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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右脸的秘密

2009-01-06谭光辉

文艺争鸣 2009年10期
关键词:手稿秘密小说

谭光辉

每次阅读何大草的小说,都会想起他在《刀子和刀子》后记中说的一段话:“当我以左脸示人的时候,左脸恰好遮住了我的右脸。如同一座喧闹的庭院,在它的背荫处,一定是藏着格外的安静,和不为人知的秘密。”何大草的每一篇小说,都充满着这样的秘密,表面上或平静、或绚奇的故事外壳之内,深埋着许多珠贝。何大草的小说的魅力,不仅在于作家奇幻而丰富的想象力、对语言近于苛刻的追求、对叙事技巧不懈的探索、对不同类型题材的不断尝试、对文学近乎痴迷的热爱和忠诚,更在于作品叙事层次的丰富性与内蕴的深刻性。

一、解密·设密

1、故事中的秘密

在何大草的小说中,几乎都涉及到一个不变的话题——秘密。《衣冠似雪》写荆轲刺秦王的秘密,《如梦令》写李清照的秘密,《刀子和刀子》、《我的左脸》写成长与青春的秘密,《盲春秋》写明朝灭亡时的诸多秘密,《千只猫》写一个画家的秘密,《李将军》写李广无性生活的秘密,《裸云两朵》写文革期间一个小女孩复仇的秘密,《一日长于百年》写一个特务的秘密,《急转弯》写一个剧组中生死竞争的秘密,《白胭脂》写一个谜团般的“女疯子”的秘密……

秘密的叙述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解密,一种是设密。所谓解密,是作家以自己对历史的独特理解,对历史上的重大事件进行重新解释,写出历史的多种可能性。何大草深信马尔克斯的一句名言:“一切好小说都是对世界的一种揣测。”何大草乐于用这种揣测来重新阐释历史,并赋予某个特定的历史事件以独特的内涵。《所有的乡愁》所解之密非常典型:金满堂一泡尿浇灭了武昌城瑞总督的大炮火捻子,使起义军占了先机,武昌起义成功,金满堂成了“革命功臣”,他的一泡尿改变了历史。《衣冠似雪》改写了荆轲刺秦王的故事,荆轲图穷所见的并非见血封喉的徐夫人匕首,而是那柄嬴政夜夜不离枕下的竹片短剑,“刺秦”演化为“赴死”,荆轲刺秦的英雄故事,是一场历史的误会,嬴政、太子丹、荆轲、田光等历史人物的精神和个性,均被作者阐释成为不为正史所传的“秘密”。为了加强故事的神秘性,在小说末尾,作者还用貌似考古发现的材料来证明阿喀琉斯和秦舞阳误入秦始皇的陪葬坑。《盲春秋》中所涉的几个皇帝,都有鲜为人知的秘密:天启皇帝一辈子都对客奶奶涂满罂粟的乳头情有独钟,一辈子都没有长成男人,而客奶奶却通过控制天启而与魏忠贤共同控制了整个国家。崇祯皇帝在木樨地完成了他成为一个男人的洗礼,但是他却没有办法挽救病入膏肓的帝国,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谜。李自成之所以没有能够在北京呆得长久,是因为他占有了陈圆圆,触怒了吴三桂,致使他被吴三桂追击斩杀于九宫山。一切重大的历史事件,在何大草那里都被非常合理地解释成为偶然中蕴含必然的细节。这些细节,正是推动历史发展的秘密。

何大草的小说中已经充满了对历史进行解密的故事,但是作家并未就此停步,他还设置了许多秘密。这些秘密表现为故事中的诸多扑朔迷离的细节和故事。例如天启皇帝设计的神奇的柜子的情节,在何大草的小说中至少被写到了两次,一次是在《盲春秋》中,一次是在《千只猫》中。天启皇帝设计的这个柜子,由一百零六或一百零八个部件构成,组合好之后,人钻进去,便会有另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千只猫》中的柜子多一块木头没处安置,隐喻男性,《盲春秋》中的柜子总是少一根木头,隐喻女性。这个富于隐喻意义的秘密的设计,让故事内涵变得不可捉摸,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大地上的居所》中最让人难忘的,正是水常贵的学生——如谜一样的女博士苦眉。《我的左脸》中韩韩妈妈到吞服鸦片到底是在何有力上阁楼之前还是之后?《白胭脂》中的白胭脂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盲春秋》中崇祯、陈圆圆、李自成的下落究竟如何?……这些都是作者精心设置的谜团。何大草说:“有一次,我和麦加谈到通俗小说和纯文学的区别,得出的结论是,前者需要‘说,即把所有的线索、情节、因果都倾尽一空地说出来,唯恐读者不明白。而后者是‘不说,在决定性的情节上对读者三缄其口,制造含混和暧昧。我想作品的‘气息、‘氛围,就是在这样一种叙述的空白中体现出来的。”何大草小说正是由这些空白、暧昧、盲点、谜团构成,而小说也通过这些秘密,向读者敞开了无比丰富的想象世界。解密,成为读者的必修功课。

