呓语者的韶光
2008-12-29海佛
上海文学 2008年4期
1
一次化疗之后,表姐要求出院,省下的钱留给她唯一的儿子焦飞鹏。她回家之后变卖家产,然后领着儿子,一个弱智的傻子,离开了我们居住的小城。
她的举动刺激着亲戚们和关心她的人。大家都知道她没有丈夫,孤儿寡母的相依为命,原单位机械制造厂早就破产了,她也失业了。五十来岁的表姐,年轻时很漂亮,当过知青,是个有作为的人,只是性格比较古怪。大家怕她寻短见或者走极端而开导她,愿意分担她的痛苦。来看望她的都是些穷亲戚,生活都挺艰难的,但越是穷人越仗义。
表姐不为所动,我母亲含着泪水,叫着她的名字,梅花,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母亲七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好,最近又摔伤了腿,是拄着拐棍来的。表姐不好反对,上前来搀扶着我母亲,说,我带孩子回老家,回孩子的爸爸跟前去。我母亲用拐棍敲着地面,咬着牙齿说,好,你回孩子的爸爸跟前我们都同意。然后,用拐棍指着我说,小海你跟着送去,你梅花姐要说的是真的,就让她们走吧,要是哄我,我可不饶你。
我就成了亲戚们的使者。送表姐的那天,是个阴霾的天气。无风,淮河上空飘散着潮湿的冷意。大概要下雪了。
我们上了火车,沿着津沪铁路北上。
过了徐州,就到了山东地界,我们在鲁城车站下车,搭乘去湖西农场的汽车。在车上,表姐跟那些山东人套近乎套老乡,打听湖西农场的事。湖西农场没有了,分给私人了。它成了一个老地名,只有当地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表姐跟他们打听一个姓焦的人。许多人摇头,不知道。开车的老司机插话说,你们是找看园林的老焦吗,车就路过他家门口。
雪下大了,地上白了,整个世界都在飘雪。表姐捂住嘴不说了,司机向表姐向车上的众人大谈起老焦的故事,他是一个奇怪的人,听说是知青,他没有回城,死守着几个坟墓,跟死人一起过日子,其乐融融……
我们在天黑之前到达了园林。湖滩边的园林是土墙围着的。我们翘望着院子里,看不到房屋,里面有一群雪松,支撑着低矮的天空。
我们踩着雪向园林门口走去。结实的木头大门一扇半开一扇关着。我们走了进去感觉到了阴森、恐惧。空旷的大院子能够看到坟墓,从高大松树和坟墓上的空间,看到最里面的一派砖瓦房屋。
有狗叫着跑了出来,奔向我们。焦飞鹏看见狗,吓得叫了起来,躲在表姐的背后。我和表姐用包袱防卫。
听到了坟墓后面雪松下传来了悠扬的口哨声。狗们慢了下来,开始摇尾巴。飞鹏不再害怕。我们提着行李,背着包袱,向里面走去。沿墙边的一条砖头铺成的小路前进,快到坟地跟前,一个猎人模样的人出现,他背后扛着猎枪,外面披着羊皮坎肩,他不热不冷地对表姐说,他们说你今天来,我还不相信呢。
他上前接过表姐身上的包袱,扶着她往里面走,穿过小路,从坟墓跟前经过,表姐停了下来看着坟墓,猎人说,梅花,你身子不好,明天再跟他们说话吧。
表姐回头跟着猎人进屋了。哦,里面好暖和啊,带小烟囱的煤球炉子燃烧着。猎人卸下了猎枪,把包袱等行李放在地上,然后把表姐梅花让到了一张床上,让她躺在床上休息。猎人就是老焦,我的表姐夫。我们进的屋子是两间。得病的表姐靠在炉子边的床上躺下,喝着表姐夫倒的红糖水,取暖。我和焦飞鹏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老猎人显得很高兴,在梅花表姐的床前坐着说,知道你们要来,我把几间屋子收拾干净了,你们来我就放心了,要知道天下的穷人越来越多了,飞鹏来到了这儿,再也不用为吃喝发愁了,再也不受人家的欺负了。
他的言语我感到惊异,这是鬼话啊。我知道焦飞鹏,这个弱智的家伙在集市上多次偷吃人家的熟肉被人打了,脸上还有疤痕呢。
晚饭就是吃的野兔子肉。表姐不吃,单给做的鸡蛋和面条。我和焦飞鹏开了荤,我们劳累了一天,也该大吃大喝一顿的。那晚,我喝得大醉,被老焦领到了另一间屋子睡下。飞鹏则跟他睡在一张大木床上,陪着表姐在温暖的堂屋里。
表姐经过一夜的休息,又吃了老焦做的补品,身体复原了,精神头也好多了,能够下来走动,换煤球倒开水,能够在屋子里走动了。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远方,吃惊于湖西原野的雪大,又有些野性,又看近前的坟茔。我还看到了从门口通向坟茔的雪地被人挖出了一条小路。又被大雪覆盖。我猛然想起了昨天司机说的话,我很想走进那坟茔跟前。表姐已经倒好了驱寒的红糖水,我对她说,表姐,前面的坟墓一定有许多故事,你该把故事告诉我了,表姐没有理睬我,从她黄色军用提包里取出来一个大相册,从中拿出了一块黑布,绣满白色的梅花,是一个梅花手绢。我看着她翻开的照片,一寸的和二寸的,除了合影时才有五寸黑白的,有的发黄了。
表姐指着一个五寸的合影照片说,这是我们北上支队踏上列车后出发前照的。站在最上面的戴眼镜戴军帽的就是焦晓东,剩下的四个人,两男两女,相互搀扶,站在最下面一手抓住铁栏杆举着红宝书向送行的人欢呼致敬的是我,我的后面是李阿鸿,我的旁边是黄小云,她的背后是江雁飞,我们都穿着草绿色的军装,腰扎皮带。我留着羊尾巴长的辫子,黄小云的头发比我长了点。
我们的故事也就开始了。
2
我出生在淮河岸边的白色小城里。我如青青的庄稼正在茁壮成长时,白色的小城躁动了。那是个激情的“文化革命”年代。我和要好的同学们后来成为我的丈夫的李阿鸿、焦晓东还有黄小云、江雁飞正在读诗做梦,我是个爱幻想的女孩,时常抱着普希金的诗集上床入梦、如拥抱着我未来的爱人。
我们有了悲壮感,我和我的男朋友李阿鸿已经做好了牺牲准备。那时白色的小城已经发生了游击战,两支穿着草绿色军装戴着红袖章的游击队用同一种游击战法在街道胡同里打着游击,夜里时常有枪声。我和要好的同学们聚在一起,为我们军队的胜利激动着。此时北京也在进行战争,我们幻想着我们有一天进入北京城和自己的部队一起打游击,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长矛、大刀、硝石、火药,还有北京的冬天所没有的蒲草蓑衣。
白色的小城在夜色中燃起了篝火,几个好听名字的游击部队如藩镇一样对峙着,占据着自己的地盘,构筑工事。我和同学们加入了自己的部队,那时我们还小,只能当预备部队为战斗做些辅助工作。战斗是残酷的,我们看到了自己的英雄被敌人打伤了打死了,死时是那么的惨烈,我们想起过去:我们和敌人势不两立。在读高中时,我们学校已经有了许多部队,先遣队先锋队纵队支队等,有几个部队要拉我们入伙,被我们拒绝了,原因是不让我们当领导。我们几个人有班中的劳动英雄江雁飞外号叫革命的李逵,有背诵毛主席语录冠军李阿鸿,有写毛主席语录冠军焦晓东。我们想干出一番大事业不想寄人篱下,几个人商议后我们便组成了“北上支队”。北方的战事紧张我们北上支队随时挥师北上和我们自己的人一起,将敌人干掉。
北上支队选择了山东一个解放区,就因那儿当年进行过举世闻名的战斗。我与黄小云两个女人穿上了草绿色的军装和男人一样站在一起,那精神如雨后的翠青山峰迎着刚从地平线上射来的万道金光。我和黄小云经过血与火的锻炼已经成熟了,和我们这支光荣的部队一样,我们说着一样的话穿着一样的军装,干着一样的事,甚至连思想和走路的姿势也是一样的。自私自利的爱情早他妈的跑到好望角去了。
北上支队要坐火车从津浦线北上,出发那天,白色小城的车站热闹了,怎么那么多人呢,有哭的有叫的有笑的简直如赌场一样疯狂。最风光的当然是北上支队,我们来不及与送行的人挨个握手敬礼,包括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掉着泪悲痛地叮嘱我到外面要学会照顾自己,又叮嘱政委李阿鸿要照顾好我。
烧煤的火车鸣响了长笛喘着粗气,火车徐徐启动,我们从打开的车窗露出半截草绿色,向热闹的人们挥手,我们喊道:“再见吧同志们,胜利属于北上支队!”我们的神经寒颤着,一种悲壮袭了上来,对着离去的熟悉的白色小城,我们感到犹如永远离开了自己的母亲。我们从未出过远门,这次组织部队北上去开辟巩固革命根据地,我们在车上挥手的刹那也想到了子弹打穿自己,捂着流血的枪口倒在阵地上红旗下的悲壮情景。
3
火车在津浦线上行驶。一天夜里,在一个小站我们下来了。站台上有穿着军大衣的人在等待着,他们用又土又粗的山东话喊“北上支队的同志们!”我们的同志!我们见到了自己的同志亲切和他握手,然后出了站台,坐在一辆敞篷吉普车里,摇摇晃晃颠簸在山间的小道上。天刚亮,吉普车拉着我们进了一个院子,才知是县城的知青办,在知青办受到了欢迎,吃过早饭过来一辆马车拉着我们和行李往我们的阵地跑去。马车来回在山间绕圈子,我们分不清哪是东南西北了,只觉得新奇,只觉得农村的天空广阔,我们看着被山峰切断的彩色光芒惊叫起来。五个人用手作喇叭状放在嘴上向大山高喊:哎,我来了。喊声如雾气一样在山间缠绕回荡。
马车驮着我们进了庄。刚才从车夫的口中得知叫李官庄,就是解放战争中打得最激烈的地方。刚进庄,就响起了锣鼓迎来了欢迎的人民,江雁飞李阿鸿被车夫叫醒了,打起来红色的写有“北上支队”的旗帜,江雁飞在马车上用力来回舞着旗帜,舞得哗哗啦啦地响,我们随着李阿鸿在车上如胜利进驻被我们解放的敌占区一样,向解放了的人们问好。
“乡亲们,你们受苦啦,你们再也不能受二遍苦再也不能受二茬罪了。我们北上支队来了!”
