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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因何而死”与“因何而生”

2009-01-06赖大仁

文艺争鸣 2009年10期
关键词:文学文化

早在上个世纪后期,文学界就流传着一种世纪末谶语:“文学死了。”进入新时纪以来,这种“文学死亡”论似乎更加甚嚣尘上。最近读到时评家叶匡政先生的文章《网络在重写文学定义》,该文从去年的茅盾文学奖谈起,认为无论是充满矛盾的文学评奖,还是网络纷纷对传统文学伸出橄榄枝,都无法改变文学死亡的命运。在作者看来,“传统文学早像一堆嚼透嚼烂的甘蔗渣,只有含在嘴里才知汁液已被吮尽,除了张口吐掉,确实难有他法”。然后作者不无自诩地说到,他在2006年末就写了《文学死了!》一文,可惜世人并未把它当作是对文学命运的一次理性的预警和宣判。作者的基本看法是:网络在改变人类认知模式的同时,也必将会重写文学的定义——而这个所谓“重写”,其实就是宣布文学的死亡。作者声称,这乃是其研究传媒学的一个重大发现,因为传媒学祖师爷麦兄卢汉(不知是否“麦克卢汉”之误,或是作者果真把他当“麦兄”崇拜?)早就对今天发生的一切作过极为准确的预言,麦氏虽未论及文学,但他的观点作为“公理”套用到文学上也正合适。此外,作者也并没忘了引用德里达及别的理论家来说事。当然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说明作者自己的观点:概而言之,网络已经把当下世界变成一个庞大的母语村,这不仅使文学这种远距离的文字传播样式变得不合时宜,使这个想象的、缓慢的、无法引发互动的文字样式,或者沦为影视的奴隶,或者正在被更为单纯的文字样式取代。文学在今天既不能为我们带来新的历史观,更不能提供新的哲学观,除了一些修辞的快感外,对于公众几乎别无用处。让作者感到可笑的是,一些文学界人士却宁愿臣服印刷品所铸造的那个孤独、单向、复杂、自恋的思维与认知模式中,他们注定要成为这个时代最先消亡的群体。文学死亡的戏剧天天都在上演,他们却宁愿像驼鸟一样,把头埋在修辞的土堆里,翘着高高的屁股面对世人,如此等等。(1) 作者对当今文学极尽嘲笑挖苦之态度,可谓溢于言表。

叶先生这篇文章虽然不长,所论却是关乎文学存亡的一系列根本问题,并且也的确关涉当今文学生存发展的严峻现实。而对于这些问题应当如何认识,却又直接关乎当今时代我们应当秉持什么样的文学观念?并进而影响到,在社会实践中我们应当如何面对当下的文学现实?以及对文学究竟应当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因此,对这些问题就不能不逐一认真思考辨析。

1、对一段时间以来颇为流行的“文学死亡”论应当如何认识?

在笔者看来,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它只不过是某些人对文学现实的一种看法而已。既然如此,就不能说这个论断具有多么普遍而重要的意义。因为:第一,某些人的个人看法并不等于就是社会的普遍看法,即并不是社会的“共识”,因此并不具有普遍意义。第二,某些人的这种看法也只是一种主观认识,而主观认识并不等于就是客观事实。而客观事实是,无论中外,文学仍然好好活着:虽然褒贬不一,各种文学畅销书照样畅销不已;尽管争论不断,各种文学评奖包括诺贝尔文学奖仍照评不误,“文学死了”的世纪末预言仍只是某些人的咒语或谶语而已,并没有成为客观事实。第三,即便是某些“文学死亡”论者,其具体观点和用意其实也各不相同,并不能一概而论。正如叶文所说,麦克卢汉没有直接论及文学之死,姑且可以不论。通常谈论较多的,是德国解构主义哲学家德里达在《明信片》一著中的预言:“在特定的电信技术王国中,整个的所谓文学的时代将不复存在。”后来美国解构主义批评家希利斯·米勒等人也阐发过这一所谓“文学终结论”命题,并产生了更加广泛的影响。然而据笔者的读解,德里达和米勒等人所言,本意并不是要宣告文学的死期,更不是对文学必死的诅咒,而是冷静清醒地看到了,电信技术发展带来文化转型,文学面临其他文化形态的挤压和侵蚀,文学的旧式意义和历史地位将逐渐失落,整个文学风光无限的时代将不复存在。这是对整个社会文化转型和整个时代文学发展命运的一种判断,而并不意味着文学作为一种审美活动和文化形态将完全死亡彻底灭绝。这其中既有对文学遭遇巨大现实挑战的冷静观照,也包含着对当今文学命运的一种深切忧虑,同时更寄寓着难以消解的文学情结与文学信念。比如米勒就曾一再表示,他本人仍然相信文学的权威性,以及文学作为语言艺术的无穷魅力,并声言不会放弃对文学的研究。