他在《刀子和刀子》的后记和《我的左脸》的题记中讲了同一句话:“这的确是一部关于秘密的书籍。”《我的左脸》的后记直接以《回忆中的秘密》为题,“《我的左脸》是一部有着秘密的书:成长中的疼痛,和一张转过去的脸”。秘密是什么?秘密就是不为人知的真实。秘密并不因其不为人知而不存在,恰恰相反,它的真实性超越了任何广为人知的历史的深度,它才是引领我们避开表象通向本质的入口。因此,何大草说:“秘密是故事的种子。”这正如博尔赫斯引用德·昆西的那句话:“世界上最小的东西可能是大东西的秘密的镜子。”也就是说,小说家所做的工作,其实就是在试图用细节映现真理,用奇妙的语言组合揭示上帝的秘密。何大草不但用自己故事的细节映现了真理,还让读者在解密故事时接近了上帝。

2、叙述本身的秘密

何大草的小说,是一座叙述的迷宫。秘密的成功设置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对叙述技巧孜孜不倦的追求。他的叙述技巧让人赞叹又让人迷醉。《盲春秋》的叙述是他这一追求的典型代表。小说开头,作家设置了一个非常曲折的稿本流传过程,设置了一个比《红楼梦》的讲述人更为复杂的叙述者:

朱朱是这本书的女主人公兼讲述人,原始手稿《燕山龙隐录》的记录者是清代史学家计六奇。由于讲述人和记录人发生的一件不为人知的事情,手稿没有完篇。朱朱将手稿交给了她的养父德吕尔·德吕翁的学生H,H再把手稿传给了自己的学生P,P把手稿转赠传教士郎士宁,郎士宁通过托蒂·皮耶罗神父把手稿带到海外。托蒂·皮耶罗神父把手稿翻译为拉丁文本《龙之秘史》和意大利文本《言辞》,又花了30年时间对它进行修订。皮耶罗把手稿的拉丁文本呈给罗马教皇,随后被束之高阁。原始手稿的中文本被皮耶罗捐献给佛罗伦萨的达·芬奇博物馆,后来不知所终,只有意大利文手稿被流传下来。拿破仑的随军神父让·雅克·阿诺征得皮耶罗的同意,用法文抄录了《言辞》全稿,重新命名为《我父》,而《言辞》原稿,则被作为纸钱焚化于皮耶罗之墓前。《我父》保存在葡萄牙北方僻镇保莱塔,被历代神父翻阅了近200年,稿本上写满了神父们的感想和猜测。我的舅公吉尔伯托·芒多把这部手稿把玩考订了大半辈子,加了无数理不清头绪的眉批和夹注,然后把这部手稿赠给了外甥——美国汉学家斯蒂芬·金(中文名宇文长安),宇文长安与他的中国重庆籍女友欢君合作,经过法语——英语——中文的转换,才把这部手稿回译为中文,译完才发现译稿千疮百孔,无法卒读,便找到了欢君昔日校友——现居成都的作家何先生代为修复和润色,终使该书在辗转孕育了300年后重见天日。

这个关于底稿流传过程的故事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曹雪芹的“批阅十载”岂能与之相比?这个故事向我们敞开了历史与现实的时空隧道,让故事染上了泛黄的底色。另一方面,这个故事又为我们建构了一个叙述的迷宫,向我们展示了作家严密的思维和编织故事的高超能力。抛开故事本身,解密这个故事的逻辑便是一件非常有趣又有意义的思维过程。在何大草的其他小说中,这样的叙述“花絮”不断出现,使小说变得扑朔迷离,似真似幻,增强了小说的阅读趣味和意义内涵。

二、荒诞·悲凉

“我常常抑制住激动,咀嚼着人在波澜壮阔的历史中的被动、无力、荒诞,以及人与之对抗的倔强、坚忍,直到我写完小说的最后一个字。”这是何大草在写完《天下洋马》之后所说的话。历史的偶然性正是荒诞产生的根源,荒诞无处不在,荒诞是历史存在的本质,这让我想起了萨特的《墙》和《脏手》、加缪的《局外人》。不过,何大草所要揭示的荒诞又是超越于这二者的,因为他不是通过纯粹的虚构去“表现”世界的荒诞,而是试图通过历史去“证明”世界的荒诞。

