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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力在于发现

2009-01-06黄发有

文艺争鸣 2009年10期
关键词:文学

黄发有

中国作协主办的《人民文学》创刊于1949年10月,毛泽东专门为《人民文学》创刊题词“希望有更多好作品出世”。刊名经毛泽东提议由郭沫若题写,1976年复刊后的刊名题字在征求毛泽东的同意后,从其1962年给《人民文学》主编的信件中集字而成。《人民文学》的 历任主编为茅盾、邵荃麟、严文井、张天翼、袁水拍、张光年、李季、王蒙、刘心武、刘白羽、程树榛、韩作荣、李敬泽。《人民文学》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主要的文艺阵地,在“十七年”时期占据着尤为显赫的权威地位,是文学发展的风向标,负责对作家提出创作上应该遵循的思想方针与艺术路线,对作家创作的基本立场、题材范围、表现对象、风格类型、审美形式进行引导与规范。

在中国当代的文学格局中,中国作家协会对文学秩序的生成与维护发挥着重要的组织作用,各级作协主办的文学期刊在“十七年”时期独步天下,新时期初年各地文艺出版社主办的《当代》、《十月》、《花城》、《小说月报》、《小说家》、《散文》、《随笔》等期刊纷纷问世后,作协系统的期刊依然占据着主导地位。值得注意的是,在作协系统的文学刊物中,省市级文学期刊几乎都是仿照《人民文学》的办刊路线,文学动向和文学信息也呈现出从中心向地方扩散的运动规律,文学期刊被无形地纳入从上到下、按照行政级别划分辐射区域的文化秩序,国家级、省级、地市级的文学期刊,构成了一个“金字塔”结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文学的潮涌方向明确,在迫切的责任感与忧患意识的驱策之下,文学主体在价值趋向和审美选择方面,惊人地一致,达成了共识,文学期刊也就大同小异,当时的省级、地市级的文学刊物都是封闭式的,这不仅是约定俗成的惯例,还是一种行规,试图打破地域限制就是谮越。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文学创作的多元化,作协系统的文学期刊才呈现出逐渐分化的趋势,追求个性化与特色化。必须指出的是,随后那些树起改版旗号的期刊,不少都是迫于经济压力的无奈之举,改版的有效性也就大打折扣。

作为同时具备组织、引导功能和权威性的机关刊物,《人民文学》从创刊以来其总体定位为发表艺术精湛、技巧娴熟的优秀作品的高端平台,代表中国文学发展的最高水准。但是,这种优势也容易导致对新生力量的忽略,事实上,多数期刊和编辑愿意赶潮,愿意锦上添花,鲜有期刊和编辑愿意雪中送炭,为处在萌芽状态的文学探索和无名之辈费力,更不愿意为正遭受打压的作家冒险。或许正是基于这种担忧,茅盾在《创刊词》中就对文学普及和人才培养功能有专门的阐述:“积极帮助并指导全国各地区群众文学活动,使新的文学在工厂、农村、部队中更普遍更深入的开展,并培养群众中新的文学力量。”从文学发展史的角度而言,文学期刊对潜存的文学可能性的发现,比追捧名家力作具有更加值得称道的文学史意义,发现文学新的新生力量是编辑工作的创造性的集中体现,其前瞻性成为文学波涌不息的活力源泉。本文从发掘新人、把握文学新趋势的角度,描绘走过六十年沧桑历程的《人民文学》的历史侧影。

