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入地上工作五十九年
2008-12-29张宣
书屋 2008年12期
我于1938年1月加入四川省地下共产党,从此在四川城乡进行抗日救国的地下工作。直到1941年在四川宜宾中心县委工作时,因国民党反动派制造反共的“皖南事变”,中共中央南方局为保存干部,把我调到延安,到中央党校四十五班学习一月后,分配到西北党校任教员。这是我入党四年后开始从地下工作转入在自己的革命根据地进行公开合法的地上工作。这年我二十五岁。
几个月后的1942年4月,我在西北党校参加延安整风学习。当年12月,中央党校和西北局派人来,宣布我是“混进党内十几年的国民党老特务”,从此八天八夜、不眠不休地被批斗,又被西北局书记高岗以枪毙相威胁,逼我承认是特务,并承认四川地下党是国民党特务组成的“红旗党”。我坚决拒绝并加以驳斥后,便在校内被监禁,到1943年3月,又被逮捕并押到陕甘宁边区保安处看守所关押、“抢救”三年。在毛泽东端正政策后,到1946年2月才得到甄别平反,恢复党籍,调到延安大学任教。
1947年3月胡宗南匪帮进攻延安,延大师生疏散到边区各县乡村。当年5月我在保安县白马区的荔原堡带领一部分学生参加战时地方工作,以后逐步转到陇东庆阳县一带。得知延大校部已东渡黄河,在晋西北临县吴家湾继续办学后,我们稍后也经曲子、环县、吴旗、定边、子长、绥德、米脂,11月14日经螅蜊峪过黄河,三天后到达吴家湾延大临时校址。半个月后,我和一些学生又奉命西返陕北安塞参加救灾工作。1948年4月22日延安光复,我们奉命返回延安。
在我当时的日记里,有一段话总结我们离开和返回延安的经历和感想:
从1947年3月14日离开延安到回来,计时不过一年又一个半月,中国革命的发展多大啊!拿我个人来说,一年前冒着国民党飞机轰炸的危险,背着沉重的行李,咬牙忍住两膝急性关节炎的剧痛,开始了这场超过千里的战地行军。经过了各种环境、各种工作的磨炼和考验,增进了知识,也增强了健康,身心的收获都是可观的。延安从蒋匪手中收复了,我们千百个从前被误解和猜疑过的革命同志,现在身披战斗洗礼的荣光回到原地,而当年某些诬我们为特务,以我们为阶下囚的人,却在革命艰难时期露出了丑恶的本相。保安处原来关押、虐待我们的一个看守所长投降胡匪,出卖同志,被人民政府枪决了。综观正反两方面,这些都是令人兴奋的、具有深远意义的大事。光辉的前景展现在我们面前。我相信,从今以后,党一定能认识自己的忠实儿女,让他们在今后革命的艰难而长期的历程中充分发挥对党的忠诚和聪明才智,免除对他们那些不应有的猜疑和不必要的后顾之忧。
不过,这么光明的前途却并不现实,客观的进程并不以人的好心为转移。在解放后的中国,“左祸”继续演进、发展了三十几年。一心为党尽忠的青年,还能如愿么?正是南宋伟大爱国诗人陆游诗句所说:“志士虚捐少壮年。”(《感愤》)
延安光复后,延大迁回延安;同时为配合解放军南下创建新区和解放大西北,延大又在洛川设立分校,招收新区知识青年,并接收蒋管区投奔的大学生,施以半年一期的政治训练,分配到大西北各地工作。我被调入分校教学,并负责教务处工作。随着战局的胜利发展,分校先后迁到宜川、韩城、大荔,直到1949年5月西安解放,分校与总校到西安汇合,成立西北人民革命大学,我任教育处副处长。
1950年秋,与离散十年的父母取得联系,我回成都接二老来陕。不久,西北局调我去甘肃兰州西北民族学院,该院由西北局统战部长汪锋兼任院长,我作为副院长主持日常工作并主抓教学。1951年5月,西北局召开扩大常委会讨论民院教学方案,我带着方案草稿赴会。经过讨论,常委会批准了民院教学方案,命我回院执行。不意三个月后,西北局领导借参加民院开学典礼之机,暗中组织少数人诋毁这个正式通过的教学方案。尽管教学实践已证明这个方案的正确性,各民族学生及多数教职员也拥护这个教学方案,但到了1952年2月,汪锋却带来一个西北局工作组,逼使甘肃省委改变对我工作的支持,然后在校内、在社会上放谣言,施诡计,搞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西北局与张宣的大斗争”。最后,于同年4月30日,假借甘肃省名义,在西北五省、区党报上连篇累牍诬我为“反党分子”,开除我的党籍,撤我的职。