北上支队进村了,乡亲们如欢迎当年的子弟兵一样,他们穿着青布棉裤棉袄,头上戴着棉帽顶着红红绿绿的毛巾。晚上,我们驻在大队大院里和许多人喝了稀粥吃了煎饼。稀粥是高粱面做的,煎饼是乌黑黑的山芋做成的,冷硬硬似一块块生锈的镔铁。
第一顿饭之后,大队革委会的“同志”们来看我们了。革委会的第一“同志”,也是Fs/LW22zcYWovWcX6yR+VH/FK1LYQmGnDYLBLaqTStk=革委会主任兼大队党支书的周书记,他把“北上支队”接到会议室里,我们坐在长条凳子上,逐个认识了我们的“同志”。
天黑了,没有电灯就点起了充气的马灯,马灯在玻璃罩内安详地燃着。周书记头戴一个旧钢盔穿着缝了又补的黄军大衣,他坐在马灯前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很让人想起革命领袖们在延安窑洞的艰苦岁月。第二个“同志”是革委会副主任兼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的李副书记,他戴着方块瓦的青棉帽,帽檐下用一块红纸遮住眼帘,一条绳索胡乱扎着不合体的土棉袄,初见他如见了一只被阉割的青牛,更像当年的游击队长。如果说周书记是红色的“恶人”那他就是革命的“诸葛亮”。二人一唱一合如哼哈二将将李官庄的革命搞得红红火火。二人都有着带有恐怖色彩的传奇故事:
周书记原先是个军人退伍后就在家种菜种地,李官庄再次革命的时候他去报名,要当一个小头领,因为他是军人会背毛主席的《论持久战》,自认是老区里的懂军事的专家。庄上大刀队、长矛队已经组成,他至少可以当个枪棒教头。这伙以感情和思想组成起来的部队不用异类,更何况他懂军事。这一伙不要那一伙也用同样的态度拒绝了他革命。他不气馁,背上干粮带着一杆枪头有着红缨的长矛手握一把钢刀,上山了。他在山上收编了几个政治逃荒的,结成一个队伍,自封司令。他们开始了艰苦的长征。出发是从李官庄庄南的山下沿着崎岖的山路,根本无路可走只有登山岩爬峭壁,饿了就地生火做饭。他们学会了用石头打火用木头摩擦起火的技术,他们不懂乐谱不会唱歌,要抒情时就对着空旷的山谷学夜间的野兽,尽情长嚎,并穿梭山林来到当年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扎了营。在旧战壕里重新构筑工事,新的工事完全是按照他的军事思想。他和他的部队就在那演练,在他的士兵倒下的地方挖出了当年的钢盔和一把生锈的美式冲锋枪,接着在另一个士兵倒下的地方又掘出一颗发黄的铁皮手榴弹和一把带刺刀的步枪。胜利了,他对着上空举起双手和他的士兵拥抱,然后对战利品进行复原。他在太阳下顺利地将手榴弹拆开将里面的炸药晒干,然后又安全地装上。当他带着他的部队顺利返回李官庄南的山上建立革命根据地时,他的部队只剩下一个戴着钢盔背着冲锋枪手拿刺刀腰系手榴弹的光杆司令。此时李官庄的造反派和保皇派打得两败俱伤,听到他长征归来在山上建立了根据地时,不受重用的李副书记带着自己的一帮人上山了,投奔了明主拉起了武装。两派人心大乱纷纷投奔,簇拥着周司令下山,打着造反派的旗号联合庄里的造反派,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保皇派,保皇派的头头软蛋了,跪下求饶,被他用手榴弹砸在头上,他面无表情哼了两声活动手腕,似当年战场上的英雄打死一片敌兵的气概。然后又听了李副书记的建议,宣布当地造反派为非法武装,解除了他们的长矛大刀打伤了几个头头。李官庄在红色恐怖之下,听周司令讲他的游击传奇,他声明了他要进行红色恐怖统治,对敌人就要实行恐怖。他本人就是一部很好的革命教材,当地的有志青年在研究他学习他,然后独自上山穿林越山进行游击战争的体验。
北上支队是从上面来的正规军,尽管人少却比周书记当年的游击队正规,这个不难看出,在乡亲们挂着泪花的欢呼声中依稀看到了进入敌占区的人民解放军的身影。
北上支队在李官庄与当地部队如两股革命洪流在此汇合了,开始了对这个世界的破坏和重建。
4
刚到李官庄我们的热血沸腾了。第二天欢迎我们的群众大会就是斗争会。
北上支队的队伍在主席台亮相了表态了,在拳头如林的声讨声中,我们开始了对阶级敌人的轮番轰炸。我和黄小云,一对女兵,穿着草绿色棉袄腰系板带如样板戏里的红色娘子军,刚一亮相群众如看样板戏似的见到了自己钦佩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在他们心中就是今天的红歌星。我的劲最小,不会学男人挥拳也不如黄小云会两下子,他们打的挺内行,可我对一个戴眼镜的女教师怎么也打不下去了,并不是我心软而是我的手打在她的肩上生疼。看着黄小云到一个敌人面前,威风凛凛地站着问话,然后是站了少林马步,一阵冲拳踢腿。那是她男朋友教的,我呢,李阿鸿只喜动嘴皮子,我也跟着动嘴皮子,到了敌人跟前高声问话大声训斥,说些最新的革命术语如谜语一样,敌人见我如此厉害更是唯唯诺诺似筛糠,我就伸起手来打耳光。打耳光不费劲还能听到响声。我的轰炸最为有效。
斗争会暨欢迎会之后,我们搬到庄前山北的一座破庙里安营扎寨,将北上支队的旗帜插在破庙上。
破庙成了我们的家,破庙成了时代精神的象征。我们在修破庙时谈论着破庙,破庙的正殿里还残存着被打碎的神像,腐烂长着青苔的泥是佛的一支断手,大度地微笑着的半张模糊不清的脸,还是一群无形的泥锈散发着被深奥的文字所记下的不朽。破庙快成新庙了,我们必须给予它一个响亮的名字:红庙!
