭来,而且一浪高过一浪。但他仍然克制着,纹丝不动。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欢场女子的主动挑逗,放浪形骸,那是一种精神上自我满足的过程。像他这样一个无权无势,就靠几个钱支撑脸面的人,内心永远是虚弱和自卑的,有时候甚至比卖笑女子强不了多少,所以,长年累月就只能依靠卖笑女子给予一点精神和肉体上的满足来自欺欺人。其实吴尔很明白,眼下找小姐已经是很老土很掉档次的事情了,他也想与时俱进,像很多当官的那样包养情人,可就是没有遇到一个真正让他动心的女子。初见粟麦时,一眼就被她的气质和个性打动,他内心很渴望她那样的骄矜和含蓄,所以不由自主地向她发动进攻。他也看得出来,粟麦目前的处境很尴尬,只要他肯接近她,她就会主动开口求他的。可没想到粟麦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始终坚持不卑不亢的态度,这倒让他作了难。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除了交易,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力量来征服女人。在这种没有交易的情况下,尽管他表面上占优势,但他依然不敢造次。

搂着粟麦,吴尔只觉得全身在燃烧。他克制着性欲燃烧的过程,克制着生殖器勃起的胀痛。他炽热的目光始终贪婪地注视着粟麦的表情,捕捉她来自内心深处的微妙变化。他渴望和等待着粟麦开口向他提条件。此时此刻,他甚至觉得自己渴望粟麦提条件的愿望比自己想占有她的愿望更加强烈。

然而,粟麦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始终不开口,用一种超人的理性与他抗衡。

吴尔头脑纷乱,一幕幕回想着他过去视为传奇一般的发迹史。现在,这些发迹史在粟麦面前变得毫无意义。昨天他还在她面前炫耀,感觉到成功的快慰和自信。今天却感到十分苍白和虚弱。一种痛不欲生的失败感笼罩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内心深处又一次浮现出当年未婚妻因为嫌弃他家穷而对他冷言冷语的不堪记忆,那些记忆藏在他内心最阴暗的地方,让他一生觉得屈辱和愤怒。

想到这里,强烈的生理欲望突然停止了冲锋陷阵。接着,他身体的所有部位也随之软了下来,抱着粟麦的双手一滑,便滑到她的腿上,他跪下了。他给粟麦跪下了,就跪在粟麦的脚下,让粟麦大吃一惊。

“吴尔,你,你这是怎么啦?”粟麦看到吴尔跪下便不再哭了。怎么回事,他怎么会突然作出这样的举动?难道他不仅是个商人,还是一个戏子?如此逢场作戏,比趁火打劫还要可恶。她想。

粟麦低头看了一眼吴尔,她发现吴尔神情失落沮丧,不像是装出来的表情。

粟麦被他的样子吓傻了,“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要不要紧?”粟麦的声音发抖,二茨的死亡阴影再次出现在她的意识里。

“帅歌,你他妈的才有病……我,我是让你给气的……”吴尔虚弱疲软地说。片刻之后,他无力地歪下头,闭上眼睛。

一筹莫展的粟麦望着他怔怔发呆。

不得不承认,粟麦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突发事件,也没有驾御这种事件的能力和技艺。迄今为止,她几乎还没有一次成功攻破男人内心防线的记录,这是她作为女人的最大悲哀。人说红颜薄命,这话似乎不假,粟麦从十三四岁开始就被众多男生追求,那些追求她的男生无异于狂蜂浪蝶,除了迷恋她的美丽,一个个连追求她的目的都搞不清楚;后来嫁给易非,最初她倒是被他的温存体贴感动,真心希望跟他好好过日子,然而,谁也没想到,易非却不知怎么的慢慢变成了同性恋;再后来她悄悄喜欢上帅歌,整整一个冬季,没日没夜地站在寒冷的窗前,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相信人的第六感觉,坚信日子久了,帅歌一定会感受到她的注视,所以她把这种守望和等待作为一种信念坚持了下来,终于有一天,他似乎有了感觉,也开始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在粟麦为此欣喜若狂的时候,命运之神却无情地告诉她,帅歌对她的关注纯属职业习惯,他只是把她当犯罪嫌疑人而已,这让粟麦万念俱灰,断然离家出走……

此时此刻,粟麦看着面前这个叫吴尔的商人,虽一时吃不准他的用心,但却不知不觉对他的看法改变了,不,是吴尔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让她卸下了内心的武装。

十三

“吴尔,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气你,我也不敢气你。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粟麦声音带着哭腔。她想扶吴尔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

“我在宝灵无亲无故,就结识了你这么一个熟人,我现在走投无路,是真心实意指望着在你的药店打份工,养活自己,我恨不得把你当衣食父母看待,哪敢故意气你?”单纯的粟麦很快对吴尔吐出了真言。她不知道,任何真言落在对手手里都是要吃大亏的。

“你这话是真的吗?”吴尔有气无力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昨天见到你的时候,我都饿了一整天肚子,说起来,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粟麦真心实意地说。

“救命恩人不敢当,但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你明天就来药店上班吧。”仿佛得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吴尔苍白的脸有了一丝红晕。

“真的吗?”粟麦也高兴得跳了起来。

“真的,”吴尔慢慢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说,“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我……我想先预支一个月的薪水。”粟麦生怕他不答应,赶紧补充,“我有急用。”她的眼前很快晃过一朵洁白的棉花。这朵棉花是她心里永远的一个痛结。

“行。这是三千块,你看够不够?”吴尔从裤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的钱正好是三千块。“这是你一个月的薪水,以后每个月都是这个数。”吴尔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似的,一个翻身挺了起来,同时,他的身体又恢复了元气,有了反应。

他想,瞧瞧,还是金钱能让她心甘情愿缴械投降。女人,每个女人都一样,想要她们,非钱不可。他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悲哀与可怜,除了钱,他真的一无所有。他再也不觉得粟麦有什么了不起,这个看起来冰清玉洁的女人也和众多的小姐一样,有了钱,就可以让她们自己把衣服脱下来。

愤怒和欲望的火焰再一次燃遍全身。

接着,吴尔向床边走去,粟麦也乖乖地朝他走过去。吴尔看见她走过来兴奋无比,身体里最原始的冲动和野蛮被启动了。但他努力克制着,回身坐好,将粟麦轻轻搂过来,然后低下头,一心一意地脱着她的衣服。粟麦没有挣扎,仿佛铁心任他摆布。不一会儿,他就成功了,一个鲜艳动人的胴体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啊,真精粹,高耸的是那样精致挺拔,低洼的是这般茂密丰腴,他的瞳孔放大许多倍,那是血管暴胀的原因,浑身像浇了汽油似地燃烧起控制不住的火焰,激情淹没了理智,他开始情不自禁地嬉笑,动作轻佻而风流,接着,他把粟麦抱起来,扔到了床上。

粟麦望着他的样子有些发呆。她在想,现在这个凶猛无比的吴尔跟刚才那个沮丧无力的吴尔,哪个才是真实的。吴尔此刻没心思管粟麦怎么想,粟麦乌黑柔顺的头发散落在被单上,脸色妩媚娇艳,眼神躲闪娇怯,她顺手抓过被子半敞半掩着身体,乳房若隐若现,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女人的诱人体香,直把吴尔熏得脉搏加速,心跳剧烈,身体又硬又胀。吴尔开始脱衣服,先脱西装西裤,接着领带衬衫,最后褪下一条黑色内裤,将自己脱了个精光。然而,就在这一刹那,粟麦“嚯”从床上站了起来。她双手下意识地抓住被子,使劲捂住自己胸口。她说:“对不起,你还是把衣服穿上吧。”吴尔没反应过来,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胸腔中强烈的心跳是那般焦灼而又紧张,因此,他脱口问道:“为什么?”

“我后悔了。”粟麦冷静地对他说,“给,这是你的钱。你快穿上衣服走吧,就当我们不认识。”

不知为什么,喘息着的吴尔一下子停止了呼吸,好像中了蛊一样,对粟麦的话言听计从。他果真停下了上床的动作,改成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短裤。粟麦无意中盯了一眼他的下身,发现他那刚才斗志昂扬的武器就在这一刻很快软了下来,那种速度,给粟麦的印象太深刻了,恐怕一辈子要熟记在心里了。粟麦很不是滋味地赶紧背过身去。来不及仔细想是否伤害到吴尔的自尊,甚至影响他将来的性功能。吴尔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裤子,一转眼,他又是一个衣冠楚楚的人了。

粟麦背对着他说:“出去把领带打好。”

吴尔听话地捡起领带,但他没有往自己的脖子套,而是动作利索地套上了粟麦的脖子。

“躺下。”他命令道。

粟麦惊讶地看着他,两手无力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一使力,粟麦便在床中央仰面躺成了一个大字。吴尔不给她挣扎翻身机会,跳上床,骑坐在她身上,先左右开弓地给了她两耳光,接着,他松开一直勒着的领带,双手抓住粟麦的头发,将她拎起来,使劲往墙上撞,一下,两下,三下……吴尔彻底失去了理智,像疯子一样发泄着狂野的兽性,粟麦很快就被他撞昏过去。吴尔并不就此罢休,他上半身前倾,很快脱掉裤子,接着,他的身体一起一落地开始了运动。渐渐地,他的力气越来越大,嘴里发出粗重的喘息,清楚听到床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随后是粟麦低微的呻吟,一声接着一声,吴尔怕她醒过来,一手揪住她脖子上的领带,一手紧握着床头架子不放,身体动作凶猛而剧烈。粟麦的呻吟再次消失了,而吴尔却发出一声粗重的低吼和叫喊,他的高潮在粟麦再次晕厥中到达,一瞬间,他的头高高仰起,身体僵着不动,随后,整个人瘫软下来。

房间里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已晚,路灯亮了。粟麦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她掀开被子,挣扎着昂起头,睁开眼睛,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咳嗽声,显然,她的脖子被吴尔勒伤了。

她的脸色苍白无血,神态虚弱疲软,片刻之后,她喘着粗气下床,拉下开关,灯亮了,刺眼的灯光让她头晕眼花,差点休克过去。我……我这是在哪里?我,究竟是谁?粟麦又一次犯糊涂了,但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不是在梦游,也不是在梦呓,因为她身体上的痛是真实而清晰的。过了很久,她才彻底清醒。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就是这种遭遇让她的身子赤裸,桌上多了一叠钱。

所有的记忆都因为浑身的伤疼而格外清晰。

粟麦没流一滴眼泪她强忍住浑身伤痛,动作艰难迟缓地穿上衣服,对着墙上贴的一面镜子梳理零乱的头发,梳子刚挨到头皮,她就痛得抿紧了嘴唇,并一直保持着冷酷的神色,不吭一声。一个小时以后,她冷静地坐在桌前,面前摊开一叠信纸,她开始给棉花写信。

她的信没有提头,也没有署尾:“我是一个你不熟悉的陌生人,你不用知道我的真实姓名。我曾经信奉上帝,但无意中成了一个罪人,为了赎罪,我选择了帮助你……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你目前所面临的困境,我想尽我最大的能力帮助你,因为我知道,一个女人要独自养活三个孩子是非常不容易的。我知道你很难过,也知道你有很多伤心的故事,可是不论怎么样,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因为你还有三个孩子需要精心抚养……从今天开始,我会按月给你和你的孩子寄来生活费,如果不出意外,我会一直坚持到孩子们长大成人。我衷心希望你尽快忘掉悲伤和痛苦,让自己和孩子们快点好起来!好好生活,好好学习,这才是你和孩子们今后要做的事。这事需要你我努力地去做,所以,让我们从此学会坚强……”

十四

棉花在二茨死了不到一个月的一天夜里,做梦与二茨在一片油菜花地里交媾。当时二茨很卖力,满脸憋得通红,但就是迟迟不得要领,棉花心疼他,心想都是饿久了害的,害得二茨都不像以往的二茨了,像个笨小孩。尽管她叫他别在意,慢慢来。可二茨还是有些紧张,也许是怕棉花笑话他,动作很快地完成了任务,然后就不声不响地来帮棉花,棉花有心尽快完成任务,但一次次尝试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接着,梦境变了,不知不觉变成了和二茨在田里插田,棉花渴得难受,水壶里一滴水不剩,棉花叫二茨回屋取茶。茶取来了,二茨给棉花倒了一海碗,递到她面前,棉花一饮而尽,却丝毫不解渴,二茨再给她倒一碗,她照样一仰脖子喝干了,还是不解渴,她问二茨:“哥哥,水壶里还有没有?再给我一碗。”二茨说:“妹儿,没有了。”“我不信。”“不信你来看。”棉花上前去壶里看,二茨就朝后退着躲,两个人快乐地打闹起来。“别抢了,我给你!”最后二茨跑不过棉花,笑着把水壶递给了她。棉花揭开盖子一看,里面有一张清晰而美丽的女人脸,女人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笑,很得意的样子。棉花转过身来,眼睛里冒出怨毒的泪光,她说:“怨不得你不给我喝水,原来你想留给这个乖女人……说,她是谁?二茨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二茨张着嘴,很想解释,他一双眼睛盯着棉花,两手攥得紧紧的,脸伸到了棉花面前,样子十分紧张。棉花一下子明白过来,赶紧举起手来,想砸烂水壶,水壶是白瓷做的,很精致也很沉,棉花想都没想就朝地上扔了下去,只听“咣当”一声,壶摔成了碎片,四下迸开。可是棉花一看,顿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见那数不清的碎片上像嵌了太阳光斑似的,每一片上面都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头像……气得棉花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棉花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喊了一声二茨。

不记得这是何时形成的习惯,但这习惯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也许还是二茨刚出门打工时就形成了,一早一晚,睡前睡醒,棉花都要轻轻喊这么一嗓子:“二茨——”绵绵长长地喊一声,一种幸福的感觉流遍全身;亲亲柔柔喊一声,夜里她才睡得着,早起才有力气干活。

“二茨,我的好人,你在梦里和人家好上了,像什么话!”棉花捂着生疼的胸口,喃喃地说。她习惯地伸手在枕头上一探,没有探到梦境中鲜活的二茨。她知道二茨已经不在了,这是真的,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是她亲眼看见他被镇上的民工抬回来的,尸体就躺在屋外的门板上。后来大哥二哥和堂兄将他塞到楼板合成的匣子里埋了,大双二双亲手挖土埋了他们的父亲……从此,她再也不是二茨的女人了,她是一个活着的寡妇。她活着的意义就是帮二茨抚养孩子,兼带做梦与二茨相会,做人间人人可以做,但她和二茨再不能做的男女之事。

棉花在黑暗中记忆起梦中的油菜花,那么一大片金黄金黄的颜色,晃眼而又温暖,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像往日那样,在这温暖如海一般的菜花地里和二茨共度良宵呢?一个30岁不到的女人,正是夜夜做梦的年纪,可这样的梦要做到何时才是个头?棉花睁着黑黑的眼睛,自己问自己,也问着屋顶上的房梁。

棉花眼里含了一包泪,侧头,让泪水流在枕头上,抬头看一眼窗户,天色发青,屋檐在窗口上露出一抹轮廓,天快亮了。

棉花每天这个时候就起床。尽管屋里还是漆黑的,但她从不开灯,灯一开,光亮就会刺着孩子的眼睛。做娘的什么事情都会替孩子着想。好在她摸习惯了,摸索中穿衣,摸索中梳头,一整套功夫也不过十分钟。十分钟之后,棉花挑着水桶上井台挑水去了。

自从二茨不在了,棉花就成了全村最早一个挑水的,每天三担,等到别人来挑水的时候,她已是最后一担进屋了。放下水桶,她进灶屋烧火,火烧燃了,给大锅添上刚挑回来的清水,水烧开,舀两瓢糠,拌上夜里砍下的猪草,这就是一天的猪潲。在棉花的心里,牲口永远都比自己重要。二茨说过,牲口都是人变的,只因前世欠了人的债,是来还债的。所以,懂得惜福的人要懂得厚待牲口,要让它们吃在人前,睡在人前,人才能安心。

自打二茨走后,棉花更加爱惜自家的牲口。她心想,要是依照二茨的理论,二茨如今只怕也是欠了人的债,变成牲口还债去了。只是不知道他欠了谁的债,投生到谁家做牲口去了。

想到还债的事情上,棉花突然思想停顿了。女儿昨天傍晚放学回来,交给她一封信,说是放学时一个邮递员送来的。棉花看了下信封,上面的字迹不熟悉,地址也很陌生,信封右下方只写着“内详”二字,打开一看信的内容,既没称呼,也没落款,这是谁写给她的?信里提到按月给棉花和孩子们寄生活费的事也不假,因为棉花同时还收到一张汇款单,汇款数额是3000元。说实话,棉花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收到这么大一笔汇款,她感到很奇怪,心里也因此很不踏实,琢磨了一夜,也没琢磨出头绪。一大早起来,就打算趁早去镇上把钱取了,免得夜长梦多。

棉花收拾停当,把门一关,往镇上走。经过村口商店,棉花买了三袋泡面,嘱托开店的山囤一会儿给她送家去。“山囤,帮个忙,给孩子们泡上,别让他们吃干的。”

“放心吧棉花姐,这个忙保证给你帮到。”

这个山囤就是上次帮粟麦放鞭炮的那个小伙子,昨天是他把汇款单交到棉花手上的,他自然知道棉花一大早是去镇上取钱。

没想到你们家还有这样有钱大方的亲戚,舍得给你寄这么多钱。山囤一边找钱给棉花,一边随口说道。

“亲戚?谁是我们家亲戚?你说这个寄钱的人吗?他可不是我们家亲戚,他只是一个好心人而已。”棉花照实说,她知道这事终究瞒不过去,总有一天村里人都会知道。再说,棉花也没打算隐瞒事实真相,她是个明白人,喜欢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是啊,没听说你们家有这样的亲戚。那这个好心人是谁呀?”山囤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这不正琢磨呢。”棉花急于赶路,拿了零钱就走。

刚走出门,被山囤叫住。

山囤说:“我知道是谁了。”

棉花看他一眼,觉得他一脸神秘,说:“山囤你有话还不快说,成心耽误工夫啊?”

“肯定是她。”

“哪个他?”

“一个美女。”

“美女?”

“对,这个美女我见过。”

“你何时见过?你是不是撞了神,讲神话?”

“我没有讲神话,我真的见过。只有她才会那样大方……对了,棉花姐你还记得吗?二茨上山那天早上,我去你们家放那么多鞭炮,就是替那个女的放的,她说她胆小,不敢放鞭炮……”

“你越发胡说八道了,那天我怎么没见到什么美女?”山囤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棉花打断。棉花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山囤所说的事实。什么美女不美女的,二茨有能耐招惹上美女吗?除非美女都塞断河流了还差不多。

棉花从来都没想过这辈子会和二茨永远地分开。结婚七八年了,平日二茨去别人家帮工,棉花都会觉得家里空荡荡的,一天到晚不时地朝路口张望,希望看到二茨回家的身影。二茨是个闲不住的人,回到家也只能看到他忙忙碌碌的身影。尽管他在做事时很少说话,但棉花知道他那是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不随便向她流露一丝半点,只要工夫歇下来,他就会像牛皮膏药似的贴上棉花的身,撕都撕不脱。

二茨出门打工的最初两个月,棉花最担心的是怕二茨在外面熬不住找野女人。“双抢”临近,棉花实在熬不住了,给二茨打了一个电话,开口就说:“二茨,你快回来救火吧!”二茨说:“咋,咱家房子起火啦?”棉花深情而又露骨地说:“我倒真想房子起火。是我想你想得身子着了火,你快回来,要不我就燃成灰烬了。”“好好,我马上请假回来,我也想你,想家,想孩子呀……”二茨心里翻滚着热流,原来,棉花就是不打电话,他也想请假回家,回家帮棉花搞“双抢”。二茨回家那天,棉花特意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打了一壶酒,为二茨接风。席间两个人尽情地开玩笑,气氛热烈欢快,恩爱无限。二茨自进屋起,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棉花,三杯酒落肚,笑着问:“你不是说身子起火了吗?咋还不急。”棉花乜斜着眼,一副困倦慵懒的样子:“不急,你回来了有的是工夫。”二茨说:“我只请到一天假。一天,我不能只当消防员,只负责救火,我还要帮你抢收抢种,不然你一个女人家,做双抢太辛苦了。”棉花说:“我给你打电话,不是说双抢这件事儿,我是想要你回来好好歇息几天,没想到你这么急性,心急吃热豆腐,你会吃不消的。”二茨被她撩拨得浑身上火:“你还挺能沉住气,看来,这事还是女人有经验呢。”棉花很委曲地说:“我有什么经验,我还不是心疼你,知道你在外面打工辛苦,我这么做不对,可是,我又控制不了自己。”二茨逗她,“花儿,你心里的小九九我还不知道?你是怕我憋不住找别的女人播野种。”棉花当真了,她难过地说:“你当真这么想过?”二茨说:“何止想过,我都干过呢。”“当真?”“当真。我们几个年轻的实在熬不住,集体行动。”“天呐,二茨你这个天杀的,你,你气死我了……你干脆拿刀把我杀了,我再不愿活人呐……”一看棉花当了真,二茨忍不住好笑:“蠢婆娘,我在跟你开玩笑。”棉花说:“你没开玩笑,你肯定真的干了。”二茨说:“嘿嘿,我肯定真的干你。”说着,二茨将酒杯一放,筷子朝桌上一扔,便把棉花扔床上了……

“爹,娘,实不相瞒,和二茨结婚这些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年年双抢,那么重的活,都是二茨干,我一天都没干过。就说他打工去这半年吧,回家后一手就把钱交给我,自己一分钱都不留,两块钱的船钱都舍不得花,打早工走路……”棉花一边说一边哭得直喘气。

她娘说:“花儿啊,你别说啦,说这些伤心话有啥用?你有难处,跟我和你爹说,我们帮得起你不会不帮你。”

棉花说:“娘,爹,你们帮帮我,帮我过去照看孩儿,我想出门打工,那屋,我一天都呆不下,我挂牵他,扒心扒肺地挂牵他呀。”

棉花没有说真话。她没告诉爹娘她今天是来镇上的邮局取汇款,在取这3000元汇款之前她无意中听商店老板山囤说这钱有可能是一个女的寄来的,那女的还曾经在二茨入土前来过他们村,托山囤放了许多鞭炮。当她反复、仔细研究了那封信之后,确信是一个女人的笔迹和口气。的确,二茨在外面有女人,这个女人是二茨的一个隐秘女人,而且二茨的死一定和这个女人有关。想到这一层,棉花一刻呆不住,她要去寻找这个女人,她发誓要找到这个女人,绝不让她好过,为二茨报仇,为自己雪耻……

“花儿啊,不是我和你爹不愿过去帮你带伢儿,是这边的鸡鸭猪丢不得。你若铁心出门打工,不如把伢儿领到这边来,我帮你带,你那边屋头不如就上锁吧。”棉花娘说。

“这不行。我不能屋头上锁,让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说我家二茨一走,他家门上就挂锁,绝了香火似的。再说,我家孩儿正在上学,也不方便转学。”棉花情绪激动地提高声音大声说。

一直没开口的棉花爹这时说了一句:“花儿说的对,哪有男人一死,屋头就上锁的道理。”

棉花从兜里掏出一扎钱,轻轻摆在娘的面前,两眼含着泪水,声音哽咽哀伤地说:“娘,算女儿求你老人家了,把你这边的鸡鸭猪交给哥嫂喂养,你和爹过去帮我带伢儿吧,这是伢儿和二老半年的生活缴用,三千块,你看够不够?过半年,我一定对你们和伢儿有交待,有钱钱交待,无钱人交代,你老看行啵?”说着,棉花在娘面前跪了下来,苦苦哀求。

“花儿,你起来,娘应承你就是。”

十五

粟麦做梦也没想到,凭着一套假证件,居然通过招聘考试,被《宝灵日报》正式聘用,她现在的合法身份是《宝灵日报》新闻部记者。

没有钱寸步难行。暂时没有收入,这让粟麦感到了生存的困难。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急中生智,她想起了上次在工行工作的同学为完成任务曾鼓励她办理过一张工商银行的公务员卡,可以透支现金,没想到这张当时觉得自己永远用不上的信用卡现在居然派上了用场,在这关键的时刻救了她,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就近在报社对面的工商银行自动取款机上取了2000元现金,然后到移动公司营业厅花2元钱买了台开户促销的手机,开通了移动电话。她知道,手机是她这种工作和领导控制她必不可少的工具,报社每个月给报销100元话费。

上班第一天正赶上报道市委书记、市长到全市各单位走访。一周跑下来,市里各单位以及各个层面领导都知道报社新招了一位报花。只是这朵花十分冷艳阴郁。许多人刚认识她时会觉得她工作不但热情还很执着。可是除了工作,她与人私下交流仍使用书面语言或艺术台词,这就使人觉得她有一种作假或拒人千里的冷漠,总之有些怪异。许多人碰到这种情况自然而然就退却了,还有更损一点的人在打过几次交道之后说她是别人放在墓前的祭品,虽是一朵美丽的百合,却没人敢拿回家。

没过多久,她就从郊区阴暗潮湿的柴棚搬到报社顶楼一间小小的阁楼里住下。她终于拥有了一枚金光闪闪的钥匙。她把它挂在表链上,无论走路,还是睡觉,都贴着自己的脉搏,牵着她敏感的心房。

她时时地嘱咐自己,小心哪,小心守着这片钥匙吧,万一掉了,你上哪儿去找?打不开那间属于你的小小房间,你上哪儿去安身?想到这儿她心酸得几乎落泪。后来她还真想到一个好办法,将钥匙复制了好几片,办公室、家里、身上到处都放一片,这样一来,她才觉得有些安心了。

一个月下来,粟麦领到将近2000元工资。这是一个经济还不怎么发达地区工薪阶层比较可观的收入了,而且是很正当,很体面的一份收入。按照当地生活标准,这些钱养活一家三口都没问题,问题是粟麦就是一分不少地寄给棉花,还是达不到她在信中承诺的数目。粟麦不得不考虑再兼一份职。

想来想去,粟麦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自己增加一个不同的身份,有了这个想法,她马上便想到了那个办假证的越冬。她拨通了越冬非业务使用的手机号码,找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约越冬出来喝茶。

半小时后,两个人如约在天上人间茶楼见面。越冬一看见她,便说:“嗨,顾月,状态蛮好嘛,找到工作了?”

顾月是粟麦现在的名字。这个名字是一个多月前在越冬那里用500元钱改变的。

两个人选了个靠窗的二人台落座,要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粟麦脸上挂满了笑,一脸的真诚,却一直没有回答越冬的问话。她恭恭敬敬地给越冬递上一个红包,这个红包是昨天在市物价局召开的一个会议上所得,这也是粟麦工作以来第一次收受红包,她当时像模像样拒绝过,可负责会议的工作人员硬塞到她包里,告诉她会议没有安排工作餐,这只不过是一个盒饭钱,小意思。事后粟麦打开红包看了,里面是三百元钱,心想,这可是30份盒饭的小意思,够她整整一个月的午餐了。

“哟嗬,看不出顾月还挺重义气,看样子你是找到满意的工作了。”越冬说。按道上规矩,他是不能向粟麦打听她的工作去向的,但此刻他已经不仅仅只是把粟麦当作自己一个曾经的客户看待了,他觉得这个聪明智慧有礼有节的女人内心是善良的,善解人意,能够宽容和理解别人,他觉得她就像自己的亲人一般,几分好感,再加上异性相吸,关怀之情油然而生。他心里实在忍不住好奇,便拐弯抹角地套她话。“顾月,不瞒你说,上次给你的那本科毕业证和身份证可都是真的,是几个道上的朋友偷包顺带,转手到我这里的,所以你尽管放心使用,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出问题。哦,对了,不信你上网查查,真顾月还没登报申明这些有效证件作废,因此,你不用怕被核对出来。”

“嗯,清茶一杯,以茶代酒,谢谢你。”粟麦发自内心地举起手中的茶杯。

“收了钱的,别这么客气。你现在的工作怎么样?”越冬一直露着满脸的友好看着粟麦。

“还行。不过,说好我们互不打听情况,也不出卖对方的,所以,请你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更多的情况。我今天相约,一是表示感谢,由于你的相助,我找到了满意的工作,有了生活出路;二是有事相求,想让你帮我再弄一份中医推拿技师资格证,现在我们算是朋友了,就用不着像上次那样像搞地下工作似的神秘接头了。”相对而言,粟麦显得格外理智和目的明确。

“那当然!此一时,彼一时嘛。也要真的吗?真的比较难,我手头确实没有这种东西。”

“不一定要真的。”

粟麦经过这次报社应聘,胆子大了许多。她还记得那天报社人事科长看着学历证书上的照片不太像粟麦,提出过质疑,粟麦当时怪自己粗心大意,照片上的人明明戴着眼镜,而自己却忘了找副平光眼镜戴上。慌乱中她只好说自己现在戴博士伦,可能是戴眼镜久了,人都走了相貌。人事科长是个女的,也戴博士伦,所以深有同感,很快相信了粟麦的话,将几份资料复印之后,原件还给粟麦,就在电脑上将资料输入进去,从此,粟麦的命运便被正式改写了,粟麦这个名字被一个名叫顾月的人所取代。

“假的好办。回去后我马上就给你做,明天上午你到我公司去拿。”

“谢谢!”

“顾月,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难处,你只管开口,毕竟我在这里的时间比你长,各种道上的朋友也认识一些。”

第二天一大早,粟麦出现在越冬的公司时,越冬正亲自在忙碌着赶制一批房地产公司开盘用的胸卡。粟麦观察了一下,其实,越冬这个公司非常简单,表面上,确切的说它就是一处文印店,承接各类文件打印和证卡制作业务。越冬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什么事情一学就会,按他自己的话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他学不会的。他的电脑技术很过硬,三台电脑由他和一名工作人员操作。电脑、扫描仪、激光刻录机、打印机、塑封机、原子印章机这些公司正常营业使用的设备,同时也是他制作各种假证的工具,但制作假证的原材料却是放在另外的地方保管,只有他本人知道。

两个人用眼神打一下招呼,越冬放下手中活进里屋取粟麦的证件,就在这个时候,越冬放在桌上的办证业务专用手机响了。越冬很信任地叫粟麦接听。粟麦说,万一要是办证的人怎么办?

越冬说:“你不是办过吗?你知道怎么说。”

粟麦拿起手机,小声问:“喂,有啥事?”

“你这个号码不是说可以办证的吗?”

“对方是个男的,想办证。”粟麦挪开手机悄声对越冬说,然后大点声对电话里说,“你为什么要办假证?”

对方说:“不要问我为什么办假证,否则我就不说了。”

粟麦赶紧道歉:“好的,我不问了,你放心地说吧,你的Tel我会替你保密的。”

“我早就想办一个毕业证了,那天我去菲达商场看到路边站牌上贴着你们这个办证的小广告,所以我今天就拨过来了,想不到你们还敢登真实电话号码。”

那个男人一直用低声说话,看来他是真的有些心虚,不像是假装的。

粟麦说:“你需要办什么证?”

对方说:“我想办一个会计专业的大专毕业证。”

粟麦悄悄对越冬说:“他想办一个会计专业的大专毕业证。”越冬放下手里的活,在桌底下翻出两本证件,然后做了一个连贯动作,用大拇指和小手指的手势表示一个证件是真的,一个是假的,真的要1200元,假的200元。

粟麦说:“如果你在本地工作那最好别办本地院校的,否则碰上校友之类的容易漏馅,最好是远一点的不太有名的学校。”因为粟麦瞟见那两个证件都是外地的。

那人一听,夸奖她:“你还挺周全嘛。那,具体哪个学校好呢?”

越冬听她这么说,也露出笑容,对她伸出大拇指。

粟麦说:“我现在手头上有两个现成的,一个是湖南民政学院会计专业的,一个是山东金融高等专科学校的,因为证件是现成的只要打上人名就可以了,所以快。山东的那个证是全国联网可查的要1200元,湖南的那个200元就可以了,都是最低价。”

对方又问:“办的证像不像真的?”

粟麦说:“山东的证就是真的,湖南的是假的,但不上网查询看不出来。”

对方说:“我要那个湖南的,请问怎么办手续?”

粟麦听到这里,估计生意已经谈成了,就把电话递给越冬,越冬也像上次告诉粟麦那样,告诉他整个办证程序,那复杂程度就像玩一个迷宫游戏一样,整个过程越冬本人始终没有抛头露面,她注意到了,只要越冬在几个关键节点上耍点手脚或者中断交易,对方就可能付了钱,拿不证件,甚至连门都找不着。粟麦明白了,怪不得经常听到社会上传言假证没办成反倒钱被骗走了。虽然她相信越冬不会骗钱,但她还是再一次对这个行业存在的合理性产生了坚定的质疑。只是上次自己办证时,他最后竟然用真实身份履行了粟麦这单生意,她有些不解。

估计对方可能说这样挺冒风险,越冬马上不耐烦地说:“怕冒风险你什么事情也不要做,等着天上掉馅饼吧。”说着就要挂断电话,粟麦眼疾手快地把电话抢了过来,诚恳而又和气地说:“不就是200块钱嘛,冒一次险也无所谓,你说呢?”

对方听了粟麦的话,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好,我就一切按你们的规矩做,希望你们守信。”

“你就放心吧,我们绝对以诚信为本。”粟麦回答完对方,心里不免觉得这诚信为本办假证的承诺有点滑稽,正正当当的经营者搞欺诈,偷偷摸摸的生意人讲诚信,这世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粟麦挂了电话,越冬把粟麦的证件递到了她的手上。粟麦一看证件上的名字就差不多激动得跳起来:“棉花——”

“怎么啦?反应这么大,是不是你们家有谁叫这个名字?”越冬诧异地问。

“不,不。是这个名字太……我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么一个俗气的名字?”粟麦支支吾吾。

“我的一个远房表妹就叫这个名字。昨天她来找过我,要我帮她找份事做,可她只有初中文化,又是一个农村户口,能干什么呀,只能给人家当保姆。这年月,当保姆能挣多少钱呀,干得再好一月也就三、四百……可怜我表妹,花容月貌的一个人,老公刚死,丢下家里三个孩子出来打工,真是眼泪泡心苦又咸呀。”

越冬的话打翻了粟麦心里的五味瓶,把她带到一个水深火热啥滋味都有的境地。她心想,这个世界真小,怎么可能这样巧合,越冬竟然是棉花的表哥?

十六

乌宿镇的拐角处是邮政营业所,柜台里外加起来不过30平方米,有两张办公桌,但经常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在上班,可能是业务量不大的缘故罢。

下午两点钟左右,邮局来了一个取汇款的老头。老头学着前面那个人的样子,把取款单和身份证一同递过去。老头带的是自己的身份证,负责汇兑的服务员一看,汇款单上收款人是棉花,服务员将汇款单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然后侧转脸,态度温婉地问老头:“老人家,你这汇款单是谁的?”

老头说:“我女儿的。”

服务员说:“那怎么不叫你女儿自己来取?”

老头说:“女儿在外面打工呐。”

服务员说:“哦,那您是代女儿取钱。”

老头说:“对对,我在家帮她看孩子呢。”

服务员又说:“是这样的,您代她取钱不是不可以,可是,就您一个人的身份证还不行,还得要您女儿的身份证才行。”

老头一头雾水地看着服务员,没听懂她的话。服务员将声控器的声音调大点,把头贴到玻璃窗前面,耐心地指着汇款单背面对老头说:“您看这儿,这一栏写着要填写您女儿的身份证号码,这另一栏才是您代取款人填写身份证号码的地方,明白了吗?”

