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仙
2009-01-07朱若松
朱若松
爹死蛇口小柏生怒砸山神像
雪峰山下,有个白沙铺,方网都是山,山上有树还有竹。靠山吃山,白沙铺的人都吃山吃竹。秋天,砍下的木头竹子搬到白沙河边扎成排,待桃花水和端午水发了,便顺白沙河放出去,卖到芷江洪江甚至长沙去;冬天刨竹笋,春天挖春笋,用木炭烘成玉兰片,一斤能换八斤十斤米。只要舍得力气,这山这水都养人。
民国三十年,清明前晴了好些天,突然下了场大雨,一连又是几个大晴天,满山竹笋争相从土里钻出来,正是挖笋的好时节。这天,易大牛把烘房整好,还搬出两篓栗木炭,才挑起箩筐扛起锄,到山里去挖笋。临出门,他叫过十二岁的儿子柏生,说别到外面疯了,跟爹到山里挖笋去。柏生正想到山里去寻酸甜的茶泡和胡颓子解馋,立刻背上竹篓,蹦跳着跟爹进山。
竹林里有画眉叫,满眼高高低低的竹笋,像许多黄牛角。柏生一进山就忙着乱刨。
“挖小不挖大,挖密不挖稀。这是规矩,记住呐!”易大牛忙又叮嘱他。每年进山,他都要这么叮嘱。
“早就记——住——啦!”柏生故意拖长声音,冲爹歪歪头,“多大的笋子多大的竹,笋大竹才大。还有,细笋嫩,不识货的还当冬笋买,卖得好价钱。我没记错吧?”
“调皮鬼!”易大牛不禁笑了。说罢,他脱下衣服搭在被雪压倒的竹竿上,光着膀子干起来。
过了正午,清凉的竹林变得燠热起来,爷俩儿到山泉旁喝了水,吃了随身带的苞谷粑粑。看看地上挖的笋也不少了,便准备回家。把笋装好,还替儿子背上肩,他才去取搭在竹竿上的衣服。
“娘卖皮的,钻到我衣里面来啦!”易大牛刚拎过衣伸过袖,觉出手上一凉,惊骂一声,只见一道灰影落地正往枯叶里钻,他又飞起一脚踏过去。
柏生很少听爹这么慌过,转身奔了过去,连忙说:“爹,是什么东西?”
“你别过来!”易大牛急喝着,弯腰抓起一件东西甩出一个圈,劈在竹竿上“叭叭”响,“看你还能咬人不!”
柏生这才看清了,那是一条灰绿的小蛇,不过尺把长,脑袋在竹竿上劈得血肉模糊,尖细的尾巴还在扭动。山里人,从小见惯了蛇,凭这突然变细的尾巴,立刻认准是毒蛇。
“你不能再害人了!”易大牛抹把汗,低头看手,只见手掌上有两个细孔胃出血来。
“爹——!”柏生吓哭了,扔了背篓抓过爹的手,头一低张开口就要吮。山里人都知道,万一被蛇咬了,得赶紧噙住伤口拼命吮,把那毒吮出来,才可能有性命。
“你走开!”易大牛胳膊一摆,将儿子推出半丈。他当然明白儿子的用意,可他更知道这样做危险万分:吮毒时若用力过猛,那毒吸进肚里,反而比被咬的更没救,自己就是死也不能让儿子冒这个险。
柏生哭喊着还要往前扑,易大牛立刻有了个更大胆的主意:“柏生,你别哭,快拿锄头来!”见柏生拿起锄头,他躺倒在地,把手平伸出去,大喝一声:“你大起胆子咬紧牙,用力挖!把这手掌挖断,爹就没事了!”
在山里,一直流传着这种对付毒蛇咬伤的原始方法:断肢保命。这办法彻底了当,却叫人毛骨悚然,需要冷酷的心肠和狠辣手段,还没见谁真用过。
“不!——我不!”柏生打个冷战扔了锄头,捂住脸哭起来。
易大牛长叹一声,只好翻身坐起,替儿子抹泪,一边说:“别哭啦!这也太难为你了,量你也下不了手!可惜,今天忘了带畲刀,不然,我自己砍苞谷秆一样砍下来。不要紧,爹还有办法,跟我来!”
易大牛走到山泉边,用锄头刃口把手掌的皮肉划开,血立时冒出来。柏生明白爹的意思,双手泼水不住冲,把一道泉都染红了。易大牛若无其事地笑笑,也不包扎,又挑起竹笋,招呼儿子一起回家,还说:“我就不信。一条尺把长的山溜子(蛇),能毒倒我一个五尺高的汉子!”
山里离家七八里,一路踉跄赶回家,太阳已经落山了。进了堂屋,易大牛就连人带筐歪在地上。柏生吓得大哭起来。
屋里很快聚满人。知道是毒蛇咬了,还挑担子赶了七八里,一个个都倒吸冷气。婆娘们劝柏生和娘别哭,想办法教人要紧,男人们抹胸捶背掐人中乱忙,低声问四爷爷怎么办。
“放血排毒,倒是正经法子,可他不该挑担子赶路。”四爷爷翻开大牛的眼皮看了看,声音变得沉重起来,“看样子,是毒气攻心了,得赶快请郎中来!”
白沙铺就一个郎中,人称二先生。立刻,两个年轻人自告奋勇去请二先生,其余的人仍旧不散。有人叹气说,这山里什么都好,就不该有蛇;又有人说,向来是七月蜂八月蛇,如今才清明,怎么蛇也咬人呢?四爷爷幽幽一叹说,这蛇都归山神爷管押收伏,都两年没祭山神爷了,早该祭一祭啦!他的话立刻得到赞同,过几天赶紧祭一祭山神爷。
正说着,外面一阵狗叫,二先生来了,满屋人都起身相迎。二先生号过脉,轻轻摇摇头说:“要是病,我高低还能医。可这是蛇伤,毒气攻了心,有救没救,就只能看他的造化啦!”
“二伯伯,请你救救我爹!”柏生“扑通”一声跪下去给二先生磕头。四爷爷也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记得当年下铺头刘老二被蛇咬伤,不就是你医好的?你就多费心用用功夫吧!
“咳,大家错抬举我啦!”二先生慌忙将柏生扶起来,脸上几分不自在,苦笑着说:“今天我不能不说实话了。刘老二的蛇伤治好了那不假,可那是碰巧蛇仙路过,实在是蛇仙给治的。我不该图虚名往自己脸上贴金,一直没说出来。要是蛇仙在这里就好啦!”
柏生连忙问:“蛇仙在哪?我这就去求他救我爹。”二先生摇摇头,说蛇仙不是本地人,是行踪不定的老叫花,自己只学了点皮毛,惭愧得很呐。治得好不用谢,若治不好请别见怪。说着,向四爷爷拱拱手,叫柏生同他去取药。
易大牛只挺过三天,终于还是死了。他的丧事一办完,四爷爷就带了人,提着猪头净酒,到山神庙里去祭山神。一进山神庙,四爷爷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山神像被推倒在地,一只胳膊断了,山神手里握着的蛇被打得段段粉碎。
“谁这么胆大包天,敢把山神爷推倒?”四爷爷惊得声音变调,“罪过哇,山神爷恼了会降罪的呐!”
“是我!”庙外面响起一个声音,柏生从外面闯进来,手里还提着爹用过的畲刀直指山神,“山神爷不显灵,管不住蛇,我爹才被蛇咬死,是我劈了他!”
“真是罪过!生死有命,你爹生来这个命,怎么能怪山神爷呀?”四爷爷脸都吓白了,赶紧叩头,战战兢兢扶起山神像,叫柏生快磕头,一边口里念念有词,恳请山神爷不记小人过,千万别怪罪。
“我不给他磕头,就不磕!”柏生挣脱手,奋力抢出庙门,“我要去找蛇仙,把毒蛇都灭光!”
几个惊骇的汉子婆娘要去追柏生回来,把他按在山神爷面前低头认罪。四爷爷摆摆手,叫他们别追了,长叹一声说:“这孩子太可怜了,别再为难他,随他去吧!心诚则灵,我们替他多磕几个头就是了。”他还有句话不便说出来,只在心里祷告:山神爷,您真有灵,就保佑他找到蛇仙,学门本事,让四境百姓不再受毒蛇伤害,我们给您重塑金身!
危难援手团鱼佬勉力收小徒
转眼到了中秋。这地方风俗,女儿女婿都要请岳父岳母过节以表孝敬。可柏生家不同,他外公外婆可怜女儿年轻守寡日子艰难,便倒过礼节规矩,把女儿外孙接去过中秋。
吃了饭,外婆还要留女儿一家再住几天,可柏生放下筷子就要回家。他人不大,却懂事早,隐约听人说,外婆一家要娘再嫁人,心里怪怨外公外婆,推说家里还有鸡鸭猫狗要照管。外婆知他人小性子倔,也觉得让女儿再嫁的话当着外孙实在难开口,只得叹口气让他先回家去。
柏生沿着白沙河,一路慢慢走。河岸长满芦苇芭茅,还有垂柳拂水,他挺喜欢到河里戏水。忽然,他发现河湾一棵柳树上,搭了件白褂子在随风飘荡。他知道,这准是有人在河里捉鱼把衣服挂在树上,若是本事大的,还能捉到四条腿的团鱼,顿时动了兴致,往白褂子走去。河湾里静悄悄的,河面上仿佛一面镜子,映照着蓝天白云,没一丝波纹,更看不到一个人影,仿佛能听到鱼喝水的声音。
“咦,怎么没人呢?”他疑惑起来。他知道,若有人在河里捉鱼,那人离衣服不会多远,水面上必定会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便睁大眼睛四处张望。果然,下游二十几丈深湾的苦楝树下,不时漾出圈圈波纹。他奔过去,果然看到有半截身子,一只手抠着树根,另一只手在看不见的洞里,似乎正用力往外拉什么却死也拉不出,一张脸憋得紫涨,眼珠子似乎都要鼓出来了。
“伢崽,你来得好,快帮我一把!”那人声音里透出惊喜。
“好呀,我来!是团鱼吧?”柏生连忙解衣脱裤要下水。
“你莫下来!”那人惊慌了,“快转回去,柳树上有件白褂子,快给我拿来!”