红庙修复一新,青砖的房屋上用麦草补上,站在山间看山下的庙宇如孙悟空被杨二郎追杀逃跑时摇身一变而成,那猴尾巴没处躲藏变成一杆旗在风中呼啦啦。红庙由破庙进化而成,关键是多了那杆与过去口号不同的旗。红庙修好时,我们要在它原有的框架下进行不同于过去形式的布置和分割。我们要把大殿里的代表封建主权的一切东西搬出去,让革命领袖们占据这个位置。
5
破庙变成了红庙之后的形势是非常可怕的。北上支队与革委会开了三天会,接着开始了战备工作。北上支队扩军了,李官庄的团员和先进青年被吸收入队,就是说北上支队由原来五人增加到三十五人,编成两个排,一排排长由政委李阿鸿兼任,二排排长由队长江雁飞兼任,副排长由队里的队员担当,焦晓东成了参谋长,我和黄小云成了文书。革委会又从村里派来一个红色寡妇——思想积极、成分好的李六婶给北上支队做饭,晚上给北上支队值班。那时没有电话,有事就打更敲锣。李六婶搬来的第二夜就敲了锣,三个男人在慌乱中武装好了,我乍一听却吓得往被窝里钻,感觉阴森森的刺刀就扬在屋里对准了我。我害怕的程度可想而知,当听到院中有说话声,才慌忙起来到院中问李阿鸿又问李六婶。李六婶毫不畏惧指着南山上说山上有火把。我们进入戒备状态,看着山上移动的火把猜想是哪个部队的人在进行游击战争或军事集结与转移的演习。
又一天夜里,南山的枪响了,李六婶敲了锣,我们进入工事,三个人围着一支枪争相摸着,我的胆儿大了盼望山上的敌人下来出现在我们早已准备的枪口下,纷纷撩倒。夜里的风很冷,我们躲在战壕里练功,先是俯卧撑然后起蹲练习,身子热乎了就趴在枪旁边看着山上。过了一会,从庄里来了大队人马举着火把进入了我们的工事。周书记已经披挂好了,旧钢盔戴在头上手里端着那把冲锋枪腰里别着手榴弹。山上亮了火把,似在向我们挑衅。李副书记建议往山上放一枪。真的要打仗了,我浑身的热血沸腾着比服用兴奋剂的运动员还精神。周书记荷枪实弹往山上瞄准了步枪,“砰”的一声,整个山谷都炸开了,我们踮着脚尖看山上的变化和动静。山上的火把灭了,我们猜想周书记的枪打中了敌人。那时,我们是多么的佩服周书记,把他当成了过去年代的战斗英雄。接着山上传来了枪响,枪声穿过震颤的山谷,击在阵地前一块大石头上起了火花。
“卧倒!”
周书记喊了一声,我们全部趴在工事里,火把也熄灭了。
天快亮,李副书记等人陪李六婶生了火,天明了一人喝了一碗高粱稀粥,然后大队人马随着周书记端着武器上山了,去攻击昨晚上的敌人。战争此时全面爆发。我们在山上进行了十几天战斗,山上找不到敌人,便重复着周书记打游击的长征路线,在那个进行过激烈战斗的地方安营扎寨,燃起了篝火,和前来偷袭我们的野狼进行了战斗,打走了凶狠的狼之后,在他挖出钢盔和枪支的旁边紧挨着出土手榴弹和步枪的地方,又挖出几具头骨及夹在骨子里的子弹。如此收获让我们感到兴奋不已。十几天战争我是全部参加了,本来很快能够忘记,可是那时我来月经了,剧烈的腰疼使我极度地难受。山上的风和风中的怪石树木都是冷冷的,这被我们征服的“敌人”不能给我温暖,我需要李阿鸿的照顾。此时他在前敌指挥部里无暇顾及一个拖拉的士兵,这个任务就落在了黄小云和焦晓东身上,黄小云不服高山的气候,便苍黄着脸呕吐。就是说焦晓东肩负着照顾两个女兵的任务,应当肯定他的后勤保障任务比准备战斗的士兵还要沉重。黑夜来临,山风刮来了野兽的怪叫声和野鬼般的阴森恐怖让人颤栗,我和黄小云蜗居在山上的石穴里。我的下部还在流着血水,犹如掉在结冰的河里般难受。我呵着手不停地颤抖,终于背对着焦晓东坐在他的怀里从中吸取温暖。他敞开大棉袄将我搂进怀里。我和他是从白色的小城里走出来的,又是多年很要好的同学,我便用一个女人最温柔的思想替他着想,他没有女人没有占用过女人,此时他很想尝尝女人的滋味。焦晓东是个腼腆害羞的男人,终于没有控制住激情,我感觉臀部后的东西震颤几下便消失了。我的身体暖和了,因为我也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就是与温暖我的男人发生了龌龊的性关系。并不能责怪他是个奸夫,而是我自责自己是个淫妇,淫妇不配加入这支革命部队也不配居住在连空气也飘满“忠”字的红庙。我自认我和焦晓东是混进革命队伍的敌人,我真想朝他们喊:
“我们是敌人,妈妈的快来革我们的命。”
我的月经过去了,便跟着部队进行了战争,按照周书记的作战意图我们在山上狙击了三次敌人,然后吹起冲锋号我们发起了冲锋,目标是山腰那个“存在的敌人”,一块巨大的石头。
我们的远征部队如同兵马俑走出的古人和遥远的沙漠复活的木乃伊,要下山进村的时候,接到留守在庄里的民兵逃亡出来的报告,红庙和李官庄已被敌人占领。我们就在山上安营扎寨,用树枝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准备同敌人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游击战。目标已经定下来了,解放全人类的战争就从解放红庙解放李官庄开始,然后北上解放北京然后北伐在冰天雪地里包围莫斯科同修正主义进行几场形势需要的地道战地雷战。我们用“敌进我退敌驻我扰”的办法,派人下山侦察,得来的消息让人恐惧和愤怒,红庙的敌人已经退出,盘踞在庄里,也在用我们对付敌人的办法同我们打游击战,他们不打北上支队专打革委会,要周书记投降,缴械后要戴上高帽子坐飞机,理由是周书记的钢盔和冲锋枪有外国拼音。那时不叫字母叫拼音。应当说这是对革命家战略军事家周书记的沉重打击与考验。周书记的脸更加土灰色了,把美制钢盔和冲锋枪扔到一边,手里握住那颗具有爆炸力的手榴弹,他要冲进庄里同敌人决战。
我们感到问题的严重。不能因为周书记而抹去这支光荣队伍的战功。北上支队在山上及时进行了整编,将周书记用绳索捆绑押解下山。我们顺利收复了红庙和李官庄,北上支队在老百姓的夹道欢迎中进村了。
北上支队的实力壮大了超过李官庄的民兵连。接着,召开了对周书记投敌卖国的检举揭发大会。首先从他的妻子关于他床上行房叫嚣打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斗了十八场让他坐飞机脖子上挂盛满石子的钢盔,结果他在一个夜里自绝于人民,死了。周书记没有拉响的手榴弹和那支磨亮了带有刺刀的步枪,成了新的革委会主任兼大队党支部书记李书记继承红色权力的象征。
6
回忆那时我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与辛酸,常常庆幸我们在那个时代风光过,无愧于那个伟大的时代。
在李官庄两年,我们自己种自己吃,因为我们懂科学会合理施肥,我们的收成比当地农民的收成还好,我们把吃不了的山芋储藏在地下,把粮食晒干用苇席围圈在屋里,为备战时的食粮。我们和农民一样也要交爱国粮。我们的成果遭到了当地农民的羡慕与嫉妒。种一季够吃一年。我们把劳动看作是革命,我们不能只顾自己安逸享乐,想到了亚非拉人民还在饥寒交迫中还在反对帝国主义奴役的斗争中。
收成之后,李官庄再次掀起革命高潮。斗争的起因是有一部分人要为周书记平反,不能因为他戴美制钢盔手握冲锋枪而否定他的游击战争和长征,他的会说话的手榴弹在他死了之后还是留传到了革命者李书记的手里。周姓的人上告到了公社又上告到了县里。正在上告之际李官庄夜里响了枪声接着南山黑夜的树林里燃起了篝火,之后在山间进行了激烈战斗。一下子死了十几条人命,我们去参战,带人搜山,在山谷的石缝中找到了尸体。有的是北上支队的队员。我们看着阳光照射下的峡谷,愤怒的力量在体内回荡,震颤着山坡:
“来吧,北上支队不怕你们!”