老头听明白了,但却为了难。他说:“姑娘,你看你说的这事可让我为了难,我女儿的身份证她不能放在家里,她肯定带走了,我上哪儿找她的身份证去呀。本来我就不打算来取这笔钱的,是村里的人告诉我这钱要是不取,过期就会退回去,这不,它都来了不少天了。”

服务员听老头这么说,再看看日期,还真是到期了。

“对,就剩最后一天。”

“你说这可叫我怎么办?”老头焦急万分地说。

“有办法。”服务员不忍心老人着急,便给他出主意,“您老先回村去,叫村干部给您开张证明,证明您确实就是棉花的父亲,这钱您取了棉花不会找我们麻烦,我再帮您向我们领导反映一下这个事,看这样行不行。”

老人摇摇头,样子很可怜地说:“这不行,天都到这时候了,来回好远的路,就算我赶得及,你们也下班了啊。”

老人说得也对,小姑娘一时为了难。突然,小姑娘眼睛看到了斜对面派出所立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有困难,找警察。”小姑娘说:“老人家,有办法了,您去对面派出所,找找派出所的人,让他们打电话到村里核实您的身份,然后给您出个证明也行。现在所有人的户口和身份证都是全国联网的呢,他们准有办法查到您女儿的身份证号码。”

老人看着小姑娘,想了想,点头说:“这个办法行。谢谢你,姑娘。我这就去找找他们。”

这天是星期六,派出所就剩下单身的帅歌。

下午两点,帅歌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有了浓浓的困意,他望着电脑屏幕,上面的字迹越来越模糊,双眼不知不觉就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老头走了进来,帅歌迷糊着眼睛望了望老头,强打起精神说:“有什么事吗?”

老人说:“有事。同志,你能不能帮我出个证明,证明我就是棉花的亲爹呀?”

老人的话很新鲜,驱走了帅歌的困意。他说:“老人家,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是您女儿不孝顺还是她不认你这个爹呀?”

“不是这意思,同志,你想错了。是这么回事,我来邮局代女儿取汇款,可是邮局的同志说,我的身份证不能代替女儿的身份证,除非有派出所证明,证明我确实是棉花的爹,这才行。”老头说话倒很清爽,帅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在乡里派出所没少遇过,对待有实际困难和特殊情况的村民,派出所也确实帮过不少忙。可是今天帅歌脑子有点迷糊,他想打马虎眼,把这事搪塞过去。他说:“可是,老人家,我不认识你,怎么能证明你就是棉花的爹?”

谁知老人很精明,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说:“小伙子,你装糊涂,你桌上那个电脑是全国联网的,你手边那个电话就可以帮我打给村干部,证实我是不是棉花的爹。”

帅歌让他给说笑了:“呵呵,看来我今天还非得帮您这个忙不可哪,那您说说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老人把在邮局取汇款遇到的情况和同样一番话对帅歌又说了一遍,末了还把汇款单拿给帅歌看,告诉他今天是取款的最后期限。

帅歌把汇款单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突然,他的眼睛不能转动了,久久定格在“帅歌”两个字上一动不动,心里一阵乱跳,困意全消。他没说话,赶紧在电脑上进入一个指定程序,输入自己的名字,首先从全市范围内进行搜索,再扩大到全省范围。没有,这个结果很确定。无论全市还是全省,就他这一个帅歌。

帅歌瞪着眼睛,半天没吭气,后来,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知道这钱是谁给您女儿寄来的吗?”

“不知道。”老人疑惑地看着帅歌,老实本分地说。

“您女婿是谁,说说他的名字,看我认不认识他。”帅歌拿汇款单的手莫名其妙有些抖,但他的声音依然很冷静。

“我女婿叫二茨。死啦。造孽哟,丢下我女儿和三个孩子没人管……这不,女儿出门打工挣钱去了,我两老帮她在家看孩子。”老人难过地说。

帅歌的手机响了,他乘机站起来,走到门口去接电话,“喂喂”几声,说这里怎么信号不好,说着走出门去。他手里一直紧攥着那张汇款单,出了门,赶紧往隔壁机房跑,进了机房,二话不说,用最快的速度将汇款单复印了下来。

老人听着他的声音在门外一直没停,等到他进来,把汇款单还给老人,抑制不住兴奋和激动地说:“我这就帮您打电话,问问村里干部,然后我帮您写个情况说明,您老签个字,或按个手印存个底,您看行吗?”

“行行,同志,谢谢你。”老人感激万分。

整个下午,帅歌拿着这张复印下来的汇款单,反复琢磨。

十七

粟麦出了腾达文印公司,坐上一辆停在路边的摩托车。

宝灵虽然是个商业城市,但由于外来人口和流动人口多,城市管理一直跟不上,除了脏乱差,就是违禁车辆多,载客摩托屡禁不止。司机问粟麦要去哪里,粟麦说去红蜻蜓大厦,司机扭头看了她一眼,口气马上变得轻浮起来:“小姐,那一带现在成了繁华地段,我们一般都不走那里,怕遇到交警。要不这样,遇到交警你就说是我老婆怎么样?”粟麦没理他,知道他说这话一半是吃自己的豆腐,一半说的是实情。这些上路非法载客的摩托车主一般都会事先跟顾客打招呼,一旦被警察逮住都说自己只是带人,不是载客。

越过广场,粟麦抬起头,仰望红蜻蜓大厦。一只巨大的玻璃钢制成的LOGO红蜻蜓优美地匍匐在这幢30层大楼的外墙上,沐浴在阳光明艳的晴空里。这座大厦没有商铺也没有行政单位,主楼是宝灵市红蜻蜓集团全权委托省内上市公司天华集团管理的宝灵天华大酒店,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出入这儿的大多数是商界老板和政府官员,而且个个都是行色匆匆,态度暧昧。

粟麦跟随几位西装笔挺的人,穿过自动转门,进入底层大厅。穿过这条长廊通道,朝前走去,进入一个装饰风格别致的服务区,看来主楼和裙楼是两个不同的经营主人。她知道,从底层开始,几乎每个楼层都设有这样的服务区。她推开一扇玻璃门,进入一个吧台式的接待室,里面人不多,她被一名白领蓝装的大堂领班拦住,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是来应聘的。女领班建议她去另一间屋子,看着女领班不可一世的样子,粟麦只好退出来,按照女领班所指的方向再次进入一个门。推开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粟麦小心地瞄了几眼,确信里面没有人,才定下神来在靠门边的一个短沙发上坐下。等了许久没见人,粟麦站起身,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翅眉凤眼红唇的女子手插在腰上走过来,眼睛乜斜地瞟着她问:“你,有什么事吗?”粟麦头皮一麻,说:“我来应聘。”

“你仔细看过招聘条件了吗?”

“看过了。”

“有资格证吗?”

粟麦本想回答有,但她略一思忖,说,“没有。”

“没有?”红嘴唇再次乜斜眼睛打量着她,说:“光有漂亮哈。告诉你,我们这是五星级服务水准,全市首家,接待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客人,档次很高,主要讲究技术,再不行也得有工作经验,不能光凭漂亮。”

红嘴唇没有一口说定不要她,这让粟麦心里有了数。

“那你说说,没有技术和工作经验的工资是多少?”

“包吃住1200元。”

“那有资格证和工作经验呢?”

“底薪2500元到5000元,还有钟点提成,做得好一个月收入可以过万。”

“提成是多少?”

“一个钟点30到40元。”

“当真吗?”

“当然。”

“你是老板,说话可算数?”

“你不是老板?不过我告诉你,我说话还真算数。”

“那好,你现在看看我的资格证,我是专业的,如果你不信,还可以当场考考我。”

粟麦胸有成竹地对老板说,她的态度和狡诈顿时激怒了对方。

“你?你使诈。一个小小女子,学过中医推拿理疗?你骗人吧?”

“你说我骗人,那我们就找个地儿练练?你应该深谙其道,保健按摩,减肥按摩,或是足疗、刮痧拔罐,随便你点。”

老板娘阿娇也不是等闲之辈,她拿着粟麦的资格证和身份证复印件死死不放,但又不甘心轻易答应粟麦的条件,决不放过一个美女,这是她做生意的基本原则,内心的算盘都写在脸上。她把粟麦带到一个豪华包间,打开灯,眼前完全是一个上档次的让人享受和放纵的环境,装修的构思原则和装饰手法简洁通透,无形象意念和具体目标的表达,点缀的元素恰到好处,整体风格可谓匠心独运。阿娇将外套和长裤哗地脱掉,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用暧昧和挑衅的眼光盯着粟麦,说:“棉花,来呀,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

粟麦听她喊自己棉花,心情一下子黯淡起来。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她看见阿娇床头茶几上的服务牌上明码实价标明了服务价格,休闲娱乐,应有尽有,帝王享受!贵宾服务300元,帝王服务658元。粟麦再愚钝,也知道这个价格不是普通的按摩价格,而是所谓的特殊服务。粟麦只是没想到这里竟如此猖狂,公开张贴这样的卖淫价格表,尽管她不知道阿娇的背景,但她心里恨愤怒。

粟麦一时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卑,绝望,情绪一落千丈。她不再有勇气给阿娇做按摩了。她退后几步,坐在那张属于客人坐的条椅上,发呆,一动不动,内心无比悲伤。她再一次感到自己在堕落,就像上次她有意接近吴尔那样,做这样的选择,首先就说明她的灵魂堕落了……虽然之后她有过灵魂和肉体上的极力抗争,但那种抗争的实际意义显得苍白无力。现实的残酷和辛辣,就像恶作剧的宿命之神,将粟麦牢牢控制在手上,随时随地玩弄她于股掌之间,根本无法摆脱它无处不在的神力。

这一次,她又把自己投入到一个无力自拔的境地,无论她如何抗争,都显得势单力薄,滑稽可笑,她注定就是那个宿命中无法解脱,也无法逃脱的欠债人。无论她逃到哪里,哪里都是她的葬身之地,逃到何时,何时都是她的死亡之期。

“怎么样?没胆量了吧?”阿娇声音平和地说。她心里很得意。

粟麦自看见那份价格表之后,就不打算在这里做了。她双眼犀利地盯着阿娇,好像阿娇是一堵挡光的墙,她也要把“墙”看穿。

突然,一个大胆豁亮的念头飘然而至,像灵光乍现一样闪现在粟麦混沌黯然的脑际。

十八

粟麦站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发觉自己又恢复自信,浑身充满了力量。

她出其不意地转身走到阿娇身边,一声不响用胳膊将阿娇脖子搂住,轻轻一摁,便把阿娇放倒在床上,然后就势一推,阿娇翻过身去,俯卧在床上。粟麦坐在她身旁,心情开朗地用手按住她,不让她反抗和爬起来。阿娇朝粟麦看了一眼,凶声凶气地道:“你别乱来啊,老娘我可没招惹你。哪来的武霸强,梁山来的吧?”

粟麦不理她,蹬掉鞋子,脱掉外套,接着跨上床,顺势便坐在阿娇的臀部上,然后双手缓缓从她脖子开始往下推移。

阿娇知道她想干什么,但依然嘴硬地说:“哎哎,你有毛病啊,用这样的体位搞我干啥?我又不是男人,用得着你这样对付我?”

“瞎嚷嚷,小心我掐碎你脊椎骨。”粟麦说话比她更加凶狠。阿娇不作声了,一会儿,她开始作舒服状,痛苦状,睡眠状地哼哼起来。

粟麦通过持续3分钟时间,用拇指和食指压迫阿娇的颈静脉试验,果然让阿娇直喊腰及下肢疼痛。

“痛?成天打麻将得的椎间盘突出吧?”粟麦说。

“没错,你是神仙。”阿娇心服口服地说。只是她不明白,怎么一下子栽在了这个凶巴巴的漂亮女人手上。

接着,粟麦给她采用家庭按摩治疗,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良好方法,有助于气血经络的调达通畅,恢复腰部肌肉弹性,松解通利关节,改变腰部僵紧状态,使受损组织在短期内获得生理恢复。阿娇过去没少做这样的按摩,显然对粟麦手法施用的关键操作程序和步骤能够正确掌握,再就是感觉她的手法轻重适宜,按穴准确。

粟麦的揉法是沿腰背部顺行向下至小腿进行揉摩,而一般按摩院里的按摩师通常只给她揉摩到腰部便打止,就没有做到彻底放松身体,舒通经络使气血得以畅通。

“哎哟棉花,你的手可真是神奇,到哪儿哪舒服。”阿娇舒服得嗓子变了调。

“这还只是第一步,你别忘记这是在考试,你帮我记好每一步,看看我跟别人的手法有什么不同?”粟麦说一不二地开始报出自己的每一步方法,并要求阿娇分辨。“第二步,点按法,点按双侧腰肌,以改变腰肌紧张状态;第三步,弹筋法,弹拨腰肌,以兴奋肌肉。恢复肌纤维组织弹性;第四步,推法,用双手掌根沿脊柱两侧自背部开始推至臀部,以调达气血、疏通经络,使腰背肌肉得以调整;第五步,按揉法,沿受累的神经路线重点按揉至小腿,以松解肌肉,改善受累区血受累区血液循环,恢复麻木区的神经组织……”

“慢点儿,你这第四步和第五步,我怎么感觉与第一步也没多大差别呀。”阿娇说。

粟麦说:“是,你感觉是差不多,所以一般按摩院将这三部合成一步用,省去了工序。但我告诉你,实际上差很多,比如第四步,别人不一定把手掌和力度运到你的臀部,而第五步更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因为,神经路线的按揉非专业人士不能掌握,而你,非专业人士也感觉不到这一点。”

“哦……听你这么讲我明白了。”

“接着来啊,考试的第六步,翻身仰卧。来,配合一下,翻过身来,采用捏拿法,捏拿股四头肌,改善肌肉弹性,恢复肌张力;第七步点穴法,自腰部开始依次点按肾俞、环跳、承扶、殷门、风市、委中、阳陵泉、承山、昆仑、涌泉穴,以通经活络,改善神经传导,促进神经组织恢复;第八步推理法,沿大腿后侧顺行向下至跟腱进行推理,使下肢整体气血流通,肌肉舒展;第九步摇法,仰卧位屈膝屈髋后进行旋转摇运,以松解通利腰骶关节与椎间关节,调整关节内在平衡;第十步拍打法,是结束调整手法,用掌部自腰脊部开始向下至小腿进行拍打,以宣通经络,舒筋活血,兴奋松解肌肉,使腰腿肌肉得到放松舒展。好啦,你起来活动活动,看看比刚才你见我之前好没好些?”说完,粟麦快速下床,站在床头将阿娇扶了起来,然后又返回身,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水,递给阿娇。阿娇站着喝完水,将杯子揉成一团,然后身子转了几转,又摇了几摇,最后她将手里的纸杯团使劲抛到天花板上:“棉花,我正式聘请你做我的按摩师!”阿娇叫嚷起来,高亢的声音在按摩房里回荡。

不,我不会在你这里干。粟麦态度坚决地说,阿娇问为什么?“喏。”粟麦嘴朝贴在墙上的价格表一噘,说,我卖艺不卖身。阿娇一听哈哈大笑,她说,你看电影看多了吧?当我这里是旧社会?呵,我在你眼里还是鸨母呐,其实你真误会了,那不过就是一种营销手段。接着阿娇真诚地恳请粟麦留下来,她说她可以考虑粟麦的任何条件。粟麦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下来,但她提出我三个条件。

“第一,我只能上晚班。白天不做。”

“这个没问题。我们白天工作量不大。”

“第二,在这儿上班,只跟你保持联络,其余任何人我都拒绝交往,也不希望被人打扰。”“为什么搞得这么神秘?”“因为我是一名逃犯。杀人犯。”粟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好,有个性。我很欣赏,一定成全你。说你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关键问题,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猜到了。”

“对,你猜到了。就是我决不卖身。”粟麦脸上顿时风云突变,眼睛凶巴巴地直盯着阿娇,说:“我告诉你,别听我这样说,就把我想象成天真纯洁的弱女子,实话跟你说,为了钱,我早就卖过身,而且还是被强暴,被凌辱……我上你这儿挣钱,有不得已的苦衷……”她眼里窜出一行泪,很快便流到下颌。

十九

棉花一早起来给吴尔一家三口准备早餐。一共准备了三样早点,松花皮蛋粥、意大利通心炒粉和牛奶馒头。

吴尔的老婆秀和很早就起来了,一直在厨房、客厅和过道里走来走去监视棉花,伺机找棉花的茬儿。秀和不满意吴尔带回来的这个保姆,觉得她年轻、漂亮、健康,而且样子还很精明,怕她勾引自己的男人。可是吴尔说了,这是他原先生意场上一起混过的弟兄越冬拜托的事,越冬秀和认识,就住在这栋楼的隔壁,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就没再说什么。但秀和看这个棉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尤其是她还住在家里,搞不好就是把一只骚狐狸领进了家门。秀和想。

棉花把早点端上桌的时候,吴尔和儿子吴宇都起床了在洗漱。

秀和看见儿子进洗漱间,吩咐棉花道:“棉花,再给吴宇煎两个蛋,不要蛋黄。”棉花诧异地说:“为什么不要蛋黄?”秀和说:“吴宇马上要高考了,需要补充蛋白质。”棉花还是没太懂,一头雾水地转身进厨房,心想,就没听说吃蛋有不吃黄的。

“等等,棉花。”秀和喊住棉花,“给我也煎两个蛋,不要蛋清。”

棉花这次没有问为什么,她望着这个身材臃肿的女人,心想,她是蛋白质过剩,故意折腾人。

棉花一声不响进了厨房。一会儿,她端上来三样各不相同的煎蛋。她把它们一一放在主人面前,吴尔第一个被自己面前的“煎蛋”弄呆了。接着,秀和也气得睁大了眼睛。只有吴宇看了发出“吭”的一声笑,将嘴里的食物喷得满桌都是。

“哈哈哈,这,这……实在太搞笑了。棉花,你简直太有才了。”吴宇大笑着称赞棉花,并对她伸出了大拇指。

“吴宇,你给我住口。”秀和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对棉花吼叫,“棉花,你给我说说,你这是不是故意捣蛋?”

棉花一脸无辜的样子看着秀和,说:“怎么啦,大姐,有什么不对吗?”

秀和指着吴尔面前的“煎蛋”问:“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回事?”

棉花说:“这是蛋壳啊。我是按你吩咐做的,你不要蛋清,吴宇不要蛋黄,那老板就只要蛋壳啰。”

吴宇再一次笑喷,把头埋在桌子上,发出闷雷似的笑声。

秀和说:“吴宇,你再笑,我连你一块儿收拾。”

吴宇说:“妈,这是创意,你懂不懂?”

秀和说:“什么创意?”

吴宇说:“个性化的创意。”

秀和说:“什么个性?呸,不就是一个保姆吗,我这就让她滚蛋。”说着,秀和端起吴尔面前盛着两个蛋壳的盘子,想往地上砸。

吴宇眼疾手快,赶紧捉住秀和的手,说:“妈,您先别生气,听我慢慢给你说一个关于蛋壳的古典厨艺。”

“其实,蛋壳作为菜肴上桌古来就有先例。这个……我也说不好是那个朝代,据说,当时有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子落难到民间,给一个富贵人家做厨娘,这个富贵人家的老爷是个附庸风雅的俗人,他想刁难这个年轻美貌的厨娘,就故意给这个才女出难题,说要考考她究竟多有才,要根据一首古诗词和规定的材料做几道菜。这才女一看材料,才两样啊,就两个鸡蛋一把韭菜,怎么做几道菜?这才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会儿,她端出了三菜一汤,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等到她把古诗词说出来之后,所有的人都对才女佩服得五体投地……”

“是一首什么古诗?”吴尔这时也开口说话了。

“是……这个,妈,你不想知道是什么诗吗?”吴宇故意卖关子。

“想,你说。”秀和不想破坏儿子的兴趣,脸上的肌肉稍微放松。

“那,你呢?”吴宇转过脸看着棉花。棉花早就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赶紧点点头。

“好,那我就说了。是‘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怎么说?”吴尔从秀和手上接过那只盛着两个蛋壳的盘子,眼睛却不解地看着儿子。

吴宇说:“这个嘛,才女用凉拌韭菜做底,上面放两个煎蛋黄,是不是两只黄鹂鸣翠柳?接着,是一只青花盘子上撒了一道蛋白不就是一行白鹭上青天了?窗含西岭千秋雪这个更简单,把蛋清打散在沸水中过一下,就成了堆雪的效果了,至于最后的一句门泊东吴万里船嘛,那就是煮蛋清剩下的开水上面飘着两个鸡蛋壳啰……哈哈。”

吴宇一顿乱侃,消除了秀和的怒气,一场剑拔弩张的战事就这样化干戈为玉帛了。

吴尔盯着盘子里的蛋壳对秀和说:“这事就算了,不要再计较了。棉花你忙你的去。”

吴尔的话让所有人都恢复了平静。

吃完早餐,首先是吴宇背起书包上学走了,接着是吴尔开着车走了,最后一个出门的是秀和,她一天要做的事就是美容按摩和打牌。走之前,她给棉花派了一堆活,生怕棉花偷懒歇息,对不住她那400元一月的工钱。

秀和走了没多会儿,吴尔又回来了。

“你不会又是落了东西在家里吧?”棉花嘴角一撇,讥讽吴尔。

吴尔迫不及待地搂住棉花,把她往自己的卧室拉扯。

“我感觉你不像个老板,倒像是一个流氓。”棉花皱起眉头说,“你老婆好像发现了我们的事,所以才很关心关照我,可你说说,这有我什么事儿?我只想打工挣钱养孩子,我可没想跟你这样成天偷偷摸摸做这事。”

“对对,叫我流氓比叫我老板更得体。别发牢骚,你我这也是很正常的需求,一会儿我一定让你舒服,行吗?”吴尔对棉花陪着笑脸,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可是棉花仍瞪着眼睛,怒气未消。“说不定你老婆一会儿跑回来,搞突然袭击。”

“不会。你看我们都这样几回了,她也没突然袭击过是不是?放心。”吴尔一边说话,一边解着棉花身上的纽扣。“哎呀,棉花,你怎么老穿这种带钮扣的衣服啊,怎么不穿带拉链的?那样多方便。”吴尔摸着棉花结实的身体一头热汗,急不可耐地说。“纽扣比拉链更能调动男人的高昂情绪。”棉花昨晚在电视里听到这句话,她往心里记下了。“嘿嘿,你就是一人精,妖精。知道吗?我快被你这只妖精迷死了……自你进了我家,我连生意都没心思做了。”“是吗?”棉花乜斜着眼睛看着他,故意把额前的头发拢乱,遮住自己的眼睛。“别乱动。动手动脚是男人的事,女人只要用眼神就行。”吴尔又伸手把棉花拨乱的头发给她弄正,露出她一双勾魂的眼睛。

“花,我的花儿,告诉你,你的眼睛比你的下巴性感,下巴比嘴唇更刺激。来,让我用手机给你拍几张照片,一会儿让我好好欣赏。”

“你疯啦?”棉花惊叫起来。“你想断我后路啊。我就是担心你老婆派私家侦探,或在房间里安个摄像头什么的,想办法弄个证据置你我于死地,没想到你倒要自投罗网,留下一份证据当后患。”棉花喜欢看侦破类电视剧,说出的话很有些专业成分。

“不会吧?”吴尔笑了,“有你讲的这么严重吗?再说,我的手机功能可多了,好好藏着她根本就翻不出来。”

“你听我说,我看过一个录像,一个男的也像你一样,喜欢拍自己和女人在一起的照片,后来有个女的是一个黑帮老大的老婆,那个男的麻烦可就大了,结果一家人都被黑社会灭了口,杀了。”

要是换别的女人用这样煞有介事的口气跟吴尔说话,吴尔早就火冒三丈了。可是,奇怪得很,这个吴尔就是喜欢听棉花说话,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她这么一讲,他反倒更来劲儿,三下五除二剥光棉花的衣服,打开手机拍照和摄像功能,狂拍一气。

棉花目光炯炯,盯着吴尔的脸:“你疯了,真不可救药,要是被你老婆知道,我还怎么在你家做下去?还怎么有脸再让越冬帮忙找事做?”棉花道出自己心中的真实忧虑。

她的话刺激了吴尔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隐痛,他搂着她,试探性地说:“棉花,你说我老婆有什么好?她知道就知道,她知道了要是吵我就跟她离,离了和你过。你看,你年轻,才三十岁不到,漂亮,身体健康,不像她,身材像油桶,还一身的病。”

“你骗鬼。你的话我不会相信。”棉花乜了他一眼。

“为什么不信?你是越冬的表妹,越冬是我兄弟。”吴尔假惺惺。

“兄弟兄弟,隔着裤子放屁。”棉花拢了拢刘海,目光犀利地瞟了他一眼。

“你这话什么意思?越冬,他跟你说过什么吗?”吴尔投石问路,死死盯住她的眼睛。

“他说过什么?难道你对他做过什么吗?”棉花反诘。

吴尔不再吭声。

“吴尔我告诉你,我是没了男人的女人,你以为我不想找个有钱人,替我把死鬼的三个孩子抚养大啊。我跟你说实话吧,你占了我的身体,我只好死心塌地跟着你,至于你过去对我表哥做过什么亏心事,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会管,我只要求你对我负责,别把我棉花当抹布,想用就用,想扔就扔。”棉花也给他来个声东击西,敲山震虎。

棉花的话让吴尔心里很不舒服。他陷入狂热之后的冷静。因为他压根就没想过真要离婚,再说了,就是离婚他也不会找个保姆过日子,何况这个保姆还有三个孩子。这是一个自诩成功男人最起码的底线。

吴尔刚才只不过试探她一下,他担心越冬这个表妹,是越冬特意给自己送来的一个香饵。商场如战场,他不得不提防。

二十

棉花这天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打电话的人说他名叫帅歌,想约她出来聊聊。

棉花说:“好,我这就过来,你在什么地方?”对方没想到她应得这样爽快,一时还没想好地方,想了想,说:“就在你们小区的花园凉亭。”

棉花很快来到花园凉亭,她看见一位帅哥站在那里,穿着一套运动装,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棉花试着喊一声帅歌,帅歌冲她点点头,规规矩矩站在原地没有动。棉花走到他面前,终于想起了这个人是乌宿镇派出所的教导员。棉花感到很诧异,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打工。帅歌坦诚一笑,告诉她:“你给家里打过电话,还留了这家人的电话号码。”

棉花不知帅歌的来意,迷茫地望着他,帅歌说:“我来就是想找你核实一件事,你父亲前些日子接到一张汇款单,汇款人的名字写的是我,可我并没有给你家寄过钱,我想你应该知道这钱是谁寄的,对吧?”

“我?”棉花迟疑了一下,起初不想说,后来在帅歌的诱导下才道出实情,原来她也不知道汇款人究竟是谁,也在苦苦寻找这个人。

棉花回想起自己刚进城那会儿的经历,那时,她拿着粟麦的信和地址,在这个城市转了好几天也没找着人,后来她想起自己有个远房表亲在这附近开店,找了去,并很快找到了安身之地。棉花很聪明,她决定就在这个信封地址附近寻找写信的人。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对写信的人抱有好感,并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

她开始了艰难的寻人历程。她反反复复读那封信,慢慢地,她从中找出了破绽,并且借鉴一部电影情节推断这是一封赎罪信。“那么,写信的人一定还有更多的赎罪行为。”棉花坚信这点没错。曾经,她毫不犹豫走进当地派出所,说要报案。可当她拿出那封信说出自己的推断后,派出所的人大笑起来,他们说,如果我们根据一个人的推断就可以抓人,那这个世上就只要监狱这一种建筑就可以了。

“我老公死得不明不白,我不能绕过这个人,我希望依赖派出所的力量帮我查找这个人。”棉花忍不住哭了起来。帅歌很诧异这个女人的直觉和清醒,他吃惊地说:“你既然有这样的想法,还是回当地派出所报案,给我们提供相应的证据,让我们帮助你备查这件案子。”帅歌说这话脸上带着苦笑,心也一阵阵绞痛。“不,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不想麻烦你们了。”棉花说。“你想怎么样?你可别乱来啊。如今可是一个法制的社会,一切都要讲证据。”帅歌警告她。她很快看了帅歌一眼,突然说声对不起,转身走了。

这天中午,一辆黑色的豪华“轩逸”停在和州路教堂一侧的空地上,这辆轿车就是吴尔的。吴尔独自呆在车内,一面注视迎面走来的人,一面在手机上翻看他和棉花亲热的特写镜头。他的手机不仅能拍照,还有摄像功能,而且像素还不低,所有的画面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镜头让他看了血脉膨胀,兴奋不已。

吴尔的偷拍嗜好是有来历的。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尽管这是他嫖娼生涯里的一个不光彩的故事,但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却始终认为这是一种经历和资本。那次他中了仙人跳的诡计,当他刚刚和那位在火车站邂逅的妓女完事之后,就被那女人的所谓老公堵在房间里敲诈勒索。这种事情吴尔早就听人说过,心里也早有准备,并不感到害怕,当女人“老公”将偷拍到的内容回放给他观看时,他反而被那些陌生的动作,异样的画面刺激得瞪大了眼睛。事后,他一遍又一遍回味那些被对方当场销毁了的片段,实实在在感到震惊和遗憾。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潜意识里就染上了一个毒瘾,这个瘾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他从此对一切便利的摄像器材情有独钟,哪怕再昂贵的价格,也会不惜代价。他喜欢镜头里的一切女人,包括自己的老婆,从某种角度讲,他从未真正爱过她们,征服过她们,拥有过她们,但他却用镜头抓住过她们,她们在金钱的引诱下,做出各种姿态让他充满了优越感和自豪,在这些女人面前,他永远是居高临下的帝王。他玩弄她们,利用她们,厌倦之后便迅速删除她们,抛弃了她们,并因此而获得一次又一次的心理满足。

吴尔每天中午12点半和下午5点半之前准时驱车赶到和州路一带,等待着“帅歌”的出现。他的这种执著,用一句成语说叫守株待兔。

他已于暗中打探到“帅歌”还没有搬走,这让他很是意外和惊喜。只是这几天都没见她人影,也许她是找到新的工作了,要按时上下班。于是,吴尔决定在上下班的时间段来这里守候。

自从上次强暴了“帅歌”,他心里一直虚着,怕她报警,很长时间不敢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后来想再接近她,棉花来了。他第一眼见到棉花,就觉得呼吸急促,情不自禁,热血沸腾。他已经快50岁的人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这是一个年轻人心脏跳动的力度,就像爬七层楼的感觉,但比爬楼幸福一百倍。棉花来到吴家的第二天,吴尔略施小计,便征服了这个来自乡下的良家妇女。从那以后,这个美艳性感的可人儿,就彻底沦为自己的性工具,可随时享用。然而,像吴尔这样的男人往往有一个通病,他们在对待女人这个问题上,就像对待金钱一样,极为贪婪,永无餍足。这些日子在棉花那里找到年轻态的感觉之后,他又回过头想继续追逐“帅歌”这只充满野性的兔子。上次采用暴力得手,让他事后感到沮丧,没劲,但他却始终无法忘记这个女人,他到现在仍记得初见她时,她穿的衣服是什么款式,脸上是什么表情,还有她的发型,她的身材,她的黑亮清澈的大眼睛,吴尔都记得很清楚。如果说棉花是用妩媚的笑容,勾魂的眼神打动他,让他在她身上有着永远也消耗不完的体力,那么,帅歌则是以冷漠的表情,怪异的性格,给他留下极不寻常的感受,就是这种田野山水赋予她的桀骜不顺以及聪慧灵性,让他心旌荡漾,如痴如醉。

吴尔一连守了好几天,都没碰上“帅歌”,这让他心生疑惑。想,她可以不去找自己的麻烦,也可以不去找工作,但总不至于不出门或不回家吧?

难道要我再次上门去会会她,那么这次去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吴尔想着想着,心痒痒起来,他打开车门,一只脚伸出来,正要落地,突然又缩了回去。原来,他发现棉花正鬼鬼祟祟朝这边走来。她穿了一件秀和不能穿的窄腰翠绿丝绵小花袄,身段魔鬼一般迷人。吴尔对她的胸脯产生了遐想,猜测那里面揣着的两只小白兔是一种怎样的温热度,继而使自己的心跳加速。

吴尔心怀鬼胎,没有上前问缘由,而且,他心里正奇怪呢,棉花跑到这里来究竟想干什么?棉花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一会儿还从从随身贴肉的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好像在按照地址查找什么人。

吴尔眯缝着眼睛,悄悄地盯住棉花,开车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棉花喜形于色,找到信封上的地址了,可那是一家邮政所,里面只有一个人上班,门口立着一个绿色信箱,上面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

棉花走进邮政所,从随身贴肉的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向值班服务员询问:“同志,我这儿有一封邮戳地址是从你们这里寄出去的信,麻烦你看看这信封,它没写地址,请你帮我想想寄信的是个什么人?我要找她。”

“信是从我们这里发出的,但普通信函都是寄信人自己直接投进邮箱里的,我们也没见着是什么人寄的,一个没有地址,也没见到过的人,怎么找?这比大海捞针还难啊。”

“大海捞针我也要找。求求你们帮帮我。”棉花说。

服务员用很奇特的眼光看她一眼,骂她是个神经病。

不一会儿,棉花神情失望地走出来,只见她又一次仔细瞄了邮筒一眼。

看来,这个棉花来城里一定另有目的。吴尔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但他并不知道棉花是在寻找杀夫仇人。棉花之所以这样大海捞针,是因为她相信这个女人就在这个城市,而且感觉她的气息好像离自己不远。她发誓要找到这个女人,查明真相,让她血债血偿。

二十一

宝灵日报社比粟麦想象的要寒酸,一栋七层的楼房,没有电梯,外面用的是蓝色玻璃幕墙,楼道倒是宽敞明亮,办公室对着街道,办公环境很不安静。一楼是组版室,二楼是记者部,报社已经实现了无纸化办公,上百台电脑摆放在豆腐块一般的写字间里,记者编辑一人一台,集中在这里办公,其余的楼层都是行政管理人员占据着,整整五层,他们一人一间大办公室,室内装修豪华,与记者部大厅相比,天壤之别。

粟麦暗地里仔细观察着别人都是怎么在相处,她明白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的简单道理,因此,她努力让自己适应着报社的环境。她注意到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副风风火火,行色匆匆,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尤其是那几个成天跟着市里领导转悠的记者,好像被领导感染和同化了一样,言行举止,举手投足间都夹杂着领导的某些行为元素,仿佛自己成了领导的化身,说话的姿态、语气和架势都透露着一种装腔作势的优越和神气。她有一个感觉,这报社是个牛人成堆的地方,她现在的身份很适合在这个城市生存。

“顾月,你今天是不是没有采访任务?”专题部向主任走过来问道。粟麦很快反应过来,应道:“是,没任务。”

“那你跟我去采访盛琪烈士的父母行吗?”向主任说。

“行。”粟麦赶紧用切断电源的方式快捷关机。向主任看了便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以后别这样关机,很伤电脑的,不要图简单,要按正常关机程序关机。”

粟麦说:“是,下次改正。”

路上,向主任把烈士冰窟救人牺牲的基本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其实他不用介绍粟麦也知道,这段日子报纸上有报道。烈士家就住在离报社不远的市委大院十栋四楼,在楼下,向主任给烈士父亲打电话,告知:“我们已经到了。”来到401室房门口,没等敲门,门就开了。烈士盛琪的父母一起迎出来,分别与向主任和粟麦握手。

粟麦一眼看见客厅的组合柜上醒目地摆放着烈士的遗像,不知怎么的,粟麦觉得这人长得很像帅歌,英俊睿智,一脸正气。也许是那身制服产生的效果,粟麦心想。粟麦去卫生间洗了手出来,在遗像前默哀了片刻,之后,便开始听取烈士父母的谈话。粟麦注意到盛琪母亲咳嗽得厉害,盛父说:“她这是在北方冻的,盛琪他们部队在乌鲁木齐,那里太冷。医生说要过四月份才会好。”粟麦看了一眼盛母,心想自己也是这样的,咳嗽起来总是很久不能痊愈。粟麦再看一眼盛琪,盛琪以和平友爱的目光永久不变地看着这个世界。粟麦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

从烈士家出来,天空竟然变化得很快,刚才还阳光刺眼呢,一转眼又下起雨来。

粟麦冒雨前行,不知不觉走到越冬的店门口。她没进去,只是朝里面看了两眼就扭转身往回走。突然,她看见前方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很像棉花,不由吃了一惊。心想不会这么巧吧,真的会碰上她?粟麦没有躲避,因为棉花根本就不认识她。

两个人就在这样的雨中相遇,彼此擦肩而过。

粟麦瞟了棉花一眼,发现她变化很大,除了变时髦了,还漂亮了许多。粟麦知道她是去找越冬。虽然,棉花的出现对粟麦心理上构成一定威胁,但粟麦相信自己已经在这个城市站住了脚,而且隐蔽得很好,绝对不会被一个不认识自己的棉花所发现。粟麦也真心期待棉花找到一份好工作,帮她解决困难的生活。

粟麦一边想一边走,走了不到100米,突然停下来,她慢慢回过头,看着棉花进了越冬的店子,心想,她来干什么?她不是在别人家当保姆吗?怎么会有时间往外面跑?难道她也想象粟麦这样办假身份证,打几份工吗?粟麦决定对棉花实行尾随跟踪。

正在这时,粟麦手机来了短信,是走在前面的向主任催她赶快回去向老总汇报并商讨稿子怎么写。粟麦站在一家店铺走廊上给向主任发短信,告诉他有点事没办妥,要过一会儿才能赶回去。短信刚发完,棉花就出来了,看来她没有办什么耽搁很久的事,粟麦跟在她后面,一直向城东走,再折向北,拐进一个居民小区。通过仔细观察,粟麦看见她掏钥匙开门进了三栋一户人家,看这里的小区环境优雅安静,绿地宽敞开阔,保安措施严密到位,应该是有钱人家的住宅区,粟麦记下门牌号码便赶紧打车回了报社。

总编对宣传盛琪的英雄事迹很重视,听完汇报之后,安排一个管业务的副总编负责这事。

副总编姓叶,大家叫他叶总,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十分严肃地把专题部三个人召集到他的办公室开会,专门研究稿子怎么写,写好了还要往省报和中国青年报推送。

大家围绕他定下的提纲和基本要求进行讨论。

叶总问粟麦:“顾月,你看了材料没有?”

