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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儿

2009-01-05

小说界 2009年5期
关键词:土匪桂花

谈 歌

编者按:《票儿》是作家谈歌的最新长篇。小说采用传统的现实主义笔法,书写了以票儿、肖桂英等为首的民间武装力量从啸聚山林、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涯。一直到成为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重要力量的坎坷历程。作品气势恢弘,笔挑保定近一个世纪的历史风云,充满传奇色彩。因篇幅限制,本刊从中选了开篇的十万字以飨读者。

判决

《保定志》(河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记载:公元1951年4月15日,保定人民政府召开公审大会,判决土匪肖桂英等七个匪首。

这一天是农历三月初十。草长莺飞的季节啊!

橘红的太阳刚刚从东山爬上来,保定看守所的大铁门就缓缓地打开了。门前的草地上,几只欢快觅食的麻雀惊得“扑啦啦”飞起来,停到了树上,似乎还感觉不安稳,再“扑啦啦”飞起来,落在更高的枝头上,惶惑地望着看守所洞开的大门。

先是一队持枪的解放军战士跑步出来,分列两队,站在了道路两旁,持枪警戒。几十支明晃晃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迫人的寒光。之后,大门内缓缓开出了四辆美式卡车,第一辆车是开道车,车上是一队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第二辆车上,就是大名鼎鼎的女匪首肖桂英,被几个战士押解着;第三辆车上,押解着六个赫赫有名的匪首,第四辆车是押送车,车上也是一队荷枪实弹的战士。被押解出来的六个男人与一个女人表情各异,或沮丧、或恐惧、或惊慌、或麻木,肖桂英则是一脸愤怒。

这七名即将被处决的匪首,并没有像后来传说的那样,戴着手铐拖着脚镣,或者被五花大绑,或者背上插着亡魂牌。都没有。他们的双手只是被一根细麻绳儿捆绑在背后。这种对死囚简单的捆绑,显示着胜利者的自信。有知道内情的人说,这种“新鲜的绑法儿”,前所未闻。是保定市长罗书范主张并决定的。

这一年,罗书范三十多岁,长得白白净净,总穿着一身灰土布缝制的中山装,上衣兜别一支钢笔。很斯文。他参加革命之前,是清华大学物理系的高材生。他曾去英国留过学,他喜欢西方的法律,他反对游街示众这种不尊重人格的斗争形式,他说过:“罪犯也是人嘛!”这种观点,现在讲来,或有争议,但不会感觉到刺激。而在当时,是很不政治、很不合潮流的。如果再用旧时代的话讲,这种“糊涂虫”式的人物,如若做个“吏”,抄抄公文,等因奉此,还能将就马虎。做“官”嘛,杀伐决断,肯定不行!所以,罗书范只在保定当了一年多的市长,就被调离了。其中一个严重错误,即是对反革命分子心慈手软。当时省里的一位领导愤怒地批评说:“罗书范,他是怎么搞的嘛?枪毙几个土匪都舍不得五花大绑,连个亡魂牌牌都舍不得插?这样的人,干脆去庙里当唐僧!我们不需要这样的干部!”罗书范由此调到了当时的重工业部,去从事他的物理研究了。后来成立地质部,他调到地质部科技司,还是搞物理。1957年,“反右”期间,他的一些言论被群众揭发,如“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等等。当即就遭到了强烈的批判。若不是他的一位老领导援手保护,他肯定就被划成“右派”了。老领导说:“罗书范嘛,我了解他,就是个搞技术的,读书都读糊涂了。书生空议论,就是糊涂虫。他能是什么右派嘛!”(唉!他还是被看做了“糊涂虫”)。之后,他被调到了南方某一个化工企业,任副厂长,或许罗书范对这种降职使用没有心理准备,他只在副厂长的位置上工作了三年,竟郁郁而终。这是后话了。打住!

汽车轰轰隆隆地响着,驶出了看守所,暴扬起一路尘土,威风凛凛地向保定南关驶去了。沿途的道路两侧,拥满了市民,还有城外的农民。都是一大早就赶来,等着看热闹的。他们或说说笑笑,或指指点点,兴致盎然地看着囚车上即将被枪决的一个女人与六个男人。

“真是肖桂英呀……”

“那不是刘连雨嘛……”

“张得法这个王八蛋哎……”

“是李凤鸣吗?哎,真是他…-·”

“就是秦得水哎……”

“我看见了,真是刘大头哎……”

“看啊,看阿,那是赵改乱,你们看他吓得都快尿了……”

这七个人都是在保定横行多年的匪首,都是大名鼎鼎家喻户晓的角色。今天是枪决他们的日子,一路上自然是观者如堵。刑场设在保定南关的河坡上。那里一直是保定处决死囚的地方。清代直隶总督衙门规定,无论死囚的身份是官吏还是平头百姓,除去钦点的要犯需要押解进京外,一律在这里行刑处斩。于是,这里一度成为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标志性景观。坡下的大清河水日夜流着,穿城而过。当地的居民传说,每逢阴雨天气,河水里总掀起一种怪异的声响,泛着一片片芜杂的白沫,弥漫着一股股腥臊的臭味儿。那或是鬼魂们仍有不甘地喧嚣?这七个横行多年杀人越货的匪首,今天也要在这里结束生命了。或许,他们除了对死亡的恐惧,还感觉到非常的不公道。他们已经向政府投降了啊,政府凭什么还要枪决他们?公义呢?公道呢?政府凭什么说话不作数呢?票儿是代表政府与他们谈判的啊!当时票儿代表政府答应他们的条件之一,就是要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啊!如何就不算数了呢?如此说,他们是被票儿骗下山来的了。票儿呢?是啊,票儿呢?他们一路上恨恨地四下张望。可哪里还有票儿的踪影呢?

七个匪首,依次被押下车来,鱼贯而行,到了河坡上,又依次站成一排。河坡上已经搭起了一个临时的台子,那是宣判并监刑的地方。河坡下人头攒动,早已经围观成了看戏的景象,人们说说笑笑,似乎是赶一个热闹的集市。自古以来,看杀人总是老百姓兴趣浓烈的首选节目。肖桂英昂首挺胸站在河坡上,目光漠然,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围观者的目光多聚集在她的身上,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漂亮的女人,这一个在保定留下了太多传说的女人,死到临头了,如何还是那样镇定自若呢?

精神十足的太阳升起一人高时,身材魁梧的保定军管会副主任张百强,分开人群,大步走上台子。张主任掌管着保定市刚刚成立的司法机构。凡重大的行刑,都由他主持。他伸展目光四下里望了望,即用他那浓重的南方口音,宣读了政府的判决书。可惜,台下围观的群众几乎没有听懂张主任都讲了些什么。张主任宣读完毕,便走到了一边,坐在了宣判台的一张椅子上,监刑。他招招手,立刻就有两个战士走过来,竟把肖桂英押下审判台,走出了法场。

人群中登时一片嘈杂,怎么回事儿?怎么单单把肖桂英押走了?张主任刚刚怎么宣判肖桂英的?张主任那含混不清的南方口音,人们几乎都没有听清。正在纳闷儿,就看到有十二个战士大步上前,两个人按一个,刘连雨等六个匪首就被按倒在台上,齐整整地跪了。后边就有六个持枪的战士走上前,枪口抵住死囚们的后脑。只听到八声涩重的枪响,那六个作恶多端的匪首就先后滚落下台子,横在了河坡上。为什么是八声枪响?多年之后,据当时目击者回忆说,有一个战士的手发抖了,执行一个死囚竟然用了三发子弹。

2004年夏天,全国上下准备迎接建国五十五周年。《保定日报》要做几个回忆保定往事的专版,谈歌与报社的李小明记者去了北

京,在某个干休所,采访了当年曾任保定军管会副主任的张百强,老人已经九十多岁了,精神矍铄,记忆力仍然很好。回忆到这件事,老人笑了:“的确是一个战士用了三发子弹。这个战士名叫何敬武。当时是一个新战士,可能经验不足吧。”这位何敬武老人还健在,他是在保定某大企业的保卫科长的位置上离休的。他后来也接受了我们的采访,提到这件事,何敬武摆手说:“是张主任记忆有误喽,传说也有误。我当年只打歪了一枪,那个名叫赵改乱的匪首脑袋动了一下,回头朝我笑了笑,赵改乱笑得很怪,我当时心里慌了一下,枪就打歪了,只好又补了一枪。也就是说,当时的刑场上只响了七枪。断没有八枪的道理。再有,我也不是新战士,我1944年入伍,当时已经当了班长,怎么会是新战士呢?是首长记忆错了吧?”何敬武老人一脸遗憾的神色。我们又采访了当时在刑场观看的齐大仓老人,他是南河坡的老住户。观看枪毙土匪那年,他十五岁。齐大仓说:“也不是八枪,也不是七枪,肯定是九枪。我当时就挤在前边瞧,瞧得真真的,也听得真真的嘛!”齐大仓惟恐我们不相信,反复说,他肯定不会记错。我们起身告辞,齐大仓的孙子送我们出来,小伙子名叫齐志平,是保定商场的送货司机。齐志平苦笑着低声说:“你们千万别相信我爷爷的话哟,他越老越能讲,能把秦始皇说成是明朝的开国皇帝。也能把孙悟空说成是清朝的兵马大元帅。”我们听得愕然。写到这里,谈歌想起了法国一句谚语:两只钟表放在一起,就没有了准确的时间。那么三只钟表放在一起呢?张百强、何敬武、齐大仓,他们三个人谁说得是真的呢?如此说来,回忆这种东西,有时是很可疑的。

肖桂英被重新押回了囚车,她手上的绑绳就立刻被解掉了。人们这才恍然明白,肖桂英今天被押来,只是陪绑的哟。围观的人群里也有听清楚的,“刚刚张主任已经宣判了嘛,你们没有听到?肖桂英被判处十年徒刑。”

肖桂英被押回囚车那一刻,她突然恼怒了,她感觉心底有一股怒火,呼呼地一直烧到了头顶。多年之后,肖桂英回忆说,那天,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去给陪绑的。她当时感觉自己被戏弄了——与其说是被政府戏弄了,不如说是被票儿戏弄了。她猛地转过身来,脸色涨红起来,目光里充满了愤怒。她高声骂道:“票儿,你这个王八蛋躲到哪里去了?你给爷滚出来!”

爷?对!爷!这并非谈歌笔误,而是肖桂英的口头语。似她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女匪首,按照保定坊间的习惯,应该自称姑奶奶什么的才对嘛。她为什么要自称爷呢?暂且按下,后边再说。

后来也有人私下里替肖桂英抱屈,是啊,肖桂英的队伍是让票儿给哄下山来的嘛!票儿是在望都县城的四海酒楼,跟肖桂英谈好了条件的嘛!票儿信誓旦旦地说,只要肖桂英释放被绑架的干部和群众,把土匪全部带下山来,放下武器,就可以既往不咎。他保证肖桂英的生命安全。那天,肖桂英与票儿各自喝了一斤多枣酒。两个人都喝得面红耳赤,时而哈哈大笑,似乎谈得很愉快。两个人还焚香结拜了姐弟(谈歌注:这是民间传说,后来肖桂英更正,她只跟票儿谈判了投降的事宜,绝对没有发生过这个结拜的情节)。肖桂英这才放心大胆带着队伍下山投降的。她哪里想得到呢?刚刚走进保定西城门,欢迎她的并不是笑脸与热情,却是一群埋伏在城门左右,身手敏捷的解放军战士,她与她手下的六个匪首似入网之鱼,被当场拿下,五花大绑,关进了看守所。肖桂英那近八百多人的队伍,也全部被关进了保定城隍庙,逐个接受审查。

票儿啊,这件事儿干得有点不仗义了哟!且不说你过去在江湖上还有着一诺千金的名头呢,而且你现在已经是政府的干部了,你票儿是代表政府与肖桂英谈判的嘛,你们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可是,肖桂英怎么能知道呢?她在南关河坡的刑场上陪绑的时候,票儿正在市政府的办公室里,跳着脚与市委书记李震声吵架呢,二人吵得几乎山崩地裂。

李震声是谈歌的四舅。谈歌曾就他与票儿吵架的情节,向其求证真伪。四舅说:“有这回事。”四舅回忆说,保定市委最初的方案是,只要肖桂英等人放下武器,释放人质,改过自新,不再与政府为敌,政府既往不咎,给他们安排工作。这个方案是在票儿去与肖桂英谈判之前,市委会上决议了的。票儿也是带着这些条件去与肖桂英谈判的。这是秘密啊!谁知道怎么就传到社会上去了呢(唉!如此说,跑风漏气的现象不是现在才有的)?有些当年被土匪欺侮了的群众,得知市政府要宽大处理这些匪首,就愤怒了。他们越级告到了省里。省里的一位主要领导(这里隐去姓名)当下就火冒三丈了,打电话指责保定市的领导手软。对敌人手软,就是对人民群众的犯罪。对这几个投降的土匪头子,不管他们投降还是不投降,都一定要杀头,要平息民偾。或许,就在票儿与肖桂英在望都县酒楼上喝酒谈判的时候,省里要求枪决肖桂英等七个匪首的命令,就传达到了市里。市里的领导没有办法,只能执行命令。在票儿的据理力争之下,市里的领导或许也觉得实在过意不去了,于是,四舅擅自决定,刀下留人,只免了肖桂英的死刑,枪毙了其余的六个。四舅后来对谈歌说,这些内幕,肖桂英是不会知道的。

能吵出什么结果呢?票儿与李震声书记吵得口干舌燥,终于泄气地走出了市政府。他站在市政府门前,怒气仍然不消,又恨恨地跺脚骂开了大街。骂了几句,就不再骂。他明白,即使骂塌了大天,也没有人听的,也改变不了眼下的事实。他眯缝着眼睛,抬头看天,日头已上三竿,几朵闲云,时聚时散,行无定所。票儿知道,那六个昨天还在活蹦乱跳破口大骂的匪首,此时已成地下之鬼了。

票儿长叹一声,没来由地想起了一句戏文:阴阳虽分两界,只是一念之遥啊!

保定旧时土匪

谈歌暂且放下票儿与肖桂英的故事,先讲述一下保定民国年间的土匪情况。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保定的土匪很多,稍稍夸张一点儿的说法,便是多如牛毛了。《保定志》只统计了有些名堂的,就有五十多绺。旧话说,狗急了跳墙,人急了为匪。具体分析土匪队伍的成分,真是形形色色。或者做下了什么坏事,被官府通缉追捕,或是被仇家追杀,走投无路的当口儿,便会一跺脚,狠下心肠,当了土匪;或是欠了人家的债务,或是赌输了钱付不出,奔逃躲藏无路,即当了土匪;也有因为天灾人祸,穷困潦倒过不下去的农户,被迫离家为匪。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即一些旧军人,因为军饷被上峰克扣,发不下来,便成群结队做了土匪。值得一说的是,谈歌查访保定民国时代的土匪历史,竟然发现,还有为爱情当了土匪的。谈歌随手记下一例,以资读者兴趣。

满城县的大地主徐子平,有一个儿子名叫徐小双,那年的二月二,他去曲阳县赶庙会,遇到了曲阳县杨家村的女子杨玉梅。杨玉梅正摆了摊子卖柿子黑枣。杨玉梅长得好模样儿,徐小双偶一搭眼,心下就喜欢上了。就笑着一张脸,上前买了二斤黑枣,找话搭腔。徐小双相貌堂堂,一表人材,杨玉梅怦然心动,也就

爱不释眼了。言来语去,话就越说越多越亲热,用现在的话讲,两个人嘴里说着闲话,眼睛就对着放电,脸上虽然还矜持着,心里早就搂在了一处。杨玉梅也是个泼辣性格,就款款地说:“你要愿意娶我,就回去跟你父亲讲,派媒人来提亲。”徐小双当下满口答应。回去之后,就猴急着让家里去曲阳县杨家村提亲。可是家里不答应,家里已经给徐小双定下了满城县商会会长的女儿。再说,就算还没有给徐小双定亲呢,也绝对不可能答应杨玉梅这门亲事。杨玉梅就是一个普通农家的闺女,门不当,户也不对啊。徐子平劈头盖脸把儿子臭骂一顿,愤怒之下,几乎动了家法。眼看着这门亲事无望,徐小双急眼了。当天晚上,他就悄然溜出家门,单骑奔了曲阳杨家村,找到杨玉梅,二人一商量,就索性干脆一回,私奔吧!可二人能去哪儿呢?接下来如何谋生呢?爱情虽好,可当不得粮食嘛!横竖这样了,就再干脆一回吧!二人一跺脚,双双上山当了土匪,就在曲阳县的山上拉开了杆子,招兵买马。动静竟越闹越凶,渐渐坐大,成了曲阳行唐周边名头十分响亮的一绺土匪。抗日战争爆发,夫妻二人领着队伍跟日本人打了起来。他们曾偷袭日本人的据点儿,还攻打过曲阳县城。后来被日本人抓住,夫妻二人坚决不投降。被日本人割下人头,在曲阳县城的城头上,悬挂了半个月。这也算是土匪中间的传奇故事了。

徐小双与杨玉梅生下过一个儿子,名叫徐大龙。被老百姓匿名收养了。解放后,徐大龙被曲阳县人民政府作为烈士的后代抚养,徐大龙后来被政府保送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鞍山钢铁公司工作。曾任技术员、工程师、炼铁厂副总工程师。“文革”中曾因父母为匪一事,受到冲击,“文革”后平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退休,曾回保定观光一次。再后来的情况,谈歌就不得而知了。此是闲话,打住不提。

国人对土匪(或称绿林好汉)概念的认知,大多从旧戏文中而来。国家不义的时候,土匪即是绿林好汉,或许是悲壮的天道?也或许代表着另一种公正?秦叔宝、程咬金、窦尔墩等等,这些生动活泼流传至今的土匪形象,的确影响并妨碍了我们对真实情况的认知视线。我们仅仅是从戏文里领悟到,大难来临之时,他们怒目金刚,敢于拼得鱼死网破。而且,这些绿林好汉多为古往今来的艺术家们称道。可是,真实意义上的土匪概念,应该不是这样的。至少,我们这样去认识土匪,概念上是粗陋的,理论上也是片面的。

近年来,保定有不少学者专家,对保定民国年间的土匪历史,作了深入细致的专题研究。如石东群先生(知名的学者,谈歌的朋友),在这个领域,多有著作及专论。例如,他在《保定匪患的形成》一文中,深入分析了当时人们为匪的目的,无外乎三类:第一类是躲人命官司。这一类,读者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水浒传》中这类情况甚多,第二类是图官。民国初年,政府无能,天下大乱,有枪就是草头王,一些有财力的地主豪绅、旧军阀,挑杆子,拉山头儿,招兵买马,壮大势力,表面上以自保,实际里练“内家功夫”,逐日坐大,谋划着日后被政府招安,以实力跟政府讲价钱,索要个一官半职,也算是一个前程。第三类是图财。旧时的保定地面上,流行着一句土匪的顺口溜:“当个土匪好,穿得好,吃得饱,钱财少不了。”很多穷人(或者不是穷人),一旦走上打家劫舍这条凶残之路,就要过着出生入死,刀口上舐血的惊险日子。如此奋不顾身,图的就是钱财。石东群先生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概括地分析总结了,“土匪的‘土字,应该是由‘土地引申而来,这决定了中国的土匪多是农民成分。他们与土地是离不开的。说到底,当土匪是农民的另外一条出路。”石东群先生的论述,颇有道理。农民嘛!中国几千年的农业社会实践证明,农民的出路无外乎两条,即或者当地主,或者当农民。如果最后连农民也当不成了,那么,就只有走第三条道路,当土匪。凡举数千年来所谓的农民起义,都是农民的第三条道路。而且造反之初,大都是以土匪的面目狰狞出现,杀人纵火,劫掠钱财。黄巢如此,李自成也是如此,张献忠还是如此。这部小说里所讲的票儿与肖桂英,仍然是如此。

为叙述方便,先介绍票儿。

票儿

票儿是保定高阳县人。

票儿的父亲是个绸缎商人,名叫王加林(一说王家成)。王加林在保定高阳县西街上开着三处店铺,有钱。票儿五岁那年,跟着家里的佣人到街上玩耍,竟然被满城县的土匪张才明“绑”上山了。据说,张才明已经盯了王加林很久,张才明把票儿当了“金票”(旧时保定土匪的黑话:富人称做“金票”,穷人称做“柴票”),找了一个“花舌头”(保定旧社会的黑话:指土匪与被绑者家属之间的讨价还价的说和人)去给王加林传话,要王掌柜出两万银圆领票(被绑的人家把“票”用钱赎走,称做领票)。张才明很有把握地想赚一笔。是啊,谁家的儿子被人绑了,还不急塌了天呢?富人的儿子更加金贵了,还不得赶紧花钱来领票啊。可是,张才明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绸缎商人竟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王加林竟跟花舌头讲了狠话:“这孩子还小呢,谁知道长大了是个葫芦是个瓢呢?钱呢,我肯定不出,儿子我也不要了。好汉们看着办吧。”花舌头听得直了眼睛,呆杲地瞅着王加林,好半天才醒过神儿来,心里就恨恨地骂,操!这人还是当爹的吗?天底下还有这样当爹的吗?嘴里只说了一个字:“行!”就再也没词儿了。跺了跺脚,掉头走了。

王加林就真的没有领票。张才明干瞪眼,气得大骂了好几天。是啊,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父亲?(现在也有!昨天谈歌看报纸,还见到一则丑闻,一个当爹的因为赌博输了钱,把三岁的儿子卖给了人贩子。其心态大概与王加林相比无出其右。)不过,张才明也没撕票。张才明不甘心啊,他不相信这个绸缎商人真能财迷心窍舍得了儿子?张才明就把这孩子“养”了起来了,嘿!这绑票成了“养票”了,张才明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这一“养”,就是一年,绸缎商人王加林真就没有来领票。

日子这种东西,真像水啊,时间一长,任是什么坚硬的东西,都能给泡得稀软了。张才明渐渐对这孩子有了感情,就认这孩子做了自己的养子。并随口给他起了名字叫“票儿”。从此,票儿就算是跟着张才明当了土匪。写到这个情节,谈歌万分感慨,人生在世,真还别说什么“三岁看大,五岁看老”的俗话儿,真不靠谱啊!还真得说看你遇到什么人了。如果说,票儿没让张才明给绑了票,说不定他长大之后,跟着亲生父亲王加林学生意,或许真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商人呢。或者,仗着家里有钱,掏得出学费,先上个大学,再出国留个洋,或许还真能成就些别的什么大事情,也未可知。再退一步说,如果王加林不是一个葛朗台或者严监生的脾气,赶紧花钱把票儿赎回来。票儿后来的命运就肯定会是另一种模样了。可是,王加林就这么认钱不认儿子,就这么坚决不肯“领票”。票儿人生的诸多可能,便统统不复存在了,票儿只有当土匪这一条路可走了。用哲学家的话讲:人生充满了岔路

口,一经踏入,再难回头。用老百姓的话讲:与来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莫非真是如此?

张才明

再说几句张才明。

张才明是民国年间保定满城县天马山土匪的首领。他是保定民国匪事中闻名遐迩的人物。《保定民国人物传说》记载:张才明当土匪之前,是阜平县大财主张满仓家的长工。《保定三套集成一<民间故事卷)》描述,张才明长得大个子,豹头环眼,十分威武,而且长了一身的好力气,几百斤的碌碡,他一跺脚,就能抱起来。

细说起来,张才明也是个苦命。他祖上也算有些家产,日子也算殷实富足。张才明小时候还念过两年私塾,“之乎者也”学了半肚子。他十岁那年,祖父张武河与街邻为宅基地起了纷争,说不通,吵不明,一怒之下就打起了官司。旧社会有句格言:屈死不告状。什么意思?除去麻烦缠身,还是个花钱的勾当。唉,这官司一打就是七年,也还没见着个输赢的光亮儿,张家也就彻底破败了。张武河身心交瘁,一场大病,以至不起。祸不单行,张才明的父亲张石头(大号张志业)上山砍柴,竟失足跌下来,摔成了半瘫,就卧床了。这一年,张才明已经十七岁,按着当地的习俗,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是这场官司打得不死不活,家里已经穷得丁当乱响了,有哪家胆大的闺女敢嫁给他呢?图以生计,张才明就去同宗的财主张满仓家做了长工。张才明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年底结账的时候,张满仓动了鬼心眼儿,先是笑嘻嘻地把张才明给灌醉了,又让手下把张才明给脱光了,放在了使唤r头小翠的炕上,又让小翠钻进了张才明的被窝儿,再然后,就让看家护院的连喊带嚷去捉奸。结果,张才明就光着屁股给绑了,赤裸着扭送到了衙门里。衙门口嘛,自古都是有钱人的理儿。不由张才明分说,当堂先打了他一个皮开肉绽。然后即以酒后无德、强暴良家女子的罪过,判了他两年囚禁。张才明冤啊!出大力、流大汗,辛辛苦苦劳作一年,一分钱也没有拿到手,还得窝窝囊囊地蹲两年大狱。

张石头得了消息,一惊一吓,一口气儿就没能喘上来,死了。老婆也觉得日子没了奔头,一根儿细绳子,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唉,这一家,就算是抹了账。

写到这里,谈歌想起了为富不仁这句老话。似张满仓这样家财万贯(千贯也罢)的大财主,如此作恶,说起来直是可恨之极,张才明无论如何也是你的同宗啊,你如何为了贪匿几个小钱儿,就陷入牢狱呢?必定是天地怒之,神鬼也怨之啊!引申开去讲,这也的确是当年穷人们“打土豪分田地”的基本理由啊。

两年后,张才明放出来,先到爹娘的坟头上大哭了一场。哭完了就生气!能不生气吗?摊在谁身上,也都得把眼睛气绿了!天下还有公理可讲吗?张才明冲天的恶气在肚子里乱撞,无处发泄,就起了杀心。拣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张才明摸到张满仓的家门,翻墙进去,先把张满仓两口子杀死在炕上,再一把火点了张满仓的房子,由此,张才明身上便是背上了人命。跑吧!可往哪儿跑呢?走投无路啊!他就跑到阜平的山上当了土匪。

张才明先是单打独斗,又截道,又绑票儿,渐渐在道儿上就有了些英雄名气。正赶上满城县天马山的土匪头子路文友招兵买马——借用现代企业的语言表述,就是“招聘”。张才明就去“应聘”。仗着他在江湖上混出来的小名气,不用面试、复试,就直接被录取了。由此,张才明就成了路文友手下一名悍将。第二年秋天,路文友去了保定城,到南关大街的一个钱庄抢劫。事前竟然走漏了消息,被埋伏在那里的官府捕快捉住,押进了县衙,草草审过,便砍了头。天马山一时群龙无首,张才明便被土匪们拥坐了寨主。又近二十年过去,张才明逐渐坐大。手下有了几百号喽罗,分别占据着满城天马山、完县寨坡两个山头。张才明成了保定以西势力范围最为强悍的一绺土匪。

值得一提的是,张才明的土匪队伍继承了路文友留下的诸多规矩。

路文友的经历有些传奇。他原是皇宫里的一个干杂活的太监,在宫里犯了事儿(一说是偷吃了膳房里的东西;一说是跟宫女私下调情——这个说法儿站不住脚,太监能调什么情呢?还有一说,路文友参加过乱党——参加过什么乱党?谈歌没有找到证据),差点被砍了头,他人缘不错,许多人替他求情,就免了死罪,打了个皮开肉绽,被赶出了皇宫。就回到原籍河北肃宁,当了牲口贩子,即在口外买了牲口到关内来贩。那一回,他刚刚贩完了几十匹马,在保定住店时,一不小心露了白(即随身携带的钱财被人窥视了),让人抢了个精光。没有了本钱,进退无路。路文友只得横下心,上山当了土匪。路文友在皇宫里待过,能说善道会来事儿,而且他当牲口贩子多年,见得多,识得广,且出手大方能笼络人。江湖上大都服他的气。他渐渐地就发展成了一个很大的土匪绺子。路文友对手下管理很严。《保定志》记载,他定的规矩很多,比如有十个不绑不抢:一是喜事丧事不抢。红白喜事是人生两件大事,路文友认为,如果遇到这种机会去抢劫,就会损阴德。二是邮差不抢。邮差穷,没油水。抢了掉价。三是摆渡的不抢。因为土匪们也常常过河,不能断了自家的路子。四是行医的不抢。因为土匪们经常负伤,用得着医生。五是耍钱赌博的不抢。土匪们认定他们与土匪是一家人,赌博的是耍钱,土匪是抢钱。意思差不多,一家人。六是手艺人不抢。锔锅锔碗的、弹棉花的、劁猪的、卖油的、剃头理发的、磨剪子戗菜刀的,等等。他们都是小本生意,没什么钱。还可以依靠他们打探点儿消息。七是车马店不抢。因为土匪们经常出去,事情绊住了脚,回不到山寨,也得在车马店里住。八是和尚尼姑不抢。九是孤寡老人不抢。十是棺材铺不抢。传出去,抢棺材了,不好听,也不吉利。路文友死后,他留下的规矩被破坏了许多。但这十条,张才明一直还是比较遵守的,周边的老百姓也是比较认可的。这也是张才明这一绺土匪,能在老百姓中间扎住根的社会基础。路文友啊,若地下有知张才明如此萧规曹随,也当含笑。

梁氏兄弟

肖桂英原本不姓肖,姓粱。如果后来不出变故,她应该叫梁桂英。她是保定雄县梁家镇人。她三岁那年,父亲梁天荣,带着全家上了雄县的鸡鸣山,落草了——这是文词儿。平常话儿讲,就是举家当了土匪。

(三岁?这是一个上幼儿园的花朵年龄啊,竟然随父上山为匪了。可惜可叹啊!)

谈歌曾听保定的老人们讲过一句旧话儿,“京城姓皇,雄县姓梁。”可见当初梁家在雄县的地位。——还是前几年的事儿了,雄县梁家镇的时任镇长周强先生,曾经在《河北日报》上发表专版文章,文中用自豪的口气告诉读者:“粱家镇于明清两代,考出去了几百名秀才、几十名举人、十几名进士!是全国首屈一指的文化大镇。”

(行文至此,谈歌不禁笑了。周镇长的口气,很像时下某些所谓某省、市重点高中学校——也不知道社会上如牛毛般的“重点”牌子怎么弄来的——的校长们,为了招生,动辄便在媒体上大做广告:我这个中学啊,这可是名校啊,考到清华、人大,北大的优秀学生

啊,海去了——接下来,就是一连串不厌其烦的数字了。其实呢,这种自吹自擂的“名校”,您千万别信,尖子生嘛,或许真有几个。“尿炕”不上进的还是多多。)

周镇长的文章,虽然有些王婆卖瓜的味道,但梁家在雄县,的确是高宅大院,书香门第。似这样的知识家庭,理应铭记“诗书传家久”的古训,过自家清静舒展的日子,怎么会放下了文房四宝,玩起了刀枪棍棒,落草为寇了呢?风马牛嘛!