然而不幸的是,这样一个命题到了我国当下的文化语境中,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简单化的“文学死了”的结论或咒语。也许可以说,有些人根本没有读懂德里达和米勒等人的深意,就不辨缘由地把他们的某些警世性言论,当作西方理论界的权威性死亡预言,或者盲目迷信悲观绝望,或者莫明其妙地幸灾乐祸。其实,这就如同医生诊断说患者已经得病,可能危及生命;而另一些好事者则马上高声宣布病人没救了,或干脆宣布他死了,并且幸灾乐祸地诅咒他早就该死。这两者肯定不是一回事:前者是一种比较冷静客观的分析判断,既看到了存在的问题,同时也不无忧虑,至少还抱着善意的救治的愿望;而后者则可能连这样一点客观态度和善良愿望都没有,这的确引人深思。

2、应当如何看待传统文学在当今的处境?它是不是真的已经毫无价值,只是一堆“甘蔗渣”式的垃圾?

我们不知道叶先生所说的“传统文学”究竟指的是什么?是否包括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宋元戏曲和明清小说?是否包括以鲁迅、茅盾、曹禺、巴金、艾青等为代表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如果不包括的话,那么“传统文学”还剩下些什么?如果包括的话,那又能不能说这些公认的文学经典“早像一堆嚼透嚼烂的甘蔗渣,只有含在嘴里才知汁液已被吮尽,除了张口吐掉,确实难有他法”?事实上,即便是在当今文化多元的时代,这些“传统文学”也仍然拥有大量读者,难道能说这些读者都是一些只知“嚼甘蔗渣”的傻瓜?应当说叶先生这个“嚼甘蔗渣”的比喻本身就是轻率偏激的,而且在根本上也是错误的。传统文学尤其是那些公认的文学经典,并不是像甘蔗那样,只供人嚼一遍就成为渣滓垃圾了,它更像是取之不尽的甘泉,不断为人们提供精神心灵的滋养。与此形成对照的,恰恰是当今一些所谓“快餐化”、消费性的游戏文化,倒真是一次性娱乐消费之后便被弃如垃圾了。不知叶先生何以会做出如此是非颠倒的判断,这究竟是文学观念上的偏差,还是其厚今薄古的价值立场使然,我们不得而知,只是觉得这样的判断未免过于离谱。