粟麦如实回答:“没有。”

叶总说:“那你抓紧时间看下材料。”

向主任便赶紧将手里的文件袋交给粟麦,材料很多,粟麦一边听会一边浏览。向主任拟了提纲、导语,还有引题的抒情文字,然后是具体细节。叶总提出写一个编者按,这比仅仅一个抒情引题有力度。他还要求推出一系列反响文章,接二连三地形成一个高潮。

“后天是情人节,可不可以策划一下,让盛琪的女朋友去盛琪家给烈士献花,表达哀思?”向主任提议。

叶总想了一下,说:“这个创意挺好的,可以这么搞一下。”

粟麦对此提议十分惊讶,忍不住插言:“万一人家不配合呢?我记得盛琪母亲无意中说过,他女朋友不希望介入媒体,那样会妨碍她以后的生活。”

向主任气愤地说:“这女人怎么这样现实啊,要不干脆把她的态度捅出来,引发一场辩论。”

“算了,算了。我们宣传一个英雄人物,不要总用贬低一个人来抬高英雄,这样的俗套要改过,不能再用了。”叶总一语说了算,讨论到此结束。

二十二

粟麦19点45分出现在红蜻蜓大厦,经过一个保安的盘问,被放行,直接从底层大厅进入1608室。

“你倒蛮准时的。”在房间里等待她多时的阿娇乐了。

粟麦淡淡一笑,用一个含蓄的颔首代替了回答。

阿娇就喜欢粟麦这样,矜持而有修养。她告诉粟麦:“你看我亲自动手将房间重新布置,改造成你的工作室,脊椎整形专家按摩中心,怎么样,有品位吧?”

“牌子会不会太大了?”尽管粟麦知道做生意就是靠牌子,但是她担心的是没有人肯相信自己。

“放心,我不会往死里剥削你的,每晚限量给你做三个钟,我让这些人排队预约等你怎么样?够给你派头吧?”阿娇把粟麦的意思又弄反了。

粟麦没想到阿娇如此照顾自己,心里很感动,嘴上却不露声色地说:“一晚上只做三个钟,除了给我开工资之外,你没什么利润。这不合算,也不合情理呀。”

阿娇看着粟麦,眼睛里闪动着软软的温柔和真诚:“这是一种手段,你不懂。别看一晚上只给你安排四个钟,但这些人都是这个。”阿娇比划着伸出大拇指。“他们的信任和宣传力度是无形的效应,等你的名气打出来来之后,我会招一批学员,说他们都是你的徒弟,怎么样?现在你明白了吗?”

粟麦不再说什么,只说声“谢谢”。

看看这张在小间中央支起的高级按摩床,还有那种神秘暧昧的气氛,粟麦突然想,会不会在这个地方再次邂逅吴尔?她想,这是有可能的事,俗话说冤家路窄,也许世界就是这么狭小。她从打算做这行起,心里也就是存了这个念头。“山不转水转,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栽在我手上,我发誓,一定不会放过你。”粟麦暗道。

“棉花,别愣着了,我给你介绍一位客人。”阿娇指着一个身材臃肿的女人给粟麦介绍,然后又对那个女人说,“秀和,这就是我跟你介绍过的美女按摩师——棉花。”阿娇笑着拉秀和在床上坐下,可是秀和又站了起来。

“什么?你叫棉花?”秀和诧异地问道。

“是啊,我叫棉花。”粟麦笑着说。

“真堵心,我不做了。”秀和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阿娇你害我等了一天,你给我换人做。”说着她耍起性子,身子一扭要走。

阿娇赶紧伸手拦着她,像哄小孩似的对她说:“秀和,你听我说,我知道你讨厌这个名字,但是,同名不同人嘛,你看啊,既然你都等了她一天了,不也是一种缘分嘛?说明这个名字和你亲近,不然怎么都让你碰上了呢?”

秀和白了阿娇一眼,说:“你就不能让她改个名字?我整天在家被那团带刺的棉花堵得慌,到了这里还得添堵,你说是不是倒霉?”

粟麦疑惑地问:“你们说什么呢?好像是说我的名字,我名字怎么得罪这位大姐了?”

阿娇笑着说:“她家有个保姆也叫棉花。成天气她。”

粟麦心里“咯噔”一沉。但她立马兴奋地站起来,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就不叫棉花好了,叫桐花,要不,同花顺怎么样?这个名字吉利吧?”

听粟麦这样说,阿娇和秀和都笑了。

“这妹子倒乖巧,真会说话。”秀和情绪转变了,脸色渐渐恢复常态。“好,我就做你的第一个顾客吧,同花顺小姐,开始吧。”

粟麦期待着在脊椎整形专家按摩中心与吴尔再次邂逅,却不知道秀和就是吴尔的妻子。依照行规,服务者是不能探听服务对象隐私的,除非对方自己愿意倾诉。自从知道棉花在秀和家当保姆,粟麦就开始有意接近秀和,故意引诱秀和把所有的家事在做按摩时说出来,这样一来,她便等于随时掌握着棉花的信息。当她得知棉花当保姆一个月只有400元钱时,粟麦真是从心底里感到疑惑,不管怎么说,棉花是一个年轻而富于生命激情的女人,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干嘛不好好待在家里带孩子,干农活,却要为了区区400元钱抛家舍业,丢下孩子出来打工?难道她没有收到我寄给她的信和钱?难道我在信里还没有把话说明白?不,这不可能。粟麦困惑而烦恼,真想冒险上秀和家去问问棉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粟麦没有这样做,她克制着自己的冲动。

这段日子在报社工作,粟麦认真研究了有关法律,尤其对刑法和刑事诉讼法进行了仔细琢磨,但她总是不能用法律思维的逻辑方式正确判断这件事情的法律结果。偶尔静下来,她内心会浮现出许多恐惧的想法。她想,当时的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又在深更半夜,没有证人可以证明自己是正当防卫,是失手伤人致人死亡。这种情况,就算法律再公正,也洗脱不了她的杀人罪。就算能够真相大白,那也是伤害致人死亡的罪责,也得判刑进监狱。也许,警察帅歌的怀疑已经得到了有力的证实,他现在正在紧锣密鼓地追查自己的下落,这个理性清醒、洞若观火的年轻警察是不会放弃追查自己的。说不定自己已经成为公安系统下发的印刷传单上的脱逃犯罪嫌疑人,正在被警方通缉和追捕。

“不,我不能进监狱,就像豆浆胡说的,造这么大孽,几辈子当牛做马都还不清二茨棉花的债……我必须好好活下去,活着,还债,一直活到无能为力的那一刻……”

二十三

粟麦每天都会抽空来柴棚打个转,不干别的,就是开门看看地上有没有信。她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因为她担心棉花没有收到这些钱,要不然,她不会为了400元而不顾三个孩子,独自跑出来当保姆。

粟麦认为自己做得很小心,不会露出明显破绽。她给棉花的汇款留的地址是她过去租住的那个老板家的地址,名字是老板知道的“帅歌”,她给老板交了半年的房租,没明确告诉老板她眼下不住在这里,她相信老板会把信件从门缝塞进她的柴棚。她从小就喜欢玩狡兔三窟的游戏,现在她真的有三个假名字,两个正当身份和两个住处。

连续往和州路跑了两个星期之后,粟麦有些绝望了,知道不会有人给她往这个地址写信,告诉她所有的汇款都已收到。因为棉花也到城里来了,家里也许就没人会写信了,或者连收款人都没有,那些钱不久就会退回原址。

这也是粟麦迟迟没退房的一个理由。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聪明细心的她,却不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天大的傻事。

这天,豪华“轩逸”一如既往静静地停在和州路一侧的空地上,车里的吴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些日子,鬼神差使的他,每天只到公司打个转,就把车直接开到这里,几乎从早到晚窝在这里一动不动,午饭都是叫外卖。

这天中午吴尔不想叫外卖了,那些牛肉炒芹菜、香干炒肉丝、青菜豆芽煎鸡蛋,统统吃腻了,他很想换个口味,而且他也觉得有必要换个口味,就在他启动油门正准备打倒车方向盘的时候,他看见了粟麦。

“帅歌——”

真的是她。他差点失口喊出来。她穿过街道,哦,不对,是穿过公路,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朝他走来,那笑容迷幻而又惊悚,令吴尔心跳一下子紧张起来,浑身血液急速奔涌沸腾。他两眼直勾勾望着她,觉得自己两眼发烫,身上多了许多脉搏,到处“嘣嘣”跳动,好似战鼓雷鸣。对,他面临的就是一场即将开始的战争。号角已吹响,战鼓已擂鸣,接下来就该轮到他冲锋陷阵了。

然而,吴尔没有下车去接近她。他下定决心要彻底搞定她,因此全力压制着自己的冲动。他掏出手机,调到拍照,迎着粟麦的微笑按下键。他呆呆地看着她微笑着从他眼前飘过去。他没想到,粟麦的出现会对他的感官刺激有这么强烈,他简直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激情怔懵了。

吴尔的车一路跟踪粟麦来到报社。看见粟麦进了报社的大门,他悄悄下车,闪身在一处报摊前,假意一边翻报纸,一边想着对策。

突然,他的手指像被烟头烫了似的抽搐了一下,眼睛盯着一个“业主不是冤大头”文章标题不动了。这篇文章刊登在本市的晚报上,而且是头版头条,做的导读为粗黑体,2号字体,很是抢眼。作者的名字叫顾月。

包工头:我们要钱

项目部:我们没责任

开发商:没欠包工头钱

众业主:我们不是冤大头

下面是文章内容:“这些天来,宝灵市华丽家园社区3号楼的业主们过得很不顺畅,在遭遇开发商逾期一年多才交房的倒霉事后,如今,施工单位的包工头带领一群泥工又将小区内的水管砸烂,电表拆走,甚至把3号楼的大门强行用铁链锁住,阻止业主入住和装修。

“业主和包工头理论时,包工头称承建方在业主入住已有一段时日后还不肯跟他们结算工程款,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希望利用业主的压力逼迫开发商和承建方就范。泥工包工头放言,一日拿不到工程款,小区内3号楼水电休想恢复,3号楼业主不知何时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业主:我们是受害者,谁来保护我们的正当权益

“7月21日,在华丽家园社区的3号楼前,业主和包工头发生争执,因为他们不能容忍包工头将电表总闸拆卸、水管折断后,又来封锁进3号楼的铁门。就在昨晚,3号楼楼道门被铁链锁住,业主连自己的家门都无法进入,最后在装修工的帮助下才将门砸开。

“‘简直是太霸道了,你看看他们把这些水管砸成这样,现在3号楼吃水都成问题!一范姓业主指着3号楼前一自来水阀门情绪激动地说。难怪业主们气愤,楼前长约20米的水管被拦腰折成几段,自来水总阀门里也被插了一根木板。‘之前只是卸掉了水管和阀门连接部分,等我们修好了,他们干脆将整个水管都损坏了。而在3号楼一楼道门前,铁门上被敲砸的痕迹依旧,地上散落着不少砖石。业主反映,他们还拉来砂石封堵进小区的门。

“据业主介绍,3号楼有78户业主,如今拿到钥匙的有50多户,大家都忙着装修。‘本来合同上规定2006年12月31日交房,但开发商却在2008年2月才交房。开发商不支付工程款,与我们这些业主有何干系,让我们替他们受过显然不公平。我们是受害者,谁来保护我们的正当权益?为早日获得入住权,业主们不得不向开发商和承建方施压,但是对方至今并没拿出实质性的解决方案。

“当天,由于业主力争,包工头封锁3号楼大门的计划没有得逞,后来城东派出所民警也闻讯赶到了现场调解。”

包工头:业主入住了,就必须结清工程款

“据了解,华丽工程项目由龙源房地产有限公司开发,市三建工程公司承建,三建工程公司又将部分工程转包给他人。按照转包方和承建方签订的合同,工程竣工验收合格后,承建方应立即将工程所有款项付清。而按照相关法规,工程竣工验收合格也是业主能够入住的重要前提之一。‘既然业主都入住了,应该算是工程已经完工了吧!你说房屋竣工验收合格证还没有拿到,怎么让业主住进去了呢!转包方一陈姓负责人介绍,‘龙源房地产有限公司华丽项目部负责人根本不露面,而龙源房地产有限公司法人吴某也无任何说明,我们只好采取下策。”

……吴尔看到这里,头顶一股青烟冒起,他再也看不下去了。文中“吴某”指的就是他,但他却不知道是谁把这么天大的秘密透露给了记者?难道是那个“泥工包工头陈姓负责人”?显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吴尔的心思全乱了。他拿出手机赶紧在电话记录本上翻出一个号码拨过去。一会儿,电话通了,他说:“喂,是报社的叶副总吗?我是吴尔啊,我现在有个急事想跟你谈,我们见个面好吗?什么事?就是上礼拜你跟我提过的关于我的另外一个房地产项目生态家园做广告宣传的事儿……好,好,这事好说,我现在天华大酒店1508等你,对对,老地方。”

叶稷越过酒店旋转门,门童看着他眼熟,赶紧微笑着上前迎候:“您好,这边请。”然后引领他到电梯口。

早在1508房间等待的吴尔听见有人敲门,“嚯”地站起,然后上前几步打开门,拱手把叶稷迎接进去。

这要在早前,叶稷是不会搭理吴尔的,可刚才吴尔在电话里说了愿意做广告,情况便不同了,平日神色冷峻的脸上挂上了几分笑意,对吴尔的殷勤既没表示冷淡,可也没表示过多的热情。心想,有个这样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坏事,每年总有好几十万广告送给自己,除了利润提成还有超额创收的奖金。

给叶稷让了座之后,吴尔开启一瓶巴黎庄园干红,往两只无色透明的郁金香型酒杯内斟了三分之一,恭恭敬敬给叶稷敬酒。两个人一边品酒一边看电视,不时就广告事宜交流几句。等到将广告事宜敲定之后,叶稷才喜上眉梢,说话有了些自在和风趣。

吴尔一直欠着身子坐在沙发边上,好像沙发中央有个洞,需要时刻提防着。他思忖了好一会儿,终于试探着说:“叶总,我今天借着酒上脸,想说一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不知叶总肯不肯给我机会?”

“什么事呀,看你说得这么神秘。”叶稷莞尔一笑,不置可否道。

“是这样,我一直以来有个想法,想聘请叶总做我们公司的创意和策划顾问……别,您先别拒绝,听我把话说完。”吴尔仰头喝了一口猛酒,接着说,“我知道我那儿庙小,容不下您这位大菩萨,但您知道不知道,我崇拜文化人那是由来已久,真心实意啊。您当我公司顾问,待遇按照市面行情定。另外,从这个月起,给你1000块钱的补贴,算作电话费,其它的交通费、招待费凭发票实报实销,您觉得这样行吗?”

叶稷的脑子转得很快,边想边算,把吴尔开给自己的价码算得一清二楚。说实话,对于这个价,叶稷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

叶稷边听边感叹,心想,无怪乎这人混得这么牛呢,心思缜密不说,还能做到聚财散财,收放自如,张弛有度,真是了得。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得有所表示才对,于是,他省却了所有的客套和多余的谦让,直奔主题:“吴总,谢谢你的信任和抬举,也谢谢你为我开了这么高的价码,我呢,也不是扮俏,实话跟你说,明地里,这个顾问我还真不能当,好歹我是一公务员,做这种商业性兼职是明文规定不容许的。但是,既然你话说到了这份上,我再推辞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我知道,你无非是需要及时得到一些有关政策和政府的令行信息,还有就是借媒体适当给你一些正面形象宣传,造造势,压抑一些负面报道,让你在积累财富的同时也拥有正当的政治资本……好说,我想我能帮你实现这些个愿望,只要我们合作愉快就行。”

叶稷最后这句话说进吴尔心里去了。心想,这文化人就是脑子好使,几句话就将意思表达得如此到位,让人心领神会。吴尔也不再说感激话,只管把自己的酒当着叶稷的面一饮而尽,然后再给添上,这才举起杯敬对方。

叶稷很高兴,他知道吴尔这是表示对自己的敬重,心里很受用。两个人开始相互敬酒,说笑随便起来。

吴尔觉得利益在两个人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现在跟叶稷的关系挑明了理顺了,也就把许多顾虑打消了。他抬起头来,把背往后一靠,仿佛座椅上的洞已经填平了,两手松弛地搭在椅子扶手上,眼睛看着叶稷,叹道:“老叶,你最后说的这句话,正是我心里考虑的下一步计划。不瞒您说,由于我在政界没什么人脉,一直就没能进人大政协当个代表或委员什么的。当然,我自己也觉得时机不成熟,没下这个决心,既然您今天把话挑明了,我现在有必要下这个决心了。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既然是老乡,我想请您找个机会以老乡的名义,约几个您认为重要的领导和老乡,大家一起坐一坐,吃个饭,联络一下感情,增进一下了解,怎么样?您看能不能帮这个忙?”

“这有什么问题呢,吃个饭,搞搞活动,这本不成问题,只是这些领导和老乡平日里应酬繁多,一时半会儿难得约齐,这样吧,我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搞定。”叶稷坐正了身子,一脸优越感地说道,既表达了事情不是轻易可办成,又表明了他会尽心尽力帮助吴尔。

“太好了,有您这尊大佛,不怕引不来各路神仙。看来,有您这位能人当顾问,从今往后,我的各项事业都将进入快车道了,真是对了路啦!”

“言重了,吴总言重了,咱们是老乡和朋友,不要提顾问的事。”

“不提,不提。哈哈。”

二十四

一顿饭工夫,吴尔就歪打正着地把“顾月”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叶稷有个习惯,在外用餐的时候饭前都会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老婆自己在外面吃饭,朋友都说他这是因为家里的“纪委书记”管得太严,得随时报告行踪,而他总是说这是相互尊重,与管控毫无关系。他拨号的时候发现手机没电了,吴尔赶紧把自己的手机拿给他,叶稷打开机屏一看,惊讶地叫道:“咦?这是我们报社记者顾月呀,她的照片怎么在你手机上?”

吴尔一听差不多惊呆了,半晌不知怎么回答,好在叶稷当时目光停留在手机屏幕上,没注意吴尔的表情,等到叶稷把视线转投到吴尔脸上时,吴尔已经想好了怎么解释,他故意装出暧昧笑脸说:“是吗?这么巧?她刚才在等公共汽车时,我正好经过,见她风姿绰约,就偷拍了,没想到是你们报社记者。呵呵,真是美女呵,有机会介绍认识一下?”吴尔的表情和说话口气让叶稷心里有些不爽,他讪笑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吴尔的话,只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呵呵,吴总还有这样的爱好?可以理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

吴尔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接下来便不时的把话题往顾月身上引,还真打探到了不少有关“顾月”的信息。原来这个“顾月”根本就不叫帅歌,顾月居然是宝灵日报专题部记者,作风泼辣,雷厉风行,关注民生,是专写大稿子的,而且洞察敏锐,笔锋犀利。那篇发表在晚报上“业主不是冤大头”的文章就是出自她之手,据说她眼下正死盯在房地产这一块,手头掌握了许多重要材料和线索,还不断的在搜集证据,说是要揭开房地产行业那一层层美丽的面纱,让阳光照一照宝灵房地产的阴暗角落。

虽然叶稷只是不经意说了些顾月的情况,但是吴尔听着却吓得脊背冒汗,兀自在心里暗暗惊叹,真是没有想到啊!他万万没有想到顾月竟然这么厉害,他很吃惊。想到自己曾经那样折磨她,污辱她,吴尔心里闪过一丝后怕。任他感到不明白的是,她作为一个党报记者,主流社会的上层人士,为什么要在工作以外把自己扮成那样穷困潦倒的角色?并且遭到侵犯之后也没有向警方报案,而是选择了这样一种利用自身能量和社会正义的方式挑战一个行业。在吴尔看来,这完全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反抗和报复,不仅如此,里面肯定还有很多蹊跷,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吴尔身体紧贴在座椅靠背上,他感到一种恐惧从心灵深处涌起,神经到了崩溃边缘。窗外,顶天立地的高楼大厦像一座座山峰从他头顶压了下来,紧接着,他能听出自己的头颅、肩膀、脊背在挤压中碎裂和折断时发出“咔吧咔吧”的可怕声音。街上的灯光映照在包厢的窗帘上,那落地窗帘的巨大投影变幻莫测,扑面而来,好似黑暗中窜出的幽灵,倏地一下窜过他头顶,全身,穿越整个骨髓,飕飕发凉。他真想扯起嗓子大喊一声,驱逐这种紧张、烦恼和愤怒,但他又不愿让叶稷看出他的心思,哪怕他现在心脏被当场挤碎,身体被重重泰山压成肉饼,他也不会在叶稷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内心紧张和害怕。

吴尔强烈的控制着开始抖抖嗦嗦的手,掏出烟盒,装作心不在焉递一支给叶稷,借以掩饰内心的不安和狂乱。他试图摆脱刚才的极度惊吓,摆脱自己强奸“顾月”时的幻影,“顾月”狰狞的头和恐怖的面部表情仍在他眼前晃动,她尖利痛苦的叫唤和孤零无助的呻吟不断在他耳边回荡,并形成巨大的共鸣。他感觉到自己的躯体和灵魂正面临着被摧毁,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徒劳。

吴尔在心里怨恨起来,把事情不断地往复杂的层面去想,官场里的人看似心气高远,其实心地荒凉。凭着经验和直觉,吴尔判断“顾月”写那文章,一定是得到过叶稷的授意,否则,一个弱女子,凭什么能够抓住自己把柄,并且大肆做文章?这是叶稷对他吴尔上次拒绝打广告做出的相应回敬,而“顾月”,则是蓄意报复,两个人是不谋而合。

虽说眼下叶稷已经摆平了,但吴尔对那个“顾月”却不敢掉以轻心。

吴尔想到她就会生气。

哼,“顾月”这个怪胎,如果再让她这么折腾下去,别说华丽家园的隐患和危机消除不了,搞不好就连生态家园的问题迟早也会被她查出来。他很明白“顾月”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而且他也敏感到,已经有人在关注他的生态家园项目了,他必须抢先采取防范措施,不惜血本防范。他向来习惯使用自己灵活的战术和机智的头脑,善于利用合理金钱调动有利资源来维护自己的利益,所以,他马上利用叶稷在宝灵日报上推出一系列正面宣传,让这些所谓的强势宣传首先占据市场,夺人眼球,掩人耳目,然后达到他将生态家园的楼盘以按揭贷款的方式顺利销售出去的目的。在他看来,这笔投入是值得的,媒体的声势无论何时都不可小觑,要不然,他也不会满足那个狮子大开口的叶副总,让他从自己帐上划拉走那么多钱。

吴尔是个没什么过硬的靠山后台和社会关系的纯粹生意人,生意场上遇事全靠金钱铺路打冲锋。幸好这些年他挣了不少钱,有钱没势的日子他过得并不轻松。尤其是像眼下这种房地产泡沫导致潜在金融风险的危急关头,他冒着要么破产,要么获得极大利益的危险和侥幸,用金钱和利益双轮驱动的方式获得开发房地产项目,进行滚动操作,几乎将所有的资金都套在了生态家园这个项目上。成功与否,就看最后的关键时刻,如果他现在将生态家园的楼盘以按揭贷款的方式顺利销售出去,那他就算顺利迈过房地产行业近年来不断来自官方的宏观调控这不平静的一道坎了。

想到这里,吴尔心里很不踏实。

“妈的,都是顾月这个女人惹的祸,老子决不会轻易放过她。”

这些天,他一直在跟踪“顾月”,无意中竟发现她跟越冬有来往,而且还很密切。

这下吴尔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是兄弟出卖了自己,怪不得呢。”

叶稷在她转身之际,用试探性的口气问道:“你不是一直在关注民生话题吗,是不是发现大问题了?害怕一个人拿不下来呀?”

粟麦很意外地回头看着他,说:“您是怎么知道的?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呢,据我所知,市里一家房地产公司开发的一个楼盘有问题。”

“你指的是生态家园吧?什么问题?”

“生态家园有严重的质量问题。”

“哦?”叶稷很意外,也很吃惊。

“正在修建的楼房没有下水道。”粟麦神情严肃。

“什么?”叶稷张大了嘴巴,“你胡说吧?这怎么可能?”犹如晴空霹雳,把叶稷的眼睛神情震得发呆。

粟麦看了他一眼,说:“该楼房在开工建设之前,确实规划了下水管道,而且已经完成了80多米。但因为其中的一段要经过附近的一座教堂,在建设时遭遇到宗教纠纷和教徒的反对,虽经过多次协商,但一直都没有结果,事情没有解决,但是生态家园的建设工程却并没停下来,而且售楼也搞得有声有色,听说他们最近还打算在我们报纸上大张旗鼓搞宣传,我认为这是惊天的欺诈行为。”

“你……这个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消息的来源可不可靠?”

叶稷额头上渗出了毛毛汗,但却始终保持着稳重的状态。

粟麦说:“你听听这个吧。”粟麦把一个录音笔递给叶稷。

叶稷打开录音笔,一个很清晰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是一个受骗受害的业主,今年二月份购买了生态家园一套在建房,开发商为龙源房地产有限公司,首期交购房款9万元。由于过去我也做过这行,所以担心这房子的质量问题,因此在生态家园建设过程中,我会常过去看看,除了关注建设进度之外,对建筑质量也很关注。有一次我去的时候正下大雨,工地上停了工,我突然发现在建的楼房四周一片汪洋,打开楼房前的化粪池盖子,我惊讶地发现,池子里的水是满的,没有出泻口,不断地往外溢,于是我心生疑窦,干脆躲在附近一直等到雨停,工地开工,我倒要看看,这水坑水洼的他们如何弄。后来我发现他们用了两台抽水机,安上长长的水管,将化粪池的水直接抽到芜水河里……”

听完录音,后背竟冒出了冷汗,额头上也有了汗津津的反应。

作为报社的资深副老总,叶稷是何等聪明之人,深知正面阻止和干涉粟麦的报道是不明智的,甚至是愚蠢的,但是,正常的干预却是他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小顾啊,今年是建国60周年,上上下下情绪都很好,这本是中华民族的大喜事,所以,在这样的关键时期,我们媒体应该把握好方向,多做正面弘扬,歌颂太平盛世啊。”他用这样的方式表述,是想让粟麦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还不太懂得办报方向与市场经济的规律。

“叶总,我刚来报社,缺乏工作经验,只知道努力工作,有什么不当之处请叶总指教和批评。”粟麦不明白叶稷的意思。

“好,好。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做?”

“我觉得问题很严重,似乎超出了我们媒体监督的范围,应该向有关部门反映。您说呢?”

“嗯,好啊好啊,”叶稷装出笑呵呵的样子道,“我记得曾经给你们新进报社的同志上课时强调过一点,我们办报的宗旨是给党和政府排忧解难,为领导排忧解难,而不是找麻烦添乱子。想不到顾月你记得还很清楚,像这样的严重问题,我们是应该向有关部门反映,在有关部门没有作出公开处理之前,我们的报道要谨慎而又谨慎,不然,搞不好要出大乱子的。”

粟麦隔着桌子不停点头,说:“叶总您说得很对。我一定配合有关部门,把这个事情搞清楚。在报道上我会把握好分寸,牢牢跟踪,听从领导安排,按领导的意图办,不出纰漏。”

“呵呵。”叶稷尴尬地笑了两声,心想,这个女人太厉害了,她怎么这么肯下功夫?看来,这回吴尔是栽定在她手上了。有机会得提醒他一下,说不定他还蒙在鼓里,一旦顾月这里向上面汇了报,等到有关部门来查,他就彻底玩完了。想不到这个吴尔胆子真大,看来,他一定是用钱打通了层层关节,仗着某些人的过硬背景才敢这样有恃无恐地坑蒙欺骗消费者。想到这里,叶稷把椅子往后推推,双腿从桌子底下挪出来,站直了身体,满脸堆笑地说:“顾月,你去忙你的吧,给,这是你的录音笔,小心收好了。”

粟麦心存感激地一笑,道:“谢谢叶总指教,我告辞了。”

说完,粟麦转身离开。

二十七

帅歌约了管秦在宝灵市的名典咖啡屋见面。

管秦手捧一杯意大利意浓咖啡,眼睛盯着帅歌沉默不语,空气里除了咖啡的清香若隐若现,还漂浮着一丝尴尬气息。

看样子他铁心不打算帮帅歌这个忙。管秦与帅歌是警校同学,其父亲有权,管秦如今已是宝灵市和州路辖区派出所所长。瞧人家衣着光鲜,发丝铮亮,表情温文尔雅,处处显示出内心很深的城府。

帅歌说:“兄弟,这个忙对于你来说不是个难事,就算我私人求你,成吗?”

“如果是别的忙,我非常乐意帮你,只是这个暂住人口的事查起来非常麻烦。你也知道,现在城市居住的人口非常混杂,很多暂住人口根本就不办暂住证,没有搜查令你让我怎么帮你大张旗鼓搜查人?”管秦说话不紧不慢,态度不卑不亢。

“我说过要你大张旗鼓搜查了吗?我只是请你帮忙找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就在你的辖区。”帅歌说。

“那也不行。你没有办案介绍信,何以证明这个人是协查对象?如今是法制社会,上面又天天强调讲和谐,你可不要为难我。”管秦板起脸,一脸严肃地说。

“行,我也不想让你为难,暂住人口的事儿你就别查了。我这儿有个住址,你帮我把这个住址上的户主给我找到,这样总成吧?”帅歌狡猾地微笑,眼睛瞄着管秦。

管秦说:“帅歌,看样子你已经在我的地盘上查过了,怎么,是没查到才来找我的吧?”

帅歌笑了笑说:“算你说对了,我是问过那一带的周围邻居,邻居也说不清那人究竟去了哪里,打听了半天,只问到一个手机号码。”

“那你打他手机不就得了?”

“他手机停机了。我联系不上他。所以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求你。”

帅歌故意提高声音说出那个“求”字,咖啡屋很多人都惊讶地盯向他。

“干嘛那么大声?你想出卖我?”管秦不露声色,“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

“我劝你好好想一想,说不定你有办法联系到他。”帅歌收起笑容,眼睛里闪动着狡黠说,“想必你还记得,刚才我请你喝咖啡,你说你要亲自点地儿,一会儿你请我吃晚饭,也该轮到我点地儿了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很负责任地点一个大伙儿都很满意的地方。”

“什么,大伙儿?你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吃不了兜着走?”管秦急了。

“对了,我现在就逐个给那帮同学打电话。”说完,帅歌掏出手机,站起身,挥挥手叫服务员过来买单。

“算了算了,我陪你去,算我怕你。”管秦再也装不下去了,麻溜地跟在服务员身后,乖乖代帅歌买了单。

吴尔正在公司办公室与企划部经理一起谈做广告的事,电话响了,一看,是叶稷打来的。他对企划部经理说:“你赶紧去办吧,瞧人家可催得急。”

看着经理走出办公室,他满脸堆笑地接通叶稷的电话;“呵呵,叶总啊,我刚才正在和企划部经理商量广告事宜,现在正好跟您汇报。”

叶稷说:“算了吧,汇报就不用了。我看在老乡的份上,告诉你一声,关于你这个广告的事,我们社委会经研究决定,暂时不能做,这事我看就缓缓再说吧。”

吴尔听叶稷话里有话,忙问:“怎么,你怎么突然变卦了?”

叶稷听他如此说话,很不高兴。“你怎么说话呢,岂有此理。你究竟想干什么,做事一点游戏规则都不讲,净干坑人的事,今天我要是不提醒你,是我不够意思,可你,居然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哼。”

吴尔被抢白得浑身不自在,身体有些发僵,呵呵讪笑道:“您言重了,我怎么坑人?您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我能听到什么,我不过就是听到你的生态家园没有下水道,打算一直用抽水机排水。”

“谁说的?谁这样胡说八道陷害我?”

