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心
2009-01-05朱佳
朱 佳
隧道里光线昏暗,只有前方一点雪白的光,烟头般大小。那是尚永和雪梅此行的终点。
尚永走得急,为了等拉在后面的雪梅,就停下来,刚把烟点燃,一滴水珠从隧道顶滴落,砸在烟头上,炭火一样红的烟头还没来得及冒烟,就噗地灭了。雪梅刚好赶上来,瞅了他一眼,手里攥着一件白色的东西,在闷湿的空气里一扬,说:“怎么样,就在这儿把事办了吧,免得再走。”
不用看,尚永也知道雪梅此时的脸色。他哼了一声,意思是“不行。”
隧道尽头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混杂着人们的尖叫,还有犬吠,有些恐怖。那里是终点,没有出口,要回到外面的世界,必须原路返回。
被浇灭的烟是尚永的最后一支。他刚才在隧道外面等雪梅的时候,就吸光了所有的烟。现在,仅有的一支也湿了。尚永无奈地把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瘪。雪梅听到隧道底端的叫喊,来了气,快走几步,扔下一句话:“你都三十好几了,还是永远长不大。像你这样,怎么过日子?”
尚永不回答,闷着头跟在后面。
隧道的地面湿漉漉的,凸凹不平,踩在上面容易打滑。尚永小心地注视着雪梅的脚步,以防万一她摔跤,他可以及时扶住她。可是,一直走到隧道底,他都没有机会。
隧道底端显出一道深绿色的铁门,充满惊惧的叫喊声就从后面传出来。铁门上用红油漆写着:每次最多仅限十人。从门外无法看到门后的内容。雪梅在铁门前停住脚步,两手一抱,怨气十足,想不通尚永带她来这里的目的。
两秒的功夫,嘶叫声彻底平息,铁门徐徐打开,一群人兴奋地走出来,有大人,孩子更多。他们看上去挺高兴,看见门外的这对男女,一筹莫展甚至怒气冲冲的样子,都觉得奇怪,两口子吵架,凭什么上这儿来?莫名其妙。
等人走光,尚永从衣兜里拿出十张门票,交到看门人手中。看门人诧异地接下门票,又扭头看了看尚永身边的雪梅,撇了撇嘴,暗想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然后关上铁门,在前面领路。
看门人把尚永和雪梅带到里面,那里有一个四方铁质平台。平台的周围围着铁栏杆,平台前面的隧道顶端,遮盖着铁皮顶棚。平台上并排放着三排椅子,每排椅子之间也有扶手栏杆。雪梅生气地走进去,坐到最边上,脚步踩在铁皮上,咚咚地响。看门人看这架势,知趣地离开。他一边走向控制室,一边想,这叫什么事,包了全场进来吵架?!
尚永也坐下来,故意和雪梅隔开一个位子。他们前方的铁皮顶棚,像天文台的观察台似的,缓缓打开,露出一片蓝天。日光漏下来,照亮另一个天地:一个人工小池塘,池塘周围有房子,假山,塑料花草,塑料家禽,还有一辆仿造塑料吉普车。都是假的,却做得逼真。
原来,他们这座城市是地震多发地带,政府就故意修建了这个地震模仿室,让人们亲身体会一下地震的滋味,以使人们在地震时,临阵不乱。
雪梅听说过这里,但从没来过。她先被那突然打开的天顶吓了一跳,很快平静下来,把手里的白纸抛向尚永,“签字吧,我没时间陪你玩。”
“等结束了再签也不迟,就五分钟。”离婚协议书飘落在脚跟,尚永弯下腰捡起来。他记得,在他和雪梅初相识的时候,两人发过誓,生死不离。现在,他们的婚姻就面临着一场最大的地震,他们的爱情处在震心。
看门人按下地震启动键,人工模仿的风声呼啸而至,雨丝从池塘的上方飘落,逐渐变成倾盆大雨。他们身下的铁制平台开始摇晃,越来越激烈。尚永抓紧了面前的栏杆,去看雪梅。雪梅紧闭了双眼,双手也紧紧地握住栏杆,身体像在一艘遭遇海啸的小船上一样颠簸。雪梅忽然想起来了,她曾经开玩笑似地对尚永说:“如果地震了,我们被压在房屋之下,如果只有一个人有生还的机会,我要你活着。我不希望你先走,因为我无法承受失去你的痛苦。”两行泪,从她的脸颊滑落。尚永在地震中,看到了那泪,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了。
此时,地震进入高峰,房子倒塌了,吉普车冲进了池塘,狗叫声和人们的奔走呼号浑成一片。尚永和雪梅沉默着。
看门人从控制室里看着这两个人,他们是这个地震室开办以来最安静的顾客。
模仿的余震也过去了,一切平静下来。按常规,看门人应该请他们出去,迎接下一批顾客。但是这次,他没有动,他要给这对夫妻更多一点时间。
尚永拿起离婚协议,他确信雪梅的心不会没有震动。“我们,还有机会吗?”尚永问。
雪梅抹去泪水,说:“这是一场人工地震,而我们是生活在现实里。我和你的区别,就是你永远生活在想象里。婚姻,需要实际。请你签字吧。”
尚永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掏出了钢笔。
雪梅拿走了自己的那份,走下平台前,从兜里拿出一包香烟,递给尚永:“我料到你在等我时就抽完了烟。这是我在路上给你买的。以后,一个人,要学会照顾自己。”
雪梅走了。看门人不得不请尚永离开。他注视着这曾经是夫妻的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消失在隧道拐弯处之后,才开始迎接下一批顾客。
特约编辑徐如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