事情由梁天荣的父亲梁公琪而起,且起因也非常偶然。梁公琪是举人出身,此人乐善好施,济公义勇,还是个打抱不平的脾气。民国三年(公元1914年)春天,与梁家镇接邻的乔家庄的财主乔玉乐(一说乔玉洛),以重新丈量地界为由,强占了梁家镇一亩多地(具体“一亩地事件”是什么背景原因?谈歌不清楚,写这篇小说之前,也没有找到具体的历史情节,只好照本宣科)。这一亩多地是梁家镇农民粱大农的,梁大农是梁公琪的本家堂侄。梁大农受了窝囊,便找到梁公琪家里哭诉(莫非梁公琪是梁家的老大?),梁举人当下就愤怒了,喊家人取来笔墨,立马就写,一纸状子就把乔玉乐告上了县法院。梁举人愤怒之下,却忘记了一件事:乔玉乐是县长许川林同年的秀才,二人有着十几年的交情呢。许县长从县法院得到了梁公琪告状的消息,还没等法院传唤乔玉乐呢,先私下里派人通知了乔玉乐。乔玉乐就忙把十封银圆(一封应该是一百圆)笑眯眯地奉上,许县长就笑眯眯地收下,就笑眯眯地偏袒了。结果呢,公堂会审,判决立刻下来,“一亩地”仍归乔玉乐所有。梁大农图谋乔家地产,无理取闹,为示惩戒,责打五十大板,赶出公堂。梁公琪以聚众闹事的罪名,被许县长下令抓捕,下了大狱。

后人分析,梁家在雄县的名声太大了,也太牛了,梁公琪公然代人写状,即是佐证。自古道,水大不能漫过船啊!你以为你梁公琪是

《四进士》里的宋士杰吗?就算你是宋士杰,你也得先挨四十大板呀!你依仗举人身份,竟敢代人写状成讼,哄闹公堂,你不是刁民是什么呢?不收拾你一回,许川林这个县长日后还怎么混呢?往事远矣,我们站在历史的角度,稍稍揣度一下许川林县长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大概也就是要关押梁公琪几天,借此压一压梁家的嚣张气焰。受贿的事儿嘛,倒在其次了。

事情落到了这一步田地,也就没有道理可讲了。有明白人就劝解梁家,民不跟官斗,暂且忍下这一口恶气,上赶着去跟许县长讲些软话,使些银子去衙门里打点运动,先把梁老太爷保释出来,之后再从长计议。梁家也的确要着手这样做了。可是,事情的继续变化,太出人意料。等不及梁家去向许县长行贿呢,梁公琪突然暴死了——他仅在县衙的牢狱里关押了两天,竟被牢里的狱卒虐待死了。县里把梁公琪的尸首送回了梁家镇。后来有知情人讲,梁公琪的脾气暴烈,进了县里的大牢,也放不下举人老爷的架子,总在狱中破口大骂,据说他骂得还非常不雅(有高等文化的举人也说粗口?或是中国文化的陋习?细想,这大概与文明的进程无关,多是个人性情喜好。君不见,而今那些戴着博士帽的戴着硕士帽的,不也是常常满嘴的脏话,脱口而出嘛)。就惹恼了两个作威作福惯了的狱卒,也赶上那两个狱卒是一对儿黑心枉法的坏脾气,梁公琪才落得了这样一个窝囊下场。唉!当年谈歌采访到这个情节时,也十分感慨。民国喽,举人的文凭便是放凉了的黄瓜菜,不吃香喽!梁老先生确有些不识相了。

梁家怎么能忍受这样一个近乎天塌地陷的结果呢?梁家停尸不顾,梁天荣带着二弟梁天乐三弟梁天虹,披麻戴孝,就去保定衙门越级上告。却被许县长提前得知了消息(谈歌至今起疑,或是有人告密?),立刻通知县里的警察局与团防半路上埋伏了,捉拿越级上告的粱家三兄弟。本来是个一网打尽梁氏三兄弟的计划,许县长计划得天衣无缝。却是天不灭曹,县团防里有一个打更的,名叫梁小屯,是梁家镇人,是梁天荣早出了五服的本家兄弟。梁小屯得到了消息,跑出来通知梁家兄弟,气喘吁吁赶到半路,撞见了就要成为网中之鱼的梁氏三兄弟。于是,梁家兄弟只能各自逃命。团防撒开人马,沿路狂追了一气,却只捉了梁天荣。梁天乐与梁天虹跑了。

梁天荣就被押进了县里的大狱。至此,梁乔两家的矛盾,便是雪上加霜了。梁天乐与梁天虹为逃避雄县警察与团防的缉拿,在外边隐匿了十几天。风声渐渐不紧了,那天半夜,兄弟二人潜回了梁家镇,纠聚起梁氏家族中一百多条精壮的汉子,持了刀枪棍棒,就群狼一般扑向了乔家庄,赤红着眼睛杀了乔玉乐全家三十余口。或许杀得手顺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一鼓作气夜奔县城,砸开城门,硬闯进去,先去劫了牢狱。再把正睡得酣畅的许县长,从被窝里拖出来,乱刀砍死在县衙的台阶上。还把许县长的尸体悬挂在县衙门前的树上。再之后,干脆一把火焚烧了雄县的政府衙门。

《雄县县志》记载,那场大火烧得凶猛无比,一座县城都映红了。火势太猛,根本无法可救。一直烧了三天,才渐渐熄了。一座县衙,几乎成了灰烬。于是,便有了民国六年(公元1917年),雄县县衙重修。

乔玉乐的大儿子乔振东,此时还在日本留学。那年月还没有普及电话,县里也没有电报局,只有写信。一个月之后,乔振东才得到噩耗,匆匆赶回来奔丧。他在乔家三十几座新起的坟前哭晕过去了,醒过来就指天划地发下了毒誓,定把梁天荣一家斩尽杀绝。唉,由此,乔梁两家便是结下了血仇死恨。

这仇恨一直闹到“文化大革命”,两个村子便有了复仇的借口,各自以革命造反派的名义,向对方宣战。两个村子的武斗迅速升级,甚至发展到动用土枪土炮。几场武斗下来,双方各有死伤。雄县革命委员会主任解俊山,是支左的军代表。他颇有些书生意气,先是以“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的最高指示,派县革委会的干部去调解。可是大道理小道理说了一火车,却怎么调解也不成。两个村子对待最高指示的态度,都是阳奉阴违。对县里领导的建议,更是置若罔闻。再劝解,就恼了,派下去的干部还被打成了重伤。有知情的人向解主任说明了原委。解主任勃然大怒,当兵的脾气便顶上来了,他亲自带着县公安局的百十号人,荷枪实弹去了两个村子,以反革命的罪名抓人。两个村子共被抓了二十多个人,当天就在县里召开公审大会,都被判刑了。这才总算镇唬住了。三十多年之后,解俊山早已是一个离休的老人了,每天清晨在保定的公园里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一副神闲气定与世无争的样子,可是提起了当年梁家与乔家的争斗,仍然感慨不已,他用一种过来人的口气总结说:“许多时候,中国的乡村里宗族之间的械斗,其激烈程度往往超过阶级斗争呢。你们信不信?”言者凿凿,听者愕愕。此是闲话。打住。

梁天荣被族人从大牢里救出来,弄明白了情况,当下就叫苦不迭了。粱天荣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两个兄弟竟在一怒之下,灭门乔家、诛杀县长、焚烧县衙。如此不计后果,赶尽杀绝,算了彻底断了自家的退路。梁天荣百

思无计,也就只有上山为匪这一条路可走了。梁天荣匆匆赶回到梁家镇,先葬了父亲,再与梁氏的老族长商定了对策。老族长当夜召集族人到梁氏祠堂,开堂祭祖,当着族人宣布,梁天荣以及梁天虹梁天乐三家人,永远被开除梁氏族籍,并当众立下一条新的族规:“永生永世,不许梁天荣等三家人及后人再踏进粱家镇半步……”之后,便连夜将新立下的族规誊抄了几十份,派人四处张贴,广而告之。

梁天荣这样苦心设计,实在是为了不连累族人啊。

天光大亮时,梁天荣土灰着一张脸,向老族长施礼告别。唉!这一别即是永别。写到这里,谈歌潸然,若是永远不能回到故乡,人生便是不能回到起点。梁天荣当时的酸楚悲凉的心境,我们现在已经很难细细体会。梁天荣张着一双泪眼,长叹一声:“请族长赐天荣一个姓氏吧。”

老族长想了想,叹道:“如此最好,天荣啊,你一家就改姓肖吧。”说罢,摇摇头,就转身离去了。肖?老族长为什么要为梁天荣一家改这个姓呢?梁天荣很有些不明就里,却也不好再问。只有点头称是。

为了这个情节,谈歌曾一度查阅过许多资料。“肖”姓在汉代就已经基本绝迹。半个世纪前,《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与《汉字简化方案》颁布。很多人认为“萧”是“肖”的异体字,或认为“肖”是“萧”的简化字。一些部门在为“萧”姓者办理身份、户口、档案登记时,也常将“萧”写做“肖”。萧姓是当今中国姓氏排行榜第三十位大姓。人口众多,约占全国汉族人口的百分之零点六。谈歌也有姓肖的朋友。比如天津作家肖克凡,北京作家肖立军,河北作家肖阳(哦,不好,有“我的朋友胡适之”之嫌)。可是这些资料还是没能解释,为什么九十三年前,梁氏族长给梁天荣兄弟改姓“肖”呢?查字典,“肖”还有相似一解。如惟妙惟肖。但老族长肯定没有这个寓意。谈歌请教过学识渊博的石东群先生,石先生一席话,竞让谈歌茅塞顿开。石东群先生说,“肖”即“消”之谐音。梁氏族长为之改姓“肖”,其寓意,或许就是让梁天荣一家,从官府的视野中彻底“消失”的意思吧。石东群先生讲得入情入理。或许如此?

由此,粱天荣变成了肖天荣。唉,这真是令人感慨的事儿啊!中国几千年矣,在这个男子当家的父系社会里,“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这一句铿锵作响的俗话,充分表述的是男人立身立世的基本底线。更是男人不可悖宗忘祖的基本上限。我们如果由此穿越时空稍稍去猜想一下,便能够大概体会出梁天荣心中,因改姓隐名而丧失了底线与上限之后,而引发出的巨大精神尴尬与心灵的锐痛。而这种尴尬与痛苦,也一定如影随形似噩梦般纠缠住他的一生。

肖天荣就带着全家上了雄县的鸡鸣山。鸡鸣山接壤燕山南麓山脉,是雄县境内唯一的山地丘陵。山势艰险,杂草灌木丛生。谈歌三十年前,在地质队工作,曾去过一趟。进山百余里,便无人迹。再往深处走,还有原始树林,千年的古树,触目可见。康熙年间,有乡绅倡议,众人集资,这里曾经开出过一条山道,连接霸州永清等地。于是,总有客商贩子从山中穿过,山路颇是繁华了一段时光。到了咸丰年间,不知何故,似乎一夜之间,鸡鸣山中的豺狼虎豹多了起来,突然袭击了几次,几个行路客商横死在山上,尸骨无存。商客们唬得胆寒脚软,便稀少了人迹。山道也就渐渐荒芜了。大多落草的土匪,也不愿招惹那些生猛的大虫,自然也不愿意在此山扎寨。鸡鸣山只有一绺小匪,区区十几个人,不成气候。除此,只有几家零星猎户,分散居住。

鸡鸣山的匪首,名叫张连甲,他原是高阳县一名屡试不第的白衣秀才(颇似《水浒传》中的白衣秀士王伦)。张连甲当年科举失意,常常与乡里几个同样不第的秀才吃酒消愁,那一次,竟发生了口角,几个人争执起来,竞出手相搏。大家都是凡人嘛!无论多么理智,喝多了酒,大多是出拳便没有了准星儿。张连甲失手打死了一个,酒醒过来,便心下怯了,怕吃官司,便上山落草了。屈指数来,已经二十多年了。张连甲知道肖天荣举家落草,人多势众,自己肯定不是敌手,便主动给肖天荣腾让出寨主的位置(写到这里,谈歌很是佩服张连甲,此人果然识时务啊,不似《水浒》中的王伦,终因心地狭窄,不知进退,拒绝容纳晁盖一千亡命之徒,以至于身首异处了)。肖天荣作揖打躬虚情礼让了一番,就坡上驴,便当了寨主。二弟肖天乐当了二寨主,三弟肖天虹自然成了三寨主。张连甲便屈就了四寨主的交椅(用现代企业的话语表达,张连甲总算保住了一个“董事”的位置。也算是肖天荣给了面子)。

按照《保定匪患的形成》(石东群著)一书的表述:肖天荣在鸡鸣山的威信很高。他性情宽厚,知书达礼,对人和蔼,当了寨主之后,仍是一个秀才的脾气,待人温良恭俭让。而他的两个弟弟却脾气暴烈。尤其是肖天虹,醉酒则乱性,经常打骂喽罗,轻则动口,重则动枪动刀。被人称为“酒阎王”。肖天荣有一匹好马,虽不能讲夜行千里,日行八百却不是诳语。这马脚程快捷。浑身火炭一般的颜色,被土匪们夸奖为“赤兔”。“赤兔”原来是张连甲心爱的坐骑,肖天荣上山后,张连甲当做见面礼,送给了肖天荣。肖天虹也非常喜欢这匹马,他朝肖天荣索要了几回,理由是,他总要下山截道绑票,这样的快马能派上用场。肖天荣也答应了,只是,碍于张连甲送给他的,再转手送与二弟,便有借花献佛之嫌了。就推说缓一缓时候。偏偏肖天虹是个急性子,缓一缓?他等不及。那一天,肖天荣跟着张连甲到鸡鸣山去巡视地形,肖天虹喝醉了,就去跟肖天荣的妻子讨要,肖天荣的妻子不给,肖天虹一怒之下,就开枪把“赤兔”打死了。肖天荣回来之后,先是妻子告状,说三当家的太飞扬跋扈了。肖天荣想了想,就说:“把马肉煮了吃吧。”然后手下的喽罗又来告状,说三当家的蛮横无理,杀马就是对寨主不恭。肖天荣又说:“剩下的骨架要做汤。做汤时作料要放好,汤味是很鲜美的。”肖天乐也来问:“当家的,你想怎样处置三弟?你不能轻饶了他的。”肖天荣说:“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自家兄弟,怎么能不如一匹马呢?”肖天乐听了,很惭愧,就不再提这件事了。肖天虹见哥哥这样宽宏大量,也收敛了些。一家人就很和气。

写到这个情节,谈歌颇有些奇怪,肖天乐与肖天虹,也和肖天荣有着同样的经历,也是从小读圣贤书,行夫子礼。接人待物,自然也要懂得拿捏分寸不逾矩。如何肖天虹处事竟然这样暴虐?或许是经过这一场血与火的洗礼,从根本上动摇了他们的世界观,人生态度便极度错位,才变得如此凶残猛烈起来?若是这样推想,人世间的善与恶,也就是一步路的事儿啊!

民国十四年(公元1925年)清明节将近,肖天荣落草日久,思乡之情渐增。清明节这天,便带着妻子及两个儿子,由几个喽罗一路伺候,秘密回乡,上坟扫墓祭祖。本来也要带肖桂英同去,可肖桂英正在闹病,便留在了山上(肖桂英或是命不当绝啊!)。肖天荣没有料到,雄县警察局竟是早早地埋伏下了,在半道上秘密抓捕了肖天荣一家,关进了雄县大

狱。县政府担心夜长梦多,浮皮潦草地审了审,仅过了两天,就把肖天荣一家大小,包括几个喽罗,全部秘密处死。肖天荣死后,保定的绿林中便有了传说,是肖天虹急于当大寨主,便出卖了自己的哥哥,事先把肖天荣下山的消息,派人密报给了雄县警察局。否则,依照肖天荣的机警性格,他断不会出事的。

肖天虹……能……这么干吗?

只是传说,并没有证据。

肖天荣死的这年,肖桂英刚满十四岁。肖天荣身后,就只留下了这一条人脉。肖天乐肖天虹兄弟二人,当即按照江湖上子承父业的规矩,辅佐肖桂英接手了肖天荣寨主的位置——关于这个情节,保定坊间还有另类传说:肖天荣被捕后,自知难逃一死,便以重金许诺狱卒张三,给肖天乐捎出一封书信。人之将死,这封信便写得情深意切语重心长,他把肖桂英托付给了二弟肖天乐。肖天荣在信中切切嘱咐,肖桂英接手寨主的位置之后,肖桂英不能当家做主,山寨里的大事小情,都听凭肖天乐处置。

后人分析,肖天荣知道肖挂英不是肖天乐与肖天虹的对手,才给肖天乐写这封信的。肖天荣深深了解两个兄弟的为人,更知道肖天虹杀人不眨眼的脾性,他在信中只字不提肖天虹,就是要挑唆肖天虹与肖天乐的关系。肖天荣料定,肖天乐见信后,必然作为信物拿给肖天虹去看。肖天虹心存不满,日后必然反目。如此便好让肖桂英坐收渔利。更有人说,肖天荣饱读古书,三十六计烂熟于胸。这一招阴毒的反间之计,或是由《三国演义》邓艾钟会二仕争功的案例,信手嫁接而来?

肖桂英

肖桂英当了鸡鸣山寨主,只是空担了个名分。山寨的权力,完全交给了肖天乐掌管。肖天虹则对肖天乐的位置耿耿于怀,兄弟二人,全是脸上藏不住事情的角色,经常争吵,还有两次,险些拔刀相向。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肖天虹想要取代肖天乐。肖天乐当了二寨主还不到三个月,一次在山寨巡视,竟然失足掉下山谷摔死了。江湖上后来有人议论,什么失足啊?肖天乐是被肖天虹派人从背后推下山谷的。

肖天乐一死,肖天虹顺理成章接手了肖天乐的位置,山寨里的事情一概由肖天虹说了算。由此,肖天虹就开始在山寨里作成作福。他时常当着众人的面,恶语斥责肖桂英,挂在他嘴边的话就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张连甲忍不住劝说了他几句,竟然被他当众开枪打死了,尸首也被丢进了山谷,任野兽撕咬(张连甲毕竟是鸡鸣山寨的开创者啊,落得这样一个下场,真是让人愤慨不已)。张连甲暴死之后,大小土匪们,视肖天虹为太岁,噤若寒蝉。肖桂英对这个叔叔,也更加唯唯诺诺。《保定三套集成》记载:肖天虹有一次喝醉了酒,竟然大发兽性,要强暴肖桂英,当他把肖桂英拖到床上的时候,他却发现肖桂英并不害怕,只是嘻嘻哈哈地朝他傻笑,嘴里还一劲儿喊着肖天荣的名字,肖天虹心下一惊,顿时酒意醒了大半,冥冥之中,他感觉到肖天荣夫妻的影子就在他眼前飘忽不定。他倒吸了一口气,颓然放开了肖桂英,泄气地走出来。走到门外,仍然感觉到晦气,就按照当地的习俗,使劲儿吐了几口唾沫,驱避邪气。

肖天虹这一回未能得逞的乱伦事件,使肖桂英大受刺激,似乎变成了一个傻丫头,整天嘻嘻哈哈,满山疯跑。肖天虹怒骂她“死丫头片子”,她也不生气。山寨的大事小情儿,她根本不闻不问,只是天天玩闹嬉耍。有一次她下山赶集,还从人市上买来了两个漂亮的女子,一个叫淑人,一个叫玉兰。据这两个女子自说自话,她们是两个窑姐,因接客的服务质量不好,惹恼客人,气坏了老鸨儿,才将她二人卖到人市去的。这二人上山之后,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尽情陪着肖桂英嬉闹。山寨上一些肖天荣的旧人,暗自叹气,认定这个少寨主,迟早要被肖天虹废掉的。偏偏这个时候,肖桂英又闹出了事儿,那天,她与玉兰、淑人在山上疯跑,一没注意,脑袋撞在了树干上。起初,她还没觉得什么,渐渐地,她的眼睛就失明了。肖天虹来看她,她伤感地说:“叔叔啊。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还能不能玩了啊?”肖天虹不大相信,他早就怀疑这个年纪不大,却一肚子心眼儿的侄女,为什么突然变得傻乎乎的了。她不会是耍什么花招吧?肖天虹就找住在山下的柳河川大夫给肖桂英看病,柳大夫看过后,摇头叹息:“少寨主怕是终身失明了。”肖天虹就又当着肖桂英的面,调戏她身边的淑人和玉兰,试探肖桂英的反应。可是肖桂英无动于衷。唉,她的确看不见了。山寨上的人觉得,用不了多久,肖天虹就会将双目失明的肖桂英一脚踢开了。

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冬天的一个夜里,肖天虹又喝醉了,便带着几个保镖住在了肖桂英的房间里,满嘴轻佻话儿,喊玉兰与淑人过来陪他睡觉。让肖天虹兴高采烈的是,淑人和玉兰不但不拒绝,而且还争着要陪他睡觉,以至于互相对骂起来,两个漂亮女子为他争风吃醋,肖天虹觉得非常快活而且刺激,便与这两个女子同时上床了。淑人便在床上与肖天虹游戏,玉兰则给肖天虹变戏法。淑人先用毛巾把肖天虹的眼睛蒙了,玉兰则把肖天虹绑了起来,肖天虹乐得乱笑。门外的保镖们听得真切,还以为肖天虹与这两个女子在床上颠鸾倒凤,玩得热闹呢。肖天虹起初也并不在意,玉兰继而又把肖天虹嘴堵了,玉兰则用力捆了,肖天虹便被捆得像只粽子。肖天虹此时才感觉不好,想反抗,却一动也不能动,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能乖乖地任凭这两个女子摆布。接下来,玉兰把给肖天虹蒙眼的毛巾取了,就让肖天虹看得呆了,只见肖桂英已经站在了床边,脸上那傻乎乎的表情荡然无存,哪里还像一个瞎子呢!肖桂英凶狠的目光盯着肖天虹,低低的声音说道:“三叔啊,真是对不起了,侄女今天给你送终了。”肖天虹惊愕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或许,到了这个夺命的关口,他才恍然醒悟,他彻底掉进肖桂英的圈套里了。他恨恨地瞪着玉兰与淑人,这两个女子,哪里还有轻佻的模样呢?表情变得如杀手一般冷酷,每人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肖桂英用复杂的目光,最后看了看肖天虹,轻轻地挥了挥手,就转过身去了,玉兰与淑人的短刀,几乎是同时刺进了肖天荣的前胸。

肖天虹真是可悲啊,他大概到死也不会知道,肖桂英是如何骗过他的。那山下的柳大夫早就被肖桂英收买了。玉兰与淑人这两个女子,也并非烟花柳巷来的姑娘,肖桂英那次以下山赶集为名,是从“天济大药房”卢文昭先生那里,借用来的两个卢氏门徒。

情节纷杂,谈歌且停下笔来,忙里偷闲交待一下卢文昭。卢文昭,保定安国伍村人,出身药商世家。卢家还有习武的传统,“卢家连环腿”在中国北方很有名气。卢文昭的父亲卢韵海,秀才出身,于光绪十五年,弃文从商,在保定开办“天济大药房”,卢韵海与保定的实业家薄延卓有交情。薄延卓也是秀才出身,也是弃文从商在保定开办了“举华纺织厂”。其时,正值清末,国力衰弱,这二人正是年轻气盛,且都有实业救国的雄心壮志。志气相投,惺惺相惜,那一天喝酒,喝得感慨,竟结成了亲家。薄延卓便把独生女儿薄月娘嫁

给了卢韵海的儿子卢文昭。薄延卓没有儿子,视卢文昭为己出。他的纺织厂,也一概交与了卢文昭管理。民国初年,卢韵海与薄延卓先后去世,两家企业,卢文昭接手掌管,他成了“天济大药房”与“举华纺织厂”的董事长和总经理。若论财力物力,卢文昭便成了保定首屈一指的富豪。若论势力,卢文昭结交广泛,无论贵贱远近,无论官府民间,只要是有用之人,统统网罗。久而久之,他就成了保定城里的“柴进”(《水浒》中的人物,人称:小旋风),用当代的话语表述,他是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物。山里的土匪与城里的恶霸,也都得让他几分。于是,卢氏的生意便无人干扰。

卢文昭自幼读私塾,与梁天荣是同年的秀才,二人相知很深,有过命的交情。梁天荣改姓为匪之后,卢文昭暗中也多援手接济。肖桂英自小跟着肖天荣,经常秘密出入卢文昭府第,她学过“卢家连环腿”,是卢文昭的室外弟子,二人有师徒之谊。卢文昭把玉兰与淑英这两个女弟子借给肖桂英,就是让她们去保护肖桂英的。也有人讲,肖桂英能够剪除肖天虹,就是因为有卢文昭在她身后当孔明呢。

后来有人评价此事说,肖桂英装傻充痴,欲擒故纵,步步是密,肖天虹飞扬跋扈,一直话在梦里,步步是呆,至死方醒。

杀了肖天虹,肖桂英先自稍稍松下了一口气,再让玉兰与淑人把肖天虹的几个保镖,都一个一个地先后喊进来,再一个一个按部就班挨着杀了。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天光就麻麻亮了。肖桂英也不更装,就穿着溅满血污的衣服,先去了肖天虹家眷的住处,并让玉兰把肖天乐的家眷也请过来。人到齐了,都战战兢兢看着一脸戾气的肖桂英。肖桂英就对肖天虹肖天乐的妻子说道:“二婶三婶,今天侄女找你们就通报一件事情。对不住了,侄女刚刚把三叔杀了。”

众人听得心惊胆战,看着浑身污血的肖桂英,一声也不敢吭。

肖桂英凄怆地说道:“两位婶婶,诸位兄弟姐妹。想当年我梁氏一门改姓埋名,毁家落草,到今日骨肉相残。悖情害理,怎能如此?万般之下,实则出于无奈。三叔恶鬼缠身日久,已非我族类,这几年,他丧尽天良,人伦尽失,鬼神共怒。侄女杀他,一则替天行道,二则为父报仇,三则清理山门。忤逆弑上之事侄女已经做下,特来通报,听凭两位婶婶与诸位兄弟姐妹处置。”说到这里,肖桂英当即跪下,冷眼看着大家。

谁也不吭气,窗外的寒风呜咽,屋内一时静若坟场。

良久,肖天虹的妻子叹道:“桂英啊,事情已经做下了,就不要再说了。天虹那死鬼也是罪孽深重呢……”就说不下去,掩面放了悲声。

众人也都跟着哭泣起来。登时,屋中哀声大作。

肖桂英的泪水就夺眶而出:“难得三婶深明大义。桂英谢过了。”就给众人重重地磕头,额头上磕出了汩汩的鲜血。两个婶子急忙把她搀扶起来。肖桂英泪流满面,颤声说道:“两位婶婶,诸位兄弟姐妹。鸡鸣山寨从此由肖桂英当家做主,定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说罢,她转身大步走出去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肖桂英召集土匪们开会。多年之后,有土匪回忆,那天风很大,肖桂英走上山寨的检阅台,迎风而立。飒爽英姿的玉兰与淑人站在她两旁。她的脸上,完全没有了平日傻呆呆的表情,只见她一身血污狼藉,额头上的鲜血厉目,腰里别着枪,更显得杀气凛然。肖桂英也曾回忆过这一个情节,她说当时自觉得一股豪迈之气,在心中汹涌激荡开来。面对着台下几百名土匪,她高声喊道:“爷,昨夜杀了肖天虹!从今天起,爷就是鸡鸣山真正当家的了!”

土匪们惊愕之中,全都听明白了。登时,一片欢呼雀跃之声,轰然响起,弥盖住了漫山遍野呼天抢地的山风。

爷?肖桂英为何自称“爷”呢?谈歌一直疑惑不解,保定地域的年轻女子若是蛮横无理,或者强悍,与人争执翻脸时,多是自称“姑奶奶”。从未听说过有自称“爷”的。这或许也是肖桂英男性化的表现。前几年,谈歌到山西大同出差,偶见到两个妙龄女子在街中口角争斗,都是以“爷”自诩。谈歌听不明白,讨教当地一位老者,老者笑道,这里民风强悍,与内蒙古的彪悍相似,女子们多是以。爷”自称。谈歌由此疑惑,肖桂英或许也受此影响?肖桂英去过山西大同?

肖桂英铲除了对手,重新统治了山寨。消息很快在江湖上传开,各绺土匪都被鸡鸣山寨的人事猝然变更惊呆了。肖桂英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能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呢?是啊,一年来,三百多个日日夜夜,肖桂英一直小心翼翼,包羞忍辱,不逞一时之勇,为最后除掉肖天虹做了精细的铺垫与准备。在完成这个计划的过程中,她必然要遭受到来自肖天虹的那种巨大的、人格的及精神上的污辱与摧残。将欲夺之,必先予之。肖桂英能做的只有忍耐二字。如果事情做得稍有不慎,就会被肖天虹识破,不仅前功尽弃,而且一定会招来杀身之祸。这种拿捏分寸,精确到位,直是过人的功夫啊!后人评述,在除掉肖天虹这件事上,肖桂英表现出了非凡的胆识与智慧。也有一些历史专家,讨论到这件事情,总是很不好理解,怀疑这个历史事件有传奇与演义的水分。试着推想,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如何能在极度危险之中,有如此超凡的镇定与缜密的心机呢?

前年夏天,谈歌构思这篇小说时,曾去雄县梁家镇采访有关肖桂英的故事,谈歌与一位八十六岁的老人梁得寿座谈,说起了肖桂英的这件事儿。梁得寿老人早年曾经在肖桂英手下当过马夫。是知情者。谈歌讲出了自己的疑惑。是啊,以肖桂英那个年纪,她可能做出这种步步为营铺垫严密的阴谋活动吗?以至于最后把她那心狠手辣的叔叔结果了?她那年刚刚十五岁嘛!现在十五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梁得寿老人笑了,他淡淡地说:“谈记者哟,你或许不相信呢。肖桂英就是一个天生的聪明呢。再有啊,那时的人,成熟得早哇。”谈歌笑问:“为什么那时候的人成熟得早呢?”粱得寿摇头笑道:“我也说不好,但我知道,那时的许多年轻人,十几岁就干成大事情了。不似现在的人,都二十岁,或者三十岁了,还不能自立呢。”谈歌忍不住笑了,书上这种例子多多,许多前辈们,仅仅十几岁,就当了军长或者师长了。

那天,从梁家镇采访后出来,谈歌乘长途汽车返回,正值六月,天气灼热,路旁的田野里黄金般的颜色一望无际,阵阵热风海浪般滚滚涌进了车窗。谈歌突然想起,今天是农历的芒种。按照河北中部地带的一句农谚:“芒种三天见麦茬。”即芒种三天之后,麦子就要收完了。可是,近年来,麦子成熟得晚,总要等芒种过后十几天,才能熟透,才好收割。谈歌曾经求教过老农,他们笑呵呵地告诉谈歌:“现在的麦子都赶上水浇地了,而且还有化肥催着。就成熟得晚啊。条件好了嘛。”谈歌突然有了些感悟,庄稼是否跟人一样呢?条件好了,就成熟得晚呢。或许真是应了老一代的话,苦难使人早熟。近几十年的中国人大都听过,有一句非常有名并流行多年的唱词儿,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是讲这个道理。所谓“芒种三天见麦茬”,真是一句过时的经验了。由此推而思之,古人所谓“三十而立”,

也是一句过景的话了,君不见,如今都三十大几了,还在老爹老娘身边吃白食的人物,并不鲜见啊。莫非当下的物种与人种,果真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退化耶?进化耶?

由此说,当年的肖桂英仅仅十五岁,就能够瞒天过海,精心布局,除掉了对手,是真实可信的了。

武馆

老话说,庄稼苗儿,迎风长。票儿就像一株雨后的禾苗,一天天地成长起来了。他长高了,长壮了,长了心思。张才明经常带着他下山,打家劫舍,截道绑票。土匪各种杀人越货的手段,他渐渐烂熟于心。张才明眼见得票儿脑筋活络,手脚麻利,悟性天分都不错,也就更加宠爱,就有心让他深造历练一番。票儿十四岁那年,张才明便把票儿与另一个干儿子张越明,送进保定城内的武馆读书学艺。

写到这里,谈歌要交待一句,当年张才明在大牢里关了两年,受了许多折磨,竟然丧失了造人的能力。张才明当了天马山的寨主之后,为了延续他百年之后的香火,就连续认下了十三个干儿子,号称十三太保。这群太保里,张才明最喜欢的,就是排行十二太保的票儿和十三太保张越明。张越明比票儿小一岁,两个人自小在一起玩耍,很要好。关于张越明的来历,保定有许多情节不一的传说。后边再讲。

票儿和张越明被送进了保定西关大街“孙氏国术馆”。张才明为掩人耳目,给他们二人化了假姓名。张才明心细,他自知为匪作恶,仇家多多,他担心有人加害这二人呢。

保定旧时的武馆,不仅有武师传授击技,还有先生教授四书五经之类的文化课。

“孙氏国术馆”是由保定完县(今顺平县)的武术名家孙录堂先生的弟子开办,在中国北方一带颇有名气(太极拳五大门派之一的孙氏太极拳,即为孙录堂先生创建)。用现在的话语表述:“孙氏国术馆”借用的是名人效应。票儿与张越明一共学了四年。四年时间,兄弟二人舍得吃苦,启蒙了文化,学得了一身好功夫。“孙氏国术馆”的刘家旺师父(河北沧州青县人)见票儿机灵,便深深爱之惜之,格外传授了票儿一套擒拿手段,即二人相搏,顷刻之间,便将对手制服。张越明则得到了武馆里“铁腿”李双印师父(一说是沧州人,一说是山东德州人)的真传。“出馆”那天(出馆:用现在的话讲,也就是毕业考试),按照门里规矩,武馆照例要最后考察这兄弟二人的功夫。众目睽睽之下,张越明飞起两条腿,竟连续踢倒了两个师门兄弟。票儿则与两个师兄弟近身交手搏击,三拳两脚,便将他们制服(同门学艺,其中或许也有承让的意思吧?是啊,这兄弟二人都要毕业了,还能难为人家?否则,兄弟二人“出馆”不成,留下来再专修一年?张才明的学费倒在其次,大家脸上都没有光彩嘛!如此看来,旧时的“出馆”一说,也多是应景文章了?)。兄弟二人的手段不凡,招来了一片喝彩。或许票儿一高兴,就有点儿人来疯了,俯身拣了一块石子儿,只见他跃步拧身,手一扬,那块儿石子儿便抛到了空中,一只匆匆飞过的麻雀,在半空中惊叫了一下,就“扑啦啦”直落了下来。武馆的师父与师兄弟们,顿时目瞪口呆。这等手段,即是暗器功夫。手持寸丁,可以在百步之内,取人性命。“孙氏国术馆”内,并无人教授这路阴毒手段啊!刘家旺师父纳闷儿,急忙把票儿拉到一边,悄悄询问他这功夫是跟何人所学。票儿笑而不答。馆主也过来追问,票儿仍是不说。馆主只得狐疑作罢。票儿与张越明出馆之后,“孙氏国术馆”的掌门紧急商议了,立下新规矩,此后绝不许馆内弟子在馆外学艺。这是后话了。

写到了票儿“出馆”,谈歌要写一写票儿这手“百步穿杨”的来历。票儿后来说,这飞矢杀人的功夫,是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学到的。“孙氏国术馆”每十天给学生们放假一天,让他们到街上走走转转,馆内的行话即“透气”。民国伊始,西风渐进,文明教学已成风气。“孙氏国术馆”领风气之行,也要学生们接触社会(相当于今天的“开门办学”)。那天,票儿在街上“透气”时,遇到了一个年轻的汉子在街中摆棋式。所谓棋式,即摆一些围棋残局定式,招人来解,输者便要掏钱。这也是民间赌博的一种样式。一般在街中摆下的残局,搭眼去看,死活或见分明,可是仔细再看,却是山重水复,处处机关陷阱。票儿在武馆内曾经见过师兄弟们下棋,也学得一招半式,便上前观看,只见先后有人围上来,轮番与汉子对弈。票儿打量汉子,汉子三十岁往下的年纪,面色黝黑,精瘦的身材,却是目光如炬。票儿再看那几个先后上来的街人,无论执黑执白,皆输于汉子。棋枰上杀得激烈,票儿目不转睛瞧得入定,一直看到天黑,那汉子收摊。汉子走,票儿也便跟着走。汉子进了一家小店吃饭,票儿也跟了进去。汉子微微笑了:“这位小兄弟,竟然跟了我一天,是不是没得饭吃了?来,坐下吧。”汉子便向店家要了两份烩饼,票儿也不客气,就跟着汉子吃,吃罢了。汉子道:“小兄弟,你也吃完了,回武馆吧。”票儿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是武馆的?”汉子哼了一声:“我一看便知道。”说罢,拔脚就要走。票儿慌忙拦住汉子说:“我要跟你学棋。”汉子摇头说:“我不教武馆的人。”拨开票儿,就走了。票儿追了几步,汉子已经没有了踪影。票儿看得出,汉子脚下利落,当是武林中人。这一天,票儿回去得晚了,自然挨了一顿责骂。