“哼,谁说的我没有考证,我是在我们一个记者的录音笔里听到的。既然是胡说八道,那就让她把那东西送到该送的地方去吧,让事实出来说话好啦。”

“哎呀,叶总啊,您还是饶了我吧。我们好歹是老乡,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别绕弯子,说说您究竟听到些什么。”

“我告诉你,这种事情影响很坏,在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我们是不能对你的这项工程进行盲目宣传的,所以我正式通知你,我们的合同取消了。”

吴尔笑道:“看你吓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叶稷正色道:“你不怕,你当然不怕呐。我怕,行了吧?我告诉你,我是看在老乡的份上跟你说句真心话,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

吴尔的脸白一阵青一阵:“你别那么认真,何必呢。该生气的不是你,而是我。我也不知道你们那位女记者到底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她不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她的,有机会你提醒她一下,什么事情都别陷得太深,否则无法自拔。”

叶稷听出他这是在恐吓,不禁火冒三丈,说:“好,好,我给你转达。”说完,挂断了电话。

二十八

这天,夜很深了,粟麦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脊椎整形专家按摩中心,影子投在红蜻蜓大厦广场前的路灯下,一直晃悠在吴尔的豪华轩逸车窗玻璃上。

吴尔仔细打量着霓虹灯下的广告牌,“脊椎整形专家按摩中心”是新开张的,他看见门口竖立着一块很气派的牌子,上面有专家的简介和照片,虽然照片比较模糊,但吴尔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就是“顾月”,而且“顾月”在这里又取了一个化名叫“棉花”。

不错,这个棉花就是顾月,顾月就是帅歌。

吴尔还记得顾月曾经以帅歌的身份告诉过自己,说她是学医的。

哼,这个女人还真是一个传说中的百变女人。吴尔兴奋不已地想。

自从那天看见棉花在和洲路邮局拿着一个信封找什么人,吴尔就多了个心眼,他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很值得探究,后来,他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信念,反复在棉花身上下功夫,终于将谜底揭开,让一个可疑而又可怕的事实呈现出来,原来棉花寻找的那个人是帅歌,这个帅歌不明不白地给棉花寄过很多钱。从某种迹象表明,这个帅歌有可能就是棉花怀疑的杀夫仇人。吴尔当时听了很吃惊,愣了几秒钟之后,突然脑子开了窍,明白了这一系列戏剧性巧遇背后所包含的机巧。原来,棉花要找的帅歌就是顾月,顾月搞不好就是一个杀人逃犯。

吴尔这下兴奋了:“对,没错,她就是一个杀人逃犯,要不然她怎么会有那么多可疑的身份和超人的本领。哈,老天你真是会开玩笑,你给大家开了这么一个滑稽而有趣的玩笑,哈哈哈哈。”吴尔忍不住仰天狂笑。

说不清楚为什么,吴尔在一阵狂喜之后竟然控制不住有一丝悲伤,他没有当棉花的面揭开这个谜底,他的情感受到某种心理暗示的控制,让他产生一丝惺惺相惜的情绪,他甚至想利用这个把柄掌控顾月,让她成为自己的帮手,反戈一击对付叶稷,还有那些无形的对手和危机。但是,他很快理智地告诉自己,对于这个顾月,不能再幻想什么,要求什么。这个女人是空前绝后的叛逆,死有余辜的怪胎。

吴尔很快掐灭了从心底生长出来的一丝情感。

此时此刻,当他再次看见这个女人由红蜻蜓大厦走出来,心里冒出的想法更是让人吃惊。“这个时候,突然把车开过去,撞死她是不是很容易,也很过瘾?”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兴奋而又刺激,他的双手激动得发颤,几次点烟都没打着火。

吴尔注意到顾月只顾低头走路,神情很疲惫。

停车道外,穿市而过的车道上,一辆又一辆货运卡车、摩托车、小车不时从吴尔身边边轰隆隆呼啸而过,尽管他关闭着车窗,还是能够听到巨大的震动声音。320国道是宝灵市区一条主要交通干道,即使在深夜,穿市而过的公路上货运车辆的往来也十分繁忙,川流不息。

吴尔睁大眼睛,跃跃欲试。

顾月已经快走到广场中央了,再走二十几步就接近出租车停靠的位置。看样子,她是想要打出租车回报社。

一辆出租车在广场外侧车道上横道拐过来,慢慢停靠在广场边。看样子,这是一个比较熟悉停车环境和客流量的老出租车司机,刚才他横道时的技术娴熟,让隔着十几米远的吴尔看得清清楚楚,心想顾月如果上了他的车,自己就是想下手,恐怕也很难了。

他身体紧贴在座椅靠背上,神经兴奋和紧张到了崩溃边缘。车窗外,顶天立地的红蜻蜓大厦浑身披满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一息一亮,变幻莫测,像一头张狂的怪兽,从漆黑的夜空中张牙舞爪向他扑面而来,这种威逼和震撼的恐怖信号不停地传递到吴尔的头脑中,然后蔓延到全身血管和细胞,让他情不自禁想扯起嗓子大喊一声,叫停那辆出租车。他甚至一心希望那辆出租车让疾驶而来的大卡车当场撞翻,压碎,出租车司机身体被几十吨重的货物和轮胎压成一滩模糊血肉。

吴尔盯着出租车看了几秒,脑子突然像中了麻醉枪,完全失了控,只见他狠狠一打方向盘,黑轩逸一个快速敏捷的左转弯,突然拐入广场。

刚停下来的出租车司机被黑轩逸的举动弄迷糊了,手里刚点燃的烟忘了吸,睁大两眼看着这辆车,不知道它要干什么。

正在广场值班的两巡值也一左一右回过头,同时盯上吴尔的车。两个人手里的电子高音喇叭同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警告黑轩逸赶快退出广场,广场上空的电子监控器也快速而有节奏地闪烁起雪亮耀眼的灯光,一明一灭地发出警报,提示这里不准进入。

吴尔好像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侧脸看了粟麦一眼,算准她的距离位置不过百米,他非但不转向避开,反而一脚踩下油门,加速。“轰——”黑轩逸向前一窜,冲着粟麦狂奔上去。不远处的出租车司机清清楚楚看见这一幕,不禁吓得脸色煞白,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眼看黑轩逸就要一头撞上粟麦的身躯,粟麦才做出反应,呆呆地站住。出租车司机不愿看到粟麦被撞飞出去,然后再跌到地上的惨状,赶紧闭上眼睛,长长吸了一口气。

黑轩逸发出尖利刺耳的刹车声。

“完了。”出租车司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光听这惊心动魄的刹车声音,就知道那女的完了,肯定是血溅当场,惨不忍睹。

刹车声停了之后,他慢慢睁开眼睛,不敢直接朝黑轩逸附近看,视线首先落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第一个看清楚的景物是血一般艳红的“红蜻蜓”三个闪亮大字,再把视线放下来,缓缓移动,他看见粟麦还站在那里,看着她前倾的身子距离黑轩逸不过五公分之遥,好险——出租司机大叫一声。因为亲眼目睹了惊险一幕,他感觉无比刺激,脸上洋溢出抑制不住的兴奋光芒。他面露微笑,替粟麦感到幸运,丝毫没有察觉到黑轩逸的存在与启动。他还没有完全摆脱刚才的极度惊吓,黑轩逸疯狂而狰狞的冲刺仍在他眼前晃动,尖利刺耳的刹车声也仍在他耳边回荡。

等到他彻底醒悟过来,他发现黑轩逸正急速偏向,冲向反向车道,从出租车前面一掠而过。他清晰看见开黑轩逸车的人脸上极度兴奋和疯狂的表情。“天啦,这不是意外,是蓄意谋杀。”出租车司机果断地冲口而出。

他哆哆嗦嗦摇下车窗,冲着还在发愣的粟麦大声喊:“喂,你快上我的车,我帮你去追那辆车。”

粟麦很快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来不及在前面拐弯,也学黑轩逸直接闯进广场,然后一个急转弯,冲出值勤的围堵,拐上320国道。

出租车一直追出去近千米距离,才发现黑轩逸的踪迹,出租车司机看见它从迎面而来的一辆货车旁一掠而过,估计车速已飚升到了120码,出租车也暗暗加速,在黑暗中飞驰,紧追不舍。

黑轩逸的主人好像从车外后视镜看见了尾随的桑塔纳出租车,再度加快了车速。

出租车司机感觉到黑轩逸的车速已经升到了130码,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替黑轩逸的主人捏了一把汗,心想这是什么人呐,如此疯狂,简直就是一个疯子。因为他知道,这段路不是高速公路,而是穿市国道,尽管路况比较好,再加上深夜没什么车辆来往,但这毕竟是国道,又是城市中心地段,以他一个出租车司机的经验,他最清楚了,很多意外可以随时发生,而这个疯子以这样的速度飚车,简直就是自杀。

出租车在疾驶了很长一段距离之后减慢车速,司机开口说道:“对不起,我追不上它了。这小子在玩命,我不能陪他玩儿。很抱歉,我到现在还没看清它的车牌。”

粟麦一言不发。从上车到现在,她一句话也没说。

“小姐,你是干什么的?那辆车你认识吗?”由于粟麦是从红蜻蜓大厦出来,出租车司机下意识把她当成了小姐。“你是不是得罪有钱人了?虽然人家今天没下手,但那是对你的警告。小姐,说实话,我本不想管闲事,是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我完全不由自主地作出了这样的反应……现在,你说句话,我们还追不追?”

尾随黑轩逸的桑塔纳仍在车道上飞驰。看样子出租车司机还想对黑轩逸紧追不舍。可是他们之间已拉开很大一段距离,正巧这时迎面隆隆驶来一辆集装箱卡车,卡车在一个拐弯处呈S型绕行,正好挡住出租车司机的视线,等到一错眼功夫过去,桑塔纳跟丢了目标,黑轩逸没了踪影。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粟麦这时也发觉黑轩逸从320国道上消失了。

“都怪那辆集装箱卡车,要不然,它不会这么快消失。”出租车司机懊恼不已。

粟麦继续保持着沉默。

“这附近有几条岔路,有一条通往豪华住宅小区,黑轩逸有可能去了那里。”出租车司机转过头看着粟麦,希望得到她的示意。

“不追了。”粟麦终于开口说话,“回头,去宝灵报社。”

“干嘛去报社,不去派出所?你搞清楚没,报案和爆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粟麦递给他一张钞票,说:“你走不走?不走我下车。”

二十九

帅歌与管秦当天下午便找到了和州路321号户主杨昌的厂子。

这个杨昌和他小舅子合伙在中心市场附近开了一家米粉加工厂,专做出口订单,生意很兴隆。和州路的房子也是他与小舅子合伙修的,两家人因为生意缠身,平日很少回家。

管秦走进厂门,高声叫喊杨昌。

“杨昌不在,送货去了。”一个女人从另一处房里走出来说。

她穿一件洋红上衣,领口用一只黑色蝴蝶结扣着,巨大的胸脯显得咄咄逼人。

管秦眼睛放光地盯着她:“你是谁?”

女人露出心知肚明的微笑:“我是他老婆。”

“他老婆?他是谁?”女人的微笑让管秦心痒。

这时,帅歌推开管秦开了口。他先说了管秦的身份,这让女人的暧昧稍有收敛,也让管秦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接着帅歌说明了来意,他说,急着找杨昌实在是迫不得已,因为事情十万火急,非找到杨昌了解情况不可。

女人从头至尾乜斜着帅歌,不说话。帅歌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回头看着管秦发愣。管秦狡猾地微笑,眼睛瞄着别处:“哎,那什么……杨昌老婆,快说说你老公在哪里?我们是为了公事找他,你不说话什么意思?”管秦说。

“对了,你别有什么顾虑,我们今天来找你男人其实只为了找一个女人。”帅歌故意使激将法。

女人果然上当,说:“找女人?什么女人?”

帅歌递上一张照片。

女人看了一眼,迟疑地说:“原来是帅歌呀,你们不用找我老公,我告诉你们,她只不过租我们家柴棚住过一段时间,跟我老公没关系。”

“什么?”帅歌和管秦同声异口。管秦抢先指着帅歌和照片问:“她叫帅歌?这是怎么回事……”帅歌情急地打断他的话,问女人:“你是说,她租过你家柴棚,那她现在还住那儿吗?”

“不,她走了。”女人瞟他一眼说。

“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吗?”帅歌提高了声音。

“不知道。”女人说。

管秦惊讶地盯着帅歌,许多疑问都在他的眼睛里摆着。

“不过,她还租着我们的房,没退。”

“什么?”帅歌很意外,大声问道。

“帅歌现在不在我们那里住,但她确实没退房。我也正纳闷呢,她不住那儿干吗还要租着那地儿,每月白交房租。”女人说得够明白,但帅歌还是很迷惑的样子。她接着说:“我猜想,她不退房也许还会回来住的。看你这人脾气不坏,不像气走老婆的人,我想告诉你,你老婆虽然人有些古怪,但却不是那种人。”看样子女人把粟麦当成帅歌的老婆了,帅歌感到很意外。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脱口问道:“不是哪种人?”女人狠狠白他一眼:“哪种人,你说哪种人?凭她长得那么漂亮,却混得那么惨,除了喝自来水,啃面包,还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你说说,她做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帅歌听到这话,呆立无语。

三十

走出中心市场,管秦立时火冒三丈。

他涨红了脸,指着帅歌大骂他没道理,好端端地气走老婆,还好意思从乡下跑到城里来请自己帮忙找人:“简直丢警察的脸。你不介绍我的身份倒好,介绍了你让我这个一所之长今后在人面前如何抬起头,在自己的地盘上混?”

看样子管秦真的气得不轻,他甩手大步走,大口喘粗气,一直走到他的车子旁边才缓过劲。回过头,看到帅歌一脸无辜和失落的样子,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两个人一时无语,默默坐在车里,管秦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又扔出窗口。接着,他回过头,语气关切地问道:“说说,你们俩究竟怎么了?”

帅歌说:“什么你们俩怎么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当真没明白管秦想说什么。

“说实话,我真的很好奇,你怎么会管不住老婆,让她离家出走呢?”

管秦的话让帅歌失魂落魄,无比心痛。他埋下头,有些神志恍惚地抓着头发,一言不发。

看到一向乐观坚强的帅歌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管秦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再追问了。这是管秦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内心最脆弱的一面,他有些吃惊,也有些意外。

为了缓解气氛,管秦没事找事打了一电话,完了,他把手机放回公事包,抽出一支香烟叼嘴上,又抽出一支递给帅歌,帅歌冲他摇摇头,然后长长舒一口气。

“说吧,下一步你还有什么行动需要我配合。”管秦抽着烟,拍拍帅歌的肩膀。

帅歌说:“我想通过邮局查找她。因为她每个月都要去邮局汇一次款。”

帅歌说话口气坚决,态度与刚才判若两个人。

“你确定她只在同一家邮局汇款吗?”

“不,不确定。以前她在和州路邮局寄过,因为她当时住那儿。”

“那你知道她现在住哪儿,会在哪个邮局寄?”

“不知道。”

“再说了,你也不确定她哪天寄,你就这么一天天等着,守着?全市那么多家邮局,你难道有分身术不成?”

“我可以在全市各邮局备案,请求他们协查。”

“你说笑话吧?人家凭什么理你?”

“就凭你。你是这儿的地头蛇,你说话一定管用。”

“嘁,你简直让我惊恐万状,我不干。”

“你不干也得干,不然我每天缠着你。因为在宝灵只有你能帮我。”

“这么恶心的话亏你也讲得出来。不过我听了挺开心的,哥们儿,我决定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啊?是真的吗?”

帅歌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别神经。听我说,我有一发小正好是市邮政局管业务的副局长,我们这就找他去。”

管秦说完扔了烟头,一脚踩下油门,发动了引擎。

管秦带着帅歌在街上转了两圈,找到一家很前卫的理发店,把帅歌按在活动椅子上,对前来招呼生意的理发师说:“给这哥们儿吹一个忧郁王子陆毅的发型。”

“管秦你干吗把我弄得这么矫情?”帅歌不明就里,抗议着。

“你不知道,我那哥们儿有一嗜好,爱好写诗,是个文学青年,特浪漫。一会儿你要用凄美的爱情故事打动他,可千万不要说你是警察,他反感警察,包括我在内。”

吹完头发,管秦又带他去市中心一家超市买了一套休闲装和一副平光眼镜,并且要他当场在试衣间换上。拿着身上的旧衣服在出口处付款时,收银员用惊诧的眼光扫了他一眼,让他心惊肉跳。收银员平生第一次看见有在试衣间就把新衣服换上的男人,而且这个收银员对帅歌长得帅和天衣无缝的好身材有着极大成见,恨不得把他当成时下吃软饭的“鸭子”,对他横眉冷对。

回到车上,帅歌在挡风玻璃上照照自己的样子,忍不住回头望着管秦:“说说,这家伙是谁呀?简直恶心死了。”

管秦笑得直抽气:“呵呵,是靳东吧。”

“靳东是谁?”

“是个很帅的电影演员。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是吗?那刚才超市收银员不会拿我当那小子吧?怪不得,眼神忒陌生。”

“哈哈哈哈,你不要再说了,再说我可尿裤子了。”一阵狂笑,管秦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接着,他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手提纸袋,里面装着一套精装版《裴多菲诗集》。他把那厚厚的诗集捧给帅歌,要他赶紧在去苏荷酒吧的路上熟悉诗人的生平简历:“最好是能用速记法背下一两首诗,待会儿保准你用得上。”管秦心怀叵测地叮嘱。

帅歌当即翻开书,从扉页到底页,一共用了两分钟时间。

两个人8点35分来到市邮政大楼斜对面的苏荷酒吧,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一个气质绝对非凡的家伙坐在小提琴手身边,摇摇晃晃地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

据介绍,这就是管秦的发小戴春,戴副局长。

帅歌在靠窗座位上坐下。第一次戴眼镜,感觉不习惯。他往上推一推从鼻梁上轻轻滑落的眼镜,向戴春点点头,表示歉意。他说:“戴局长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在下内心不胜感激。实在惭愧,也不知道戴局长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这样吧,我叫侍应生来,管秦你点吧。”

戴春毫不客气地说:“千万别让管秦点,他是个粗人,只会点白酒。这样吧,我来点一瓶威士忌,正宗法国威士忌,怎么样?”

帅歌随声附和:“好的,就威士忌。”

在侍者上小吃和点心的时候,帅歌转头朝窗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管秦不失时机地拿出那套《裴多菲诗集》,小声说:“这是帅歌特意给你的见面礼,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

“哎哟,裴爷的家底儿呀,我太喜欢了,太合我意了。”戴春高声大叫,满脸笑得阳光灿烂,明亮耀眼。

“怎么样?牙还好吧?”管秦附在帅歌耳朵边上小声问。

帅歌倒吸一口凉气:“酸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对了,我要给你们背诵裴爷的诗——《我愿意是激流》。”戴春摘下眼镜,露出闪烁的目光和愉悦的笑容。“噢,对了,在我朗诵之前,我想请问在座的各位,有谁能够告诉我这首诗的简单背景?”管秦一听此话,赶紧悄悄碰了碰帅歌。帅歌硬着头皮站起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我愿意是激流》是裴多菲献给未婚妻尤丽亚的一首情诗。诗人热情、真挚地向爱人倾诉衷肠,咏唱对爱情的渴望与坚贞……”

戴春热烈鼓掌:“好好,说得太好了。下面我就给大家朗诵这首著名的情诗——”

我愿意是激流,

在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

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

在河流的两岸,

对一阵阵的狂风,

勇敢地作战……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

树枝间作巢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

在峻峭的山岩上,

这静默的毁灭,

并不使我恼丧……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长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

在深深的山谷底,

草屋的顶上,

饱受风雨的打击……

只要我的爱人

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

愉快地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云朵,

是灰色的破旗,

在广漠的空中,

懒懒地飘来飘去……

只要我的爱人

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

显出鲜艳的辉煌……

在戴春朗诵诗的时候,帅歌悄声问管秦:“搞定啦?”

管秦说:“搞定了。”

帅歌心里有了数,脸色也有了几分酒意。

他在私底下对戴春啧啧惊奇,觉得他的记性不错,都这年纪了,还能完整地背下这首长诗,换作自己,就只记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酒过三巡,由管秦代言,叙述了一个凄惋而又动人的爱情故事,故事的男主人公就是帅歌,女主人公就是帅歌正在苦苦寻找的爱人。

“帮帮他吧,戴春。帅歌可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你不帮他,他心中的爱情花朵会枯萎的,爱的河流也会干涸……”管秦声情并茂,几欲泪下。

“好吧,我明天一上班就帮他办这件事。”

戴春其实是真的感动不已,他点头答应,并且由衷地发出赞叹:“真的真的好感动,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美丽崇高的爱情。”

管秦趁热打铁,顺水推舟:“那好,我们现在就拟订一个方案。帅歌,把你的想法跟戴春谈谈。”

“是。”帅歌精神抖擞地答应一声,不自觉地亮出了警察风范。

翌日一早,帅歌顺利敲开戴春办公室的门,把一个U盘拿给戴春。戴春从里面拷贝一张粟麦的照片,保存在自己的电脑里,然后,帅歌从公文包里摸出一支圆珠笔,在一张纸上记下一行字,宝灵市乌宿镇八家村棉花收,宝灵市和州路321号帅歌寄。

“棉花?”戴春看了一眼帅歌递上的纸条,立刻笑了,“棉花,这个名字好记啊,我现在立即就把这两个地址和照片打进电脑搜索,发到所有的营业前台去。帅歌,你就等好消息吧,只要你的爱人还会来邮局给这个棉花寄钱,我们就一定会替你锁住目标。”

“不管她在该市任何一家邮局寄钱,你们是不是都会知道呢?”帅歌问戴春。

“那当然了,我们的电脑是联网的,只要有人时刻盯着前台,她一来寄钱,我们立刻就知道了,并且还知道她是在哪家邮局办理业务。我们就可以通知业务员以各种借口缠住她。怎么样?”

“太好了,这样的布控,万无一失。”帅歌一个不留神,露出了专业术语。

戴春两眼逼视着帅歌,毫不客气地问道:“请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警察啊,管秦没告诉你?”帅歌态度诚恳地说。

戴春将信将疑,心里一阵不快,但他马上就释怀了。他站起来给帅歌倒了一杯茶,很认真地对帅歌说:“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说明你没把我当外人看,而我也更加为警察中有你这样至情至性的人而感到骄傲。”

“你不是讨厌警察吗?”帅歌笑着问。他喝了茶,抹了抹嘴,露出灿烂的笑容。

“对。”戴春顺口答应。“过去是,现在改变了。”

“你确信改变了?”

“确信。”

两个人一起嘿嘿笑了。

三十一

10点整,也就是帅歌离开戴春办公室不久,戴春刚刚把事情布置下去,粟麦便跨进市中心邮政大楼营业厅。

几个柜台窗口同时提供储蓄汇兑服务,她选择了一个人比较少的窗口,排在最后,前面还有三位。

闲着无事,粟麦东瞧瞧西望望,她很快就发现,营业厅装有很多监控摄像镜头。此时,就自己站着的这个位置和角度,起码就有两个监控摄像镜头正对着自己拍摄。还没轮到自己办理业务呢,如果轮到自己办理业务时,对着自己拍摄的镜头会更多,更集中,最少也有三个镜头专拍她的脸部特写,一左一右,一个正中。

“不好,”粟麦在心里暗叫一声。自己左眼角最近长了一块小褐斑,眼袋也比较明显,可能是长期心理紧张,睡不好觉造成的,平时不注意,这些瑕疵倒不明显,如果放大到视频里面看,而且放大数倍,在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情形下仔细看,那简直就是无比丑陋。

幸好,这时轮到她了,她很紧张地吸了一口气:“我汇款。”说着,她把一张填好的汇款单和3000元现金递进窗口。就在营业员接过钱和单子的一刹那,粟麦舒了一口气,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单子填得不对,重新填。”通过扬声器传出一个很刺耳的声音,接着,填好的单子和钱一并被扔出窗口。

“怎么不对?我以前都是这么填的。”粟麦对着窗口说。她发现自己紧张得连声音都变调了。

“汇款人地址也要写清楚。去一边填,下一位。”扬声器里再次传出声音。

粟麦很想解释自己居无定所,无法详写地址,话还没说完,就被下一位顾客挤到一边去了。

粟麦只好满心委屈地拿了钱和单子,去一边重新填写。这次她比较小心,尽量不让自己露出明显破绽。她在收款人地址和姓名栏里写上宝灵市乌宿镇八家村棉花,在汇款人地址和姓名栏写上宝灵市和州路321号帅歌。

这次粟麦多了个心眼,她没有把钱和汇款单同时递进窗口,而是只递进单子,意在请营业员先看看合不合格。经过这样来回一折腾,营业员脑子里对这事有了印象,她仔细看了看粟麦填写的汇款人地址。

她的样子有点怪异,好像看得很仔细,也很费力,突然,她抬起头,认真瞟了粟麦一眼,然后拿起鼠标点击电脑上刚刚还在显示的一个图像,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屏幕,接着又一次仔细看了看粟麦本人。

粟麦很敏感,还在业务员用鼠标进入电脑另一个程序时,她就产生了一种特别的紧张,感觉非常不妙。

时间过得特别慢。后面排队的人在催促,但是营业员不予理睬,她把单子再次放在柜台上,慢慢推到粟麦面前,并且站起身说:“请你再填写一下你的手机号码。”

“什么?电话号码过去一直是不用填写的呀。”粟麦已经明显感觉对方是在故意刁难和拖延时间。

“对不起,请你填一下,这是新规定。”

“我……我没有手机。”

“那就填家里的座机号码。”

“我刚来宝灵,住在一个很便宜的旅馆,那里好像没有电话,有我也记不住。”粟麦编了一个谎言。

“那,你的单位呢?你在哪儿上班?”

“我在找工作。”粟麦露出满脸歉意,“可是,还没找到呢……”

营业员盯住她的脸仔细看了又看,这时,另外一名女职员也看出端倪,走过来附在她耳朵边上悄悄低语,然后那位女职员便走到隔壁经理室去打电话。

粟麦心里全明白了。她想,现在不走,更待何时?可是她一时想不出脱身的好理由。望着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营业员,还有在大厅里游来晃去的保安,她不敢轻举妄动,心情十分紧张。

粟麦大脑陷入一片恍惚的空白中,眼前一片黑暗。她仿佛突然瞎了聋了,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浑身冒出一身冷汗。情急之中,她干脆闭目深吸一口气,用意念在头上划一个十字,寄希望于神明保佑,出现奇迹,拯救她脱离困境。

奇迹当真就在这一刻发生了。一辆警车突然鸣响着尖锐刺耳的喇叭,向邮政大楼疾驰而来,车上的警灯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电子喇叭里传来警告所有车辆和行人紧急避让的声音。接着,一群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营业大厅,两个人一组分散把守大厅所有进出的门。

“出什么事了?”

人们一阵骚乱,纷纷打听。不一会儿,在警察的干预下,人们渐渐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粟麦感到一阵晕眩,差点晕倒在地。

她没想到警察来得这么快,离打电话时间不过一分钟,警察就及时赶到,看来自己今天是插翅难飞,在劫难逃了。

“棉花,对不起,我不能再帮你了。可惜最后一笔钱没能给你寄出去……”

一行泪水迅速漫过粟麦的脸颊,滑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这时,业务主管和一位很威仪的警察一起走进营业厅,很快走进营业间。营业间所有职员看见主管来了,一个个“唰”地站起来,全场肃静下来,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主管和警察身上。

“出什么事了?”营业间负责经理问道。

警察和主管都没说话,过了几秒钟,主管叫大家:“都坐下,请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好好配合警察的工作。”

看着粟麦的营业员也只好听从主管命令,坐回自己的位置,也许她觉得门口有警察守卫,粟麦没办法逃出去。

主管将警察介绍给经理,随后和他礼貌地握手告别:“我和他说过了,他现在听你吩咐,你想做什么事直接和他说就行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失陪了。”

“好的。我是市刑警队的,我叫王涛。”警察面向大家作自我介绍。

“王队长你好,我是这儿的经理,你有什么事请吩咐。”

两个人一对话,粟麦便凭直觉迅速判断出警方此次行动并不是针对自己来的。她认为这种充分显示威慑力量的警方战术,绝对是在出现重大刑事案子时才会使用。

王涛掏出一张写有户主名字的纸条,递给经理:“请赶快查一查,你们这里有没有这个人的帐户,他的钱是不是被取走了。”

经理转身将纸条交给刚才纠缠粟麦的女职员, 名字打进电脑后,王涛站在女职员身后,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屏幕。事后,粟麦通过有关渠道得知,一位邮局退休老职工,在家里遇到抢劫,匪徒在追问出存折号码之后,残忍地将老人一家三口杀害。

看着女职员在电脑上操作,粟麦已经想好了脱身之计。

“有这个人的账户。不过,他的钱已经全部被取走了。”女职员回答道。

“什么?”王涛跳了起来。

“一个小时以前,他从红星路邮局取走9万元。”女职员接着小声补了一句,“半小时前在我们这儿取走9万元。”

“靠!”王涛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脚,脸色很难看地转身走了。

王涛转身一挥手,大厅里的警察也迅速撤退。

这时,很多人一齐涌到门口,只有还没办完业务的人继续留在大厅。

“哎,”女职员醒悟道,“刚才柜台前那位小姐呢?人怎么不见啦。”

“快,快给戴局长打电话,那女的跑了。”女职员大喊大叫,懊恼极了。

其实,粟麦这时还能听见柜台窗口内女职员的叫喊声。只是她现在已经脱离了险境,到了安全地带。以她的经验,她现在只要跨出这道门,再迈出三五步,就可以打到出租车,然后从容不迫地逃之夭夭。假设女职员出来追她,却要绕几个弯子,出几道门,至少有百十步路要走。等到她赶来,嗨,黄花菜都凉了。

粟麦异常兴奋,眼睛波光闪闪。

突然,她靠在门边不动了,敏感的交感神经告诉她,有意外事情发生。她身体内部一阵阵紧张,脑子发热,手足发冷。

就在此时,他看见帅歌大踏步走进另外一个门,朝大厅里走去。

粟麦明白了。原来女职员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这位爷的杰作。

这个人可是粟麦日思夜想,想见又不敢见的人。她下意识地张开嘴,将手伸出去,仿佛想隔着玻璃,隔着距离,隔着空气抓住他,就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他不放……然而,她终究没有让自己那样做,也没让自己喊出声,她快速转身,边走边挥手招呼的士,同时,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大厅,加快脚步朝的士走去。

就在粟麦回头看大厅的时候,她看见帅歌听了女职员几句话,就猛跳起来,扑向大门口。透过营业厅的玻璃门,他吃惊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侧身,低头,弓腰钻进出租车门。也许他看得不是很真切,但她的那一种形同野鹤闲云的独特姿态和体型,通过他的记忆屏幕闪现出来,与他眼中看到的情形相比较,相对照,最后两种映像合二为一,印证的事实告诉他,那个人就是粟麦。

帅歌拼命地跑过去,想拦住那辆出租车,可是,他现在跑过了出租车的停车位置,一时无法打到开往相同方向的车。固执的他一直跟着那辆车跑,这个镜头曾经在电视里经常出现,被帅歌讥笑为经典白痴,如今,他也成了这个令人可笑的经典白痴。而且,这个倒霉的白痴在奔跑过程中,被一辆高大威猛的集装箱卡车挡住视线足足五秒钟,随后,他看见的出租车就再也不是原先的那辆了,那辆车就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三十二

被业务固定在电脑前的越冬,连续工作了好几个小时,直挺挺的身体很是僵硬,他想站起身活动活动,不料一抬头,粟麦正站在他的眼前。

不知怎么的,他的脸竟然“腾”地一下红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用双手捂住脸,并使劲搓揉。“怎么,上班时间你怎么来了?”经过一番搓揉,越冬脸上有了充血般的红润,一双明亮的眼睛掩饰不住心中的真实想法。

粟麦的表情出奇的冷静。她把一叠钱放在越冬面前,越冬看了看她,笑说:“怎么?给我行贿啊?”

粟麦站在越冬对面,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想帮助你表妹棉花,请你把这笔钱转交给她。另外,并请你替我保密。”

越冬不解地说:“为什么要保密?”

粟麦说:“不为什么。学习雷锋好榜样,做好事不留名,这样解释可以吗?”

越冬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真佩服你的行事风格。好,我替你转交,不告诉她真相。”

“我……今天……”

粟麦本想说出今天在邮局寄钱遭遇警察的事,但她临到出口又变了话:“越冬,我打算再找那个知情人核实一下他说的问题,你陪我去吧。”

“你决定写内参还是向上面汇报?”越冬问。

“我们老总找我谈过话,他说如果这个知情人说的情况是真实的,表示支持我向上面汇报。所以我想抓紧时间做这件事。”

“嗯,好的,稳重一点没错。”越冬很爽快地答应了。

越冬带着粟麦去找上次那个知情人。

两个人走在路上,粟麦用看似很随意的口气说:“越冬,你能不能叫你表妹别当保姆了?”

越冬:“为什么?”

粟麦:“她不是有三个孩子吗?孩子那么小怎么离得开娘呢?你叫她回家带孩子吧,以后,我会帮助她。”

越冬:“哎,顾月,你与她素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棉花有三个孩子?”

粟麦:“这个……上次是你说的呀,你忘记了?”

越冬皱着眉头说:“哎,奇怪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可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吧。我觉得棉花的遭遇很值得同情,我想帮助她,但又不想让她知道,怕她思想上有压力,所以我想不如就以你的名义帮助她,你动员她回家,怎么样?”

粟麦将谎言编得滴水不漏。

越冬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粟麦敲开知情人的家,是他老婆开的门,态度很冷淡地告诉粟麦,他老公失踪几天了。

越冬听了这话脸色变黑,心里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粟麦耐着性子问他老婆,那女人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问来问去也没有个准信。粟麦试探着想问问女人知不知道这件事,女人装疯卖傻说她什么也不知道。粟麦很失望,情急之下拿出录音笔,播放她男人的声音,想激她一下,谁知这女人一听,竟然像个疯子,扑身上前就来抢夺录音笔。粟麦拼死护着不放,女人便使出全身的力气推搡,差点将粟麦从楼道上推下去,这时,越冬不得不帮助粟麦保护录音笔。可是,就在他刚刚把手伸出去,几个蒙着面的男子就冲了进来,其中一个大声喊着:“快,给老子打死这两个人,他们是入室抢劫犯。”说着几个人便围着越冬一阵拳打脚踢。粟麦说:“你们要干什么?你们为什么蒙着脸,还诬赖我们是坏人,依我看你们才是坏人,快住手,再不住手,我要报警了。”“报警?好啊,你快点吧,不然就来不及了。”为首的蒙面人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一步一步向粟麦走来,掏出一把三角刀。

粟麦心知肚明地说:“光天化日,你们就想杀人灭口吗?我警告你,你们这是犯罪!”粟麦的话让那家伙一愣,就在这一瞬间,粟麦抄起沙发旁边的电话,飞快拨打110。

电话已经拨通了,但还没等到人来接,蒙面人扑过来,一脚踢飞电话机,掉在地上的话筒里响着对方“喂喂”的声音,粟麦灵机一动,转身一边高声求救,一边拼命摔打东西,让对方听到这边现场发出打斗的声音。

蒙面人本来拿出凶器只是想吓唬吓唬粟麦,并没打算真杀她,可是粟麦这样做,逼得他不得不铤而走险,拿着刀向她冲过来,粟麦下意识往墙角躲,结果把自己逼到了死角,没有了退路。眼看蒙面人的刀子就要捅过来,突然,越冬扑了过来,正好扑在粟麦身上,刀子也就在同一时间刺进了越冬的背心。蒙面人红了眼,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刀子,接二连三地向越冬身上乱捅,证人的老婆这时清醒过来,冲进厨房,拿了两把菜刀出来一边疯狂挥舞,一边冲着楼道大声叫喊:“杀人了,快来人啊——”

蒙面人逃走了。

挨了几刀的越冬血流了一地。他躺在粟麦的怀里,意识似乎还很清楚,眼睛睁得很大,用很吃力的声音问粟麦:“录音笔还在吗?”

粟麦满眼流泪,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冲着他点头。

越冬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说:“好好保护……这是证据。”接着,他很吃力地掏出一叠钱,抱歉地对粟麦说,“顾月,抱歉,我不能替你做好事了,你自己交给她吧,她在城东锦溪花苑301号……”

粟麦终于控制不住失声大哭:“越冬,你别说话。”她一边哭一边冲着知情人老婆叫喊:“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120打电话?你真想他死在你这儿吗?”