这也是对我们当时父母妻子欢乐团聚生活的一次决定性的打击。我与分离十年的父母重逢不过一年多,两位爱国老人便被诬为“逃亡地主”,受到迫害和侮辱,并被遣回川。我和玉英是1950年结婚的,1952年时大儿扬方只一岁多,而玉英此时正孕育着第二个孩子,她在我的问题上和家庭生活上所受的打击是非常沉重的。1952年10月,当我被调回西安半个月后,我们的大女儿就降生了。对于这个迎着苦难降生的女儿,我们“赐以嘉名”,名曰“卓芳”。
幸得在陕西的西北教育局不以罪人待我,1953年,我被派往附设在西北大学的“马列主义研究班”任教,为西北各省区高校培养政治课师资。这个任务两年后结束,我的工作转到西北大学,任哲学教研室主任。1955年,陕西省委宣传部决定我兼任省委讲师团讲师,为省、市各单位干部讲授马列主义基础和哲学。1957年我参加又一次整风学习和“反右斗争”,但到1958年3月却不由分说,无理地把我“补划”为“右派分子”。
这几年我家也惨遭不幸:1956年母亲在成都突患急性青光眼失明,1957年我回川接父母来西安,为母亲治眼病。但接着,母亲又突患脑溢血,不幸于1958年2月22日逝世,终年六十七岁。因为我再次蒙冤,父亲只好到北京我妹本鸿家居住。1959年5月,西大决定我随下放干部到陕南岚皋县农村接受“监督劳动改造”。两年后,1961年春,在全国空前普遍严重的饥荒中,我随下放干部调回西安。父亲亦于同年被送回成都,依我表姐伍肇琼居住。1963年3月父亲病逝于成都,享年七十七岁,逝世时身边无子女。
我于1962年4月摘掉“右派帽子”,安排在中文系当资料员,不久,被指定给中文、历史两系学生代“写作实习”课。在无身份、无职务情况下忠诚辛劳工作三年的结果,是又一次被捏造罪名遭批斗,于1966年第二次戴上“右派帽子”(据我所知,好像全国还有一位杰出的理论家顾准同志与我共此“双料右派”的殊荣)。于是,立即被遣送到校内豆腐坊劳动。临行前我向中文系党总支书记王铁民说:“我反对了你们的无理批斗后,你们以为我害怕劳动,就会向你们屈服吗?”王某冷笑说:“那咱们试试看吧。”我回答:“真正的共产党员是代表劳动人民,劳动人民能劳动一辈子,我们也一样。只有剥削阶级才把劳动当作惩罚,我不怕你们的惩罚。”一年劳动中,我和豆腐坊的男女工人们亲密无间,互相尊重。西大党委没辙了,1966年便又把我发配到西安北郊草滩的西大历史系“半农半读班”,交师生“监督劳动改造”。
我在草滩“迎接”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校内的红卫兵开进草滩,揪斗我和“走资派”(即班上的原领导),“文革”的“触及皮肉和人格”的斗法遂将1942年以来二十四年中的恶性“阶级斗争”整整提高了一大步。
1967年,我从草滩请假回校看病,突遭历史系学生造反派揪斗,拳打脚踢,扇耳光六十余下,当即把我左耳鼓膜震破。我的右耳鼓膜是于1938年11月在延安被日寇飞机投弹震破的,从此我被外侵和内乱造成治不好的半聋子。以后我多次因未能及时听清专政人员对我的训示而不少挨打,在造反派预设的正式打人场合遭受刑讯拷打也有九次。典型的一次是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中,因我质疑造反派命我戴的黑牌上的“老托派、大右派”字样,立即被几名暴徒打在倒地,拖入广场,由两人一左一右把我踩在地下,另两人把我的手臂向上拉成“飞机式”。在广场上长时间批斗我后,又把我和一大群所谓“牛鬼蛇神”押起在校内校外游斗,一面“游”,一面用竹、木棍向我们头上如雨点般敲打。此时我的头、脸、耳都已流血,下滴沾衣了。但暴徒们对此还不解恨,在队伍回校后,允许其他人解散,单宣布“张宣留下!”把我揪上学生三号楼三层一个房间,四个暴徒各执一把厚重木椅,让我立在中心,他们则朝我的头、肩、背、腿、脚猛打,不一会四把木椅都打散架了,暴徒们仍用残破的椅子打来。约打了一小时后,关心我的绿化组工人潘军良同志得知情况,便推门进来,叫这几个打手吃饭,他们才把我拉到楼梯口,向我猛踢一脚,使我从三层顺楼梯直滚到底层。然而此时,头脑仍然清醒的我,却直立起来,昂然走向相距几百米,并横穿马路的新村里我家中。当我爬上我家住的二层楼,往躺椅上一倒,血就染红了躺椅,而我这才感到全身疼痛,四肢麻木了。这一躺,我就十来天不能起来。玉英和儿女们十分惊恐,同时,有正义感的同志和医生来帮我治伤,中文系正义的学生连天来家慰问。他们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师和他们顶,划不来啊!”我谢了他们正义的关心,却告诉他们,为坚持真理,何惧吃亏流血?那些打人者不讲道理,滥用暴力,其实他们是虚弱的,也是孤立的。坏事做绝,就反而向好处发展。后来的事实证实了我的看法。