再一个“透气”的日子,票儿脚下像长了眼睛,又到街上寻找那年轻汉子。果然见到汉子仍在街中摆棋式,票儿又是跟到了天黑。汉子又请他吃了烩饼。如此跟了五遭,汉子苦笑:“小兄弟哟,我还真没有见过你这样执著的人呢。好罢,我教授你便是。”就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票儿。票儿接过一看,竟是一本棋谱。汉子说:“你看会了,记下了,再来找我。”票儿便带回去偷偷研习(武馆里是不许看闲书的)。两个月之后,票儿将棋谱上的招式都背了下来,便在又一个“透气”的日子,去街中找那汉子。那天,汉子端坐街头,摆下棋式,却无人来应接。正在乏味无聊,一抬头,见票儿来了,汉子嘿嘿笑了,问一句:“看完了?”票儿点头:“看完了。”就掏出棋谱还给了汉子。汉子接过棋谱,笑问:“记住了?”“记住了。”于是,汉子便让票儿来解残局,二人在棋盘上相搏了两局。竟都是和了。汉子大笑,点头称赞:“好!好!”票儿抬头看天,已是晌午,就笑道:“我请你吃烩饼。”汉子点头笑:“说得是,我已经请了你多次。你也应该请我一回了。”二人就拣了一家小吃店进去,吃罢了烩饼。汉子放下碗就笑了:“我看你聪慧,赶上我今日欢喜,就再教你一个‘天女散花吧。”票儿疑问:“棋式上有的,我已经学过。”汉子起身拍拍票儿的肩膀:“小兄弟,棋书,只是要开你的心智。心智之外,身手也要敏捷呢。跟我走吧。”票儿连忙结了账,就跟着汉子走。一路到了城外的野地。汉子站住,抬起头,问票儿:“你看那是什么?”正值秋天,天高气爽。大雁南飞,时而一字,时而人字。票儿笑:“大雁嘛!”汉子点点头,掏出一把棋子,黑白相间,笑道:“小兄弟,这是十只棋子,你上眼

哦。”话音未落,汉子手一扬,那黑白棋子如箭矢一般,“嗖嗖”地射上天空。只听到空中几声哀号,一群大雁便落了下来。票儿猴着跑过去,数过,果然是十只大雁。票儿看得眼呆,失口喊道:“好一个天女散花啊!”说罢,就叩头在地:“我一定要学!”汉子淡淡笑了,扶他起来,叹了口气:“票儿啊,或许我与你有缘啊。”票儿惊异:“你……怎么知道我叫票儿?”汉子噗哧笑了:“我若不知道你叫票儿,如何能教你?我还知道张才明是你干爹呢!”票儿疑问:“那……你是谁呢?”汉子摸了摸票儿的头,笑了:“这你就不必问了。你只跟我学就是了。下个透气的日子,你就到这里来找我。”

由此,票儿就偷偷跟随这汉子学习这天女散花。每到武馆“透气”的日子,票儿便去城外野地,踉着汉子刻苦练习。岁月无痕,一年匆匆过去了。那天练习过了,汉子领着票儿又去那家小店吃烩饼,汉子吃罢,就起身说:“票儿啊,你以后就不要再找我了。”票儿一惊:“为什么?”汉子摇头笑道:“我有些事情缠身,要离开保定一些日子,再则,你也已经学会了嘛。”票儿心下有些空落,眼里便有了不舍的意思。想自己跟了这师父一年有余,心肺里早已贴在了一处,就此分手,何日能再见呢?如此想着,心内便是愈加凄然,泪就收不住,夺眶而出了。汉子看出了票儿的心思,淡淡笑了,拍拍票儿的肩膀:“好了!好了!山不转水转,我二人或许还会见面呢。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就有了女儿家的心肠呢。”票儿便忙擦净了眼泪。汉子又说:“你平日里还要多加练习。你出馆之日,演示一回,也让‘孙氏国术馆的人开开眼界。我虽然不能到场,却能想到那众人目瞪口呆的场景,心中也会有一番欢喜啊。”票儿问:“师父怎么称呼?师父一直不曾告诉我呢,我今后到哪里去找师父呢?”汉子摇头笑道:“票儿啊,你不必问我姓名,我们萍水相逢,聚散皆缘。若是你我缘分不尽,必有再见面的一天。”说罢,便扯开大步推门走了。票儿追出来,只见街中车水马龙,汉子已经无影无踪。

行文至此,谈歌感慨良多,这样一个身怀绝技的汉子,实在有些蹊跷。读者或许也颇多感悟,像这般世间的奇人,并不多见啊。票儿偶然遇到,便是造化使然了。这汉子后边还要出现,暂且打住。

开店

票儿与张越明进保定武馆学艺那年,张才明的队伍和地盘又逐渐扩大了。《保定匪事录》记载,这是张才明土匪生涯的黄金阶段,也是天马山寨的鼎盛时期。张才明在完县唐县又占据了几个山头。一些势力不大的土匪绺子,也逐一被他收编了。人吃马喂,开销便大,张才明就动了做生意的脑筋。民国年间,各地的治安者酣艮混乱,保定自然也不例外。张才明竟大摇大摆地进城投资,先后在保定城内的繁华地段,开了几家店铺。张才明把这几家店铺交给了二太保杨中长管理。张才明规定,杨中长可以自主联系合伙人,年底分红,自负盈亏,利润按比例上缴山寨。按照现在的经济观点表述,张才明使用了承包经营的方式。

土匪开店,这的确是中国土匪史上一种特殊的现象,他们不仅截道抢钱,绑票勒索,还会做生意赚钱。民国初期,保定街面上的经济比较繁荣了,城里的西大街东大街,就沿街起了各种店铺,如首饰店、药店、饭店、酒店、木器店、文具店、字画古玩店、瓷器店、杂货店、皮货店、鞋店、成衣店、山货店、车马店、粉坊、染坊、香油坊、铁匠铺、面铺、银匠铺、客栈、浴池、妓院、烟馆等等,大都兴旺红火。既能临渊羡鱼,就会自家织网,一些土匪绺子见有利可图,也乘机进来经营。进城开店的土匪,也都是长袍大褂,彬彬有礼,见人打躬作揖,和气生财的样子。若不知底细,绝不会知道这都是些杀人越货的角色。这些情况,《保定志》都有确凿记录。查阅一些老保定人写的回忆文章,证实当时保定城内有许多店铺,的确是土匪出资开办的,比如现在仍然有名的老字号“得利来饭庄”与。丰华香油坊”,当年分别是高阳县土匪柳大忠与容城县土匪钱玉录所创办的。如果我们按照当代的经济理论来分析,这应该是一种原始的洗钱方式。

票儿和张越明由“孙氏国术馆”出师后,张才明便将杨中长调回山里,将城内的店铺一概都交由票儿管理。张才明并且改变了杨中长过去的经营套路,辞退了杨中长这几年联系的生意合伙人,由票儿独家经营。所有店铺,平常不计亏盈,年底结账,赚来的钱,都送上山去。若某个店铺年度亏损,统由票儿负责平调,即从其它赢利的店铺摊派平账。当代有经济专家分析这段历史,指出了张才明改变经营方式的弊病,这是自断了资本来路,是经营理念上的退步。石东群先生则分析说,张才明眼见得杨中长的生意越做越好,便有些眼热了,惟恐杨中长从中获利太多,尾大不掉,才走马换将任用票儿的。是啊,自古以来,东家怎么能够容忍大把的利润,都流进伙计的口袋中去呢?显而易见,石东群先生是站在人情世故的角度分析张才明的,不能说错——读者看到这里,或许要批评谈歌,本来是讲票儿的故事,如何扯到土匪开店的事情上了?你这是写的什么破小说嘛!读者别误会,谈歌不厌其烦介绍土匪开店,因为这些店铺,后来竟演变成票儿与张才明反目的一个重要发端。

杨中长,河北唐山人。根据一些土匪解放后回忆,此人长得眉清目秀,温文尔雅。接人待物,言语得体。用当代的话语表述,他应该属于情商智商都很高的那类人物。为匪之前,他曾经在保定做药材生意。后来遭军阀的乱兵抢劫,亏损了本钱,被债主追赶得紧迫,无奈之下,便投靠了张才明。杨中长为人机警,脑子灵活,张才明让他掌控保定城内的生意,应该算是用人得当。杨中长在保定经营了四年,为张才明聚敛了大量钱财,还把张才明的生意扩张了规模。杨中长喜欢收藏些古玩,他还投资了古玩行当,在保定开了两家字画古玩店。他还联络了保定几个富商,吸纳了他们大量的资金。生意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杨中长竟然被调回了山寨。杨中长自然知道,这是张才明对自己放心不下了。不消说,杨中长内心抑郁,必是别有一番滋味。

多年后票儿回忆,张才明最初的想法,是让张越明与票儿一起留在保定城内,经营所有的店铺。历练嘛!张越明也很高兴地同意了。可是张越明仅在二掌柜的位置上坐了两天,张才明又听从了老婆的建议,改了主意,只把票儿留在城内管理生意,而让张越明回到山上,帮助他掌管队伍。后人分析,张才明如此安排,是要把军事指挥权交给张越明。

军事指挥权力,从来都是土匪首领的命根子啊!张才明分权给张越明,为什么呢?莫非此时的张才明,就已经着手自己的身后事了?

杨中长的底子打得好,张才明在城内投资开办的几处店铺,生意就兴隆红火。当年由杨中长牵线搭桥,保定警察局的两任局长,都成了张才明磕头拜把子的哥儿们,警察局里的几个队长也都成了张才明的酒肉朋友。张才明在政府里还有了许多花钱不分你我的铁杆交情。用当代的话语表述,这些人就成了张才明生意上的政治保护伞,地方上谁也不会跟张才

明的买卖过不去。票儿作为张才明派出的在保定城内的商业代表,谁能不买账呢?而且票儿为人豪爽,出手大方,挥金如土,铺张浪费。什么酒楼茶肆,什么烟花柳巷,都是票儿常常出入的地处。或是呼朋唤友,或是洽谈生意,或者干脆就是吃喝玩乐。渐渐地,票儿又结交了许多在街面上吃得开的新朋友,又陆续盘过来几家转让的店铺。于是,张才明的买卖就更大了,票儿也渐渐成了名人,俨然保定商界精英了。如果不是张才明的老婆跟票儿过不去,后来的票儿,或许摇身一变,真就成了保定城里的大买卖人了。或许他积累了一定的资本,就真能金盆洗手,退出绿林,彻底跻身商业贸易,成为一代商业巨子,也未可知呢。可是,让张才明的老婆从中一搅和,票儿就渐渐在保定待不住了。

张才明的老婆,名叫牛桂花,是张才明的第三任夫人。

石东群先生在其撰写的《保定匪患》一书中讲述,牛桂花之前,张才明先后有过两位夫人。第一位,名叫罗玉叶,三河县人,妓女身份。是张才明在保定嫖娼时看中了,重金赎买出来,娶到山上做了压寨夫人。罗玉叶却是个短命,上山来没两年就死了。起因是闹了一回小小的感冒,开始不经意,后来竟然感染成了伤寒。请过几个郎中上山,竟是束手无策,不治而亡。第二位,是满城县财主何明庆的闺女,名叫何花春。罗玉叶死后的第二年,张才明下山去满城观音庙烧香,遇到了正在烧香的何花春,张才明一搭眼,见何花春长得花儿似的,他心下怦然一动,就看中了。就凑上前找话儿。何花春是个爱说爱笑的女子,二人乱扯了几句闲天儿,何花春也就知道了张才明的身份,羡慕张才明是个好汉,就也看中了。何花春自小被爹娘惯宠坏了,是一个想起什么就是什么的性格。得,她连家里也没告诉一声,就颠颠儿地跟着张才明上山了。何明庆得知了消息,叫苦不迭。正在气急败坏,张才明却由何花春领路,带着厚礼,笑嘻嘻地来认老丈人了。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何明庆也只能咬牙认了。按说,张才明有了新欢,何花春一定成了香饽饽了。她就应该踏踏实实过她压寨夫人的好日子了。谁知道呢,这女子还是个水性杨花的脾性,上山不久,又偷偷看中了张才明的账房先生赵梦得。赵梦得原来是安国一家药房里的账房先生,因为与东家的姨太太偷情,被捉住之后,打了一个皮开肉绽赶了出来,万般无奈找张才明入了伙。张才明身边缺少识文断字的,就安排他当了账房先生。赵梦得不仅识文断字,说话文质彬彬,而且长得眉清目秀,胜过戏台上的那些白面书生。张才明那一段时间,经常忙着下山做绑票的生意,就冷落了何花春(当代有婚姻心理专家论证,年轻女人的爱情都是“睡”出来的,如果不“睡”,爱情就会褪色或者转移。或许果然是这样?)。何花春正值花季年龄,怎耐得住这夜夜空房的寂寞,挨不过,就时常拿言语撩拨赵账房,思想解一时之饥渴。赵账房把持不住,也就渐渐地心猿意马,先是把安国药房那顿皮开肉绽的暴打忘记得干净了,再又把张才明的凶恶忘记得干净了,用现代的话语表述,赵账房就勇敢地当了第三者,好似一个打工仔抄了老板的后路,就跟何花春发生了一回奸情。一回、两回嘛,还瞒得住张才明。可男女私下偷情的事儿,当事人往往把持不住,或似吸食鸦片一般,极易上瘾,欲罢不能。有了一回、两回,就想着三回、四回、五回、六回……何花春与赵账房如久旱逢甘霖,相爱得如胶似漆,也不能化为一处,怎么能克制得了呢?可没有不透风的墙哟,久了,就让张才明发现了蛛丝马迹。那天,张才明假装下山作案,半道儿上就折回来,当场就把这一对正在床上快活的露水鸳鸯摁住了。喽罗们涌上去,就把这二人赤身裸体捆绑了,吊在树上打了一个皮开肉绽。张才明厉言厉色,让二人交待全部睡觉过程,情节细节都要说清楚(奇怪?张才明办案呢?还是有听黄段子的癖好?)。这二人已经被拿了现行,不招认也得招认了。就把如何勾搭成奸的全过程,仔仔细细讲述了一遍,情节细节无一遗漏。张才明听得怒火万丈(这不是活该嘛!谁让你审呢?)当下,就让喽罗们在山上挖了一个大坑,把这一对冤家生生地活埋了。

不久,张才明就又娶了第三届老婆牛桂花。

三届?任期呢?唉!世上无论看似多么美好的婚姻,一经开始,都充满了变数。概莫能外。

且说牛桂花。

牛桂花

牛桂花是个美人儿,瓜子儿脸,大眼睛,水蛇腰,画儿似的。她梳着一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长长的,粗粗的,都耷拉到了屁股上了。一走路,甩来摆去,能惹得男人们心里起火苗子。若是披散开,宛若黑缎子一般漂亮,能看得女人们红了眼珠子。江湖上都知道张才明娶了一个漂亮的大辫子。有好事儿的,顺嘴儿即兴给牛桂花起了个绰号:牛尾巴。这绰号就真在江湖上流传开了。

《保定三套集成》记载:牛桂花做张才明的压寨夫人之前,是一个唱河北梆子的演员(演员是新年代的称呼,旧年代称戏子)。牛桂花不仅人样子长得好看,她还有一条好嗓子。《保定艺人录》记载,牛桂花五岁登台,七岁唱红,一度曾在北平天津两地,唱得大红大紫。她还与河北梆子的著名演员银达子同台演出过《汾河湾》,轰动一时。民国初年,中国北方的河北梆子正盛,跟当代的流行歌曲相似,拉车的卖菜的都能哼唱几句。读者的想象力如果稍稍穿越一下时空,就能明白牛桂花当时会怎样走红呢!用现在的话讲,牛桂花就是一个万人迷的“超女”呢!至少也得是个什么“姐姐”呢!还不得闹得万人空巷般的疯狂追捧?十五年前,谈歌曾到保定满城县采访地方戏,话题不知怎么就讲到了牛桂花,一个当年听过牛桂花唱戏的老太太,已经九十岁了,耳聋眼花,牙都掉光了,糊里糊涂地都不怎么认人儿了,可是听到了牛桂花的名字,就像充足了电,立刻来了精神,两眼都闪闪地放光。她有鼻子有眼儿地对谈歌说:“你们说牛桂花嘛,那真是一条好嗓子哟!她张嘴一唱,顶着风都能传出十里地呢!”谈歌笑了,频频点头,心里却连连摇头,坚决不信!老太太讲的肯定是传说喽!逆风响出十里?这得是什么嗓子哟?用时下的话讲,这也太雷人了吧?这是说牛桂花呢?还是说高音喇叭呢?绝对不靠谱!

张才明娶牛桂花,很偶然。活埋了何花春的第二年,张才明下山到高阳县绑票,很顺当地做完了案子。吃饱了喝足了,还到澡堂子里泡了澡,就带着手下到高阳县城里的戏园子里看戏散心。高阳县是河北梆子的发祥地,唱戏的多,听戏的更多。那天,正巧牛桂花挂牌演出,唱大本《杨排凤》。戏园子里坐得满坑满谷。张才明一脚迈进去,刚听了一耳朵“杨排风当了先行官……”就觉得全身通泰,余音绕粱,真动听啊!戏园子里刮风一般掀起阵阵的喝彩声。之前,张才明没有见过牛桂花,只是耳闻,顺着戏音儿,往戏台上看,一搭眼,就看中了台上的“杨排风”。嘿!这小女子的模样真不错哟!戏没散呢,心猿意马的张才明就等不及了,猴着从腰里掏出枪来,朝天“咣”、“咣”放了几响。台上台下就像挑了

马蜂窝,立时乱了,观众们拼命往外跑,惊叫声响成了疙瘩。张寨主才不在乎有什么踩踏事件发生呢,他乘着乱,指挥着手下一拥而上,就把已经六神无主的“杨排风”抢下台来,塞进了一条麻袋里,连夜弄上山来了。张才明直话直说,要“杨排风”做他的压寨夫人。

牛桂花坚决不肯啊。我凭什么给你一个土匪当夫人呢?她还真耍开了杨排风的烈性子,咬牙切齿,宁死不从。是呢,当然不从了!谁家好好的姑娘想落进土匪窝子呢?江湖戏子虽说身份低贱,奔走江湖,餐风宿露。饥一顿,饱一顿,生计艰难。可也总比当个天天在刀口上舐血、总被官府通缉、天天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土匪婆儿,强上百倍啊!何况牛桂花还是个满世界都吃得开的当红戏子呢。

(写到江湖戏子这个词儿,谈歌忍不住插嘴说句闲话,现在演员的身份可不低贱喽,你再称呼人家戏子。人家敢踹你!都叫艺术家喽!高贵着呢。生计也不艰难了,出场费动辄多少万,富足着呢!上个月的事儿,有几个明星演员——其中两个也不是演员,就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也就是混了个脸儿熟。他们到河北某县城来慰问演出——什么慰问啊?就是走穴嘛!得,摩肩接踵啊,据说恨不得连“挂”票都卖了。来的当天,县领导全体出动,接风洗尘,还有两个主要县领导自称“粉丝”,席间要求签名留念。这几个“艺术家”吃得大饱二足,就去演出了,连唱带跳耍贫嘴,一晚上就卷走了几十万。几十万——这得多少农民种多少粮食啊?可有买的就有卖的。如果县城里没有人来看,这几位艺术家挣谁的去啊?事后就有老百姓告状,说艺术家们打着慰问的旗号,下乡卷老百姓的钱。坑农!有两位艺术家还耍大牌,本来事先说好了,给某村(摊钱最多的那个村)小学校的孩子们签名,可是他们只是象征性地签了两个就再也不肯签了。有一个小学生硬挤上前去要求再签一个,则被某艺术家狠狠推搡了出去,“靠!你就不知道心疼我呀?讨厌!”小学生大哭而去。报纸嘛,就爱找艺术家们的事由儿爆料,就报道了(还算客气,没有点出几位艺术家的大名)。可刚刚刊登出去,马上就有人出头针锋相对写文章——据说是艺术家们的经济人找来的笔杆子,骂老百姓贱骨头,活该挨宰,摊派你们就买啊?是呢,也不能说人家骂得不对,还是你们愿意看。你们愿意伸着脖子让人家宰嘛!老百姓就找记者诉苦,说这是县里组织的摊派的,我们敢不听吗?记者采访完了,就去找县里的领导问情况,出面接待记者的两个县委领导也是一肚子委屈呢,他们苦着脸说,如果县里的几个大款不闹腾,县里也请不来这几个大大腕啊?记者想不明白,大款们既然为始作俑者,为什么要往老百姓身上摊派呢?找大款核实情况,大款们则耍赖说,这是老百姓自愿的,也是县领导倡导的。吵吵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这种尴尬的事情,究其社会层面的原因,就复杂了,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楚。反正是艺术家们的腰包鼓了。唉!谈歌不是说江湖戏子的事儿嘛,怎么扯到艺术家走穴上去了?行了!行了!赶紧打住,咱们接着说牛桂花。)

牛桂花真是个牲口似的暴烈脾气呢,一哭二闹三上吊,还闹绝食。她思想,如果张才明霸王硬上弓,她就与张才明拼命。可是,张才明偏偏不跟她用强,就把她关在山上,让手下小心侍奉着。用张才明的话讲,这叫“熬鹰”。一转眼,大半年就熬过去了,牛桂花浑身的火气,就像从立夏熬到了立秋的太阳,凶猛劲儿熬下去了不少。再后来,她大概觉得也没什么指望能跑出去了,总得要活下去啊!气一泄,头一低,也就从了,就跟张才明拜了天地,洞房花烛了。唉!什么样的牲口脾气,也禁不住时间的磨洗啊。

还有一个传说,牛桂花当戏子的时候,有一个相好,名叫袁学志,是牛桂花同门学戏的师兄,唱小旦的。此人长得眉清目秀,当年也颇有些名气。二人都已经挑选了日子,准备拜天地了(也有传说,二人已经成亲了,还生了孩子),牛桂花就被张才明抢上山了。唉,一对鸳鸯就被活活拆散了。牛桂花起初还抱着希望,一门心思等着袁学志来解救她呢。可袁学志就是一个唱戏的,除了哭天抹泪儿,他哪儿有本事来搭救落入虎口的牛桂花呢?牛桂花果真唱戏唱得蒙了头,把袁学志当成孙悟空了?也有传说,戏班子一开始,也确是翻错了眼皮儿,只认为张才明就是绑票,就是想勒索钱财,便匆匆帮助袁学志筹措了一些钱,找了个花舌头来山上赎票。可是张才明是想让牛桂花当压寨夫人的,怎么会放人呢?钱照收了,人不放!袁学志二十多岁,正是个爱情至上的年纪,眼看搭救牛桂花无望,便伤感至极,戏也不唱了,自暴自弃,从此流落江湖,后来不知所终。还有另一个传说,张才明为使牛桂花死心塌地,派人下山,枪杀了袁学志。牛桂花断了念想,才从了张才明的(这个传说,不知真假,谈歌手中没有材料佐证)。

牛桂花当了压寨夫人不久,就跟着张才明一同下山做“生意”了,打家劫舍,绑票截道,谋财害命。很快,她就历练成了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的性格。由此说来,这善恶之间,也就真是一步路的事儿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娼者嫖,近贼者窃。近匪者呢?那……唉!那您就杀人放火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牛桂花也就知道了张才明不能造人,她便恐慌自己老了孤单(唉!压寨夫人的日子,虽然是脑袋天天别在裤腰带上,不定哪天就弄丢了呢,却还是想得长远啊)。再则,牛桂花与张才明的那些太保们都不亲不近。她跟张才明商量了一下,就亲自下山,领养了一个五岁男孩子上山当了义子,这孩子就是张越明(也有传说,这孩子本来就是牛桂花与袁学志所生,袁学志死后,这孩子就暂时寄养在老百姓的家里了,牛桂花舍不下这孩子,就领上山来了。还有一种传说,张越明是牛桂花绑来的。牛桂花见张才明绑来了“票儿”,认了干儿子,她凭什么就不能绑一个“儿子”上山呢。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的?谈歌不加猜测,如实抄录在此,供读者评判)。

张越明的名字,是保定城里的测字先生梁恩东给起的。由字面上看,显然犯了张才明的名讳。梁恩东先生却是有根有据地解释:“张寨主啊。起这样一个名字,正是为了让孩子超过老子呢。虽有些忌讳,也是小小不言。而且,这孩子起这样一个名字,将来就能有一步官运,修成正果呢。”天下的父母都望子成龙啊,如果这个干儿子真的能修成正果,再有一步官运,那张才明百年之后,坟头上也有光彩啊。测字先生的这番话,哄得张才明一通高兴,就相信了。“犯忌就犯忌吧,老子不管,将来出,自就是了。这孩子就叫张越明了。”张才明除去给了测字钱,还另外赏了梁恩东先生一百块银圆。

(起一个名字就挣一百块银圆?吁呼唏!梁恩东老先生好厉害。情知按当时的市场价格,三十块银圆可买一条耕牛啊。不知当代那些满大街追着人家的屁股,笑着一张脸上赶着给人起名字挣钱的先生们,对照梁恩东先生的红火生意,作何感想?)

应该说,牛桂花真是把自己的后半生托付给张越明了,她指望张越明将来能够挑起张才明身后的家业。所以,张越明刚刚与票儿一

起接手保定店铺的生意,她就说动了张才明,把张越明调回山上,协助张才明管理土匪队伍(协助?套用当代的职别,应该军事参谋长的身份?)。牛桂花并没有把那些太保放在眼里,她也知道张才明心里的账目清楚,那些太保或是些吃喝玩乐的角色,将来肯定不堪大用,张才明指望不上,或是一肚子小算盘,各自打得精细,毫厘不爽,张才明也不敢指望。但是牛桂花却渐渐看出张才明真的是喜欢票儿,牛桂花就有了醋意。唉,女人嘛,大概就是这种心量了。她担心将来山寨大当家的位置,张才明会交给了票儿,那可就忽闪了张越明。眼看着票儿在城里的生意越做越好,牛桂花就有了沉沉的心事儿,她觉得票儿是一块大石头,将来必定要在张越明脚下挡道。牛桂花决心搬石头,便总在张才明面前讲票儿的坏话,离间张才明与票儿的情感。她说票儿在保定城里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买卖上的事儿从来不放在心上。或者又说,票儿乱交朋友,赌博上瘾,她是替当家的担心呢,票儿保不准有一天就能把城里的铺子都输出去了呢。牛桂花多次建议张才明重新起用杨中长,换掉票儿。枕头风自古厉害,牛桂花讲多了,张才明耳朵就渐渐软了,就对票儿有些不满意了,他把票儿喊上山来训斥了几回,要票儿注意些,不可滥交江湖上的人物。但是,张才明还是没有让杨中长去接替票儿的想法。张才明还是看重票儿的,他相信票儿不贪,仅此一点,他就放心。

日子渐渐地久了,牛桂花也看出了张才明没有更换票儿的意思。她便换了一个招术,想笼络住票儿。她回了一趟正定县老家,把本家的一个侄女牛春丽带到了天马山,她一做媒二做主,把牛春丽嫁给了票儿。牛春丽就进了城,帮着票儿看管店铺。牛春丽也是个唱戏的,长得跟她姑姑一样好看,票儿很是喜欢。多年之后,有土匪回忆,票儿年纪轻轻的,就经常吃些补药。

可是牛桂花没有想到,她的这个“包办婚姻”,却伤害了天马山上的一个性格泼悍的女匪:路豹英。

路豹英是路文友的义女。路文友这个义女的来历,颇有戏剧性。路文友当年贩牲口的时候,餐风露宿,嗓子落下了毛病,经常不爽利(慢性咽炎?),四处求医问药。汤、丸、膏、散用了不少,可总也不见功效。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位“神医”给他开了一个方子,让他服用童子尿(童子尿治病的原理,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有记述:“尿,从尸从水,会意也。方家谓之轮回酒、还元汤,隐语也。”意思是小儿为纯阳之体,代表着无限生命力的阳气、元气。尿液是肾中阳气温煦产生的,虽然已属代谢物,但仍然保留着真元之气。童尿取用十二岁以下的童子)。或许路文友喝过之后果然见效?他就渐渐有了喝童子尿的习惯(上瘾?成了癖好?)。他当了匪首之后,仍然坚持服用,经常派手下到山下去弄童子尿。路文友应该算得上“开明”,他命令手下喽罗,找小孩儿弄尿,不许强夺硬取,一律花钱求购。那一次,他嗓子大概又闹了炎症,就派了一个喽罗下山买尿。可巧,正赶上天降大雪,城乡里的人家大多紧门闭户。这个喽罗东奔西跑,一时找不到有儿童的人家购尿,心下急了,就从街上抱了两个流浪儿上山来了。这个喽罗竟是马虎,忙中出错,抱到山上才看清,其中一流浪儿竟是个女孩儿。路文友看见这个女孩儿也就是三四岁的样子,长得眉清目秀,心下喜欢,就留下当了义女。这女孩儿竟然是天性喜欢攀山登岩,且手脚敏捷,登高踩低,豹子一般灵活。路文友便给她取了名字:豹英。再一年之后,路文友被官府捉住砍了头,张才明继承了寨主的位置,念及路文友的情谊,张才明对待豹英,也视如亲生女儿。

日子风一般刮过去了,路豹英就渐渐长成,竟然出落得花儿一般俊俏的模样。张才明身边的太保们就热在眼里,惦记在心上了。张才明却看得清楚,路豹英心下喜欢的是票儿。张才明本想着做一个顺水人情,把路豹英许配给票儿,可是却被牛桂花挡下了。路豹英与牛桂花并不亲近,有时还敢顶撞几句。牛桂花大概想过,路豹英如果嫁给了票儿,路豹英更不会把她这个夫人放在眼里了。票儿也就更与她牛桂花离心离德了。于是,牛桂花抢先一步,把牛春丽嫁给了票儿,既笼络了票儿,也断了路豹英的念想。为了安抚路豹英,牛桂花建议张才明,把路豹英嫁给大太保聂双会。张才明也就同意了。按照《保定三套集成》中的说法,路豹英并不喜欢聂双会,可是她拧不过张才明与牛桂花,也只得依从了。路豹英心里便忌恨上了牛桂花。

牛桂花自以为得计了,她却未能如愿以偿。票儿尽管喜欢牛春丽,却仍旧不买牛桂花的账。那一天,牛桂花下山进城,代替张才明巡视保定城内的铺子的生意,票儿陪着她到各铺子里去看,看得累了,牛桂花就坐在一家铺子里喝茶,票儿一旁叨陪。她笑嘻嘻地问票儿:“票儿啊,我给你娶的媳妇儿怎么样啊?”

票儿呷了一口茶,呵呵地笑了:“夫人啊,不就是个媳妇嘛!还能怎么样到哪儿呢?”

牛桂花听着话音儿不对,就有些恼了,瞪着票儿,哼了一声:“我说票儿啊,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那可是我的一片心意啊。春丽配不上你吗?”

票儿目光茫然,口气淡漠地说:“夫人啊,什么心意不心意的嘛!也别说配上配不上的话么!票儿我心里明白呢。”

牛桂花的脸色就挂下来了,阴着声调儿再问一句:“票儿啊,你是该叫夫人呢?还是叫我娘呢?还是随着春丽叫我姑姑呢?”

票儿说:“夫人啊,你喜欢我叫你什么呢?你就直话告诉我,我就叫你什么。”

牛桂花真的恼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硬声问道:“我喜欢?嘿嘿!我喜欢人们叫我

‘牛尾巴,你也叫我‘牛尾巴吗?”

票儿一脸正经地说:“夫人啊,如果你喜欢听,我就叫你‘牛尾巴。”

牛桂花盯着不卑不亢的票儿,心下一寒,立时泄了气,她冷冷地笑了一声:“票儿啊,你可真听话啊。”

票儿意味深长地笑了,口气却依旧淡泊地说道:“夫人啊,你说,票儿敢不听话吗?”

由此,牛桂花便恨上了票儿,与票儿再见面,也没了说话的兴趣。牛桂花知道自己笼络不住票儿了,盛怒之下,也就顾不得牛春丽已经夹在了其中,就暗暗对票儿起了杀心。这种情绪,她还忍不住跟张才明的师爷李满江说过:“票儿是只白眼儿狼。我迟早要收拾了他。”牛桂花哪儿知道呢,李满江虽然是张才明的师爷,暗中却也是票儿的亲信,李满江就私下劝票儿:“少当家的,你应该对夫人顺从些。夫人嘛,总是顺着她点儿才好。”票儿却不在乎地说:“哼!李师爷啊,牛尾巴笼络我,也是为了将来害我。就好像庄稼人养猪,千方百计地细心喂养,只是为了年底那一刀。莫不如两边冷着些,大家都能看明白了。”

牛桂花会下怎样的狠手呢?《保定三套集成<故事卷>》叙述了一个情节:牛桂花设了一个借刀杀人的计策。她对张才明说:“当家的,易县绊马山的赵振江可是咱们的心腹之患呢!如果他总跟咱们捣乱,咱们这山头也坐不稳啊。而且赵振江还总惦记着咱们城里的生意,票儿这几年在城里做生意,年轻气盛,对

赵振江也多有得罪,咱们得让票儿跟他去说说啊。冤家易解不易结嘛,当面说开,两下里欢喜,何必闹得水火不容呢?”如此说来说去,就说动了张才明,张才明就派人去接票儿上山,他要亲自说动票儿去易县绊马山,到土匪赵振江那里去说和两家的事情。

张才明糊涂了?他难道不知道吗?如此一来,就等于把票儿送入了虎口。

为什么这样讲?