作为高居金字塔顶端的刊物,《人民文学》从来不缺名家的追捧,连编者都清醒地意识到:“有人讥讽《人民文学》是‘名人文学,它可能反映了我们工作中的某些不足。我们将努力改进,但这绝非编者的初衷,也不尽符合事实。”一家能够引领文学潮流的文学刊物,应当是“老一代名家青春永驻、迭长新枝的 百花园,是创作队伍主力军龙腾虎跃、大显身手的演武场,是文坛新秀初试锋芒、崭露头角的点将台”。与省市级文学期刊相比,《人民文学》要吸收名家来稿可谓易如反掌,走名家路线显得顺理成章,而举荐新人不仅有看走眼的风险,将名家稿件排在次要位置甚或退掉名家稿件,编辑都难免要承担压力。在茅盾担任主编期间,《人民文学》在头条位置推出了一些新人新作,譬如文乃山的《一个换了脑筋的兵》、陈肇新的《春节》、汶泽的《对国家负责》、丁克辛的《老工人郭福山》和郭新日的《小红星》,这些作者都生活在工厂、农村、部队,作品反映的也都是工农兵的生活与命运。意味深长的是,尽管发现和推举新人是一项重要任务,编者还因为“未能通过刊物,教育和培养出一批青年作家”而进行深刻检讨,但编者常常无法掩饰对于名家新作的偏爱,第二卷第三期的《编后》中有言:“应该说明,写作经验比较丰富的成名作家们寄来的稿子实在太少太少了。”第二卷第五期的《编后》对业余作者的不足提出不无严厉的批评:“应该指出,这些作者还必须努力提高自己。在大量的来稿当中,有许多作品常常不是写得单纯而意义丰富,却是冗长而内容单薄。有的写得近乎挂流水帐,不会把那些最精彩最动人的部分集中起来。有的写得相当枯燥,连文学的意味都很少。有的甚至字迹也很潦草,好像信手写来,并未经过细心的反复的推敲,随便删掉它许多段都可以。”也就是说,《人民文学》为了扶植新人,有时难免要付出降低刊物艺术水准的代价。耐人寻思的是,恰恰是这种难度提升了“发现者”的价值。因为,只有敢于并善于发现新人,文学期刊才不会成为堆积名家平庸之作的后花园,才能不甘人后,才能开风气之先,通过发掘未来的大师去规划文学的前途。

“百花时代”的《人民文学》充满活力,刘宾雁的《在桥梁工地上》、林斤澜的《台湾姑娘》、李国文的《改选》、谷峪的《萝北半月》、王安友的《整社基点村的一天》和黄远的中篇小说《总有一天》,都成为头条作品,显示出编者扶持新锐的胆识和眼光。秦兆阳是现实主义的积极倡导者,他编发过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1955年底出任《人民文学》副主编后,他以其编辑智慧与敬业精神,在刊物风格上留下了鲜明的个人烙印。他是刘宾雁的文学处女作《在桥梁工地上》的第一个读者,并在“编者按”和“编者的话”中充分肯定其“尖锐提出问题” 的艺术探索。随后秦兆阳又发表了刘宾雁的《本报内部消息》、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耿简的《爬在旗杆上的人》、白危的《被围困的农庄主席》和耿龙祥的《明镜台》,这些作品直面现实,深入剖析生活中的复杂矛盾,形成了富有审美冲击力的文学潮流。1956年7、8期连载的《总有一天》,也是秦兆阳从自然来稿中发掘的,文稿被抄写在几册64开的极不整齐的笔记本上,蝇头小字难以辨认,他亲自进行整理加工后才下厂发排。为了商谈《台湾姑娘》的修改事宜,秦兆阳还专门约请作者见面,并提议将作品发在头条。早在1956年第4期,该刊就发表了林斤澜的《雪天》,1957年上半年又发表了其《家信》(第4期)、《姐妹》和《一瓢水》(5-6期合刊,李清泉主持编辑工作)。以1956年发表的50篇短篇小说为例,有一半左右是新人新作。这一阶段该刊不仅发表了不少敢于突破成规的新作,而且以其明确的艺术追求激发文学新人的创造潜能。像肖平的《三月雪》、张弦的《甲方代表》、李威仑的《爱情》、杨大群的《小矿工》、宗璞的《红豆》、丰村的《美丽》等新人新作要么在当时产生广泛影响,要么成为文学史无法忽略的闪光点。崔道怡有这样的回忆:“我工作上的第一个业绩,是从一般来稿里发现李国文的《改选》,被李清泉等编辑部领导认可,发于1957 年7 月革新特大号刊物的‘头条。谁知此后不久,‘右派分子帽子,竟戴在了来自延安的老革命文学家李清泉头上,还戴在了刚发表处女作的青年文学新人李国文头上。”因文罹祸为这样的文学佳话笼罩上一层阴郁的悲剧色彩,但是编辑的 人格魅力深深打动了李国文:“崔道怡的鉴赏力,和他推出作者的不遗余力, 加之李清泉老师, 秦兆阳老师的器识, 敢将一无名作者的作品, 放在当年七月份改版革新号的头条位置刊出,所给予我的这份文学信心,是我当了二十二年右派而没有沉沦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人民文学》也没有辜负他这种无怨无悔的感恩,为了接续不寻常的文学姻缘,编辑在大地回春的时节去寻访“失落”的作家,组来李国文复出后的第一个短篇《月食》,发表在1980年3期的头条,该作随后获得当年的全国短篇小说奖。