柏生忙跑过去,取下白褂子飞跑过来。那人十分高兴,叫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拿出块乌黑的药,塞到口里一阵猛嚼,俯下身喝口水吞下去,喘了喘气,又叫他另拿一块黄黑的药塞到口里,嚼出满口乌汁,却吐在肩头顺着胳膊往下流,还不住用手捋下去。不一会儿,河水染得乌黑一片,柏生看呆了。
“难为你呐,好伢崽!”过了一阵,那人脸上才露出笑,“里面的东西要出来了,你走远点,别吓着。”
柏生见他这模样,忍不住笑了:“你不就是捉团鱼嘛,团鱼有什么吓人的?”
“不是团鱼,是蛇,一条大蛇。它咬住我的手。”那人绽出笑容,“现在不要紧了,药流下去,它松口了。你快走!”
柏生一听是蛇,而且是大蛇,心里突突乱跳,慌忙扭头跑。只听到哗哗一响,溅起好几尺高的水花,一条大蛇在河里乱蹿,一会儿蹿上岸,一会儿又跌在河里。水花溅处,那蛇一扭一扭地挣扎,渐渐露出白肚皮,看样子快死了。他惊魂未定,再看那人时,正倚在河岸上吮自己的手,吮一阵吐一口乌血,待吐出的血变得鲜红了才不吐,慢慢捋胳膊,那胳膊半截肿乌了怪吓人的。
“你是蛇仙?”柏生又惊又喜,猛想起二先生的话,这人的药灵得很,被蛇咬了能保住性命,反能把胳膊粗的大蛇药死,准是蛇仙!
“蛇仙?我只是个捉团鱼的,学了几样药防身,若不是老天爷有眼,叫你从这路过,我的命都会送在那蛇口里,哪里是什么蛇仙!”那人苦笑着,说他名叫刘富城,住在下铺头,只为能捉几个团鱼,别人都叫“团鱼佬”。今天到这河湾,寻准这树下洞里有团鱼,没想到洞里还盘了一条大蛇。团鱼佬慢声慢气,不住捋胳膊。柏生惊奇地发现,那半截肿乌了的胳膊在渐渐消肿。
“现在没事了,这些团鱼还得捉。”团鱼佬把手伸进洞,果真端出团鱼来放进鱼篓。他接连端出四个团鱼来,那些团鱼一个个脖子缩进壳里面,挣都不挣一下。
柏生惊诧不已,“扑通”一声跪下去:“师傅,您就收我做徒弟吧!”团鱼佬连忙爬上岸,用力拉他,可柏生怎么也不肯起身,哽咽着说,爹在清明时挖笋被蛇咬死了,“我恨蛇!您的药这样灵,就教我吧!”
“哦——原来你是易大牛的伢崽,可怜哪!”团鱼佬悚然动容,吁叹一阵,“照规矩,我这点皮毛本事只能糊日,原是不能收徒弟的。可论起来,你还是我半个恩人,这也是天缘巧合,天意难违,我就只能答应了,你起来吧!”
听他答应了,柏生磕了三个头,爬起身替师傅提了鱼篓,往团鱼佬家走去。团鱼佬心想,这伢崽一碰面先救了自己半条命,这徒弟准是老天爷安排的,更满心喜欢。一进屋,他就拿刀杀团鱼招待柏生。刚好,他有个儿子叫河生,跟柏生同年生的,一见面就亲热了。柏生知道娘和弟弟妹妹都在外婆家,屋里就一条黄狗也不怕饿着,当晚就同河生一床睡了。
没多久,外婆做主,他娘改嫁到十几里外的刘家坳去。娘哭了半夜,他满脸泪水却没有哭出声,搂着两岁的弟弟不放。娘哭诉着劝他:“柏生,你别怨娘,娘也是没办法呀!娘不在了,你一个人怎么过呢?还是跟娘去吧!”
“我不去!”他用力摇摇头,不肯过寄人篱下的日子,说出的话硬邦邦,“我跟师傅学蛇药,叫毒蛇不能再害人!”
看着娘同弟弟妹妹走了,他走到白沙河边背人的地方,放开喉咙哭了半天。听的人都凄惶,说好端端一个家,叫毒蛇咬散了,真是造孽哪!四爷爷却说:这伢崽这么倔,长大了准成气候,说不定真成蛇仙呢!
驱蛇斥徒老蛇仙慧眼识柏生
爹死娘嫁人,柏生就一个人过日子。大半时间,他都住在团鱼佬刘富城家,成天跟着刘富城风里来雨里去,沿着自沙河鼓捣,有时替师傅提鱼篓,有时下河捉鱼。当然,捉来的鱼都归师傅卖钱。一出门,他就缠着师傅说蛇道药:“师傅,你教我蛇药吧!”
“屁股口!”出门就说蛇,这是很犯忌的,刘富城狠狠瞪他破口大骂,“我靠鱼过日子,又不靠蛇吃饭,没规矩!”
他不怕师傅骂,还是嬉着脸缠:“师傅,你别生气!身上没药,真要是摸着蛇,就像我头一次碰到你那样,那么凶险的,我现在都还怕呢!”
刘富城瞪着眼,脸上气得青白,知道他是个达不到目的就缠着不放的,只得掏出贴身油纸包,给他一小块药,还撕下小半截油纸。他立刻宝贝一般包好,用布缝个小袋子,像项罔一般挂在脖子上,睡觉都不肯解下来,说这是命根子。刘富城又气又好笑,斥他是个胆小鬼,却佩服他人小鬼大有心计。
从此,无论是草里还是河边,即便是见了一条蜥蜴,他都要问是什么蛇,用什么药才治得了。刘富城心里有气,也只得耐心告诉他。日子一长,他总算明白:毒蛇尽管多:却只有风火二毒:红肿热痛的属火毒,麻痒凉晕的属风毒:还知道半边莲、青木香、七叶一枝花各有妙用,手里有药,他也不怕蛇了,一有机会就抓几条,把药塞到蛇口里,看它死不死。
“你这伢崽,太霸蛮了!都像你这样,天底下的蛇还有命吗?”刘富城不由得暗暗称奇,还责备儿子河生只晓得偷懒贪玩。爹老子的本事都学不到手,不争气呐。鬼使神差似的,他这伢崽古灵精怪,竟还识出师傅贴身带的药不一样,又缠着师傅要那能毒死毒蛇的药,而且还得多给他一些。
“你这鬼灵精!你当是山里的竹笋,想要多少就能挖多少?”刘富城让他缠笑了,才神秘郑重地告诉他,师傅说那药名叫“岩鹰嘴”,要想
采到它,得爬上岩鹰做窝的峭壁去。那药需得下雪结冰的时月才长苗;一过清明苗就不见了,多难找哇!“我算是救过师傅,他才给我这么一小块,不到性命关头都舍不得用哩!”
“师傅?”柏生两眼骨碌碌地转着,益发惊奇了,“这么说来,师傅还有师傅啦?师傅,你就带我去找师爷爷,请他给我采‘岩鹰嘴好吗?”
刘富城只得告诉他,八年前,有个叫花子倒在屋门前,他心里不忍,连忙把那叫花子扶进屋,还请了二先生前来医治。十几天过去,他管吃管穿管买药,那叫花子才好了,说自己一个穷叫花没什么能报答,好歹也得还个情,就把他带到白沙河湾里,教给他捉团鱼,还传了他几样药,说任凭天下再毒的蛇都能制伏。刘富城满心高兴,要拜老叫花为师,不料老叫花不肯,说:“你上有爹娘下有儿女的,不能跟我走江湖,养家糊口罢了!”给他几块药走了,连姓名都不知道,只知道别人都叫蛇仙。他也央求师傅带自己采一点“岩鹰嘴”,师傅都没答应,说世上的事都讲究缘分,不可强求呐!
柏生双手一拍,高兴得跳起来:“师傅,原来你师傅是蛇仙!我要是能遇见蛇仙就好啦!”
刘富城让他逗笑了,叹口气说:“我都八年没见师傅了,就看你有没有这福气啦!”柏生这才不再缠,偷偷到山神庙里去磕头,求山神保佑自己找到蛇仙。河生知道了,打趣他说这是痴心妄想,蛇仙是容易见的吗?他不服气,故意笑嘻嘻地说:“山神爷给我送来一个梦,告诉我说,蛇仙会收我做徒弟!”