谈歌且说说赵振江。

赵振江

赵振江的父亲名叫赵得旺。赵家是易县赵家庄最亮眼的富户。赵得旺从祖上接手了还算钱粮有余的小日子,勤勉持家,精心算计,还真就发扬光大了。于是,赵家过得就很红火,家里有了百十亩好地,十几头牲口,长工短工长年使唤着,县城里还有两处生意铺子,兴旺发达啊。赵得旺是一个开明的乡绅,对待乡里乡亲,一向和蔼客气。十里八乡的谁家有了穷事儿,他也常常援手救济,很是做了些善事。赵得旺自认为没有辱没了祖业。可是,传到了下一代,赵得旺就真发愁了。老大赵振海老二赵振河,都还能认真过日子,事儿出在了老三身上。用时下的话语表述,老三是个“问题少年”啊。

老三名叫赵振江,人样子长得不错,仪表堂堂。十里八乡都知道赵家出了一个美男子。可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句老话,就应在了赵振江身上。他竟然是一个天生的败家子。未及成年,他就染上了赌博的嗜好。常常偷了家里的钱去赌,且越赌越上瘾,以至不可收拾了。乡亲们暗自叹息,赵得旺一生行善,勤俭持家,如何生下了这样一个毁家败业的孽障呢?赵振江赌之不归,赵家的家财就算完喽。百年聚财,一夜赌散啊。赵得旺是一个要街面的人,家里出了这样一个丧门星,他感觉是丢尽了祖宗的脸。那一年正月十五,赵得旺多吃了几杯酒,念及赵振江,就搅动了心中愁事儿,兀自落泪。凑巧赵振江又是狂赌了一夜,天亮才回来。赵得旺盛怒之下,就动了家法,吩咐赵振海与赵振河,把赵振江硬捆了,摁倒在祖宗牌位前跪了,痛打一顿之后,赶出了家门。那是一个大雪天,北风刺骨,银蛇狂舞。赵得旺气得哆嗦,拄着一根拐杖,倚着街门,眼睁睁望着赵振江,一瘸一拐,顶风冒雪,渐行渐远,似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赵得旺又痛恨又怜惜,心里一疼,就吐血了。由此,他躺了一个多月,就咽气了。村里人都说,赵得旺是生生被赵振江气得去了阎王殿。

赵振江得知老爹死了,就乐颠颠儿地回来了,一进门儿,就摸出一把菜刀,先“咣”地砍在了门框上,然后,就黑下脸来闹着分家。大哥赵振海与二哥赵振河见势不好,就赶紧跟他分家另过了。赵振江名下分配了三十几亩地,十几间房,没出一个月,赵振江就输得精光。那一天,赵振江东借西凑了本钱,再进赌场,又输得一文不名。他输红了眼睛,心下那点儿急火,立时就变得恶毒凶狠起来。他狼着一双眼嗷嗷叫起来,掀了赌桌,拔出藏掖在腰里的杀猪刀,就在赌场乱砍起来。血肉横飞之中,他就在赌场上杀了三个人,其中还有他的一个堂弟。余下的赌客狼奔豕突,惊得四散。赵振江匆匆抓了赌桌上的钱,就惶惶地跑路了。之后的日子,他见官府追得紧,干脆就跑到易县的绊马山下,杀了两个过路的菜贩子,当做投名状,上山找到土匪李二牛,入伙当了土匪。他本是个心狠手辣的脾性,具有天然土匪素质。杀人越货,从不手软。深得李二牛的欣赏。那年,李二牛下山,去曲阳县的一户王姓财主家里绑“肥票”,没提防那王财主家里有枪。一通乱射,李二牛躲闪不及,当场毙命。消息传开,江湖上很是惊讶不解,李二牛为人处世,一直小心谨慎呢,他每做一单“生意”,总是要三番五次“踩点儿”,才能放心。他如何就能中了人家的乱枪呢?

(由此说开去,这绑票儿的业务,虽有高额利润,却是步步陷阱,处处杀机。任你千算万算,也总有失算。一招失算,小命儿可就弄丢了。世上只见土匪们大碗吃肉的诱人,大秤分金的快活,谁又能设身处地想想,他们天天过的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慌张日子呢?有分教,只见贼吃肉,可见贼挨打?上个星期的报纸还讲了一个案例呢,河南三个绑匪,绑了一个房地产老板的“肥票”,开价一千万。赎金交来,绑匪欢喜得刚刚笑出声来,警察也就到了。三个绑匪,拒不投降,负隅顽抗,当场被击毙。唉!绑票这一行,高危职业哟!打住!接着说赵振江。)

李二牛死后,赵振江就接手了绊马山的土匪绺子。赵振江不似李二牛那样小心行事,他是一个敢想敢干的性子,绊马山的土匪发展壮大得很快。仅仅过了两年,赵振江就有了五百多号人,百十条快枪。他一蹴而就成了保定著名的土匪。官府也奈何不得他。用当代的话讲,他肯定上了土匪的财富排行榜。江湖上都知道,赵振江绑票上瘾,如果有几天没有绑上票,他就抓耳挠腮,心烦意乱,浑身不自在(靠!吸毒呢?)。有一阵子,他绑不上金票与肥票儿,心里一时起急,就派几个手下将他两个哥哥绑上了山,两个哥哥一路生气上火,都认为赵振江的手下一定是绑错人了。你老三绑谁也不能绑了自家哥哥嘛!见了赵振江,赵振海就气得喊起来:“老三啊,你绑错了吧?你怎么连我们也绑了呢?”赵振河也吼开了:“老三,你这不是把龙王绑进了龙王庙吗?你没睡醒呢?”赵振江瞪着眼睛骂:“我他娘能绑错吗?没绑错!你们他娘的少废话,赶紧写信,让家里领票来。”两个哥哥一听就急眼了,跳着脚跟赵振江吵嚷了起来。赵振江不耐烦了,一刀就在赵振海的屁股上扎了个窟窿,血就刺刺地冒出来。赵振江大叫一声,疼傻了,赵振河也吓傻了。赶紧写信。就让两家几乎倾家荡产领票回去了。写到此处,谈歌感慨莫名,连亲哥哥都不放过的人,会是一种怎样六亲不认的卑劣性格呢?

(谈歌曾经与文友们讨论过赵振江的卑劣性格。心理学家朱向英先生告诉谈歌:一般说来,卑劣性格有两种,其一,是技术上的卑劣,即手段(行为)上卑劣。这是依据道德法则的判断。这种人的卑劣,多是卑劣的“技术”不过关,活儿干得不漂亮。让人厌恶。比如,我们在生活中常常见到的,露骨的溜须拍马、显而易见的虚伪、不加掩饰的贪财好色、明目张胆的剪径劫掠、全无心肝的脱口撒谎、死乞白赖的纠缠不休与勾引,种种。这种卑劣的技术,不仅君子不齿,伪君子也不屑,是下流角色。是三脚猫的功夫。其二,是性质的卑劣,即骨子里的卑劣。这种卑劣是对人类的道德法则、价值法则的公开对抗。我们常常看到的是,成年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如通奸、欺骗或者仇杀种种,大都不会被指责为卑劣。但是,大人欺骗孩子、青年对老人施诸暴力、男人欺侮女子等等,肯定是卑劣无疑。再比如,凶杀未必卑劣,但碎尸肯定卑劣无比。朱向英先生认定,卑劣与高尚,是人类的两极。似乎永远谈不上沟通,或者说,之间连起码的互相理解都做不到。赵振江这个人就是骨子里的卑劣,是与生俱来的。谈歌认同了朱向英先生的理论,或者说,赵振江从娘肚里坐下胚胎那一刻,就注定其是人间的一个错误。不妨再引申一下朱先生的理论:我们绝不能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之说,这种囫囵吞枣

的混淆观点,常常模糊了我们的认知视线。不必讳言,人类自古就有天然的卑劣之徒。打个比方,任美丽的天使如仙女散花般将他团团围住,他也会奋力挣脱出去,向邪恶卑劣的地狱坠落——卑劣者天生就有向往地狱堕落的快感啊!赵振江这种人物,应该是人类天然的不幸!)

《易县志·匪患卷》上讲,赵振江天生就是一个六亲不认的性格(果然是一个“性本恶”的鲜活例证?被朱向英先生言中)。他当了土匪之后,全然不顾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人情世故原则,他在两年之间,竟然把易县境内,凡是有些家产的富户,全部绑票勒索了一回乃至两回。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易县城中几个稍稍有些名声的富户,竟然在一年之间,被赵振江绑架了十余次之多。如此竭泽而渔天怒人怨的疯狂绑票,让易县周边的百姓谈虎色变(这……这……叫什么玩意儿嘛!)。

票儿若是去赵振江的山寨,岂不是羔羊落进了虎口嘛。以赵振江见钱眼开的性格,岂能让票儿轻易脱身?

既然写到赵振江绑票,谈歌索性停下笔来,再讲一讲当时保定各县的土匪领票的价格。《保定地方志》的记载,当时保定土匪绑票,并没有统一或者大概的规矩,主要看被绑者的家庭经济状况,比如,当时张才明绑票儿的时候,开出的领票价格是两万银圆,这也是考察了王加林的家财情况而给出的数目。民国二十年(公元1931年。农历羊年),正值保定周边连续两度灾年,保定土匪也如蝗虫一般多了起来,票价也就乱套了。用当代的话语表述:绑架这一行当,已经没有了游戏规则,“票价”雷人,完全不靠谱了。土匪们的绑架勒赎行为,由截道绑架,发展到了四处抢劫,逢人即绑。票价直线下跌,降为几百元。后来,或百余元。再后来,或十元、五元即可。甚至无钱者,可用鸡蛋一百个或者五十个乃至十个也可以领票。解放后有土匪交待:“从前只绑富户,今则无论贫富,逢人便绑。”那一个时期,土匪们“贫富都绑,不值一双鞋,也值十个鸡蛋。”(《保定志·匪患卷》)

赵振江向来性格无常,更是不讲绑票规则。由着性子胡乱绑票的事情在他说来,近乎于家常便饭。《保定三套集成》记述:民国二十一年(公元1932年)春天,赵振江曾在徐水县三个村子绑架了三十五个人,所有领票价格共计为:“两双鞋,三十二个鸡蛋,一斤四两棉花籽油,五尺土布,四斤半玉米,二十一斤红薯干而已。”

如此绑票的价格,用当代商品市场的名词来表述,应该是古今中外绑架史上的“跳楼价”了,真要让古今中外的绑匪们汗颜无地喽!

聂双会

张才明派票儿去找赵振江谈事儿。两家能谈什么事儿呢?说来简单:利益二字。

先说地盘。两家总有争斗。易县与满城接壤,张、赵两绺土匪在地盘的划属上,多是模糊不清(直是土匪逻辑!又不是政府划界,哪里说清楚呢?)。或者,今天你到我的地盘上绑票了,或者,明天我到你的地盘截道了。由此两家就常常发生冲突。路文友做首领时,就与赵振江争执不休。路文友死后,张才明当了家,也没能缓和了矛盾。利益嘛!周边就那么几户有钱的财主,都被张三绑票了,李四肯定就绑不上了。李四就要眼热啊!能不争斗吗?打个比方,就像时下保险公司放出的推销员,大企业客户也就那么几家,张三跑,李四也跑,也不管谁的地盘。得,大客户们都让张三拉走了,车水马龙。李四呢,一个大客户也没跑来,门可罗雀,李四能不生气上火吗?事情虽然不同,可心理感受应该是如出一辙。

再说保定城内的店铺。两家的争斗也由来已久。赵振江也在保定城内开有几处店铺,两家有相同的生意。生意嘛,自古同行不同利,就常常发生矛盾,张才明的店铺气派,资金雄厚。相比之下,赵振江的店铺就弱了些,因资金缘故,货物也时有断档。自然竞争不过。若是偶然同时遇到一宗生意,两店相争,多是以张才明的店铺为最后的赢家。俗话讲,人不怕穷,也不怕富,就怕比。比,就会直接产生妒嫉,妒嫉的原则永远是近距离的。赵振江绝对不会嫉妒黑龙江做生意的土匪,也不会嫉妒云南贵州做生意的土匪,他只会妒忌同一个地域的张才明,是啊,同样是在保定当土匪,同样在保定开店,你张才明凭什么就比我赵振江牛呢?你张才明的生意凭什么比我赵振江的生意好呢?自古富不斗穷,穿鞋的总怕光脚的。张才明总是叮嘱城里的店铺,尽量避免与赵振江的店铺发生冲突。可是,无论张才明如何息事宁人,赵振江也总是闹争端。两家店铺大打出手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于是,牛桂花建议票儿去跟赵振江谈判,也许合了张才明的心思,一则,自己不用出面,显得有规格、有身份。二则,也好让票儿去历练一番。张才明哪儿知道牛桂花的真实心思呢。她是想借赵振江的手除掉票儿呀。这一计,可算得上毒辣了。

牛桂花这个女人委实有些心计呀!牛桂花虽然是一个戏子出身,没有读过书,但是她演过戏啊,她装了一肚子的戏文呢,她总能把戏文里的一些手段,生搬硬套到现实生活中来穿凿附会,可戏文归戏文,具体应用起来,行吗?

张才明采纳了牛桂花的建议,即派人进城,把票儿喊上山来。父子二人见面,先嘻嘻哈哈扯了几句天气冷暖、身体胖瘦之类的闲话,张才明就讲了让票儿去赵振江那里谈判的事儿。票儿听罢,眉头没有皱一下,当下就满口答应下来。张才明很高兴票儿这种爽快的态度,哈哈笑道:“好啊!说书人讲过,子孝不须父向前嘛。”

票儿也笑了:“爹啊,你只讲了上一句,说书的还有下一句呢:妻贤何愁家不富啊!”

张才明听出票儿的意思,他摆摆手说:“票儿啊,莫再东扯西扯了。你说吧,你带多少人去呢?你若是带人少了,爹总放心不下呢。”

票儿想了想,说道:“爹啊,赵振江是个什么样的刁钻人物?江湖上谁个不知道呢?绊马山的土匪寨子,大概能与虎穴狼窝相比了。我若是带着几百个弟兄去找他,他赵振江当然不肯让我上山了。我若是带十几个或者几十个弟兄,脸面上或许好看些,可也是呢,就等于羔羊入了狼口。”

张才明不解地问:“那你……怎么去呢?”

票儿笑道:“爹啊,我只身一人去找他说话,一个弟兄也不带,枪也不带。他赵振江便不会起疑心了。”

张才明听得惊异了一下,立时竖指夸赞:“好啊!票儿啊,好胆量!你不愧是我张才明的儿子啊!好!好!单刀赴会,英雄气概。直让人血热胆壮啊!爹有近千人给你坐镇撑腰呢,量他赵振江也不敢把你怎样。”

张才明当下就吩咐下去,山寨里摆下宴席,给票儿饯行。热热闹闹吃罢了酒,张才明亲自送票儿下山,走到山口处,张才明就不再往下送了,他有些心事的样子,重重地拍了一下票儿的肩膀:“票儿啊,去了赵振江那里,一切要见机行事,既不能跟那姓赵的吵翻喽,也不能丢了我张才明的威风啊。”

票儿笑了:“爹啊,您就放心吧。就是把我的命丢了,也不会丢了您的威风。也不能丢了夫人的威风啊。现在夫人可比爹威风多了。”

张才明听出票儿话里有刺,眼睛一瞪:

“票儿啊,夫人举荐你去谈判,也是一番好意,你别瞎乱猜嘛。”

票儿撇了撇嘴,淡淡地一笑:“爹啊,不是票儿乱猜,只怕是夫人乱猜票儿呢。票儿也不是夫人肚里的虫子,怎么猜得透夫人肚里是怎么想的呢?”

票儿的话绵里藏针,说得婉转。张才明听得明白,却也无言以对。是啊,日子这种东西,说起来是一回事儿,若是自家过起来,都是一本难唱的曲儿啊,土匪也不能例外。张才明皱起眉头,抬眼看了看弯曲不平的山路,路两旁的草木浮了些灰溜溜的土黄颜色,已经是秋天了,阳光不再凶猛,呈现出一些颓弱的疲相,山路上罩着一层土蒙蒙的光亮。张才明心中暗自涌上一层挥之不去的伤感,刹那间,他有了一种人生苦短的酸痛与疲惫。他软软地摆了摆手:“票儿啊,算了吧!今日不提这些了。你回来后,我让你与夫人再好生说说。你们都是我的手心手背,亲的热的嘛,怎么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呢?我老了,真是看不得你们整天价鸡掐狗斗的了。”

票儿笑看了张才明一眼:“爹啊,为什么尿不到一个壶里?您看不出吗?夫人是要大太保或是二太保接替我呢。这保定城里的店铺我是管不下去了。”

张才明坚定地摇了摇头:“大太保不行,二太保也不行,夫人说了也不算。这天马山寨,还是你爹我当家的。爹有自己的主意。城里的店铺还是你管。”

票儿笑道:“爹啊,票儿还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呢。”

张才明笑道:“有话就说嘛。你本是个直肠子,何时也学得含糊吞吐了?”

票儿的目光就有了些凄凉,他期期艾艾地说道:“爹啊,我着实担心。日后怕被人家挑唆,我们父子会反目成仇了啊。”

张才明怔住了,他盯着票儿,透过票儿的目光,他看出了票儿内心那种不可驯服的野性。张才明的胆气稍稍寒了一下,他突然预感将来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了,心里一时有些杂乱无章,他皱眉摆手道:“行了!你莫乱说了,光景不早了,去吧。去吧!”

张才明心里乱糟糟地看着票儿下山去了。

张才明哪儿知道呢,票儿前脚刚刚出了天马山寨,牛桂花后脚就派出了大太保聂双会,悄悄尾随票儿下山了。牛桂花命令聂双会带领着百十号人,去偷袭赵振江的寨子。江湖上都知道赵振江是个从不吃亏的脾气,牛桂花料定,聂双会偷袭赵振江,赵振江就会气得暴跳如雷。如此一来,就真等于把票儿像一只羔羊,送进了赵振江的虎口,赵振江就会一怒之下杀掉票儿。事后张才明追问起来,聂双会就一口咬定,他是担心票儿的安危,才尾随而去的。事情已经做下,张才明也就无话可讲了。这样一个结果,无论怎样估计,也不会落空。牛桂花打得如意算盘,果然精细到家了啊!

写到这里,读者或许有了疑问,聂双会是张才明的大太保啊,无论是身份还是名头,都应该是天马山上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呢,他怎么会对牛桂花言听计从,“不”字儿都不说一个呢?

匆忙之中,谈歌目抽出笔来,交待几句聂双会。

前边讲过,张才明一共有十三个干儿子,称为十三太保。张才明很喜欢听戏(或与牛桂花有关?),十三太保这个称呼,大概是从戏文里抄袭来的。大太保聂双会,原来是满城县城关的一个劁猪的匠人。聂双会的手艺是祖传,聂家祖上几代都以劁猪为业。

至今河北满城县内的劁猪行当里,也有姓聂的。2001年谈歌去满城采访,曾见过一位劁猪的聂师傅。谈歌曾问他,与聂双会可是本家?聂师傅说,他确是聂双会的本家。聂师傅还口气骄傲地告诉谈歌,聂家在明清两代,生意是很红火的,因为手艺好,并不走街串巷,曾经在县城开过专门的“聂氏劁猪坊”。传说中的朱元璋撰写的那副对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就是专门为聂家题写的,当年就悬挂在老聂家的门前。聂师傅眉飞色舞,讲得活龙活现。出于礼貌,谈歌点头称许,心中却不敢相信。朱皇帝总不至于闲情逸致到这般程度,给一个劁猪的题写对联吧?

聂双会为什么放下劁猪刀,上山为匪了呢?《保定三套集成》里语焉不详。传说最多的是,有一回聂双会在集市上给人劁猪,一时心不在焉,就失手了,没能劁干净,猪又怀了孕,主顾找上门来理论。用现在的话讲,聂双会服务质量出了问题,售后服务也没有搞好。或许是店大欺客?他服务态度还不好,与客户发生了口角,吵嚷得激烈,两下里动起手来,情急之下,他出手过重,伤残了两个人。为了躲避官司,便上山当了土匪。

张才明很喜欢聂双会有一身的好力气,而且杀人像劁猪一般凶狠。聂双会还有一招绝技,他劁猪从不用绳子强捆。传统的经验,猪要用绳子捆到手术台上。聂家的说法是,这样的方法,那畜生的血气自然往上冲撞,血气会冲乱猪的精神,之后就不爱长膘了。聂家劁猪,多是将猪赶到郊外,一味鞭策驱赶,想那畜生并不知道主人将要对它下怎样的毒手,早已惶恐得心惊胆战了。驱赶之下,便会一路狂奔,聂双会便紧追不舍,追出百十步,聂双会便会寻一个角度,将手中劁猪刀子追扔出去,那刀如风似电,就直直插进那畜生的下边——用现在的科学话讲,或许那下边连接着它的跑路神经,那畜生便会怒吼一声,轰然倒下。劁猪的程序,到此全部完成。

(天下有聂双会这般劁猪的吗?谈歌从未见过,只是听人讲了,抄录在此,读者见仁见智。)

聂双会上山之后,张才明便认他当了干儿子,封为大太保。而且张才明还听从了牛桂花的建议,做媒把路豹英嫁给了聂双会。能娶到漂亮的路豹英,这应该是聂双会梦想成真的美事儿啊!路豹英当然不乐意(她心里还装着票儿呢)。可她拧不过张才明啊。结婚之后,聂双会美美的像得了个宝贝,小心奉承,百依百顺。如此一来,路豹英渐渐地也就死心塌地了。两年的小日子一路顺风地过下来,夫妻二人也算得上是相亲相爱了。聂双会还把劁刀的绝技传给了路豹英。只因为这桩婚事,聂双会便对牛桂花感恩戴德了。而且,聂双会生眭贪财,牛桂花时不时在私下里多给聂双会一些小恩小惠。聂双会就更加听从牛桂花的话了。牛桂花偷偷派他瞒着张才明,去袭击赵振江,他竟是连想也没想会有什么后果,就匆匆带着队伍悄然下山了。

写到这里,谈歌感慨,聂双会果然是一个蠢笨之人啊。牛桂花派你私下里用兵的事儿,就算你瞒过了张才明,也瞒过了路豹英。可是你瞒了初一,还能瞒过了十五吗?如果事情做下,事后那一番搪塞张才明的话,能说得过去吗?张才明若是一味追查起来,你聂双会岂不是要替牛桂花出面顶雷嘛!就算张才明饶你不起,你还能在天马山寨立足吗?鼠目寸光的聂双会哟,他绝对不会预测到这些的。而且,他这一次莽撞下山,还使得他后来与路豹英埋下了分道扬镳的第一粒种子。

唉!这人世间的纠葛啊,从来都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啊!

票儿上绊马山

正是晌午时分,明晃晃的太阳,极像一块烧得赤红的大盘子,悬悬地在空中浮搁着。

赵振江笑嘻嘻地搭着二郎腿儿,坐在绊马山顶上的一块大青石上,悠闲人儿似地嗑着瓜子儿,身旁有一个小喽罗给他端着茶水(《保

定旧闻录》上说,赵振江有嗑瓜子儿的嗜好,他的山寨里,到处种着向日葵。因为这个嗜好,他还特意从山下绑来了一个炒瓜子儿的师傅,专门给他炒瓜子儿)。适才,山下放哨的土匪报告,说张才明派人来了。赵振江不知道张才明派人来干什么,更不知道张才明派谁来了。他就坐在山上,嗑着瓜子儿,伸着目光向山下张望。就看到两个土匪押着票儿走上山来了。走近了,赵振江看清了,惊讶地站起身,扔了手中的瓜子儿,干干地搓了搓手,他有些狐疑了。票儿来绊马山干什么呢?

(忙里偷闲,谈歌且说几句绊马山。绊马山连接太行山脉北麓,由山下的绊马河得名,山势颇是陡峭,乱石断岩,触目可见,丛林灌木,漫山遍岭。且时有狼虫虎豹出没。当年李二牛在此落草,自然是看中了绊马山易守难攻的优势。山北下边的绊马河,滔滔东去,也是一道天然屏障。若要攻山夺寨,绝非一件易事。赵振江猖獗一时,且高枕无忧,自然也是倚仗了绊马山的险峻。)

赵振江见过几次票儿,为保定城内店铺的生意,他跟票儿打过几次交道。张才明怎么把票儿派来了?而且还是只身一人,莫非他们真不知道我老赵是个六亲不认的性格吗?刚刚搜过票儿身的土匪,向赵振江报告,票儿连枪也没带。赵振江点点头儿,笑了。看起来,张才明的这个干儿子果然是有些胆量啊。

虽然赵振江还不知道票儿的来意,可他还是按照票儿的身份,很是回事儿地接待了票儿。他在山寨里摆下一桌丰盛的酒席,给票儿接风,还让师爷岳成久末座叨陪。

三杯酒下肚,赵振江开口问了:“少当家的,此次来赵某这里干什么啊?你总不会一时心血来潮,就为找我老赵来喝酒的吧?嗯?”

票儿微微一笑:“赵寨主啊,你猜对了,票儿今天就是有了闲情逸致,就是来找你喝酒的啊!”

赵振江的眼珠转了转,坏笑道:“票儿啊,你胆子不小了哇!你临来之前也没有打听打听?论见钱限开,赵某人可是大名鼎鼎啊,江湖上都知道我老赵是绑票绑红了眼睛的,你这样一个大金票送上门来,岂不是非要逼着我老赵发财吗?”

票儿连连摇头:“赵寨主啊,我是金票?算了吧!票儿能值多少钱呢?你发不了财的。你真是看走眼了,票儿不值钱的。”

赵振江嘿嘿冷笑:“不值钱?总是要值几筐鸡蛋的吧。”

票几点头笑道:“可也是,我看也就是值几筐鸡蛋了。”

赵振江撇撇嘴,放下酒杯:“我就不相信,你在张才明眼睛里,就不值钱?票儿啊,不乱讲了,你说正事儿吧。干什么来了?”

票儿也收了笑:“正事儿也有,我爹派我来,是要我跟赵寨主谈谈地盘的事儿。保定城内的店铺的事儿,也捎带着说说。”

赵振江听罢,就不高兴了,立时横下脸来:“票儿啊,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地盘上事儿,扯了多少年的皮了,是你们天马山太贪心了嘛。店铺的事儿,我也与你爹争执很久了。分明是你们抢生意嘛!怎么说说?就是说说,也应该你爹过来说说,我跟你说不着!你别说我小看你,这是江湖上的规矩。你来谈,算什么?两家不对等嘛。驴头对不上马嘴嘛!”

票儿点头:“赵寨主,你说得对,我来说这事儿,真是驴头马嘴了。就好比说,你不能派岳师爷去找我爹谈地盘,也是不对等的。”

赵振江狐疑地点头:“是啊,是啊!可是你明知不该来,为什么还是来了?”

票儿双手一摊。苦脸说:“赵寨主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结果吗?其实,夫人就是想借你的手杀我哟。”

赵振江怔了一下,就哈哈笑了:“票儿,你果然是一个聪明人哟,江湖上都知道那牛尾巴的眼里客不得你,那你更不应该来了,你岂不是自投罗网了吗?你送上门来,你干爹要破财喽!”

票儿苦笑了:“赵寨主说的是呢,可是我爹让我来,我能不来吗?赵寨主啊,喝罢了酒,你就绑了我吧!”

赵振江奇怪地问:“那你为什么不跟你爹讲清楚呢?”

票儿摇头:“赵寨主啊,这种事儿讲得清楚吗?”

赵振江笑了,冷眼看着票儿:“票儿啊,你说我老赵会杀你吗?”

票儿噗哧笑了:“这我可说不准的,你老赵是个英雄不假,江湖上都知道你是大智大勇,敢做敢当。可也都知道你赵寨主容易动肝火,也说不准的,你一着急了,就敢把我杀了。先喝酒吧,不扯这烦心的事儿了。”说罢,白斟自饮了一杯酒。鄙薄地笑了:“赵寨主啊,这酒也真没什么滋味儿嘛。你偌大一个寨子,肯定要有几坛好酒藏着呢。不如拿出来喝喝。票儿若还能活着下山,一定在江湖上替仿扬扬名,改日也要好好请上你一顿。”

赵振江哼了一声,冷冷地说:“票儿啊,你别东拉西扯了,张才明家里那点儿破事儿,赵某看得明白,不过就是那个戏子想让她的干儿子接手嘛,也就容不下你了哟。如此说,我还真就不让她得逞了。”

票儿盯着赵振江,嘿嘿笑道:“赵寨主啊,如果我猜测的不错,我们这场酒没有喝完,夫人就会派人来攻打你的山寨了。你信不信?”

赵振江不相信地摇摇头,哼了一声:“你说牛尾巴?她敢来吗?”

票儿盯着赵振江,噗哧笑了:“女人的心思谁说得清楚呢?但愿她不来呀。”

赵振江冷笑一声:“自然是了。票儿,喝酒!对了,你刚刚说什么?酒不好?这酒不错嘛!你怎么就喝不出滋味儿来呢?你是没口福呢!”

票儿撇嘴:“口福?什么破酒啊!赵寨主小气喽!”

两个人就喝着酒,斗着嘴,酒桌上就有了兴致。这一场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满天星斗才散。两人都喝得多了,赵振江就让手下去送票儿既息,他也脑袋晕晕地回去躺了。

票儿后来回忆,按照时间计算,就在赵振江与票儿喝酒的时候,聂双会已经偷偷带着百十号人的队伍到了赵振江的山下。就在赵振江回去躺下的时候,聂双会乘着夜色,就对赵振江突然袭击了,先是把赵振江设在山下的一个放风的酒店给砸了。山下的土匪吃了亏,就惊慌地跑上山来,报告了赵振江,赵振江一惊,酒劲儿就全吓跑了,他气急败坏,恶声骂道:“他娘的,还真让票儿给说中了。”就指挥着土匪们下山,跟聂双会的队伍开战了。

乒乒乓乓,两下里乱打了一阵子,还没有分出胜负呢,聂双会却先停火了,派人上山来传话,要求与赵振江谈判。赵振江弄不明白聂双会什么意思,就与手下研究分析聂双会的真实目的。师爷岳成久分析说:“聂双会肯定会提条件,这条件嘛,肯定是要票儿的人头。”

赵振江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们一定得给咱们十分的好处,咱们还得满意喽,才能帮牛尾巴这个忙。票儿的人头咱可不能卖便宜喽。”

赵振江说着话,感觉眼前摇摆不定,刚刚下去的酒劲儿又呼呼地涌上来了,困得要紧。他就把聂双会送话人喊进来,赵振江含混地说:“你下山告诉聂双会,天亮的时候,你让他上山来谈判。我太困了,得先睡会儿了。”说罢,他就又晃着身子回去躺了。并嘱咐岳成久,一定要把票儿看紧了。票儿后来回忆说,那一回真悬啊,他就是沾光赵振江喝多了,才拣了一条活命。

岳成久趁着赵振江睡觉的时候,偷偷地跑了,他跑去通知票儿了。岳成久料定赵振山醒

了之后,一定会拿着票儿的人头,去与聂双会作交易。

岳成久

岳成久当土匪之前,是易县小清河村的私塾先生。民国年间的私塾先生,日子过得清苦,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真不及当代的教师耶,不仅有工资,还有课时费、年底奖金什么的。勤快些的,再搞个家教,编点儿教材辅导书,能时常从学生家长的兜里,掏出点儿散碎银两。日子过得滋润啊)。饥肠辘辘之时,眼前便是金星乱闪,非礼勿动这种圣贤的话儿,大多是脑子还依稀记得住,肚皮就完全记不住喽。那一回,岳成久清晨起来,上门授课。挨饿不过,就偷吃了东家一块红薯(多年后,岳成久委屈地对人讲,其实匆忙之间,他只吃了半块),竟然被东家当场捉了,吊起来乱打了一通,拷问岳成久一共偷吃了几回?岳成久挨打不过,便招认了三次(唉!三次,也算是惯偷了,只是这一遭失手了)。东家就把岳成久送了官(这财主也真是个小气哟!一块红薯至于吗?)。县里就判了岳成久一个偷盗罪,关了两个月才放出来。有此一场遭遇,岳成久自感斯文扫地,颜面丢尽,便在乡里待不下去了——大凡这路抹不开面儿的知识分子,那张脸皮儿比棉纸还薄呢,即使别人不讲,他也无地自容都想着撞南墙喽。岳成久咬牙跺脚,就投奔了赵振江,当了土匪。

(如此说来,岳成久为面子当了土匪,也是一个特例了。)

赵振江看岳成久写得一笔好字,就安排他当了师爷。可赵振江骨子里看不起读书人,虽然给了岳成久一个师爷的位置,却并不看重他。除了让他抄抄票价,写写信,基本上也就是一个摆设。赵振江是毛驴脾气,对手下非常粗暴,张嘴骂,动手打,简直成了他的第四顿饭。岳成久没少挨打骂。开始,岳成久还能忍受,觉得刚上山,赵振江还不了解自己对他的一片忠心。久了,就深深地伤害了岳成久的自尊心,觉得自己那点读书人的斯文,都快让赵振江骂光了,打没了。岳成久就有了离开赵振江的心思。岳成久刚刚看到票儿言语得体,应该是一个能够成大事儿的人,他就想投靠票儿。是啊,跟着票儿,或许将来能成就一番事业呢。这个赵振江算是个什么东西嘛?连自家亲哥哥都不放过的人,能长久共事吗?写到这里,谈歌可以有把握地推想,那天夜里,岳成久就是揣着这个心思,来找票儿的。

岳成久气喘吁吁地跑到票儿那里,门外站岗的喽罗以为岳师爷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见票儿,也不敢阻拦,就放他进去了。岳成久进门就说:“票儿啊,你快跑吧,一会天亮了,赵振江就要杀你了。”

票儿正没事儿人似的,坐在屋子里喝茶呢,刚刚喝多了酒,他口渴得很。他抬头搭了岳成久一眼,“哦”了一声,淡淡地说:“我知道了。岳师爷,你怎么告诉我这件事呢?”说着话,他端起杯子,若无其事地继续喝茶,笑道:“还别说,赵寨主的酒还真是有些劲道呢。总是叫水了。”

岳成久急慌慌地说:“行了,快行了哟!票儿啊,你快跑吧,你还喝什么茶呢?我真是来救你的啊!”

票儿笑道:“岳师爷救我,为什么呢?”说着话儿,他又提起茶壶往杯子里续水,并不看岳成久。

岳成久张口结舌,怔怔地看着票儿,一时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他后来回忆说,也就是在这一刻,他被票儿这种镇定自若的神态折服了。是啊,有志不在年高。一个二十岁出头儿的年轻人,在凶险迫在眉睫之际,还能够这样沉着,还能够这样慢条斯理地喝茶,真是经过历练啊。

票儿又喝了一口茶,噗哧笑了:“岳师爷啊,让我猜一猜你的心思,你救我出去,是想跟我走,是不是?赵振江这个人很难共事,你想与我重新干一番事业?是不是?”