自从《衣冠似雪》拉开了何大草荒诞叙述的帷幕,他的诸多小说,因此也被称为“新历史主义小说”。《衣冠似雪》之所以是荒诞的,是因为它表现的是与既定历史不相吻合的情节、逻辑和人物性格,辅之以拼贴的时空、“魔派的词汇与艺术夸张的媾和”,以严密逻辑推翻了既成定论的历史,似乎是无可辩驳的真实。《盲春秋》由瞎眼的崇祯私生女口述历史,再经无数遍翻译、改写、批注、润色,故事流传本身已尽显荒诞之态。这些由细节构成的历史与正史形成强烈的反差,但又远比正史具体且令人信服。到底谁更接近事实真相?是由瞎眼女人口述的历史荒诞,还是历史本身荒诞,还是史官的叙述荒诞?历史变得不可捉摸,无聊透顶。但是充满细节的历史却远比貌似客观的历史更让人惊心动魄:千百万人的性命被游戏般地蹂躏,权力的交替就像是一场击鼓传花的游戏!荒诞的历史故事背后,藏着人世的沧桑和悲凉。加缪认为,荒诞是不可摆脱的,它就是世界,它就是人生,企图摆脱荒诞,其实无异于那种想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的傻瓜。何大草用不可摆脱的荒诞,勾勒出一幅忧郁感伤、无比悲凉的历史画卷。

读何大草的小说,悲凉感始终萦绕左右,很难轻松。这种悲凉感,可能是《李将军》中李广时常感到的骨头里的寒冷,是《如梦令》中女词人每一块关节的筋肉在黑色丧服下的松弛和倦怠,是《1979年的爱情》中毛铁滴在“我”手背上的一滴眼泪,是《裸云两朵》中苏娘在批斗会上的一声仰天大叫,是《千只猫》中范懿伏在小艾胸脯上的哭泣,是《急转弯》中李冠鹏被打死时他的女友偷情的喜极而泣,也可能是《刀子和刀子》末尾处朱朱对何凤的一次真诚的邀请、是《我的左脸》中韩韩妈妈自杀前对何有力一次用心的亲吻。世界是荒诞的、历史是荒诞的,当个人的努力不能对抗荒诞的世界的时候,悲剧便产生了。何大草相信,悲剧是艺术的最高形式,人只有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才能认识生命的真谛,生命只有在悲剧中才能彰显意义。

三、人生·宇宙

何大草小说的内涵,绝非三言两语能够概括,每篇小说都有丰富的叙述层次,每一篇小说都包含了对人之所以为人的深度追问。对人生的追问,叩响了玄妙的宇宙之门。

与其说《盲春秋》所叙的是历史,不如说它叙述的是多种人生。大明江山,满目疮痍,所有人物都被推向风尖浪口,滚滚向前的历史的车轮,将每个人的欲望和大脑辗为齑粉。然而,正是在这个任何英雄均不能左右时局的时候,人物的绝望、挣扎、抗争、坚忍才能彰显生命的美丽和优雅。深不可测的崇祯,并不是一代昏君,而是一个能够轻而易举地除掉魏忠贤的能人。但是崇祯并不能改变历史,他命中注定只能是一个末代皇帝。当清兵入关,经山东直逼北京的时候,他正在与来顺儿玩着神秘的拆解和拼逗的游戏。大臣上奏十万火急,他却说:“不要慌,一切都是游戏。”不知崇祯是表现了胸有成竹的镇定,还是突然之间悟透了人生?这句话中似乎有《好了歌》的味道,向我们打开了认识人生的大门。崇祯皇帝玩的游戏,是对象征着权力的紫禁城拆解拼合,象征权力的游戏性;这种游戏千变万化,使人上瘾,暗示人对权欲的贪婪;掌握秘诀的人才能从游戏中脱身而出,意指对权欲的超越的精神。拆解拼逗之迷由带着十字架的历法官望着神秘的星空来解释,这之中似乎有一种上通宇宙与上帝的神秘。“柜里乾坤”一章更具隐喻性,天启皇帝设计的柜子,象征女性的身体,它可以创造人,也可以消灭人,还能使人在其中转换,暗示人生命的神秘、延续、荒诞、心性相连、可变等内涵。柜子系《天工开物》所示、天启皇帝所造,“天工”与“天启”暗示柜子与上天意志的联系。柜子的功能与女性身体功能类似,暗示人类的一切行为都与女性的身体有着极为深刻的联系:客奶奶之于天启皇帝、朱朱的母亲之于崇祯、陈圆圆之于吴三桂和李自成,均可被视为改变历史的男女关系。人之被塑造、成长、争斗,历史的发展,最终都是由女人推动的,这无疑是对中国古代正史叙述的强烈反讽,同时又揭示了人类历史上被忽略了的重要问题:“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男人改变了历史,女人改变了男人,上天设计了女人,柜子是所有人的起点、归宿、驿站、导师、转换器,暗示影响人成长的关键人物都是女人,而神秘的幕后操纵人,却是创造了女人的神。从这个隐喻中,我们看到了何大草超凡的想象力和超越能力,他也就从一个新历史主义者蜕变为一个沉思的哲学家。

何大草为我们仿佛打开了一扇神秘的世界之门,包含着深层的玄机妙悟,呈现出多变的叙述风格。

(作者单位: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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