跟了刘富城一年,柏生走遍白沙河每一条支流、下过每一个潭湾,熟知了各种鱼的习性,只要他出门,总能满篓而归。白沙铺方圆的人都认识他,爱买他的鱼,还开玩笑叫他“小团鱼佬”,好奇地问他说:“你这么灵性的人,怎么抓不到一个团鱼呢?”他怪不好意思地抠抠脑门,说想抓团鱼先得认识团鱼脚印+自己连团鱼脚印都还认不准哪。那些听了的人都不信,这么占灵精怪的伢崽,怎么连脚印都认不出来呢+该不是师傅留一手没传吧?他连忙辩白说:“师傅教我好多回,只怪自己笨,团鱼脚印和麻蝈脚印都分不清,太笨了!”反而把人逗笑了。
这天,刘富城有事出门,柏生同河生便不下河,到上铺头一带水塘里转,在一口塘里捉了七八条鲇拐子鱼,还有四个大石蛙,每个都有半斤多,两人乐得直咧嘴。他俩的笑声惊动了屋里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大伢崽跑出来,拿过篓子,提出三条鲇拐子用柳条穿了腮。河生问他要钱,那伢崽瞪大眼睛歪歪脸,说:“这是我塘里长的,你还想要钱?”说罢,提了鱼掉头就走。
“土匪!抢我的鱼!”河生破口大骂,要去夺他的鱼。雪峰山不时有土匪下山打家劫舍,人们最恨土匪,常骂霸道的人为“土匪”解恨。
“你到我塘里捉鱼,还敢骂我是土匪?”那伢崽恼羞成怒,又返身把鱼篓夺了,“你骂得好,干脆都别拿走!”说着,打个唿哨,一只大黑狗纵身跳出来朝两人汪汪乱叫。
河生还要去夺鱼篓,柏生一把拉住他:“算了吧,塘是他家的,别跟他计较!就算今天没出来,再编一个鱼篓就是了。”河生挣脱身,毕竟怕狗不敢再去夺,口里却千土匪万土匪的不住乱骂,一边往回走。忽然,他看到草丛里钻出一条蛇,一个箭步跑过去抓住蛇尾巴,另一只手闪电一般掐住七寸,脚一跺壮了胆:“你莫狂!不把鱼同篓子送出来,我就放蛇咬你!”
柏生大惊失色,伸手要夺他的蛇:“河生,使不得,千万莫乱来!”那伢崽吓慌了,赶忙跑进屋不见了踪影。河生手一扬,那条蛇飞进屋里,他还恨声大叫:“你跑不了!”顿时,屋里传出叫爹叫娘的哭喊声,还传HJ凳倒椅翻的砰砰碰撞声,连大黑狗都夹着尾巴逃走了。柏生知道这祸闯大了,一时手足无措,河生也怔怔地吓白了脸。
正在忙乱间,走来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鞋头发花白的老叫花,惊问屋里又哭又闹的出了什么事。柏生急出一脑一脸汗,连忙告诉他事情的原委。老叫花狠狠地瞪了河生一眼,大步跨进堂屋叫起来:“伢崽莫哭,我给你把蛇赶出来!”
柏生同河生连忙跟着跑进屋,只见那伢崽战战兢兢爬在桌子上,早不见那蛇的影子了。老叫花让他们退出去,口里念念有辞,撮起嘴唇发出一阵细长的低啸。片刻间,那条蛇伸头探脑,不知从什么地方游出来,把三个大伢崽都惊呆了。柏生正想伸手捉,老叫花摆摆手止住他,口里又是一阵忽快忽慢的低啸,只见那条蛇仿佛被看不见的鞭子驱赶着,摇头摆尾游出堂屋,钻过水塘,慢慢不见了。
“谢谢老人家!”那大伢崽惊魂一定,提过篓子和穿了腮的鲇拐子,红着脸低头递给河生,“这鱼……你拿去吧。”河生冷哼一声,横起脸拿过鱼和篓子,扭头就走。
“站住!”老叫花喝一声挡在他前面,“你这手捉蛇的功夫是谁教的?为几条鱼,就把蛇往人屋里丢,万一伤了人怎么办?太没规矩了!”
“他先抢我的鱼!”河生拧起脖子不服气,“你又不是我爹,还管得了我?”
“你爹是不是刘富城?”老叫花厉声大喝,“就是你爹来了,我都敢管,还不敢管你吗?”
河生听他说出爹的名字,头一低不敢顶撞了。柏生看出这老叫花不简单,连忙赔不是,说河生脾气躁了一点,也只是吓吓他,身上有药伤不了他呢。说着,解下脖子上的布项圈,拿出药来让他看。老叫花只瞟了一眼,气消了一半,还是一脸不顺盯着河生:“凭你这皮毛手法,我就认准了是刘富城的伢崽。难道你爹没教过你,本事只能用来救人,不能用来害人吗?”又把脸转向柏生:“你这伢崽还好,晓得分寸。可要是不这么巧碰上我,你能把蛇唤出来吗?”
“蛇能……能给唤出来?”柏生脑海里闪过一道灵光,立刻省悟过来,“您是……蛇仙……师爷爷?”说着,趴在地上磕起头来。
“蛇仙?哦——那是别人硬要往我脸上贴金,师爷爷嘛,倒半点不假。走吧,到你师傅家去再说。”老叫花脸都笑皱了,破袖一摆,也不用带路,径直往刘富城家走去。
刘富城恰好从外面回来了,见了蛇仙又惊又喜,恭恭敬敬地说:“师傅,想不到您来了,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哪!这两个孩子,天天缠着我教功夫,我那一点皮毛,能算什么呢?您一来,可就好啦!”老叫花却板起脸,斥他教子不严。知道儿子闯了祸,他连连赔罪,喝令重新拜见师爷爷,快去备酒菜,把鲇拐子和石蛙都煮了。
吃饭时,刘富城请老叫花上座,他却晃晃脑袋撇撇嘴笑:“我一个穷叫花,生就没坐的命哪!”说着,拉开椅子往地上蹲,一手端酒,一手拎条石蛙腿,嚼得咔咔响。刘富城知道,这是叫花子的规矩,师傅不坐,自己当然不敢坐,还教河生两个都蹲着吃。三碗酒下肚,他又央求师傅把唤蛇的本事传给自己。
“你有捉团鱼这门本事,够养家糊口,莫再贪啦。贪多了,会嚼不烂的!”老叫花又拎了一截鲇拐子,两眼烁烁盯着他,“看样子,你还没教徒弟捉团鱼,是怕他抢了你的饭碗吧?”
“这……”刘富城没想到师傅会当面说破自己的小算盘,顿时红了脸,灵机一动接过师傅的话头,“师傅,您冤枉弟子啦!我也是怕他多了嚼不烂,教他先学会捉鱼,再……”
“你不用辩啦!师傅知道,人活在世上,糊口不容易。你这徒弟对我脾气,又是无牵无挂一个孤丁,干脆交给我,另教他一门本事,也省得日后抢你的饭碗,行不行?”
刘富城知道,这是师傅给自己台阶,只要徒弟不跟自己抢饭碗,比什么都好。一见柏生还没明白,正两眼痴痴看着老叫花发愣,连忙推他一把说:“还不跪下磕头,师爷爷要收你做关门弟子啦!”
“师爷爷!”柏生喜出望外,趴在地上又磕头,“您真教我?”
老叫花点点头,叫他过来,笑眯眯地摸摸他的脑门,重又打量一番说:“论理,该叫师傅,可你拜过刘富城,他也算是我徒弟,不能乱了规矩,你就叫师爷爷好啦!”
住了一宿,老叫花又让柏生带着他到家里一趟,找着他本家叔伯说个明白。知道这蓬头垢面的老叫花就是远近闻名的蛇仙,能传他本事糊口,几个叔伯也高兴。随后,他就跟着蛇仙走出白沙铺。
出门不远,他就急不可待:“师爷爷,我也能当蛇仙吗?”他最盼的就是这件事。
老叫花翻他一眼。他心里发毛,只得闭了嘴。好一阵,蛇仙才叹一口气说:谁都知道“蛇伏叫花子耍”,这可不是吹的,是叫花帮里的传帮之宝,只有年高德重的才通晓,并不轻易相传。为什么呢?叫花里也有一等恶丐,把蛇缠在脖子上强讨逼要,稍不如意,就把蛇丢进主人屋里,老幼妇孺吓个半死,东西到手才捉蛇走人。叫花子讨人嫌,就是这等恶丐作怪,坏了叫花的名声。刘富城那伢崽,就有点不顺眼。为的这,历代祖师都慎重了又慎重,若是找不到能传衣钵的正人,宁可带到土里去,也不肯传出来。这些年,我四处乞讨,救过不少人,也有不少人要学,在这白沙铺,二先生同刘富城都要拜我为师,我琢磨,他们都是顾家糊口的人,只传得皮毛,传不得衣钵呐!
柏生心里怦怦乱跳,怯怯地抬头问他:“师爷爷,我呢?”
蛇仙瞅着他,微微一叹:“你嘛,心地仁厚,能忍气息祸,算是投我的缘。能不能成得了,那都是天意,就看你的造化啦!”
惨祸丧师孤柏生重返白沙
四年过去,柏生长大成人,重又回到白沙铺。
一见到他,刘富城十分诧异。他知道,衣钵弟子得长年跟着师傅,轻易不会离开;当年,自己就是舍不得妻儿,才没正式磕头跟着师傅:除非是师傅不要了,才能离开。莫非,这伢崽给师傅打发回来,或者自己打了退堂鼓?他连忙问:“柏生,你怎么回来了,不跟师傅啦?”
“师爷爷……叫鬼子……害死啦!”柏生哽咽着,禁不住淌出泪来。
“鬼子?”刘富城惊诧不已。白沙铺坐落在雪峰山下,这里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和外面世间很少来往,只有一条官道通往洪江、芷江那些口岸,不时有东去西来的商客经过,带走这里的干鲜山货,也带来外面世界的消息。刘富城成日累月在河里扑腾,并不关心鱼以外的世事,依稀听人说过,日本鬼子打到中国来了,后来听人说,鬼子攻下南京,杀了几十万人,再后来又听人说,鬼子在长沙和国军打仗。他一辈子没出过白沙铺,总觉得那些地方离自己很遥远。想不到,师傅叫鬼子害死了。“你快讲,鬼子怎么把师傅害死的?”