岳成久醒过来,急急忙忙地点头:“行啊,行啊!算是你都说对了。咱们快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啊!”

票儿笑了笑,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抹了抹嘴,才起身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快跑吧。你认识路,咱们找个小道儿走,别让赵振江捉了去。票儿倒不是怕死,只是票儿我还没活够呢。”

岳成久上前扯住票儿的手,忙不迭地说:“行了,少当家的,别说笑话了!”就带着票儿出了门,他对站岗的说:“当家的要跟票儿说话。”

站岗的不敢阻拦。岳成久就带着票儿从后山跑下去了。

果然让岳成久猜中了,赵振江一觉醒过来,就派喽罗下山,通知聂双会上山来谈判,聂双会上山来,说了条件,用票儿的脑袋换地盘。赵振江当下就同意了。聂双会还讲定,票儿的人头送到,张才明在保定城里的店铺,送给赵振江两处,任赵振江挑选——这些条件,都是聂双会临行前,牛桂花嘱咐好的。两下里说定了,赵振江就派人来杀票儿。谁知道票儿跑了呢,而且还带走了岳成久。赵振江气坏了,第一,他生自己的气,怎么能让都要煮熟了的鸭子又飞了呢?唉!都是这酒闹的,耽误事儿哟。第二,他生岳成久的气,这个混蛋王八蛋啊,他可是跟了我这么些年了,怎么能是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呢?想跑?不行!一定要把岳成久抓回来。他派几十号人从后山追下去了。他发了狠话,一定要把票儿和岳成久活捉回来,他一定要亲自把票儿的人头割下来,送给聂双会。他还要把岳成久活活儿剥了皮,然后再点了天灯!

岳成久带着票儿刚刚摸下山,突然就听到一阵呐喊,斜剌里冲出了几个人,举着刀,端着枪,就气势汹汹地围上来,嘴里喊着:“抓活的!”岳成久认识这几个人,他们是赵振江放在后山的暗哨,他长叹一声:“命该如此!”票儿却笑了:“岳师爷呀,还没见着什么动静呢,你怎么就泄气了呢?”说着话,他从兜儿里掏出了几块银圆,笑道:“诸位弟兄,这几块大洋,送与你们,还望放我们二人一条生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说不定将来咱们还能见面呢。”为首的暗哨,是个小头目,冷笑一声:“票儿啊。你翻错眼皮儿了吧?就这几块大洋想买命?你做梦呢?”票儿苦笑:“这几块大洋是少了点儿,可总也算是个人情啊,你们不要,票儿也得送给你们。票儿说过的话,是不能不作数的!”话音未落,他手一扬,几枚银圆如箭矢一般飞了出去,那几个人的面门便立刻见血,齐声惨叫,倒下了。岳成久看得眼呆:“票儿啊,你这是什么功夫啊?”票儿哈哈一笑:“这是我的救命功夫啊。岳师爷啊,咱们快逃命吧!”

二人便沿着大道一路奔跑下去了,天光大亮的时候,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徐水县地界,岳成久毕竟是个读书人,从来没有这样疲于奔命过呢。他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再也跑不动了。他知道赵振江的人还在后边猛追呢,这徐水县还是赵振江的地盘呢。他大口喘着气说:“我真是跑不动了,票儿啊,你年轻,你别管我了,你先跑吧。赵振江是一个从来都不肯吃亏的性格,他一定要捉咱们回去的。”

票儿冷笑:“岳师爷啊,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嘛,你把我放出来,我怎么能扔下你呢。传到江湖上,票儿要怎么招人笑话呢?”他朝前看看,距离徐水县的城门已经不远了,他想了想,便有了主意:“岳师爷,跑了一夜的路,我知道你累了,你能骑马吗?”

岳成久点头:“能骑啊。可是马呢?”

票儿笑道:“这个简单,咱们进城弄两匹马。”

岳成久疑问:“票儿啊,你带着钱呢?”

票儿摇头:“出来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一出啊。我是带了几抉大洋,可刚刚都送出去了嘛,现在口袋里是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啊!”

岳成久苦笑:“咱们身无分文,到哪弄马呢?票儿啊,你就别说笑话了。”

票儿瞪起眼睛:“谁讲笑话?我有办法,行了,你先拍拍身上的土,弄干净些,跟我走。你把气儿也喘匀实些。”

岳成久晕头晕脑地跟着票儿,两人就进了徐水县城,此时太阳已经出来了,集市也已经开张,街上熙熙攘攘,票儿就拣近处进了一家专卖马鞍子马镫子的店铺。岳成久起疑,跟在票儿身后悄声问了一句:。票儿啊,咱们来这里干什么呀?”

票儿窃笑:“买马鞍子马镫子嘛!”

岳成久疑惑道:“你弄马鞍子马镫子干什么啊?”

票儿斜睨了岳成久一眼:“老岳啊,你傻嘛,没有鞍子镫子你怎么骑马呢?”

岳成久苦笑:“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讲究呢?弄到两匹马就不错了。”

票儿悄声说:“人家是先买了马再置鞍子。咱们不行,得先买鞍子再买马。”

鞍马店见到有人来了,一个胖胖的老板就欢快地迎了出来,他满脸堆笑道:“二位先生,想买马鞍,还是买马镫?”

票儿冷着脸,撇嘴说:“嘁!掌柜的,您这不是没话儿找话儿说嘛。我们当然是来买马鞍子买马镫子了。我们要是买棉花,就不会来你这里了。少废话,给我们拣两副上好的鞍子,两副上好的镫子。”

老板赶忙挑拣了两副好鞍好镫,小心赔笑说:“这两副鞍子镫子真不错。只是价钱嘛……”

票儿满脸不在乎地摆摆手:“价钱你先不要提,我不在乎。我只是要东西好。可是,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呢?这样吧,配好了马,我就结账。谁知道有没有合适的马呢?你找两个伙计,扛着鞍子镫子,跟着我们去马市吧。我们总得试试呀。”

老板眉开眼笑:“就是,就是!得试试!”就立刻喊出两个伙计来,一个扛着一副马鞍和马镫,跟着票儿和岳成久去了熙熙攘攘的马市。

明清两朝,徐水县城是一个买卖牲口的集市,到了民国,这集市仍然热闹。票儿拣近处,进了一家。卖马的老板很热情,就跟票儿讲价钱。票儿摆手笑道:“我不在乎几个钱,就按你讲的价钱,给我找两匹好脚力的马就是了。我们要跑远道儿。”

老板亲自挑拣了两匹马,拉过来交给了票儿:“二位,先看看这两匹怎么样?”

票儿看了看两匹马,笑问:“掌柜啊,我买马可是要跑路的,这两匹马的脚力行吗?”

老板笑道:“说不上是千里马,肯定也是好马。二位放心。”

票儿一笑,转脸对岳成久讲:“岳老板,看上去嘛,这两匹马还不错,咱们骑骑试试?再看看这马鞍是不是合适?”说罢,就回头对鞍马店的两个伙计说:“上鞍子上镫子!”

等候在一旁的鞍马店的两个伙计,赶忙答应一声,就走过去,把两副马鞍马镫放上去,一并系紧了。票儿和岳成久跟老板要了两条鞭子,就穿镫上马了,两人相互使个眼色,各自抽了一鞭,两匹马就飞奔出去了。眨眼之间,就消失在马店老板的视线之内了。两人再一加鞭,就跑出了县城。真险啊,马作的卢飞快,回头一望堪惊。他们刚刚跑出城,赵振江的一队人马就追到了徐水。多年之后,岳成久回忆此事,仍然心有余悸,他说,幸亏票儿想出“买”马的主意,否则,他们是根本跑不脱的。是啊,他们跑脱了,可那卖马的与卖马鞍马镫的,可就真亏大发了啊。

写罢这个情节,谈歌也忍不住苦笑了,马店的老板肯定以为扛鞍子镫子的两个伙计跟票儿是一伙的呢。后来见票儿和岳成久不回来,才明白是被骗了,马店的老板肯定要捉住鞍马店的两个伙计要人啊。可是他哪儿知道,马鞍店的老板也被骗了呢。两家肯定要上衙门里去打官司了。

多年之后,岳成久回忆说,只因这一出见机起事,白手赚两家,精彩的连环“套”,他愈加佩服票儿了。

票儿去完县

票儿带着岳成久一路逃回了满城天马山寨。岳成久后来回忆说,在路上,票儿还嘻嘻哈哈地说笑呢。上了山,就登时黑下了一张脸。他先找了喽罗要了支快枪,“咣”、“咣”地压满了子弹,就怒气冲天地去找聂双会和牛桂花,聂双会还没有回来,牛桂花已经听到了票儿跑回来的消息,她先骂聂双会办事不力,更担心票儿在火头上,什么事情也干得出来,慌忙躲藏了。票儿找不到牛桂花,便怒气冲冲地去见张才明,他见了张才明,把枪摔在了地上,火冒三丈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他质问张才明:“爹啊,你既然收养我,何苦还害我。不如当年撕了票儿,也省下现在爹再费这份心思。”

张才明听罢,皱眉摆手道:“票儿啊,这事儿怕是有些误会了。”

票儿冷笑一声:“误会?爹啊!这分明是夫人想借赵振江的手杀了我嘛。若不是岳师爷,我还能回来吗?爹,你现在把夫人找出来,我得当面跟她说说清楚。”

张才明摆手说:“算了,算了!票儿啊,我知道的,夫人对你有些成见。大太保嘛,他肯定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吧,这件事我找他们问问,今后就不要再提了。你就去保定当你的大掌柜的吧,你也少上山来,你们二人不常见面了,火气也就少些了。”

票儿双手一摊,无奈地说:“爹啊,你不是不知道吧,保定各个店铺都有夫人的眼线,他们保不及哪一天呢,或在一杯茶里下毒,就能把我害了呢。我不进城了。我还不想死呢。爹啊,你给我另找个山头吧。我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张才明无话可讲了,他当然知道牛桂花容不得票儿。他更知道这种矛盾,再也不能进一步加剧了。他仔细想了想,觉得票儿躲出去,也是件好事儿。他点点头:“好吧。你有惊无险地回来了,先去歇了吧。你想另找个地处,你容我想想,明天再说。”

张才明安顿了票儿,就把师爷周士良、李满江找来商议了一下,便决定让张越明接替票儿,管理保定城里的生意。他把完县寨坡的山头交给了票儿,让票儿去当分寨主。完县寨坡是张才明的一个小山头儿,张才明或许认为票儿到了那里,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作为,只是暂时回避了票儿与牛桂花的矛盾。

(写到这里,谈歌也为张才明感慨,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似乎是一个天下的通例,看起来,土匪的家里,也如平常百姓家一个样子,遇到这种不睦的事儿,也是缠手难断啊。我们现在已经很难详尽描述张才明那种左右不是的心情了。)

张才明决定了,第二天就把想法对票儿讲了。票儿想了想:“行了,爹啊,寨坡就寨坡吧。”就带着岳成久去了完县的寨坡山寨。

后来有人分析,票儿当时的心思,已经与张才明有了隔膜,到了完县寨坡山寨,他绝不会安于现状,他会自己打地盘拉队伍,将来羽翼稍稍丰满,保不准就会另起炉灶,与张才明分道扬镳了。可是,谁能知道呢?世事的发展,判若云泥。票儿的这个想法,后来遭遇到了事实上的打击。

暂且打住,且说肖桂英。谈歌行文匆忙,已经将肖桂英搁置太久了。

肖桂英

民国十五年(1926年),肖桂英除掉了

肖天虹,重新掌握了鸡鸣山寨。她立刻派玉兰与淑人下山去通知卢文昭先生。卢文昭便星夜赶上山来了。《保定土匪实录》记载,卢文昭大概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与土匪有勾连,自肖天荣始,他一次也没有到过鸡鸣山寨。这一次事变紧急,卢文昭竟然破例,秘密上山来了。他在鸡鸣山上只呆了半夜,给肖桂英出了许多主意,不等天亮,卢文昭便悄然下山了。多年之后,肖桂英回忆,卢文昭那天说了许多,中心思想就是提醒肖桂英,肖天虹留下的人不能都杀掉,要留为己用。卢文昭嘱咐肖桂英,要争取这些人跟她一心一意。卢文昭临别,肖桂英要把玉兰与淑人送还卢文昭,卢文昭看了看玉兰与淑人,就苦笑了:“如果她们二人愿意留下,就不要回去了。现在国家污浊,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并非夸大其词。她二人落草绿林,也总算是一个生路吧。你二人意下如何呢?”玉兰与淑人相视一笑,就点点头。于是,玉兰与淑人、从此就留在了肖桂英的身边。

1983年,肖桂英曾在《保定文史资料17辑》中写过一篇回忆文章,肖桂英在文章中写道:卢文昭的建议是要她从实际出发。不要想着把肖天虹的亲信都赶尽杀绝。对肖天虹的旧部要好生安抚,才能收拾人心,重整队伍。当时鸡鸣山寨的实际情况十分复杂,鸡鸣山的土匪绺子,并没有聚集在一处。只有一半的土匪聚在鸡鸣山的大寨,其余部分,都散住在六七个山头上。鸡鸣山是丘陵地带,山势缓延,地形舒展,可攻可守可逃,土匪们很好活动。肖桂英杀掉了肖天虹的消息,在一两天之内,就传到了另外几个山头。多数山头的土匪首领,还都支持肖桂英。可是还有两绺土匪,并没有表态。也就是说,这两绺土匪,肯不肯拥护肖桂英当首领,还在犹豫不决。

其中一绺,是乐谷仓的队伍,有百十号人。另一绺,是吕梁的队伍,也有近百人。这两个人都是肖天虹的心腹。那一天,肖桂英去了吕梁的山寨,她只带着玉兰与淑人。吕梁没有想到肖桂英突然会来,而且是只身简从。吕梁忙请肖桂英到寨中坐了,就摆下宴席,请肖桂英喝酒。肖桂英却让吕梁派人把乐谷仓也请过来,一并坐坐。乐谷仓犹豫了一下,觉得肖桂英只带了两个随从,不会有什么杀机。就来了。

三人对坐,肖桂英饮了几杯酒,就看着吕梁与乐谷仓,开门见山地说道:“两位前辈,事情你们都知道了。爷跟叔叔闹到最后一步,也是无可奈何。可不管怎么说,这也是爷家里的事儿,与别人无关。两位前辈说说,爷这样讲对不对?”

吕梁与乐谷仓相互看看,都点头称是。

肖桂英继续说:“事情到了这一步,爷也不想牵扯到旁人。如果两位前辈想走,就另谋高处。爷绝不拦路。若不想走呢,就留下继续当你们的分寨主。到底怎样行事,两位前辈商量一下。这酒呢,今日先饮到这里。明天一早儿,两位前辈给爷一个说法儿。爷今日走得乏了,暂且先歇了。”

当晚,肖桂英就在吕梁的山寨里歇息了。

乐谷仓与吕梁商量到半夜,乐谷仓感慨地说:“这小女子竟敢只身来我们这里,若不是傻,便是没有提防我们。”

吕梁也感叹:“提防什么呢?她这么做,就是把一颗心放到咱们的肚子里了。咱们还能说什么呢?”

乐谷仓道:“吕兄的意思是……”

吕梁仰天长叹了一声:“乐兄啊,想你我兄弟二人,在肖天虹手下马首是瞻多年,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可肖天虹对你我如何呢,直是视若奴仆,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肖桂英虽然年纪轻轻,却是规矩待人,张口闭口都是前辈称呼。你我何曾受过如此礼遇?再想想,当年老寨主对我们也是有恩遇的。乐兄啊,我们别再起旁的心思了,就与肖桂英合伙了吧。”

乐谷仓想了想,点头叹道:“吕兄说的是,就这样吧。”

第二天一早,吕梁与乐谷仓便去见了肖桂英,表示愿意死心塌地继续留在鸡鸣山寨。

后来有人说,肖桂英只身去见吕梁与乐谷仓,看似冒险,实则是向他们交底。吕梁与乐谷仓由此便铁心跟定了肖桂英。

还有一件事值得记述,肖桂英收服了乐谷仓与吕梁之后,就回到鸡鸣山大寨,摆下酒席,隆重招待土匪们的家眷。热闹之间,众人的酒就都喝多了,吕梁的老婆与乐谷仓的老婆也都喝得头重脚轻,这两个女人就跟肖桂英争吵起来。这两个土匪的婆娘,都是杀人越货的好手,平素里横行霸道惯了,清醒时,还知道些礼节谦让,若是喝得醉了,眼里哪还有什么天王老子呢。乐谷仓的老婆指着肖桂英的鼻子说:“肖桂英啊,你懂什么?你有今日,也亏得我家谷仓支持啊。”吕粱的老婆酒饮得凶了,席间胡乱灌酒,拍桌子砸碗,酒杯不慎砸中了肖桂英,肖桂英的脑袋当下就冒出血来了。当下,淑人、玉兰就恼了,箭步冲过来,就要暴打吕梁与乐谷仓的老婆。却被肖桂英挥手拦住。肖桂英怒道:“爷,怕你们吗?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散了!”就让喽罗搀扶这两个婆娘去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吕梁和乐谷仓各自带着自己的老婆,战战兢兢地来给肖桂英请罪来了。他们昨夜酒醒了之后,便惶恐到了天亮。天知道肖桂英会怎样处置他们呢。这可不是在他们自家的地盘,肖桂英若是翻了脸,他们便是走不出这大寨了。

肖桂英额头已经缠上了纱布,洇洇血迹,触目可见。但是肖桂英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怒容,她嘻嘻哈哈地笑道:“爷昨天也喝醉了。爷真记不得大家都说什么了。如果你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了,那也不是你们说的,那是酒说的。如果爷说了什么难听的话,那也不是爷说的,也是酒说的。你们说对不对?如果大家都闹事了,那也不是大家闹的,是酒闹的。你们说,是不是呢?”

吕梁、乐谷仓和他们的老婆都惊得呆住了,他们本来是来请罪的,却没有想到肖桂英会讲出这番话来,他们怔怔地看着肖桂英。这可是个年纪轻轻仅仅十五岁的女子呢,竟然能有如此宽阔的心量。

肖桂英微微笑着,看了看乐谷仓和吕粱的老婆:“两位姐姐啊,酒桌上的事儿,莫记在心上了。这种事儿记多了,人就累了啊。人累了,喝酒也就不香了嘛!你们说对不对?”

这一席话,拨云见日,讲得土匪们都哄然大笑起来,谁也没有想到,本来或许要拔刀相向,彼此视若仇寇的事情,竟然会是这样一个解决的方式。

吕梁与乐谷仓的婆娘都埋头到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吕梁感叹道:“当家的啊,你真是大仁大义啊。我吕梁今生跟定了你。生死不论了。”

肖桂英解决了吕梁与乐谷仓的队伍,便下山去了一趟,宴请卢文昭。酒桌上,卢文昭听罢肖桂英解决吕梁与乐谷仓队伍的始末,哈哈大笑起来:“贤侄啊,果然青出于蓝啊。天荣兄九泉之下有知,当是没有牵挂了啊!好!喝酒!”

肖桂英便与卢文昭商议,她要带队伍血洗乔家庄,以报当年祖父梁公琪的仇恨。

卢文昭却摇头,放下了酒杯,淡然一笑:“贤侄啊,这是你们肖乔两家的事情,卢某是局外人,不便多说。贤侄若一定要问我,卢某便要直言讲了,这是你肖家隔辈的仇恨,若要报,也在情理之中,若是放下,也是理所当然。”

肖桂英疑问:“卢老伯如何这般讲呢?”

卢文昭轻轻叹了口气:“贤侄啊,且不说

圣贤书上如何理论,戏台上也总唱: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句唱词,想必贤侄耳熟能详。当年,乔家挟嫌报复,恶意把你们梁家的老太爷送进大狱,以至梁老太爷偌大年纪,竟然殒命于苦牢之中。可是话讲回来,你们梁家也血洗了乔家庄嘛。两下里半斤八两,也算撕扯了一个公平。你若再起杀戮,必是旧恨之上,再加新仇。若要让我直言讲,你现在且把这件事放下,当务之急,先把自家的地盘坐实,扩充势力,将来国家稍有安定,必然要招降纳叛。届时,你已经人强马壮,政府必然会青眼相看。你再谋划一个出身,为你梁家重整门楣,光宗耀祖。我那天荣兄也会九泉含笑了。这才是你眼下应有的胸怀啊!”

肖桂英听得人心,连连点头:“听卢老伯一席话,小侄茅塞顿开,拨云见日了。小侄敬您一杯!”

卢文昭呵呵笑道:“如此最好!”

肖桂英便收了血洗乔家庄的念头。她回到山上,便四下里招兵买马。花开花落,几年时间过去。肖桂英的队伍迅速发展壮大了,逐渐成为保定名盛一时的悍匪了。肖桂英后来回忆说,她本来计划要把势力再扩展到保定以西的地段。可是,她与票儿一样,也从没有想到,竟有一场急风暴雨似的打击骤然而至,政府突然痛下狠手,对保定周边的土匪进行了一次毁灭性的清剿。

清剿

民国二十二年,保定大旱,自春起就没下过一场雨,过冬的麦苗多是干枯了。春上的庄稼都种不下。农历四月十二日(公元1933年5月6日。这天是立夏)。南京政府的高参叶绍仪来保定视察灾民的赈济情况。谁也没有想到,十三日中午,叶高参竟然被定兴县的土匪刘鸣九绑架了。据当时的目击者讲,那天,叶高参一行十余人,由保定新城县长张宪诚几个政府官员陪同,先后巡视了新城县的两个救灾的“粥站”,叶高参训话完了,就到了中午进餐的时候,一行人由张宪诚带路,便去了新城县城中的“德胜饭庄”就餐。谁能想到呢,刘鸣九的土匪队伍事先得到了消息,已经埋伏在了饭庄四周。刚刚摆好了三桌子酒菜,叶高参未及举箸,刘鸣九的队伍就呼啦啦闯进来了。叶高参一行人措手不及,束手就缚,统统被捉走了。江湖上盛传,刘鸣九一向财迷转向见钱眼开。此次绑架了叶高参,刘鸣九更加高兴得昏了头,他认定叶高参是老天爷给他送来的一个大金票,便开出100万银圆的票价,派喽罗把信儿送到了保定政府。信中通知保定政府,限期五天,掏钱领票,过时撕票不候。保定政府也真是,你们倒是先想办法救人啊!唉!他们先想的是踢皮球,就把消息电报了南京。其上报的理由:保定市连年财政赤字,拿不出这100万银圆。若是派兵清剿,又惟恐逼急了刘鸣九,伤害到叶高参。投鼠忌器之间,请南京政府定夺此事。

消息便在南京传开,叶高参的家属登时急得塌了天,逼着政府出钱领票。事关重大,已经不单单是钱的问题了。一位国家政府高参,竟然被保定的几个蟊贼土匪绑架勒索了,政府当然要讨论讨论了。讨论了两天,与会者意见不一,有人就事论事,坚持救人当紧,应该满足土匪的要求,不能因此危及了叶高参等人的性命。有人则说,此事有伤国体。满足了土匪的条件,就是政府向蟊贼们低头示弱。绝对不能开这个先例。争来吵去,各抒己见,也没有讨论出个结果。人命关天呢,政府部门这是什么工作效率嘛?叶绍仪的家属如坐针毡,眼看着指望政府是不行了,就自家筹划票款,可100万银圆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呀,一时筹措不齐,就又拖延了两天。好容易凑齐了数目,可还没等把钱送到保定呢,叶高参竟然被性急的刘鸣九撕票了,随行被绑走的十余人,也全部被杀害(其中还有新城县的县长张宪诚等几个地方官员)。叶绍仪的家人悲愤交加,就披麻戴孝到总统府告状,痛诉政府职能部门办事推诿,草菅人命。这件事引发了政府高层的震动,还有人引申发难,借机弹劾政府。有知情者披露,蒋介石雷霆震怒,破口大骂地方官员无能。很快,国民党驻保定的军队就接到了命令:彻底清剿保定境内所有的土匪。于是,一场对保定土匪大规模扫荡与清剿行动正式开始了。其实,保定的土匪猖獗,早已经引起了各界的不满,许多知名人士早就纷纷上书政府,要求政府全力剿匪。由此说,这次清剿势在必行。叶绍仪事件只是一个导火索。

(《保定志》记载:叶绍义:男,1877年生于浙江余姚,1904年,中甲辰进士。曾在东北三省总督徐世昌处任职,任民国总理内阁参事。后为国民政府国防部高级参议。1933年5月,在保定被土匪刘鸣九绑架杀害。)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扫荡与清剿,如火如荼地进行了三个月之久。起初,只有保定及周边的驻军参加,后来又介入了热河及察哈尔的部队。先后共有五万余国军参加了清剿行动。政府如此重拳出击,目的是想彻底铲除保定的匪患,以求一劳永逸之功效。这样一来,对各绺土匪的灭顶打击便可想而知,刘鸣九的土匪是此次剿匪的重中之重,清剿之初,即全部被歼。罪魁祸首刘鸣九被活捉(后押送到南京,被当即处决)。各绺土匪都遭重创,张才明的队伍,也如摧枯拉朽,损失将近十之八九。还有一些土匪绺子见势不妙,便顺风而降,被收编了。训诫之后,即编为保定保安团。如高阳县的土匪马焕胜,易县的土匪赵振江。这二人摇身一变,分别成了保定保安团三团与四团的团长。

各绺土匪在保定城内开办的店铺,全部被查封。张才明的生意当然也不例外。各绺土匪都痛心疾首,大骂刘鸣九瞎眼了,你绑架哪个不能呢?你敢绑架政府的高参?你还敢撕票儿?这不连累得大家都跟着倒霉嘛。得,你的小命儿也搭进去了。这岂不是鸡飞蛋打嘛!

负责清剿完县与满城土匪的军队,是国民党驻保定的祁国英所部。票儿在这次清剿中,真正认识了正规部队的作战能力。兵匪遭遇对阵,犹如秋风扫落叶,各绺土匪简直就不堪一击。两阵下来,票儿的队伍便与其他土匪绺子一样的结果,损失惨重。

祁国英是保定唐县东瀑水村人,保定军校毕业。他的部队是这次清剿中的主力。票儿败了两阵,眼见得不是对手,票儿就撤出了完县,向唐县曲阳一带游击。那天,票儿路过唐县,岳成久给票儿出谋划策,绑架祁国英的家人,借以威慑祁国英,使之投鼠忌器。此计若是成功,便有四两拨千斤之功效。票儿觉得岳成久说得有些道理,就派人去东瀑水村,绑架了祁国英的父亲祁臻兴,做了人质,当下派人捎信给祁国英,要他停止攻击,否则就杀掉祁臻兴。祁国英接到信后,并不为之所动,回信给票儿,除去缴械投降,别无他想。然后继续奋力追剿。那天,票儿的队伍被祁国英追得紧,便躲藏进了完县与唐山交界的柏山深处,就逼着祁臻兴写信给祁国英,迫使祁国英退兵。

祁臻兴听罢,却摇摇头,平静地说道:“票英雄啊,你既然绑了我,也就听凭你处置了。我儿子剿匪是国事,你杀我虽是私事,却也牵扯到了国事。便是有了些纠缠。虽然情势如此,两者仍是不可混淆呢,国事怎能以私事交易呢?老朽不好轻举妄动呢。这写信的事儿嘛,还是算了吧。”

票儿恼了,瞪眼骂道:“老匹夫,你真的不写?”

祁臻兴淡定一笑,坦然拒绝了:“票英雄,有道是,三军可夺帅,老匹夫却不可夺志。票英雄啊,杀剐存留,悉听尊便。这信嘛,老朽坚决不写!”

票儿嘿嘿冷笑:“你果真不写?”

祁臻兴淡淡地说:“不写。”

票儿手下的喽罗们就急了,就要求票儿杀了祁臻兴。

祁臻兴神闲气定,闭上眼睛,一声不吭了。

山坡上的风十分柔和,轻轻款款地吹拂过来,弥漫着青草的气息。

票儿呆呆地看了祁臻兴好一刻,突然长叹了一声,对祁臻兴拱手道:“老人家,你刚刚说的也是道理啊!你走吧,票儿放你下山。”说罢,就让喽罗给祁臻兴松绑。

祁臻兴睁开眼睛,诧异地问道:“票英雄啊,你如此就放我走了,你这买卖岂不是赔了吗?”

票儿摆摆手,哈哈笑了:“老人家啊,你问得好啊!买卖嘛,总是有亏有盈的。票儿赔了这一回,或许还要赚下一回的。我票儿是不怕一回两回赔上本钱的。索性,我再饶给老人家一匹马。只当再赔上一个人情。也好日后见面说话呢。”说罢,就让手下牵过一匹马来,亲自扶祁臻兴上马,下山。

票儿亲自把祁臻兴送到山口处,就一直呆呆地望着祁臻兴骑着马,沿着弯弯的山道,缓缓下山去了。

(《保定抗战纪事》记载:祁臻兴,男,187俾生,河北唐县东瀑水村人,光绪年间秀才,当地著名乡绅,抗战期间,任唐县抗日救国队宣传员,并组织了东瀑水村的抗日救亡队,自任队长。1939年夏天,日军包围了东瀑水村,祁臻兴被俘,被日军拷打折磨,终不肯投降。竟与全村五十余口人,遭日军杀害。)

祁国英穷追猛打,票儿被追赶得落魄,干脆就带着队伍进了完县西部的深山里,继续与祁国英兜圈子。那一天,票儿带着队伍到了完县西北的南陈侯村。接连几天赶路,票儿就让队伍暂且歇脚打尖。祁国英接到了情报,就连夜奔袭了南陈侯村。票儿的队伍却事先得到消息跑了。只剩下了一个年轻的土匪,躲藏在草垛里,说是偷偷留下来投降的。祁国英亲自审讯了。

此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自报家门是西井村的人,名字叫二小。他告诉祁国英,票儿的部队仍在周边活动。

祁国英疑心地问二小:“你是想投降,还是想干什么?”

二小苦脸说:“长官哎。你说我能干什么呢?土匪当不成了,想回家呢。”

祁国英见二小长得眉清目秀,言语老实厚道,心里就有了几分爱惜,训斥道:“你年纪轻轻的,就应该老实在家种地嘛。当土匪?不是好过的日子。捉住要杀头的。”

二小噗哧笑了:“长官呀,您说得好轻巧呢,我想种地,可地呢?家里哪儿有地呢?”

祁国英也笑了:“你这小子,口齿还真是伶俐呢。好吧,我就帮衬帮衬你。”他让副官拿来十块银圆,给了二小,嘱咐他做点儿小本生意,谋生度日,千万不要再当土匪了。嘱咐完了,就放二小走路了。

祁国英继续追剿票儿。那一天,他的部队驻到西井村,祁国英就想起了那个名叫二小的年轻人,他想见一见二小,看他回家之后干什么呢。可是东问西问,村里人都摇头不知,说村子里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长官是不是弄错了?

祁国英开始还有些纳闷儿:“怎么会没有这个人呢?我还给了他十块大洋呢。”继而,他心念一动,就恍然大悟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苦笑了:“上当了,上当了!西井村的二小?一个西字,一个二字,一个小字,不就是票字吗?嘿嘿!这个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胆了,竟敢跑到我眼皮子底下来晃悠,还诳骗走了我十块大洋呢!”

这个名叫二小的,果然是票儿。票儿后来说,他那天冒险留下,就是想亲眼看看祁国英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后来跟喽罗们感慨地说过,他很佩服祁国英。这人言谈举止,都是一副做大事情的气派。如果他当时不是碍于自己的身份,是个正在被政府通缉的土匪首领,他或许会跟着祁国英去当兵的。

冯连枢与乔振东

冯连枢的部队负责清剿雄县霸州一带的土匪势力,肖桂英这绺土匪自然在冯连枢清剿任务之中。

冯连枢是黄埔军校二期毕业生,以打阵地战著名。对如何清剿这些总在山里钻来钻去的土匪,冯连枢一时摸不着头脑。很有点儿扛枪进山追兔子的感觉。清剿了近一个月,肖桂英队伍的鬼影子也没有逮着。冯连枢也暗暗埋怨上司用人不明,他根本就没有山地作战经验,为什么把他派来了呢?