县里震动了,派来了以一个腰扎军带胳膊戴红袖章的女人为中心的三人工作组进驻老革命的村庄,配合北上支队彻底消灭隐藏在李官庄的敌人。乱了好啊,乱了敌人。据说女工作组长是个革命的寡妇,我们叫她鞠姐,她进驻革委会,对腰别手榴弹低头抽烟叶的李书记不能控制局面致使敌人猖獗大为不满,召集革委会的人开会先从周书记进行游击战争和长征开始。到了平反一词,每个人都在慎重说话包括我们五个北上支队的骨干。这是一个左右为难的不好定性的问题,包含着最高尚最无耻的成分。会议没有结果,在鞠姐冷嘲的话语中结束。黑夜,她带人到了红庙与正在工事里戒备的我们进行商谈,如何挖出革命内部的敌人?鞠姐不愧是革命的高手,她冷冷地说了一句,以致引起一系列的战斗,似一石击起千重波浪。
“我看革委会内部有敌人。”
气氛严肃起来,我们开始了对革委会人的揭发,都认为李书记有问题。焦晓东的分析最为全面得到了鞠姐的赞尝。他说,农村的斗争不同于城市,他们各有自己的特点,以成分论敌人是敌人以家族论敌人不是敌人,敌人的概念有时模糊不清,如毛主席所说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李官庄是周李两大家族的天下,应该解除革委会周李二姓人的权力,放手发动群众特别是小姓人家的积极性,让他们检举揭发。他慢条斯理地刚说完,我急忙问了一句,他们哪来的子弹,民兵连长!鞠姐心中有了数,决定放手发动群众,召开批判大会,临走时用命令带有依靠拉拢的口吻,让北上支队进行精简,把苦大仇深立场坚定的队员编在一个排里,叫骨干排。
第二天的会议超过我们的想像,就是说北上支队对斗争的残酷性认识不足。全庄凡能动弹的人都聚集到大院里,还是贫协会长鼻一把泪一把的首先对那个万恶的社会诉苦。他的苦暂时中和了李官庄人的个人恩仇,对立的内在锋芒暗谈了。鞠队长正是在这个时候讲的话,突然宣布上级的红头文件,让群众把革委会除贫协会长以外的头目监管起来,交给群众揭发。宣布无疑是晴天打雷,场内群众民兵包括北上支队的队员都愣了。被监管的李书记、民兵连长、治保主任、妇女主任等不服,李书记从怀中掏出了周书记打游击、进行长征时得到的手榴弹,举着说:
“它是八路军制造的。”
民兵连长气愤着举出了步枪上了板机,说:
“我是革命的,谁解除我的武装就是反革命。”
场上的形势如箭在弦,一触即发。我和江雁飞、李阿鸿等坐在一块,头脑还没理清突然变化的形势时,临危不惧的女工作组长让他放下枪接受人民监督,民兵连长把乌黑的枪口与刺刀对准了她。她是上级的象征是党的化身,民兵连长的手颤抖了一下调转了枪口,枪口指向群众头上的太阳。女工作组长让贫协会长和北上支队的政委去缴枪。此时,我们才清醒过来,我们五个人迅速帮助贫协会长缴枪。民兵连长恐惧着大叫着在贫协会长上前抓住枪的时候,他扣动了板机,“砰”的一枪击上了天空,子弹如导弹一样快,鸣叫着打落老槐树上的新叶。我和黄小云也同样对妇女主任进行了专政,让她双胳膊朝后头朝下似失灵的美国飞机。革委会的人被荷枪的北上支队押了起来。那棵有着光荣历史的手榴弹又别在了女工作组长鞠姐的腰中。
在李官庄,又掀起了波澜壮阔的斗争运动。凡群众检举、革委会认可有问题的人都要押送到北上支队的队部、红庙的大殿里。在无产阶级领袖面前接受最为严厉的审判。
我们对敌人的斗争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我的掌力和拳击在妇女主任的身上得到了锻炼,它如苏醒的小蛇让敌人在哀叫声中疼痛得死去活来。红庙的大殿里敌人如小鬼一样在夜间也发出阴森恐怖的嗥叫,和荒野外的夜色中的枪响应和着。
北上支队也处在危机之中,夜里无人敢睡,坚守在自己的工事里,要誓死保卫革命的红庙。保住了红庙好似在某个空中飘扬红旗的时辰,全世界都解放了,我们打游击的部队把胜利旗帜插在克里姆林宫与白宫的顶上,在东风压倒西风的劲吹下,猎猎作响。江雁飞与我长期阳痿的恋人李阿鸿成了红色的“阎王”,还有我,一个应当在抚摸和亲吻状态下柔软如蛇的女人。那里,不用再分谁是谁,干了什么,北上支队就是我,就是一个人,代表一个阶级。把敌人李书记的胳膊打折了,把民兵连长的小命送到了地狱,在那里接受真正阎王的宣判与惩罚。北上支队成了李官庄人心目中的“神”,连小孩哭,他们都会说再哭北上支队来了。
我们按原定的计划行动,要扩军北上进军北京打游击战,可是李官庄的敌人还没彻底肃清,所以我们必须武装起来,对李官庄进行围剿和清洗。把我们的阵地从红庙扩大到庄上。在红庙,在庄西头的革委会大院,在庄东头的学校建立了三个据点,符合军事上的布置。北上支队已扩充成三个排,一个排三个班,轮流把守据点并在黑夜里约定了军事行动的号声:梆声代表平安无事,哨声代表有事,急雨似的锣声代表有战争。在北上支队彻底大获全胜的时刻,却意想不到遭到了灭顶之灾。事因来自我们的骄傲与大意,在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情况下,我和李阿鸿、黄晓云和江雁飞同时发生了关系。在一个月残风暖的夜晚,我和李阿鸿在红庙外的工事里,用草绿色的军装作垫被进行,尽管他的下面还不强硬,但我们至少尝到了喷射与容纳带来的快感。没想到这次我怀孕了。当时,我们正在抚摸着时,光亮的手电筒照在了我雪亮的下身。是北上支队的队员抓住了我们,理由是在圣洁的军装上进行无耻的勾当。李阿鸿当然狡辩,拉拢他们,没用。他们的思想是经过我们的淬火更加纯洁,把我和李阿鸿的军装步枪收缴了,押解到了红庙。然后打起了急雨似的锣声,于此同时,东北的学校也打起了类似的锣声,可以说整个沉睡的李官庄惊动了,家家都举起了火把,人喊马叫,慌乱的群众如鬼子进村似的颤栗,互问发生了什么事。
“北上支队叛变了。”
“北上支队搞政变。”
在我与阿鸿被押到燃烧着火把的大殿里时又有一片火把,众人押解着江雁飞、黄小云到了大殿。江雁飞和黄小云在学校的一间土屋里进行交媾时被捉到的。女工作组长当场宣布北上支队为反动军队,许多队员当即弃暗投明了,又回到鞠队长领导下的革委会民兵连里。北上支队的焦晓东也被监管起来,不准出院子不准拿枪不准穿军装。
7
北上支队被监禁在红庙,第二天一大早,李官庄的人举着铁锨、木棒、钢叉,手拿石块,彻底占领了我们的工事,他们高呼着打倒北上支队的口号,开始围攻红庙,开始对由封建的寺庙变成革命的红庙进行破坏与重建。鞠姐的理智斗争满足不了李官庄人斗争的激情与快感,面对汹涌而来的石块与棍棒,她妥协了,同意群众对红庙与北上支队进行一次革命。
红庙不叫红庙了,那杆插在屋上的队旗也被人拔了下来,红庙又叫破庙了。看门的李六婶也趁机造起反来,把能烧的能吃的能用的统统让她的本家拉走了。
李阿鸿江雁飞,北上支队的领导被革委会隔离审查,在清早我和黄小云去送饭时看望我们的男人时,心酸地发现他们的伤痕又多了,脸上的青肿块如画家绘画一样添了颜色。我暗暗祈求最先进的群众歇一会吧,少革他妈的一回命,特别是李阿鸿他已经被革得疲惫不堪了,简直是遍体鳞伤。委屈与抗争。我们三个残兵败将聚在一起图谋反攻计划,依然坚信我们是革命的。焦晓东在半夜之际,偷偷溜出去爬上南山燃起了几堆篝火,学着尖厉的鬼叫:
“北上支队是革命的!”