柏生抹着泪,说这几年跟师傅走乡串县的,到过很多地方。蛇仙是个老叫花,却不肯轻易向人乞讨,每到一个生地方,总要抓几条毒蛇,用笼子关起来,寻个车站码头,或者逢场赶集那些人多的地方,吆喝着当众表演,抓几条毒蛇咬自己的胳膊腿。待到看的人见了被咬过的地方变得乌肿了,才从摊布上随便拣一块药又嚼又抹的,不一会儿,那乌肿的地方渐渐消褪,看的人都惊服不已,自然肯掏钱买药,然后住店吃饭。有了这绝活,无论走到哪里,哪里都叫蛇仙,有时还有人找上门,请了去专治毒蛇咬伤,不知救了多少人。只是蛇仙脾气古怪,那些被救了的人诚心感谢,还备下酒菜款待,他一见就生气:偏偏是剩饭剩菜时,他反倒十分高兴,吃得津津有味咂嘴舔舌。
去年七月,师徒二人来到洞庭湖边的岳阳城。没几天,鬼子来了,到处杀人放火抢东西,到处是拖儿带女逃难的,仿佛人间地狱。为了肚子,蛇仙只得带着柏生上湖边码头去表演卖药。为了叫人开眼界,蛇仙捉了一条最毒的五步蛇,让那毒蛇咬在自己的虎口上。果然,最毒不过五步蛇,只一会儿,那胳膊就肿起来了。蛇仙正要拿一块药来嚼,好让看的人信服自己的药有神奇的效果,忽然,围观的人纷纷乱跑,惊慌失措地提醒他们:“快跑,鬼子来啦!”这性命关头,哪还顾得上跑呢?蛇仙慌忙咽下一口药,几个鬼子凶神恶煞闯了过来,将摊布上的药全都抢光,还说他们是奸细,刺刀对准他们的胸膛。柏生连忙哀求,说自己师徒是走江湖卖蛇药的。鬼子不信,将他们全身搜了一个遍,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又将柏生脖子上的救命药也扯下来,再把笼子里的蛇全都劈死,才狞笑着扬长而去。这一闹腾,蛇仙的手已经肿到肩膀上,人也昏死过去。柏生知道,若是毒气漫到胸口,便是观音菩萨下凡,也救不了师爷爷的性命。他赶紧给师爷爷放血排毒,再把师爷爷背回住宿的店里,手忙脚乱寻出存放的药来,蛇仙的牙齿已经咬紧了……
“这么说,师傅是蛇仙,到头来,他反而死在蛇口里啦?”刘富城眼珠子都瞪圆了,失声打断柏生的话,“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哪!”
“不!师爷爷是蛇仙,一再毒的蛇也咬不死他!”
柏生眼里冒出火来,又继续说:那个店家是个善心人,赶紧帮忙撬开蛇仙的口,我把药灌下去,把胳膊上涂满药。一夜过去,蛇仙又醒了,只是头昏眼花,吃不下几口饭,也下不得床。过了几天,鬼子的大部队又开到长沙那些地方去,留下的人少了,防得没有原来那么紧,店家托了一个撑船的,把师爷爷送回白沙铺。刚好,那个撑船的汉子被蛇咬伤过,是师爷爷给他治好的,二话没说,把师爷爷背到船上,说:“老师傅,我这条命是您救的,您放心好啦!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一定把您送回去。”一两天,到了常德,船家要装货,只好住下来。谁知没两天,鬼子的飞机来了,到处丢炸弹,不知炸死多少人,还丢下许多破布老鼠什么的。当晚,师爷爷就发高烧说胡话。那时候,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不知该怎么办,只知道守着师爷爷哭。正在慌神,军医处来了人,一检查,说师爷爷得的是伤寒,被鬼子扔下老鼠破布染上的,当即派人抬走,还不准见面。三天过去,他们说,师爷爷死了。我听他们说,尸体都烧成灰,骨头都没留下一块……
“师傅,师爷爷死得惨哪,是鬼子害死的!”
刘富城听了,也唏嘘不已,禁不住流下泪来,大骂鬼子该挨千刀。然后,又安慰他说:“你能平安回来,这就好啦。”知道他那破屋四年没住人,一下子收拾不好,便让他先到自己家里去住一些日子。柏生不能拒绝师傅的好意,只好同他去。路上,刘富城想起蛇仙的绝技,不由得关切起来:“柏生,你跟了师傅三年,师傅那一身本事,应该都传给了你,也能叫百蛇听使唤啦?”
“师傅,师爷爷是传给了我。可是……”柏生是个机灵人,知道师傅动了心思,迟疑一会
儿,只得硬起头皮说实话:“我跪在师爷爷面前起过誓,就算是自己爹娘,也不能讲出来。请您莫让我为难,做对不起师爷爷的事,好吗?”
刘富城心里着实不高兴,可他知道,这是江湖规矩,只得装出一副欢喜的样子来,连声说:“对对对!这是规矩,谁都不能讲!”立刻又辩白:“你可千万别想岔了,师傅不是要你讲出来,是担心师傅一身好本事失了传。知道你学到手了,师傅替你高兴呢!”
河生也长大了,一见柏生回来,说不出的高兴,仍旧同他一床睡。他也听从外面来的人说过,日本鬼子见房就烧,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糟蹋,便问柏生是不是那样。柏生就听鬼子就咬牙切齿,说那些鬼子不是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来。河生又庆幸,说白沙铺好哇,虽然地方偏僻,有雪峰山挡着,量他鬼子来不了。他又问:“柏生,你说,鬼子会不会到我们白沙铺来?”
“不晓得,兴许会来。”柏生告诉他,小鬼子凶得狠,听人说,大半个中国都被鬼子占领了。别的地方没见过,自己到过岳阳常德,亲眼看到鬼子杀人放火,飞机丢炸弹,死了的人太多了,一个坑埋几百上千的:那些地方的狗吃惯了死人,见了活人都敢咬,惨得很呢。他还听人说,国军挡不住,蒋总统都躲到峨眉山去了,鬼子的飞机汽车追得紧哪,也不知追上没有。
“我就不信!”刘富城大声说,“雪峰山山高路险,自古只有一条巴掌宽的挑夫道,鬼子的汽车跑得再快,没有路,就是一个死铁砣。量他们过不了雪峰山!”
柏生想了想,觉得师傅的话也有道理,这几年他到过许多地方,还没见过雪峰山这么高这么陡的山。便说:“不来就好,真要是一来,白沙铺可就遭殃啦!”
第二天,柏生回到自己家,同本家叔伯见了面,把屋里收拾了两天,就背着鱼篓子,沿着白沙河往上走,进山钻沟捉岩蛙,有时也到河里摸鱼捞虾,卖了钱过日子。每逢傍晚时分,刘富城总会候在路口,拿过他的鱼篓子,看他捉了什么好事物。很快,他就发现,这个昔日的徒弟篓子里东西不少,可就是找不到团鱼的影子,说不出的惊奇:“柏生,我怎么没见你捉过一回团鱼呢,莫非师傅没教你?”
柏生抠抠脑门,对他憨笑说:“我不捉,见了也不能捉!”
刘富城更加惊讶了:“你真的见了也不捉?这是为什么?”
柏生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那是师傅的饭碗,我不能抢师傅的饭碗嘛。”
“你真是这么想的?”刘富城惊疑不定,脑子里绕起圈子来:傻瓜也知道,白沙河的鱼不少,可数团鱼最值钱,别说柏生是个聪明人,就算再傻,也不会傻到真见了团鱼不捉吧?他甚至疑心,柏生根本就没到什么岳阳常德,蛇仙也根本没被鬼子的细菌战害死:十有八九,蛇仙带了他一段日子,又觉得不中意,才把他打发回白沙铺。看来,这伢崽白过去四年,一点本事也没学到手。
“柏生呐,这山里水里的野物,都是老天爷赐的,那团鱼也不是师傅一个人的。”刘富城开心地笑起来,一脸大度的模样,“有饭大家吃,你尽管放心捉就是!”
柏生还是摇头,刘富城也只好随他。从这以后,刘富城不再到路口候他了。可刘富城还是不放心,暗地里对人说:“这伢崽没原来机灵了。看来,只怕是真到过常德那些地方,见了鬼子杀人放火,还把师傅害死,被鬼子吓傻啦!真是造孽呐!”
悲病悯人小蛇仙改弦谋生计
人心不同。四年归来,柏生竟然还是捉不到团鱼,白沙铺人都奇怪:过去捉不到团鱼,那是师傅藏奸留了后手,倒也罢了:如今他是蛇仙的关门弟子,应该尽得真传,论起来,团鱼佬只配给他提鱼篓子,怎么还捉不到团鱼呢?对刘富城的话,他们有点相信起来,悄悄议论说,这伢崽只怕真的被鬼子吓傻了。于是,有人动了好奇心,问他说:“鬼子真的那么毒,见人就杀,见女人就糟蹋吗?你是不是被他们吓蒙了?”
柏生一听提起鬼子,就咬牙切齿,恨恨地说:“那些鬼子毒得很,比五步蛇还要毒!”
听了他的话,人们都相信他见了鬼子。看来,这伢崽是受了太大的惊吓,没原来那么机灵,有点懵懂了。只有二先生不信这些话,意味深长地点破他们说:“这伢崽心仁厚,不愿抢师傅的饭碗哩!”当年,他没能救活柏生的爹易大牛,自觉医道低微,心存愧疚,专拣柏生的鱼买。只要见到柏生,他就是再忙,也没忘了招呼柏生到自己药铺里歇脚喝茶。
一天,送来一个偏瘫病人,二先生翻了半天《本草纲目》,还查过《医宗金鉴》,说这病实在太重了,全身经脉阻塞不通,非五步蛇和白花蛇不可,还要整条的。偏偏自己药铺里没有货,连县城药铺里都没有,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爱莫能助呀!二先生枯着眉,不住地搓手。听他这么说,病人一家更是愁眉苦脸,差不多要哭了,一个劲央求:“二先生,请您再想想办法吧!”二先生叹口气说:“若是有办法,我还能这么愁吗?”
