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与不饮之间的逍遥
2009-01-07张慧姝
张慧姝
摘要:清代诗人袁枚在《小仓山房诗集》中屡屡提到自己喝酒的经历,留下了许多关于酒的文字。他不善饮酒,酒量不大有时甚至不能饮酒但又离不开酒。他认为饮酒无益于德能,自己不饮亦其乐无穷,他反对的是文人以豪饮和酒量大为荣的传统的饮酒观,显示了一种独特的酒文化,为我们了解文人与酒文化开拓了一个新视野。
关键词:袁枚 酒 饮酒观
袁枚 (1716-1797),字子才,号简斋、随园老人,清代中期著名诗人,性灵诗派主将,乾隆四年进士,曾出任江浦、江宁等地知县,40岁退隐南京小仓山,筑“随园”,以文、酒会友,著作有《小仓山房诗文集》、《随园诗话》等。这位才子还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美食家,他的饮酒观独树一帜,十分引人注意,显示了一种独特的酒文化,为我们了解文人与酒文化开拓了一个新视野,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一、不善饮酒的袁枚
魏晋以降,酒成了后世文人骚客引以为荣的雅好与离不开的话题,也是他们得以结社并产生志趣共鸣的重要原因,人们崇拜的大文豪大诗人也往往以酷爱饮酒更带有文化标志性。袁枚却是一个大肆宣扬不饮的文人。他酒量不大,不善饮酒,有时甚至不能饮酒,《酒友歌》中调侃自己:“随园先生枉生口,能食能言不能酒”。当朋友以主人不先喝,客人就不喝“要挟”时,袁枚舍命陪君子,饮了半觞就醉,头痛眼浑,夸赞朋友酒量大,坦言自己酒量小,“君言主人不先客不举,强余嗑嗑蘸半觞。顷刻玉山颓不住,头若崩云眼坠雾……君量大如取兖州,我量小如守欹器。”在所做的不饮酒诗二十首中再次说明自己一饮辄醉,醉则难挨的痛苦经历:“酒乡去中国,不知几万里。偶一问其津,身热头痛耳。”
袁枚认为饮酒之事不关做诗做人,他这样戏问世人:“渊明与刘伶,开口不离酒。终竟两人贤,果然为酒否?”可见袁枚对文人崇拜豪饮是否代表高风亮节是颇有怀疑的,由此发出了不饮之论。
二、“反对”饮酒的袁枚
袁枚为何“反对”饮酒还得从传统饮酒之风气的嬗变说起。
先秦两汉期间,酒作为一种饮品,主要特征为实用性、民俗性,孔子认为饮酒不在乎多少,只要不醉,“惟酒无量,不及乱”,西汉邹阳说酒在百姓为日常取乐,在君子为推行教化,“庶民以为欢,君子以为礼”。汉末魏初,酒与文人的关系日益凸显,饮酒至醉或攀比酒量之大不仅不被认为是乱,反而被视为风流韵事。魏晋时代,社会局势动荡不安,文人内心极度痛苦,便用酒来消解,“当然士大夫所具备不仅是卑琐的个人痛苦,更多的还是富于社会内容的苦痛。这种痛苦是高尚的。士大夫用酒缓解这种痛苦,自然也提高了酒的品格。”①再加上酒本身具有刺激人大脑兴奋的功能,更利于文人创作(中国的文学作品抒情性占主要地位,故酒反而有利于创作)。因此可以说酒与文人登堂入室的结合源于魏晋时期世族名士的身体力行。鲁迅也说,魏晋之人视服药、饮酒等为名士之风。唐代酒又被李白、白居易等人一再推捧,乃至后世“只要跻身于诗词写作行列,不管是文人武士,还是缁衣道流,都要描写酒,都要以能醉自居;甚至闺中少妇也要吟‘浓睡不消残酒,‘三杯两杯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这样的诗句,以表现自己的善饮和酒量之大。”②而袁枚的不饮之论恰是对以饮为名士之风这一传统饮酒观的悖反。
袁枚“反对”饮酒之说主要体现在不饮酒诗二十首中,这二十首组诗的全名是《陶渊明有饮酒二十首余天性不饮故反之作不饮酒二十首》,所以研究袁枚的不饮之论须从陶渊明的饮酒诗说起。
陶渊明嗜酒是文学史上出了名的,他写了大量的饮酒诗,诗集中共有饮酒诗六十余首,并专门写有饮酒组诗二十首。陶渊明在这组诗的序中写道:“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铨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这个序蕴含的写作目的有三个:一是闲来独饮,二是醉后自娱,三是一抒雅兴。但其实际内容是以“醉人”的语态表达诗人对污浊世俗的鄙弃,表现诗人退出官场后怡然陶醉的心情,有酒作伴可以离开尘网过自己心所向往的自由生活,“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月非所求”(《游斜川》),也可以劳作之后与邻居农人相聚共享人伦之乐,“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杂诗》其一)。其著名“结庐在人境”一诗表达的更是一种超然物外的情趣,除题目外并无一个酒字。陶的饮酒诗发至肺腑,来自生活,身与心合一,理念与生活实际一致,与刻意标榜无关,并非后来者“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的豪饮,因而表现出了山高水长的德能,后世效仿皆不得其真正的饮酒之趣,袁枚有感于此,故做不饮酒诗二十首。