李官庄惊动了,一片人喊马叫声,鞠姐带着举起火把的部队前去攻打,“砰砰”的枪响在南山下的夜空中穿梭,击石生出的火光闪耀着胜利的回声。民兵顺利占据了南山,一部分人驻扎那儿,在那筑起了碉堡似的据点。鞠队长说:
“南山建了据点,革命就彻底成功了。”
她别着手榴弹在返军途中到了破庙,举着火把看了老实如猪的北上支队的残兵,然后,豪气十足地冲着民兵得意地遥望着她的军事战略思想结出的硕果。在一阵喧嚷与骚动之后,民兵撤出了阴气笼罩的破庙。
死寂的山谷清幽的黑夜,我和黄小云瞒着神秘的焦晓东出去了,在破庙门口潜伏于工事里,守望着山坡和田野。确信无人了,我们如兔子一样弓着腰行走在山沟水渠里,到了我们的梯田旁看着无人,便分头去摘山芋叶,稀稀疏疏地摘着,不能影响结山芋瓜。我的心情如做贼一样的紧张,喘着粗气,手快速地动作。这时出事了,突然有人喊,捉贼。我吓慌了,丢了山芋叶扑倒在山芋沟里,顺着梯田往下爬,在爬着中听到急跑的黄小云被人捉到了,接着传来她的哀叫与求饶声,然后是坚决的反抗声,这声音突然消逝却在我的脑海里回响。我憋住气地爬下一个山沟往回跑,突然被人绊倒然后一个乌黑的身体似巨石一样压在我的身上,他用带着威胁但不凶狠的话语说:
“乖乖地让我干了,不然我就喊人。”
此时我顾不及贞操名声了,我只有委曲求全,一个很好的原北上支队队员不检举不喊人,来追踪我凌辱我。我用肉体作交易换来减轻我的罪名,我默契了和他讨价还价。这个笨手笨脚的青年在扒了我的裤子,做完了准备工作正要实施他梦想的计划时,早泄了。他趴在我身上喘着粗气摸了一下我的乳房,很幼稚地说:
“你不是我想像中的天神,你和我们村里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他沮丧地在黑沟里放了我。
那时我很想让他彻底地完成他的梦想,在他说出那些天真的脏话时我倒觉得他并不怎么凶残,而是很和善。我非常快意地想着我比黄小云聪明,倒霉的是她,被几个饥渴的野狼强奸了。我跑到大殿里并没有声张,唯恐外面有耳目偷听反倒把事情弄坏,以致破坏了营救队长、政委的计划。我蹲在门口,蛰伏着窥视谛听着外面的动静,盼黄小云归来。盼到天蒙亮她还没来,心里害怕了告诉了焦晓东。应当说这个男人比我们的政委、队长还有心计,他在实施营救计划,把北上支队从苦难的深渊解放出来,完完全全按照他的军事战略思想,重新组织部队进行游击战争。当他听说因我们的草率行动而导致的后果时,他脸上凸起的颧骨下的肌肉抽搐着,他二话没说就与我一起走向晨雾飘渺的山坡前,寻找我们的战友。没有,再找还是没有。后来我们找遍了山坡,甚至在野兽出没的山谷看着有没有血迹,没有。太阳爬上了山坡时,我们才想起问巡逻的民兵,才知她被抓到了大队。到了大队,黄小云确在,她瘫在关押江雁飞的门口睡着了。我看到了她蓬乱的头发凌乱的衣服以及泪水风干了留下的白色印迹。最坏的事实如我的想像同源了。我可以断定黄小云一定把她的耻辱倾诉给了自己的男人,那暴躁的队长现在身如困兽他一定会暴躁如雷的,甚至被气疯。可是,我从门缝看到头倚墙坐地而睡的他,是一脸的平静,我当时猜想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紧接着过来了民兵,按照革委会的指示把我们押起来,然后开群众大会,黄小云半痴半傻,不能开会,只有锁在屋里。开会了,就目前战争的态势与北上支队破坏生产的事联系一起进行批斗。
“北上支队是一群流氓,在破庙里乱搞男女关系。”
“北上支队想复辟,在破庙里对人民实行专政。”
可怕的罪名从天而降。此时我们才明白平时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人的监视,只有低头叫天哪。天又应吗?一轮揭发带来的是一轮批判。鞠姐敞着外衣露出腰中的手榴弹,她如革命领袖一样挥舞着巨手,把革命引向深入,她在兴奋时说,终于在人民的身边找出了一颗隐藏的美式炸弹——北上支队。
北上支队彻底完了,连最幼雅的我也相信北上支队不可能在李官庄卷土重来。任何人都可以对我们进行揭发批判专政,做了敌人的李书记也在阴谋东山再起,他低着头认了错,然后说一句带理的话:
“抗战胜利了,蒋介石反动派下山来摘革命的果子被人民解放军打跑了;我们革命成功了,北上支队又来摘我们的山芋,被鞠革命家的火眼金睛识破了。”
台下有了回声,是群众的声音,是不可遏制的汹涌潮流。鞠姐当场解放了李书记和他的几个盟友,剩下的才是真正敌人。他们又回到了群众的队伍中去。会场上的严肃气氛松弛了,接着场上有人惊叫起来,我也把目光转到出事点,江雁飞挣脱了绳索夺下他身旁一个民兵的枪,民兵不给,他一个顶膝撞裆民兵哎哟趴下,他快速如闪电般击倒了对手又迅速打倒两个前来援救的民兵。江雁飞当时没有大叫,他只是咬着牙瞪着瞳孔充血的眼,端着带有刺刀的步枪固守在墙前的地方,拉动了板机上了夺来的一把子弹,冲着跃跃欲试的民兵大叫:
“谁想死谁就上来。”
场上没人动弹了,场上的空气凝固了。鞠革命家临危不惧,从怀中掏出了手榴弹朝他示威,她喝令江雁飞放下屠刀,老老实实接受人民的宽大处理。我们已不是吃奶水的孩子了才不相信她那骗人的鬼话。江雁飞似个疯狂的野兽回应说,我报了仇就放下枪,任凭人民处理。把枪口对准了几个北上支队队员,叫道你还有你,你们为什么侮辱黄小云?几个民兵也颤抖着端起枪对峙着。鞠姐怕引起大的伤亡喝令都放下枪,没人听,李阿鸿也喊了都放下枪,我和焦晓东也叫着。几个民兵以为我们要反,把我们的胳膊绑住,以此来威胁迫使江雁飞放下枪。
江雁飞浑身寒颤,枪慢慢往下沉,他充血的眼睛忽地睁大了,待反复轮奸黄小云的四个民兵松下枪他忽地站起开了枪打倒一个。那如公鸡一样倒下的滚倒在台下挣扎着,他又虚晃一下一刺刀刺中一个民兵的胸口,接连干掉四个。我们的头似被子弹击穿一样,不听使唤了,死亡般的恐惧袭上我们的心头。女革命家亦是同样,她还僵硬地举着手榴弹,嘴巴口吃地命令凶手缴枪不杀。枪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她终于现出革命电影《红灯记》中的王连举的软骨头精神,你……你……你……你快放下枪,缴枪不杀。江雁飞冷冷地对着她,突然泪水夺眶而出,他悲痛欲绝地对着天空大叫:
“我是革命的!我是忠于毛主席的!我的心是红的!”
