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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们都老了

2008-12-29敬文东

书屋 2008年12期

  一
  
  1974年,广州籍画家陈衍宁完成了红遍当时的著名油画《渔港新医》。这幅深谙革命话语之精髓的作品很快被制成宣传画和年历四处张贴;出于对那个红彤彤的年代的正面呼应,布质画面上昂然挺立的是一位阳光灿烂的女赤脚医生。遵照中国人的想象力通常的运行规则,那位女医生被刻意制作成一位妙龄少女;通过革命年代暗中存在的意淫心理,赤脚少女医生含蓄的笑意征服了几乎所有的革命群众,甚至连革命群众严加看管的黑五类分子也无法幸免。
  时光倏忽而逝,《渔港新医》和赤脚医生这个名号一道,早已淡出人们的记忆与视界。和它显赫的前生相比,它的后世显得过于落寞;直到半个甲子之后的2006年,我们这一代人中的回忆者祝勇才在他的长篇回忆之书《反阅读》里,对《渔港新医》作出了生动的追忆:那位女医生“倾斜着身体,提着一只洋皮铁桶,在为渔民送药。作为疾病的抵抗者,她有着与身份相符的健康体魄,透过她穿着的广东渔民的宽松服装,可以感受到她身体内部的力度和肌肤的弹性。作为她身份的象征,那只踩踏在船帮上的赤脚格外引人注目。那是经过海水浸泡并被南国充沛的紫外线照得通红的赤脚,上面记载着一个年轻的赤脚医生的全部履历”。北国沈阳当年的病童,多年后成为回忆者的祝勇如实供认,“我熟悉这幅画是因为它曾经被印刷成年历,很长时间贴在我家墙上。那时我的腿部刚刚做了一个不小的手术,腿被石膏固定成一个姿势,并且要在长达半年的时间内维持这个姿势,即使睡觉也不例外。那段日子里,那个健壮的女孩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甚至企图与她对话。她的嘴唇微张,正是想要说话的样子。在阴郁的北国冬季,这幅具有强烈的户外光影效果的油画照亮了我的整个房间。我坐在床上不能动,常常望着她的那只脚发呆,想象着行走和奔跑的感觉。……赤脚的女孩给我某种安全感,因为她是医生,并且拥有健康的青春。她为我提供了完美的身体范例……”回忆者祝勇捕获的,是在一场伟大革命运动(1966—1976)的尾部发生的一个小插曲,它早已湮灭于被许多人大声称颂的“历史长河”,但它也变作了回忆者个人成长史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一个小小的历史按钮。《渔港新医》之所以没有在后来成为回忆者祝勇的那个小男孩心中起到革命教育的作用,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个病童年幼无知,而是他的大腿确实出了问题——来自身体的疼痛不费吹灰之力,就战胜了革命话语多年来一贯性的无往而不胜。
  依照总是在事后才编纂出来的革命编年史,1974年以后,火热的年代因其过于火红终于开始淬火。大人们在小男孩的病房外依然装模作样地继续操练:挥舞拳头,高呼口号,给最高指示以热烈的掌声——只是疲态渐露;小男孩则带着成长的重任,躲在病房中独自从一个少女那里寻找慰藉,无意中吹响了迈向成人世界的号角:他渴望她的身体的指引,渴望她微张的嘴唇吐出状若莲花的温柔之辞。那扇并不需要多么坚固的房门隔断的不只是年龄,更多的是革命:房门外,赤脚女医生两眼迸出革命之精光,摄人心魄,鼓舞着群众的斗志,为人民带来了土生土长的健康;房门内,少女医生则是那个病童的姐姐,温柔健康、入口化渣。她是他的保护神、教育者、小小的图腾,是他“可呼其乳名的小妈妈”(张枣语)。一具潮湿、丰润的身体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变作了守护神和教育者,但这算不上奇迹。实在应该感谢那个不小的手术,是它的善意,是它提供的另一种性质的自然画面,培育了回忆者的孤独和脆弱,培育了回忆者对依赖之物的暗中依赖。这个见风即长的小秘密将会在其后的日子里,为回忆者提供纵横驰骋、破虏平蛮的锐利武器。