与此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叶先生认为,在当今网络图像文化盛行的时代,文学这种远距离的文字传播样式变得不合时宜,它已“沦为影视的奴隶”。在笔者看来,这样的判断也未必妥当,或至少是不全面的。实事求是地说,当今一些文学创作的确存在某种跟着影视走的趋向,也的确有一些作家靠“触电”、靠“傍”影视新贵而窜红,但这并不足以证明当今文学在整体上已“沦为影视的奴隶”。其实我们同时还可以看到另外一种现象,即不少新媒体艺术如电影、电视剧、动漫剧等,仍然热中于从文学中寻找资源,甚至直接借用文学作品的题材和人物故事。从张艺谋、陈凯歌等人的电影,到经常热播的一些电视剧和动漫剧,那些影响较大和成就较高的影视作品,大多都是从文学作品甚至是传统文学中取材,从中获得思想和艺术的滋养。这又说明什么呢?这至少说明,即便是在新媒体艺术成为社会新宠的今天,文学也并非“汁液已被吮尽早该张口吐掉”的甘蔗渣,而是仍然可以为这些新媒体艺术提供借鉴和滋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把文学看成影视等新媒体艺术的“奶娘”也并不为过。事实上,对当今的新媒体艺术而言,可能并不缺乏技术,甚至也不缺少资本,真正欠缺的是原创性。影视界的人们也都承认,拍不出好的影视作品,根源在于没有好的剧本,没有好的人物故事和思想元素。而剧本作为一剧之本,正是落在文学上。当影视等新媒体艺术自身的原创性还比较欠缺的时候,从文学中寻找题材和思想资源,往往成为它们别无选择的选择,而一旦缺少文学“奶水”的滋养,一些影视作品则普遍表现出思想和艺术上的贫血苍白。这就从另一方面证明,文学仍然具有其不可取代的意义价值,所以不能仅仅说文学如何“沦为了影视的奴隶”,同时也要看到,当今影视等新媒体艺术也实际上离不开文学这个“奶娘”,两者完全可以相互依存相互促进,何必非要彼此对立厚此薄彼呢?

3、当网络时代来临,文学是否真的必死无疑?当代文学究竟死了没有?

按叶先生的看法,“传统文学”已然成了“汁液已被吮尽早该张口吐掉的”甘蔗渣,那当然是一堆垃圾没有生命力了;而当下文学由于其文字传播样式不合时宜,不能为我们带来新的历史观、哲学观,因此毫无用处,必将淘汰必死无疑。而这一切都根源于网络这种新媒介的出现,是网络这种新的传播方式改变了一切,包括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文学既与此格格不入,也根本无力与之抗衡,因此就不配有更好的命运。简言之,是网络这个新媒体魔兽将文学扼杀和吞噬的。对于这样一种看法,我们认为虽不无道理,但又似乎过于简单化,也过于悲观和消极,让人难以苟同。

先从客观事实来看,如上所说,文学目前仍好好活着并没有死亡。不仅传统文学仍拥有大量读者长盛不衰,而且当下的文学创作也仍十分繁荣,许多优秀作品仍然具有广泛影响,市场上不少文学作品也仍然畅销,“80后”、“90后”的新人新作也层出不穷,这些都无需多论。其次从文学与网络的关系来看,实际上也并非那样势不两立水火不容。按笔者的理解,网络只不过是一种新的传播媒介或载体,是一个非常广阔的文化传播的空间,与传统传播媒介及其传播方式相比,它具有方便快捷、当下即时性、互动性、虚拟性等等特点,它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或改变人们的认知接受方式乃至思维方式。对它的影响作用当然不能低估,但也不宜无限夸大。叶先生判断当代文学不敌网络必死无疑,是因为文学在今天不能带来新的历史观和哲学观,不能提供新的认知模式,其言下之意是网络能够提供这些新东西。然而我们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逻辑,凭什么能够得出这样一种结论?按说网络作为一种传播媒介或载体,它只能传播而不能直接生产什么认知模式、历史观和哲学观之类,事实上,网络上也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一种什么统一的认知模式,以及什么统一的“新历史观”和“新哲学观”。因为网络上什么样的信息都有,既有官方网站和主流媒体的内容,也有大量学术界的理论探讨和争论,当然也还有来自民间社会各界发出的声音,如此开放多元的网络世界和丰富多样的网络信息,哪里能形成什么统一的网络认知模式和所谓新历史观、新哲学观?同样的道理,文学也只是一种人类社会的文化形态,它也可以表现各种各样的心灵情感和思想观念,谁能说它注定只能产生什么样的历史观和哲学观?既然如此,又凭什么断定当今的文学不能带来新的历史观和哲学观?