恰巧,柏生正在药铺歇脚,听了他们的话,心里一动,试探着说:“二伯伯,活蛇能行吗?”
“那当然更好!活蛇取血兑酒,最能通经活络。可是,城里恒春药号连干蛇也没有,哪还有活蛇呢?”二先生不以为意,不住摇头叹气,请病家把病人抬回去,“对不起,我医道浅薄,另请高明吧!”
这时,柏生想起来了,师爷爷曾多次说过,蛇这东西怪得很,万一被毒蛇咬了,能要人的命;可它却是难得的良药,那些风湿偏瘫之类的顽疾,非它不可,而且那越毒的蛇越灵。耍了大半辈子蛇,到头来反而越闹越糊涂。真不知该恨还是爱它哩。四年里,他跟师傅捉过不知多少毒蛇,也不知治过多少毒蛇咬伤的人,却从没见师爷爷用蛇入药给人治病。他也问过该怎么用毒蛇给人治病,可师爷爷一听就笑,说祖师爷就教了这一手,这是叫花里的镇帮之宝,我都传给了你,别的可就不会了,你得问郎中去啦。今天,恰好碰上郎中要用毒蛇治病,岂不是天赐良机?再一看,病家唉声叹气,要把病人往家里抬,连忙说:“慢——两条蛇算什么?二伯伯,我去给你捉!”
二先生正在束手无策,听了这话两眼一亮,立刻又慌了,将他按在竹椅里,气急败坏地呵斥他:“看你这伢崽,真不知天高地厚,怎么敢捉五步蛇?我治不好病不要紧,顶多说我没本事,可不敢让你去冒这个险啦!别忘了,当年你爹……”
“这辈子都忘不了!就是为这,我才拜师学艺的。”柏生的脸绷得像石头,解下腰间长巾,还取下脖子上系的布项圈,说里面都是药,然后才露出难得的笑,“二伯伯,您也别忘了,我是蛇仙的关门弟子,世上还没有我对付不了的蛇。没有十二分的把握,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冒这个险,您就放心吧!”
“咦——!”听他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再看看包里,不用说都是绝顶良药,二先生眼里进出烁烁亮光来。蛇仙的本事,他曾亲眼见过,真说得上起死回生,叫他不能不信。可他还是不放心,连忙又叮嘱说:“柏生,不是伯伯信不过,自古撩蜂逗蛇,等于自寻阎王爷,你千万要多加小心哪!”
柏生果然捉回来二伯伯要的蛇。没多少日子,那偏瘫病人就能慢慢走路了,一家人千恩
万谢。二先生惊喜不已,自然不会亏待柏生,给了他两块光洋,还特意走到城里,向恒春药号老板推荐,说定了按一块光洋两条蛇的价钱收购,货到款清。
柏生眼见蛇能换成光洋,再不用为吃穿发愁了,说不出的感激。他谢谢二先生关照,还特意买了纸钱香烛和一个大猪头,往地上倒了三碗酒,磕了三个响头祭拜蛇仙:“师爷爷,托您老人家保佑,徒孙找到了饭碗,向您磕头啦!”
从此,柏生很少到白沙河捉鱼了,一出门就往雪峰山里走。他一出去就是三两天,有时还七八天,谁都不知道,他究竟钻了哪些山沟,爬过多少山林,更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吃饭歇宿。反正,他一回来,篓子里装的岩蛙还有乌龟,布袋里蠕动的都是各种毒蛇,卖出去就是钱。这让人说不出的惊奇,一些年长的当面说:“你这伢崽,胆子也太大了,蛇是山神爷管的,怎么敢抓来卖钱呀!”他笑嘻嘻地说:“大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抓它们,为的是治病救人,山神爷不会生气的哩。”这么一说,他们都摇头叹气,背地里则说:当年,他爹被蛇送了一条命,他倒能抓了蛇卖钱,这都是上辈子欠他的哩!柏生冲他们笑一笑,把蛇送到二先生家。自从那偏瘫病人能走路,二先生的名声大震,找他看病的人也多了,二先生自然心知肚明,只要柏生一到门口,立刻笑脸相迎,还不时请他喝酒。
这天,柏生多喝了两杯,说前些日子爬上雪峰山顶,见了一个稀奇东西,有上百军队守着,讲的尽外路话,山里人说是中央军。
“中央军上雪峰山来啦?”二先生大吃一惊,“你看到什么东西?”
柏生说,山顶修了好几座屋,有个高高的铁柱子,安着一个栅栏一样的东西,一天到晚不住慢慢地转。那些兵买过他的岩蛙和乌龟,告诉他说那东西叫雷达,能照见天上的飞机。那些当兵的说:我们刀对刀、枪对枪的,不怕那小日本,可是挡不住小鬼子的飞机在头上丢炸弹,好多兄弟都稀里糊涂被他们炸死了,才他娘的打败仗;如今有了雷达,鬼子的飞机一起飞,我们就能照出来,我们的飞机就从芷江机场飞出去打它,再不怕鬼子飞机丢炸弹来杀我们中国人,小日本快完蛋啦!听山里人讲,还来了不少中央军,通往芷江安江的路都有军队把守,连挑夫道上都派了兵,山里青壮年人还帮着挖过战壕呢。
二先生听了也高兴。他毕竟见多识广,想得也要深远,不由得沉吟起来:这么多中央军上了雪峰山,还安了雷达照飞机,看样子准是要打仗啦!真是怕什么偏要来什么,不用说,那些天杀的鬼子要来雪峰山啦!想到这里,他不无忧虑地说:“真要来鬼子,一打仗,我们白沙铺就要遭殃啦!”
柏生一听要打仗,立刻双眉一竖拍响了桌子,蛇仙临死前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大声说:“我要是有杆铳就好啦!他娘的,鬼子真要是敢来,我一铳就撂倒他,替师爷爷报仇!”
一见他这怒火冲天的模样,二先生反而让他逗笑了。担心他会醉,只倒了半碗酒,微微一叹说:自古煮酒卖糖,各有一行,要说打鬼子,那是军队的事。别说没有铳,就算给你一杆,在你手里,还抵不了烧火棍,能打得了鬼子吗?“你师爷爷是蛇仙,也只会抓蛇治蛇伤。就算你也成了蛇仙,总不能叫蛇帮你去咬鬼子吧?”
“叫蛇……咬鬼子?”柏生若有所思,两眼骨碌碌一阵转,忽地脖子一仰,喝下半碗苞谷酒,“只要他们真敢来,我就叫蛇咬他们!”
二先生不再给他倒酒,找几片干篾点着,把他送出门,关切地说:“莫讲酒话了,早点回去睡吧!哪天捉了蛇送来,我再去跟恒春号讲一讲,你的蛇效力好,该涨涨价。一天到头钻山沟捉蛇,这碗饭不容易哪!”
“我没醉!”柏生打个酒嗝儿,朝二先生挥挥手,“二伯伯,这些天我不进山了,把蛇留着驯一驯,鬼子真敢来,就叫蛇……真咬!”
二先生叹口气,微微一笑,咕哝着说:“真是个伢崽!蛇是野物,能把它抓回来,就算山神爷保佑你,哪能听使唤,你叫它咬鬼子就咬鬼子?”
重货高薪易柏生带路挑夫道
柏生真的不进山了,成天待在屋里,不知在摆弄什么。他独门独户的,很少有人去,自从干上捉蛇的营生,他买回几个细口深瓮放蛇,别人都怕蛇,更加没谁上门了。过了几天,终于有人偶然路过,隔着窗子看见他撮起嘴唇发出阵阵低啸,又不像吹口哨,再一看,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我的天。这么多毒蛇,随着他的低啸摇头摆尾,绿豆般的小眼睛发出凶光,口里还发出咝咝的声音,若是被它们咬一口,哪还有命?看来邪门得很,这家伙真成了蛇仙啦!
那人也不敢再看了,悄悄告诉他的叔伯。他的叔伯一听,气急败坏把他叫出屋,叱责他说:“放着好好的事不做,成天在家里装神弄鬼为哪般?你不怕蛇,万一伤了人怎么办?”他笑嘻嘻地说:“我这是驯蛇,它们都乖乖地听使唤,不会伤人的,你们放心好啦!”叔伯心想,自己毕竟不是他爹,不能拘管得太紧;再一想,这伢崽是蛇仙的关门弟子,时常到山里抓毒蛇,该不会有事。于是,吩咐几句就走了。
这一天,想不到他师傅刘富城找上门,还陪着一个人。听到师傅的声音,柏生赶紧把蛇抓到瓮里面,还压了石板,才把师傅迎进屋。自从回来,他到山里抓蛇,刘富城捉团鱼,各吃各的饭,两人很少来往了,不由得几分诧异。
“柏生,这是城里茂源货栈张老板。他有一件事,让你帮个忙。”刘富城把张老板介绍给他。眼见徒弟不同自己争饭碗,他还是满意的。“我见你常钻雪峰山,才向张老板推荐你。你就抽个空吧!”
张老板四十多岁,人很精明,有时到白沙铺收购团鱼岩蛙什么的,柏生也同他打过交道。张老板说:“外地有个黄老板,有一批重货要过雪峰山,听你师傅说,小兄弟是个山里通,请你带个路。那黄老板财大气粗,出手大方,小兄弟千万别推辞。”
一听要过雪峰山,柏生疑惑起来。他知道,白沙铺过雪峰山,自古只有一条挑夫道,后来,黔阳那边修了路通上汽车,很少有人再雇挑夫过雪峰山了。雪峰山上最近驻了军队,这兵荒马乱的,黄老板既然财大气粗,怎么不用汽车呢?便说:“张老板,你也知道,那鬼路实在是太难走了,何不用汽车?”