  疾病、无知、年幼、孤独,还有太多太多被我们(或回忆者祝勇)有意放弃的无以名之的小小因素,让那个小男孩在革命年代有机会迎头认出了他的姐姐——但是很遗憾,这仅仅是表面现象。“姐姐的光芒”(保罗·策兰[Paul Celan]语)来到我的同龄人(比如那个叫祝勇的病童)身上,更有着历史主义方面的硬性原因。那个伤腿之童在病房中肯定不会明白(当他成为回忆者后肯定会明白),在他幼小的身体和稚嫩的孤寂之外,是他从不认识但又必须天天碰面的某种力量让他在被培育、被规训的过程中,突然认出了他需要的姐姐。像那个传说中的土行孙一般,这种力量来无影、去无踪,它迅疾地风卷大地之后,我们只能从它制造出的残迹和废墟身上,大地或时光的创伤身上,辨别它的形状、性质、神态和身影。那个历经沧桑,终于成长为回忆者的人用事后的恍然大悟证明了这个看法:“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一个有趣的事实,在当时所有的美术作品中,赤脚医生几乎不约而同地以少女的形象出现。这标明了艺术与现实的距离——一个年老的中医出现在我们面前,会让我们倍感信赖,但在绘画上却恰好相反。我猜想画家们在潜意识中赋予赤脚医生以欧洲古典绘画中女神的职能……”
  世界是由阴阳组成的,这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但绝不只是活在中国人心头的观念。人类在阴阳杂处、阴阳交融的状态中渡过了数万年,从来不曾对阴阳分立感到任何惊奇;直到某种奇怪的历史主义阴阳差错地获得它的权威性之前,这种状态从未改变过它的性质。那个怪模怪样、携带着太多偶然性的历史主义稍一站稳脚跟,就公开宣称自己具有不可战胜的必然性,它因此有资格促使自己借助革命的名义对阴阳重新进行划分。不出它所料,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那个“令人痛苦的”必然性果然取得了彻底、干净、全面的胜利:不是阳战胜了阴,就是阴满怀革命豪情主动投靠了阳;不是全体中国人奇迹般变成了雄性,就是全体中国人集体转渡为中性人。阴或女人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集体失踪;“不爱红妆爱武装”就是阴性或女人在那个年头赢得的新的历史内涵。阴性大规模消失或者隐匿,导致阳气过剩;过多的阳气注定要导致整个时代肝火旺盛、脾气火暴甚或甲状腺肿大,男女老幼在幻觉中满脸都是青春痘。这是一件至为奇异的事情,是古今中外从未存在过的奇观。一代人借以成长的土壤已经被预先造就;作为植根于这片土壤的幼苗,未来的回忆者只能选择专心致志地成长——在偷偷摸摸地对依赖之物的依赖过程当中。
  半个甲子之前,大腿做过一个不小手术的小男孩,我的同龄人,因为孤寂的过于强大,因为阳性世界的横行无忌,在那间由一扇并不坚固的大门隔开的病房里已经无处藏身、躲无可躲;出于对温柔与柔软的极度渴望,他像他的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急需一个姐姐,哪怕是一个错认的阴性,只要她是丰满的,只要她真的是具有母性、雌性和一点点呵气若兰的女性。是需要的暗中作用、暗中包庇,让那个小男孩全方位误读了《渔港新医》、抹去了女医生身上的革命话语和她随身携带的革命的力比多;特殊年头的特殊需要令小男孩意外地收获了一具温柔的胴体,既然他的母亲正在忙于革命,在响应革命话语和历史主义的号召不幸或万幸地接近于中性;既然“我的爹他总在喝酒是个混球”(张楚《姐姐》)。
  