再进一步来看,文学与网络的关系是否真的势如水火彼此不能相容?事实可能恰恰相反,网络并不拒绝文学,文学也并不排斥网络,“网络文学”正是文学“寄生”于网络而出现的新现象。其中又大致有两种情况:一是传统文学特别是大量经典文学作品上网传播,使其影响日益扩大,这对于文学来说显然不是一件坏事;二是大量文学爱好者在网上从事文学写作,虽然此类写作鱼目混珠良莠不齐,但也还是涌现了一些公认的优秀网络文学作品。这也许可以说是当今文学遭遇网络后,把挑战变成机遇、把危机变成生机的一种应变之策吧。至少从目前来看,我们能看到文学如何“寄生”网络而发展,还看不出网络会很快置文学于死地。当然,当下文学这样的顺时而变也并不是没有问题,而这正是我们下面需要继续探讨的。

4、当下文学是否存在走向死亡的潜在危机?如果它真的会走向死亡,那么它究竟会因何致死?

这当然是一个更为严峻也更为实质性的问题。如上所说,我们并不赞成那种关于文学已经死了或文学必死无疑的判断,但同时又应当承认,当下文学的确存在比较严重的问题,甚至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面临着走向死亡的潜在危机。我们认为这种问题和危机可能与网络有关,但未必要完全归之于网络,从根本上来说还是根源于文学自身。换言之,网络本身不见得会直接杀死文学,而恰恰是文学自身的变异更能杀死自己。而这种变异在很大程度上就表现在它愈来愈走向娱乐化、游戏化、浮泛化、快餐化,这样就很容易从根本上、从骨子里消解文学的特质,杀死文学的精神,从而导致文学的枯萎和死亡。

当然这里就涉及到对文学特质与文学精神如何理解的问题。按笔者理解,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一方面与图像文化及图码认知方式相区别,它运用抽象的语言符码进行思维与表达,由此充分发展它的想象性和超越性,不断实现它的理性化提升;另一方面又与其他“单纯的文字样式”相区别,文学的思维与表现内容又是充分感性化和形象性的,二者有机结合达到高度的意象化,成为感性与理性统一把握世界与表现自我的特殊方式。文学既以形象化的一维连系着我们的感性经验世界,同时也以理性化的一维导向对现实的分离与超越,导向美好想象的世界,构筑起人类的精神家园。而文学的价值功能,正在于让读者通过对文学作品的阅读与思维想象,在一定意义上达到自我实现与自我超越,使心灵得到慰藉,使精神回归家园,使人性得以丰富。鲁迅先生曾说,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朱光潜先生希望文学能够净化人心和美化人生;巴金先生相信文学能给人光热和希望,能让人变得更善良,更纯洁,对别人更有用。这些都表达了对文学特质与文学精神的朴素而深刻的理解。事实上各个时代的优秀文学也都表现出了这样的文学精神,在人类文明进步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然而随着当代社会文化的变革与转型发展,文学不断遭遇到严峻的现实挑战,越来越面临着生存发展的双重困境:一方面,它逐渐从社会文化中心地位被抛离到边缘,已不再像过去那样为社会所重视和关注;另一方面,它在逐渐“边缘化”的过程中,则又受到来自大众文化的裹挟。而大众文化作为适应大众消费市场需求的文化形态,其特点正在于娱乐化、游戏化、快餐化,借助网络等新媒介和市场经济的巨大推力,大众文化的地盘正不断拓展,大众文化观念也正影响包括文学在内的各种文化形态。在这种外部力量的挤压下,文学自身又将做出怎样的选择呢?从现实情况来看,不少文学中人还是选择了向大众文化妥协,向娱乐化、游戏化、快餐化靠拢,甚至乐于在大众文化市场中随波逐流。这从现实生存策略来说,也许是一种迫于无奈的“求生”的选择。然而问题在于,文学在这种过于娱乐化、游戏化的追逐中,在这种随波逐流式的自我放逐中,将失去自身的文学特质和文学精神,真的就异化为一种没有思想和艺术深度的“单纯的文字样式”,可能不等别人来“取代”就自行消亡了。所以在我看来,当下文学是否会走向死亡,主要不取决于“外因”,而取决于文学的“内因”,取决于文学自身的主体性。如果文学真的会走向死亡,很可能不是“他杀”而是“自杀”,可能真的是“娱乐至死”,即文学自身过于追逐娱乐主义、游戏主义,从而导致杀死了文学精神,就像过于吸食毒品者摧毁了自己的生命意志而导致气绝身亡一样。