因为总没有清剿的进度与效果,冯连枢连连受到了上峰的训斥。保定坊间至今留有传说,冯连枢夜读兵法,或是受了诸葛亮南渡泸水收服孟获的启迪,他随即改变了清剿战术,采取了以夷治夷的策略。他把雄县乔振东的团防借调过来,共同剿匪。他了解到,乔振东是当地名士,而且与肖桂英有世仇血恨,乔振东定能全力来做事的。果然,乔振东的团防合并到冯连枢的队伍之后,便成了冯连枢队伍的眼睛,很快就找到了肖桂英的踪迹,并紧紧盯住不放,拼力追剿。由此,冯连枢的队伍如虎添翼。两阵下来,肖桂英的队伍折损大半。肖桂英眼见得不是对手,便立刻把队伍化整为零,全部撤进山里,开始与冯连枢周旋。

一时找不到了肖桂英的队伍,冯连枢有些心焦,他给肖桂英写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肖桂英的队伍民愤不大,如果放下武器,就地遣散,冯连枢就不再追剿了。信由一个被俘虏的土匪送去了。肖桂英接到了信,当即给冯连枢回了一封信,信上说,肖家当土匪,是当年被乔家与官府逼迫的,如果冯连枢或能私事公办,把雄县的团防局长乔振东杀了,爷便无二话,立刻带着队伍下山投降。

谈歌写到这里,且交待一下乔振东。当年乔家被梁家灭门之后,乔振东就从日本回来了,他跪拜在乔家的祖坟上痛哭流涕并发下毒誓,一定要把梁家兄弟碎尸万段。乔家虽然被灭门,但乔家是大户人家,还有上百亩好地呢。乔振东就变卖了一些家产,购买枪支弹药,招募青壮年参加,成立了乔家村的武装队伍。后来,他名声大了,就被雄县县政府任命为雄县团防局长。他在县里训练了五百多人的团防队伍,专用于剿匪。雄县政府,遭受过那一场人祸之后,痛定思痛,也觉得匪患确是心腹之患,便也出资出力,全力支持乔振东剿匪。由此,乔振东便时常带着队伍进山,与鸡鸣山的土匪队伍多次交手,很是打了几场恶仗。直到肖桂英掌握了山寨之后,乔振东对鸡鸣山的土匪仍然穷追不舍。只是,肖桂英的队伍逐渐强大,乔振东后来几次与之交手,收效甚微,且自身损伤太多。便暂时歇手了。此次突然被合并到冯连枢的队伍里,乔振东狐假虎威,当然要对肖桂英痛下杀手。后人分析。肖桂英给冯连枢写这封信,大概是想借冯连枢的手,除掉乔振东这个死缠烂打的对手。也有人另外分析,肖桂英知道冯连枢绝不会把乔振东如何,她之所以这样写信给冯连枢,大概只是要表明一个态度。

肖桂英生在书香门第,自小由肖天荣言传身教,写得一笔漂亮的好字。真草隶篆。样样得心应手。冯连枢看罢了肖桂英的回信,击节叹息了好一刻,他深为这样一个奇女子身陷

绿林,且不能自拔,感慨万端。只是,他对肖桂英在信中总是“爷”、“爷”地自称,很不理解。他对送信儿的土匪说:“我放你回去,你要告诉你们寨主,信上所提条件,冯某概不能应允,还要你们寨主识相些,快些投降,冯某保她有一条活路。如若不降,不日便与她决战,届时定会玉石俱焚。”

送信儿的刚刚走,乔振东就闻讯来了,他见了冯连枢就问:“团座,肖桂英写信来了?都说了些什么?”

冯连枢笑了:“肖桂英与我们宣战了。你想怎样?”

乔振东的情绪顿时就十分激烈了,他请战说:“团座啊,我要求率部先与肖桂英见阵。如若不取胜,乔某当杀身成仁。”

冯连枢连连摆手笑道:“哎呀,振东兄啊,你以为这是戏台上演戏呢?你是不是戏台下边站得上瘾?戏看多了?或者旧书也看多了?不对了,不对了!打仗嘛,怎么能总是张嘴闭嘴见阵呢?行了,行了!你少安毋躁,且听候命令吧。”

冯连枢是一个办事负责认真的军人,在清剿的问题上,他与祁国英是一样的坚决态度,他也是下定了决心的,要把雄县霸州一带的匪患彻底肃清。或许是票儿和肖桂英都命不当绝啊,冯连枢的部队重新调整了战术,正要分兵追剿肖桂英的时候,他与祁国英却都被一道紧急命令,调到了河南,因为军阀重新开战,山西的军阀打了过来,冯连枢与祁国英都另有了作战任务。清剿保定土匪的事情,只能这样暂告段落,不了了之。

那天,乔振东便在雄县城边的饭店,摆下酒席与冯连枢话别。乔振东心中杂乱,只饮了两杯,便有了无限感慨,他凄凉地说道:“团座啊,保定剿匪之事启动以来,乔某日日夜夜枕戈待旦,恪守职责,如履薄冰,本想彻底清剿了这一方匪患。还百姓一方平安。却不料,竟如此功亏一篑了呢。团座啊,乔某心中,实有不甘啊。”说到此处,乔振东声音哽咽,泪就落了下来。

冯连枢长叹一声,拍了拍乔振东的肩膀:“振东兄啊,你我二人,由剿匪之事,从而相识相知,此是缘分啊。今日话别,冯某有一言相告:你满腹书卷,日后必然前程远大,莫要为一己之私愤,坏了你整个的人生事业啊。”

乔振东疑问:“团座,此话怎么讲,振东愚鲁,还望团座明示。”

冯连枢微微笑道:“此是观念更换之事,振东兄,你若是明白其间道理,自然会妥善处理你眼下的复仇念头。不过,就我看来,振东兄积累十几年或更长一些的成见,困顿日久,若能弃旧图新,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啊!”说罢,饮尽了杯中酒,便站起身,向乔振东拱手:“振东兄啊,如此相识,而又匆忙苦别。不得已啊!的确是公务在身,自家作不得自家的主意啊。青山不倒,绿水长流,若是缘分不尽,你我弟兄,必有再见之日。振东兄保重!切切!”说罢,便大步出门去了。

街上,阳光大片地洒下来,冯连枢匆匆地化进了正在行进的队伍。乔振东感慨万端,他自语道:“连枢兄啊,山不转水转,你我定有相见之日呢。”

可惜了,二人竟再没有机会见面。

再十二年后,乔振东在抗战期间有功,被任命为望都县县长。他为人刚正不阿,难免得罪小人,他刚刚到任了不足一个月呢,竟被属下诬陷贪污,几封信告上去,上峰竟然偏听偏信,审也不审,就把乔振东押进了保定的死牢。乔振东喊冤,政府置之不理。事有凑巧,肖桂英有几个手下,那天在保定城中作案,不慎走漏了消息,被警察捉了,也被关进了大牢,肖桂英先是花钱运动,不料新任的保定警察局长竟是个新派人物,心高气盛,不肯放下身段,断然拒绝与土匪蟊贼交易。肖桂英一怒之下,半夜率队进城,就劫了政府的大牢,顺手也把乔振东放了出来。乔振东看到肖桂英时,只觉得面前这个女子眉清目秀,并不似匪类中人,他失声道:“肖桂英啊,你直是耽搁了啊。”

肖桂英却并不搭话,只是目光复杂地看了看乔振东,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便转身扬长而去了。事隔多年之后,有人问肖桂英。她与乔家有世仇,为何不借此机会杀了乔振东,却还要放了他呢?肖桂英笑了:“乔振东是个清官哟。我若杀了他,只是报了私仇,便是要惹动了公愤。”

(唉!至今仍然记得,当年采访到这个情节时,谈歌不禁击节称赞,肖桂英果然是一个有卓识有心胸的女子啊!)

乔振东出了大狱,也彻底对国民党政府失去了信心。他只身跑到了解放区,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土地革命,他文化高,颇受重用,后随军南下,曾担任过河南禹县的土改委员会副主任。解放后,乔振东被任命为郑州市三区的宣传科长。1954年,全国上下公私合营,乔振东为此事走街串户做宣传,十分积极,却想不到,他劳累过度,竟晕倒在了一户私营企业的门前,匆忙送到医院,脑出血,已经不治。终年57岁。可惜了。乔振东身后留有一子一女。其女乔玉珠,谈歌不知其下落结果。其子乔迈,曾在洛阳拖拉机厂任技术员、工程师。198俾曾在《保定文史资料21集》撰写文章,纪念父亲乔振东。谈歌写这部小说前,曾查阅到乔迈这篇文章。即起意采访乔振东的后人,2005年去过一次洛阳,盘桓了十几日,竟是寻访不到下落,无果而归。

冯连枢在抗日战争中,表现不俗,立过几回战功,擢升为少将师长。后来参加了国共两军的淮海战役,其时,冯连枢已经升为副军长。在双堆集战役中,冯连枢身先士卒,在阵前率队冲杀,被解放军流弹击毙。时年43岁。之前,他曾收到过解放军的劝降书,却被他严辞拒绝。写到这里,谈歌感喟,或然记起了冯连枢当年劝解乔振东的话,用在冯连枢身上也是同样道理。世事如棋局,冯连枢积习十几年或更长一些时间,也是困顿日久。弃旧图新,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啊!人生在世,多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啊!

《保定志·匪患卷》记载了几句冯连枢:

冯连枢(1895——1948),山西平定人,黄埔军校二期毕业生。曾参加保定剿匪。

人间的日子哟,真是瞬息万变呢。人事的更迭,亦是如此呢。写到此处,谈歌不禁想起两句杜诗:

天上白云似白衣,

斯须改变如苍狗。

票儿见王加林

经过了这一遭激烈夺命的清剿,保定各路土匪绺子像被一场寒霜扫荡过的树叶,存余的都不多喽。《民国二十二年保定年度咨文》中总结:“此次剿匪,斩获颇丰,保定周边匪首毙命无数,残部余匪,多逃往绥远一带,藉此,保定剿匪,可告段落。”

张才明的队伍被打散了,他的十三个太保,也折损了近半。他带着牛桂花及聂双会路豹英等几个亲随,一路草木皆兵,似惊弓之鸟,由满城再涞源再阜平,一行人取山道逃到了山西五台境内,匿藏了一个多月,才算躲过了中央军凶狠的追剿。

票儿的队伍也被剿得七零八落,手下只剩下了三十几个喽罗。他只能收拾残部,再整旗鼓,重新招募队伍。他是一个有心人。通过这次与祁国英对阵接兵,他反省了自己的队伍实力,除了装备落后,队伍的作战能力徒有虚表,根本就不是正规军的对手。清剿之后,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组建骑匪。他带人下山抢夺了不少马匹,精心挑选了喽罗练习骑术,每天

沿着山路疯跑。手下人多不理解,票儿嘿嘿地冷笑:“咱们是土匪,就是要腿快,不论抢劫还是杀人还是逃命,都要快去快走。”

俗话讲,这世间只要有穷困二字,就有土匪。土匪这种社会经济与政治结合产生的作物,真如火烧不尽的野草啊。很快,票儿就招募了三百余人,其中包括一些被打散的土匪,又寻了回来。票儿的队伍逐渐恢复着元气。

票儿在招募队伍的同时,还精挑细选了十二个喽罗。组建了一支随身卫队。只要手头无事,便让卫队跟着他训练。他命令卫队,他若开枪,卫队必须都开枪。不要问为什么。否则,格杀勿论。为了强化训练卫队的凶猛素质,票儿便带着他们下山抢劫。

票儿的卫队分成左右两班,他选了两个人为左右班长。

左班长名叫董凤池。

董凤池是清州人(今沧州青县),他从小没有了父母,姑姑无后,收留了他。他十三岁那年,村里闹瘟疫,姑姑姑夫都死了。董凤池竟然躲过这一劫,强活了下来。但是姑姑的婆婆担心董凤池将来长大会抢夺家产,便把他赶了出来,他便四处乞讨为生,那一年冬天,董凤池到了保定,却一天也没有乞讨到食物,又冷又饿,就晕倒在保定西街上了。保定“西街武馆”的馆主南玉祥从饭庄里吃过饭出来,就看见了昏倒在路旁的董凤池,顿时心生怜悯,让下人把董凤池抱进了府里。董凤池醒过来,狼吞虎咽了两碗粗饭,便磕头谢恩。南玉祥见这小孩儿长得相貌端正,问明了身世,就让他留在了武馆,在厨房当下人,顺便跟着厨子学学做饭。当时保定的“西街武馆”开得很红火,南玉祥善使双刀,在江湖上颇有些威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谈歌在保定莲池,见过一位教授太极拳的老人,名叫秦占奎,他当年做过西街武馆的门房,据秦老先生讲:“南先生双刀舞将起来,风雨不透哇!有人捧一把大枣抛过去,大枣落地,颗颗都有刀口。”如此说法,固然有些传奇,但也可见南玉祥当年的威名与声望。董凤池差事就是在厨房里听使唤,伺候南玉祥一家十几口人的饭菜。南玉祥有个三姨太,姓李(叫李什么?谈歌手边找不到具体资料,姑且称她李姨太吧),很难伺候,嘴巴很刁,经常挑剔饭菜的味道与咸淡,还常常对董凤池又打又骂。董凤池很受气,总想伺机离开。可是想到南玉祥待自己的种种好处,就忍下了。那年冬天,南玉祥睡到半夜,突然中风,先后请来几位郎中,皆是束手无策。南玉祥勉强挨了两天就死了。棺材刚刚入土,几个太太就闹着分家,争来抢去,武馆里丢失了五个银元宝。李姨太就诬陷董凤池偷了,李姨太的贴身r环也指证是董凤池偷了。唉,这就说不清楚了。李姨太就让下人把董凤池捆起来拷打,还往他嘴里塞马粪,逼他承认。董凤池连声喊冤,被打了个半死。结果,丢失的银元宝又找到了,竟是被大太太藏在了炕洞里,一时忘记了。董凤池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他白天偷藏了厨房一把剔刀,半夜摸进了李姨太的卧室,把李姨太和丫环一并杀了。之后就翻墙跑出了武馆,又跑到南玉祥的坟上叩了几个头,大哭了一场。就跑到了完县寨坡,投奔票儿当了土匪。多年在武馆的生活,董凤池偷学了一身好本事。而且他做事麻利,很得票儿的喜欢。《保定三套集成》上讲,董凤池还把从武馆学来的一知半解的烹饪手艺,也派上了用场。他除了给票儿当卫队的左班长,还负责票儿的小灶。

右班长名叫霍铁龙。

霍铁龙是河北武安人。早年间,武安是出锔匠的地方,霍铁龙的祖上也是锔匠。霍铁龙后来回忆说,他的父亲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学做锔匠,竞学成了剃头匠。他从小跟着父亲学剃头,走乡串村,挣几个辛苦小钱。全家饥一顿,饱一顿,日子过得马马虎虎,也算将就了。他十五岁那年,家乡闹了一次百年不遇的洪水,村子都淹没了,死了好多人。霍铁龙一家只剩下他一个,他感愤之下,便担着剃头挑子离开家乡,开始走江湖了。日子虽然漂泊辛苦,却也能糊弄住肚皮。谁知道呢,他那年走到保定,却被人在当街骗去了剃头挑子。那天早上,霍铁龙挑着剃头挑子,从保定西大街的小旅馆出来,上街找活儿。刚刚走到街口的转弯处,一个胖子喊住他,说要剃头,霍铁龙出门儿就撞见了生意,很高兴,就放下了挑子,请胖子坐在板凳上。杠了杠刀子,才说要剃了,胖子突然哎呀一声,咧着嘴直喊腰疼,就站起身来揉腰,霍铁龙就揣着剃刀在一旁等着。这时候,街上来了一个瘦子,背着胖子给霍铁龙使了个眼色,坏坏地一笑,就悄悄拿了胖子身后的板凳,躲藏到一边。霍铁龙以为他们是一伙儿的,搞恶作剧呢,胖子活动了一下,说不疼了,就要坐下剃头了,霍铁龙忙笑道:“别坐,你那朋友把板凳藏了,想摔你一个屁股墩儿呢。”那胖子奇怪地问:“什么朋友?我不认识呀,我是刚刚来保定的。”霍铁龙回头看瘦子,瘦子和板凳都不见了。他顿时醒悟过来,便知道那瘦子是骗板凳的。便放下刀子去追板凳,追出了街口,那瘦子已经没有了踪影,他回来一看,挑子早让胖子给拿走了。这才醒悟这二人是一伙的了。没有了吃饭家什的霍铁龙,便在街上寻找,他认定这两个人不会走远。找了几日,还真让他给寻到了。那胖子与瘦子就是给一家理发馆做事儿的。霍铁龙便去找理发馆的老板说理,要取回剃头挑子。可是老板不依,欺侮他是外乡人,就招了一群伙计来,把霍铁龙暴打了一顿。霍铁龙从小跟人学过武艺,颇精通短打格斗的功夫,可是也架不住理发馆的人多呀。霍铁龙吃了亏,剃头的家什也没找回来,想不出活路,便一跺脚,去完县的寨坡山投奔了票儿。他当了土匪之后,心里却还惦记着理发馆那件事儿呢。过了不久,他就派了个喽罗下山,去保定城给那个理发馆的老板送信儿,让老板立刻上山来,如果不上山,就杀他全家。老板吓坏了,赶紧颠颠地上山来见霍铁龙,还把霍铁龙的剃头挑子送回来了。霍铁龙与他开了几句玩笑,就放这老板下山了。由此,这个老板后来就成了霍铁龙的眼钱,经常给霍铁龙做些通风报信的事情。霍铁龙做事精明,很得票儿喜欢。他上山之后,也没有扔了剃头的手艺。霍铁龙解放后回忆到这件事时,曾打趣说:“我当土匪的时候,土匪们的头,都归我剃。我的手艺很不错的嘛。”

清剿过去半年之后,各绺土匪在保定开的店铺,也纷纷重新开张了。保定的警局与稽查局,多是暗中吃饱了土匪们送给的好处,睁眼闭眼,并不检查。土匪们的买卖就重新开始兴隆红火了。票儿就跟张才明讲,希望把城里的店铺分给他一两处经营,他的队伍正恢复元气,人吃马喂,极需要补给。可是,还没等张才明表态呢,牛桂花就坚决不肯了。她担心票儿会插手张越明的生意呢。牛桂花讥讽地说:“票儿不是有了山头儿嘛,就该自己打食吃嘛!怎么还想上越明的店铺了?不行!”牛桂花的态度如此固执,张才明也不好答应票儿了。票儿只能自己去想办法。那天,票儿带人下山,去了安新县城,抢了一家首饰店,弄了不少值钱的东西。他一时心血来潮,就带着卫队绕道去了高阳县城。进了县城,他四下里打听,就找到了王加林的绸缎铺。土匪们在店铺门前下了马,票儿四下环顾了,就大步走了进

去。正是集日,店铺内果然是好生意,顾客盈门,几个伙计忙前忙后。王加林戴着老花镜,正在柜上算账,一条盘算打得脆响。十几年过去,王加林已经白发苍苍,老喽!

(再精明的商人,也留不住岁月哟,虽然日进斗金,却也是白驹过隙。)

见票儿带人进来,一个伙计不明就里,还一劲儿问呢:“先生,您买什么?”

票儿冷笑一声:“买什么?你看老子想买什么呢?你没长眼啊?”说着,就把手枪“咣”地摔在了柜台上。

立时就像挑了马蜂窝,伙计们抱头鼠窜,顾客们夺门而逃。

王加林吓得就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好汉爷啊,饶命啊。”

票儿冷冷一笑:“王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今天不是来要命的,我是来要钱的。十八年前的票钱你得给我吧。”

王加林惊慌地抬起脸,怔怔地看着票儿:“你是……”

票儿赤着眼睛骂道:“你他妈的别管我是谁了,快把钱拿来!”

王加林苦脸道:“好汉爷,你可怜可怜我嘛,我这是小本生意,没有多少钱啊。”

票儿吼道:“你没钱?屁话,你连你亲儿子都舍得了,你还攒不下钱?鬼也不信。掏钱!赶快掏钱!两万大洋,还是当年的数目,半个子儿也不能少。不管看在谁的面子上吧,我就不要你的利息了。拿不出来,就让老子的枪子儿跟你说话了。”票儿一只手就把柜台拍得山响,一只手拿起枪,顶在了王加林的脑门上。

王加林魂飞魄散,颤着声儿喊伙计从后院取来两把铁锨,从屋里墙角挖下去,两尺见深处,就挖出几个封了口的坛子来,启开封,里边装满了银圆。王加林看着熠熠闪亮的银圆,心疼得泪就淌下来了,他浑身哆嗦着说:“好汉爷啊。就这些了。再没有了。”

票儿打量了那几坛银圆,讥讽道:“好啊!那你当年是怎么回事儿呢?你儿子的命不值钱,怎么你自己的命就这么值钱呢?来人啊,数两万大洋!”

董凤池几个过来就数钱,数够了两万银圆,还有富余。众人就看着票儿。票儿冷笑道:“我刚刚说过了,就两万大洋。少了一块也不行,多了一块也不要。装口袋!”说罢,拿起枪来,朝屋顶上放了一枪。他的卫队就一齐朝屋顶开枪。屋里就一片乱响,几近成了炒锅般的动静。

王加林当下就尿了裤子,脑袋一晕,立时就趴在了地上,他连连地磕头:“好汉啊,好汉爷啊,饶命啊……”

票儿咬牙切齿地咒骂:“呸!王加林啊,你算个什么东西嘛?你亲生儿子让人绑了,你竟然舍不得花钱去领票。你是不是要跟钱过一辈子啊?嗯?”骂着,就“咣”、“咣”地朝屋里乱放了几枪。他的卫队又一齐开枪。店铺内立时就成了蜂窝状。

王加林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早趴在地上起不来了,连屎带尿,裤子里弄得一塌糊涂。他嘴里吐着白沫,一劲儿含糊不清地磕头求告:“好汉爷啊,好汉爷啊,你们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票儿的怒气渐渐消退了一些,他重重地看了王加林一皮,长叹一声:“王老板啊,你若是不贪财,我…一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呢?唉!”他轻轻叹了口气,让手下背起两万银圆,就大步走出去了。众人上马加鞭,绝尘而去。

事情过去多年,据高阳县的老人们回忆说,自从票儿到王加林的店里闹过了这一回,王加林就从高阳县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北平,也有人说他去了天津,还有人说他去了山东。谁也说不清楚王加林拉家带口去了哪里。人们都明白,王加林是被票儿吓跑了。是啊,让这样一个太岁盯上了,王加林能不走吗?但是,票儿还是讲情感的,他没有杀王加林,而且他也只要了两万银圆,没有让王加林倾家荡产,这还是顾及父子情分的。这一点,也是让人叹服的。后来也有人说,票儿来找王加林,是来结账的。可是,这是一本什么账呢?而且这账结得清爽吗?

张才明的心思

票儿的队伍渐渐壮大。《完县志》记载,到民国二十三年(公元1934年),票儿的队伍大概有五百多号人了。而且票儿手下的心腹,也越来越多。旧话讲,属下尾大不掉,主子必然戒备。黑道白道,皆是如此。张才明眼见得票儿在江湖上的声势大了,就渐渐地不放心了。他或许想过,如果把票儿继续留在完县,票儿的队伍还会继续壮大,任其发展,可能就会出事儿。土匪之间内讧残杀的事情经常发生,张才明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正赶上莫家山寨的土匪首领蔡元明越来越不合张才明的心意,张才明就想调票儿去唐县的莫家山寨,替换了蔡元明。张才明想着只让票儿带走他自己的卫队,余下的队伍要划回天马山。他定了心思之后,就让师爷李满江去请票儿来天马山吃酒,就说当家的想他了。并让李满江先给票儿吹吹风,试探一下票儿的态度。李满江第二天就回来了,李满江向张才明与牛桂花汇报,票儿没表态,只说完县的山寨还有缠手的事儿,处理完了,他就过来与当家的喝酒。张才明就有些吃不准了,票儿能不能同意他这个决定呢,且不说票儿能不能放下现在的势力,只说莫家山那地方,穷山恶水,周围连个能绑票的财主,也找不着的。票儿能去吗?。牛桂花则说:“当家的,你让李师爷把口信儿捎给他,他还能来吗?他肯定不会来,若是真来赴宴,也会有备而来,要带大队人马随身护驾。”张才明不屑地说:“我想过的。他能带多少人来呢?他总不能把寨坡的人马都带来吧?这天马山还是我才明说了算的。他若是有二心,先把他关起来。他带来的人,也都关起来。这完县的山寨,我是要定了。”牛桂花则说:“当家的呀,小心没大错。票儿那心思,我是吃不准的。”张才明想想也是道理,就传令下去,天马山寨处于紧急戒备状态。所有的喽罗,都枕戈待旦,防备有人偷袭夺寨。

出乎张才明与牛桂花的预料,两天之后,票儿竟然笑呵呵地来了,而且轻装简从,只带着师爷岳成久前来赴宴。酒席之上,张才明用商量的口气说了调票儿去莫家山的意思。票儿听罢,粲然一笑:“爹啊,这事儿,李师爷已经给我讲了。票儿的一切都听爹的。爹要是急着派我去呢,我今天就不回完县,径直去莫家山。”

张才明有些猝不及防,他没有想到票儿会满口答应。按照张才明与牛桂花事先商量的意思,如果票儿不同意,他就当下扣留票儿,另派人当即去接替完县的匪事。可是,票儿答应了,而且答应得如此干脆痛快,张才明反倒无话可说了。他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票儿啊,你先别急着回答我。你先想想看。爹是不是有点从你碗里夺食的意思了?”

票儿摇摇头,哈哈笑了:“爹啊,看您都说到哪儿去了嘛?当爹的从儿子的碗里吃食,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嘛。我也就实话说了吧。这几年啊,我也真是干累了,也正想歇歇呢。您想啊。带着几百号人的队伍,人吃马喂,我得操多少心血呢。得了,得了!喝过酒,我就回去收拾,就按您说的,我只带着我的卫队去莫家山。您就再派个人,去带领完县山寨的那些弟兄吧。”

张才明心中彻底消除了疑虑,他哈哈笑了:“是啊,票儿啊,你说的是,你这些年干得也太累了,你也应该歇歇了。来,喝酒!”

吃罢酒,票儿就与岳成久动身回完县。一

路上,票儿悠闲自在地唱着小曲儿,岳成久却是愁眉不展,一路长吁短叹。

票儿看了岳成久一眼,噗哧笑了:“老岳啊,你叹什么气嘛?想女人了不是?”

岳成久苦叹了一声:“唉!票当家的呀,我没心思玩笑呢。你岂不知吗?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呢。”

票儿摇头笑道:“老岳啊,你说什么呢?你可别跟我说字儿话,我听不懂呢。你不知道我不看书吗?”

岳成久皱眉道:“这是古人的话,意思就是说,树木长得太直,就会先被人砍了。井水甜了,就会先让人喝干了。当家的呀,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才可攫鸟噬人啊。”

票儿勒住缰绳,摆手笑了:“老岳啊,你这又是说字儿话了。哎!你们这些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啊,离开了之乎者也,就张不开嘴呢。其实呢,你这字儿话我也听懂了几分,你的意思是说,我票儿这几年太张狂了,队伍也太强壮了,老当家的不放心了。再往深里说,也就是牛尾巴不放心了。我早就应该像老鹰假装打盹儿,像老虎假装生病。才能乱了他们的耳目,他们才放心。对吗?”

岳成久点头:“对!也就是这个意思吧。这件事儿,谁都看出来了,你那老当家的爹,对你不放心呢。”

票儿摇头笑了:“这回行了吧?我这么一走,他也就放心了。”说罢,就打马前行,继续唱小曲儿。

岳成久沉吟了一下,就策马追上去,皱眉道:“当家的,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呢?”

票儿咧嘴说:“老岳哟,你跟了我好几年了,有什么不能说的话呢?你说吧。”

岳成久看了看票儿,迟疑道:“那……我就说了。”

票儿哈哈笑了:“唉!老岳啊,你们读书人呀,真是扭捏呢,有话讲,有屁放麻!”

老岳郑重其事地说:“票当家的,我有一件事儿弄不明白。依我们现在的势力,老当家的根本就没办法再指使你。你如果翻了脸另起炉灶,也就是为尊一方的山大王了。你何必再委屈在他的手下呢?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队伍,你就真舍得让了?当年楚汉相争,有个叫韩信的,拥兵自重的时候,有明白人就劝他另立门户,他不听呢,结果就死在了一个女人的手里。真是可叹啊!”

票儿听罢,就收敛了笑容,嗯了一声,勒住马,木木地看了岳成久一眼,长叹了一声:“唉!老岳啊,还真让你说着了,这句话,你真是不当说哟。不过呢,你说了也就说了吧。我也就对你实话说了,我今天能怎么办呢?老当家的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我还能说半个不字?今天这个结果,我来之前,就已经想到了。我若是不想答应他们,我根本就不能来。我既然来了,就是想答应他们。为什么?我只能如此。你刚刚说的那个韩信的事儿,那就是韩信的事儿,票儿的事儿,就是票儿的事儿。两下里的事儿是不一样的。老岳啊,无论我当年是怎么个因由上山为匪的,老当家的终究是收养了我一遭。我把队伍都交给他,并不只是为了让他放心,我这更是报恩啊。老岳,你记住喽!这也是最后一回了。从今天起,我谁的也不亏欠了!你放心,韩信死在了女人手里,票儿绝不会死在那个女人手里的!再有,从今往后呢,不该讲的,你老岳就不要讲了啊!不是你讲的不对,是我不爱听,我听了心里犯堵呢!”说罢,票儿仰天大吼了一声,就奋力加鞭,他的坐骑,就疯了一般向前跑了。

四十年之后,岳成久回忆他与票儿这段对话时,仍然感喟不已,他说,当时,他分明听出票儿的声音有些哽咽了。他已经感觉到票儿对张才明的彻底失望了。后来票儿与张才明反目成仇,岳成久一点儿也不奇怪,岳成久知道,票儿对张才明仇恨的种子,就是从这时候种下的。是种子,当然就要发芽。种什么,就收什么。迟早的事儿啊!

牛春丽之死

票儿和岳成久回到完县的山寨,或许在天马山寨喝多了酒,票儿连声喊口渴。喽罗把茶沏好端上来,还没喝几口呢,喽罗就匆匆来报信儿,张才明派来接替的人到了。票儿放下茶杯嘿嘿笑道:“都是急性子嘛!”就带着岳成久到寨门迎了。

来接替的人是聂双会夫妇和六太保九太保。相互见过了礼,聂双会就代替张才明传话:聂双会接替票儿,驻守完县寨坡的山寨。寨坡的土匪队伍一分为二。一半继续留在寨坡,另一半队伍,由两个太保带回满城天马山寨。

票儿嘻嘻哈哈地向聂双会交接清了,又对聂双会说:“大太保啊,你上一回可真是辛苦了,你去偷袭赵振江,几乎害死了我。幸亏你没有得手呢。若是你真得手了,你今天还能有这么多喽罗使唤吗?你今天在这里当寨主,等于吃现成饭了,这跟你白拣的差不多嘛。”

聂双会拱拱手,尴尬地苦笑了:“十二弟啊,看你这话讲的,上一回我也是奉命行事呢。爹的话,我得听。夫人的话,我也得听呀。你可不要记恨我老聂啊。至少,你也应该看在你豹英妹子的面上,不要记我老聂的仇呀。你说对不对?”

路豹英在一旁说:“票儿啊,上一回的事儿,是老聂昏了头,你就别往心里记账了,其实那是夫人的主意。”

票儿看了一眼路豹英,笑嘻嘻地说:“妹子啊,不用你讲,这内情我都知道。”

聂双会又拱手说道:“好了,十二弟啊,哪天顺路过来,老聂请你喝酒。”

路豹英想了想,又皱眉说了一句:“票儿啊,听我一句劝,你莫要怪当家的,妹子说句实话,你也是太不把夫人放在眼里了啊。”

票儿摇头苦笑:“豹英妹子啊,你这么说话可就是委屈票儿了。票儿几斤几两呢?怎么敢不把夫人放在眼里呢?”说到这里,就朝众人拱手:“诸位,告辞了!”

票儿简单收拾了行装,就带着岳成久和老婆牛春丽还有他的卫队下山了,聂双会站在山上,望着票儿一行人渐行渐远,才算轻松地吐了一口长气。

票儿和牛春丽并头骑着马,有说有笑地走在队伍前边,票儿好像跟牛春丽说了一个什么笑话,牛春丽被票儿逗得大笑起来,还笑得前仰后合的。霍铁龙后来回忆,看他们夫妻下山时,那有说有笑的情景,真是恩爱的一对儿啊。十几个人的队伍,一路说说笑笑地走到了山下,票儿突然勒住坐骑,冷不防挥鞭,重重地抽打了牛春丽的坐骑,牛春丽的坐骑就猛跑起来,牛春丽还以为票儿跟她闹着玩儿呢,就咯咯地笑起来。票儿在她身后,突然大喊一声:“牛春丽!”牛春丽笑呵呵地回过头来:“票儿啊……”她突然不笑了,她的眼神立刻惶恐不安了,她看到票儿拔出枪来了,还看到了票儿的目光突然变得凶狠起来,她或许想到了有什么危险就要发生了。票儿鄙薄地说:“牛春丽啊,你就上路吧。”话音未落,他就对着牛春丽开枪了,他身后的卫队也当即同时开枪了。牛春丽根本没有来得及叫喊,就被打成了筛子,又像一条装满了粮食的麻袋,突然失去了重心,滚落下了马鞍。

霍铁龙顿时惊慌失措了,他喊道:“当家的,你怎么……”

票儿看着死去的牛春丽,哈哈地野笑起来,点头夸奖卫队:“好!这才是我的卫队。岳师爷,用你的字话讲,这就叫令行禁止。对吗?老婆嘛,还不是有的是嘛,我再找一个就是了。这卫队嘛,我可不想再换了。铁龙啊,你不要大惊小怪的了。劳烦你再上山一趟,让

聂双会派人来收尸,给夫人送去。理由嘛……就说牛春丽偷人了。”

票儿杀自己妻子的事儿,看似冷血,其实另有一件旁人不知的内情。董凤池解放后回忆这件事,感慨地说,牛春丽总把票儿的情况派人偷偷传递给牛桂花,牛春丽就成了牛桂花派在票儿身边的坐探了。其实,张才明和牛桂花的身边,也有票儿的眼线,牛春丽暗地里向牛桂花传递消息的事儿,票儿已经知道很久了。票儿也曾话里话外点拨过牛春丽,可是牛春丽依然如故。或许牛春丽过于看重了她与牛桂花的亲情,从而疏忽了与票儿的夫妻情感。多年之后票儿曾对董凤池说,他杀牛春丽的心思已经很久了,只是早晚的事儿。票儿撤出完县的时候,就已经准备跟牛桂花翻脸了。杀牛春丽,就是要给牛桂花一个难看。他杀了牛春丽之后,就通知了聂双会,聂双会就把牛春丽的尸体送到了天马山寨。票儿让聂双会给牛桂花捎话:牛春丽与手下的喽罗通奸,他是气愤之下,才失手杀人的。

后来有人说,牛桂花见到牛春丽的尸体,就放声痛哭了。或许牛桂花心中已经追悔莫及了。是啊,她是为了张越明才把牛春丽从家乡接来,嫁给票儿的。谁能想到呢?牛春丽风华正茂的年纪,竟然落了这么一个悲惨的结果。她对张才明哭诉,说牛春丽是个老实人,怎么会偷人呢?分明是票儿朝她眼里插棒槌嘛。张才明也觉得票儿太过分了。可是他也知道,现在票儿跟牛桂花已经成为冤家对头了。张才明真是有些发愁了。是啊,怎么办呢?票儿此时真像一块烫手的山药,握不住,扔不得。张才明暂时还没有一个太好的解决办法。

蔡元明之死

票儿去了唐县莫家山寨。

莫家山是一片丘陵地带,其中有一个抱犊岭,是莫家山中最险峻的山峰,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通往山顶。牛与马这样的牲畜,只有在生下来的时候,被人抱上山去。否则,长成了,山道逼仄,便是上不去了。故此,称为抱犊岭。前年秋天,谈歌曾去过一次,由山下抬眼望去,只见一条草绳似的山路,逶迤没入山中,蒙蒙的云雾,在山中环绕出没,旅人至此,不曾举步攀登,便要先自晕眩了。果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之地啊。勉强挨上山来,再小心翼翼拐过一个崖口,眼前竟是豁然开阔了,山中有许多梯田,庄稼已经熟了,大片小片的金黄色撞得满眼。远远地有几个农家,正在田里收割,谈歌走近前攀谈。说说笑笑之间,谈歌讲到了当年的票儿。几个农家皆一脸懵懂,摇头不知。谈歌慨叹,果然时过境迁,往事茫然不知所在喽。

莫家山寨是个小山头儿,只有几十名土匪,匪首名叫蔡元明,过去是个兵痞。平常也只是做些截道抢劫的小“生意”,或是抢劫周边村子里的农民,没有能成什么“气候”。后来归顺了张才明,张才明却也不大重视这个山头儿,虽然收了,却一年半年也不来一回,有时派人送些钱财接济,也只是为了留住这个山头儿,以备不时之需。去年,张才明听探子报告了蔡元明在莫家山周边奸淫掳掠的行径,曾让师爷李满江代他过来训斥过蔡元明,大概意思是告诫蔡元明,要恪守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不能自毁了自家存活的环境。蔡元明表面上唯唯诺诺,暗地里却仍然自行其是。张才明就生气了,很想整治一番蔡元明,却又怕传到江湖上,自己落下个容不得人的名声。今后还有谁恢来归顺你张才明呢?思来想去,便断了莫家山寨的接济。这次张才明让票儿来接手莫家山寨,一则是削弱了票儿的势力,二则是让票儿能管束一下蔡元明,这应该是张才明一石二鸟的真实想法。

蔡元明早就后悔了,当初就不应该归顺张才明的。自从张才明断了他的接济,莫家山寨的日子便有些窘迫了。他备感冷落之际,也曾动过另投别处的心思。比如赵振江那里,他也曾暗中派人联系过。可终因蔡元明是个奸懒馋滑的性格,名声在江湖上很不好,一直无人肯招降他。他便只能暂目在张才明手下委屈着。

票儿对蔡元明的为人行事多有耳闻。上莫家山寨之前,竟先在山下的几个村子里转了转,便知道了蔡元明经常到这几个村子奸淫掳掠,搞得老百姓惶恐不安,都对蔡元明恨之入骨了。票儿落实了蔡元明的诸多劣迹之后,就对岳久成苦笑:“师爷呀,那姓蔡的这样胡来,咱们这山寨便是坐不稳喽。”

岳成久听出了票儿的话外有音:“票当家的,你莫非是想除掉此人?”