  二
  
  那个病童借助于在革命岁月捕获的阴性滋养和因错认而来的姐姐,辗转多年,终于长大成人;在姐姐的滋养下,我们这一代人中的回忆者(比如祝勇)多年以后终于羞涩地亮出了他的身份特征:他是个浑身上下散发着阴性气质的回忆者,谈不上什么战斗能力,既不特别坚强也不特别脆弱,尽管他拥有胸毛、发达的肌肉甚至偶尔出现在笔底和舌尖上的狠话;他回忆的不是自己的辉煌,而是自己的平庸或失败,因为他从未经历过辉煌,他的回忆之书(比如《反阅读》)注定只能是失败之书;盛纳在这个容器里的,不是成功的经验,而是从不断地失败中捞取的一鳞半爪的教训。他是教训之麦的收刈者,但教训无疑是宝贵的,正如同那些成功者辉煌的经验一样。
  
  就这样,伤腿之童多年后的回忆者身份就已经命中注定。这样的语气和宿命论没什么干系,这样的语气和决定论也攀不上亲戚。因为拥有第一手童年的那个回忆者,早在他目击赤脚女医生的胴体时,无意间就已经开始了他的“内在移民”(inner emigration):他以与时代分离的支吾着的姿势和时代保持亲密接触,他因此有机会把外部的大时代转化为内心中存储的小日子,把火热改装为内心深处的清冷,这种清冷随时可以越过胸腔遍布肌肤的每一寸土地。通过内在“移民”,他过早地成为那个火热时代的“遗民”,在一个时代破碎之前他提前见证了那个时代的破碎。他无路可逃,他已经命中注定:发现或认出姐姐不过是“内在移民”的注定结果之一。
  回忆者不是逃逸者,更不是幸存者或好运的持有者:他从未经历过像样的磨难,甚至从未走进过一个像样的故事并成为其中的一个普通情节;只不过有被误读而来的姐姐存在,他碰巧有些额外的幸运。实际上,他是革命的残余或剩余价值,是革命的遗腹子或羡余物。按理,红色应该是他的全部背景、唯一背景,幸运的是,他还是一个阳性世界中阴性乳汁贪婪吸吮者,尽管由于历史主义的权威性在四处晃荡,那乳汁并不丰盈,也不特别富有营养,但依靠“内在移民”的转化作用,乳汁的产量和质量不多不少,正好能够造就他额外的幸运,精确得有如行星的运转,需要上帝给出太多的机缘巧合。拥有这种奇特出发地的回忆者长大成人、获取他的回忆者身份之后,他对革命话语的光彩夺目、历史主义和它所宣称的必然性有理由表示怀疑,并经由怀疑生发出轻微的唾弃心理,回忆者在收刈自己的失败教训时,时时都会听取来自阴性乳汁的教导,宁愿以身体的软,面对教义的硬,宁愿下意识地用潮湿、温软的身体,在回忆中重新感知阳性教义对自己的成长的特殊意义。这既不是感恩也称不上反抗,因为没有一种出自事后的抗议能够称作真资格的反抗,因为反抗的唯一特征就是它的当下性、即时性。
  连接回忆者和回忆者的历史经历的,注定是一个被回忆者有意放大的切点:即革命的力比多和回忆者身体内部的力比多之间的相交、相切。尽管这个关键性的切点在回忆之书(即失败之书,比如《反阅读》)中并没有被明确提及,也没有被冠之以这样的名号,但它的影子无处不在,它的温度和气味无处不在,它甚至就是失败之书或回忆之书之整体。力比多是一种脾气十分古怪的矢量:它倾向于以任何一个方向作为可能的方向——杂乱无章是它的最大特性,必须将某个方向化为现实的方向则是它的第二大特性。