讨论到这里,问题应当说是比较清楚了,将笔者的看法简单归纳一下就是:第一,不能说文学已经死了,事实上它现在还活着,而且还比较富有生命活力。第二,文学也不见得必死无疑,它的未来命运实际上仍具有多种可能性。文学是否继续生存发展,关键取决于这个社会的人们是否还需要它,以及在什么样的意义上需要它。第三,当下文学的确表现出比较严重的危机,这主要表现为,在文学“边缘化”之后,在大众文化的裹挟和消费市场的吸附之下,文学有可能陷身游戏主义、消费主义而“娱乐至死”。那么接下来要讨论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

5、文学将如何克服自身的危机,摆脱死亡的符咒与厄运,争取“向死而生”?

叶先生的文章为了证明“文学已死”的观点,拉了北京大学文学教授陈晓明来做旁证,认为他提出“向死而生的当今文学”之命题,“无疑暗含了对文学已死的承认”。陈先生是著名当代文学评论家,我不相信他会轻率做出“文学已死”之类的判断,及至认真读了陈先生的文章,才明白他所说的意思并非如此简单,倒是与笔者的看法更为接近。按陈先生的看法,当今中国文学一方面显得十分繁华和旺盛,另一方面却又遭到严重怀疑,让人怀疑它是不是垃圾或是不是会死去,这种悖论性情境是值得去认识和思考的。他认为当今文学的主要问题是过剩和枯竭:一方面,当今时代文学生产、传播都处于过度发达的地步,严重的生产过剩、阅读过剩、消费过剩,一切都是重复生产、重复阅读、重复传播,这就是严重的过剩;另一方面则是枯竭,即原创性、创造性的枯竭,包括历史的枯竭,文学文本形式的枯竭,人心的枯竭等等。因此,“文学可以说处在一个绝境,不认识到文学‘将死,文学如何处于将死的绝境,那绝对不是正视现实的态度。也只有从将死的绝境出发,才能理解当今文学作出的种种努力,也才能认识那些‘向死而生具有‘不死意义的创新之举。”很显然,陈先生即便是“极而言之”,也并不认为“文学已死”,而是说“文学处于将死的绝境”;其次,他之所以这样极而言之,我想其用意也是为了引起人们对于当今文学存在问题及其危机的足够重视;第三,他的出发点和落脚点,还是落在思考文学如何走出这种“将死的绝境”,寻求“向死而生”的出路。陈先生的分析和思考应当说是很有道理的,而他根据自己的诊断开出的“药方”,是落在倡导复归“先锋文学”的创新精神,尤为推崇文学语言与文本形式的原创性探索,借此增强作品文本的“文学性”,从而在“过剩的”当下文学中凸显自身的价值。这也许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向死”的写作,但这种“绝地反击”式的努力,也许恰恰能使文学“向死而生”。