票几点头:“我有这个心思。”

岳成久听罢皱眉,摇摇头说道:“咱们初来乍到,就杀人?姓蔡的还是个首领呢,怕是不好吧?再者说,你若杀他,总要寻个借口呢。否则,老当家的那里也不好交待呢!”

票儿摆摆手笑道:“杀人嘛,还用什么借口呢。老当家的那里,也没有什么不好交待的嘛。借用你一句字话,大将军在外边,皇上的话都可以不听。老岳啊,你真是读书读多了,什么事都做不了,都糊涂了呢。”

票儿就率队上了山,蔡元明带着喽罗们远远地迎了出来,票儿立时就黑下脸,二话不说,就让董凤池当即捆了蔡元明。蔡元明急得大吼起来:“票当家的,你是什么意思嘛?”

票儿冷笑:“什么意思?蔡寨主,我今天就是想杀了你!”

蔡元明惊了:“为……为什么?”

票儿骂道:“为什么?你把山下搞得乌七八糟,老百姓都恨死了。将来老子在这里还怎么立足?今天杀了你,就是平平山下老百姓的仇恨。董凤池,动手!”

董凤池拔出腰刀,生生的寒光一闪,蔡元明的人头就落了下来,旺旺的鲜血直扑了董凤池满脸。山寨的喽罗们唬得脸白,想跑也不敢跑,都傻傻地看着票儿。票儿破口骂道:“你们这些王八蛋,连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都不懂了吗?山下的村子都让你们祸害成这样,谁还能给咱们通风报信?老子岂不是聋了瞎了嘛?过去的事儿就不说了,老子且饶过你们一回。今天杀姓蔡的,就是杀鸡吓猴给你们看的。”说罢,就对岳成久说:“师爷呀,你带几个人,拎着姓蔡的人头,到山下各村转转,让老百姓看了出出气。”

涿州诈粮

票儿在莫家山驻下,便开始招兵买马。他从完县带来了近年的所有积蓄(用当代的话讲,就是小金库,比如,其中就有从王加林店铺要来二万银圆,张才明是不知道的。其实,,就是张才明知道了,他又有什么话说呢?谁没有几个私房钱呢),都投放到了山寨的扩建上。很快,票儿的队伍就扩充到了三百多号人的队伍。人多了,枪也多了,势力自然就壮大了。票儿当然还要瞒住张才明与牛桂花的耳目。票儿担心呢,张才明如果再次眼红插手,分流他的人马,那他就真得白忙活了。票儿就把手下分成了十几个分队,驻守到莫家山的各个山头。定期聚集。谈歌写到这里,想必读者心中已经明白,票儿与张才明最后分道扬镳,至此已见端倪。

民国二十四年(公元1935年),保定遇到了罕见的蝗灾(关于这场灾害,史书记载不详,一说从河南蔓延而来,一说从本地逐渐形成。还有另外说法,争论不一,读者或自己详考)。成群的蝗虫遮天蔽日,惊心动魄。保定以西百余里的土地几乎颗粒无收。许多吃不上饭的农民就纷纷背井离乡,逃荒乞讨了。一些

胆大的,则就地当了土匪。票儿的队伍就飞快地扩充了,一下子扩充到了千余人。有了这样一支队伍,倒是威风凛凛了,可是开支也就大了,见天就得人吃马喂,饷钱从哪里来呢?

岳成久发愁说:“票爷啊,人多了,开销太大了,怎么办?”

票儿也皱眉:“是啊,师爷呀,这真是个事儿呢,咱们商量商量。”

有人提议:“咱们到保定城去抢粮行啊。”

还有人讲:“票爷啊,咱们下山去绑他几个金票,也就够过日子了。”

岳成久疑问:“金票?从哪里绑?”

董凤池讲:“进保定城啊。城里有钱的人多。”

票儿摇头,坚决地说:“不行。保定城里有咱们的店铺呢。就那几条街,若是抢了,岂不是抢咱们的邻居吗?”

霍铁龙也说:“票当家的说的是呢,小门小户的,抢也就抢了,人不知鬼不觉。可也没什么意思。咱们如果去抢了保定的粮行,绑了保定城里的富户,动静就闹大了,万一露出几分马脚,咱的名声可就恶了。咱们的店铺就会冷了生意,今后的买卖也不好做了嘛。”

岳成久呵呵笑道:“铁龙呀,你说的对吗?那店铺可是夫人的呀,张越明当掌柜呢。即使冷落了生意,与我们何干呢?”

票儿嘿嘿冷笑了:“师爷呀,你的眼光儿真是短了尺寸啊。那店铺今天是夫人的,明天还不知道是谁的呢?铁龙说的对,不抢保定!咱们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又有人献计:“去涿州抢吧,那一带今年丰收了,有的是粮食。北平城里的一些富户,在那里也有住宅呢。金票还不有的是嘛!”

票儿想了想,就笑了:“说的是啊,上涿州。”

岳成久摇头说:“正是荒年,涿州城里的富户们肯定都加强了戒备,咱们不熟悉那里,而且涿州是东北军的地盘,兵强马壮,咱们惹不起的。不好办呀。”

票儿笑道:“好办不好办的,看看才能知道。岳师爷啊,咱们晚上商量商量,明天就走一趟吧。”

当天晚上,票儿就与岳成久商量到了半夜,真想好了一个办法。第二天一早,票儿就带着岳成久和他的卫队去了涿州。

一路无话。赶了三天的路程,就到了涿州城,票儿一行就住进了涿州城的“通京大旅社”,票儿以“贾明梓”老板的名字包下了十间上等客房。贾老板先交了定金,又对旅社老板讲:“真是给您添麻烦了,贾某得多住些日子,等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才能搬走。”

开店的还怕住宿的啊?旅社老板巴不得贾老板总住着呢。旅社老板满脸堆笑:“好说,好说!贾老板呀,您能住在我这里,就是小店的福气了。您几位就放心地住着。我们一定得把您伺候好喽。”

第二天,贾老板就和岳成久带着几个手下到涿州城里的商号去踩道儿。贾老板一眼就瞄上了涿州“华北粮行”。华北粮行是涿州最大的粮行,在北平周边地区,虽非首屈一指,却也是赫赫有名。这粮行是张学良的一个堂兄开的,名叫张学勇。传说,张学勇原是行武出身,在战场上受了伤,就退伍开了这家粮行。张学良还给张学勇掏了本钱呢。张学勇有了这个优势资源,粮行自然开得非常牛气。贾老板打定了张学勇的主意,就开始考虑怎么下手了。第三天,贾老板又与岳成久上街去逛,四下里转了转,就拣一处热闹的地处,租下了一家店铺。当天,又从城里雇用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伙计,打扫干净了。然后,就给涿州城内二十多个有头有脸的商界人物,送去了大红烫金的请柬,其中就包括华北粮行的张学勇老板。请他们到涿州城里最好的“范阳饭店”吃了一顿酒席。席间,贾明梓老板谦恭有礼,挨个儿打躬作揖敬酒,就算结识了。第二天,租下的店铺门前就挂上了“涿州金店”的牌子,叮当乱响地放了一通鞭炮,就算开张大吉了。金店的老板就是贾明梓,账房先生就是岳成久。金店的柜台里,摆满了金银首饰。珠光宝气。价钱也十分惊人。

再一天,贾老板带着董凤池到街上转悠,一搭眼,便在街上看到了一个乞讨的老汉。

老汉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疯疯癜癜的模样,衣衫褴褛,正蹲在一家饭庄的门口拣东西吃呢。店家小二出来就骂:“快走,快走。这生意都让你弄得晦气了。”

贾老板走过去,打量了一下老汉,目光就惊讶了,愣怔了一下,他突然上前给了店家小二两个嘴巴:“滚!你敢对他无礼?你找死啊?”

店家小二被贾老板打晕了,捂着脸喊起来:“你这位大爷哟,你凭什么打人呀?这要饭的是你爹啊?”

贾老板目光凶狠地瞪着店小二,怒吼道:“算你说对了,他就是我爹。你想干什么?”

董凤池也瞪着店小二,骂道:“快滚!”就把手枪掏出来,比画了几下。

店小二吓得胆子都碎了,忙不及地说:“好说,好说!您快把枪收了吧,我怕这宝贝玩意儿。我知道他是您二位的爹了,从今天起,您二位也就是我亲爹了,他就是我亲爷爷了。”说着,便抱头蹿回了店里。

贾老板看着乞讨老汉,双腿一软就跪下了,他捂住脸放声哭了:“我的亲爹啊,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让儿子好找啊,这些年,您可想死我了。”哭着喊着,就抱住了老汉。

那乞讨老汉也就抱住了贾老板,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情景,来得突兀,立刻就围了一街的人,拥挤着观看。

贾老板抱着老汉哭了一会,就爬起来,四下抱拳作揖。看热闹的便闪开一条道儿,贾老板便让董凤池背着老汉去了金店。金店的伙计们听说贾掌柜找到亲爹了,就赶紧沏茶倒水,嘘寒问暖,紧忙活起来了。

也有伙计奇怪,悄声问岳成久:“岳先生,贾掌柜跟他爹怎么失散的?”

岳成久哀声叹了口气:“我也就知道一句半句的,贾老板他爹过去是北平的买卖人,后来生意上遇到点儿麻烦,一时想不开,脑子就出了毛病,就在街上走散了。贾老板找了许多年了。真巧呀,竟然在这儿碰上了。这真是天意啊!”

贾老板让他“爹”在金店稍事休息了一下,就让董凤池和两个伙计先陪着贾老太爷去洗澡。洗完了澡,就去布店挑选了上好的面料,又去街上找了一个裁缝铺,给贾老太爷量了身材尺寸,就多付了手工钱,等不及嘛!当下就急活快工给贾老太爷做了两身新衣服。然后,贾老板就亲自带着他爹上街了,身后跟着几个随从。真是威剧阿,满街人都直了眼睛看他们。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就大摇大摆地进了一家大馆子,叫了一桌子好菜好酒,给贾老太爷压惊。吃饱了,喝足了,就拥着贾老太爷去涿州逛街。老爷子不疯了,也不傻了,神气十足地在街上指指划划,羡慕得满街上的人都说,看看人家,真是有一个好儿子啊。于是,满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一个大富商当街认亲爹的故事,也在附近临县传扬开了。好嘛,涿州城里来了一个手面阔绰的大老板,开着金店呢。有位名叫周桂亮的记者听说了,当即生发了新闻敏感,当天就写了一篇题为《金富豪当街认父》的新闻故事,登在转天的《涿州报闻》上了。看文章的风采,这位周桂亮记者应该是一位善写言情小说的高手,通篇文章用词惊艳凄美,状人状物活龙活现,行文风生水起,情节一波三折。读后令人很是感慨莫名。这篇文章,也就等于给贾老板的“涿州金店”做了免费广告喽,沸沸扬扬之时,贾老板立刻

成了涿州城内的新闻人物。贾老板非常感激,便让账房岳先生出面,盛情邀请这位周记者去了一家上好的饭店,吃喝了一顿儿,以表谢忱。

这一天,贾老板戴着大墨镜,坐着黄包车到了涿州最大的车行:范阳车行。《涿州县志》记载,范阳车行当时是一个很大的股份制企业,涿州许多财主们都人了股份,据说县长也在里边有干股呢。那可是机动车还不发达的年代呢,范阳车行当然气派而且气粗了。

范阳车行的老板名叫刘满富,金店开张那天,刘老板也被贾老板请去吃饭了。酒也喝了,饭也吃了,就算是朋友了。贾老板进门寒暄了几句,就对刘老板说:“刘老板,麻烦您了,我要雇佣五十辆马车。”刘老板见来这一宗大生意,嘴都乐得合不上了:“行!行啊!麻烦什么呀?您这是照顾我呢!”又随口问了一句:“您用这么多车,干嘛使呢?”贾老板有些无奈地苦笑了:“唉!运粮食,给一个亲戚帮忙呢。回头再跟您细说。刘老板,这车价嘛,我不跟您争较,您看着定。我只要好车好牲口,还得好车把式。”刘老板忙笑道:“贾老板啊,您放心,我肯定得出最好的车,给您派最好的车把式,车价上也不会涨了您的。刘某吃过您的酒席,咱们就是朋友了嘛!”贾老板连连点头:“好哇,好哇!刘老板,一会儿把粮食装了车,咱们就结账。”刘老板满口答应:“没事儿,您贾老板还能赖账吗?一会儿发了车再结账。”贾老板跟着这五十辆马车,进了华北粮行。

贾老板大步进了粮行,见了伙计,开口就说要买五十车粮食(一车二千斤)。伙计见来了大买卖,就不敢做主儿了,便赶紧领着去见二掌柜。二掌柜见贾老板来了,而且张口就要五十车粮食,他也吃不准价钱了,忙让伙计去喊在茶楼打麻将的张学勇老板。张老板一听,就乐坏了。这可是一笔大买卖啊。得,麻将也不打了,起身就颠颠地跑回来了。贾老板正在柜上等着呢,张老板就拱手笑道:“贾老板呀,您如何要这么多粮食呢?”贾老板摆手苦笑道:“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我也不瞒您,昨天晚上,我河南的表哥派人捎信儿来了,要我替他办这件事儿。我也是推不开啊,我这位表哥财大气粗啊。我只能照办。”张老板就要跟贾老板讨价还价:“贾老板啊,您也知道,这粮食的价……”贾老板摆手笑道:“价钱呢,您看着办。我是开金店的,粮食这行我不大懂。您也别太赚了,我也别太亏了。我这也是受表哥托付的事儿,办得公平合理就行。张老板,咱们都在这涿州城里做生意,来日方长,总得有个互相照应。您说是不?”张老板忙笑道:“那是,那是!贾老板果真是个痛快人呢!”当下就讲定了价钱。贾老板说:“张老板,装完了车,我就给您结账。”张老板便让粮行的伙计们去赶紧装车。

张老板吩咐完了,就让伙计赶紧沏茶,请贾老板进屋喝茶说话。贾老板就随张老板进了屋子,二人喝着茶,说着闲话,看着窗外,五十辆大车就装了一半多了。就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响,岳成久急匆匆来了,贾老板的脸色立时就黑下来了,他生气地问:“嘁,老岳啊,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昨天那批货的价钱算清楚了吗?”岳成久皱眉叫苦说:“老板啊,我哪还有空儿算账啊?老太爷死活缠着我找你。这不找来了嘛,我拦也拦不住呀!”贾老板还没说话呢,张老板就赶紧说了:“快请老太爷进来啊。”话音没落地,贾老太爷已经踏进门来了,进门就指着贾老板的鼻子嚷:“好你小子啊,你怎么光顾自己了,也不管我了。你得陪着我啊。”贾老板就满脸赔笑:“行啊,行啊!爹呀,您看,我这不正忙着呢,这样吧,我找人陪您打麻将。”说着,就掏出怀表看了看,悄声对张老板说:“张老板,真得劳烦您了。您找几个人陪老爷子打几圈儿?店里有点儿账没结清爽呢,我先跟老岳过去看看。唉,老爷子年纪大了,就喜欢打个牌。我真是不好喜这个,您就辛苦一下?先陪着他老有家玩会儿。他输多输少,都记在我身上。”说着,就掏出几张银票放在了桌上:“我先跟老人家下个本儿。余下的账,您先记着,一会儿我就过来结算。”张老板瞟了一眼那叠银票,心里估算了一下,少说也得一千多块钱。他故作惊讶地说:“哎呀,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啊。”贾老板苦脸低声说:“您不知道呢,老爷子手面阔绰,打小了他看不上呢。”张老板立刻眉开眼笑了,称赞道:“贾老板啊,您可真是一片孝心啊,放心吧,我一定让老爷子玩得开心。先忙您的!”贾老板就匆匆忙忙地跟着岳成久走了。张老板是个麻将迷啊,一听说贾老太爷爱打麻将,而且输多少都算在贾老板身上,心说,今天可真是拣了一个大便宜,准赢呀。便立刻让手下摆上桌子,又从粮行里找来了两个人,陪着贾老太爷打开了麻将。

一圈儿牌还没打完呢,五十车粮食已经全部装好了车,打捆完毕,即等出发。贾老板和岳成久就来了。贾老板就请张老板跟着他去旅社结账。张老板正赢在兴头儿上呢,舍不得放手,便指派二掌柜:“行了,你跟贾老板去一趟吧。”然后,就让伙计发车。岳成久便坐在了头车上,鞭子一甩,车铃一响,马儿奋蹄,五十车粮食便鱼贯而出,向着城外去了。

二掌柜便跟着贾老板去了旅社结账。张老板仍旧陪着老爷子热火朝天地打麻将。一会儿的工夫,老爷子把贾老板留下的那叠银票就输光了,又多输了一千多块钱,都记着账呢。唉!贾老爷子都糊里糊涂,牌都认不清楚了,一把牌也没和过呢。张老板暗自欢喜呀,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便宜,就让他捉了贾老爷子这个送上门来的大头呢。又打了两圈儿,就到掌灯的时候,仍然不见取钱的二掌柜回来,张老板有些不放心了,打出一张牌,便喊手下的一个伙计去旅社看看。不一会儿,派出去的伙计匆匆地跑回来了,着急地说:“掌柜的,那贾老板的几个房门都关着呢,门都敲不开。贾老板和二掌柜都找不到呢。”张老板心下起疑,就有些乱了,麻将也打不下去了,心说别出什么事儿啊。忙着找一个伙计替他打牌,他就匆匆去了旅社。在旅社门口,就撞见车行的刘满富老板也正来找贾老板呢。看张学勇一脸着急的样子,刘满富就笑:“张老板啊,金店的伙计说贾老板回旅社了,兴许睡觉呢。”于是,张老板与刘老板就一起挨屋敲门,竟都敲不开,两位老板就有些心慌,张老板就找店小二,让把门都打开。店小二拒绝说:“这不行啊,贾老板不在,怎么能随便开门呢?您二位是不是……”张老板心下起急,扬手就给了店小二一个嘴巴:“少哕嗦,快开门!”店小二就惶惶地把几间房门都打开了。唉,各屋都空着呢,哪有贾老板的影子呢,他们在最后一间屋子里发现了二掌柜,他被捆了个粽子模样,扔在了墙角里,嘴里还被塞了块脏布。早已经人事不知,昏过去了。

刘老板见状,眼一晕,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嘴一张就哭开了皇天。张老板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梦初醒啊。用现在的话讲,他在这第一时间就知道上当了。就赶紧回了粮行,一进门,先把麻将桌子掀了,就把贾老板的老爷子送到警察局去了。然后,就找警察去追那五十车粮食。警察们追到半夜,追出了上百里地,也没有见到那五十车粮食的踪影。是

啊,四通八达的涿州城,谁知道他们走了哪条路呢?

这是一件诈骗大案啊,当时的涿州警察局长扈钟石亲自出马,先封了“涿州金店”,抓了店里的伙计,连给贾老板写文章的那个《涿州报闻》的周桂亮记者,也派人去抓来了。扈局长亲自审问:“你给那个贾老板写文章,你们是不是一伙的,串通一气,欺哄百姓呢?”周桂亮登时生气了,大声抗议:“你们这是干扰新闻自由!我要在报上披露你们!”得,吵吵嚷嚷,一时就说不清楚了,扈局长听得心乱耳乱,就让人先把周桂亮记者关押起来。

(周桂亮,北京人。燕京大学毕业。民国时期当过记者。曾出版《京华风尘录》言情小说多种。颇为轰动,有“小恨水”之誉。解放后曾在《河北日报》任编辑至退休。曾著有《报人旧闻》、《如何当好校对》等。他在《报人旧闻》一书中,记述了票儿在涿州城里当街认父这件事。他在书中感慨道:

‘……当时绝没有想到这个名叫贾明梓的金店老板,竟能以此到粮行诈粮……周桂亮因写过贾明梓认父的报道,也牵扯进这一个诈骗案中,被关押了一个多月,也由此砸了他在《涿州报闻》的饭碗。后来交保释放。周桂亮也就此离开了涿州,去北平专心写他的言情小说了。)

扈局长再提审贾老太爷。唉!根本就没费劲。还没有动刑呢,贾老太爷就全招了。老爷子根本就不是什么贾老板的爹,他姓张。他是贾老板在徐水大街上拣来的一个叫花子,跟贾老板合作演出了这一场戏。扈局长气得大骂:“他娘的,你难道不知道他不是你儿子吗?”

姓张的老叫花子当下就笑了:“局长大人啊,我哪有什么儿子呢?我一辈子连媳妇都没有娶过,谁能给我生儿子呢?他硬要认我当爹,我干嘛不认他呢,有吃有喝的日子,谁不想过啊?赶明儿如果还有人认我当爹,我还当呢!”

张老叫花子如实交待了这出戏的全过程。前几天,他在徐水县一带乞讨,被“贾老板”遇到了,就先带他到了徐水县城的旅馆,吃了喝了,岳成久就开始导演老叫花子到了涿州要如何怎样。那天在涿州饭店门口,上演的那场“当街认亲爹”的戏,就是在徐水县城的旅馆里,被岳成久排练教好了的。为了加强真实感,岳成久让他跟贾老板演练了好几遍呢。就是为了达到哄骗涿州的老百姓,混淆视听的效果。贾老板到了涿州之后,三问两问,就知道了张学勇是一个麻将迷,于是,就在“通京大旅社”里突击教会了老叫花子。老叫花子说:“我哪儿会打什么麻将牌嘛,都是贾老板和那个姓岳的先生临时教的。我也就刚刚知道怎么叫和牌,什么万子饼子条子混子,还认不大清楚呢。”扈局长简直要气疯了,把张老叫花子下了死牢。张老叫花子还很高兴,他笑道:“这下又行了,我又找到白吃饭的地儿了。”

扈局长泄气地看看张老板与刘老板,他猛地一拍脑门子:“唉,贾明梓?人家还真都讲明白了,贾明梓?就是假名字嘛!同音不同字,你们二位啊,真是傻透了啊。”

贾老板虽然跑了,可是他的“涿州金店”还在昵。张老板与刘老板跟着警察们就赶忙去了金店,启了封条,打开门,满店的金银首饰闪闪放光都在货架上摆着呢。这些都能顶账啊。张老板与刘老板总算是松了口气,可是猛一想,觉得不妙,赶紧找行家来看了,这才知道,这都是一堆铜铁制作的假货。再审金店里的那几个伙计,竟都是票儿雇用来的当地人,一问三不知,警察局关了几天,也就都交保释放了。

张学勇老板因为被人骗走了十万斤粮食,急火攻心,一下子就病倒了。情知,那是个粮食金贵的年代啊。这一个大窟窿,怎么能填上呢?张学勇多年积攒下的利润都搭进去,也还不够呢!张老板汤药丸药吃了不少,稍稍有了点起色,便灰溜溜地悄然离开了涿州城,从此不知下落了。没多久,华北粮行就关张停业了。那范阳车行也跟着垮了。能不垮吗?五十辆大车,全都给人家诳骗走了,还搭上了五十个车把式。刘老板很干脆,不等股东们来兴师问罪,就赶紧找了根儿麻绳儿,上吊了。只有“京通大旅社”,收了贾老板定金,让贾老板一行连吃带住了十几天,细算下来,不赔不赚,勉强够本了。旅社老板是涿州县长的大舅哥,警察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就是找他问了问情况,也没有怎么着。那租赁的“涿州金店”的店铺,竟然只收了十天的租金。那房主被警察局捉去审问,问他为什么只收了十天的租金?房主委屈地叫苦:“哎呀,人家就说租十天。还不让我出去说,我能讲吗?”

这是民国二十三年秋天(1934年)的事儿,在《涿州县志》里记载得明明白白。

上个世纪末,谈歌曾在涿州市挂职锻炼。闲暇时一度心血来潮,曾去寻找过华北粮行与范阳车行的旧址,却已经踪迹不见。听当地人讲,此处于六十年代已经拆除,修建了一级公路。谈歌站在公路一侧,极目远眺,恍惚间,依稀看到票儿和岳成久等人,一路说说笑笑,驱赶着五十辆装满了粮食的马车,浩浩荡荡,鱼贯而驰,在秋高气爽的公路上渐行渐远了。那丁丁当当的车铃声,似乎仍在谈歌的耳边清脆而欢快地鸣响。

牛桂花再设计

干过了涿州粮行这一遭大票,大大地补给了票儿在莫家山寨的需用。他的队伍由此越来越强了。据保定的文史专家张聚明先生考证,当时票儿的队伍人数与装备实力,已经大大超过了张才明。张聚明先生分析,如果张才明不对票儿采取什么措施,或者说牛桂花对票儿不再继续加害,或许票儿的队伍就不会独立出去。即使票儿另起炉灶,与张才明分道扬镳,两下里也会相安无事的。保定也只是再多出来一绺子土匪而已。可是,牛桂花对票儿步步紧逼,就迫使票儿与张才明最后决裂了。也有专家分析说,牛桂花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对票儿痛下杀手。牛桂花谋害票儿的决心,是由张才明身体原因引发而起。

张才明由于年轻时蹲大牢,把本来很壮的身子骨儿蹲得弱了。他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呢,总是夜半咳嗽,不能成眠,渐渐地他尿中就带血了,终日里出着虚汗。牛桂花看出张才明的身体每况愈下,不一定什么时候的事儿呢。她就暗中操持张才明身后的事情了。此时的牛桂花已经有了自己的心腹。比如聂双会那几个太保,都已经铁心围着牛桂花转了。这些心腹也多次私下怂恿牛桂花让张越明从保定回来,明确他二当家的位置。而且,张才明也一句半句地透露出让张越明接班的意思。虽然形势逐渐明朗了,牛桂花还是有一层担心,保不准某一天张才明脑子一热,把山寨交给了票儿,那样一来,可就闪了张越明。还有一个重要的起因,即票儿对她长期敌视而且傲慢无礼的态度,已经耗尽了牛桂花的全部耐心。为了稳固张越明在天马山寨的地位,牛桂花只有用阴谋来解决票儿的问题了。她思忖再三,决定对票儿采取极端的办法。《保定三套集成》上讲,牛桂花先后给票儿用过三个阴谋,都险险将票儿置于死地。第一个阴谋,即前边讲的,她要借赵振江之手除掉票儿,此计不成,牛桂花又生一计。她想到了保定城内的警察局长姜字霖。

前边讲过,杨中长在保定掌管店铺的时候,牵线搭桥,引荐张才明在保定结识了许多

朋友,其中也有不少在政府做事的官员。这些官员中,就有保定警察局局长姜宇霖,他是张才明的铁杆弟兄,张才明每年都要送给姜字霖数目可观的银圆。只是张才明名声太大,不便总是亲自出面与姜字霖联系,让别人去送银子他也不放心(万一从中截留了呢?)。于是,每次给姜局长送钱,多是由牛桂花接洽。《保定旧闻录》上讲,姜宇霖是保定军校的毕业生,有文化,人样子长得英俊,很得女人们喜欢。那牛桂花本是戏子出身,对男人的长相,非常挑剔(大概是职业病?),欣赏到了姜局长这等英俊人物,自然爽心悦目。一来二去,眉目传情,牛桂花就喜爱在了心里,彰显在了脸上。且张才明身体虚弱,房中那点事儿,早已经疲于应付了。牛桂花正值虎狼年纪,怎么守得住呢?姜宇霖这般人物,也是在风月场中惯了的老手,遇见了牛桂花这般主动投怀送抱的漂亮女子,岂能方寸不乱?保定坊间至今留有传说,姜宇霖与牛桂花勾搭成奸之后,便在保定西关大街买了房子,二人常常到那里去颠鸾倒凤。这件风流事,街面上已经传说得烂了耳朵,只是瞒住了张才明一个。牛桂花思来想去,就拗口害票儿的事儿托付给了姜宇霖。这时的姜宇霖,也正在发愁,保定匪患猖獗,他身为警察局长,总抓不住几个像样的土匪,当然就是失职了,上司对他多有训斥。杀票儿这件事,二人一拍即合,姜字霖就满口应承下来了,捉住票儿这样个有名头的匪首。姜宇霖也好向上边邀功请赏啊。接下来,姜宇霖就要具体谋划刺杀票儿的方案了。票儿平日里很谨慎,出门并不规律,进保定城,也是多有人跟随。姜宇霖做了一番调查之后,就把枪杀票儿的地点设在了东关大街的逍遥茶棚。

读者且莫从字面上理解,逍遥茶棚并非是喝茶的悠闲地处,它实际是保定城内一个小吃大棚。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一个大排档市场,或者叫小吃一条街。棚里可容纳二百余张桌子,多是下层人来这里消费,棚内冷拼热卖种类繁多,诸如驴肉火烧、杂面条、杂豆粥、小米煎饼、棉籽油炸的油饼、花卷儿、素包子、肉包子等各种保定特色的早点与快餐。棚里也有说书的、唱曲的、下棋的、赌牌的、算卦抽签的种种。当然也有喝茶说事儿的。实实在在又是一个大众文化娱乐场所。城里的富人们自然不屑于来此,都说这里是乌烟瘴气鱼龙混杂的地方。这里却是引车卖浆者流的天堂啊!票儿大凡进城,很喜欢独自一个人来这里坐坐。霍铁龙后来回忆说,票儿似乎骨子里就喜欢这种下层人生活的场所。

那天票儿进城,安顿下之后,就独自来到了逍遥茶棚。他来时也很警觉,留心观察了一下自己身后确实没有尾巴,才拣了一张桌子坐下,要了几块点心一壶茶,四下里再细看了,也没有什么异常。他眼前是几个大碗喝酒的壮汉,应该是做苦力行当的。他身后是几个下棋和赌牌的。旁边还有两个唱小曲儿的。他便安下心来喝茶吃点心。而票儿却不知道,逍遥茶馆的几个伙计,之前已经被姜宇霖收买了。票儿的容貌,也已经让几个伙计记住了。票儿进了茶棚,伙计们便把消息传报出去了。票儿喝了一杯茶,听了几句小曲儿,他突然感觉今天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有两个伙计嘀嘀咕咕,神色也与往常不大一样了。他看到了茶棚外边有一些警察正悄悄聚集,尽管那些警察穿着便衣,他还是看出了那些人就是警察。他便掏出一块银圆,放在桌上,刚刚起身要走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伙计举起毛巾扬了扬。茶棚外那些便衣就听到命令一般,纷纷拔枪冲了进来,逍遥茶棚立刻乱了。茶棚外边埋伏的警察也冲了进来。就有个警察放了一枪,打在了茶棚的柱子上(后来市井传说,这个警察是个新手,过于紧张,枪就走火了),茶客们惊得纷纷躲避,茶棚里一时狼奔豕突。票儿还不及多想,警察和便衣已经冲到了他眼前,为首的一个大个子警察,票儿认识,此人名叫李鹏飞,是警察局的侦缉队长。当年票儿在城内经营店铺的时候,就与此人熟识,也没少给这位李队长送过钱。李鹏飞径直向他走过来,拱手笑道:“票当家的,许久不见了。”说着话,哗啦啦就冲过来十几个警察,如临大敌,围住了票儿。票儿要掏枪,却已经迟了。他身后又扑过来几个警察,当下就按住了票儿,下了票儿的枪。有人还从票儿的兜里搜出十几块银圆。李鹏飞冷笑:“票当家的啊,江湖上都传说你的枪法厉害,大洋也厉害。今日你没有了枪,也没有了大洋,票当家的还有什么办法能脱身吗?”