在沧海横流之际,虽是极少数、甚至个别真正共产党人无私无畏、坚持真理的实践,在群众中也会产生重大的影响。1968年后期,工宣队、军宣队进驻西大。这两支宣传队本来是为了暂时稳定“文革”的混乱局面、进而推动它的更加混乱服务的。但是他们一进校,也就不能不听取(至少是其中比较有正义感的队员)一些群众的呼声。由于中文系以闫琦、杨均正为首的几个学生和个别其他系学生向工、军宣队反映了揪斗我的残酷情况和我的顽强态度,引起两宣队的注意。工宣队在1969年初成立了一个“张宣专案组”,派人到北京、兰州、四川等地调查我的历史,特别是在北京中央档案馆查出了1951年5月西北局批准西北民院教学方案的原始记录,证明我没有违反西北局的“决议”,而是西北局“诬陷”我。这一年我照例是在造反派监督下在咸阳、兴平等地农村劳动,到这年冬,有同学来告诉我:“专案组调查结果证明你是对的,正写报告,主张重新处理你的问题。”
不过,在那个时代,做好事总是很难的。“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制造战争恐怖气氛,发出了“第一号令”,随即展开“一打三反”运动。这个运动的重点是“打击翻案风”,于是,以李唐民同志为首的工宣队“张宣专案组”犯了大忌,勒令撤销;李唐民等“右倾”,由派出单位调回。新来的工、军宣队接着把我从劳动地点召回,准备狠斗我这个一贯翻案的首恶。但是,我主动向这些新队员们表明我的态度,甚至说明我将怎样应对他们,我等着再来一场恶斗。等了一个月,宣传队不说斗了,又命令我参加校内劳动,搞绿化,打土坯,砌窑烧砖,修防空洞。这应该算是经过不屈的斗争换来相对的和平时期。
这里还应该说说“文革”浩劫中我的妹妹和弟弟所遭受的痛苦折磨。小我四岁的妹妹本鸿,十七岁参加革命,奔赴延安,转战华北和东北,“文革”开始时在北京任一机部电工局副局长,被打成“走资派”、“苏修特务”、“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长期被批斗,戴高帽、挂黑牌,一家七口人(鸿妹和我妹丈沈敏三女二子)被分置六处,不得相聚。本鸿是一个热情、单纯、顺从、轻信领导、从无任何过犯的干部,这场浩劫给她造成了痛失爱女的深刻创伤,却也磨炼得她更坚强、更清醒老练,能够区分马列主义和极左的假货了,她早已是一个成熟的革命者。比我小十岁的弟弟本昉,“文革”时在陕西建工局工作,也被揪成“走资派”,还因有我这个“大右派”哥哥而加重罪孽,被该单位一个造反派抓去做人质,正拉上汽车时,另一个造反派从后面向他开了枪,子弹从腰部射入,打断三根胁骨后从心肺旁边穿出,这是他遭到的比我更加严重的“血光之灾”。在去年他被查出患肺癌时,X光片上显出,癌瘤就长在枪眼处。本昉比我和他姐多才多艺,他学的是建筑专业,一生从事地方和军队的建筑工程,却写出两百首好诗好词,又能书善画,能登台唱歌、唱京剧,在他退休后居住的军人干休所里,他在党支部工作,又是文艺方面的台柱子。当他2002年2月16日逝世时,不但亲人哀痛,而且知交都非常痛惜。他的遗体火化后,骨灰安放在烈士陵园,本昉享年七十四岁。他和弟媳黄世春有三个女儿,都已成家,有外孙三人。