从认识思考问题的理路上来说,陈先生的认识与笔者的看法颇为相通,即并不认为当今文学“已死”或“必死”,而是面临严重危机或陷入“将死”之绝境,就看文学自身做出怎样的选择。如果正视问题找到病症并加以有效克服,或可求得继续发展的生机。只不过在具体看法上彼此还是有些不同:陈先生认为当今文学的主要问题是原创性、创造性枯竭,特别是缺乏文学文本形式的创新;而我认为实际上还并不仅限于此,应当说是整个“文学性”面临着消解与溃败,其中既包括文学文本形式创新性的枯竭,更包括文学审美精神和内在艺术品质的枯竭。从当今的文学现实来看,显然存在着过于游戏化、娱乐化的趋向,以游戏化代替“文学性”,以娱乐代替审美。也许在有些人看来,这无非是大众文化和消费主义时代,文学“应时而变”的一种生存策略,是文学“边缘化”之后面对现实压力的一种“求生”的努力。然而问题在于,如果文学过于追求游戏化、娱乐化以“求生”,所带来的往往就是如上所说“文学性”的消解与溃败,其结果可能导致文学陷入深层危机。面对这样的现实,文学恰恰有必要做一种“反向”的努力,即适度抵御当下普遍流行的游戏化和娱乐化倾向,坚守文学应有的审美精神和艺术品质,坚守自身的“文学性”。这看起来是一种不合消费主义和大众文化时宜的“向死”之举,然而可能恰恰是这种“向死”的努力,倒是可以带来“向死而生”——因为只有当文学真正拥有自身的“文学性”品格,才不至于被大众文化潮流所吞没,从而真正实现自身的审美价值,这也许是拯救文学的惟一之途。

也许有人要问:我们为什么要关注文学的命运?为什么要寻求拯救文学?这正是我们讨论文学问题的根本所在。按笔者的看法,因为“文学是人学”,如果说当今时代真的存在文学危机,那么实质上就意味着人的生存的某种危机;如果说需要拯救文学,也意味着需要文学来拯救人自身,更确切地说,是人需要通过拯救文学来救治自己生存的片面性与精神匮乏,不至于在当下消费主义的现实生存中失去人生的意义,失去人性的丰富性。坚守“文学性”或文学的审美精神,也就意味着坚守文学的心灵诉求、人性关怀和精神超越性,不至于在平庸媚俗中自我陷落,使人更多一些“诗意地栖居”,更加“合乎人性地生活”,这在世俗化与消费主义时代尤其具有救治人心的特殊意义。 除此之外,岂有他哉?

最后还是回到文学与网络的关系问题上来,网络与文学是否天然对立?网络是否必然杀死文学?我以为未必如此。从网络本身而言,它只是一个载体,是一个文化传播空间,是人类自身创造并耕种的一块文化园地。我们从这块园地中收获什么,取决于我们在这块园地上播种什么,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什么样的播种和耕耘,就会有什么样的收获。当然从当今网络文化的现状来看,的确比以往任何文化形态都更容易游戏化、娱乐化乃至低俗化,存在不少不健康甚至有害的东西。但这些问题并不出在网络本身,而是人自身的主体性与价值观出了问题。面对这样的现实那该怎么办呢?当然还是需要人自身去整治网络文化,把这块文化园地耕种和经营好。曾有智者出过一道题:怎样才能让一块地里不长草?给出的答案是:把地里的庄稼种好。是的,一块土地并不注定只能长什么,它既可能长杂草,也可以长庄稼,就看我们怎样耕种和经营。对于网络这块文化园地,也同样并不必然陷于游戏化、娱乐化乃至低俗化,如果说它现状如此,那也并非网络本身的过错,而是我们文化人自身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再从文学与网络的关系来看,应当说并非网络本身就一定容不得文学,也不是文学就一定不能适应网络时代的生存发展。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增强文学自身的主体性,面对当今的社会文化现实,一方面坚守“文学性”,警惕网络时代流行的娱乐主义、游戏主义杀死文学精神;另一方面则致力于把文学所坚守的审美精神与人文关怀带进网络,提升网络文学的品质,改变网络文化生态,实现文学与网络文化的共同健康发展。

注释:

(1)叶匡政:《网络在重写文学定义》,《社会科学报》2009年2月5日第8版。

(2)(4)赖大仁:《图像化扩张与“文学性”坚守》,《文学评论》2005年第2期。

(3)陈晓明:《过剩与枯竭:文学向死而生》,《文艺报》2008年1月8日。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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