张老板叹口气说,原来也打算用汽车的,可是一联系,说是眼下要同日本人打仗,汽车都让征集运军需物资去了,钱再多也搞不来,偏偏那货又要得挺急,只好雇人挑哕。刘富城有点不高兴了,说:“人家黄老板看得起你,你怕钱多了咬手还是怎么的?”
柏生还是几分疑惑,说挑夫都是老脚力,常年给人挑货,熟地熟路的,何必雇人带路,再花这冤枉钱呢?我人小力弱,可挑不动担子哩。张老板眼珠一转笑起来,说人家黄老板是个干大事的,气魄也大,从广西全州那边就雇了挑犬,那些挑夫都是外地人,这才要请本地人带路。听说,小兄弟三天两头钻雪峰山,黄老板十分中意,才派我来请哩。他似乎担心柏生借故推托,甩手排出五块大洋,笑眯眯地说:“小兄弟,这是定金,过了雪峰山,再加五块。”
十块大洋!这年头,纸票子不值钱,十块大洋能买两头猪,能买四五担米,够一个人吃大
半年,再没有比这更高的价钱了。柏生还没有答应,刘富城早抢着替他答应了。柏生只好收了钱,随手给师傅两块,乐得他眉开眼笑直咧嘴。张老板忙回头去叫人。
没多久,张老板领着一大队挑夫走过来。白沙铺人见惯了东去西来南通北达的挑夫,却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气派的挑夫队。只见他们总共四十六人,清一色精壮,没一个老弱;别的挑犬都穿的草鞋,可他们一律穿的麻鞋;别的挑夫都用敞口箩,可他们一律细篾皮箩,还扎紧了盖,不知箩里装的什么货。更奇的是,这队挑夫仿佛尽哑巴,只有两个押货模样的人跟柏生打招呼。
“年轻人,你在前面开路,我们跟你走。”一个押货的冲柏生笑了笑,拗口拙舌的不顺耳,仿佛不是中国话,“天黑前,一定要赶到雪峰山顶!”
柏生几分不高兴,说出自己的担心来:“我走过雪峰山,都是天一亮就动身,擦黑时才能赶到山顶落伙铺。今天不早了,只怕会黑在路上,还是明天再动身吧。”
那押货的仿佛不在意,骄傲地说,这些挑夫脚力好,不怕山高路陡,再说,天黑有天黑的好处,凉快嘛。说着眼珠一转,冲他嘿嘿一笑:“天黑也没关系,只要赶到山顶,你就完成任务,酬金分文不少。”
听他这么说,柏生只得在前面带路。很快,他就发现,这些挑夫果然个个好腰腿:自己走惯山路的人都不轻松,他们挑着担子,竟然没有一个喘粗气,更没有一个腿软拉开距离。他在雪峰山上见过国军在山里训练,似乎也没他们这等身手,不由得暗暗称奇。他还发现,除了押货的说东问西,谁都没说一句话,心知不可能有这么多哑巴,也不好问。正午,到了山腰歇息时,他更加惊奇了:这队人不像寻常挑夫那样,吃的凉饭或者啃苞谷粑粑,一色精致的饼干;也不到涧沟里捧水喝,竹筒里随身带了凉茶,还有几个用的是军队里才有的水壶。这些人太奇怪了,太不像挑夫了,处处叫人生疑!可是,带路有带路的规矩,哪怕别人贩鸦片,也只能见了当瞎子,听了当聋子,否则就有杀身之祸。
“年轻人,来!”一个押货的给了他一筒饼干,“到山顶,还要几个小时?”
柏生告诉他:这些挑夫脚力好,照这走法,天黑时兴许能到山顶;可是,想到山那边落伙铺只怕不行,天色一晚,沟深路窄的太危险,不知今晚怎么过夜呢!
“听说,这山顶有军队,还有雷达,有人说你见过,是吗?”那押货的似乎不在乎山高路险,一点也不担心天黑,两眼烁烁盯住他,连那些“哑巴”挑夫也盯过来,“来来来,你给我们说说看!”
柏生听了,满眼狐疑看着他们:“你们听准说,这山顶有雷达?”
那押货的狡黠地笑起来,说自己押这么贵重的货,当然得消息灵通,多几个心眼,万一出了差错,可就是身家性命的大事,不能不多加小心呐。柏生一想,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也怪不得他们神神道道的,便一边吃着饼干,告诉他说:“山顶的雷达有军队守着,就是这挑夫道上,也有中央军守着,过往行人都要盘问检查,听说是要和日本人打仗。”
他说得无心,那押货的似乎着了急,连忙问他:“你是山里通,不走这条路,也能到山顶吗?”
柏生摇摇头说,自古雪峰山只有一条挑夫道,哪有别的路呢?那押货的焦急起来,说这兵荒马乱的,自己押的货挺贵重,一路都提心吊胆。那中央军名声不好,老百姓叫他们“遭殃军”,他们一检查,见了这么多贵重的货,好比苍蝇见血,能不见财起意吗?随便找一个借口,不是征收就没收的,我们搭上身家性命都赔不起哇!柏生点点头说:“也是呀,那天我顺着沟爬到山顶上,那些当兵的枪栓拉得一片响,刺刀顶到胸膛上,我魂都吓没了。亏得火头军到白沙铺买菜,要过我的岩蛙乌龟,才没把我当奸细,放了。”
“好!看来,我今天没有找错人!”那押货的两眼亮得眼珠子差点没蹦出来,一把抓住柏生的手。连忙从兜里掏出一把光洋塞给他,也许是太高兴,还有两个掉在草丛里也顾不上捡,“你就带我们沿沟走,避开中央军的岗哨,只要过了关卡,我再给你加钱!”
柏生吓了一大跳:只要避开岗哨,就肯给大把光洋,这人好大方!半推半就收了钱,他又迟疑起来,说:“我倒不要紧。可那实在不能叫路,稍不留神就会滚下去,弄不好还会断胳膊折腿的,他们肩上有担子,只怕走不得。”
那押货的转过头来,脸绷得像石头,两眼瞪得浑圆,厉声大喝仿佛下命令:“跟着这年轻人,打起精神来!只要到了目的地,老板不会亏待你们,听明白吗!”
临危生智小蛇仙巧设蛇兵阵
那些挑夫一声不吭,眼里闪出惊喜的光,一个个抖擞起精神,挑着担子跟在柏生后面,钻过密林,攀藤附下了沟。
山沟里,涧水细细地流着,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又溜又滑十分难走,加上两边树枝相互交错,藤萝缠绕,像蒙着厚厚的网毡,数不清的蚊虫拼命往人身上脸上叮咬,真是说不出的苦,稍不留神就会滚得头破血流。柏生觉得,那些挑夫真卖命,满头大汗比刚从水里钻出来还要多,谁都不去抹一把,一个个歪歪趔趔,只顾着一手护担子,一手抓藤抠石头,谁都没吭一声,只听得吭哧吭哧拉风箱一般喘粗气,仍然咬紧牙关往上爬,没一个跌倒的。从娘肚里出来,柏生也没见过这么肯替别人卖命的人,不由得暗暗称奇。看来,那黄老板真个财大气粗,调教得挑夫们如此卖命。
不知不觉,太阳从西边山顶坠落,红得像天上淌满血。那押货的紧紧跟在柏生后面,问山顶还有多远。柏生抬手指点,说翻过这道山脊,那边就是雷达,再有半个时辰,就能爬到山顶。这时天色暗了,守雷达的中央军准发现不了。那押货的喜出望外,低声急喝:“快!快到目的地啦,加劲走!”那些挑夫咬紧牙关,紧紧跟在后面。果然,翻过山脊,虽然光线暗淡,雷达却历历在目。
“雷达!真看到雷达啦!”不知为什么,押货的像发现了宝藏,连挑夫们都显出异常的兴奋,似乎忘记了自己贵重的货物,目不转睛盯着本应和他们无关的雷达。
“快走吧!”柏生催促他们,说,“山脊那边有两条路,一条绕过去,另一条直通山顶。太阳一落山,路就看不清了,脚下是丈八深沟,凶险得很哪!”
“全体注意!目标出现,两分钟准备,全副武装出击!”
只听到押货的大声厉喝,紧接着稀里哗啦一阵响,那些挑夫纷纷放下担子揭开箩盖,七手八脚往外掏,响出一片金属碰撞的叮当声。见此情景,柏生惊得心都不跳了:箩里哪有什么贵重货物?全是枪支弹匣手榴弹,还有小南瓜一般的黑家伙(他后来知道那东西叫手雷)。霎时工夫,箩筐扁担扔了一沟,每个挑夫腰上缠满子弹带,胸前挎了冲锋枪,脖子上挂的手榴弹和手雷直晃悠,每人手里一把明晃晃的东洋刀,连牙齿都发出白森森的寒光。再一看,仿佛变戏法似的,还有四挺机关枪。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的,瞎子也知道,他们不是什么挑夫。
“你们……你们是……”柏生只觉得脚底透凉,说话都结巴了。
“别害怕!”那押货的胸前挂了一串手雷,一手提枪,一手拍拍柏生的肩膀,一脸狡黠得
意的笑,“我们是中央军特别行动队,帮助守雷达的干活。”
“不!你们是日本人,是鬼子!”柏生脑子里像进出一道闪电,他在岳阳见过鬼子,他们说中国话时正是这种腔调,他还听到有人说了几句日本话,叫这人龟田少佐。
“你说得不错,我们正是大日本皇军突袭队!”到了这时,龟田少佐不再掩饰,反而得意地狂笑起来,“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我得谢谢你,帮我们找到了雷达站。小东西,你看看吧,用不了多久,雪峰山雷达站就会消失,芷江机场的飞机就会变成瞎子,万里蓝天又是我们皇军的天下!”说着又推了柏生一把:“快走!我给了钱,你们中国还有一句话,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到了山顶,你的任务才完成哪。”
柏生歪了个趔趄,心底翻江倒海,涌出强烈的恐惧和羞愤:这些鬼子太狡猾了,伪装成挑夫,原来是要去炸雷达。自己稀里糊涂替他们带路,去打中国的雷达,这不成了汉奸吗?他只觉得浑身发抖,脑袋里嗡嗡乱响,蓦地,又想起死在鬼子手里的师爷爷。顿时,他心里有了一个石头一般的决心:不能带鬼子炸中国军队的雷达!死也不能!可是,自己落到鬼子手里了,该怎么办呢?