说完扑向女革命家,拉响了她手中的手榴弹。几十年以后那颗当初制造目的与现在作用相同的东西终于爆炸成功。女革命家与江雁飞同归于尽。
当时场上乱了,死者的家人要复仇,将我和李阿鸿、焦晓东打得死去活来。是鞠革命家的三个助手收拾了残局。义愤的群众忽然想起黄小云是凶手的家属就找她报仇。血债要用血来还。砸开那间屋冲进去的人看到的是:黄小云也上吊而死。也可能在开会前的夜里,他们商量好了,作别这个世界。可以断定她听到江雁飞杀了人也就准备不想活了,在手榴弹爆炸的时刻她已经完成死亡的准备。后来我们哭着去给她收尸,发现她嘴里的舌头咬烂了,鲜血顺嘴而下流过她白嫩的肌肤。一个美丽生命的神话至此结束。接着我们在石灰墙上发现了她的手迹,是竖写的行书:江雁飞、黄小云夫妻自绝于人民,与革命的李阿鸿、焦晓东、梅花无关。下是落款日期。她临死还不忘我们,我们也不会遗忘他们,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的亲密战友。
8
我们北上支队被押送到市革委会,在那里接受了审判。他们把判决书(我们每个人一份),交给我们,江雁飞、黄小云的判决书就放在盛放他们白骨的军用提包里。
我们被革委会的人押送到了知青办,在那里,北上支队彻底瓦解了。其实是流放,到新的单位接受人民群众的再教育。我被一个卡车拉到鲁西北的一个煤矿里,李阿鸿、焦晓东还有江雁飞、黄小云分配到微山湖西的一个军事化的知青农场改造。突如其来的分离如地狱里的小鬼们赤裸着身子在快乐地拉着大锯锯我的身子,我流着泪水跑到两个男人眼前,看着他们颤抖着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我拉着他们的手,要焦晓东照顾好受重伤的李阿鸿。
那时的我们多么狼狈多么可怜。李阿鸿苍白清瘦的脸微笑着,他不能站着只得躺坐仰靠着,他最后摸了我的脸给我擦了泪水,要我活下去,同时说出了一句忏悔的话:
“北上支队是被自己打败的。”
焦晓东在斗争的风雨里洗去了腼腆与柔弱,他变得更加深沉了,他说出了一句带哲理的话:
“一切都是报应!”
北上支队似一块带锋刃的冰块在斗争中磨擦起热,终于自己消灭了自己。北上支队名存实亡了。最后分手时,我提出要带着战友的白骨时,焦晓东拒绝了。他看着我苦笑:
“你要照顾好你自己,你放心,我们到哪儿,北上支队就到哪儿,失散的就怕是你梅花了。”
我也害怕啊,我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难道还是第二个李官庄?
9
一辆运货的大卡车拉我到鲁西北,一个叫窑桥的国营煤矿,在那儿认识了我的梅姐。她也叫梅花,也姓梅,同名同姓。
我在离开李阿鸿、焦晓东时,我的心就死了一半。我还解放谁呢?
我是以罪人的身份到了窑桥煤矿。煤矿是军事化编制。矿长叫团长,党委书记叫政委,工区的区长叫连长,支部书记叫指导员。
我拿着市革委会的证明到矿工资人事部门报道,便被分配到女子掘进队。
女子掘进队又将我分配到早班里,并且住在了排长梅花姐的独身宿舍。刚上班点名时,点梅花有两个人应,排里的女人们乐了。怎么这么巧啊。
初到井下闷人的巷洞,我浑身是热汗,高强度的劳动,使我的身子似水注一般。我的耐力不如她们,干活的速度也慢。梅花姐似个黑熊,厉声冲我叫冲我发火,不然抢下我的手镐或铁锨疯狂干一阵子,喘着粗气说学我这样干,小姐!小姐在当时就是瞧不起我的蔑称,后来小姐成了我的专有名词。这些女人真能干,在炮烟和煤尘弥漫的温暖巷洞里,有的挽起了胳膊有的半敞着怀半露着乌黑的乳房。梅花姐也是如此。她粗暴的样子很让我害怕,我在担心她会不会有一夜张开嘴活活地吞下我。在工作中见到她走到我身边我就会强装卖力的干活。一个班下来,汗油油的肌肤上抹了一层黑色。上井来洗个舒心的澡干干净净地穿上衣服,也能精神一会,在食堂吃完饭回到屋就上了床。我终于能活下来了,我在担心我的男人李阿鸿和战友焦晓东,我盼望着他们能来信。可是我不知道具体地址呀,我们失去了联系。在我刚来几夜,噩梦不断似有江雁飞、黄小云的鬼魄来找我,我惊叫着吓醒了,恐惧得不敢拉灭电灯睡觉。
似乎梅花姐也在做梦,我猜她的梦一定很甜蜜很绚丽多彩吧!当我拉亮了电灯坐起,见她也坐在被窝里,我很歉意又害怕地说:
“对不起,耽误你睡觉了。”
她凌乱着头发坐在被窝里阴阴地看着我,见我窘迫地想拉灯,便命令道:
“别拉灭,我们睡吧。”
我们躺在床上,在如阳光般明亮的宿舍里感觉有个最强大无比的男人将张牙舞爪的黑暗和恐惧驱赶在屋外。有时碰到休班,我们会聊上几句。
下了班回到宿舍,我总是怯怯地坐在床上,很少有人到我们的屋里来,来了我也装作不认识。梅花姐对那些女队员也很凶,常把门关死,一个人无聊地在绣梅花。当初稀奇,后来见她下了班就用竹篾子撑圆了白布,用红线绣梅花,好似在进行细心与耐力的锻炼,绣了拆、拆了绣,心情好的时候能绣完一朵,绣完了会哼上一曲京剧“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全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心情不好时就往床上一扔,钻进被窝或卧睡或仰天瞪着双眼。冷不丁地问我,梅花你会绣梅花吗?我只能乖乖地回答,不会。她会长叹着好似在埋怨着我的无能。
有一次,她在床上歪着头,好奇地看着我,问:
“梅花你一身酸肉,你怎么是个重点人物呢?”
我如触电一样的惊恐。
梅花姐好似从我恐惧的目光中看到了什么,便不再过问,在以后的工作中不那么凶了,大概我软弱的外表与众人的怀疑博得了她的同情。我还看到在井下的巷洞里,因为一名女队员的问话(有人问我,梅花,你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勾当),使她大为光火,她粗鲁得比野男人还凶,指着人骂,后来在闷热的煤巷洞里进行了空手道的较量,她们的上衣被抓开,裸露着油黑色的背,在来回叮当的胶靴声中将对手摔倒,骑上去怒喝道:
“以后再胡言乱语,我就将你的逼舌头割掉。”
在黑闷的巷洞里,我看到了这个母老虎的善良,她是为了我。也许我这个白色梅花与她那个红色梅花同属一种品种的缘故吧!此次决战之后,我和她在屋里有了话说,连空气也由坚冰融化成水汽,缓缓流动。她就嗔怒着我,非得要我去学绣梅花。我生平第一次拿起针线,干起了女人的本分活,我还算心灵手巧,能把梅花绣成样子,我也高兴,有了风吹艳蒂的笑容。
这时我呕吐不止,见到吃的东西就反胃干哕。梅花姐以为我病了,关心着要去找药。我制止了她,苍白着脸对她说,不用,我怀孕了。这话不亚于七级地震,对于她,一个没有经历过生育的人甚至连男人都没要过的女人怎么会怀孕呢?她好似发现了什么,站在我面前用审判官读判决书的样子问我:
“你是一个作风不好的女人,才……”
她没说完,我就摇着头说不,否定了她的判决。我的心吊在了嗓子里面,想辩说又不敢,只有盈着泪花,遥想起北上支队由胜转败的那个黑夜里,我和李阿鸿在战壕里激动难当才发生的关系。
“你有男人,你的男人呢?”
梅花姐急切地想走进我诡秘的故事里来,我也想把我的不幸告诉一个我信任的人,让她来替我减轻痛苦。
就是在这次,我把北上支队的秘密告诉了她。她听后看着如羊羔温顺的我居然能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举动,她惊恐着颤抖,然后抱住我失声痛哭,叫着妹妹,你果然不简单啊。
梅花姐是个仗义的女人,她怕我生疑,便在第二天晚上,我们下了班早早地坐进一个被子里,绣了几针梅花,她就开始讲关于她的心酸的爱情故事。她原名叫梅晓婷,自己的恋人是某造反派司令在后来的斗争中死去,自己又跟自己红色的高干家庭断绝了关系。她跟我一样都是内心痛苦的女人。
她讲完,我们扒在一块掩面而泣。她握住我的手说:
“你比我好,你的男人还活着,你们的种子也开始发芽。”
后来,我与她真的成了一个人,同名同姓。她帮我托人去找李阿鸿、焦晓东的下落。她托有权的人打听,后来终于查到了李阿鸿、焦晓东的地址,湖西农场。我激动着往鲁西南写信,谁知一直没有回信。我在焦盼之际肚子慢慢隆起。二三个月是不碍什么的,我盼望着李阿鸿能来信,我很想知道他们的情况,我急得哭了许多次。可以说那时的噩梦全都是关于他和我肚中的孩子的事。我也作了最坏打算。如果他不在了呢?我又如何把孩子生下来?