不容忽视的是,“十七年”时期《人民文学》的选载栏目同样以推介新人新作为核心任务。1958年6期选载了茹志鹃的《百合花》、愿坚的《七根火柴》、勤耕的《进山》等短篇小说,并在显著位置(二条)刊发了茅盾的《谈最近的短篇小说》,在高度肯定这些作品的基础上,对短篇小说创作的现状和存在的问题进行总结和反思;1963年7-8期在目录头条的位置转载了5篇新人新作,配发了侯金镜的《读新人新作八篇》,“编者按”中还有这样的说明:“发现新人,培养新人,是加强革命文艺战线的重要任务之一,也是文学刊物的任务之一”;1965年11期的头条作品是刘白羽的《写在两篇短篇小说前面》,对刊物转载的青年农民刘柏生的《第一次当队长》、《锄头的故事》进行点评。在某种意义上,《人民文学》一开始就同时具备了原创期刊和文学选刊的双重功能,早在一卷六期(1950年4月出版)就转载了两位工人作者的《我的老婆》和《于师傅这二年》,李准的《不能走那条路》和王愿坚的《普通劳动者》等作品也都进入了其选家视野。这些作品在首次发表时往往没有引起关注,而转载行为迅速提升作品的影响力,产生巨大反响。当时正如涂光群所说的那样:“往往在《人民文学》上选载一篇小说,就等于推出一个新作家。”创刊于1980年10月的《小说选刊》正是《人民文学》选载功能分化的产物,茅盾撰写的“发刊词”中有言:“为评奖活动之能经常化,有必要及时推荐全国各地报刊发表的可作年终评奖候选的短篇佳作。因此,《人民文学》编委会决定编辑部增办《小说选刊》月刊。”1983年10月,《小说选刊》与《人民文学》分离,独立建制。上世纪90年代以来,“选刊热”成为文学期刊界的重要现象,针对这种不无盲目的办刊趋向,考察《人民文学》在“十七年”的选载实践有了另一重意义。

“十七年”时期,《人民文学》推举新人的举措也难免被时潮所束缚。随着阶级斗争扩大化趋势的愈演愈烈,名家的创作自由和发表权利都受到严格控制,发现新人被笼罩上了坚持文学的“工农兵方向”的意识形态任务。1964年和1965年,该刊三次推出旨在推介新人的组合性头条“新花集”,1964年第5期还专门在栏目前面配发“编者的话”:“革命的新生创作力量是社会主义文艺的新血液,在今后我国整个文艺事业的发展和文艺队伍的不断改造和扩大的过程中,它将显示愈来愈重要的作用。因此,积极发现、培养新作者的工作,也更加突出地成为当前刊物的一项重要任务。革命的新生创作力量是从新的时代、新的斗争中成长起来,和劳动人民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所以它是健康的,具有旺盛战斗力的。新人的作品,尽管在艺术上还可能有粗糙之处,却往往要更敏锐地反映了时代的革命精神,更直接地表现了劳动人民新的思想感情;而这正是革命文艺的基本要素。”这样,文学标准为政治标准让道,在“时代的革命精神”和“劳动人民新的思想情感”的视野中,文学的文体界限、艺术形式、审美情感都成了可以牺牲的代价,这样的新人新作只能在“粗糙”的堆砌中泯灭,这样的“发现”注定无法拥有文学意义上的未来。正因如此,“十七年”时期只有“百花时代”的《人民文学》真正担当起了“发现者”的使命,同时也在政治禁忌的压力下背负着“殉道者”的闸门。秦兆阳、李清泉为发现而殉道的悲壮,也在荒唐年代的废墟上刻下了沉甸甸的人格烙印,如同被尘埃掩埋的碑铭,为苍白的历史留下一份幸存的遗产。

《人民文学》在 1976年复刊后,显得沉闷而僵化,文学在政治的指挥棒之下奄奄一息。发表在1977年11期头条位置的《班主任》,堪称破冰的号角。在并不明朗的局势中,主编张光年面对编辑部内部的分歧,不惧作品暴露社会真实问题和阴暗面过于尖锐的担忧,认为“不要怕尖锐,但是要准确”,推动了新人刘心武和一种新的文学潮流的破土而出。新时期初年,《人民文学》发表的张承志的《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莫伸的《窗口》、王亚平的《神圣的使命》、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何士光的《乡场上》、韩少功的《西望茅草地》(1978、1979年在该刊发表了《七月洪峰》、《夜宿青江浦》和《月兰》)、叶蔚林的《蓝蓝的木兰溪》、王润滋的《内当家》、柯云路的《三千万》、张抗抗的《夏》、北岛的《宣告》、顾城的《给安徒生》都是这些文学新人的成名作,在文坛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同样值得尊重的是,该刊是那些在“百花时代”昙花一现并为此付出沉重代价的青年作家们复出的中心舞台,王蒙的《歌神》(1979年8期)和《春之声》(1980年5期)、李国文的《月食》(1980年3期)、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1980年2期)、陆文夫的《献身》(1978年4期)、方之的《阁楼上》(1978年3期)、张弦的《记忆》(1979年3期)、宗璞的《弦上的梦》(1978年12期),这些作品在总体上都表现出特殊的敏锐和胆识,对黑白颠倒的年代进行有力的反思,在艺术上也保持了探索的激情。涂光群的回忆文章中有这样的文字:“记得当时有位在‘四人帮当政时期主持刊物工作的人背后曾对他的朋友说:《人民文学》这几期发的小说(陆文夫、方之他们否定‘文化大革命的小说)篇篇都犯了‘杀头罪!”由此可见,《人民文学》的编者在当时必须为自己的审美选择承担舆论压力和政治风险。