林彪自我毁灭后,周恩来总理下令,允许从事体力劳动多年的干部和知识分子返回机关学校工作。1972年秋我被召回西大中文系资料室。两年后,西大“革委会”借口数学系学生姚羞(一个正直青年,1968年曾写大字报主张重新调查我的历史)和他的一个朋友常本宽有联名呼吁保护老干部(陕西省革委会认定这是“现行反革命活动”)之嫌,便牵连到我,认为我不适宜在校内工作。1975年初,勒令我到大荔县沙苑农场(原是陕西省劳改农场,现归西大占有一部分作为劳动基地)报到,仍由干部监督劳动改造。这是我从1959年以来劳改十年之后的又一次长达三年的劳改。直到粉碎“四人帮”一年多的1977年底,我才被召回“等待处理”,这时我已满六十二岁了。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被宣布摘掉双料“右派”帽子,次年“改正错划”。然后我到中央组织部,在胡耀邦同志亲自干预、习仲勋等同志大力支持下,1980年3月新的陕西省委作出决定,平反了我的“原罪”,即1952年西北局诬我为“反党分子”一案。从此,二十八年(不算1942年到1945年的那一场)来我所蒙受的侮辱和冤屈都彻底洗清了,苦难的二十八年过去了,我和我的一家人这才熬到尽头,重新沐浴在以邓小平同志为首的党中央的阳光下。二十多年中,我以被专政之身,被搞臭之名,不但一些亲友,就是自己亲爱的儿女都不敢亲近我。但是,他们却和他们的妈妈一样,因我的冤案受了很多令他们伤心的委屈。而我长年在外劳改,孩子们的生活和教养就全靠玉英一人承担。在“文革”所造成的黑染缸里,我们的儿女或下乡插队,或进厂当童工,但都没有染上不良习惯,却能力求上进。在我欢庆平反之日,我特别高兴的是四个孩子都身心健康,特别感谢的是玉英独力支撑家庭、教育儿女所付出的巨大心血。
平反后,我有机会参加中央党校第五期学习半年(1980年8月至1981年1月),在学习期内还有机会参加党中央《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讨论稿)》的扩大讨论。在讨论中,我评价了毛泽东的历史功绩和严重错误,写了《封建遗毒和左倾顽症》等文,受到党校领导的支持和广大学员的赞同。但在我毕业回陕后,省委某些人却诬告我“反对毛泽东思想”,拒不执行平反决定上关于给我“分配适当工作”的规定,长期拖延,不给我工作。这对于我这个盼望为党工作已经二十多年的共产党员来说是非常残酷的。直到这年冬天,国家民委主任杨静仁同志把我叫到北京,诚恳要求我再次回到西北民院去“救火”,即整顿那里的混乱局面,特别要抓好教学。他说,我虽离开民院已久,但民院干部还是想念我的,认为只有我才能解救那里的“燃眉之急”。我急盼工作,更不能拒绝工作,尽管离家独自西去是有困难的,我还是接受了这个任务。中央统战部和组织部决定:我担任民院院长兼党委书记。1982年5月,在国家民委秘书长陶泊陪同下,我到任了。
重回久别的民族学院,我受到许多老教师、老职工的真心欢迎。但是,甘肃省委有人不欢迎我去,民院内的帮派分子更是对我凶相毕露。尽管我仍然任劳任怨,鞠躬尽瘁地工作,但仅仅干了一年之后,于1983年5月奉命离休了。
我被处理“光荣离休”了。脱离了这个使我无法工作,甚至危及生存的环境,脱离了使我这个肩负“消防”使命的人不但无法救火,甚至无法自救的境地,这样的离休虽未必“光荣”,却也是当时唯一的选择了。遗憾之至的是,我在获得平反的鼓舞下,曾发宏愿,要把我本应为党工作的二十八年至少补回十年。现在,党中央“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正确方针,使我国走在了空前光明的路上,而我这六十七岁的人,却已经无权工作。离休后,我只有“易地安置”,回到西安与妻儿守在一起,尔来十七个年头了。
“但我真是要如此闲过一生,对党、对人生交白卷吗?”
我渐渐觉悟到,正还有一项重要工作需要我去为党、为人民、为历史承担起来,而且是责无旁贷的。这就是写回忆录:利用我还不坏的记忆力,利用我长期积累的资料(文件、日记、笔记等)把以革命战争和建国以来的大事件为背景的我这多难、多彩、多曲折的一生记录下来,向党、人民和历史汇报,以资来者鉴戒。许多可以承担这个任务的同志,或已辞世,或抱伤病,力不从心。我还有一个比较健康的身体,应当把我的经历所反映的党和国家的一些经验教训存留下来。否则,我就真是白活一世,辜负了人民,特别是辜负了广大同世遭难者的热望。
我们的两儿两女和四个孙子的表现都令我满意,我的老年生活受到国家和人民的关怀优遇,在此大背景下,我的家庭如此和美,我年过九十岁仍能每日写作,所以,写这个回忆录对我不但是最严肃的任务,而且是一件从未有过的神圣和快乐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