受这种倾向性的暗中指引,革命的力比多成功地生产出了火红的历史,它没有脚本却宣称脚本早已命中注定,剩下的工作仅仅是按照脚本的规定集体性地扭动身体,向一个已知的目标一路狂奔;它宣称火红的历史仅仅出自它的必然性,但它从未想到火红的历史终有淬火的时刻,看不见的青烟早已开始扩散,更不愿意提及力比多拥有的第二大特性:它始终试图“给我们一部第一哲学”(primaphilosophia)。仰仗着这种立场恍惚的倾向性,回忆者则让自己度过没有多少磨难的小日子后成功地长大,并以此对那个小男孩在病房中担负的成长的重任做出承诺。得力于“内在移民”的暗中帮助,两种力比多产生的合力最终塑造了回忆者的阴性气质;但两种力比多在形成合力时决不会遵循力的平行四边形法则,只因为革命的力比多的力量,按其本义,要远远大于回忆者身体内部的力比多所拥有的细小力道,并且更加混乱,更加恍惚。实际上,合力的产生遵循一种变态的平行四边形法则;正是这个有点变态的法则让回忆者对姐姐的需求既是公开的,又是偷偷摸摸的;既是有意为之的,又好像是在无意间幸运地获得的。
  被回忆者放大的切点:变态的力的平行四边形法则。它不仅造就了回忆者的身份及其特征,更造就了回忆者的失败之书,但它首先造就了回忆者构架回忆之书的方法论。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中的回忆者在回忆往事时独有的形而下学:通过艺术(比如《渔港新医》)走向身体,通过身体(比如那个伤腿之童)走向对历史的理解,通过对历史(比如那段火红的岁月)的理解走向对艺术的回忆性打磨——没有被明确申说却又在暗中被放大的切点终于展开了翅膀,绽放出花朵。它的气味感染了书中的每一行文字,它的热量有能力让每一行文字处于恒温状态。那个沈阳的病童在成年之后对他构架失败之书的形而下学有过明确地告白:“这是一种奇妙的递进关系。我通过身体来观察历史,又通过艺术品来观察身体——如果没有那些艺术品,我又要到哪里去寻找那些业已消逝的身体状态?”在这个回忆者看来,对于失败之书或回忆之书,“艺术是起点,历史是终点,而身体则扮演着中介的角色。将‘身体’夹放在‘艺术’与‘历史’之间,并非一个随意的选择”。那个终于幸运地成为回忆者的曾经的病童说,这表明身体在失败之书中将要担当重要使命,因为和回忆的宗旨相适应,失败之书“在表面上是一本阅读史,但阅读的对象,与其说是艺术,不如说是身体,身体背后,则是迷乱复杂的历史图像”;祝勇这本书“将上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作为一个切片,对‘革命中的身体’作一次深入地研究,来考察身体在历史中所处的生态环境,以及它与历史之间的对话关系”。
  艺术:那个火红年代独有的火红的艺术,阳性是它的唯一特征;历史:那个火红的革命年代,它由毫无方向感的革命的力比多所造就;身体:被革命年代和寄生在它身上的艺术所规训的那团团血肉。切点被悄悄放大之后,艺术、身体、历史被完好地统一起来,作为对立面的硬性的教义、阳性的教义,在回忆者的成长史上立即显示出它特殊的意义。失败之书、昂贵的教训才能由此得以实现:形而下学因成就失败之书而成就了它自身。这是一种质地特殊的、做了变性手术的辩证法。《反阅读》由此启发了我们:和巴黎的诗人等同于拾垃圾者的形象有些类似,在中国,在那个火红的时代过去了半个甲子的时间之后,回忆者等同于失败教训之收刈者。这是被误读而来的姐姐给予的神奇礼品,但谁又是沾染了过多革命话语及其力比多的赤脚医生被还原为妙龄少女的催化剂?
  