从1984年到1986年,中国文学迸发出狂飙突进、百舸争流的新气象,多种风格的交相辉映打破了齐声合唱的单调与沉闷,新人辈出的态势更是激发出文学创造的勃勃生机。这一时期,在此亮相的有阿城的《树桩》(1984年10期)和《孩子王》(1985年2期),郑万隆的《老马》(1984年11期),李杭育的《土地与神》(1984年6期)和《草坡上那只风筝》(1985年9期),乌热尔图的《堕着露珠的清晨》(1984年10期),梁晓声的《父亲》(1984年11期),张炜的《一潭清水》(1984年7期)、《海边的雪》(1984年12期)和《烟斗》(1985年9期),韩少功《爸爸爸》(1985年6期),何立伟的《白色鸟》(1984年10期),张辛欣的《回老家》(1984年12期),蒋子丹的《出国演出队名单》(1984年11期)、《昨天已经古老》(1985年7期)和《今夕是何年》(1986年6期),张承志的《九座宫殿》(1985年4期),李锐的《厚土》之《锄禾》和《古老峪》(1986年11期),迟子建的《北极村童话》(1986年2期),高行健的《给我老爷买鱼竿》(1986年9期),杨炼的《飞天——〈敦煌〉之三》(1985年5期)等。贾平凹这一阶段发表于《人民文学》的重要作品有《秦腔》(1984年5期)、《黑氏》(1985年10期)、《龙卷风》(1986年12期),此前他还发表了《鸟窠》(1981年8期)、《夜籁》(1982年3期)、《小城街口的小店》(1982年5期)、《连理桐》(1983年1期)、《黄陵柏》(1983年6期);王安忆最早在该刊发表的作品是《从疾驶的车窗前掠过的》(1980年6期),随后陆续发表了《窗前搭起脚手架》(1983年1期)、《我爱生活》(1983年6期)、《麻刀厂春秋》(1984年8期)和《阁楼》(1986年4期);铁凝在1982年7期发表了《短歌》,随后相继发表《构思》(1984年4期)、《银庙》(1985年3期)和《近的太阳》(1986年1期)。也就是说,随后成长为知青作家群中坚的文学力量,大多携其富有审美冲击力的作品,在《人民文学》开放的空间中展示其自由不羁的才情与卓然不群的个性追求。其中的不少作品诸如《孩子王》、《爸爸爸》、《黑氏》、《一潭清水》不仅名盛一时,而且具备了一种无法被时间迅速掩埋的审美穿透力与艺术生命力。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人民文学》陆续在重要位置发表了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1985年3期)、徐星的《无主题变奏》(1985年7期)和《殉道者》(1986年12期)、刘西鸿的《你不可改变我》(1986年9期),这些作品以特殊的敏感,表现了置身于无边压抑中的个体生命没来由、无目标、无对象的烦恼和苦闷,同时以反叛姿态张扬个性意识和自由精神。从文学史角度而言,这些作品的出现是现代主义在中国文坛再度崛起的先声,这些年青作者以自己大胆的艺术探索打破旧的形式规范的禁锢,以破壁而出的姿态挑战主流的文学藩篱,在某种意义上预告了铁板一块的文学秩序的崩裂。不妨回顾一下冯骥才、李陀、刘心武在《上海文学》1982年8月号发表讨论“现代派”文学的通信,冯骥才认为:“‘现代派并非洪水猛兽,何以惧之?社会要现代化,文学何妨出现‘现代派?……所谓‘现代派,是指地道的中国的现代派,而不是全盘西化、毫无自己创见的现代派。”他们当时是在不否定现实主义的主流地位的前提下肯定“现代派”的意义。纵然如此,他们的言论还是引发了强烈的质疑,陈丹晨认为现实主义“必定继续成为社会主义新文学的主流,决不会因为有了现代派而会被取代,也不会因为科学技术有了新的创造,生产力有了飞跃发展而过时”。由此可见,《人民文学》对这些新人新作的推举,对于现实主义一元独大的文学生态发起了有力的冲击,以包容、开放的胸怀创建多元对话、生生不息的文学新秩序。透过“编者的话”,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编者的审美自觉:“本刊有志于突破自己的无形框子久矣:青春的锐气, 活泼的生命, 正是我们的向往!于是本期编者斗胆把年轻的女作者刘索拉的第一部中篇小说《你别无选择》放在排头。闹剧的形式是不是大怪了呢?闹剧中有狂热,狂热中有激情,激情中有真正的庄严, 有当代青年的奋斗、追求、苦恼、成功和失败。也许这篇作品能引起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的一点兴趣和评议?争论更好。但愿它是一枚能激起些许水花的石子。顺使说一下, 本刊特别愿意推出文学新人,欢迎青年写、写青年的作品。”“这一期, 我们又把一位年轻文学新人徐星的处女作《无主题变奏》,放在了显著位直。该作立意出新,实是对当前某些流行观念的一种反叛。作品写得嬉笑怒骂, 文笔洒脱,别有情趣。”