梅花姐很尖锐地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如果你的男人死了,你是生还是流产。我果断地说不流,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绝对不流。我怎么狠心扼杀我自己的骨肉呢?梅花姐高兴地抚摸着我的肚子,温情地说不论李阿鸿在不在,都要生下孩子,我帮你抚养。我高兴地抱着叫亲姐姐。她忽地问我,孩子生下来叫我什么?我愣了愣,看着她期待的目光,说了一句让她非常高兴的话:
“孩子叫你妈妈,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吗。”
我这一句话给了梅花姐重生的希望,她搂着我似她怀孕一样,她用轻松的尖腔重复孩子会叫我妈妈的话,是男孩是女孩呢?我们进行种种猜测那美丽的小生命未来的模样。也许彼此都感觉到这间小屋不是我们两个落魄的女人了,而是存活着一个光彩照人的主人,会调皮闹人会撒娇耍无赖的小宝贝。
井下的生活还是很紧张的,每个人的活都不轻松,她私下问过我,你还能干吧,我说能。只是井下肮脏的空气让我担忧,那发霉的气味和有煤尘瓦斯的气体会从我呼吸的鼻孔中进入我的肚内危及我的胎儿,我似乎看见我光亮的小宝贝挥动小手在呼吸着带有煤尘的空气。
梅花姐时时照顾我,她怕别人提意见就把我与她拴在一块,平摊的活儿特别是重活她干的超过了她应摊的一份。可想而知,上井后我们都是疲惫不堪,洗了澡吃了饭,有时还要应付无聊的政治学习,回到屋直叫好,坐在床上脸对着脸,绣着梅花。梅花姐有了精神,开始如工厂一样批量生产梅花,在能绣的被子上褥子上床单上毛巾手绢上都绣出了鲜艳怒开的梅花,朵朵连朵朵,屋里成了梅花殿堂,我们真的成了梅花主人,如《射雕英雄传》的桃花岛上一样,飞扬着绚丽的娇红。有一天,梅花姐用一块青布绣出了一枝白梅花,傲霜斗妍的花朵在黑夜中开放,有几分阴森有几分悲壮,我惊异地看着。她感觉到了我的态度,反问:
“白梅花不好吗?”
她取下绷子把绣好的梅花放于红色梅花中间,我对比看了,说很雅致。她笑了收了起来对我说,这是留给自己的。她怕人说闲话就再也没多绣那招惹是非的白梅花。当只有我们俩时她会取出悬挂于花园中,点缀出一派生机。有一次,我看着突然失声说:
“我觉得红梅花越看越俗,反而觉得白梅花越看越美,太新奇了,太纯洁了。”
她得意了,看着黑夜中怒放的娇美,问了我一句,是吗?
有了梅花姐,那一阵子活得挺快活,尽是顺心的事,使我对这座荒凉原野上的矿山感到亲切了。有一天傍晚,我和梅花漫步去队里的会议室开会,办事员冲着我们说:
“楼上有梅花的信。”
我们听了心都跳了,我们好似被人遗忘在这荒原中,有谁还会想起我们。难道……难道的事还是实现了,我们兴冲冲地往楼上跑,看到队长的办公桌上有一封牛皮纸的信,我们几乎是同时伸出手按住了,然后看信上的字及邮发地址。是我的,我看着熟悉的字看着那让我梦萦魂牵的详细地址。我想打开,梅花姐止住了我。到了屋子里关死门,拆开信,却是寥寥数语,问我还活着吗?李阿鸿、焦晓东在信里说,他们活得很好。
“他们还活着!”
这是在投石问路,问问还活着吗。活在人世就好。我们终归是高兴的,我几夜难眠。抓紧回了信,期盼着他们寄来分离后的所有心情。信的周期很长,我只有耐心地等待,只有用回忆过去来填补我的思念。
没想到,在第二封信来临之前,就是在我怀孕三个多月的时候,煤矿出事了,女子掘进队遭受了重创。
10
梅花姐往后翻了相册,指着一个合影,让我看。我站起身子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两个梅花的合影。这是她们俩最后的一次合影。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啊,女子掘进队风光啊,三个班棒极了绝不落后于如小老虎的青年突击队。我还能记清那特殊的场面:飞扬煤尘的巷洞,浑身是汗水的脊背,明亮的灯光照射出一个个特异镜头。几乎所有人包括我,都穿着夏天的汗衫,有泼辣的光裸着上身。那时是不带胸罩的。有时,迎头太闷热了似夏天的酷暑,胆子大的女人们干脆就脱光了衣服,穿着裤头,在迎头干活。我也脱过,但没有脱光,上身还是穿着小背心。女人洁白的身子流着汗水,汗水有磁性,一会儿就把巷道里飞扬的煤尘吸附过来,洁白的女人变成了油光滑亮的黑人,只有快乐地说着关于男人的笑话时,才能够看到对方的牙齿是白的。
进尺很快。地质科的测量员经常来测量,后来多了人,扛着经纬仪天天来,我们知道快对穿了,就是与对方迎头而来的巷道打通。我们用怀疑的目光询问,能让不同方向不同水准的洞子对穿吗,他们是火眼金睛?巷道对穿,也叫透窝。
透窝就在我们那个班。临下井前女子掘进队与青年突击队在食堂会餐,矿上的领导为我们鼓劲。地质工程师讲了透窝时的注意事项,双方约定上午11点钟放炮。炮声之后标志着会战结束,我们高兴啊,几万吨煤的工作面马上投入生产了,祖国前进的车轮因我们的劳动而加快。那天下井的人很多,负责会战的副团长、工程师及女子掘进队的队长、指导员也下井了,要亲自目睹这一巨大的成功。
打眼装药前要敲梆问顶的,一切准备就绪,我们撤到后面的巷洞里,在高兴地畅怀着,甚至有的人说会战胜利了,只想在床上睡一天。我也问了梅花姐,她点了头说就在床上睡觉吧!正在悄悄说着话,忽然有人喊:准备,放炮!
巨大的炮声如山摇地动般地传来,我们听到炮声好似分娩生下婴儿一样的好受。在我和梅花姐握手相庆时,一股更大的风浪似海啸般推动着,洞子里噼里啪啦的响。忽然有人惊恐地叫道:瓦斯爆炸了。说话是慢了的,火海迅速燃烧扩大。事后,当我侥幸活着出来时,才知道在透窝时发生了同时同分同秒的放炮,导致瓦斯爆炸,那如原子核般的巨大力量摧毁了井下的许多设施,直接是巷道坍塌,电断了抽水大泵停了,井下水上来了。
瓦斯爆炸给女子掘进队以重创。井下传来惨绝人寰的叫声。在出事的刹那,众人纷纷逃生,大部分往大巷里跑,结果全遭毁灭。当时我吓懵了,被梅花姐拉着往上跑,错跑到一个死巷洞里,跑到尽头回过头见原来的地方坍塌,可怕的地狱之声暂时消失了。我们俩抱在一起痛哭。说实在的我们感觉完了以为跑出去的人幸运。当我们在绝望中坐下,用还明亮的镀灯往下照着,发现了死亡的女子掘进队队员焦糊的身体,狰狞可怖的面容在平时会让我惊叫不已,现在反而不觉害怕了,因为感觉自己的脚已踏入地狱之门,知道自己死了。巷道横七竖八的梁子柱子落下,矸石煤块堵了半个洞子。
其余的人都死了,我们还活着。待发现因错而获生时,我们姐妹俩战栗着流着泪水抱在一块。似海难中的沉船之后,死亡的海面上响起了悲惨凄凉的哀乐,海水中漂浮着一块块严寒的冰块一个个僵硬的尸体。
我们困在黑巷洞里,为活着而战了,先是拧灭了灯接着去找水,坐在坚固的棚子下,把发芽的柳木桩找来。该准备的准备好了,我们靠在一块等着求生的机会。我们也试探了几次能否闯出去到大巷里,可是巷道被上涨的水逐步逼近,我们只有退缩原地,无法出去。
洞子里漆黑黑的,分不清白天黑夜,也计不准过了几时几分,两个喘气的生灵从互相呼吸的气流中得到安慰。水上来了,我们后退把柳木桩也往上运,水继续上涨,我们又退,饿极了开始吃柳树芽。苦涩的食粮还得节省着吃,水还在上涨,我们吃着树皮心里发慌,如果水涨到洞顶我们就死定了,这时,我们有气无力地开始交待后世,自然是生存与死亡的话题,可惜的是我们死不足惜我们的孩子没同妈妈见面就同妈妈上了黄泉路。
就是这次谈话,当妈妈的我俩给儿子起了叫李飞鹏的大名,似乎孩子就活在妈妈们中间;水还在上涨,离洞顶只有几米,我们的喘气也困难了,我们默不说话把头靠在洞顶躺着拉着手,等待上涨的水把我们淹没,我们领着我们的孩子李飞鹏到另一个世界去。就在此时我们确实不行了,柳树芽吃光了开始吃柳树皮,吃得头晕眼花浑身软弱无力。我们感觉在冥冥之中魂魄离开肉体。也不知我们迷糊了多久,我终于睁开了眼坐起,肚中的肠子与胎儿也不安了向我提出了抗议。我拧亮了发黄的灯啃了几口难以下咽的柳树,暂时好受了些来了精神,下意识地用脚晃动两下想晃出水声。没有。用灯照,在很远的地方有了灯光的回亮。我惊叫了出来:水下去了。快去搀扶梅花姐坐起,我给她拿着柳树啃着,兴奋地说水下去了。她听了也来了精神用灯照出了亮水。水往下降说明上面的救护工作见效了。我们跟着水往下移。我们喝了带有煤尘的水继续吃着柳树,为了活着我们不能不做最后的努力。巷道的水退到出事的交叉巷洞,洞内有了死人的腐烂臭味,就在那我们用镀灯看见了浮在水上的浮肿发白的尸体。
水还在继续下退,退到我们看不见了。我们隐隐约约听到了大巷有了水的流动声,我们乞盼着快抽干水,来人救护我们。我们快撑不住了,镀灯的电只能散发出豆黄的光来,柳树桩越啃越硬,最要命的是水,水下去了我们困在巷洞里喝不到水。维持生命的东西没有了,尽管巷洞里有了氧气能够轻松地呼吸。
我和梅花姐昏迷一块,醒时叫渴。有一次她趴在我耳旁用蚊虫般的声音对我说,没想到这是最后的遗言,她轻轻地对我说:
“要死我们一块死,不分离;要是都能活着,也不分离;要是一个死一个活,也不分离;答应我妹妹!”