  三
  
  和回忆之书的写作宗旨相适应,形而下学的重心是追忆。追忆是这样一种器物:它是一个人穿经火红的阳性时代辗转成为回忆者之后,对往事进行的重新认证,是对阳性时代进行的阴性挖掘;它必须拥有一套看似柔软实则有力的考古发掘系统。在追忆的帮助下,将会出现一部个人的思想史;出于回忆者的私人气质,出于培育了这种气质的乳汁的特殊性,这部个人思想史将是一部呈阴性的思想史:姐姐始终是这部回忆录背后的隐蔽力量。
  追忆的存在取决于一个显而易见的循环:一个病童在阳性时代的诸多艺术品的陪伴下,走过那段火红的岁月,一路来到半个甲子之后平庸而黯淡的辰光——他因此拥有两个质地不同,但都可以用不好来判断其成色的岁月。这时,他在暗中的阴性、被误读而来的姐姐的帮助下早已长大成人,他愿意回首来路,用已经成型的阴性气质重新窥探那个阳性时代对他的滋养。他将再一次和姐姐相逢,他将再一次面对已经远去的“内在移民”过程,他因此将至少两次经历历史:一次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一次是他在循环作用的帮助下在内心经历过的。前者的含义要靠后者来赋予,只因为前者经历历史时还来不及仔细打量历史;后者才是意义的出源地,但前者无疑是策源地,策源地必须经由出源地的激发、催化才能让自身得以呈现。因此,是让追忆得以存在的那个循环使切点得以形成,是回忆者在追忆中重新再现、重新理解了革命的力比多和个人体内的力比多之间的相切,是追忆重新组建了那个变态的平行四边形法则。惟其是事后的观望才使平行四边形法则呈现出变态的特性,所以那种变态,那个古怪的平行四边形,才格外令人吃惊、恐怖和眩目,回忆者独有的形而下学悄然现身才显得富有必然性。
  
  形而下学得之于那个循环,但也明火执仗地加固了那个循环:它让循环在回忆之书当中显得更加打眼。那个火红的年代中的所有艺术品,都显得亢奋、激情四射和朝气蓬勃,动不动就会吼叫起来,呈现出对全部意义的垄断姿势;寄存在那个火热年代的所有艺术品当中的人物,都在用自己近乎虚拟的动作/行为,拼力去说明或图解革命话语的红火与革命力比多的旺盛。这是那个病童在成长过程中亲身经历历史时亲身领教过的事情,哪怕当时他已经开始了偷偷摸摸的“内在移民”活动。当他回首来路,在形而下学的帮助下再次经历往事时,那些艺术品和艺术品中的人物全都黯然失色,投射、争论和攫取却更加打眼,阴暗则趁机成为它们的本质颜色——阴性转眼间就取代了火红,彻底取消了火红时代对意义的垄断。与此同时,作为一种补偿或者意外收获,意义授予权部分地落在了形而下学的肩头:反击的号角羞答答地响了起来。
  回忆之书当中的阴暗大部分来源于形而下学的三个组成部分之一的身体,来源于身体的不服从特性。正是这一特质,充任了回忆之书必然是失败之书的上好理由:第二次经历历史时的阴暗,意味着第一次经历历史的彻底失败,它火红而贫血,热闹而孤寂,谈不上充实和充足的奶水,说不上多么富有魅力,变态才是它的根本特性。在此,身体对硬性教义的不服从的一个上好形象是美人计:一个美人,委身于某个强权的代表,床第之间娇喘莺鸣,但她即使在攀向顶峰时也未曾须臾忘记,正在和她交欢的人是她最大的仇家。她交出身体,是为了其后的反击;她以肉体付账,是为了赢得决战前必须的时间;她的身体的一半在服从,另一半正在暗中积蓄不服从的力量。《反阅读》告知我们,只有在回忆之书中,这个不服从的身体才会凸现——不服从的身体来自形而下学的重新组建;服从的身体始终存在于回忆者亲身经历历史的整体过程之中。
  通过对不服从的身体在追忆中的重新组建,我们这一代人中被挑选出来的回忆者成功地组建了一部个人的思想史。它呈阴性;它反对咋咋呼呼和急转弯;它不仅是反思的产物,更是在追忆中有身体参与的产物。它把不服从的身体放在了第一位,最大限度地抹去了那个服从的、沉重的肉身,最多只让那个服从的身体耐心地、虚心地倾听来自半个甲子之后的回声。这部回忆之书,这部个人思想史,通过对身体的重建和对历史的再次经历,有能力给出身体和历史之间存在着的广泛悖论:阳性的时代要想存在,必须依靠身体;阳性的时代要想存活,必须排斥身体。依靠追忆的本义,形而下学派遣了一具服从的身体潜入那个火红的时代,预先在一个阳性世界埋伏了一具将要伴随那个时代慢慢长大的身体,为的是对那个火红的时代实施事后的反攻倒算,以重建不服从的身体为方式。形而下学预先派出了一名特务;在所有计策中,美人计是这个特务唯一可以选择的计策,他必须预先交付自己的身体,让那个时代暂时托管;他必须将身体内部的力比多隐藏起来,故意不和革命的力比多相交、相切。但这只是回忆者事后才知道的事情;变态的平行四边形法则,那个被放大的切点,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只有不服从的身体存在,回忆者才能顺利地发现潜伏在火红年代之中的那个悖论。正是这个深刻而又简单之极的悖论,构成了这部个人思想史的核心部分;对这个悖论用众多的细节进行描画,则是这部个人思想史的真正的身体。仰仗着那位服从的特务用亲身经历换来的昂贵消息,不服从的身体开始在回忆之书中大规模地显现自身:是过去的身体和今天的身体跨越时空,结成联盟,才让那出美人计得以完美上演。美人计使个人思想史和它的核心部分化为了现实。我们的回忆者十分清楚,这必须要依靠“反阅读”(anti-reading)才能完成。很显然,“反阅读”是美人计的另一个名号。
  