在从“现代派”到“先锋文学”的时间链条上,《人民文学》是重要的推动力量。莫言的《爆炸》作为85年12期的目录头条发表(内文头条为刘心武的《公共汽车咏叹调》),其《红高粱》发在86年3期的头条。《人民文学》还发表了残雪的《山上的小屋》(1985年8期),马原的《喜玛拉雅古歌》(1985年第10期),洪峰的《生命之流》(1985年12期)和《湮没》(1986年12期)。1987年1-2期合刊集中刊载了不少具有强烈的形式探索意味的作品,诸如马原的《大元和他的寓言》、刘索拉的《跑道》、孙甘露的《我是少年酒坛子》、北村的《谐振》、叶曙明的《环食·空城》、姚霏的《红宙二题》、乐陵的《扳网》、杨争光的《土声》等。意味深长的是,本期还发表了叶君健和高行健的对话录《现代派· 走向世界》。不幸的是,同期刊发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被认为违犯了民族政策遭到强烈批评。1987年2月20日,新华社报道,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中国作家协会就“发表丑化侮辱藏族同胞小说造成恶劣影响”一事,责成《人民文学》编辑部作公开检查,主编刘心武受到停职检查的处分。《人民文学》在80年代中期追求题材、手法、风格的多样性,显露出兼收并蓄的势头,但这次挫折极大地损伤了其锐气,使刊物退回到保守安全的壳内,好长时间内连零星的试探也销声匿迹。直到先锋作家已经渐成气候的1989年,《人民文学》才在第3期再次相对集中地发表了包括格非的《风琴》、苏童的《仪式的完成》、余华的《鲜血梅花》在内的先锋小说。编者为此表露出难以抑制的感慨:“它们既有传奇神采,又具新潮气韵,的确别开生面。”由此可见,来自各个方面的责难,使官方色彩浓厚的中心刊物容易受到牵制,想要打破成规常常要承受种种压力,只能在夹缝之中寻求突破,这就为那些远离权力与文化中心的边缘期刊带来了发展契机。我曾经假想,如果《人民文学》不经历这场波折,该刊对先锋小说的持续推举,与《收获》在1986、1987、1988年连续在刊物的第五期、第六期集中展示新潮小说的举措,将会以南北呼应的形式构造独特而绚丽的文学景观,那会给当代文学带来什么样的可能性呢?

尽管《人民文学》的发现之旅被外部因素所干扰,从1987年到1988年推出的有潜力、实力和创造力的新人新作寥若晨星,堪称翘楚的似乎仅有刘震云的《塔埔》(1987年7期)、方方的《白雾》(1987年8期)、翟永明的《静安庄》(1988年4期)。但是,80年代中期该刊以充沛激情发掘文学“可能性”的努力,令人肃然起敬,这是对静止的、封闭的、保守的文学观念的反动。该刊和编者在衡量新人新作时,不一味地求全责备,不以成败论英雄,而是以开放的、包容的、富于预见性的眼光,审视着包含无限可能性的文学发展状况和进程。抱住名人不放的编辑策略只会催生一成不变、死气沉沉的文学格局,只会抑制“可能性”的生长;只有着眼于未来的、对现实的不满足才能激活文学的创造性,才能够刺激文学的进步。“可能性”是文学永不止息地向前推进的内在动力,是一种容易被忽略的、潜在的新因素。但是,对于处于萌芽状态的新因素的宽容,并不意味着对其缺陷的迁就。在复杂的文学环境里,种种不利因素的压迫常常使可能性只开花不结果,半途而废。因此,对于“不可能性”的熟视无睹只会加速可能性的泯灭,只有清醒地认识到可能性面临的严峻考验,才有利于促使可能性成长为现实性。