“不用了,不用叫救护车了……顾月,你应该知道是谁找人对我们下的手。你,要抓紧办这件事,不要怕,不要犹豫,啊……你去叫我表妹棉花别在那里干了……你,现在就去告诉她……说我对不起她,没有好好照顾她,反而还给她添麻烦,你就对她说,说我交代她办的事情不用办了,要她赶紧回家,带孩子……好好地过日子……我……”越冬的声音越来越弱。粟麦只好把耳朵贴近他的嘴边,她眼里的泪水像开了闸似地“哗哗”流淌不止。

越冬脸煞白,嘴唇渐渐地也变得乌青。可他还在坚持告诉粟麦最后一个秘密,他说:“我利用你和棉花……替我报仇……希望你们别怪我……”这十几个字,越冬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说,可到最后也没把它说话,他再也没有力气了,他浑身的血都快流干了。

粟麦也忍不住告诉越冬:“我也是在利用你替我报仇,希望你也不要恨我,我还知道棉花是谁,我曾经跟踪过她,我,我的真名叫——”

“嘘——”越冬说不出话,但他做了一个制止的神态,并且努力地抬起手,颤抖地按压在粟麦嘴唇上,意思叫她不要说下去,仿佛知道她想说的一切。

粟麦使劲地抓住他的手说:“越冬,你是一个好人。你要坚持住,救护车快到了,快到了,就快到了……”

“不,你放开我,快去……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不要让警察看见你,去,快去呀,去把我的话赶紧告诉棉花……”看越冬的神情快不行了,但他似乎铁心要赶粟麦走,粟麦不肯走,他就不肯落气,艰难地睁着眼,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看着她,脸上挂着十分痛苦的表情。粟麦实在不忍心看着他这样,只好轻轻把他放开,流着泪一步一回头地离开,还没等她走到楼梯口,越冬望着她的眼神便黯淡下来,接着,他的头轻轻一歪,好像是冲着粟麦点了一下头,就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三十三

粟麦一路狂奔来到城东,再折向北,拐进锦溪花苑高级别墅小区。这地方她上次来过,一辈子不会忘记。当时,她亲眼看见棉花掏出钥匙开门进了301号单体别墅,现在她知道是秀和的家。

在“脊椎整形专家按摩中心”呆久了,粟麦知道阿娇和秀和,还有不少定期来那儿的女人都是有着“同志”情感倾向的问题女人。当然,粟麦在这个非同寻常的感情漩涡里陷得不是很深,这一点她自己十分清楚,因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粟麦身体非常不适,情绪很焦躁,但她只要往报社新闻中心那间大办公室一坐,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男人身上的烟味、汗味,还有荷尔蒙的味道立马能让粟麦的情绪安定下来。而每当这个时候,也是她最想念帅歌的时候,她总是忘不了那次与他在车上的经历,那次要不是使用了紧急预案,粟麦有可能当场晕倒在他怀里。她知道,帅歌的帅,那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直抵心口,洞穿她的肺俯。理性并没有说服她的身体,那一种在身体内部恣意汪洋的感觉挥之不去,这一次,她是十分真切地感觉自己无力抵抗这种生命的悸动。也就是说,她终于承认自己有了生命悸动的特征,这可是她一生中真正的第一次。自从十多年前嫁给易非,她的心就基本上死了。易非在近十年里一直没有碰过她,她也不以为意,乐得清静。可是现在她才明白,那根本就不叫清静。清静对于别人是什么,粟麦不知道,但对于她来说,那是一种精神桎梏,身心自虐和慢性自杀……多少年来,她就像一个隐身人,在大家全都毫不在意的漠视下尽情挥霍青春,蹉跎岁月,她的离经叛道,独往独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甚至一本正经,都像是一个没人搭理的傻瓜在人生舞台上独自表演,无人欣赏,又无人喝彩。而她的生命就像一棵无人问津的岸边花树,随风摆动,随水漂零……有时候,她感觉到自己太累了,不想再苦苦支撑下去,她想干脆与易非离婚算了,再找一个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肩膀靠一靠,人生就该到站了。这,也许就是大众所说的生活吧。可是,她却不甘心过这样的大众生活,她也不可能将自己汹涌澎湃的感情彻底湮灭。每天如日出日落,每年怀花开花谢,她都在焦虑又无奈地等候着,一遍又一遍执着地想象爱情与她邂逅,上前跟她打招呼,将她引入芬芳花径,欢快徜徉,乐此不倦。

粟麦来到锦溪花苑,毫不犹豫按响了301号门铃,她算准了秀和这个时候不在家,家里只有保姆在打扫卫生。尽管她对这顶尖级富人的住宅有心理准备,但当棉花打开门时,她还是不敢跨进去,房子的宽大和装修的金碧辉煌,让粟麦有一种晕眩的感觉。

“你?”棉花开门就认出了粟麦,但她很快收敛表情。

粟麦情绪很悲伤,面对棉花,一句话说不出来。

她注意到棉花的穿着很入时,已经完全跟数月前的样子判若两个人。尤其是她看粟麦的表情很冷漠,很排斥,这种表情让粟麦感到了一种压力,一种距离。

粟麦低下了头,激情与冲动使她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身体用风衣紧紧裹住,仿佛害怕暴露心思,更担心自己承受不住痛苦和压抑随时逃离。

棉花没有请她进屋的意思,脸上的表情等于在告诉粟麦,我刚刚打扫过屋子,不想让人进来弄脏。

气氛沉郁凝重。

粟麦低头唏嘘不已:“你就是棉花?”

明明认识棉花,却要装着不认识,粟麦无法忍受这种虚假。对话陷入冷场。

“是,我就是棉花,你有啥事?”棉花感觉诧异,心想,她知怎我的名字?难道是吴尔那老东西告诉她的?

粟麦很怕说错话,沉默了一会儿,勉强抬起头:“这里有3000块钱,是你表哥越冬让我带给你的,你收下吧。”粟麦此刻没有选择,不可能退却,只能按照越冬临死之前的嘱托做,她脸上表情平静漠然,目光坚强镇定。

棉花没有接,也没有理粟麦,她眼里含着怀疑与敌意。自从二茨走后,她一下子变得冷酷无情了,内心充满了冰冷的复仇火焰。只是她不知道这仇该找谁报,心中很是焦灼不安,深陷在仇恨中无法自拔。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迟早也会步二茨的后尘。

相对棉花而言,粟麦的情绪和态度要显得平和许多,这也许是面对棉花的缘故:“给,拿着。相信我,我是越冬的朋友。”

“越冬的朋友?真不敢相信,人不人、鬼不鬼的越冬还有你这样的朋友。”棉花冷笑一声,她异常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在演戏,搞不好是吴尔派来试探自己的。

棉花的话让粟麦心寒。她说:“你怎么这样说你表哥?你表哥对你不好吗?”粟麦不想提越冬的名字,一提起,她眼里马上滚动着泪珠。“你表哥……是一个好人,他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粟麦望着棉花,心里百感交集。她无法克制内心悲伤和痛苦,忍不住失控地浑身颤抖。她不愿把越冬遇害的事告诉棉花,因为她还没有情绪失控,但她却无法从极度悲伤和不安中解脱出来,眼前老是浮现越冬躺在地上汩汩流血的身体,以及他断气时头一歪的样子。他没有痛苦,也不悲伤,他对自己的死显得很麻木,似乎早有预感。终于,粟麦忍不住失控呜咽。

粟麦的表情在棉花看来就跟猴子翻筋斗似的,她很想笑,但极力忍住。心想这个女人的演技可真蹩脚。

“算了,你别在这儿演戏了,我不想看,也不想听。”棉花扭身就走,把粟麦晾在门口。

棉花义正词严地说:“你喜欢打人耳光是吗?未经本人同意,你私自动手打我,这是严重违反公民行为守则的,我可以告你侵犯我的人身权利。可是,我不告你,因为正巧我也喜欢打人耳光。好家伙,你去打听打听,在我们乡下,从来不会发生这种来而不往非君子的事情,这就叫一礼还一拜,一报还一报。”

棉花的举止行为像换了一个人,把吴尔和秀和都给镇住了。

秀和傻眼了,呆呆地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起初抓起一个沙发靠垫,准备反扑的心情早已灰飞烟灭。

“很抱歉,我老婆冒犯你了,我这就替她向你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吴尔脸上堆满歉意,微笑着向棉花作揖,但事实上他在注视着棉花的表情。

“对,都是你的错,你就是对不起我。”棉花破釜沉舟地指着吴尔。

吴尔没想到她会这样,想阻拦来不及了。

只听棉花冷笑一声,转身拿出一叠不堪入目的照片丢在沙发上,将吴尔所作所为一股脑抖了出来。

秀和瞄一眼那些照片,眼前直冒金星,头一歪,晕厥过去。

吴尔慌忙四处找药,一边责怪棉花:“看看你干的这事。她心脏不好,一直在吃药,难道你不知道?”

吴尔终于在沙发当头的矮桌上找到了秀和的救心丸,把秀和扶起来,倒出药丸往她嘴里塞。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帮我倒水来。”吴尔急得高喊,他担心儿子回来看见他母亲这个样子会和他拼命。

棉花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愣着不动。

“现在知道害怕了?早知道害怕别这么干。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棉花我小看你了。”吴尔很想发作,但他忍住了。

棉花慢慢地走过来,不声不响地从吴尔手上将秀和接过来,先是紧捏秀和的脸颊,让她的嘴张开,将药丸丢进口腔,然后把她的身子扳转过来,用膝盖顶住后背,一使劲,秀和的喉咙发出“嗝儿”一声,药丸下去了。

吴尔吃惊地盯住棉花,像看一个魔鬼似的看着她,心里开始对她产生一种可怕的想法。

吴尔没问她这一狠招是从哪里学来的,但他就从这一招感到了棉花的可怕。心想,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吴尔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帮着棉花把秀和身子放平在沙发上,他的手碰到了那些艳照,像是被火烫了一下,赶紧把它们收拾起来。

“这……这些东西不能给儿子看见,我,帮你把它收拾起来……”吴尔脊背冒汗,心里却一阵阵发凉。

“你收拾起来也没用,我还有很多。”棉花冷冷地看着他,心里阵阵发狠。

“棉花,你究竟想干什么?”吴尔问了一句傻话。

棉花看着他发笑:“不干什么,我想让你儿子也看看。”

“你疯了。“

“我没疯。我知道他过了18岁了,是成年人了,既然是成年人,他就应该对这件事发表自己的看法,他不是很聪明,很能说会道吗?我想听听他的意见,看看这事该怎么了断。”

“你想讹我?”

“不。”

“想要钱?”

“不。”

“那你想要什么?”

“人。”

“谁?”

“你。”

“那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有什么不可能?你说来听听。”

“我儿子不会答应。”

“就这?我有办法让他答应。”

“我不答应。我不愿意帮你养杂种,还不是一个两个,仨,我没那么无私,再说了,我也不是活雷锋。”

“呸,你才是杂种。你儿子才是杂种。”

“啪”,棉花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你,你敢打我?”

“对,我打你了。有什么不敢的,一个保姆,穷疯了的乡下贱女人,打的就是你!”吴尔露出了狰狞面目。

“吴尔,你是个混蛋,你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我做事从来不后悔。一个做什么事都要后悔的男人,能有这么大本事和这么大的家业吗?能让你眼红到不择手段想要谋财害命吗?”

吴尔的话彻底激怒了棉花,她转身从厨房拿来一把菜刀,要和吴尔拼命。

吴尔冷笑着,根本不把棉花放在眼里。

“我砍死你。”棉花扑过来。

“好啊,你砍死我。砍死我财产也不属于你,也是秀和和我儿子的,哈哈。”吴尔大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麻痹了棉花,就在她一愣神的当下,吴尔飞起一脚踢飞了棉花手里的菜刀,并顺势将棉花按倒在地,将其双手反过后背,死死地扣住。接着,他脱下自己的皮带,将其双手反绑起来。经过这么几下子,棉花仅有的一点蛮劲和狠劲被彻底摧毁了。虽然她是一个农妇,有些力气,但要对付吴尔这样的江湖老手她还嫩点。吴尔从背后一提,将棉花从地上提溜起来,摁在地上跪着,左右开弓,狠狠地先扇了她几个耳光,打得棉花眼冒金星,嘴角流血。

吴尔好像彻底疯了,不知道是他骨子里面有这种疯狂,还是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的面目特别凶残,眼睛珠子都是红的。他像一头嗜血的狮子,狂暴地将棉花五花大绑起来,然后顺手抓过沙发巾,将棉花的嘴堵上。最后,他也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气。

棉花一直愤怒而仇恨地看着他。她虽然被他用暴力征服了,但内心却产生了更强的反抗力。她的嘴说不出话,但她的眼睛里喷射着怒火,就像毒蛇吐着信子那样,充满力量和阴狠。她明白了,明白为什么秀和会得心脏病和产生同性恋心理,原来她一直生活在一个暴力和变态的家庭,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也为了这笔巨大财产,她忍受了下来,同时,她也不能容忍别人来和她争夺,因为,她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没关系,秀和,吴尔,咱们慢慢玩,你们不怕,我也不怕,姑奶奶我从二茨闭眼的那一刻起,想的就是如何把三个孩子养大,然后找到害死二茨的仇人,与她兑命。放心,你们不想好活,我更不想好活。吴尔,你个狗杂种,走着瞧,慢慢你会明白,我们的个性有多相同,哈哈。”棉花在心里狠狠道。

三十五

棉花毫无反抗力地看着吴尔把沙发上的照片统统扫在一起,一张张撕烂,撕碎,然后拿到卫生间用水冲掉。

就在吴尔撕照片的过程中,棉花发现沙发靠背里有个小小的灯光一闪一闪。会是什么东西呢?这个东西在棉花眼里变得重要起来,她想起这个位置就是刚才秀和坐的位置,难道是秀和放了定时炸弹不成?棉花脑子飞速转动,把她能猜到和想到的一切可能都筛选了一遍,最后她断定那是一个微型摄像机。这个东西棉花是在一部侦破片里看到的,她当时还想过,怎么现在科学如此发达,连这样的小玩意都会出现在市场上,只要有钱都能买到。

事实上,棉花猜对了,秀和是在晕厥之前打开了这个东西,现在它忠实地记录了眼前的一切活动,帮了棉花的大忙。

“又是偷拍,真恶心,真是有其夫必有其妻。”棉花心想。

棉花趁吴尔进卫生间的空档,一动身子,背靠沙发,将那个闪亮的玩意儿攥到了手里。

她在吴尔回客厅之前,恢复了刚才的位置和态度。

聪明的她害怕吴尔再来收拾她,或者是搜她身,看看她身上是否还有照片。她现在一心想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就是保护摄像机。那家伙有巴掌那么大,棉花一时还没藏好,很担心会被吴尔发现,缴了去。突然,棉花急中生智,故意抬头看了一眼客厅墙上的挂钟。

她这一看不要紧,吴尔也赶紧看了一眼挂钟。不好,12点过15分了,还有几分钟儿子就要回来吃中饭了。

“臭婊子,希望儿子回来救你是吧?想得倒美。”吴尔来不及细想,赶紧将棉花抱起来往她那间屋子走去。

不久,吴尔从棉花房间出来,顺便带上了门,再用钥匙把门反锁上,钥匙揣进了口袋。

吴尔刚刚把屋子收拾好,儿子吴宇就回来了。

“回来了?儿子。”吴尔守在秀和的身边,一副慈父和好丈夫的样子。

“我妈怎么了?”吴宇一进门就看见母亲躺在沙发上,紧张地喊叫。

“别担心,就是刚刚犯病了,已经服了药,没事的,过会儿就好了。”吴尔眼里泛上一层泪光,神情有些落寞和悲凉。

吴宇看见了父亲眼里的内容,心想父亲还是关心母亲的,他说:“爸,我们家到底有多少钱?”这是他从懂事以来第一次这样喊父亲,平时他要么喊他“吴董”,要么喊他“老大”。

“儿子,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你现在的主要精力和任务是要放在学习上……”吴尔声音温柔地对儿子说。

“知道。将来一定要考上品牌大学,然后出国留学,帮吴家树碑立传,光宗耀祖。”吴宇不快地说。“我就是想知道,要多少钱才能治好我妈的病,我真的是不想看着她老犯病……再说,妈都这个样子,我就是考上大学又有什么用?万一哪天妈发病身边没人,有个三长两短,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胡说。你妈不会有事的。记住了,以后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们活着都会很有意义的,我保证。”吴尔说着说着,眼泪哗地滚出眼眶。

吴宇也很受感动。他走到父亲身边,帮父亲把秀和脸上的一缕头发抹到耳朵后面去,看着母亲昏迷的样子,心酸地趴在父亲腿上低声抽泣。

吴尔抱紧儿子,双手在他肩头轻轻抚摸着:“儿子,你真的长大了,肩都跟我一样宽了呵。”

吴宇伸出手,把父亲的一只手攥住,父子俩终于握手在一起,彼此有了一种值得怀念和珍惜的感情孕育而生。

“哎,对了,爸,怎么没看见棉花?”吴宇问。

“哦,她呀,你妈就是被她气病的,我,我把她辞退了。”吴尔说。

“哦。”吴宇想了想,再次问父亲,“爸,您给她工钱了吗?”

吴尔愣了一下,冷不丁被吴宇这么一问,他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儿子,怎么想到问这话?难道你老爸像赖人家工钱的人吗?”吴尔用搪塞的口气说道。吴宇没听出来,用他自己的思维方式理解了吴尔,因此,他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吴尔从身上掏出一张百元票子,递给儿子,说:“儿子,今天没人给你做饭,你到外面去吃吧,吃完上学去,要高考了,抓紧点,知道吗?”

吴宇接过钱,懂事地说:“还早呢,我帮你把妈抬到床上去,要不,我们把她送医院吧,不然,我真的不放心。”儿子说完,眼泪自顾自地流下,像蚯蚓似地在脸上游走。

“好吧,我这就给120打电话,要救护车过来,儿子你听话,这里真的不需要你操心。快去吧,啊。”吴尔见儿子不肯走,不得不将亲情戏继续演下去。他这时既担心秀和醒过来跟自己闹,又担心棉花在那间房子里弄出动静,心里很着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吴宇看见爸爸脸黑了,以为他真的生气了,就乖乖地站了起来,说:“那我走了。爸,您对妈好点儿。”

儿子的这句话,差点又把吴尔的眼泪逼下来。他爱抚地在吴宇肩膀上拍了拍,又冲着儿子使劲点了点头。

吴宇走之后,吴尔立刻来到棉花住的屋子里。还好,被他打昏的棉花还没醒过来,他把她装进一只很大的编织袋里,扛起她进了车库。一会儿,他开着车子风驰电掣地向和州路驶去。

通过很长时间实地观察和跟踪调查,吴尔收获非常大。他发现,粟麦始终住在报社单位宿舍里,没来柴棚住,而柴棚的侗家老板和他小舅子合伙在中心市场开了一家米粉加工厂,专做出口定单,生意兴隆,难以脱身,只是每周回家一趟,星期六早上8点钟一家人来这里洗洗涮涮,共度周末,翌日9点左右回中心市场上班,那边有一个临时简陋的住所。因此,从周一到周五,这里的一栋楼基本上属于空楼,而粟麦所租赁的柴棚,更是她用来打掩护的一个处所。

吴尔对粟麦的每一个细节都已了如指掌。

他还注意到,粟麦最近总是大白天往这边跑。她故意避免在夜间出行,并不是自我防范措施,而是夜间要在红蜻蜓做按摩工作,她只有在白天的时候才有空。白天她是记者,说声出去采访,不受时间限制。白天是记者,夜里是按摩女,吴尔真搞不懂她究竟是什么人。想想,按摩女都是些什么货色?也可以说是变相的妓女。那么换句话说,她白天是天使,夜里是魔鬼。吴尔在江湖上闯荡多年,还没遇到这样的高手,这也是粟麦激起他持久不衰的亢奋的原因之一。

鉴于粟麦警惕性高,尤其考虑到她认识自己,所以吴尔很是小心谨慎,处处留神,他甚至再也没去报社和按摩院,怕万一不小心被粟麦撞见,以她性格,随时处于警觉状态中,任何细小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惊动她,使之再度逃之夭夭。

吴尔没有沿320国道向西走,而是改走新改道的沿河路,再折向西,最后掉头绕道一条小路,抄近路来到和州路偏北位置的柴棚。吴尔停了车,下车实地勘察了这段水泥小路,他发现这条小路可以到达柴棚门口,这个发现让他松了一口气,要不然,扛着那么一个大活人走这段路,风险太大,万一碰到喜欢管闲事的人,这事就有可能穿帮。

吴尔一身西装革履,领带飘飘,没有人怀疑他别有用心。他转了一圈,心里更加有底,干脆装扮成粉厂老板的亲戚,大摇大摆把车停到老板楼下的坪地,然后摇晃着手里早就配好的钥匙,开了柴棚门,把棉花扛了进去。

值得庆幸的是,一路没有碰到任何人。

他把棉花丢在地上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一封没有封口的信。

看来这封信不是邮寄而来,而是有人专门从门缝下面塞进来的。

这封信是一个叫帅歌的人写给一个叫粟麦的人的。起初吴尔没理顺人物颠倒关系,反复读了两遍之后他明白了,写信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帅歌,听口气是个警察,而那个被称为粟麦的人就是那个假帅歌、假顾月、假棉花。帅歌在信里说,自己是根据她寄钱给棉花的汇款单上的字迹找到这里来的,而且知道她就住在这里,他怀疑她就是伤害二茨,致人死亡的嫌疑人,他希望她主动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

“粟麦,你走之后,我对二茨的案子重新调查了一次,发现许多疑点和有价值的线索。但是你知道,单凭一些疑点不能构成法律依据和犯罪事实,本着结案的原则,现在二茨的案子基本上已经结了。但是我不知道该不该安心合上这个案卷。我也不知道那个伤害二茨的人究竟能不能真正安心地逍遥法外。我认真研究和分析了当时的情况,估计案发当晚,你是属于误伤二茨(而且这里面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根据我国刑法对自首以后予以从宽处罚所作的原则性规定,过失伤害致人死亡的处罚是很轻的,如果主动投案自首,还可以从宽处罚。既然你已经意识到自己触犯了法律,而且也已经陷入良心内疚与自责的深渊无法自拔,那你何不选择投案自首,让良心早日获得安宁,精神早日获得解脱?这总比你一直流浪在外,提心吊胆强吧?粟麦,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大好的前程和美好的生活在等着你,快回来吧,不要一错再错了……”

帅歌还在信的末尾留下了手机号码。

吴尔读了这封信,心里彻底知道粟麦是什么人了,他有了新想法,而且对自己将要采取的行动方案作了一次大胆修改。他按照这个电话号码拨过去,很快,电话接通了,是一个很年轻的声音。

“喂,你好,我是帅歌,你哪位?”

“你别管我是谁,我只想告诉你一条准确线索,你要找的人,你最好去宝灵日报社和红蜻蜓洗浴中心一个叫‘脊椎整形专家按摩中心的地方去找,她在宝灵日报的化名叫顾月,在红蜻蜓洗浴中心的化名叫棉花……”

“喂,喂喂,请问你是什么人……”

吴尔打完这个电话,随后就把手机卡取出来,扔了。他换上另外一张卡,冷笑着在心里说,那张神州行卡反正不是用我的身份证买的,让这个小警察去查吧。

他现在可以松一口气了。越冬死了,棉花在自己手上,那个逃犯粟麦很快就会落入法网。

吴尔打开编织袋,看看闷在里面棉花还没苏醒过来,他把她从编织袋里弄出来,得意地在她脸上拍了拍,锁上门,走了。

三十六

天空阴云惨淡。春季湿润的冷风,夹带着蒙蒙细雨,呼呼直灌进粟麦的脖颈,扑打在她脸上。她的身体颤抖着,腮帮绷紧,上牙磕打着下牙,双腿紧绷绷地迈着近乎机械的步伐,那是一种奔跑的速度。

粟麦失魂落魄地来到红蜻蜓洗浴中心。

“棉花,你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病了?病了就去看医生,怎么往我这儿跑?”阿娇看见粟麦脸色不对,关切地问道。

粟麦二话不说,一把抱住阿娇,眼泪禁不住哗地夺眶而出,顺着脸腮落下,纷纷如雨。

阿娇问:“怎么啦?谁又欺负你了?”

粟麦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娇说:“来,坐下,好好说,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在阿娇的一再追问下,粟麦说出一句令人惊悚而又含混不清的话:“越冬被人杀了……是他干的,一定是他干的!”粟麦没有说出吴尔的名字,是基于阿娇与秀和的关系。

阿娇不知详情,追问道:“他是什么人?告诉我,我帮你灭了他。”

“他是我的仇人……我一定要他血债血偿。”粟麦使劲摇着头,表情痛苦,似乎满腔犹疑和悲伤交织在心里,难以自制。

就在这时,粟麦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从窗外呼呼的劲风细雨中凸现出来,越来越近。她感觉自己在做梦,梦中的空谷足音就是这个样子的。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天呐,他来了,他终于找到这儿来了,他怎么这么快……这么快……

粟麦的声音戛然而止。

但是,粟麦刚才的话阿娇已经听得很清楚。她拿出一个特殊手机,在1字键上按了两秒钟,一个指定电话便接通了,这个特殊电话进入状态之后随时等候阿娇的指令。

神情恍惚的粟麦没有注意到阿娇在干什么,她只是睁大眼睛,远远盯着大门口,等待着来人。她看见了,她终于看见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人了,这是让她获得力量和勇气的时刻,也是让她感到兴奋和幸福的时刻。他是她生命中的光芒,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希望。她的心灵和身体对他的反应从未如此强烈过,那是一种超强的本能反应,尽管他离得那么远,而这个城市十分喧嚣嘈杂,又有千千万万人的不同脚步声,可是粟麦就是能够准确地判定出那就是他的脚步声,是他的到来。刹那间,她明白了什么是爱,什么是爱的感觉。

可是,棉花和三个孩子的身影就在这一刻占据了她的整个大脑。还有躺在门板上二茨的尸体和血流一地的越冬尸体。

理智告诉她,快逃,马上,赶紧,不然就来不及了。

粟麦用绝望的眼神凝视着那个矫健的身姿,泪水夺眶而出。她对阿娇说:“阿娇姐,我得走了,我不能落在他手上……我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虽然不是我自己想要走的路,是被逼的,被良心逼的,但我必须继续走下去……”

“你快去卫生间躲躲吧。别出声,我不叫你别出来。”阿娇也看见了来人。让她不可思议的是,这人不是凶神恶煞,而是一位帅哥。

“姐,你帮我打发他,千万别出卖我,告诉他我在这里……”

情急之中,粟麦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话,会让阿娇给来人带来怎样的灾难。

三十七

“棉花,就让我帮你结束噩梦吧。”阿娇冲着来者喃喃说。

阿娇不动声色地再次按下手机上的1键。这一次,她不用开口说话,也不用下达任何指令,就把一个暴力的信号传递了出去。

“请问帅哥,洗脚还是按摩?”阿娇迎了上去,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

“大姐,有大白天洗脚按摩的吗?我是来寻找一个人。”来人挡开阿娇伸过来的手臂,把她的视线往门口的招牌上牵引,指着粟麦的照片说,“就是这个人,粟麦。哦,对了,她在你们这儿的化名是棉花。”

“粟麦?棉花?有吗?怎么我不知道?没有。我这里既没有粟麦,也没有棉花,只有我——”阿娇轻佻地在帅歌脸上拨弄了一下。

来人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但隐忍着不动声色。

“怎么?帅哥不喜欢姐姐?只喜欢妹妹?不可能,像你这个年纪的帅哥一般都喜欢姐姐,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姐姐比妹妹更有经验,更懂得呵护小弟弟,是不是?”阿娇说着“噌”地一下脸贴上来,接着就伸手搂住了来人脖子。“看你眉头皱得像个粪蛋球,呵呵。”

阿娇装模作样在来人身上黏糊,拖延时间。

来人冷静地回过头,扭着脖子盯住她,说:“放开。”

阿娇乐了,说:“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阿娇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烟熏黄的牙齿,来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他说:“你觉得这是威胁吗?”

“那你是什么意思?”

“请你自重。”

阿娇听他这样说,脸就拉长了。茶色玻璃里,她看见自己的眼珠子通红,脸上露出稀有的难堪。她放开对方,在屋子里很快地走了一圈,然后停留在大班桌前,伸手握住茶杯盖子。那个盖子很特别,有一个像宝塔尖一样的把手,阿娇的手指停留在把手上,慢慢地抚摸,一会儿,她的手松开,握紧了杯盖,转身向他走来。

“你想干什么?”

“你说我想干什么?”

“你别乱来,我可是警察。”

“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我给你看证件。”

“别,你别掏那玩意儿,我根本分不清是真是假。”

“你少装糊涂,我看你就是故意想犯包庇罪。”

“你少胡说八道,我看你就是流氓强奸犯。”

“你——”

“我怎么啦?我被你施暴不成,恼羞成怒,打得头破血流,脑震荡……不信?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阿娇说着高高举起了茶杯盖子。

这下,来人明白她想干什么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一个接近疯狂的女人,他立时紧张,伸手想拦住她,但离她有几步远,刚跨出一步,她就动手了,只听见“咚”的一声,那只带尖嘴把手的杯盖便深深地嵌进阿娇的头部,她再狠狠地一拔,鲜血顺着一个小洞哗地喷将出来,阿娇顺势一倒,倒在他的怀里,那只杯盖也不知何时到了他手里,并且被他攥得紧紧的。

“你……你简直是一个疯子。”

他心里这个气呀。问题是他又不能丢下她不管,这也许正是他的个性悲哀。他掏出手机,正要拨打120,不想就在这时,他的后脑勺被一重物击中,“咣当”一声,他和怀里抱着的阿娇同时滚倒在地。

阿娇使劲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站直了身子,然后狠狠踢了躺在地上的他一脚,骂道:“王八蛋,昏死了还搂得这么紧。”

几个男人早已将人五花大绑弄得严严实实。阿娇挥了挥手,几个人立即消失。

阿娇转身反锁了房门,再将帘子拉满,遮挡了所有的光线。

阿娇蹲下身去。

“看见了吧,你对我的伤害有多惨重。”阿娇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只见一手鲜血,她把这些血一道一道往他脸上抹去,这样,他脸上便出现五道血痕,一道在鼻子正中,左右脸上各两道,使这张本来英俊漂亮的脸变得十分恐怖。

阿娇慢慢地翻着他的全身,她早已看了他的证件。看见了她也不怕,杯盖上有他的指纹,自己头上的伤明显是他干的。她自言自语地轻轻说:“帅哥,没想到你还真叫帅歌啊,可是,你现在看看你这样子还帅吗?简直丑死了。一会儿,我还得让你再丑一些,我要给你保留一张漂亮的脸,然后再毁掉你健壮的根,让你一辈子在女人面前硬不起来……看你还帅不帅,雄不雄……哈,哈哈……”

阿娇处心积虑地做出一个反抗暴力强奸的现场。第一步她已经成功。但她不打算收手,一心想扩大战绩,制造一个女方反抗过激,剪掉男方命根子的假象。

这个患有轻度妄想症的女人一经精神刺激,便行为失常,甚至丧心病狂。她起身拿出一把剪刀,“咔擦”一下就剪开了帅歌的裤裆。

一股冷风灌进来,帅歌身体有了反应,只见他身体抖了一下,接着,阿娇将冰凉的剪刀伸进去,探到他的敏感区域,帅歌很快清醒过来,发出“呜呜”含混的声音。

阿娇见他醒了,索性逗他玩。她把剪刀拿出来,换了手伸进去掏住他的鸟。

帅歌在大班桌下发疯一般死命地挣扎,向她大喊大吼。但他的嘴被堵上了,怎样叫也发不出太大的声音。

帅歌气得浑身哆嗦,却只能作无谓的挣扎。

他感觉平生最大的侮辱莫过于此。他用愤怒的眼神和含混的声音对阿娇发出严厉警告,警告她不要碰他身体。

阿娇左右开弓拍了拍他的鸟蛋,无耻地说:“我没有碰你,我只是想摸摸你。你被人这样摸过吗?还没有过吧?是不是很刺激?”

帅歌尽可能地夹紧双腿,可是哪办得到,双腿被分开绑着呢。帅歌努力了一会儿,最后放弃了这种痛苦的徒劳。他忍不住骂人,但嘴已经被毛巾堵得严严的。

“粟麦会落在你手里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你长得太帅了。可是,她为什么那么怕你呢?难道你不是人,是野兽?你是胁迫她,还是折磨她?你说……说呀!哦,对了,你的嘴被堵上,说不出话了,哈哈。”

“呜呜……”

阿娇无法听见他在叫些什么。但她明白他意思。帅歌的表情愤怒而痛苦。愤怒是因为她在尽情羞辱他,痛苦是他就此联想到粟麦在此间所受的种种遭遇。他甚至想,以粟麦的为人个性,要不是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或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是不会轻易就范去做什么按摩女的。一定是这个女人逼她干的。帅歌再次用眼神告诉阿娇,你信不信,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阿娇没理他,又把一手掌鲜血抹在他的裤裆里,气得他半死。

“我知道,你这会儿一定恨不得一脚踹死我。”阿娇放下剪刀,双手使劲分开帅歌的两腿。

帅歌疼得皱眉闭眼,仰头闷叫。

阿娇再次拿起剪刀,在帅歌的膝盖上敲了敲,说:“你怎么不踹?不叫?是不是踹不动腿,也叫不出声?”

帅歌保持着极度的冷静和镇定。他在犹豫,是否该与这个疯狂的女人拼个你死我活。他现在唯一能动的就只有脑袋,如果阿娇不靠近自己,他的脑袋也就只够撞击大班桌,自己撞晕自己。假如阿娇真的想伤残他,他必定收紧身体,让她尽量靠过来,然后用脑袋做武器,撞晕她。但那样的胜算几率究竟多大,他也把握不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只能赢,不能输,输了他就再也别想做男人了。

“本来我是打算让棉花亲自动手剪掉你这坏根,报你强暴她的深仇大恨。可是,我那棉花妹子生性懦弱,见到你就怕,躲之不及,所以,我也就不勉为其难,只好替她代劳了。”阿娇把脸凑近帅歌,为的是狠狠而又恨恨说出“强暴”两个字,不想帅歌听了这两个字却放弃了好不容易才有的反抗机会。

他突然之间明白了,他想阿娇有可能搞错人了。

帅歌对阿娇使劲摇了摇头,告诉她自己没有强暴过粟麦。接着他又告诉她,你一定是搞错人了。

他冲她点了点头。肯定地告诉她,你确实搞错人了。

但不幸的是,他摇头阿娇没看见,点头却被阿娇看见了。阿娇把他的点头当成了肆无忌惮地认罪。她气得大声地说:“你去死吧!”