“小兄弟,你别怕。我们的目的是雷达站,不会伤害你,还要奖赏哪!”龟田少佐又换了一副面孔,轻轻笑着安慰他,还同那些鬼子说了一串日本话。
此时,柏生似乎成了木头人,龟田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进,脑子里瞬间冒出许多念头,立刻又觉得没一个合适的,脑袋像针扎般疼。忽然,脚背上沁出一道凉,也不知是岩蛙还是蛇。一想到蛇,他脑子里立刻透出亮光来:这两条沟有许多五步蛇和白花蛇一类的毒蛇,给二先生的蛇多半是这里抓的,自己私下里把这叫蛇沟。真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脑子里一亮,撮起嘴唇,发出一阵低啸。
“你叫什么?”龟田少佐很警觉,立刻喝问他,“不要出声!”
柏生心里一哆嗦,索性张大口喘起粗气来:“我累了,走不动啦,要喘喘气。”
一个鬼子自作聪明,说了一句俏皮话:“少佐,这支那小猪吓破了肺,喘得厉害呢。”他的话立刻引起一阵哄笑。
“闭嘴!暴露目标,老子劈了你!”龟田少佐一声低喝,那些鬼子立刻闭了嘴。他看了柏生一眼,不由得也动了兴致,笑嘻嘻地打趣他:“小东西,不要怕,皇军不会伤害朋友。喘吧,可别真把肺吓破罗!不过,你可得走快点!”
柏生不吱声,心里却暗暗高兴,一边加快了脚步,装作害怕的模样,一边撮起嘴,低啸也更急更响。那些鬼子紧紧地跟在后面。细碎的脚步声中,他侧耳一听,林莽草丛间,随着他的低啸,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有他听得出,那些塞率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有风吹过,潮湿霉腐的空气中,还透出淡淡的腥气来。他知道,黑夜本是属于蛇蝎的世界,听了他的低啸,两条沟里大大小小的蛇倾巢而出,已经包围了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时机已到,他悄悄解开随身的药包,取出几块药,用力嚼起来。
“你吃什么?”龟田少佐又动了疑心,“怎么有难闻的气味?”
柏生灵机一动,连忙拿出饼干来,笑嘻嘻地说:“饼干啊。你们的饼干有难闻的气味吗?哦,我知道了,这林子里到处是枯枝败叶,沤久了就腐烂,就有难闻的气味。”他把饼干塞到口里,又笑了一笑,说:“中午我舍不得吃,想给师傅留几块。现在饿起来,顾不得师傅啦!”
龟田少佐鄙夷地瞅他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吃吧,你以后可没这么好的机会,能吃到这么好的饼干啦!”然后,向日本兵发出“准备战斗”的命令。
柏生俯下身,心里狠狠地骂:小鬼子,你别狂!你们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再吃这么好的饼干呢!一边捧了几捧涧水咽下去,又将自己从头到脚抹了药,发出一阵急促的低啸。然后,才踪开大步往前走。
正走着,只听得“扑通”一声,一个鬼子倒在地上。身旁的鬼子慌忙把他拉起,只见他又倒在地上翻滚挣扎,顿时,队伍里出现一阵骚乱。龟田少佐低声怒斥,那鬼子魂不附体,赶紧挣起身:“报告……少佐……我被……蛇、蛇咬……”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又“扑通”一声倒下一个鬼子,其余的鬼子都惊恐万状,怔怔地看着龟田。
“奇怪!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蛇?”龟田咬咬牙,“沙”地抽出刀来,又回头盯着柏生,两眼闪出寒光,“你说,到底是为什么?”
“山里就是蛇多嘛!”柏生装出受委屈的样子,故意撅撅嘴埋怨他,“它们白天不出来,一到夜里就乱蹿。我原来就说,只怕会黑在路上,谁叫你们偏要走夜路?这可怪不得我!”
龟田少佐狠狠地瞪他一眼,也想起他当初的确是这么说的。他无可奈何,只得命令架着伤员走,所有人一律刀出鞘,见蛇就劈,谁也不能开枪,以防惊动中国军队。他还咬紧牙根发出命令:“为天皇陛下献身,是大日本皇军至高的荣誉!我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消灭雷达站!”
这些鬼子都是百里挑一的敢死队,一个个身强力壮,更是满脑子为天皇献身的法西斯思想,顿时振奋精神加速急行,连受伤的鬼子也挣起身。这时,夜幕渐渐降临,林莽里一片朦胧,光线更加昏暗。柏生知道,这是生死关头,边走边啸,声音格外尖细,胸部剧烈地起伏着,一边紧张地四下打量着。
龟田少佐满头大汗,突然问他:“你也怕蛇吗?”
“当然怕!我爹,还有师爷爷。都是蛇咬死的。”柏生故意让身子抖得更厉害,眼角却瞅准了脚下是丈八悬崖,有一条粗藤垂下,“看来,今晚落到蛇窝里,我们死定啦!”
“大日本皇军不怕!在这个地球上,没有我们皇军征服不了的东西!”龟田少佐眼里发出绿莹莹的光像是狼,挥刀劈向身边的小竹,刀锋过处,一条蛇成了两段,落在地上扭动。他看都不看一眼,抬脚跨过去,扬刀直指前方:“全体加速!拔掉这个钉子!”
柏生看在眼里,突然往他头上一指,发出惊呼:“哎呀——少佐,你头上——”
龟田这鬼子也真敏捷,瞬间闪身抬头,只见树梢上垂下一条蛇,正张开大口,离他头顶不过半尺,要不是柏生叫得快,早就咬着了。他惊出一身冷汗,挥刀劈出一道白光。柏生早就算准了,乘他闪身劈刀的瞬间,抓住长藤飞身一坠。
“谢……”惊魂一定,龟田说出一个难得的“谢”字,刚扭过头,立刻又惊愕了,“人呢?还没眨眼,人怎么不见了?”
鬼子们闻声住了脚,惊慌着四下搜索,可除了树影,和一片咝咝的古怪声音,哪里有人影?一个鬼子惊慌着提醒他:“少佐,那个支那小猪准逃走啦!我们暴露了,万一他去向支那军队报信,可就糟啦!”
龟田一眼看出身边的长藤在晃动,一刀劈去。但是,暴怒并没有让他失去理智,他反而更清醒地意识到,这危急关头,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立刻铁青着脸发出命令:“镇定!发现了雷达,支那小猪已经失去利用的价值。雷达,才是我们的目标。中国军队算什么?他们永远是我们的手下败将。摧毁雷达站,为天皇陛下尽忠!前——进!”
强寇尽歼史密斯深情赞蛇仙
柏生一落地,立刻贴着悬崖下的石壁向前
疾奔。他知道,夜色已浓,鬼子发现不了自己;就算他们发现了,也怕暴露目标不敢开枪。从刚才的情景,他算定了,满沟毒蛇听到自己的呼唤,正向鬼子发起致命攻击,再凶悍的鬼子也挡不住夺命毒牙,这时准在灌木丛里魂飞魄散命丧蛇口;即使那些侥幸逃得性命的,也只能在黑夜里摸索,速度会大大减慢。他心想: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赶在鬼子前面报信,让守雷达的国军消灭他们!
他在黑暗中拼命奔跑,跌倒了又爬起来再跑。没多久,他终于跑出沟口,一眼就看到淡黄朦胧的灯光,心里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老天爷保佑,雷达站还在,总算赶到鬼子前头啦!这时,尽管浑身无力双腿发软,气也顾不上喘一口,他拼命大喊:“中央军兄弟们,鬼子来了!快出来打鬼子!”
他声嘶力竭,尖厉的声音惊破夜幕,传得很远,很疹人。正想尽力吸一口气再喊,忽然身边传出枪栓响:“站住!举起手来!再过来,就开枪啦!”
营房那边人影晃动,不用说,守雷达的中央军听到了。柏生一见放了心,他不跑也不喊,只觉得全身力气已经用完,几乎站不稳。片刻间,几支手电照过来,有人认出,这是白沙铺那个捉岩蛙乌龟的小伙子,立即报告了守军王连长。王连长沉着脸责问他:“你咋咋呼呼地喊鬼子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柏生知道情况紧急,来不及细说,喘着气告诉他:“王连长,快!鬼子要来炸雷达,快到沟口了,再慢就来不及啦!”
敌情大于命令,王连长不敢迟延,立刻命令两排士兵分头堵击,还叫勤务兵把小伙子带到营房里去,打完鬼子再说。他厉声严令:“弟兄们,注意隐蔽,发现鬼子就开枪!就算我们都倒下去,也不能让鬼子靠近雷达一步!”