进入90年代以后,价值观念在多元趋向中呈现出新旧杂陈的状态,希望与迷惘的交织使社会情感与文化心理变得暧昧和混沌,面对离析的传统和尚未完全成型的新秩序,文学从群体性的城堡中突围,孤独且不安地上路,去寻找独特而模糊的自我。在这样的背景中成长起来的所谓的新生代作家,其创作的个人性正是在碎片化的缝隙中逐渐确立。一方面,他们对高蹈而虚伪的姿态充满怀疑,总是试图从理想、爱情和正义等美好事物的背后,捕捉到深深隐藏的卑劣与阴谋,为此以反叛性姿态摆脱宏大叙事带来的“影响的焦虑”,试图在日常生活的地基上重建文学与生活的血肉联系;另一方面,市场化进程所激活的欲望潮流使这些文学主体感受到物化生存所带来的人性满足与自由体验,而追逐欲望所导致的异化以及怀疑带来的虚无,又唤醒他们对心灵慰藉和价值实现的隐秘渴望。在某种意义上,新生代作家以其真实的生命行程和文学创作诠释了成长为独特个体的艰难挣扎。对于这一欲说还休、犹豫不决的作家代群的持续关注,体现出《人民文学》的敏锐与包容。这一群体的写作更多关注时代转型所带来的生命的内在冲突与人格的复杂性,相比于那些正面表现时代、社会的利益纷争与价值分裂的创作,在某种意义上更加贴近文学和心灵。在发掘新生代作家时,《人民文学》既重视作品,也力推作家,用跟踪性的扶持来推动其艺术探索。

在1993到1998年间,《人民文学》对新生代作家的推举具有系列化、规模化、点面结合的特点。不妨看看其间发表的作品目录:韩东的《树杈间的月亮》(1993年8期)和《明亮的疤痕》(1996年7期),朱文的《朱文小说》(包括《我们还是回家吧》、《少量的快乐》)(1994年11期),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1997年5期),李冯的《我的朋友曾见》(1995年11期)、《十六世纪的卖油郎》(1996年5期)、《碎爸爸》(1997年11期),东西的《大路朝天》(1994年11期)、《溺》(1995年4期)、《慢慢成长》(1996年7期)、《目光愈拉愈长》(1998年1期),徐坤的《梵歌》(1994年12期)、《先锋》(1994年6期)、《离爱远点》(1995年9期),李洱的《加歇医生》(1994年11期)、《缝隙》(1995年10期)、《错误》(1997年10期),毕飞宇的《枸杞子》(1994年11期)、《是谁在深夜说话》(1995年6期)、《好的故事》(1996年9期)、《火车里的天堂》(1997年6期)、《手指与枪》(1998年11期),邱华栋的《小说二题》(包括《飞越美容院》和《乐器推销员》,1994年9期)、《电视人——基努·里夫斯》(1996年2期)、《天空中最美的坠落者》(1997年8期),丁天的《活儿》(1995年10期)、《数学课》(1996年6期)、《阳关三叠》(1996年6期),李大卫的《彩蝶梦断》(1995年6期)、《卡通猫的美国梦》(1995年6期)、《真情如歌》(1996年3期)、《双城寻猫记》(1998年6期),鲁羊的《液态屋檐》(1994年11期)、《鬓毛》(1996年5期)、《有时,我生活在回忆和臆想中》(1998年2期), 刁斗的《三百个长夜》(1995年4期)、《伪币制造者》(1996年10期)、《消息树》(1997年11期),红柯的《奔马》(1996年9期)、《红柯小说》(包括《美丽奴羊》和《过冬》,1997年4期)、《阿力麻里》(1998年4期),荆歌的《环肥燕瘦》(1997年8期)和《惊愕奏鸣曲》,徐小斌的《黑瀑》(1994年2期)、《吉尔的微笑》(1995年9期)、《若木》(1997年3期)、《阿迪达斯广告》(1998年11期),曾经在此前发过诗歌《女人》和《花园》的海男的《外省的爱情》(1993年8期)、《蝴蝶》(1995年1期)。在这些作品中,《被雨淋湿的河》占据头条位置,《阿力麻里》《天空中最美的坠落者》是目录头条,《鬓毛》、《惊愕奏鸣曲》是内文头条。1994年11期堪称新生代小说专号,当时的一个栏目“新人佳作选”也不时推出有特色的新人新作。1998年的 “小说连环”栏目集结了李大卫、邱华栋、李冯、丁天、李洱、刁斗等新生代作家,共同完成《如愿以偿》这篇接龙小说。在1994年6期的刊物上,编者在扉页刊发《关于〈先锋〉》的专论,为“这样一批年轻的、受过系统教育的作家正在给中国文学注入新的灵感、才情和活力而欢呼”。