紧跟着,传来帅歌惊悚的一声大叫:“粟麦——”

帅歌这一声叫喊,声音之大,不仅吓怔了阿娇,也让一直躲在卫生间的粟麦吓了一跳。

他居然挣脱了嘴里的毛巾,不顾一切地叫出了粟麦的名字。

“帅歌——”粟麦双眼泪流,情不自禁地从卫生间跑了出来。当一眼看见地上被捆绑着的帅歌,她就傻了。

“粟麦救我啊。这个女人要置我于死地……”

帅歌熟悉的声音掺杂了惊恐的成分。粟麦这才注意到阿娇手里拿着的剪刀,还有剪刀上的血迹。顺着血迹看过去,她看到了帅歌裤裆的破洞和血迹。

粟麦惊叫一声,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阿娇一下子跳了起来,仿佛粟麦的晕厥惊醒了她的一个梦。她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丢了手中的剪刀,跪倒在地,抱着粟麦哭喊起来。

粟麦很快醒过来,接着痛彻心肺地哭了起来。

粟麦的哭泣凄惨哀怨,充满了绝望无助。

粟麦和阿娇两个人相抱大哭,倒把帅歌弄呆了。他起初一头雾水,但马上就明白了事情真相。原来,粟麦错误地认为阿娇已经毁了他的生命之根。

“粟麦,我没事。它安然无恙,好好的。”帅歌顾不得羞惭,大喊一声,打断了她们的哭泣。

粟麦停止了哭泣,但还是忍不住迟疑地说:“我没听清楚,你再重复一遍。”

帅歌“嘿嘿”一笑,没说话,但他却快乐地冲粟麦眨了眨眼睛,示意她自己验证。

粟麦不敢看他那个地方,而是把眼睛看向阿娇。

阿娇十分委屈地说:“我哪里剪掉他?倒让他撞得我头晕眼花。啊呀,棉花,我的头好疼……”

阿娇这个时候还不忘记在粟麦面前撒娇。粟麦没理她,赶紧站起身帮帅歌解开绳子。松了绑的帅歌转眼就用绳子将阿娇绑了个结实。

他回过神来,发现不见了粟麦。

等他再转一个身,发现粟麦跪在地上。

“粟麦,你这是干嘛?”

“我求你放过阿娇。”

“不行。她触犯了法律。”

“真正触犯法律的人是我。我跟你走,你放过她。”粟麦的情绪已不像刚才那样激动,态度很冷静,口气也很冷漠地说。

帅歌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半晌无法开口。

手机响了,是粟麦的手机响。

粟麦走到门边接电话。“喂喂”好几声之后,说信号不好,拉开门,站到门外听,起初她没有说话,但听着听着她的脸色变了,说:“你想干啥?”顿了顿,又说,“你别乱来啊,我会马上报警。”突然,粟麦大叫一声,“不——”拔腿就跑。

帅歌反应过来去追,阿娇在身后提醒他:“喂喂,你那样子能跑到大街上去吗?”一句话提醒了帅歌,帅歌骂了一句“真该死。”恨不得掴她两个耳光。

“我有预感,粟麦要出事。”

“你说什么?”

“刚才我对你误会了。”

“废话。快说怎么回事。”

“这个打电话的人是粟麦的仇人。”

阿娇的话让帅歌陷入焦虑和沉默,想了想,他解开了阿娇的绳子,说:“赶紧给我找条裤子,快!”

三十八

吴尔急匆匆赶回家,他担心昏迷中的秀和,这种感情基于儿子对他母亲的关爱。儿子在父亲面前毫不掩饰的痛苦和恐惧,让吴尔深受感动,并知道该怎么去做。

吴尔开门进屋的时候,秀和正在客厅沙发上翻找东西,沙发上扔得乱七八糟。看见吴尔进来,秀和停下来,警觉地看着他。吴尔给秀和倒了一杯水,声音出奇温柔地问:“找什么呢?”

“没找什么。”秀和满腹狐疑地接过水杯,然后看了他一眼,好像怕他在水里放了毒似的。

“看到你没事就好了,我现在放心了,要出去办点事,会晚一点回来。晚饭你和儿子去外面吃。”说着吴尔放下一叠钱在沙发上,起身往外走。

“你站住。”秀和的声音从背后飘过来,像一粒子弹击中吴尔。

吴尔刚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

“棉花呢?你把那个妖蛾子藏哪去了,是不是又要赶去会她呀?”秀和冷冷地说。吴尔低下头,没有接话,过了很久,态度诚恳地对她说:“秀和你别东想西想,从今往后我都听你的,我再也不花心不搞别的女人了,我们一心一意过日子,就像当年刚结婚那样,成吗?”“鬼才信你的话,这些话你都说多少遍了,跟多少个女人说过了?”“这些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真的。因为你是我老婆,只有你永远不会背叛我,也不会冲着我的家产打歪主意……”吴尔的话说得很诚恳,眼睛里闪着一丝泪光,这是秀和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顿了顿,秀和说:“你今天怎么啦?好像变了一个人。”“是,我是变了一个人。儿子中午回来对我说了很多话……儿子懂事了,他老子也该懂事了,要不,我在他眼里就成人渣了,他以后会瞧不起我……”吴尔眼里的雾气又浓了一层,秀和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心里的怨恨不动声色地慢慢融化,像冰山一角,开始脱离阴冷的背景,渐渐向河流游弋,逐渐逐渐地缩小,最后渗透到河水里,沉了下去。

带着一丝歉意,秀和问吴尔是不是藏起了摄像机。

“什么摄像机?我怎么没看见?”吴尔吃惊地张大嘴,有些不解地看着秀和。秀和在证实吴尔没有说假话之后,把真相告诉了丈夫。

“坏了。”两个人都意识到出了麻烦。而且两个人同时想到了棉花。“是她。一定是她搞鬼,把证据藏起来了。”

说到证据,吴尔背心沁出一身冷汗。这些天来,他被证据的事情弄得心力交瘁,焦头烂额。他认真回忆当时会录下一些怎样的镜头,首先是棉花拿出来的那些黄色照片,接着是秀和昏倒,再接着是自己暴力殴打棉花和捆绑她……吴尔回忆不下去了,他得赶紧去和州路。他想,好在棉花现在控制在自己手上。但他也担心粟麦在他之前去那个地方,发现棉花并救走她,因为那里毕竟是她的家,她想什么时候去,谁也阻拦不了。这样想,吴尔在心里大骂自己猪脑子,当时怎么没想到这一层。想到这里,他恨不得马上赶过去,把棉花剁成肉馅,做成肉包子。他不动声色地安慰秀和,说:“没事,别怕,我一会给你回话,你在家里好好休息,等我消息。”他不敢告诉秀和,在她昏迷之后,他都对棉花做了些什么,他怕说了真的吓坏秀和。

其实,棉花早在半道上就醒了。

她故意继续装昏迷,逃避吴尔的疯狂毒打。她虽然人在袋子里,眼睛看不见,嘴也被堵上了,但耳朵灵着呢,她偷听到吴尔给帅歌打电话,这个电话提到自己的名字,内容却很蹊跷。她甚至听到吴尔将手机卡丢在那个方向,等他走后,她连滚带爬找到这个被丢弃的电话卡。拿到这个卡之后,她似乎受到启示,心里琢磨了很久,她想那个摄像机太大,藏不住,一会儿吴尔来准会发现,不如干脆将摄像机里的内存卡也取出来,这样藏匿两张小小的卡可就方便多了。但她把摄像机的内存卡取了出来之后又犯了难,因为吴尔除了绑住她的手脚,还学电影里的绑匪用毛巾勒住了她的嘴,她的手掌和手指虽然能活动,但要想解救自己却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急之中棉花只好将两张卡塞进了自己的阴道。

后来吴尔将柴棚搜遍了,只搜到摄像机。他打开摄像机的盖子,发现内存卡不知去向。

火冒三丈的吴尔将棉花提起来,抓住她的头发使劲往墙上撞,一连十几下,棉花便接近失去知觉的状态,吴尔估计她已没有力气大喊大叫了,扯开她嘴上的毛巾,一字一句地问她:“我问你,内存卡哪儿去了?”果然,晕晕乎乎的棉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吴尔手一松,她的脑袋立即垂下去,头发乱糟糟遮盖了她的脸,看不见任何表情。吴尔再次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提溜起来,让她的脸对着他那张狰狞恐怖的脸。“说呀,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吴尔说到做到,立马从身上抽出皮带,一手握住皮带扣,一手拿在三分之二的部位,用前面三分之一的部位照着棉花赤裸裸的身子抽下去,一下,两下……这种抽法钻心痛,但伤人却不是很重,棉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苦,她痛苦地紧闭眼睛,深深地呼吸,几乎每咽一口气,都发出沉重的响声。吴尔见她死不开口,气急败坏地望向她,说:“棉花,说心里话我不想整死你,我可怜你们家三个孩子,爹已经没了,要是再没了娘,真难以想象他们如何长大成人……”棉花听到这里,猛然直起身子,试图向吴尔发起进攻,可是除了双手被反绑,双脚也被捆住,只能双膝并拢,向吴尔的腹部顶去,吴尔早就看出她的用意,还没等她收缩的身体像弓箭一样张开,便狠狠地拿膝盖顶住她的小腹,稍一用力,棉花便只有张嘴抽泣的份,再也使不上一丝力气。她披头散发,眼睛里闪动着疯狂与仇恨。

“看来你是真的打算不顾一切了,那好,我成全你,我现在就弄死你。弄死你就像弄死一只流浪狗,这种狗在城里多的是,谁也不会去管。”说着吴尔死死卡住棉花脖子,把她的身体往墙角逼。他看着手表,时间一秒一分过去……棉花的脸越来越紫,出气越来越轻,渐渐轻得听不见了。数十秒过去了,吴尔见棉花还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不得不松开手。棉花嘴角动了一下,好似为自己的胜利得意地笑了一下,又好似蔑视吴尔发出一丝冷笑。她看见吴尔的嘴巴在动,脸上的肌肉在跳,她明白吴尔很生气,但是拿她没辙,她很清楚,在没有得到内存卡之前,吴尔是不会把自己怎么样的。只是她感觉视线模糊,屋子里好像越来越幽暗,她摇晃着身体,绵软无力地倒在地上。

棉花晕过去了。吴尔也傻眼了,束手无策。他没料到,自己会陷进这么一种无奈的僵局。看来他低估了棉花的意志力和膨胀的野心,这个女人要不是穷疯了,就是真疯了,他想。

他瞥了一眼手表,五分钟过去了。他估计棉花该醒过来了。说实话,一会儿棉花醒来,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付这个死不低头的女人。他痛苦地咽了一口唾液,望着躺在地上的棉花发呆,心想自己怎么会一度喜欢上这样的疯女人。他情不自禁地不断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我不可能喜欢她,肯定搞错了,这个女人是疯子,我最讨厌疯子,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疯子……一个没人知道的疯子。”

棉花苏醒过来。吴尔一时手忙脚乱,他把她抱到床上,拿起桌上剩下的半瓶不知道搁了多久的矿泉水,给她灌了几口下去。她虚弱不堪地蜷缩在床的一角,深埋着头,神情麻木,没有眼泪,也没有哭泣。冷静下来的吴尔没有继续折磨棉花,也没再说什么干脆把你弄死算了的话。他眼睁睁地看着棉花,心里冒出一连串的想法:“简直无法想象。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一个走南闯北,积累了不少原始资本,自诩有能耐高智商的男人,今天居然降服不了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吴尔想着想着竟然忍不住有些发懵,但他只能耐心等待,认真分析她现在的心态,想找出她的软肋。他不甘心这样的失败。

最后,他终于找到制服棉花的绝招了。

亏他想得出来,他想强暴棉花,用女人生理上的脆弱,刺激她不堪的神经。

果然,棉花对此近乎神经质地反应强烈。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内存卡是这屋子的主人拿走了,而且拿去公安局报案了。她的话令人感到不寒而栗,十分恐怖。

“你是说粟麦?”吴尔听到这话感到头晕目眩,手脚发冷。

棉花点了点头。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是谁。说这话,她声音颤抖,眼睛里忽然涌满泪水。

吴尔马上放开她,从腰间皮夹里取出手机,迅速翻开电话簿。

三十九

粟麦的电话再次响了。她按下接听键,没出声。

这时侯,她听见电话里有人在惨叫。而且她立马听出那是棉花的声音。等到这声音过去,吴尔说:“你知道一个叫棉花的女人吗?她现在在我手上,如果你不马上来,我会像干你一样干死她。”

“你在哪里?你到底想干什么?”粟麦开口说话,声音颤抖,眼睛里噙满泪水。

“在我告诉你我在哪里之前,我得先强调几条游戏规则,你听好了。一,不许报警;二,必须是你独自前往;三,带上我要的东西,必须是原件。如果你已经做了拷贝,要全部带来。这三条无论你违背哪一条,棉花都会立马死在我手上。对了,我已经知道棉花的丈夫二茨是你害死的了,我想你是不会忍心让棉花死的,因为你一直惦记着她的三个孩子,你比孩子的亲妈还要心疼那几个被你害死了亲爹的孩子……你是想赎罪,对吗?”

“是……”粟麦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那好,我成全你。你是不是也得成全我啊?”

“我,我不报警。我来,我一个人前来。”

“那我要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我真的不知道啊。”

“别装蒜,棉花说东西就在你手上。还有你的全部采访录音。”

“你怎么知道我的采访录音?谁告诉你的?”

“少啰嗦。你是不是想再听听棉花怎么说?”

“别别,我不愿棉花出声……”

“对,这就乖了。说真的,我还没见你这么乖过。”

“少废话。我就来,你立刻放了棉花。”粟麦大声说。

“你怎么又冲我大声叫板了?我注意到你的个性很奇怪噢,你总是喜欢以一个弱者的身份挑战强势者,玩刺激啊。好啊,玩刺激咱们再玩,我很乐意奉陪。”话音一落,粟麦又听见了棉花的惨叫。

“畜牲!你别碰她!”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不碰她。我说到做到。”

“好吧,我现在就来。你告诉我具体位置。”

“你先到柴棚来。然后我再告诉你具体位置。”

“哪个柴棚?”

“嗬,忘性不小啊,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都不记得了?这可是你我都难以忘怀的地方啊!”

“啪”的一下,粟麦将手机盖重重关上。她脑子里浮现出他在柴棚强暴自己的情形,她再也受不了这种被控制、被胁迫,被羞辱的奇耻大辱。她举起手,真想一把摔了手机,再也不让这个流氓打电话进来。但刚刚冒出这个想法,她的行动就被理智控制住了。现在的控制权在他手上,而不是由她控制局面,说了算。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马上坐的士赶到他指定的位置去,而不是拿棉花的性命赌气。她冲向路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刚对司机说了去和州路,她的手机又开始响起来。她瞟了一眼来电显示,还是吴尔。为什么我老是扮演弱者的角色?难道我真像他说的那样,进退由不了自己做主?粟麦想。她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偏不接他的电话。她心里其实很明白,只要自己没上钩,吴尔是不会把棉花怎么样的,相反,自己如果听电话,并且不由自主地表现出很在乎,很听话,很紧张,那么棉花反而会多受苦。粟麦打定主意与吴尔抗衡,偏不接他的电话,这样一来,她的电话就一直响,响得司机都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但见她神色凛冽,没敢开口说话。

“和州路到了。”司机的提醒让粟麦从纷乱的思绪中警醒。她叫司机把车停到教堂门口,司机照做了,粟麦付了车费,然后下了车。

下了车之后,她打开手机盖,按下接听键,只听得吴尔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只有10分钟时间,过时不候。”

“不用十分钟,我马上就到。”粟麦应道。她的声音平静,口气极度强硬,吴尔顿了顿,挂掉电话。

粟麦在那个曾经被吴尔车子撞倒的台阶旁停下了脚步。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教堂的白顶,希望看到她喜爱的鸽子。她看到了,蓝天下背景里有两只鸽子在尖顶上栖息,还有几只在屋顶上踟蹰,很闲静很安详的样子。粟麦不知不觉看呆了,内心紧张完全消除。

她挺直身子,朝教堂的入口走去。经过大门,进入布满靠背长椅的大厅,她已不担心在任何地方遭遇吴尔了,哪怕他有可能藏匿在此。

粟麦穿过椅子中间的通道,向神圣的十字架走去。她感觉自己正穿行在一条无比庄严无比神奇的走廊上。她现在的眼神比十字架还要肃穆,步态比鸽子还要闲静。

粟麦走到了十字架下。她闭目伸手摸了摸额头,接着,一个动作虔诚地做完。她在做动作的时候,嘴唇一张一合。现在她闭紧了嘴唇,仰起脸,对着头顶上受难耶稣致以敬意的同时,嘴角露出一抹嘲笑,因为她忽然想起谁说过的话,宗教是弱者的安慰,是走投无路中的道路。

记得在那年的平安夜,粟麦像每个教徒一样,手中抱着一本厚厚的圣经,听着那些发福的中年妇女,这个城市被成功男人抛弃的怨妇在那里唱圣歌,忍受着不可名状的痛苦,对世间的这种沉重和虚无产生由始至终的窒息般的思考和反抗。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一切的一切都会产生反抗和排斥,她希望自己的生命在每一天都出现奇迹,每一天都抛弃旧的烦恼,迎接新的开始。可是她怎么能够做到?怎么能够忘记过去?忘记过去等于背叛啊,她对自己说,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一百遍,一千遍……

粟麦看了看手机上显示时间,然后穿过教堂的侧门,沿平日熟悉的路径走去。一路上她很小心,她一直在思考着吴尔说的话:“棉花说东西就在你手上。”究竟是什么东西?难道棉花也搜集了什么证据,被吴尔发现了?当然,也不排除棉花已经知道了二茨之死的真相,想用这种方式与吴尔联手报复自己。这时候,粟麦的心跳激烈,情绪不由得激动起来。她左肩单挎着包,拉链松开着,虚掩的包盖下藏着一块临时捡的砖头,随时可快速拿出挥向企图对她动粗的吴尔,她甚至想象着用力一记下去,足以将他的头打破,将人打昏,比黑夜里对付二茨有利多了。

粟麦来到柴棚门口,先推了推门,发现门锁着,她冲着楼上大声喊房东,没人应,知道房东平时不住这里,左右邻舍也少于交往。她在确信周围没人的情况下,行动更加小心谨慎,她轻轻从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没发现异常。

她疑惑不解地看看手机,等待着吴尔再次打来电话。就在这时,她听到床底下有动静,赶紧退后靠墙,从包里掏出砖头,紧紧握在手里,警惕地盯着床下。发现是一只蛇皮袋子在动,还有细微和含混的声音,伴随着蠕动传出来。

粟麦回转身,快步走到床旁边,放下手里的砖头,伸手拽出袋子,轻轻抬手摸了摸,里面发出更为强烈的声音和蠕动。她蹲下身子,解开打着死结的袋子封口,掀开口子。一个女人蜷缩着身体,侧躺在蛇皮袋子内。袋子一打开,她猛然挣扎着昂起头,睁着一双烈火焚烧眼睛,鼻翼贪婪地翕动,呼吸着新鲜空气,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喘息和呻吟。

显然,她就是棉花。

可是粟麦差点认不出来她来。因为除了脸部受伤扭曲之外,粟麦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棉花,只见她脸青鼻肿,神态虚弱疲软。

“棉花,我是粟麦,我救你来了,来,起来,我帮你解开绳子……”粟麦把棉花扶起来,帮她解身上的绳子。

棉花看起来对粟麦很有敌意。起初她认为粟麦是吴尔的另一个女人,而现在知道她是自己的杀夫仇人。她狠狠地盯着粟麦,牙咬得咯咯响,心里盘算着等粟麦将自己解开绳子之后,如何狠狠致她于死地,出一口恶气。就在这时,她看见吴尔走进来了,她怕自己的眼神暴露信息给粟麦,让粟麦有所警觉,于是就紧紧闭上了眼睛,在心里暗暗地说了一声,用不着我动手,这个女人完蛋了……

片刻之后,棉花睁开眼睛,看到的景象是粟麦的嘴被毛巾勒住,手脚反绑在床架上,而粟麦无力地低垂着头,闭着眼睛,看样子被吴尔击昏了。

四十

吴尔搜遍粟麦全身也没搜到内存卡和录音笔,气馁地一屁股坐在床上。不久,他突然转过身,俯视着棉花,沉声吼叫,命令道:“你起来,起来!”

棉花扭动着身体,仰头怒视着吴尔。吴尔上前狠狠踹了她两脚,她挣扎几下,企图站起来,但没有成功。她头发凌乱,胸脯一起一伏。她的两手被反绑在背后,绳扣被粟麦解了一半,刚才她试着挣扎想解另一半,眼看快要成功了。她不想过早被吴尔发现自己的绳子已解开,因此尽量显示被动,伪装着等待机会。

粟麦长时间晕厥让吴尔很紧张,他脸色发青,将满腔愤怒都发泄到棉花身上:“臭婊子你说,内存卡究竟在哪里,你老实说,休想耍赖。”他一把揪住棉花的头发,向上拽起,同时,有恃无恐地拿掉棉花嘴上的封条。他刚才观察过了,周围几乎没有人。

棉花斜睨了他一眼,高傲地侧过脸去,露出轻蔑的冷笑。

“没想到你一个乡下婆娘,还有这等手段,不错,我很佩服你,我们换种方式谈谈怎么样?”

吴尔换了一种口气,说话声音也客气了不少。

棉花瞪着他,依然抿紧嘴唇,不出声,神色冷酷。

吴尔隐忍着。他太清楚棉花的性格了,刚才那样暴打她,她都没屈服,看来只有用软招对付她。

“你居然在我的眼皮底下,人不知鬼不觉地把我手机里的照片拿出去清洗出来,我想知道,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是不是早就预谋好了,要骗我的感情,还要骗我的家产?除了这两样,你还准备怎么对付我?”

“我想做什么,你都替我说了,我不想重复。”棉花终于开口了,她想拖延时间,等粟麦醒过来,那样,他要应付两个女人,自己就有机会挣脱绳子,甚至获得出其不意的机会。

“你倒是很爽快。你先掂量一下自己分量,搞清楚自己是谁。”吴尔说。

“我掂量过了,我也清楚我是谁。不过这跟分量没关系,你不也是行骗跑江湖出身吗?我跟你学,而且我相信青出于蓝必定胜于蓝。”棉花扭着头,眼睛看着墙壁说话。

“算了,照片这件事我不和你计较。”吴尔再度降低声音,情绪烦躁地说,“我答应给你一笔钱,但你必须把摄像机的内存卡还给我。”

“我说过,内存卡不在我手上。”

“我现在没问你在谁手上,我只想听听你有什么条件?”

“按理说,我现在的处境没资格和你谈条件。但你既然问我,我就告诉你,不然我又得吃眼前亏。”棉花用冷笑的口气说,“我听越冬表哥说,你曾经坑害过他,侵吞了他的所有财产,我不想知道他的财产究竟是多少,但我知道你在新颖路还有一套秀和不知道的房子,三室两厅,150多个平方。我想要这套房子,然后把我三个孩子接到城里来读书。”

棉花的口气十分理性,而且很强硬。

“行啊,看来你确实是越冬派来卧底的奸细,你也做了很细致的调查工作,我不答应你都不行。”吴尔说。

“你慢点答应,听我把话说完。另外,我还要50万,用来开一家美容院和一家足浴中心。等到将来赚钱了,我还要开一家正经的公司,等我孩子将来大了继承。”

“我知道了。”吴尔沉重地叹息一声。但事实上他心口突然一紧,有一种听到催命判官声音的绝望和无助。

“你怎么不直接问我要钱开公司,还等将来赚钱再开,多麻烦呀。”吴尔被她气得哭笑不得。

“这你就不懂了,听说过洗黑钱吗?我开公司就是为了把我从你这儿拿到的黑钱洗白,往后我要清清白白过日子。”

“嗬,你连洗黑钱都知道。我真小看了你。”吴尔快被她气得脑溢血,一时气促心跳。

“怎么样,有问题吗?”棉花问。

“我想我能够承受,但我不会答应。”

“你会答应的。”

“凭什么?”

“凭你对你儿子深重如山的爱。”

“……”

“还有,你不敢杀人。”

“为什么?”

“你好不容易挣下那么多钱,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生活,犯不着为一条烂命搭上自己的性命。”

她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她也相信吴尔应该听得懂。

“这么说,你的要价没有改变的余地喽?”

吴尔想认真看着棉花的表情,但他眼睛一阵阵发花,根本看不清她什么表情,他只听到她冷酷的声音:“是的,我烂命一条,什么也不怕。除非我死了,否则没价还。”吴尔依稀看见棉花的嘴巴在动,仿佛还看见她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笑容。

“你只是我花钱雇用的一个保姆,我们无怨无仇,你凭什么这么讹诈我,就凭你和我上过床吗?你我可是两厢情愿的。”

“上床当然是原因之一,你必须对你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在你们商人眼中这叫公平交易。但更主要的是我容不得你这种有钱无德的人,你们这些人靠肮脏起家,卑鄙创业,有了几个臭钱之后就坏事做绝。你知道为什么社会上有那么多人仇恨你这样的有钱人吗?就是因为你们为富不仁,为所欲为,我这么做是替天行道,谁碰到了都会这么做!”

“看来,过去有句老话还真是说对了。”吴尔自言自语。

“什么老话?”棉花说。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啊。”吴尔说完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着棉花看。

说实话,他对棉花刚刚的表现感到惊奇无比。他完全把这个女人想象错了,想不到自己几十岁的人,一生走南闯北,阅人无数,却把这个来自乡下、没有多少文化、又是一个寡妇的女人看走了眼。怎么会这样呢?难道自己真的老了吗?还是这个世界疯了呢?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在他心中弥漫。他非常绝望,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能容忍任何人不经他的许可就随便打他金钱和财产的主意,因为这些都是他的心血,尽管积累的过程不太光明磊落。

突然间,吴尔眼神暴怒而又凶残。他与棉花对视着,有一种动物之间互相残杀的本能意愿。他一下子暴怒起来,怒火中烧,热血沸腾。他憎恨自己当断不断,该硬不硬,在紧要关头软弱无能,达不成目的。他对棉花说自己没有勇气杀人而感到无比愤怒。

恶从胆边生,他憋足了勇气,猛然冲上去,飞起一腿,重重踢在棉花肚子上。棉花哼地一声闷叫,仰面倒在地上,反绑的双手一用力,被粟麦解开一半的绳子挣开了,虽然手臂因受此力鲜血淋漓,但顷刻之间的放松也使得棉花心花怒放,没有哭喊,鸦雀无声。

“告诉你,我的钱不是抢来的,是辛辛苦苦挣来的。谁想要我的钱,我就要谁的命!”吴尔怒吼道,“谁说我不敢杀人?越冬已经被我摆平了。你以为就你不怕死,烂命一条吗?告诉你,我吴尔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摸鸡屎。别以为我不敢对你下手,我要让你先看看,我怎样灭了这个名叫粟麦的女人,你就知道我不会让你好死。”

“慢。你说她叫粟麦,是她害死我家二茨?我想亲手杀了她,不劳你动手,多一条罪名。”棉花说。

“她害死你家男人不假。但那是你家男人深更半夜想强暴她,被她反抗时误伤致死。你不懂法,不知道她的罪名叫防卫过当,事实上她根本用不着逃亡,投案自首没多大事。不过她心肠太好,想帮助你,同时她又是一个基督教徒,总想着自己有罪,要不惜一切代价赎罪……”吴尔的话渐渐地让棉花的心缩紧,一阵锥心痛苦由内而外,快速掠过全身。

“这种人,活着也是受罪,还不如死了痛快。你瞧她现在跟死人有什么区别?我现在就把她装在口袋里,扛出去埋了,你信不信?”说着吴尔挥起拳头,噗噗两声,像砸南瓜一样砸在粟麦的脑袋上。粟麦晃了晃脑袋,没有任何反应。但是,那两拳发出的声响却非常清脆而有力,震慑人心。躺在地上的棉花身体一凛,心头像被泼了凉水似的一阵颤抖。

吴尔哼哼冷笑几声:“好你个粟麦,你装死,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是真死还是假死。”吴尔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再次朝粟麦头上敲了下去,正敲在她的前额,鲜血顿时冒了出来,棉花双脚跳了起来,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惨叫:“你别打她了,你打我吧——”

“我还偏打她,就不打你。”

吴尔转向棉花,他终于抓住了这个女人的死穴。

粟麦头上的血很快便流在地上汇成了一滩,吴尔咬咬牙,用装棉花的编织袋兜头将粟麦套上,然后继续用残忍的方式折磨棉花的意志。一心要摧毁她。

“求求你别打她,她都昏死这么久了……你,你连一个死人都不放过,你倒底还是不是人啊……”棉花求饶道。她目睹了吴尔对一个完全失去知觉的人实施肉体攻击的凶残行径之后,精神终于崩溃,脸色苍白,手脚冰凉,身体直打哆嗦。她从未见过如此没有人性的暴力场面。

早在吴尔和粟麦通话时,棉花便知道了粟麦就是害死二茨的凶手。当时,她真恨不得亲手杀了她。但她后来隐隐约约听出些意味,感觉粟麦害死二茨事出有因。接着,她知道了粟麦在以赎罪的心理和方式拼命挣钱,帮助自己抚养孩子,但她还是不能完全饶恕她,心想:“你这个害人精,你以为害死了我男人,用你那点臭钱就能摆平我?血债要用血来还,听说过吗?我要你一命抵一命……”就是基于这种心理,棉花对粟麦进行了相应的报复,故意骗吴尔说内存卡在粟麦手中,借此将粟麦骗来,想借吴尔的手杀了她,以泄心头之恨。后来她从吴尔嘴里得知真相之后又看到粟麦为救自己不顾一切,甚至包括性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这才为之感动。当她看到粟麦血流满地,吴尔还不打算放过她时,良心发现,为救粟麦挺身而出。

“住手,求你饶过她。”人性未泯的棉花几乎精神崩溃。

为了救粟麦,她决定停止一切怨恨与报复。

棉花泪流满面地伸出一只手。“我把东西还给你——”

“什么东西?”吴尔下意识地反问,他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内存卡。”

“怎么有两张?”

“还有一个是你的手机卡。”

棉花一边说,一边向吴尔摊开手心。

吴尔实实在在看见她手心里攥着的正是自己丧心病狂要得到的东西。可是,他却因为意外惊喜而忽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他没有去想,棉花的手为什么会伸开,甚至是向自己的面前伸来?

他只顾高兴地上前低头去拿她手心里的内存卡,却万万没想到她另一只手上拿着粟麦带进屋的砖头,而且用这块砖头代替一个女人倾尽全力的爱恨情仇,稳准狠地砸在了他的头上,使他还没来得及哼一声,身子便往前一倾,双膝跪地,一头栽倒在地。

棉花似乎不解气,照着他的头颅,学他对待粟麦的暴行,接着又在他头上补了几下,让他的脑袋也开出一朵大红花。

棉花动作麻利地捡起吴尔扔在地上的电话想给110报警,请他们赶快来救粟麦。可是她中途又改变了主意,她不想过早把自己暴露在警方视线里,因为她知道,警方查案子往往从报警人先查起。她想了想,打开吴尔手机后盖,把他曾经用过又丢掉的手机卡换进去,然后查出他拨给帅歌的那个电话号码。按键,拨过去。

很快,她听到了对方的声音:“喂,我是帅歌,请讲话。”

棉花顿了顿,压低嗓子说:“快来救粟麦,她……她出事了……快不行了……”

“她在哪里?”

“和州路的一个柴棚,就是粟麦的出租屋,你来过这里……”

“喂喂……”

电话挂断了。

四十一

帅歌见到粟麦的时候,她额头上鲜血仍在流淌。

被解救下来,她的身体软软的,瘫倒在地上。

“粟麦,粟麦,你醒醒……我是帅歌。”

帅歌赶紧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掐人中,掐虎口,可是越掐粟麦的脸色越苍白,嘴唇越发紫。帅歌打110报警,接着又打120,完全失去了理智。粟麦的样子太恐怖,让他领略到死亡的寒冷,感觉到透心的凉意,他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生死原来只是瞬间就可切换的事情,平日人们对生命的傲慢,在冲突面前出口就要对生命进行伤害的狂言,实则都是对生命的最大不敬。同时,他也明白了此时此刻这种有可能面对死亡的感受,恰好验证了自己一直以来是多么地爱这个女人,依恋和想念这个女人。他脱下外套,“哗”地一声撕下一片白衬衣的前襟,很快给粟麦额头包扎起来。

帅歌熟悉警方的行动和部署,110从接到报警到召唤人员再到发动警车出警一般需要三四分钟,路上需要10分钟左右,一共将近15分钟才能赶到这里。救护车也许更慢,20分钟可能还到不了现场。可是,帅歌才等了短短两分钟,就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那样煎熬。按理说,一名警察应该明白,作为现场目击证人报了案,自己是不能离开现场的。但眼下昏迷的人是粟麦,是他心爱的女人,不不,是他正在追查的嫌疑人,看样子她命在旦夕,于公于私他都无法理智和冷静地对待,无论如何他要救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帅歌实在不能等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粟麦的双手,将她拉扯到自己的背上,背起她往外飞跑。

他顾不了现场,也顾不了地上躺着的男人死没死,一心就想着尽快把粟麦送进医院抢救。他不能让粟麦有事,决不能看着她死掉。

帅歌背着粟麦抄近路跑出胡同,一口气跑到了街口,横在他眼前正是车水马龙的迎宾大道,为了保证这条大道畅通无阻和井然有序,全路段都设置了禁止的士停车乘降的标志,全路段安装了高密度的监控摄像头,随时捕捉车辆的违章情况,所以想在这条道上搭乘的士实际上是一种梦想。

“的士——”帅歌情绪冲动的对着飞驰而过的的士挥手,嗓门很高地一边跑一边在路上拦出租车。可是,出租车司机慑于道路管制的威力和交警处罚的压力谁都不敢停车,这下把帅歌气坏了。焦急万分的他干脆跑到双黄线中间,一路狂奔,一路前后左右见车就挥手求助,求助的结果当然只是徒劳。

这里离市中心医院有10多分钟的车程,他拦不到车,只能靠双脚跑路。他想打电话告诉救护车自己在什么位置,可是,不幸的是,他发现自己的手机、钱包、还有工作证都放在上衣口袋里,而他的外套留在了现场。估计这会儿一帮警察正在围着它们分析情况,或作为现场物证上报市局。

“帅歌,你平时不是很自作聪明吗?怎么也有糊涂的时候?居然连钱包和手机都忘了带。”帅歌一时心急如焚,只好咬了咬牙继续背着粟麦往前跑。

他没有一刻犹豫,快速地奔跑着。

“你不是一直怀着野心吗?一心想破这个案子吗?你不是做梦都想让这个女人主动自首,承认自己杀了人,然后把她送进监狱吗?现在你称心如意了,你不用送她进监狱,你直接送她进地狱好了……你不是常说,警察生涯让你心比铁硬,情比石坚,怎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怎么如今你竟然不开心?你心疼了?你的心怎么会疼?你明明爱着这个女人,为什么平时要那么装腔作势?”