袁枚仿效陶的风格所做不饮酒诗二十首的主要内容是:饮酒和德能无关,圣贤不饮也一样圣贤,不饮之人亦其乐无穷。袁枚引用桃源世界和大禹为自己不饮作证,“所以桃源人,虽邻莫通使”、“禹王大圣人,先我恶甘旨”。无酒不成欢,在无酒的情况下如何招待客人?袁枚详细地叙述了自己待客的原则,使我们感受到诗人俨然贤者的胸襟,“客至如春风,来者皆入室。率性任所言,寒暄各一一。可以具鸡黍,可以听瑶瑟。欲宿即张灯,解吟亦进笔。若问有酒否,此事未可必。”不饮诗二十首中亦有篇什不提一个酒字,流露出无酒的自然之趣,如“风霁月色明,露影苍苔上。幽人清兴发,杖策成孤往。不知所寻谁,寓目即心赏。邻人知未眠,水面篙声响。”末首诗袁枚以“尝读高士传,过洁亦无聊。太谿刻自处,生世如鸿毛。我虽不饮酒,恰能餔其糟……寄语於陵子,君辈徒自苦”做结,再次与不饮亦可有德有为的主旨呼应。
其不饮非滴酒不沾,“我自赴华胥,不烦杜康引。酒味吾不知,酒意吾能领”,说明袁并非完全不知酒,只是“酒乡去中国,不知几万里。偶一问其津,身热头痛耳。”他也喝酒、醉酒,只是不以饮酒为德能的标签。本组诗也提到袁与农人之谊,因为年景不好农民要求减租,袁枚爽快答应后,农人请他去喝酒,他饮酒不多即令“旁人误生疑”,居然问“先生醉矣乎?”此亦与陶诗提到的与农人的饮遥相映带。难道袁枚会在同一组诗中自相矛盾?明明说着不饮,自己又去酩酊一醉?不是。而是袁枚认为不应为仰慕名士之风而耻言不饮,不饮之人亦可做有德有能之人,做有德有能之事,不应以饮酒来标榜或衡量德能。细分析袁枚的不饮诗二十首,其目的有两点是与陶呼应的,一是写诗自娱,二是抒发雅致。两组诗内容和风格上的共同点是:一亦真亦假,虽有赞饮酒之乐或言不饮之乐的真实意图,但各自并非真的要世人承认他们所主张的观点;二言在此意在彼,陶的饮酒之趣是对污浊世俗的另类反抗和对痛苦心灵的无奈消解;袁的不饮之论是对传统追求善饮、追求酒量大和文人羞于自言不饮之风气的雄辩;三语言均雅致清新,风情摇曳。
三、离不开酒的袁枚
文人与酒关系密切,在自言不饮的袁枚这里仍可见一斑。虽然袁枚在大量的诗篇中说自己不饮酒,甚至称“酒味狠如京口兵”,但却无酒也不行。《十九日梅坡招孟亭南台再集得观字》明确写道:“有酒我不饮,无酒我不欢。”那他要酒的乐趣在哪里呢?也是在这首诗中,他说道:“不如招酒人,痛饮使我观。”原来是看人痛饮却令他无比惬意,其中不乏袁枚幽默、豁达、善解人意的高雅品格,即虽自己不想喝酒,却希望不扫朋友的兴致,告诉朋友看他们多饮豪饮比自己痛饮更爽心。他自己尽量陪朋友,主张随意而饮,“有月便归去,无雨且盘桓。问我饮不饮,存杯听自然。所以主人翁,自号称随园。”
袁枚天性乐观随和,喜热闹,酒席有时挺讲排场,“家僮如儿女,纷纷罗酒浆。梨园弟子来,歌舞邯郸倡。红笺亲戒速,击鼓椎肥羊。后湖七八月,载酒水中央。”与家人或友人湖中泛舟或湖心小岛赏景,佐以酒席,在袁枚的诗作也是不时可见。有时独饮,《招客看雪不至》诗人便独自饮酒赏雪郁郁寡欢,“空山难遣玉千枝,醉拍阑干酒一卮。可惜阁临最高处,无人来看未残时”;有时还嫌与朋友相聚的酒场太少,寂寞了杯盘,便有了“酒垆近来苍凉甚,不望河山也怆神”的离愁别恨。
袁枚雅量不大,稍饮辄醉,吟了不饮之诗,但依然离不开酒,原因最主要的是以酒会友。“柴门那得有人敲,隐者除非酒可招。……君若再来休问日,今年无刻不逍遥”。诗以言志,此诗道出了袁枚不离不弃酒的发自肺腑的感言。为了结交贤人,非酒不可;为了方便贤人,大门时刻敞开;为了表明待客之心,袁枚才不得不“以主奉嘉宾,陶然饮一斗”,甚至陪友人饮酒竟至“呼僮撤金灯,月华如水涌”。《小仓山房诗集》中招客饮酒赋诗的篇什亦屡见不鲜。
如果我们把袁枚作为不饮之饮的文人个案来观照,就会从中看到一种虽相悖但并不矛盾的独特的饮酒观,即饮是饮酒有度,不以量小为缺乏风雅,“反对”的是以酒量大、嗜酒为荣的传统的文人饮酒观,否定了酒与文人的德能关系的必然联系。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一个逍遥在饮与不饮之间的袁枚,他的饮酒观体现了一种充满智慧的反传统的酒文化,为我们了解文人与酒文化开拓了一个新视野。
注释:
①《华夏饮食文化》王学泰,中华书局1993,第185页。
②《华夏饮食文化》王学泰,中华书局1993,第190页。
参考文献:
[1]袁枚评传,王英志,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小仓山房诗文集,袁枚,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3]袁枚诗论,石玲,齐鲁书社2003。
[4]饮食与中国文化,王仁湘,人民出版社1993。
[5]华夏饮食文化,王学泰,中华书局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