从1998年开始,《人民文学》设立的“本期小说新人”栏目推出了部分70年代出生作家的作品,入选“本期新人”的作家有周洁茹、徐庄、艾伟、戴来、魏光焰、石舒清、陈继明、朱文颖、张弛、谢宏、刘玉栋、李浩、王方晨等,像艾伟的《乡村电影》、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刘玉栋的《我们分到了土地》可谓出手不凡。2000年6期还推出“青年作家专辑”,集中发表金瓯、赵彦、巴桥、张者、鲍尔吉·原野、祝勇等人的作品,鼓励文学新人“不仅洋溢着对当下青年生活与精神天地的 热情投入,更在艺术形式上做出多种有益的 探索”。2000年 10期进行改版后又新设“新小说”、“新散文”、“新诗人”等栏目,多方位、整体性地推出覆盖各种文体的新人新作。2002年该刊新设“新浪潮”栏目,专门推出首次在该刊露面的新人,2002年9期推出以较大篇幅发表新诗人作品的“诗歌特大号”,2003年又推出年度性的“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2005年开始和《南方文坛》联手推选“年度青年作家、批评家”,2007年11期还推出“青年作家特大号”。也就是说,该刊围绕着发现新人这一目标,开展常规性、多层次的工作。在文学日益边缘化和消费化的情境中,功利化的商业动机和工具化的文学思维逼迫文学陷入可以轻易复制的模式化的沼泽,发掘新人就必须摆脱追逐时尚的新鲜感的流行逻辑,应当将基于艺术追求的陌生化作为方向,通过打破陈腐的平衡来唤醒活力。正如编者所言:“新人之新不仅于她们的名字是陌生的,更重要的是,她们的作品有一种生气勃勃的‘不熟练。小说写得熟练当然不是坏事,但一个作家太熟练了,可能是四平八稳、驾轻就熟,可能是艺术上和思想的懒惰,可能失去了发现的激情。”

可能性与文学的未来视野紧密相联,这种寄希望于未来的预见成为指导当下行为和探索价值观的源泉。午夜出版社的老板热罗姆·兰东创造了一个个文学的传奇,他冒着破产风险推出了罗伯-格里耶、萨洛特、布托尔、潘热、西蒙、杜拉斯、瑟拉、德里达、布尔迪厄、德勒兹等人的作品,从 午夜的 旗下走出了两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贝克特和西蒙。他有一句名言:我的职业几乎不是营造过去,而是寻找未来的大作家。“未来”眼界的丧失,会使文学变得贫困。《人民文学》的编者对此有清醒的自觉:“也有一些朋友说你们只重名家, 对新人不关注。是的, 我们肯定重视名家新作, 但说句老实话吧, 对一个编辑来说, 他的职业生涯中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其实未必是发了多少名家之作, 而是从繁多的来稿中发现有真正才能的、具有远大前程的作者—在这个行当中, 流传着很多诸如此类的故事, 我们一代一代的编辑都由此得到激励, 把这当作衡量自己的职业水准的一个基本标尺。”并且意识到了这项工作的难度:“推出中国文学的新生力量——要准确、要有力、要耐心、要满怀热情,要怀着一颗年青的心。”确实,在“倚少卖少”渐成气候的消费文化环境中,仅仅推出新面孔并没有文学意义,所谓的“美女作家”、“70后”、“80后”而今成了叫卖的时尚招牌,面对网上灌水写作的日益盛行,期刊对新人的发掘还应该在影像与新媒介的包围中换位审视语言的艺术潜能,重建文学在审美上的尊严。