帅歌在心里痛骂自己,恨不得抽自己耳光。

10分钟的车程,帅歌背着粟麦奔跑了20分钟就到了医院门口,这可能是世界冠军的速度。这时的帅歌,浑身已经湿透,额头上的汗水像屋檐水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淌个不停,稍往地上一站,地面便马上湿漉漉的。粟麦越来越沉重地压在他身上,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连直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帅歌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冲进了医院大楼,一看指示牌,急救中心居然要上五楼,这种非人性化的设置让帅歌神志发昏,竟一时找不到电梯口。他昂起头,歇斯底里地吼叫:“电梯在哪里?有谁告诉我电梯在哪里啊?”人们像在大街上观望他一样,用一种麻木而又冷漠的眼光看着他,有的人围着他左顾右盼,有的人甚至判断他可能精神有问题,可就是没人告诉他电梯在哪里。

就在此时,帅歌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对面的楼梯口,正盯着他看。顿时,他的血脉膨胀,心口咚咚直跳。他看见的女人就是粟麦,粟麦朝他看着,微笑着,笑容明媚,清新纯净。帅歌仿佛又一次看见她站在酉水河边花树下的情形,他很清楚地记着她当时的模样,记得她衣裙的颜色,飘飞的动感,还有她静止的身影。不知不觉,帅歌浑身焕发了新的力量和精神,他毅然作出爬楼的抉择,再次像个傻瓜一样朝着楼梯口走去,走近粟麦,走近她美丽鲜艳的笑容和芬芳四溢的生命。很多人这才有了反应,在他身后大声呼喊,告诉他电梯就在这里。帅歌这时已经爬到了二楼,他好像很庆幸自己的选择,觉得电梯没有爬楼快,他心里一直认为在跟死神赛跑,死神走电梯,他走楼梯,两个人抢时间,看谁走在前面,谁赢了,粟麦就跟谁走。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大喊大叫,但他一直都在问自己,粟麦在哪儿?快,告诉我……他听见了粟麦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无比清晰。他告诉她说:“粟麦,我没有力气了,你再帮我一次吧!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你是我生命中最大的精神力量知道吗?你必须活着,坚持活着……你的生命就像一棵花树,开满了绚丽夺目的鲜花,看见你,我就看见了美丽,闻到了花香……哪怕你给我的只是一线希望,一丝生机,我都会产生巨大无比的力量,包括你的忧伤都是一种力量,足以让我爬上五楼……

“粟麦,你知不知道,自从你走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想你,我泪流满面,幸福无比……我知道你选择和我分开是为了逃避,但我却想把你找回来,找回来不是为了分开,而是为了相聚……尽管我们相聚还需要等待,甚至是艰难的等待,但我有信心,有力量等待,为了我们美好将来……为了将来我们能在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一辈子,我真心实意愿意等待你,并且请你相信,我能给你最温暖的幸福!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最爱,我的全部……我爱你,永远爱你……”

帅歌已经没有气力喃喃自语了。他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体力正在无可挽回地与他的精神分离。精神在,但体力离他而去,飘在空中,他无法再操控它了。还剩最后几级台阶,他实在上不去了,只好不顾尊严,丢人现眼地手脚并用,一步一步地攀爬。在这最后的攀爬过程中,他的内裤,外裤,衬衣,凡属他身上的衣物都湿透了,他甚至听见了汗水淌过耳根子的声音。耳根子后面的暴筋在突突跳,为了挣扎,为了反抗暴力而拼命呐喊,声嘶力竭地呐喊。但他仍然对此无动于衷,此刻,他还有意志听命于他的神智,他的神智坚强而清醒。

终于,帅歌踏进了急救科的门,医生护士纷纷上来,接下他背上的粟麦。

“粟麦,你有救了……”帅歌感动得眼泪哗哗直落下来。

此刻的他就像一匹汗血宝马,久久地站在地上浑身发抖。

只一会儿功夫,帅歌的轻松和侥幸就被无情的现实摧毁。

医生出来告诉他,他们已经对粟麦做了多项检查和心脏恢复,并对病人的脑部外伤也做了处理,现在她的情况已不属于急救范畴,需要转科。

“那,医生请你告诉我,她现在应该去什么地方?”帅歌情急之中竟然问出这样的蠢话。

“18楼,神经外科。”医生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帅歌心灰意冷身体僵直。

18楼,这和18层地狱有什么区别?区别有,就是比地狱还多一份阴森和恐怖。帅歌只觉得周身阵阵寒冷,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径自走进急救室,走到铁床前,扶起粟麦,连同白被单一齐拽起,裹住自己的整个身体。与此同时,他伸手拽住一名女护士,声音低沉沙哑地命令她,你给我带路,去18楼。女护士见他这个样子,被吓住了,不敢吭声。他拉着惊魂未定的护士进了电梯,可是电梯刚一启动,帅歌突然跪倒在地,吓得护士惊呼喊叫。他喝令她住口,声音像铁器一样震慑人心。

他把粟麦从背上放下来,将她身体揽入怀抱,紧紧抱住,不想放手。他俯下头,轻轻地亲吻她的头发,她的脸腮,还有她一直闭着的眼睛……他久久地盯着她,却没去碰她的嘴唇。在他心里,她的嘴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要亲吻那个地方,必须得经过她的同意。女护士不吱声了,静静地看着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像刚才那样怕他,反感他了。

出电梯时,帅歌把粟麦抱了起来,他的眼睛始终都没有离开过粟麦的脸,眼里除了滚动的泪水,就只剩下痛苦和悲伤。女护士怔怔地凝望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柔情与同情。

“好了,就是这里了。”女护士冲他指了指“神经外科”的牌子之后转过身。

“慢。”帅歌叫住她,从怀里轻轻抽出床单交还护士。

护士捧着床单转身离去。神经外科的医生护士看见他抱着一个人进来吓一跳,愣了半晌终于明白他抱的不是一个死人,而是一个病人。医生上前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脸色凝滞地对帅歌说,先交住院费去吧,我们会尽力的。

粟麦安详地躺在一张干干净净的床上。她额上的伤,以及凌乱的头发,反而将她的美丽衬托得异常鲜明,魅惑。一种柔弱与英气的强烈对比,让帅歌眼前闪闪发亮,他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她,觉得她的美就像阳光一样从她身上、脸上,甚至头发丝里散发出来。

“你快去吧。”医生对他说。

突然,帅歌冲上去,一把揪住医生的胳膊,只听得咔嚓咔嚓几声响,医生的骨头快被他捏碎了,疼得说不出话,只好用手势向他求饶,求他把自己的胳膊放开。

“医生,求求你说实话,她是不是醒不过来了?或是成为了植物人?”帅歌的追问让空气愈加紧张,令人窒息。医生心里虽不能接受他对自己动粗,但对他的心情是很理解的,他点点头,表情痛楚地说:“现在还不能确定,得观察一段时间。”“观察一段时间?一段时间是多久?几天,还是几个月?”“都有可能。”帅歌目瞪口呆,两眼直望着医生,说不出话来。而医生的手臂痛得令他快停止了呼吸,病室内一片死寂。

帅歌感觉心头极度悲伤,难以控制。他真想拔腿奔下楼去,绝望地一路狂吼。但他知道,他不能。他现在没有权力这样做,他必须控制住情绪,赶紧想办法让粟麦住院,不管她是不是脑死亡,植物人,只要医生说她还有呼吸,还有救,哪怕还有一线希望,他就不会放弃。

接下来,他冷静多了。通过电话和银行转帐,很快将粟麦住院的事搞定,当他再次回到神经外科,看到粟麦已经全身披挂,医院对她进行了特护。但无论医生怎么努力,粟麦始终没有任何反应,除了呼吸尚存,她仍昏迷不醒。

他在她床前坐下来,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如同睡眠的样子。

“睡吧……睡吧,你在做一个长长的梦,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他抚摸着她的额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四十二

棉花在晨曦中睁开眼睛。

昨天傍晚,她在帅歌去市公安局之后来到了医院。她就像一株春天的爬藤,灵敏的触觉到处伸展,无所不能。帅歌一去便没回医院,棉花一夜守护着粟麦。

随着视线缓缓而行,她发现自己趴在床沿与粟麦并头睡在一个枕头上,而自己的手紧紧地搂着粟麦的身体。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在粟麦光滑明净的脸上拂动,她甚至还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胸腔里发出刺耳的怪响,她不经意地弄出一丝声音,想掩盖这种怪异声音,但无论怎么掩饰,都无法盖过她接触到粟麦绸缎般光滑皮肤的手指像过电似的颤栗不止。

棉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怎么好端端地就不可遏止地喜欢上粟麦?难道就因为她救了自己一命?可她不是害死了自己男人吗?昨天还恨这个女人,巴不得她死,为何一夜过来,世道重新变了样?

棉花轻轻坐起来,安静如小学生迷恋老师一样痴情地凝望着粟麦,目光迷离,充满了陷落。那一刻,棉花无端地幽怨和悲伤,眼角滑落一串泪珠,她闭上眼,把一个石榴般甜香的吻印在了粟麦光洁的额上。她确信,这个唇痕会像岁月的花瓣一样粘贴在她的额上,再也洗之不去,直到她白发苍苍。久久地,棉花睁着迷茫的眼睛望着粟麦一动不动。突然地,她失控地哭泣起来,我是不是疯了?我是不是心理变态?是,我是疯了,我是疯狂的野草,误长在这个不让开花结穗的城市,尽管一度疯长,但最后却要被这个城市铲除,彻底消灭。棉花哭着哭着就埋头在被子里,发出春雷滚动的嚎哭声……

棉花已经知道吴尔死了,越冬死了,而粟麦也成了植物人。她想,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罪过,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罪人,老天爷不会放过罪人,它永远也不会放过自己。她打算见过粟麦最后一面就回家乡去,去乡下看看孩子和父母,然后安安心心去陪伴二茨。什么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见鬼去吧。以她的性格,绝对不可能自觉走进监狱,走向刑场。

虽然她不知道二茨究竟是怎么死的,但从粟麦的行为人品来看,她相信这件事一定事出有因,如果老天肯开恩,她希望有一天粟麦亲口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粟麦,我一定等你,你一定要醒来。你不是一直坚持做好人吗?如果做好人是你的原则,那么你就一定要醒来,给我一个真实的回答和理由。”

棉花喃喃自语。

就在棉花守着粟麦的这一夜,帅歌在宝灵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审讯室接受了整整一夜的盘查和询问。

直到凌晨5点,帅歌才拿到他昨天留在现场的“证物”,极度疲倦地走出公安局大门。当然,他很清楚刑侦大队那帮人在这一夜里都干了些什么,除了轮班询问他,他们的人马大部分在跟着线索行动。他们不仅找到棉花留在砖头上的血指纹,还找到死者的家属秀和,而且根据秀和提供的线索以及指纹对比,很快确定现场作案的凶手就是棉花。

公安局连夜发布通缉令,在全市范围内抓捕犯罪嫌疑人棉花。

帅歌刚拿回手机不久,就接到乌宿镇派出所所长刘强的电话。

“哎,你小子怎么回事?不是说休假吗?怎么跑到市局去了,而且还搅和到一宗杀人案子里脱不得身?”刘强粗喉咙大嗓门道。

“这个……三言两语没法说清,回去再说吧。”帅歌实在太疲倦了,困得嘴都张不开。

“嗬,你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会继续追凶,想当模范警察呢。”

“瞧你,说啥呢,什么追凶啊,模范啊,我想过这些吗?”

“怎么没想?我知道,你想进步,想做英雄,想维护正义。正义当然是重要的,但我一向认为,证据比正义更重要,证据第一,你明白吗?没有证据,仅有推测,你永远是个失败者。”刘强劝告他说。

“所长,你误会我了,坦率说,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崇高,从没想去逞什么英雄,也不完全是为了维护正义。我这样做,纯属因为爱一个人,跟你说实话吧,我爱上这个女人了……起初,我也许只是喜欢上了她,后来我发现她身上有很多让我着魔的谜,我就是这样一步一步,不知不觉地陷了进去。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真是无法自拔,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挽救她,也挽救自己。我接触过她,了解她的处事为人,我敢肯定她这么做一定事出有因。要是不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让她一辈子这样逃亡下去,她完了,我也完了。这事我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对,我向你承认错误,可是所长你一定得帮我啊,刚才你问我为什么跑到市局去了,而且还搅和到一个案子里头脱不得身,我告诉你,这个案子不知怎么搞的又牵扯到她,而且她现在头部受重伤,被我送进医院,医生说她有可能成为植物人。你说,她怎么这么倒霉呀,而我怎么这么没用,连自己深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帅歌实在说不下去了,当街失声哽噎。

刘强也半晌无语。

后来,刘强在电话里改变了口气,声音也变得温和地说:“帅歌,你小子听我话,别像娘们儿似的在大街上哭。你赶快回来,所里接到通报,说棉花有可能潜回老家,上头命令我们马上进行布控监守。所里缺人手你也知道,但我叫你回来不完全是这个原因,而是考虑到这个案子你一直没放手,关键时刻应该有你的份……”刘强虽然没有说出赞许他的话,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帅歌听了刘强的话,马上打起精神来,他说:“明白了,所长,我马上坐第一班车赶回来。”

“那你现在去哪?”

“我去一趟医院。”

“住院要很多钱,要不要我告诉易非?”

“别别。暂时别告诉任何人,替我保密,我怕她受到惊扰……”

“你小子让我说你什么好,这,那是人家的老婆,你怎么就动了心?你这样做真的很危险,时间长了纸包不住火,你知道吗?万一易非知道了,给你随便安个罪名,告到纪检部门,你小子绝对死菜。到那时,你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啊。”

“谢谢。我知道你担心,怕我出事。但我很想弄清楚是谁对她下这样的狠手,不管是谁,我都饶不了他。”

“你别冲动啊,市里可不是咱这儿一亩三分地,由着你性子来。”

“我不管它是哪儿,只要还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他早晚会死在监狱里。”

“你小子真倔,我管不了你,可你也不能孤注一掷啊,你一个人行动太危险了,一旦被市局发现你私自办案,那你就真没命了,万一把你误杀了,你也是白死。”

“废话!我不孤注一掷,还能怎么样?其实,我已经私自介入这个案子很久了,只是你什么都不知道而已。”

刘强勃然大怒:“帅歌,我怎么觉得你是个混蛋。别以为就你是个英雄,别人都是不敢承担责任的草包。告诉你,这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已经告诉了我,我就不能说不知道。呸,亏你还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所长,我……我错了,对不起,我保证,天一亮就回来。”

帅歌到了医院,他挂断了电话。

就在他挂断电话进电梯的时候,棉花从另一个电梯口出来,他俩擦肩而过。

四十三

“喂,你是谁?怎么不说话?”

“你叫秀和听电话。”

“我妈病了,在医院呢,她不能听电话。”

“你叫她听,她听到我的电话,病就会好的。”

“这……”

“儿子,是谁的电话啊?让我来接。”

“妈,是一个女的打来的,听声音有点像棉花姐。”说着,吴宇将手机拿给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秀和。

“是你?你胆子可真大,还敢往我手机上打电话……”秀和气急之下当着儿子的面发出警告。

“你住嘴,听我说。如果你不想你丈夫的淫秽照片,还有你私自跟踪偷拍的暴力镜头出现在警察和你儿子面前,你就老老实实到和州路的教堂来,今天不是礼拜天吗?很多像你这样灵魂不得安静的女人在那儿忏悔呢。你赶快来,带着你该带的东西,取回你要的东西。记住,不许带警察过来,不然你决没有第二次机会。”

“那警察要是监控了我的电话,自己跟了来怎么办?”

“少废话。我知道你不会让警察监控,这个电话是你专门为我留的。快,你只有半个小时。”

“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秀和的话还没说完,棉花抢过话头,她说:“放屁。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告诉你,我是有仇必报,有债必讨的人。你男人占有我,玩弄我,逼死我,你也是帮凶,所以你别想好过。是我杀了你男人,杀人偿命我懂,你有本事自己来拿我的命,我现在就把命还给你。但我警告你别玩阴的,要不然我死了,我们的账还在,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棉花说完挂了电话。

她用的是吴尔的手机,号码是吴尔扔掉的那个神州行。秀和现在用的也是神州行号码。

棉花打车来到教堂门口,出租司机把车停下,催她付款下车,可是棉花半天没有反应,司机回头一看,眼睛吓得发直。原来棉花裤子脱了一半,两条大腿全露在外面……出租司机知道遇到敲诈的了,起初还心有不服,但抬头看了看教堂四周那么多信男善女,只好乖乖说:“你要多少?”“大清早你有多少?”“一百多块零钱。”“全部拿来,快。”“是是。”出租司机自认倒霉,乖乖把钱交到棉花手上。“手机。”“没有。”“这年头没有手机,鬼相信。”“真的,不信你搜。”“穷鬼。”棉花骂一声,安安心心准备下车,心想,没有手机,他找电话亭报警恐怕没有那么快,等警察赶来估计自己已经走人了。她轻轻打开门,双脚还没落地,又缩了回来,叫司机继续往前走。

棉花万没想到,警察这么快就在教堂四周布下了埋伏,要不是刚才她眼尖,差点就撞枪口上了。更让她想不到的是,秀和的手机没出问题,而恰恰是她的手机出了问题。因为帅歌的手机昨天留在案发现场,上面有吴尔的神州行号码显示,这个号码早被警方监控了。

“真笨。就凭这样的智商,也敢跟警察斗。”棉花懊恼地自言自语。

不料她的话被司机听到了,实在忍不住多了一句嘴:“一大早这条路上好多警察设卡子,原来是对付你啊,佩服。哎,这会儿怎么没了?”

棉花白他一眼,也忍不住说:“没看见都在教堂呐。”

“妹,我怎么觉得你好酷,女007吧?”

“少废话。”

看这架势,棉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但她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死了不要紧,必须得让孩子活着,让孩子们活着就得有钱。她想,现在粟麦成了植物人,就算救活了,恐怕也没本事挣钱了,那么唯一的希望就是从秀和那里得到一笔赔偿。

她绝对有办法让秀和答应的。她打算以自杀的方式告诉秀和,这一切罪孽是吴尔所为,让秀和感到良心不安。而那个时候,秀和一定会为了保守秘密,不让儿子知道父亲的丑行,拿钱出来封口的。所以,她现在一心就想回老家,找自己的亲人帮忙把吴尔的罪证保存好,等待适当的机会再报仇。

在一个三岔路口,她叫司机停车。下车时故意将几张吴尔与自己交欢的照片落在车上。她知道,这些照片一会儿就会出现在警察手上,而警察会拿着它找秀和询问核实,这等于帮了棉花大忙,以后不管换成谁来接替自己办这事,秀和都会乖乖就范,因为她绝对不会把钱看得比儿子更重要。棉花拿准了秀和的死脉。

出租车带着棉花飞快地驶上320国道。回家的愿望让棉花彻底丧失了理智,变得不顾一切。

“我就不信,警察还能比我这属兔子的跑得快。逮吧,逮住了算你们狠,逮不住那是我儿女的福分。哼哼,哪怕我死了,也一定有办法让我的孩子过上一辈子吃穿不愁的好日子。”棉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个人一旦抱定了必死的信念,就什么也不怕了。

读过一年高中的棉花突然想到一个很滑稽,很适合自己的词——大无畏。对,自己现在就是大无畏了。

四十四

警车发动之后,刘强问帅歌:“现在想起棉花的家在哪了吧?”

帅歌没出声,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确实没到过她家。”

“往前开。”刘强说。帅歌开着车在夜色中疾驶,不一会儿,来到他曾经在此摆车等候粟麦的村口,刘强接着说,“向右拐。”

“干嘛向右拐?那是去另外一个村。”帅歌问。他现在满心焦虑着粟麦,脑子里全是糨糊。

刘强不跟他计较,说:“废话。你当我们这一去就手到擒来?还不知要蹲多久呢。”“就咱俩?”“可不就咱俩。小王在家值班,小张和小马不是分头在她娘家守着吗?”说着他俩摸黑来到棉花家门口。院里院外一片死寂,看样子孩子和老人早就睡下了。

帅歌走到门前准备敲门,刘强说:“停。”

帅歌说:“又怎么啦?”

刘强说:“大哥,你想敲山震虎呢!还是打草惊蛇?可是老虎和蛇根本不在这儿。”顿了顿,他接着说,“太晚了,咱们先找个地方猫一夜。”

“咱们上哪去猫?要去你去,我就在这儿守着。”帅歌的拧劲上来了,就是不肯动。

刘强实在拧不过他,说:“好好,你就在这儿守着,我上土地庙那儿眯会儿去,一会儿来跟你换班。”

帅歌心想刘强说的那个土地庙是个主要路口,他不会上那儿眯糊,准是上那儿守着去,当所长的人就是要面子。

帅歌蹲守的这个地方,曾经就是粟麦藏身的地方。那时粟麦在这里看到了棉花所有的精彩表演和悲伤情怀,而被深深打动。可是棉花却没有发现她,因为这个地方很隐蔽。

半夜之后,村里的鸡开始打鸣了,远远近近,此起彼伏,打破了小山村的一片死寂。四更天的时候,一阵阵难以抵挡的困意向帅歌袭来,接连两个晚上没合眼,他有些熬不住了。对付发困他有办法,他开始数鸡啼声,一声,两声,三声。当他数到第二百一十三声的时候,他看见有个人影从自己身边一晃而过。接着,这个人影进了棉花家院子。她慢慢走近门口,伸出手,正要摸上门,忽然,门里发出一记拉动门闩的轻微声响,非常轻微,但帅歌听见了,听得真真切切。他即刻作出反应,准备扑身上前,一把按倒人影。就在他身体即将弹出的一瞬间,他又听见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同样真切,不是幻觉。他刚想回头,肩膀就被刘强的大手按住了。

“让她进屋。”刘强吩咐。

“不。那样一会儿动手会惊吓到孩子和老人。”

“听话,别激动。舔犊之情乃人之常情,让她进屋呆会儿。”

“原来刚才是你故意放她一马?”

“是。我看见她的样子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想必她已经回过娘家,见过她的哥兄老弟了……”刘强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可怜啊,你没看见她脸上肿起老高,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印满被殴打的伤痕……还有,她手腕受伤出血,眼圈发黑,头发凌乱,好像刚刚遭受过男人强暴蹂躏的悲惨样子……是谁这么变态,下狠手折磨一个女人?施虐狂?靠。”他暗暗骂道。

帅歌感到奇怪,天这样黑咕隆咚,刘强是怎么看见棉花脸上这些伤痕的?难道他长了一双火眼金睛不成?

果然,十几分钟后,帅歌听见有人在移动厢房的门,然后是外面的格栅门。紧接着,堂屋的大门也被打开,从门里走出两个老人和三个孩子,而厢房正对着大路的木板上有个小窗口,此时此刻,那个黑咕隆咚的窟窿眼后面,正有一双眼睛趴在那儿往下张望呢。帅歌放慢呼吸,等待着老人和孩子走近。他不敢出声,怕惊吓他们,但又不知道该不该出手,而且他现在还不能问刘强,因为这些人已经离他很近了。刘强倒是沉得住气,他一声不响地看着老人和孩子悄悄离村而去,一动没动。

等到老人和孩子走远了,帅歌看见小窗口有人头一晃,不见了。接着,灯亮了。随后,有一颗脑袋在窗前一晃,探了出来,对着帅歌藏身的地方作全景张望。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你们别蹲那儿了,上家里来吧。”说完,脑袋缩了回去,不见了。

“她想干什么?什么意思?”帅歌悄声问刘强。

刘强没好气地回答他:“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突然,刘强低声叫道:“不好,快上去,不然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她要自杀啊,笨蛋。”

“啊,那怎么可能,还没录口供呢。”

“呸,去你的口供,这时你还想着它。”

两个人一边吵一边跑,你追我赶,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推开厢房的门。门一开,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太刺眼,两个人又同时闭上眼睛。这一切连贯动作就像有人在喊口令,两个人不约而同做得整齐划一,一丝不苟。

“你们俩给我出去!没看见我在换衣服吗?怎么?难道你们就这样抓人?”

“靠。”刘强骂人,但不知道他骂的是谁。

棉花嘲讽的语气让两个人乖乖退到看不见灯光的地方。帅歌虽无法考证刘强骂谁,但却完全可以肯定,并且十分清楚地记得,自己刚才看见床边站着一丝不挂的的棉花。她的确正在换衣服,见他们闯进来,她瞪着一双眼睛,嘴角挂着嘲讽的讥笑。她很平静地抓起床上的衣服掩盖住浑身的伤痕。

门虚掩上了。帅歌记得好像是刘强在后面带了一下门。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婆婆妈妈了,真搞不懂。

可他这会儿走到院场一边抽烟去了,整整熬了一夜,他的烟瘾犯得不行。

帅歌从两指宽的门缝里注视屋里的动静。这一角度虽然看不见屋里的人,但那一道折射的光线可将屋里人的一举一动全部收入视线。帅歌右手握着手枪,紧张得手心出汗。他随时准备拉开门,对付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并尽最大的可能制止她的一切疯狂行为。反正今天他是不会让她从眼皮子底下逃脱的。

棉花好像明白帅歌的用意,故意磨磨蹭蹭,用身体作掩护,作弄和迷惑外面的两个男人。帅歌不明白她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很想现在就审问她,可是,他一转脸,正好看见灯影下的棉花裸着两只丰满的大奶子,侧身在灯光下晃悠,那样的肢体,那样的姿态,简直可以跟杨丽萍的舞蹈相媲美。帅歌身体刹那间涌出一股亢奋,脸腾地一下红了。他为自己的想法和身体反应感到羞耻、震惊与恐惧。同时他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在粟麦面前自己都没有过邪念,怎么可能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失态呢?肯定是这个女人太邪门。是的,她有着卡门的魔鬼身材和舞蹈天分,她是人和妖的集体化身。帅歌一边调集定力抑制身体反应,一边全神贯注继续监视棉花。

“好了,棉花你快出来!穿好衣服出来!”两分钟后,帅歌压低嗓子冲她喊叫。

棉花还是没出来,而且她的身子扭动得更加疯狂,有些像巫师的蛊舞,妖媚而魅惑。帅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心里有些慌张,他回过头,向刘强讨教,却见刘强蹲在地上,痛苦地埋着脑袋,一声不吭。“你说怎么办?”帅歌问。刘强没有声音。“老大,你这是怎么啦?”帅歌再次发问。刘强还是没有声音,但看得出来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帅歌心里明白了,原来,看似坚强的刘强也有脆弱的时候。

刘强愣了一阵,终于吭声了。只是他的声音很麻木,听上去陌生而又冷漠。他说:“没用了,她早就服毒了。”

帅歌不知道刘强干嘛这样说,这话什么意思?对了,完全有可能。帅歌突然想起来了,刚才冲进屋的时候好像是闻到一股怪味儿。

“废话。你刚才怎么不早说?”

帅歌觉得这里面有问题。看样子,刘强早就知道棉花绝对不会主动穿上衣服走出来伏法,而他也似乎不打算立即将这个女人逮住审问。

“这个女人明明就是在抗拒逮捕,故意拖延时间。”说到这里,帅歌不再等待刘强的命令,径直上前拉开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进卧室。

棉花倒在床后面。帅歌向床边走近几步,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棉花白皙饱满的胸脯上,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她整个赤裸的胴体上。尽管他的目光像被火舌灼了一下,但他这次并没因此失去理智,他低头观察,发现她嘴角和鼻孔有异常液体流出,而且房间里的农药气味很重。他不由自主地大声呼喊刘强,刘强也接着跑进来。突然,棉花望着两个发呆的男人笑了,由于她脸蛋肿起变形,眼圈附近有一连串青紫色瘀痕,再加上嘴角鼻孔又流着很怪异的液体,她的笑容看上去极其狰狞恐怖,活像一个妖怪化成的人体,身体美艳,面目可憎。

“辛苦你们,一直守在村口想抓我,我现在不跑了,送给你们来抓,来呀,抓我呀!”棉花说。

“你,你服了什么药?”帅歌不顾一切地上前,抓起床上的被单将她身体裹住,想强行带她去镇医院抢救。

刘强这时走过来,贴近她的口腔闻了闻气味,接着,他又从帅歌手中把她接过来放在了床上。他做完这一切之后,轻轻告诉帅歌,晚了,来不及了,有什么要问的,赶紧吧。

“棉花,我真佩服你,你想用自杀来封口,也用不着迷惑我们啊。”帅歌恨声道。“我现在命令你把真相说出来,吴尔是谁杀的,粟麦又是怎么受伤成为植物人的?”

刘强在帅歌提问过程中,尽量小心翼翼地把棉花身体平放在床上,眼看着她浑身肌肉越缩越紧,身体一点一点变小,鼻孔、嘴角流出鲜血,刘强身体也越发抖得厉害,甚至听得见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吴尔是我用砖头砸死的。我敲诈他,他绑架了我,并以此要挟粟麦……他拼命殴打我们,要置我们于死地,我,我是反抗,是自卫。警察同志,自卫你懂不懂?”

棉花身体抽搐,但她口气轻松,目光十分邪性。

“他为什么绑架你,是不是你掌握了他的什么证据?快说。”

“凭什么快说?我不会告诉你。”棉花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你是个疯子,你的行为都是疯子的行为。”刘强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实在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个女人用她特有的疯狂举动彻底摧毁了他的冷静和冷漠,让他心里莫名其妙地难过,簌簌落下了眼泪。

“棉花,算你狠,算你横。你让我长了见识,我办过多少案子,见过多少狠角色,还没见过像你这么邪的,棉花,我服了你。”刘强骂着骂着口气变了,变得不像他,而像一个胆小怯懦的人,全身都在颤抖。

没有谁知道刘强内心的真实感受。悲愤像烙铁一样烙在他麻木的心头,愤怒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他眼前浮现出吴尔疯狂虐待棉花和粟麦的情形,他虽然没见过吴尔本人,但他能够想象出此人的变态和凶狠,对待女人这般凶狠,不是禽兽难道还是人?就算他是人,那也是形容可怖,禽兽不如的人。棉花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谁的过错?他突然想起早上与帅歌的那次通话,帅歌在电话里跟自己说:“我爱上了这个女人。”当时他觉得帅歌很可笑,很不可思议,可是现在他想起这句话,竟然有着相同而又更加痛彻心肺的感受。他在心里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样的混乱思维和混乱逻辑。帅歌感觉刘强的情绪不对,拉住了他的手。

刘强快要崩溃了,他的手冰凉发抖。

“哈哈,让刘所长白跑一趟,空守了一夜,不好意思。”棉花发出神经质的笑声,令人感到恐怖。她的这句话巫气弥漫,让刘强一辈子难以忘怀,心头沉重。

他扭头冲出了屋子。

“棉花,粟麦有没有告诉你,二茨是怎么死的?”帅歌实在不愿意在她临死之前问这样的话,但作为警察,他这个时刻别无选择。

“你去问她吧。”棉花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的两眼完全散光,如若无物与帅歌对视着。

“好吧,我不再问你了。”帅歌读懂了她眼神里的内容,默默地说,你安静地走吧,愿天堂给你快乐,抚平你满身伤痕……

棉花再次冲他点点头。

她想正儿八经地对他笑一笑,却没能做到。

魂魄已离她而去,剩下的只是肉体痛苦。帅歌异常清晰地听见她紧咬牙根,发出咯咯响,没有再说出一个字,一直到她艰难而又痛苦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四十五

3天过去了,帅歌一直不愿与刘强说话。

刘强陪着笑脸,掏出香烟递过去。帅歌不理。

“哥们儿,干嘛发这么大脾气。”

帅歌眼里充满了盛怒与痛苦,让刘强不敢正视。

“粟麦受伤住院是我告诉易非的,可我那是为你好,怕你出事。”刘强表情很尴尬地拍了拍帅歌肩膀。帅歌发狠道:“我不管,出事我也得去。”

“犯浑,易非现在医院守着她,你干啥去?你算个啥?”

刘强望着帅歌痛不欲生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你批我假吧,这班我不上了,我要去守着她,要不然我真得疯了。”帅歌说。

刘强说:“你要不疯,我也得疯了。我告诉你,你要是真敢去医院——你就是我爹。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像个警察吗?”

帅歌说:“你别拿这话吓唬我,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我关心她,有一半因素是为了案子。棉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我心里不好受……”

“你不好受,难道我就好受?”刘强说,他的眼睛红红的。

“现在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就只有粟麦了,要是粟麦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想我真的不愿意当这窝囊废警察了。”

帅歌的话让刘强望着天花板发愣,半晌没有言语。

粟麦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躺着。

看样子,她打算一直就这样恬然地睡下去。

易非守护了她整整7天了,医生说,过了今晚她还不醒,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月色如水,城市高楼大厦的霓虹灯闪烁不停。远处,谁在弹着吉他,时高时低的声音和断断续续的节奏叫人心碎。易非悄悄爬起床,披上外衣,蹑手蹑足走到窗前,抬头望着高空中的一轮明月在云中穿梭,仿佛时空飞逝,让他回想起从前的许多往事……那时,他每天上班,跟钱打交道,读各种与金融有关的书,晚上下班与粟麦一起吃饭,看电视,做爱,睡觉。他很清楚自己的未来不是梦,因为他能真实地感受到与粟麦温暖相守的乐趣……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粟麦得了产后忧郁症。易非清楚地记得,自己那时不光要带孩子,还要每天哄妻子。而粟麦连最起码的人妻责任都尽不了,易非就是在那种情形下煎熬,慢慢地熬出一个性变态,最后终于走出了偏离人生轨道的第一步……那次,粟麦从派出所把易非接回家,当夜,他们大吵了一架,易非怪粟麦不是女人,而粟麦怨易非不是男人,两个人彻底撕破脸皮。粟麦说:“凭什么说我不是女人?你才不是个男人,你是个阴阳变态的同性恋。”这话一出口,两个人的心灵都受到了莫大的伤害。从此,两个人仿佛成了陌路。

“易非……”

陷入痛苦回忆的易非恍惚之中听到有人在叫唤他。他回过头,四下张望,没有看见什么人。这间病房里只有他和粟麦两个人,难道是粟麦在叫自己?他趿拉着拖鞋紧跑至床前,仔细观看,没瞧出粟麦有什么异常反应。

当他再次走到窗前时,那个清晰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这回,他听得很清楚,声音就是从粟麦嘴里发出来的。

易非顿时惊喜万分。他竟然忘了按铃,直接跑出病房,推开了值班医生办公室的门。

粟麦终于在众人目光注视中缓缓睁开眼睛。

“粟麦,你醒来了?你终于醒来了。”易非拉着粟麦的手轻轻呼唤了一声,只见她微微眨动了一下美丽的大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用一种很陌生的眼光看着易非和医生护士。

易非感叹着说:“天啊,我还以为你真成植物人了呢,没想到你还能够醒过来,天哪,真是的,这……这太好了。”

“你……是谁?我又是谁,我这是在哪儿?”

粟麦的目光移向医生和护士,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地问道。

“你是粟麦,我是易非呀!”易非抢先回答。但是粟麦没有理会他,她依然固执地问医生护士:“我是谁?我在哪里?”

这回,易非没有抢先回答。他看着医生,发现医生与护士面面相觑。

医生告诉她这里是市医院,现在想不起来一些事情只是暂时现象,要她安心养病。一会儿,医生和护士都走了出去。

医生的眼睛望着易非,他无须隐瞒地把易非想知道的结果告诉了他。

粟麦失忆了,是选择性失忆。

“这是真的吗?”易非惊骇地盯着医生。

“真的。”医生肯定地回答。

易非呆呆地望着医生,低下头不吱声了。医生无奈地摇摇头,歉疚地说:“只能这样了,这比我们预测的结果好很多……她现在这个情况基本上稳定了,需要的只是时间和机遇。对了,你可以在近期办出院手续,回老家医院或是家里静养。没事了,小伙子,坚强一些!”