  四
  
  让我们重新回到我们存身的这个黯淡的辰光,这个日见衰老的世界,这个千疮百孔的时代。1993年,我们的同龄人,歌手张楚以一曲《姐姐》走红大江南北:
  
  这个冬天雪还不下/站在路上眼睛不眨/我的心跳还很温柔/你该表扬我说今天还很听话/我的衣服有些大了/你说我看起来挺嘎/我知道我站在人群里/我的爹他总在喝酒是个混球/在死之前他不会再伤心不再动拳头/他坐在楼梯上也已经苍老/已不是对手……/姐姐我看见你眼里的泪水/你想忘掉那侮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谁/他们告诉我女人很温柔很爱流泪/说这很美/噢 姐姐/我想回家/牵着我的手/我有些困了/噢 姐姐/带我回家/牵着我的手/你不要害怕
  
  那个总在喝酒的混球,那个有些暴戾色彩的爹,我们的回忆者完全可以将他理解为那个火热的时代,或者那个火热的时代的肉身造型,尽管在形而下学的帮助下,在铭心刻骨地追忆中,“他坐在楼梯上也已经苍老/已不是对手”。但我们依然需要姐姐带我们回家,依然需要姐姐的滋养。可现在,时光不饶人啦。事实上,时光已经埋葬了太多的人。幸运的是,回忆者早已长大,他收获了失败之书,收获了昂贵的教训,收获了他的形而下学。当回忆者突然将眼光从第二次经历历史的过程中撤退回来,当那个特务从美人计中成功脱身并凯旋,他会突然看见姐姐眼中的泪水,看见她经受过的各种屈辱,就像博尔赫斯突然间看见了那么多的国土、郊野和失败。直到这时,回忆者才会发现,和我们一样,姐姐也是不幸的,甚至更为不幸,虽然她滋养了我们的回忆者。是的,我们已经人到中年;是的,我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开始谢顶;是的,我们的小腿不需要手术刀的额外奉献就已经开始酸痛,但毫无疑问,姐姐比我们更早老去。她的皱纹、依稀出现的白发、紊乱的生理节奏远在我们的视线之外,但又无时不在我们的视野之内。
  姐姐们都老了,包括《渔港新医》中那个因革命话语的浇灌而美丽无比的少女。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已经足够成熟,已经到了抛弃姐姐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