票儿哼了一声:“李队长,如此兴师动众,你是不是抓错人了呢?”

李鹏飞苦笑道:“票爷啊,我不会看错人。李某收了人家的钱财,便要与人消灾。有人要买你的人头,这与李某无干系呢。”

票儿重新坐下,喝了口茶,淡淡地问了一句:“请问李队长,是哪个要买票儿的人头呢?开得什么价钱?”

李鹏飞摇头笑了:“这个么……就不便让票当家的知道了。”

票儿也笑了:“是了,是了,李队长拿了人家的钱,自然要替人家办事嘛。只是想不到呢,票儿竟然落到你们这群王八蛋的手上。我真是有点儿对不住自己了。你们是想在这里杀我呢?还是换一个地方?”

李鹏飞四下看了看,就冷冷地一笑:“按说呢,让票爷死在这里,实在不大体面,应该再换一个清静的地方。可是,李某担心夜长梦多,还是就在这里送票爷上路吧。”

票儿没有说话,他后来说,他当时认定自己肯定逃不过去了。

李鹏飞举起枪来,刚刚瞄准了票儿,就听到远处有人说话了:“李队长,你觉得在这里杀人合适吗?这可是个买卖热闹的地处,弄得全是血腥晦气,今后的生意还怎么做呢?”

李鹏飞怔忡了一下,转身去看,不远处的一张茶桌旁,竟然还稳稳地坐着一个戴草帽子的汉子,草帽遮着脸,不紧不慢地喝着茶,茶桌上摊着一盘棋。李鹏飞看不出这汉子长的什么模样。他感觉很奇怪,是啊,此时茶棚里的人都跑光了,为什么这一个汉子还安之若素地坐在这里呢,还能若无其事地喝茶呢?这是个什么人呢?

票儿也觉得奇怪,这是个什么人呢?他突然觉出这个人虽然被草帽盖着脸,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熟悉这个人,声音也有些熟悉。在哪儿见过呢?

李鹏飞大怒,高声喝问:“你是什么人?”

戴草帽的汉子淡淡地说:“喝茶的。”

李鹏飞火了:“滚出去!”

汉子哼了一声,依旧淡淡地说道:“李队长说错了,应该是你们滚出去!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作为国家执法者,竟敢在这里公然持枪杀人,岂不是成了土匪?”

李鹏飞高声吼道:“把他抓起来!”

汉子哈哈大笑起来:“票儿啊票儿,你真是没用呢,你怎么会落在了这帮人的手里呢。你还不快走?”话音未落,汉子就扬起手来,如箭的黑白棋子就满棚飞射起来,棋子飞到之处,都是惨叫之声,警察们立时躺倒了一片。李鹏飞愣怔之际,面门就着了两颗棋子,他立时丢了手枪,抱头痛叫着躺在了地上。此时,就有警察开枪了。乱枪如热锅炒豆子一般暴响,黑白两色的棋子仍然满棚飞射着。

票儿已经醒悟过来,惊叫一声:“师父……”

汉子大喝一声:“还不快走。你还等什

么?”

票儿立刻跃起身子,抬脚踢翻了刚刚冲上来的两个警察,就腾空拔步,转眼一蹿几蹿,出了茶棚。此时街上已经大乱,有更多的警察冲进了茶棚。

票儿出了茶棚,夺路就走,他此时一头雾水,他搞不清楚,师父怎么会在这里与他相遇。莫非师父一直暗中跟着自己吗?

票儿躲进了自家的店铺(天马山寨在保定开办的店铺,自票儿走后,都被张越明接手掌管。票儿却瞒着张才明偷偷留了两处店铺。这店铺都是顶别人的名头开办。张才明不知道,警察们自然也不知道)。当天晚上,他就派董凤泡与霍铁龙出去打探,这二人出去了一会,就回来告诉票儿,茶棚里一共死伤了二十多个警察。李鹏飞有一只眼睛被打瞎了。那个戴草帽的无名汉子不知下落。

董凤池惊讶地问:“当家的,那汉子是谁啊?听警察们说,此人一身的好功夫呢。”

票儿闷了一刻,就长叹一声:“是啊,我怎么知道他是谁呢?”

此次惊险遭遇,票儿一直怀疑是牛桂花收买了警察干的。可是票儿没有证据,也不好发作。票儿只是出入更加小心了。

牛桂花之死

牛桂花知道票儿从逍遥茶棚逃脱后,十分生气,她下山进城,见了姜宇霖,劈头盖脸地大骂姜宇霖笨蛋,都要煮沸了的鸭子,怎么能让他又飞了呢?

姜宇霖沮丧地说:“唉,桂花啊,也是票儿那狗东西命不当绝呢,本来撒下了天罗地网,谁知道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呢?谁能想到呢?”

牛桂花恨道:“宇霖呀宇霖,你手下都是些饭桶角色。那个李队长也是个草包呢。那么一群人就围不住个票儿?他们手里的枪都是烧火棍?”

姜宇霖皱眉:“唉!也怪不得他们呢。听李队长说,那戴草帽的汉子,简直就是个千手罗汉呢。那手里的棋子就跟下雹子似的。李队长的一只眼睛还弄残了呢。”

牛桂花只得暂且恨恨地作罢。

季节就进入了八月。票儿派人给张才明捎信,说中秋节这天,他有一笔生意要做,就不来天马山与老当家的共度中秋了。按照礼节,他给张才明送了些礼物,其中有从大户人家抢来的几坛陈年好酒。牛桂花计上心来,暗中派几个亲信喽罗,把票儿送来的几坛酒事先偷偷打开,放了砒霜,再封了。牛桂花料想,这一个陷阱,设置得应该是天衣无缝。票儿这一遭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了。

八月十五这天晚上,完县寨城的聂双会,保定城内的张越明,都上山来祝贺。聂双会还给张才明送来了两只羊,说这两只羊是路豹英的一片孝心,路豹英特意派人从口外买来,就是专为了八月十五这天,送给老当家享用的。稍稍遗憾的是,路豹英刚刚生过孩子,身体虚弱,未能亲自送来——她卧床歇息呢。张才明高兴得开怀大笑,夸奖了路豹英几句。嘱咐聂双会回去之后,一定要细心照料。

众人说笑着,月亮就从东山露头儿了。张才明就带着太保亲信们和贴身的喽罗,去了天马山的山顶喝酒赏月。

(这一个情节,读者看过或许心中起疑,谈歌写到这里,笔下也有些奇怪不解。试想,张才明就是一个土匪嘛,他怎么能有这种赏月的闲情雅趣呢。大概又是牛桂花鼓动的事由儿了,牛桂花是个戏子出身,这种赏月的雅兴,大概也是牛桂花多年唱戏,耳濡目染,从诸如《西厢记》之类的戏文里,照猫画虎学来的。唉,一个戏子,能懂什么赏月呢?唱唱戏还能助兴,若是将戏文里的东西生搬硬套到生活中来浪漫,那只能是败兴了。张才明啊,或许真是被牛艺术家即兴穿凿附会的即兴浪漫,搞晕了头?)

山顶上,牛桂花早已让人清扫了空场,摆好了几大桌酒席,张才明被人拥捧着坐下,赏月就算正式开始了。喽罗们围着张才明一劲儿奉承,张才明好话听得舒服了,便不时开心地哈哈笑着,并一劲儿夸奖牛桂花会办事儿。张才明让手下把票儿送来的那几坛好酒启封,赏给众喽罗都尝尝。自己也让喽罗倒上来一碗,端起来就要饮了。

牛桂花却拦住了说:“当家的啊,你且慢点儿用啊,我总是不大放心。先让别人尝尝吧。没事儿,你再喝嘛!”

张才明哈哈笑了:“你这个牛尾巴啊,心眼儿真是越来越多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票儿送来的肯定是好酒啊。这小子知道孝敬我呢。”

牛桂花还是硬拦下了:“当家的,我真是不放心啊。最近票儿越来越牛了。他眼里还有谁呢?还是小心点儿好啊。”于是,牛桂花就先让一个喽罗尝了一碗。

喽罗喝下了一碗,抹抹嘴夸赞起来:“好酒啊!”可就是半支烟的工夫,喽罗的脸色就变了,先是呼呼地喘着粗气,然后就痛叫了几声,便捂着肚子躺在了地上,又一会儿的工夫,就不动了。张才明让人去摸,已经死了。众人吓得脸白,张才明急忙让人把山寨上的郎中喊来,郎中细细看过了,说这人是被毒死的。

众人脸色大变,宴席上一时鸦雀无声。人们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或者说,人们都能感觉到整个山寨都在心跳。

还赏什么月哟?张才明气得眼睛都绿了,他看着那躺在地上的喽罗,身体已经僵硬了,他愤怒地一挥手,掸飞了满桌的酒菜。霍地站起身,又起脚踢翻了酒桌,就怒冲冲地回聚义堂了,他一路走,一路嗷嗷地高声吼着:“二十多年了,我他娘的养了一条白眼狼啊!”

当下,张才明就把几个太保和亲信召集到了聚义堂,张才明向这些人宣布,他把自己寨主的位置交给了张越明。张才明感慨万端地对张越明说:“越明啊,看来还是你这个十三太保忠心耿耿啊。你好好干吧。票儿嘛,我是指望不上了,他就是一条白眼狼啊。看来还是老话儿讲得好啊,狼肉贴不到狗身上啊。呸!”

牛桂花乘机建议张才明把票儿除掉,以绝后患。张才明正在气头儿上,当下就要集结队伍去莫家山,攻打票儿。牛桂花却拦住了,她建议张才明给票儿写封信,并建议这封信的语气要非常委婉,要票儿接到信,就来天马山寨商量重要的事儿。牛桂花的意思要把票儿哄骗到天马山来杀掉。可以省却许多事情。张才明认为有理,点头同意了,当下就让师爷李满江写了一封信,并让二太保杨中长明天赶早儿。去唐县莫家山去给票儿送信儿。

这件事情如果粗粗看来,我们或许会觉得张才明有点儿太莽撞,太没脑子了。你总要调查研究一番,落实了事情的原由真伪,再对票儿动杀心嘛,但是,如果我们从头到尾认真审视这个事件的全过程,就会发现,问题还有一个澡层的原因,即不仅是牛桂花急于想除掉票儿,而且张才明也渐渐看出了票儿的势力越来越大,不好驾驭,就决定对票儿动手了。这应该是张才明深思熟虑的结果。毒酒的事儿嘛,或许张才明已经心知肚明,只是由牛桂花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张才明提供了一个先是佯装不知,再而借机铲除票儿的理由与口实。

这里还要交待一下聂双会与张越明的态度。张才明怒气冲冲地与牛桂花商量如何对付票儿,还没有商量出个结果呢,先是聂双会向张才明请假,说不放心路豹英,他要先回去看看。张才明就准许他走了。山寨的土匪们都知道,聂双会结婚之后,对路豹英真是千般宠爱,像神仙一般恭敬着。路豹英刚刚出了月子,还在床上躺着呢,聂双会怎么能放心得下

呢?话是这样说,谁知道聂双会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他或许也是不愿意趟这道浑水,便找了不放心路豹英的借口,溜之乎也了呢。

聂双会前脚走,张越明后脚也向张才明请假,说保定城内的两家店铺,明天一早有两笔大买卖,他要赶回去亲自接洽。是啊,有钱就得赚啊!张才明也答应了。张越明就连夜下山了。唉!张越明果真有赚钱的生意急着要做吗?后来有人分析张越明的心理,他或许实在不愿意看到天马山寨即将发生一个内讧火并的血腥场面,才托辞下山了。可是,他这种临阵脱身的行为,牛桂花会怎么想呢?唉!管她怎么想呢,反正张越明是抽身走了。

张越明刚刚下山,张才明就与牛桂花商定了对票儿诱杀的办法。

写到这里,感觉有些乱了,谈歌目抽出笔墨,交待一下张越明:

此时的张越明已经有过两次婚姻了,第一次婚姻,女子名叫于秀枝,是保定西城于家庄的人。于秀枝的父亲于老万是村里大地主干崇文的长工。于老万后来得病死了,于秀枝就在于崇文家当了使唤丫头。有一次,张越明到阜平县办事儿回来,路过于家庄的时候,天色晚了。张越明一路鞍马劳顿,就借住在了于崇文家里,就认识了于秀枝。于秀枝长得模样好看,张越明一搭眼就看中了,就问于秀枝愿意不愿意。于秀枝看张越明一表人才,言语得体,就羞涩地点头了。张越明性子急,当下就给自己定亲了。其实,于崇文也早看中了于秀枝的相貌,本来想着娶过来做个填房,可是让张越明抢先了一步。于崇文惹不起这个张才明手下的十三太保啊,就只好捏着鼻子答应了。他答应挑拣一个黄道吉日,亲自把于秀枝送到山上去成亲。可是张越明是个说干就干的脾气,当天夜里,张越明就在于崇文家里办了喜事,还以女婿的身份,孝敬了于崇文一百块银圆。第二天,就把于秀枝领到天马山上来了。

读者看到这里,切不要埋怨张越明冒失。情知此时的中国已是西风东进了,保定也不能例外。张越明一直在保定城里打理店铺的生意,电影和文明戏想必是看过了不少,他的思想方式已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新生活的影响,他当然会追求这种自由恋爱方式的婚姻。一见钟情的浪漫之举,更是他从电影里学来的拿手好戏。可是,他没想到呢,他这种自己做主婚姻大事,先斩后奏的行为,很是让牛桂花生气了。

牛桂花没有提防张越明竟然半路上领回了一个媳妇儿。男婚女嫁应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你张越明也太胆大了吧。你眼里还有没有老娘了?牛桂花本来已经给张越明相中了保定城内的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那户人家也惹不起牛桂花,也答应了。可是张越明这样一来,就等于把牛桂花的脸面抹了。恨乌及屋,牛桂花横竖看不上于秀枝,一肚子恶气,都撒在了这个儿媳妇身上了。于秀枝上山之后,就很受气,在山上窝窝囊囊住了没一年,也没有给张越明生下孩子,就郁郁寡欢地死了。也有传说,于秀枝是被牛桂花下毒害死的(依照牛桂花专横跋扈的性格,很有这个可能)。于秀枝死了之后,牛桂花还要给张越明提亲。可是张越明总是推托,不肯答应。

张越明为什么不肯答应呢?按照《保定三套集成》上的说法,于秀枝死后,张越明在保定城里又有了一个相好的女子,名叫李巧珍。李巧珍是一个河南女子,家乡遭了洪水,全家失散,她只身流落到保定,就在城内的酒楼茶肆唱小曲儿,哄得客人们高兴,挣几个小钱,以此谋生度日。那天,张越明去西大街“得月酒楼”赴宴,遇到了。听李巧珍唱了一曲《五更寒》。这是个酸曲儿。李巧珍唱得悲悲切切,声声入耳。张越明或许牵动了对于秀枝的思念之情,竟是听得心如刀割,泪流满面,再看李巧珍梨花带雨的俊俏的模样,张越明的心中更是十分地爱怜了(是知音?或是粉丝?)。酒宴散了,他就把李巧珍带到了自己的店铺,二人由此就住到了一起。张越明担心牛桂花再次加害,就不敢带李巧珍上山来。张才明与牛桂花等人商议怎么谋害票儿的时候,张越明一旁正在心猿意马。是啊,古往今来,大凡青年男女正爱恋得如火如荼,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受,便不是一句夸张作态的虚话了。张越明正是年轻,哪里按得住心中如饥似渴的念头呢?这才以处理生意为托辞,急急忙忙地走了。或许如此?谈歌手边没有一点儿历史材料可以佐证,只好认定这一个传说。如实记录在此,由读者自己推想了。

但是,无论什么原因,张越明抽身一走,就躲过了他命中的一劫。

张才明与牛桂花自以为此事做得机密周全,却万万想不到,身边的心腹就有票儿的眼线,只说张才明的两个师爷,李满江与周士良,早已经暗中做了票儿的卧底。李满江与周士良暗中紧急商量了一下,得赶紧通知票儿。周士良就悄然从后山的小道溜下山去了。

周士良是个人物,至今保定坊间还流传着不少他的传说。周士良是保定清苑县郑村人,家中殷实,丰衣足食。他是秀才出身,自然是一肚子文章,还写得一笔好字。废除科举之后,他断了企登龙门的念头,就应聘进了保定政府衙门,当了一名抄录誊写的文书。因为有一个清苑的乡亲被冤屈了,官司就打到了保定。可是官府勾结,仍旧判了这位乡亲的死罪。他便抱不平,替这人写状子,上告到省法院。终于使案子翻了过来。由此,他便得罪了上司,被人家找了个借口,要赶出县衙。他心中不服,就与上司争执起来了,越吵越僵,他一怒之下,就没有了理智,拾起桌上的砚台,砸了上司。本来就是出口恶气的事儿,谁知道事有凑巧,正砸中了上司的太阳穴。上司竟然呜呼哀哉了。周士良人命在身,就惶惶地投奔了路文友。在路文友手下当了一名专职写信的师爷。路文友死后,张才明也没有怠慢他。于是,他仍在张才明手下当师爷(后来,他又在票儿手下当了师爷。抗战之初,他死得十分壮烈。此事按下,后面再说)。

周士良慌慌地到了山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了山下的村子,找熟人借了一匹快马,一口气不歇赶往了唐县莫家山。到了莫家山下,天光已经亮了。山下放哨的喽罗看到了,便引着气喘吁吁的周士良上山来了。票儿就忙起床迎接周士良。票儿眉开眼笑地说:“周师爷,你赶了一夜的路,会不会有什么喜事儿要告诉我呢?”

周士良喘气定了,长叹了一声,就摇头:“唉!能有什么喜事儿哟?是丧事儿哟!”就把张才明与牛桂花的阴谋设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票儿。

票儿听周士良说罢,便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不仅是对牛桂花的绝望,也是对张才明的最后绝望,更是对自己今后在天马山寨的人生道路的彻底绝望。此前票儿动过几回与张才明分道扬镳的念头,只是他还没有最后决定。即使决定,他也会找一个恰当的理由,与天马山寨兵不血刃地和平解决。他却没有想到,张才明与牛桂花竟然要对他痛下杀手了。他能怎么办呢?十几年来土匪生活的行为模式告诉他,只有心狠手黑,才能摆平眼前这一个突发事件。他深思了一刻,就拿定了主意,他让岳成久把霍铁龙董凤池几个心腹弟兄召集来,在众人面前,票儿把这件事摊开讲了,商量怎么办。心腹们也看出票儿起了杀机。霍铁龙恨恨地说:“当家的,你看怎么办,咱们就怎么

办!”

董凤池就喊起来:“当家的,什么亲情啊?这已经明摆着要杀你了,你还等什么呢?”

票儿淡淡笑道;

“我还能等什么?这一回是老当家的要对我下手了。我得去当面问问他。我要问他为什么这样薄情无义。”

岳成久急忙说:“当家的,你可千万不能去呢。你若去了,肯定要出事儿的。人家已经张好了大网,就等你这条鱼儿进去呢。”

周士良也说:“票当家的,你真是不能去啊,要不……你改天把老当家的单独请过来,你细细地解释一番,消除了误会,或许也就没事儿了。你们终归还是父子一场嘛。”

票儿冷笑道:“周师爷呀,你说得轻巧,改天?还有改天吗?就算我躲了初一,还能躲得开十五吗?躲了十五,还能躲得过三十吗?这一回,是他们铁了心要害我,我肯定是躲不过去了。这种事,就是弹上膛!箭上弦!刀出鞘!我这就去天马山,乘他们还没动手,我先动手,打他们一个冷不防!看谁快吧。说书的讲过,擒贼先擒王。先打牛桂花!”

董凤池先自嗷嗷叫起来:“对!反了吧!当家的,先杀了牛桂花,重打锣鼓另开张!”

岳成久犹豫地说:“如果现在起事,便是仓促了,我们准备得还不……”

霍铁龙打断了岳成久:“师爷啊,你这嘀咕的性子,干不成大事呢。”

票儿看看窗外,已经是日上三竿,便对周士良说:“周师爷,你且先回去,免得老当家的疑心。我们几个再商量商量。”

周士良点头称是,就匆匆起身下山去了。

周士良刚刚走,二太保杨中长就来送信儿了。票儿亲自到寨门前迎了,杨中长把张才明的信递上。票儿拆看了,当即点头:“好!既然老当家的有要紧事商量,我这就去见他。可咱们也得吃了饭再走呀。”当即就安排宴席招待杨中长。杨中长则摆手笑道:“十二弟呀,咱爹找你有急事商量呢,你还是赶紧跟着我走吧,去晚了,咱们怕是都得挨骂呢。咱们路上再打尖吧。”票儿想了想说:“二哥呀,这样,你先走一步,回去报信,说我随后就到。我还得准备一些礼品,一并带去。我已经多日不去见爹了,空空着两手,总是不好意思嘛。”杨中长想了想:“也好,我先走,你收拾了东西,随后就走。”票儿笑道:“二哥呀,还请你转告夫人,劳她大驾,到山寨门口来迎我一下,我要先孝敬她一份礼物,这礼物可非同一般呢。好东西呢。”杨中长疑惑地问:“十二弟啊,你有什么好东西呀?”票儿摆手笑了:“二哥呀,不可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当然是最好的东西了,到时候夫人就知道了。”

杨中长呵呵一笑,就毫无戒备地下山了。票儿一直送到山下,见杨中长飞马而去,票儿收敛了笑容,虎地转过身来,果断地对岳成久说:“岳师爷,事情就不用再商量了。吃过晌午饭,我就带卫队去天马山,你随后带五百个精干的弟兄跟上。上山之后,如果有人抵抗,格杀勿论!”

看着票儿满脸的杀气,众人就不敢再说什么了。票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笑道:“老岳呀,把咱们抢来的陈年老酒都带上,我想,明天晚上大概要有一场好宴呢。”

票儿三口两口算是吃了晌午饭,便带着卫队匆匆下山,去了满城天马山寨。人急马快,起晌的时候,票儿就到了天马山的寨门口。守寨门的土匪们见票儿来了,一边向里边传话:“十二太保来了!”一边欢欢地把寨门打开了。票儿嘻嘻哈哈地走进山寨,跟守门的喽罗们说笑了几句,就看到牛桂花带着几个随从远远地迎了出来,牛桂花嘻嘻笑道:“票儿啊,你给我带什么来了?我听二太保说,是格外好的东西呢。”

票儿哈哈笑道:“夫人啊,当然是好东西了。”

牛桂花嘴一撇:“真不知道你能弄来什么好东西,总不会是东海龙王爷的宝贝吧?”

票儿四下看了看,神秘地笑道:“夫人啊,你真是猜不到的。”

牛桂花越发的来了兴趣,笑呵呵地问:“到底是什么呀?”

票儿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眼睛一瞪:“我给你带来的是枪子儿!都是送给你的!”说着话,他就已经拔出了手枪,向牛桂花开火了,他身后的卫队也一齐凶猛地开枪了。

牛桂花和几个随从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都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当即就被打成了筛子。票儿走过去,打量了牛桂花血肉模糊的尸体,冷冷地笑道:“夫人呀,我送给你的这东西好不好呢?”

这一个情节,无论写来或是读来,都让人感愤莫名。牛桂花呀,你本是一个戏子嘛,既然不幸落入匪窝,若是苦干不能脱身,就应该明哲保身。若是思念旧人,或是在土匪窝里呆得腻烦了,就应该伺机逃走。你又何必在其间生出这许多的是是非非来呢?或许你是唱戏唱久了,真把戏文里那个占山为王的穆桂英当做了你的偶像?唉,戏文当得真吗?戏唱砸了,可以再唱。人要砸了,那可就万劫不复矣!

张才明之死

牛桂花突然暴死,天马山寨立刻像被挑飞了的马蜂窝,把守寨门的喽罗们惊恐失色,狼奔豕突地乱作了一团。土匪们绝对没有想到,票儿内讧了,而且还杀了夫人。按说,土匪们就应该立刻拦下票儿。是啊,天马山寨可谓戒备森严,由路文友与张才明两代人苦心经营了多年,明垒、暗堡、地道、消息,处处机关,绝对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阵势。票儿若想短兵相接之后长驱直入,绝对不可能。可是,天马山上的喽罗,有许多是从完县的土匪队伍划归到张才明手下的,他们见到票儿闯进了山寨,就如同猎狗遇见了旧时的主人,竟是格外亲切,他们哪里还能抵抗呢?干脆“哗啦啦”四下闪开,让出一条通道,任凭票儿一路横行了(如此说,票儿竟敢轻装简从杀上山来,大概也是料到了这些旧部断不会阻拦他的)。转眼之间,票儿已经带着卫队闯进了内寨,大步冲进了聚义堂。

杨中长吃过晌午饭的时候,便回到了天马山。他对张才明说,票儿随后就到。张才明便坐在聚义堂里,与杨中长几个太保和亲信说着闲话,等候着票儿。他刚刚听到了外边乱哄哄的动静,心下疑惑,正起身要出去看看呢,竟然看见浑身杀气的票儿闯进来,张才明登时有些惊恐了,他重新坐下,生硬地问了一句:“票儿,你……想干什么?”

张才明的左右几个亲信,已经纷纷把手枪亮了出来,有的还把贴身的刀拔出来,一个个虎视眈眈地对着票儿。

两下里对峙,未曾动手,刀光剑影已经

地闪动。聚义堂里的空气似上了箭的弓,一触即发。

票儿四下环顾,收敛了脸上的戾气,竟是轻松地笑了:“爹啊,我把夫人杀了。”

张才明惊叫了一声,立时换颜变色,虎地站了起来,手颤颤地指着票儿:“你……好大的胆子啊?你……你怎么敢杀了夫人呢?”

票儿的表情不急不躁,顺手扯过一把椅子,不卑不亢地与张才明对面坐了,他苦笑一声:“爹啊,并非是票儿无礼,是夫人无礼在先,她想干掉我的。”

张才明瞪着票儿,唉!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了。他恨恨地坐了,怒声问道:“票儿啊,你今天想怎么办吧?”

票儿目光如炬,盯着张才明说:“爹,咱们先不提这件事儿了。人死如灯灭,票儿现在就是后悔杀了夫人,也来不及了。今天晚上,

我请您老人家吃饭,山寨里的大小头目都来作陪。我带来了十几坛陈年老酒,弟兄们都尝尝。夫人不是说我要下毒了吗?那好,宴席之上,票儿先喝!您总会放心了吧?”

张才明刚刚要说话,门外慌张地跑进了一个报信的喽罗:“当家的,不好了。岳成久带着莫家山寨的队伍冲上山来了。他们已经到了……”

张才明惊愕地张大了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此时已经倏然明白了,天马山寨已经被票儿掌控了,否则票儿不会这样神情坦然。他心中一阵沮丧,颓然对喽罗挥挥手:“我知道了。你出去吧。”他又朝身后摆了摆手,让身旁的亲信都把刀枪收了,他的口气松软了些,即对票儿说:“好吧,晚上吃饭。边吃边说。票儿呀,到时候,你一定得给我说出个子午丑卯来。”

票儿淡定地说道:“爹,您放心。我一定要说个明白呢。您若累了,就先歇了吧。”

张才明哼了一声,就恨恨地站起身,走出了聚义堂。

票儿哈哈笑了,让霍铁龙传命令下去,晚上在聚义堂大摆宴席。

炫耀了一天的太阳,终于筋疲力尽了,一路蹒跚着坠落到山下去了。漫无边际的苍茫暮色,轰轰烈烈地涌了上来,天马山寨笼罩在一片心事重重的暮霭之中。

聚义堂里摆下了二十几张桌子,近百支马灯点亮了,山寨的厨房里紧张地一通忙乱,抬菜的喽罗们鱼贯而入,各种冷拼热炒你追我赶地端上桌来。岳成久带来的那十几坛酒也都启封了,聚义堂里弥漫着浓烈的酒香。只是,偌大的聚义堂上却没有了欢快笑声。肃杀的气氛,杳无声息在人们的头顶涌动。

待山寨里的大小头目就坐了之后,张才明颐指气使走进了聚义堂。他的左右与身后跟着几个太保和保镖,前边由杨中长引路。张才明气哼哼地坐在了上首。几个太保和保镖如临大敌,荷枪实弹地站在他身后。票儿也走过来,坐在了张才明身旁。张才明低头一看,桌上却没有他的碗筷餐具。张才明恼了,瞪了票儿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票儿冷眼看了看张才明:“爹啊,你没看出什么来吗?”

张才明瞪着票儿,恶声问道:“我看出什么来了?你想让我看什么?说!”

聚义堂上寂静得可怕,似乎所有的声音都一下子死得干干净净了。惟有几只苍蝇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来飞去,拼力追逐着,似乎演绎着一个追杀的故事。

票儿挠了挠头,笑了笑,似乎面有难色地说道:“爹啊,这碗饭你不能再吃了呢。”

张才明冷笑了:“票儿啊,你想杀我?没那么容易吧?”

张才明的话音刚刚落地,他身后的几个太保与保镖都呼啦啦地亮出来刀枪。枪口刀尖都对向了票儿。

票儿看了看那几个太保与保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扫荡着聚义堂的四壁。笑声落下,又听到一片暴喊声,聚义堂就闯进了百十名精壮的土匪,手里都端着长枪短枪,所有的枪口都瞄准了张才明。

聚义堂里寂静得如坟场一般,坐在餐桌前都不及举筷的大小头目们,都惊得脸上没有了血色,他们都能感觉到凶险的杀气,在头顶轰轰滚动。

写到这里,谈歌讪笑了,此情此景,正是箭在弦上。想必聚义堂上那满盆满碗满桌的酒菜,散发出的诱人香气,并与土匪们刚刚撩拨起的旺盛食欲,都一同荡然全无了。

张才明怔忡了一刻,鄙薄地笑了:“票儿啊,你真是呢,人长大了,心也大了,果然长出息了呢。看样子你是真的要抢山夺寨了。咱们总归是父子相称了一场,即使翻脸,也不必闹得鸡掐狗斗,让江湖上的英雄们笑话。那好,你今天想怎么杀我,你划出个道儿来吧!”他朝身边的杨中长摆摆手,杨中长偏了偏头,太保们与保镖们就纷纷把家伙收起来了。

票儿也挥挥手,拥进聚义堂的土匪们都退了出去。

票儿苦笑了一声:“爹啊,你刚刚说错了。票儿怎么能杀爹呢。爹养育了票儿这么多年,票儿能下得去手吗?”

张才明冷笑:“这么说,你吃过酒便走人,回你的莫家山寨,从此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票儿摇头笑了:“爹啊,这恐怕不行。票儿今天是爹请来的,如何能轻易走呢?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呢。爹说对吗?”

张才明“哦”了一声:“是啊,你已经吞下了天马山,怎么能再吐出来呢?是我多情了。”他顿了顿口气:“那么,你是要网开一面,放我下山?”

票儿摇摇头:“这,恐怕也不行,爹若是到了山下,爹的嘴,票儿可就管不住了,爹若是四处乱讲起来,江湖上会怎么笑话票儿呢?票儿是个要脸面的人,将来还要在江湖上混事儿呢。爹也要替票儿想想哟。爹说对么?”

张才明皱眉道:“这么说,你是想把我关押起来?让我不死不活?”

票儿还是摇头:“恐怕这个法子更不行,我若是把爹关押了,且不说票儿会于心不忍,恐怕票儿要夜夜于心不安,连觉也不能再安生睡一个了呢。我的意思是……”说到这里,他不再说,看着张才明。

张才明的目光紧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

票儿漫不经心地搓着手指,别过头去,淡淡地说道:“爹啊,我就直说了吧,你还是自己想一个法子解决了吧。”

张才明愤怒得脸都涨紫了,他跳起脚来骂道:“票儿啊,你这个王八蛋,你如今翅膀硬了,就想逼我自杀,你做梦呢?我不死!我不想死!我凭什么要死?”

票儿不再说话,端起一碗酒来,低头干干地喝着,菜也不吃。任张才明乱骂,似乎充耳不闻。张才明大骂了一阵,大概骂累了,起身对几个太保与保镖说:“咱们走!”

张才明气呼呼地走出了聚义堂。

岳成久走过来,愣愣地看着票儿:“当家的,老当家的不想死,这怎么办呢?”

有人说:“当家的,杀了他算了。省事!”

还有人喊:“当家的,杀了吧。杀了就清静了。”

还有人亮出了刀子:“杀了吧!不用当家的出手,我们这就去!”

票儿眼睛一瞪:“你们说的都是屁话!他是我爹呢。”他仰脸喝净了一碗酒,一甩手,酒碗就直直地飞了出去,撞在墙上,碎了。他抹了抹嘴,对站在身旁的董凤池说:“凤池啊,你现在就带几个人下山,到保定城里,敲开各家布店的门,买白布。有多少咱们要多少。全都运上山来,明天一早,全山寨披麻戴孝。”

董凤池答应一声,就走了。

票儿扫视了一眼各张餐桌上的土匪头目们,他们都已经吓得大气儿不敢出了。票儿高声说道:“诸位,这满桌子的酒菜,你们先别吃了。刚才的事儿,你们也都看明白了,下来的事儿呢,也就不用我教了,你们都见过哭丧的吧?你们现在就出去,招呼你们各自手下的弟兄,排上队到我爹的门口哭去,哭丧!使劲哭!不许停下来。哭不动了,就换着班儿哭!哭饿了,就回来喝酒吃肉!你们放心,酒,有的是!肉,也有的是!这聚义堂里,我给弟兄们摆上三天流水席!”

聚义堂里一阵板凳乱响,土匪头目们就拾起身匆匆走了。

票儿又对岳成久说道:“岳师爷啊,你现在就带人去我爹的门口,给他打幡吊孝。再有,找几个会木匠的弟兄,打一口棺材来。”

岳成久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李满江与周士良悄悄走了进来,李满江对票儿拱手道:“票当家的大功告成,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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