这怎么叫没事了?这怎么叫没事了呢?易非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然后又这样疯疯癫癫地回到病室。显然,他受不了这个打击,他的精神快崩溃了。很多病友和医生护士都来到粟麦的床前,他们一来想看看这个昏迷很多天的病人是怎样创造奇迹苏醒的;二来想看看失忆的人究竟什么样子。

易非一见这个阵势,情绪完全失控。只见他歇斯底里地抱着粟麦大喊大叫:“粟麦,你告诉我,告诉身边这些人,你是粟麦,我是易非,你是我老婆,我是你丈夫……你说,你说呀,你告诉他们,快,说呀……”

“我不认识你,请你放尊重点。”突然,从粟麦的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

这话让易非透心寒凉,他惊讶地张大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小伙子冷静点,这是医院,不要大声喧哗。”许多人担心他再度失控,赶紧提醒他。

易非可怜巴巴地看着粟麦,粟麦却根本不理他,也不看他一眼,这让他更加难过,无法接受,憋了许久,他瘫坐在地上。

帅歌神奇般出现在病房门口,粟麦一下子瞪大眼睛,神采奕奕地看着他。

“粟麦,你醒啦?我的天哪!”帅歌惊喜道。

还没等他上前,粟麦赤足下了床,嘴里大声叫着:“易非,你终于来了……”扑过去便紧紧抱住帅歌,像离别很久的一对夫妻,情不自禁地张嘴贴在一起,久久不能分开。围观的人一下子全懵了,不是说刚才那个是她老公吗?怎么又来了一个老公?看来这个老公是真的,瞧人家小两口多亲热,感情多深。大家不好意思看别人接吻,一哄而散。

病房里只留下易非、帅歌和粟麦三个人。

帅歌这时有些清醒了,面对易非的隐忍,他有些尴尬,想放开粟麦,可是粟麦不肯放手,死死抱住他说:“易非,你可来了,刚才真吓死我了,这个人趁你不在时想占我便宜,他在这儿冒充你,说他就是易非。你说,他是不是很奇怪?难道他是一个疯子?”

帅歌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话,两眼抱歉地看着易非。粟麦的举动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笼罩了帅歌,使他在兴奋和快乐中浑身发抖,两眼发光。易非气呼呼地瞪他一眼,痛苦地双手抱头,无计可施。

“帅歌你这个混蛋,你是个别有用心、趁火打劫的人——”突然,易非跳起来冲着帅歌一拳挥过去。帅歌没有躲闪,让那一拳狠狠砸在他脸上。不料,一直抱着帅歌的粟麦紧接着给了易非一巴掌。这一巴掌像是把积累了一生的力气都用尽了,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易非就像砍倒的玉米杆猝然倒下。

半晌,地上传来易非痛苦欲绝的哭声。

粟麦慢慢地放下手臂,茫然地注视着帅歌,她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帅歌轻轻地搂着她,耳语般温柔地对她说:“不,你不是在做梦,你很清醒。”

“真的吗?”

“真的。不信,你看看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丁香树。它是不是开着花?那花儿是不是很香?”

“是,开着花儿,花儿很香……”

“这就对了,你想啊,做梦的人怎么会看见花儿?又怎么闻得见风中散发的阵阵香气呢?”

粟麦的情绪在帅歌的安慰下渐渐稳定。她支起身子,将垂散在脸颊的头发拨开,把脸亲热地贴到帅歌的脸上,笑眯眯地说:“嗯,真的好香好香。”

帅歌这时在心里告诉自己,粟麦失忆了。现在,尽管帅歌确信她失忆了,但他却不觉得悲伤和痛苦,反而感到万分庆幸,庆幸粟麦能够醒过来,这是老天赏赐给他的一个意外惊喜。

“你们表演够了吧?尤其是你,帅歌,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过分,太卑鄙了吗?她明明就是个失忆的人,你……你居然还占她便宜。”易非忍无可忍地说。

“什么?失忆?我真的是一个失忆的人吗?”粟麦懵了。突然,粟麦的情绪激动起来,说话由喃喃私语变成声嘶力竭的大声喊叫。

医生很快赶来,说:“你们为什么要让她受刺激?难道我没有跟你们讲清楚吗?你,跟我过来。”医生指着帅歌说。

帅歌马上站起来,拉上胸前的拉链跟着医生走。粟麦一见帅歌要走,嗓子干哑地大叫:“易非你别走——”

易非忍无可忍地冲着粟麦说:“他不走,我走!”说完起身冲了出去。

“易非……”帅歌追着他叫了一声。他内心很矛盾,也很愧疚,这种复杂的心情他一时也说不清楚,医生还在门外等着他,他只好哄粟麦,说自己去去就来。他刚转过身,就听粟麦大声惨叫,一头栽倒在地。原来他刚才拉上夹克拉链时把她的头发搅进去了,现在,他一动脚,她便抱着脑袋尖叫,引得医院的人纷纷跑过来,大家一见这情形,都过来帮忙,一手揪住粟麦的头发,一手揪住他,纷纷指责他的粗心。帅歌这时心乱如麻,想,我现在和她无法分离了……真的不能分离了……

粟麦双手抱着头,浑身颤抖。紧接着,她又抱紧帅歌,整个身子汗湿淋漓,像秋风中一片萧瑟的树叶,紧贴在帅歌胸口,令他疼痛无比地说:“易非,别离开,你走了我会很痛苦,很害怕……”

她一边说一边泪如雨下。

四十六

帅歌抱紧粟麦的头,长时间凝望着她,眼泪禁不住涌满眼眶,夺眶而出,顺着脸腮落下。他的表情十分痛苦,这种痛苦来自于粟麦,是粟麦把她真实的痛苦传染给了他,让他满怀悲怆,难以自持。

他像一尊雕塑般肃然冷静地站着,低头无语,凝固不动。他在思考着一件大事,这件大事需要他马上做出决定。

不知道过了多久,粟麦的情绪慢慢平伏下来,对帅歌说:“易非,我们回家吧,我很久没有回家了,我想跟你一起回家。”

粟麦轻而易举说出了帅歌心头的重大决定。有她这句话,他更加坚定了决心和信心。帅歌说:“好,我们回家。但你知道我们的家在哪里吗?”

“家在哪里?”粟麦困惑地望着他,重复着他的话,并希望他能告诉她。

帅歌继续问她:“你确定要跟我走吗?”

“确定。”

“那你爱我吗?”

“爱。我很爱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帅歌听她说得这样肯定,心一下子碎了。他知道她这是患了选择性失忆。帅歌心想,哪怕她现在只是错误地把自己当成易非,将来一旦恢复记忆恨自己,决定离开自己,他也愿意为她现在的选择而坚持下去,决不逃避。他爱她,这是清醒的,理智的,同时,也是毫无选择的。想到这儿,他对她说:“好,我们回家,我们永不分离。”

翌日,在医生办公室,帅歌和易非不期而遇。

易非没等他开口说话,就像一头受伤的狗,冲上来对他又咬又叫。帅歌没有回手,也没有动弹,等他发泄够了之后冲着医生说:“大家坐下来谈谈吧,我们现在需要冷静地讨论一下关于病人的恢复治疗问题。”

医生说:“对对,这很正确。”

讨论结果,医生根据病人的病情和目前的情绪状况,同意帅歌的建议,希望易非答应让粟麦跟帅歌在一起,这有利于帮助病人尽快恢复记忆。医生说得很明白,失忆症患者在治疗方面通常是以心理治疗为主,包括找出并适当处理压力源,适度的倾听,催眠治疗或以药物辅助式的会谈、回忆,鼓励病人去克服症状。

“我不同意。凭什么我的老婆要跟他呆在一起。”易非坚决反对,情绪激动。

“可她现在根本不认识你,她已经忘记了自己以前的身份,将过去的易非和现在的帅歌张冠李戴了!”医生说,“你这样是很不明智的。我已经跟你说过,这个病人很特殊,不仅患有神经衰弱和精神忧郁症,小时候脑部还受过损伤,最近,病人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脑子又接连受到重创,现在她能苏醒已经是个奇迹了,如果再让她面对生活压力和恐惧,病人会产生强烈的心理反应,更加严重地诱发脑神经萎缩,最后导致重度失忆或完全失忆。”

医生的话对易非起到很大的震慑作用。

“这么说,我成了局外人和不安全因素了?”易非呜呜哭泣道。

“在病人的意识中是这样的。”医生说。

易非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经过刚才的发泄和较量,他已经感觉到帅歌的意志并且彻底败下阵来。

“你要是觉得委屈,你可以选择离婚。”帅歌冷峻而又严肃地说。

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除了他自己不感到惊讶,其余的人都惊讶地望着他。

“我肯定要跟她离婚。我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恬不知耻地戴顶绿帽子招摇过市,我又不是千年王八万年龟。”易非咬牙切齿地冲着帅歌恨道。

“那最好,你最好行动快点,要不然,小镇传谣很快,这会有损你易主任的形象。”帅歌说。

“你别逼我!”易非怒目圆睁,但他身体却退后了半步。“你也别得意太早,她也许只是暂时性失忆,一旦恢复记忆我看你怎么办。”

“我完全尊重她的意志。她的任何意愿都代表着我的抉择。”帅歌掷地有声地说。

易非不再哭了。听了帅歌的话,他内心也翻腾不已。无论如何,他是受过教育的人,他自己也认为继续胡搅蛮缠下去行不通,没意义,而且这种行为非常可耻。他痛苦地低下了头,清楚地感觉到羞愤与可耻正在把他的心撕成碎片。

帅歌回到病室,看见熟睡中的粟麦脸上留有几行泪水。

这是易非临别时留下的,还是粟麦自己流下的呢?帅歌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

粟麦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嘴里呢呢喃喃说着梦话。帅歌坐在床边,从被子里握住粟麦的手,痴痴地望着她,痛心地想着医生刚才说的那些话。他想,粟麦活得真是不容易,神经衰弱、梦呓、精神忧郁、失忆,怎么这些脑子的毛病都粘上她了呢?就像刘强说的,粟麦是个脑子有毛病的女人,但这个女人心灵十分完美。帅歌此时此刻也是这么认为的。通过粟麦失忆之后对自己表现出来的真情实感,让帅歌感到这是上苍降赐给他的非比寻常、非同一般的天恩,粟麦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他生命中一段令人割舍不下的爱情,而且是非常具体,迫切需要,不可或缺的生存元素,犹如空气和水分。

一个人没有爱情或许可以活下去,但没有空气和水分肯定会窒息而死。

帅歌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粟麦,我不会撇下你,独自面对一生的遗憾。我要娶你,和你在一起好好生活。我一定要让你恢复记忆,重新做人,过上轻松快乐的好日子。

“二茨是我用砖头砸伤的……”

就在这时,粟麦说了一句梦呓。帅歌听得很清楚,并且一字不漏。

这句话,帅歌等了多长时间才等到,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着她,希望她再说一遍。同样的话,此刻在他看来有不同的意义。但粟麦接下来睡得很安详,没有继续梦呓。帅歌突然想起民间有种做法,就是将梦呓者鞋子翻扑过来,据说这样便可以跟梦呓者对话,问什么梦呓者便回答什么,很灵验。他真想这么做,但这只是一闪念,他没有这样做。他不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清楚法律不会根据一个人的梦呓或者忏悔来定她的罪,而是他内心因爱起了变化,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从现在起,我已经不再是个警察,我要撤消对她的一切怀疑和追踪,简简单单只做她的爱人和丈夫。

粟麦的梦呓让学过医学和心理学的帅歌看到一线希望和曙光。通过仔细分析,他得出结论,粟麦的潜意识里还有记忆在活动,看来她并没有完全丧失记忆。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某些深刻记忆在她脑子里保留的残缺片段,仅此而已。

一个小时后,粟麦睡醒过来。

不需要医生授意,帅歌代替心理医生向粟麦问话。

他对粟麦说的第一句话是:“粟麦,我们这就出院回乌宿镇好吗?”

粟麦静静地看着他,轻轻地地重复着他的话:“乌宿镇。回乌宿……”

帅歌冲她点点头,希望她想起更多有价值的记忆。可是,他没想到粟麦最后说出这样的话:“我们的家在乌宿吗?”

听了粟麦的问话,帅歌心里的希望暗暗沉下去。

医生这时也站在帅歌的背后,轻轻地按了按帅歌的肩膀,无声地提醒他,粟麦的确失忆了,这是百分之百的事实,不要抱太多的希冀。

“既然她有梦境,有呓语,那就说明她潜意识里有那段记忆或恢复那段记忆了啊。”帅歌瞒着粟麦跟医生探讨这个问题。

“科学方面的定论不太好说。”

“会不会是哪根神经错乱了呢?”帅歌心中的疑问无法消除,他真想在瞬间来个真相大白。

医生说:“是你自己哪根神经错乱了呢,我看你根本就不是在琢磨病人的病,你是在为你的案子找问题和答案。”

医生的话一针见血。帅歌大吃一惊,他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和职业的?易非告诉你的?”

“是的。我真后悔没听易非的话,居然帮着成全了你。”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是医生,我尊重病人的意愿和选择。”

“你现在后悔吗?”

“是的。因为你身上有一种后天刻意培养起来的惯性,你无法放弃原则和信念,改变不了职业习惯和本能,所以你会害了她。”

“不可能。我不可能害她,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

“我不信。年轻人总是喜欢说过头话。”

“你可以试着相信我。为了她,我可以放弃自己的原则和信念。”

“年轻人,一个人能够恪守原则和信念没有什么不好,你不必为之放弃,其实,我也是一个很讲原则和信念的人……有些话我不想说,就是出于我的职业原则和信念……请你原谅。”

医生始终没有给帅歌解答疑问和困惑,他只是给帅歌提供一些有关书籍和资料,让帅歌自己耐心寻找答案。

帅歌的确是很有耐心的一个人。回到乌宿镇,他仍在回想他和医生之间的谈话,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放粟麦的梦呓。他还有意带着粟麦在小镇各熟悉的地方行走,说这样有利于帮助她尽快恢复记忆。

粟麦照样整天傻傻地跟着他跑,只要离开两步远,她就会惶惶失措,神态不安。没多久,风言风语便传遍小镇。帅歌每天上班,都会发觉所里弥漫着一种异常气氛。大家三五成群,窃窃私语,似乎议论着什么。刘强主动找到他,面带愠色,将他带进一间僻静的小会议室,两个人进行单独谈话。

谈话内容令帅歌感觉头皮阵阵发麻。谈话完之后,帅歌没有半点气馁的意思,而是脑子飞快转动,思忖着如何改变策略,做到从容镇定地应对尴尬局面。

不久,易非在经过无数次对粟麦和帅歌的细心观察和心理矛盾冲突之后,终于顶不住社会舆论和市井世俗的压力,选择了一个他认为可以放弃的日子,悄悄在当地民政部门与粟麦办了离婚手续。

四十七

粟麦离婚这天,帅歌专门请假在家里做了满桌菜,还开了香气四溢的衡水老白干,庆贺粟麦重获自由。那天,他俩都尽情尽兴地喝了很多酒,直到差不多把彼此灌醉。

最后,他俩在酒精的催化下情不自禁松开了绑架情感的缰绳,情不自禁地上了床。

帅歌躺在床上,似梦非梦地想起自己刚来乌宿镇时,看见粟麦站在快被大水淹没的石桥上,裙裾飘飘的样子,心头像灌了一口猛酒,浑身上下都很兴奋。他回忆当时划船去接她的时候,似乎有很凉的风和很湿的雾气从皮肤上穿过,像绣花针穿过皮肤,还带着长长的丝线,一来一回地拉,很刺激。记忆中浑身上下的皮肤都被针线拉开过,有的地方还拉得很深,隐约有些刺痛,可是现在它们全都合缝了,与血肉融在了一起,火辣辣的感觉弥漫周身,铺天盖地而来。黑暗中帅歌忍不住用一双手去抚摸自己燃烧的皮肤,心想: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洞房花烛?想到这儿,他的根便挺立成石头一样硬梆,在一种快乐的意念下,他的手摸到了自己的石头,立刻,就像两端接上电源,一股酥麻的快感弥漫开来,还没等他本能地收紧控制,一匹狂野的怪兽便占有了他的躯体,而后又想挣脱他的躯体,奔腾而去。他无法控制这匹野兽,只能做到双手不停地左右摇摆,帮助野兽将他五马分尸,大卸八块。最后,经过一阵剧烈的抖动,帅歌迎来了神经分裂般的身体愉悦。

粟麦就是在这个时刻来到床前,以一个自由而完美姿态闯进了帅歌的视野。苗条、端庄、美丽,仿若一个身披七彩光芒的仙女飘然而至,给他无边幻觉中又平添了一缕鲜艳的色彩,让他的脸越发显示出痴迷梦幻的状态。

粟麦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成了一条雪白的鲤鱼,原来她脱去了衣裳,赤裸裸的身体在黑暗的夜幕中显得异常光鲜。“麦子……麦……子……”他嘴唇一张一合,变得生机而茁壮起来。粟麦继续飘荡在空中,以一种轻盈的姿态向他展示飞翔的诱惑,帅歌忍不住也想启动飞翔的神力,与她一同升飞到最高境界,他调动丹田里的气息,将它聚集起来,像晨曦的烟岚那样在体内异样地升腾、弥漫,并且毫无顾忌地任凭它们冲出体内,加快腾空速度,这样一来,他的灵魂和肉体便产生了两极分化,灵魂在飞升,肉体在下坠,“飞吧,飞吧,去找麦子……”“坠吧,坠吧,也去找麦子……”帅歌张狂放肆地叫着麦子,他像当地所有男人那样,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把女人身体上那个形似“麦子”却能诞生生命和制造快乐的神圣领地称作麦子,男人们从古到今,代代相传的这么传承着叫唤他们心目中的麦子,那是他们心中的图腾,相比西方人含蓄的称之为三角区的叫法,麦子更显通俗和智慧。他喜欢这种追寻麦子的感觉,在无数次拼尽全力之中,他终于成功地挣脱了地球的吸引力,当灵魂嗤溜一声钻进云端,跟粟麦的灵魂合二为一之后,他的肉身一头扎进粟麦两腿之间芳草萋萋的麦地。但帅歌毕竟没有过性经验,显得笨拙和胆怯。粟麦看着他半天得不到要领,只好无声地充当起“启蒙教师”的角色,先是把着帅歌的手进行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游走,然后手把手地导引他找到重点位置……帅歌终于笨拙但有力地调动起粟麦的欲望和激情,她充满感激地夸奖道:“易非,你好棒啊……”

帅歌听到粟麦的叫声虽然感到很别扭,但他不言语,紧紧搂住粟麦,充分给予她鼓励。在他的鼓励下,粟麦开始自信地大跨度地翻云覆雨,在犹如疾风暴雨一般的剧烈冲击下,两个人的灵肉渐渐找到了交汇点,而且像磁场一样紧紧吸引着对方,无论是上下左右,还是翻卷旋转,都不会脱离分开,深陷这个磁场,产生一股相互吮吸的力量,而且这种力量越来强大,越来越有力,动作也越来越流畅。

帅歌被粟麦挑拨得激情燃烧,整个人快要熔化了。刚才,虽然在自慰下也有过身体上的战栗,可由于缺乏相对应的配合和享受,心理上始终笼罩在虚幻和羞惭的阴影中,没有真正的感动,所以算不上彻底的身心愉悦。而这一次可是两个人的对应,两把火的融合,情形自然就不同了,忽然,紧搂着他的粟麦“哧溜”一声,像鱼一样从他身下滑脱,然后翻了一下身,帅歌以为她要干啥,诧异地睁开双眼,不料他看见粟麦“嗖”地一下扑他身上,将胀红的脸和一双欲火焚烧的眼睛深深埋进他的肩胛,两只胳膊搂紧了他的脖子,怔忡的帅歌一惊一喜,吃惊地张大嘴,情不自禁地开始主动抚摸粟麦。帅歌动作虽然有点笨拙迟疑,但粟麦用动作和微笑配合着帅歌,两人沉浸在美妙的二人世界里,早已忘记了天已经快要亮了。“麦子!”帅歌轻轻叫一声,然后用嘴碰了碰粟麦的耳垂,粟麦也回应地用牙咬着他的耳垂,这样一来,帅歌便发出“噢噢”的闷嚎,又一次高叫着“麦子”,帅歌这时嘴角绷紧,眼睛微眯,脸上呈现出幸福满足的笑容,把他作为一个男人生命中所有的魅力都集中在这一刹那,并且定格成永恒。粟麦痴迷地看着他,嘴里轻轻地、像孩子一样天真地喃喃说道:“我要……我要你……”她喉咙干渴地发出嘶嘶声音,那种脱了水分的声音显得十分疲软、沙哑和麻木。

黎明前的黑暗降临,带着腥味的河风阵阵刮起,天地间淅淅沥沥下起了雾雨。现在,他已完全身陷沙场,变得勇猛顽强了,欲望与饥渴包围着他,使他的视线模糊起来,脑子变得沉重而又迟钝,除了身子在漂浮,意识在变轻,变模糊之外,身外的一切都游离出了他的视线,就连黎明之前的鸡啼声都逐渐消音,逐渐消失。在激情的燃烧下,帅歌只觉得一个完美的境界就要实现了,一股燥热涌遍全身,无法抵挡。粟麦近乎痉挛地抱紧帅歌,使劲地给出最后的一股力度,随着这酣畅淋漓的最后一搏,两个人情不自禁叫出了声……

随后,神经末梢的惊悸与颤栗一次又一次向他们袭来,直到体力耗尽,身体疲软,帅歌和粟麦才紧紧搂抱着睡去。

睡梦中,粟麦躺在帅歌怀抱里,两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好像生怕他突然间离她而去似的,于幸福甜蜜之中依然保持着警惕。帅歌被她这种青藤一般的柔情捆住,除了心花怒放以外,就是心甘情愿地做了她的奴隶。

四十八

翌日醒来,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帅歌,平生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裸睡,想起来就觉得难为情,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很快用被子将自己的身体裹了起来。

“易非,你这是干嘛?难道你不喜欢我?”粟麦的眼睛深情地看着他,里面的光波闪闪发亮,令人销魂而又感动。

帅歌说:“美女,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吗?”“可以,你说。”“你可以不叫我易非,叫我帅歌吗?”“为什么?你本来就是易非啊。”“因为我长得帅,我是真正意义上的帅哥(歌),你是百分之百的美女,以后,我也不叫你粟麦了,就叫你美女,行吗?”“行啊,以后我叫你帅哥,你叫我美女,一辈子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粟麦高兴地拍手叫喊,“帅哥,帅哥,帅哥……”

帅歌突然上前抱紧她,声音哽咽地说:“美女,你真的就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让我十分感动……听着,你一辈子都不许长大,将来,就是变成了老太婆,我也要你像今时今日的这个样子,成为一个快乐幸福的小老太婆,你听见了吗?”接着,帅歌把头深深埋在粟麦的发香里自言自语,我颠覆了这个女人的过去,这个女人被我拯救了,被我重新打造了,从此以后,她就像庙里的菩萨,不管站一生,还是坐一生,都是我的杰作,我塑造了她的金身,她掌控着我的命运,我们开辟鸿蒙,实现了神形结合,心智归一的神话。

吃过早餐,帅歌找刘强要来车钥匙,开着车,把粟麦带到了八家村寨,也就是二茨和棉花曾经居住的村寨。

粟麦来到这里就没有早晨那样快乐,甚至神情还有些郁郁寡欢。“难道她对这个地方有印象?还是她根本就没有忘记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帅歌心想。

人大脑就像有着层层大门的深宅大院,而失忆就好比某一扇大门关闭了,要想让失忆患者尽快恢复记忆,必须彻底撬开她脑子里关闭的那扇大门。对于粟麦为啥关闭这扇大门的症结,帅歌一直在探索,根据所掌握的信息,他认为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可以实现芝麻开门的奇迹,即便不能立马见效,也可取得突破性进展。这就是他今天带粟麦来八家村寨的真实目的。他的这种大胆尝试是经得医生同意的,从粟麦目前的精神状态看,这是一种良好的进展开端,也是一种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尽管这样做表面看似很残酷,但帅歌明白,如果就此长期回避或任其隐晦下去,一旦病人心里形成了某种默认模式,那么,她的记忆大门就有可能被锁死,永远无法开启。

帅歌把车摆在当初等候粟麦的老地方,他跳下车,在已是五月芳菲的路边采了不少野花,兴高采烈地给粟麦插了一头,剩下的全插在车窗前逗粟麦开心,粟麦高兴起来居然像个小孩子。

帅歌的开心浪漫是真实的,不是装样子给粟麦看。他还抱回一大堆植物野草放在车头上,隔着车窗教粟麦识别贯众、绿萝,鸢尾,紫苏,桑叶,葛藤,水麻……并且要粟麦一一跟着他念出声,还要她记录下来,写成文字。跟着,他把粟麦从车里抱出来,一直抱到酉水河边,双双一边戏水一边观看河面上的飞鸟。他们各自认领和追踪一只白鹭,给它取了好听的名字,看着它们在浅水旁自由自在地饮水,捕食。

春天的气息在这里表现无遗,河水得了雨水的充盈变得饱满鲜活,明净天空倒映在水中,朵朵云彩显得格外晶莹剔透,河滩上的草拥挤着在疯长,远看绿得诱人,岸边的槐树柳树花开簇簇,青翠欲滴,水鸟不时降落树上,一会儿又展翅而起,飞往高山峡谷。

面对眼前美景,怀抱心爱女人,帅歌第一次给粟麦讲起了自己的身世。他是一个孤儿,他的爸爸妈妈在他童年时,双双死于车祸。他靠爷爷奶奶抚养长大成人,因为爷爷奶奶承担不起繁重的学费,他在16岁就考入全额公费的公安警校,子承父业成了一名警察。由于从小受爷爷奶奶教育,他对身为警察的父母十分崇拜,长大后一门心思想当一个好警察,有意识地磨练自己的意志,用高标准严要求来培养自己对侦技方面的兴趣,整天都在琢磨怎样破案,怎样跟犯罪分子打交道,根本没心思接近女人和谈恋爱……他说,现在,粟麦的出现让他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同时也让他迷恋起质感真切的生活。爱情的温暖与激励,唤起了他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他越来越把粟麦看作是上天派给他的天使,带领他越过喧嚣危险的尘世,到达温柔宁静的幸福天堂。

听着帅歌的故事,粟麦叹息一声,脸色倏然沉重。帅歌注意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激动的情绪也正在胸口汇集,波涛起伏。她试图掩饰她多愁善感的内心,但是她的意志力不够,没能抑制住的伤感泪水顺着脸颊流淌。

“你哭了?”帅歌问。

粟麦不吱声。帅歌内心一阵冲动,低头在她脸颊上吮饮泪水。顷刻间,粟麦哽咽失声,紧紧搂住了帅歌的脖子……

傍晚,帅歌将车调过头,沿来路慢慢返回。

路上,粟麦对他说:“我将来死了不准你把我埋在陌生和孤独的地方,我会害怕的,我如果害怕就会来找你的……我要你把我烧成灰,放在家里,随便一个角落就行。”

帅歌说:“那我养一只狗,把你的骨灰给狗吃了,然后让狗天天陪着我,我抱着它睡觉,一直到死……”

粟麦说:“那不如你吃了我的骨灰,还补钙呢。那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不会分开了。”

帅歌说:“放心,我们永远不分开,不管多少年,我都会等你。”

帅歌说完这句话,话音刚落,一声惊天动地的巨雷骤然响起。一瞬间,车身处在剧烈的晃动和震颤之中。

五月天,说变就变。一会儿,他们就碰上山里的大暴雨。这场暴雨好吓人,雨柱像一排排海浪从远处推来,所到之处铺天盖地,一片狼烟,雨点的劲道把路两边的树叶全砸响了,雷声、雨声组成声势浩大的交响音乐,震撼人心……开不了车,他俩被隔在半路上,只好紧紧拥抱着躲在车里,那种气氛让他们十分激动和忘我。

粟麦主动提出要求,想在车上与帅歌做爱。帅歌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纯洁,很神圣,她用这种眼神告诉他,这是一场超越时空,超越生命,旷日持久的伟大爱情,这场爱情早已超出生死轮回,无论它以怎样的形式进行刷新和延续,岁月以及万物都只是它永恒的见证。整个车内弥漫着她的体香,帅歌眯着眼,像个可爱的孩子,久久赏视着粟麦的一举一动,一起一伏,他的目光很安静,也很躁动,但他任由视线曲曲折折在一个美丽繁复的天地里缠绕……

风,依然在吹;雨,依依在下。天色悄悄地暗下去。车里,帅歌轻抚粟麦,粟麦亲吻帅歌。两个人默然相对,窗外瓢泼大雨,聒耳喧哗,都与他们不相干。他们侧耳窗外,仿佛倾听着一种来自遥远的仙乐,单纯的快乐和淡淡的伤感在他们眉宇间弥漫,影影绰绰,烟云掠过。

暴雨一直下到傍晚。在车上呆久了,帅歌身上的衣服湿了,他把粟麦紧紧裹在怀里,说:“你冷吗?”她摇了摇头,他又问:“现在能想起家在哪儿了吗?”粟麦没出声,过了一会儿,她说:“往前开吧。”帅歌开着车在雨雾中船一样飘游着,那种把着方向盘像把住舵一样的感觉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在一个路口,她说:“停下。”

帅歌一看,他们来到了曾经来过的路边酒店。老板还是那个老板,等车停稳了,老板冒雨出来接客,一见两个人,便笑着打趣:“嗬,是二位呀,老宾客了,楼上请吧。”

菜也是酸辣酉水河鱼,再加两个小菜。吃着饭,粟麦说:“帅歌,我想唱歌!”

“唱吧,美女,我还没听你唱过歌呢。”帅歌极力地怂恿。

粟麦放下碗筷,过去播放她喜欢的《白狐》。音乐响起,粟麦拿起话筒,轻轻地唱了起来。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独。

夜深人静时,可有人听见我在哭;

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

我是一只等待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独。

滚滚红尘里,谁又种下了爱的蛊;

茫茫人海中,谁又喝下了爱的毒。

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寒窗苦读;

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

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

海誓山盟都化作虚无。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

只为你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

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

天长地久都化作虚无……

吃完饭,天晴了。帅歌说:“很晚了,我们回家吧。”

“嗯,好,回家。”粟麦答应道。

回到了家中,帅歌问粟麦:“你刚才吃饱了没?”

粟麦说:“我没吃饱。”

帅歌显出很高兴的样子说:“那我去给你煮面条。”

粟麦说:“好。我要煎鸡蛋,要西红柿,还要放很多莴苣菜。”

帅歌说:“啊?你怎么要吃这么多呀?那我可要告诉你,以后得少吃点,不然我养不起你。”

帅歌看着粟麦吃完一大碗面,又拿走她的碗去冲洗干净,然后对她说,休息吧,很晚了。

粟麦无限深情看着他说:“你也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我刚吃了很多面,要过会儿才能睡觉。”

等帅歌上了床,粟麦把视线转向屋里所有的东西,一样一样脉脉深情地看过去,桌子、凳子、床、墙壁、窗户、电视机、电脑……她伸手在电脑上摸了一把,上面很厚一层灰尘。心想,他有很久没碰它了吧。于是,她打开它,然后在上面敲了好些文字。很久没摸电脑了,她的手指依然像鱼尾一样自如,跳动灵活。

帅歌一直在床上等待着粟麦。他的眼睛像吸足了水的海绵那样湿漉漉的。粟麦心想,他心里一定装着很多伤感和热泪。

过了很久,粟麦捧着一个纸包,来到帅歌的床前。

粟麦坐在帅歌的枕边,轻轻地打开那个纸包,慢慢地,半块砖头呈现在帅歌的眼前。

这半块砖头对于粟麦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左下方那个指纹,俄顷,粟麦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假装失忆的?”

帅歌没有回答。

粟麦又坚持问了一遍。

帅歌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很响地吸一下鼻子,声音沙哑地说,第一次是在医院,当时易非哭着离开医院,你心里有过一瞬间的痛苦抉择,所以,你流泪了,可是你还没来得及擦掉泪水,被我看见了;第二次是你的梦呓有蹊跷。选择性失忆即个人对某段时期发生的事情,选择性地遗忘。我试探过你,你已把自己的家乡都忘记了,那么你应该忘记的是关于在乌宿发生的所有事情,怎么可能单单还记得砸伤二茨那件事情。尽管是梦话,也有它相应的逻辑,这就跟你记得那首白狐的歌词一样,不合逻辑,让人起疑。你的所谓梦话,是对我的一种试探,我说得对不对?事实上你是有过失忆,但那只是短暂的局部性失忆,你是因为创伤性事件发生后短时间内失去记忆……以后,你就想利用它达到与易非离婚,跟我在一起的目的。粟麦呀粟麦,你为了我,真算得上处心积虑,用心良苦,而我,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苦心孤诣,深谋远虑……

帅歌眼中泪缓缓流下来。

粟麦抱紧帅歌,看着他流泪地眼睛说:“你什么时候怀疑二茨是被我……”她不愿说出“杀害的”几个字。

帅歌说:“是爱让我关注你的一举一动,掌握你一切行踪……”

“那你为什么不在案发当时就抓我?”

“我知道你患有梦游症,看见你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出门,吃不准你当时的行为究竟是梦游还是清醒。因为这在量刑上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粟麦说:“那我告诉你,我不是梦游,我是在清醒中砸伤二茨的。每天夜里出门是因为寻找易非……”

帅歌气愤地说:“易非,他不是个男人……”

粟麦说:“你一直都希望我主动向公安局自首,承担一切法律后果?”

帅歌痛不欲生地说:“是。”

“那我明天就去。”

“不。”

“为什么?你改变态度了?”

“不。”

“那是为何?”

“上面给老刘打过招呼,说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了,不能节外生枝。”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老刘已找我谈过话了。”

“我明白了。”粟麦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过了很久,她喃喃地说:“好了,没事了,睡觉吧。”

天亮之时,帅歌做了一个惊悚的噩梦,把他惊醒了。

惊醒之后,他发现枕边已经没有了粟麦。为了排除噩梦造成的意识错乱,他定神确认了一下,没错,粟麦确实不见了。

他起身下床,走进客厅。他发现电脑依然开着,显示器已进入屏幕保护状态,屏幕上一行字在天空的背景中游弋,这行字是:“帅歌我走了!别再找我!!”他动了动鼠标,游弋的大字退去,屏幕上出现一个打开着的MicrosoftWord文件,是在凌晨4点保存的。

四十九

帅歌,我的爱人: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我走的时候你还在梦境。在我写这封信的过程中,我有好几次产生放弃的念头,看着正在酣睡中的你,看着我的影子投在你身上,与你重叠,剥离……我展开手臂,比画了一个抱紧你的动作,那感觉,居然就像是我在真真切切地抱着你一样。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坐棚伯的船过了乌宿河了。

一切的原由我想你应该清楚,那就是:你是警察,我是犯罪嫌疑人。天注定,我们的爱情没有结果,只能擦肩而过。

这些日子,你的忧伤让我心痛,你的无奈让我绝望,你的内心挣扎让我感到遍体鳞伤。我想,爱不是一定要相依相守的,爱是需要相互救赎和成全的,因为爱,我选择了逃离,我这样做就只希望为你减少一点痛苦与悲伤,沉重与犹豫。帅歌(以后,我只能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呼唤这个名字),与你同在的日子是那么的真实却又那么美好,那些幸福的细节深深刻在我的心灵深处,不敢回忆,不敢回忆啊……以后的岁月,即使没有你,但有过你、有过那样一段记忆温暖我以后寂寞的岁月,也就足够了。

……原谅我没有向你告别,就逃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你曾经跟我说过一尾淡水鱼游向大海的故事,你说淡水鱼衍变为海水鱼的全部过程就是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要想做一条真正的海水鱼,适应那种咸咸的、涩涩的、苦苦的,但是浩大无比的冒险生活,就必须向深海鱼学习,加大肺活量,努力地潜入海底……多年以后,当这尾海水鱼从深海中浮出水面呼吸时,它发现家乡和爱人依然令它白日走神,夜晚惊梦。

这尾淡水鱼衍变的海水鱼,就是我。

作者简介姚筱琼,女,苗族,怀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84年发表作品,先后在《人民日报》、《民族文学》、《北京文学》、《安徽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多部(篇)作品获奖,发表和出版长篇小说《罪名成立》等。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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