军令如山,两排士兵箭一般射向沟口。这时,柏生才瘫软下去,一颗心落到胸膛里。勤务兵连忙把他架到营房里去。
再说,鬼子们不见柏生只见蛇,立即陷入惊恐混乱中。昏暗中,真不知有多少毒蛇,都仿佛发了疯一般,从草丛里蹿出来,从树上坠落下来,见人就咬。一条蛇被劈死了,又有几条弹射过来,咬得鬼子魂飞魄散乱滚乱爬。眼见目标在前,鬼子兵并没有退缩。反而表现出更疯狂的凶悍,倒在地上的咬紧牙不吭一声,没倒的从同伴身上跨过去,手里钢刀舞成圆圈呼呼生风,劈落一路断枝碎叶,跟着龟田猛扑。
闪烁的灯光下,雷达清晰在即,木房里透出灯光,还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听得见有人在报告坐标方位“北纬三十四度六,东经……”
龟田少佐心里一阵狂喜,庆幸自己终于冲破蛇阵,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回头一看,连自己在内只剩十二人,不用说,那三十四名突袭队员已经命丧蛇口,为天皇陛下尽忠了。还没有和敌人正式交锋,自己的人就死了一大半,他做梦也没想到败得这么惨而且这么莫名其妙。生死关头,他来不及愤恨,手一挥,令十一个人聚到他身边,咬牙切齿地说:“雷达就在前面,不足二百米,看准了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他才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条命令:“四人一组,三面出击。正面吸引火力,侧翼毁灭打击。谁倒下来都不要管,竭尽全力靠近雷达,用手雷炸掉它!”
一声令下,十二个人像幽灵一般散开,箭一样射向雷达站。哨兵无声无息地倒下,他们弓着身,比狼还要狠,霎时跃出五十米。就在这时,只听得“哒哒哒哒”一阵机枪声,眼前交织出一片火网,正面的鬼子一动不动了,隐约有人在奔跑。龟田立刻判断出,侧袭必然得手,赶紧纵身一跃,再贴地翻滚匍匐前进,他估计,离雷达不过五十米,立刻扯下胸前的手雷,用尽全身力气向前跃起。
“炸掉你,天空永远属于天皇陛下!”一声骄傲的呼喊,他按动引信,用力挥动胳膊。就在这时,胳膊被一条冰凉的鞭子缠住钻心一痛,紧接着,胸膛里烙进几枚滚烫的钉子。他晃了几晃,胳膊再也抬不起来,手雷就落在自己脚下。
“轰——!”一声惊雷,龟田少佐的身子腾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临死的刹那间,他看到,雷达依然屹立在雪峰山顶。他至死也不明白,那些蛇为什么会跟得这么紧,偏偏在就要成功的关头袭击了自己,还有那串该死的子弹,夺去了他的天皇勋章,还有他唯一的生命。
守卫雷达站的中央军不知来了多少鬼子,轻重武器一齐开火,还扔出成百颗手榴弹。没多久,听不到鬼子的枪声,也看不到鬼子的身影,他们又推出人墙,踏遍了前面每一寸土地,确信突袭队的鬼子已全部毙命,又加派了三倍岗哨,才抬起伤亡士兵,走进营房。
外面发生了惊天动地的战斗,雷达站里值班守卫的都分外紧张。没多久,知道战斗胜利结束,值班室的美国技术员纷纷跑出来,史密斯上尉跑在最前面,张开双臂,尽情拥抱这些保卫雷达的士兵。突然,他俯下身子,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蛇!蛇咬着我啦!”
“快叫卫生兵!把史密斯上尉抬进去!大家小心!”王连长大惊失色,发出一串命令。话刚说完,人群里又传出惊呼:“蛇!还有蛇!”
柏生坐在营房里,那个勤务兵不错眼珠子盯着他,神情很警惕。外面枪声大作,柏生想出去看一看,他就拔出枪来:“不准动!”没多久,外面的枪声平息了,又听到史密斯上尉被蛇咬,柏生跳起来,一把推开勤务兵,闪身跑出来。
弟兄们,大家别慌!蛇不会咬你们的!柏生大喊着,也不管勤务兵拉枪栓大声呵斥,赶紧发出悠长的低啸,还边啸边舞。谁也不知道他这是干什么,一个个目瞪口呆,怔怔地看着他。真是奇了怪,随着他的啸舞,那些蛇依稀又摇头摆尾,只听得草丛里窸窸窣窣一阵响,霎时便不见了。
“嗨!你这小伙子能使唤蛇?!”王连长又惊又喜,赶忙叫他快去给史密斯上尉看看,“小兄弟,史密斯上尉是美国朋友,这雷达就靠他,千万不能出意外!”
史密斯的腿已经肿起来了,卫生兵一脸惊慌满头大汗,却束手无策。柏生叫他划开伤口放血排毒,又掏出一块药来,要史密斯嚼下去。史密斯摇摇头说:“没有抗毒血清,别的什么都没用!”王连长赶忙劝他,说这里没有抗毒血清,即使用飞机送来抗毒血清,只怕也迟了。又担保说:“上尉,这小伙子是蛇仙传人,什么蛇伤都能治,您就放心吧!”史密斯满眼狐疑,耸耸肩说:“看来,我只能听从上帝的安排了!”说罢,才勉强嚼起来。
柏生拍拍他的肩,又嚼了药涂在他的伤口上,笑嘻嘻地说:“我叫它们去咬鬼子,谁知它把你当成鬼子啦!放心吧,我在这里,阎王爷不会请你去!”
他这么一说。那些当兵的都笑起来,说:“要不是小兄弟报信,今晚好险哪!”王连长这才记起,刚才只顾指挥兄弟们消灭鬼子保卫雷达,还没来得及问呢。
“哎呀,这回我可冤死啦!还说呢,我好心来报信,你们差点把我当汉奸。”柏生这才定住神,一五一十告诉王连长,还把鬼子在路上给的饼干拿给他们看,“你们不知道,那些鬼子个个好功夫,我怕来不及,连忙把蛇唤出来咬他们!”
“你能唤蛇咬鬼子?这也太玄啦!”全连官兵都不敢信。史密斯摸摸自己的腿,也哈哈一笑:“东方神话!美丽的湘西,离奇的神话!”史密斯这么一说,那些官兵一个个都哄然大笑,
齐说这事太离谱。
柏生觉得受了奚落,委屈地撅起嘴:“你们都不信,等天亮就知道了,看我讲的是鬼话还是人话!”
天亮后,乳白的晨雾渐渐消散,王连长派人去打扫战场,还特意叫柏生一起去。他们看到,龟田少佐叫自己的手雷炸得粉身碎骨,在草丛灌木里,找到了十一具鬼子尸体。一个人嬉笑着说:“不就十二个鬼子,都是我们打死的吗?”柏生板着脸,一言不发顺着沟往下走。一行人沿沟走下去,不看则已,一看都惊白了脸,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三十四具鬼子尸体,有的蜷在草里,有的保留着匍匐前进的姿势,个个全副武装双眼怒睁一脸凶悍。想想昨晚的战斗,尽管仓促,毕竟倾全连兵力及时阻击,就凭这十二个鬼子,还是突破了三道防线,竞冲到离雷达五十米的地方,龟田少佐拉响了手雷。如果这三十四名鬼子加进来,局势必定截然相反,说不定,全军覆没的会是自己,雷达站已经灰飞烟灭。
见此情景,每个人都张口结舌,心里一阵阵后怕。王连长激动不已,一把抱住柏生,连声说:“小兄弟,多亏了你呀!你真是个蛇仙!”
“蛇仙!真是蛇仙!”那些当兵的一拥而上,一声欢呼,把他高高地举过头顶,前呼后拥走向营房。营房里的士兵也笑闹着跑出来。史密斯也走出来。一夜过去,他也确信蛇毒已经消除,只是伤口还有点疼,走路一瘸一拐的。王连长挺兴奋,把柏生调蛇驱兵的事告诉了他,说:“这小伙子挺机智,救了雷达,也救了大家!”
史密斯的蓝眼睛里闪出奇异的光亮,搂住柏生。在他脸颊上重重地吻着,他的脸都羞红了。然后,史密斯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喃喃地说:“全能的主啊!您还没降临时,中国小伙子先救了我。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有一个东方蛇仙,他指挥雪峰山的毒蛇,投入了反法西斯的战斗。现在,我相信,‘大日本皇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荒谬透顶;中国人,才是不可战胜的。阿——门!”
这场仗打完了,王连长非常高兴,让柏生披红挂彩,亲自带了一个班,把他送到白沙铺。一个平头百姓,能让当官的风风光光送回家,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整个白沙铺都震动了。二先生是个好心人,那天,刘富城叫柏生给陌生人带路过雪峰山,他细细察觉,那些人脸上透出莫名的杀气,已是隐约不安。柏生一天未归,更是无端地坐立不安。一见他被前呼后拥送回家,顿时又高兴起来,连忙邀了柏生几个叔伯,还有刘富城父子俩,买了一箩筐鞭炮,噼里啪啦把他迎进屋。
刘富城兴奋得满脸放光,很以为功,大声说:“柏生,论起来,你这次还得好好谢谢我!要不是我推荐,你能这么风风光光立功吗?”二先生很有些不顺耳,柏生却笑嘻嘻地连声说:“谢谢师傅,还得谢谢师爷爷!”当晚,他买了猪头,备好香烛,恭恭敬敬跪下去,眼里淌出两行泪,大声说:“师爷爷,您没白教我一场,我替您报仇啦!”
过了十几天,《中央日报》刊登了史密斯的文章,题目是《东方蛇仙》,二先生兴冲冲买了一张,让柏生坐到竹椅里,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听。末了,感慨万分地说:“连美国人都夸奖啦,你真是蛇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