面对中国当代文坛最为核心的一本文学刊物,我难免将之与现代文学的可贵传统联系起来,并对其未来有殷切的期待和展望。说到对作家的发掘,就不能不提到叶圣陶。从1927年5月至1929年5月,叶圣陶代替游学欧洲的郑振铎编辑《小说月报》,其间他从自然来稿中发现了丁玲的《梦珂》,发表在《小说月报》1927 年18 卷第12 期的头条,紧接着又在头条位置连续推出了《沙菲女士的日记》、《暑假中》、《阿毛》等三篇,又把丁玲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推荐给开明书店出版。1928 年8月,在巴黎求学的巴金将其作品《灭亡》抄在五本练习本上,寄给在开明书店供职的朋友索非,索非把作品转给了《小说月报》。叶圣陶读完后颇为欣赏,决定在1929 年20卷1至4月号上连载。叶圣陶还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施蛰存的处女作《绢子》,他在编辑《中学生》时发掘了徐盈和彭子冈夫妇、胡绳和吴全衡夫妇,并玉成了他们的姻缘。叶圣陶点燃自己照亮别人的品格,在丁玲、巴金这样的受惠者心中播下了无私的种子,人格魅力的影响凝结成个体生命中无法忘却的记忆,在自己后来的编辑实践中将心比心地善待后来者,形成一种薪尽火传的精神接力。巴金在担任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时,推出了缔造文学未来的“文学丛刊”,从1935 年到1949 年 前后出版了十集, 每集16 本, 推出了86位作家的作品, 几乎覆盖了所有文学体裁,整套丛书中居然有36本是新作家的第一本书, 堪称奇迹。当这种无法忘却的个体记忆逐渐地扩展开来,以心传心,星火燎原,演变成本领域内被普遍认同的集体记忆时,它就在良性循环中积淀成了一种珍贵的人文传统。也就是说,发现文学的潜在的可能性,寻找新人,是为文学的未来负责,也是为共处于文学大环境中包括自己在内的每个个体负责。现代文学的流派多数集结在期刊的周围,譬如《新青年》、《小说月报》、《创造》、《语丝》、《新月》、《七月》等等。但是,小圈子化和宗派化也是中国文坛根深蒂固的弊病,利益的分配总是瞬息万变,只是暂时的争夺,因而建立在此基础上的流派的骤分骤合与速生速灭,也就顺理成章。在文学史上,利益总是过眼云烟,只有文学理想和独立创造才是长久的。真正的流派也绝不是一时横扫江湖、跑马圈地的乌合之众,而是源源不断、历久弥新的文学长流。基于此,那些惯于制造口号、寻找靠山、划分势力范围的文学编辑和文学传媒,很可能迎来暂时的风光,但注定只能成为历史的笑料。

《人民文学》任重而道远!她已经是一种传统,还应该在超越自身的传统中催生流派,建构并传承一种元气酣畅、兼容并包、绵延不绝的文学理想。能够经得起时间淘洗的文学期刊只有通过继往开来的历史性考察,才能以开放的、富于预见性的眼光,审视着包含无限可能性的文学发展状况和进程,注重对不成熟的、在困境中不断探索的文学力量的发掘与鼓励,善于从不完善的文学状态中发现那些寻求进步的潜在倾向,从既有的文学资源中寻找那些被忽略、被掩盖却有着极强生命力的可能性。面向未来的姿态就是不把一时的得失作为判断的依据,不以一种文学流向存在的合理性作为否定另一种文学流向存在的合理性,不以一种可能性挤兑另一种可能性。

注释:

(1) 《编者的话》,《人民文学》1985年,第3期。

(2)编者:《江山代有才人出》,《人民文学》1994年12期。

(3)编辑部:《文艺整风学习和我们的编辑工作》,《人民文学》1952年,第2期。

(4)参见秦兆阳:《忆萧也牧》,《随笔》1987年,第4期。

(5)参见参见涂光群:《五十年文坛亲历记》(下),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35页。

(6)参见涂光群:《短篇名家林斤澜》,《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05年,第8期。

(7)崔道怡:《又怕又悔编辑生涯》,《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04年,第10期。

(8)李国文:《作者与编辑的缘分》,《文学自由谈》1998年,3期。

(9)涂光群:《五十年文坛亲历记》(下),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687页。

(10)《五十年文坛亲历记》(上),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60页。

(11)冯骥才:《中国文学需要“现代派”!》,《上海文学》1982年8月号。

(12)陈丹晨:《也谈现代派与中国文学》,《上海文学》1982年12月号。

(13)(14)(15) 《编者的话》,《人民文学》1985年3期,7期。

(16)编者:《文学的未来》,2000年6期。

(17)(19)编者:《留言》,《人民文学》2004年6期。

(18)编者:《留言》2007年4期。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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