我听到了,我用干皱的脸贴住她干裂的嘴唇,算是听到了答应了她的叮嘱。缺水的我好似快风干成为沙漠中的木乃伊,我张着火烧的嘴巴又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大会,神智未清的我好似做梦一样咬住了一个有水的管子拚命吮吸,多么酣畅的甘露滋润了我,我浑身有了力气,来了精神,我摸着口中的水管子,不是水管子是梅花姐的手。我重新回味口中的水的滋味,有一股腥味。我拧亮了还算残黄的灯,看到了殷红的血从梅花姐的五个手指肚中殷出。天哪,梅花姐为了救我们母子用牙咬破了手指,把她的血流到我的嘴里,昏迷饥渴的我不知喝了她的多少血。我当即用手按住手指肚上的泉口,哭着叫梅花姐你醒醒。梅花姐无力地醒了,有气无力地说,你要活下去,把我们的孩子养好。我哭道我听你的话,我会让我们的飞鹏叫你亲妈妈的会给你养老送终的,你不会死的姐姐,我们一定要活着出去……
那时梅花姐已经不行了,听不清我在说些什么,她安详地睡在了我的身边。我摸着她的手她的脖子她的心口,冰凉凉的。
黑暗寂静的巷道口只剩下我一个人,为了能活着出去,我必须坚持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在我从昏迷中醒来听到大巷有哗啦的声音,忽然有了灯光把我从绝望的深渊拉了回来,是救护人员来到大巷了。我想大叫我在这,却怎么也叫不出来,过了几盏灯光又来了几盏灯光,到了会战结束时女子掘进队庆贺战胜的地方,他们叫了说就在这。发现了女子掘进队的队员尸体。我举起了豆黄的灯,摇晃着,摇了好几回终于有人发现了,有人大叫里面有人!他们也在怀疑能有生还的人,晃动的灯光告诉他们至少有女子掘进队的队员到此避难。
抢救工作很迅速。他们用明亮的镀灯照耀了我的身子,我又昏过去了。当我再次醒来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眼睛被蒙上了,看不见四周,感觉一切都是黑暗。医生给我输血打针,我告诉了她我肚中有孩子,她就按照孕妇的疗法来帮我恢复身体进行营养补助。待我精神稍好些,身体有力气了,我的眼睛上的布摘掉了,我看到了光明。矿上的领导来看望我了,我抓住政委的手问梅花姐呢?
“她在太平间里。”
“啊,她死了……”
我失声痛哭。
那次事故损失惨重,当班的青年突击队无一生还,井下的女子掘进队只有我喝了梅花姐的血之后侥幸活着。如果那时不盲目会战,事故是可以完全避免的,怪谁呢?
因为我还活着,罹难的女子掘进队员们的尸体火化日期推迟了,我向矿上提出一个请求,火化我必须参加。这合乎情理的要求没人反对。
火化那天,我打扮了一下照了镜子,镜子中可怕如骷髅的怪物吓了我一跳,原来如花似玉的我呢?怎么这么消瘦怎么这么难看?
火化梅花姐和女子掘进队的战友们时,政委和团长都要征求我的意见,好像我就是她们的唯一亲人。
在火化那天,我和其他两个班的女子掘进队的队员被卡车拉到了火葬场。我单独到了梅花姐安睡的太平间里。守候在梅花姐的身边,把笨手笨脚的火化工凶猛地推开,面对着熟睡的她轻轻耳语,给她讲我们的孩子飞鹏还好,等他会叫妈妈的时候我领着去认你,给他讲是你这个妈妈又使他重生的。然后给她施脂抹粉如结婚做新娘一般的漂亮,好似听到了她对我说娇羞的话。
在我被拉走,离开梅花姐的刹那我疯了,嚎叫着挣扎着不准焚烧我的梅花姐。梅花姐还是走了。女子掘进队的队员骨灰被她们的家人接回了家,但她们的灵魂没走。后来,女子掘进队解散了,女子掘进队队员有的调走有的安置在地面的辅助岗位。再后来,有了法律效力的文件不准女人下井!
可是,梅花姐的家人没有来接她的骨灰。骨灰由我暂时保存。我和梅花姐住的那间屋子还归我管理,里面有我们的东西。我就把梅花姐的骨灰安置在她的床上,盖上被子。我有时住在屋子里,感觉身体不舒服就住在医院里。
由于我的特殊经历或者是与梅花姐的异常关系,矿上把我当成了唯一存活下的光荣见证。我可以安静地生活,没有一个人来撵我给我制造麻烦。矿上对我的“特殊关照”自然也不存在了。
医生护士们用听诊器来听我的胎位是否正常检查飞鹏是否发育良好。也许是天意,一切正常。剩下的事是托人到矿邮电局问有我的信吗,没有。我一个人在温暖的病房里与飞鹏叙说着鲁西南的湖滩洼地上的那个让我们魂牵梦萦的人。
三个月过去冬天来了。一天,政委来医院看望隆起大肚子的我,问孩子几个月了。得知七个月了,唏嘘着飞鹏命大。临走问我是回城是留在矿上。我一下子想起了我那个熟悉的白色小城,冒着黑烟似航行在淮河航道里,离我愈来愈远了。我把真诚的思想直率地吐露出来:
“我想回城!”
“是啊,你该回家了。”
政委让我准备行李回城,帮我办理了回城的手续。我想,别人不能回城,我能回城,可能是政委和梅花姐的家庭有着特殊的关系吧。
回城就是回家。那个年代外出革命的热血青年太多了,在革命遭到挫折后许多人心灰意冷,我也是如此。没过一天,我要回城的消息全矿轰动,原女子掘进队的队员都来送行。我浑然不知里面的细节,回城就回城,从女子掘进队队员羡慕的话语中得知回城并不简单,矿上有几百名知青想回城,上面给的名额太少了,一年才一个。听她们议论,在争论让谁回城时政委发火了,怒道,梅花不回谁有资格回。我是残存的梅花班中的唯一队员,是劳苦功高的代表。
我真的走了,坐在政委的吉普车里,颠簸在鲁西北苍茫无边的平原上,听着盘旋于空中的怪鸟鸣叫,穿过长满荒草风沙的阳光走廊。太阳落山时来到津浦铁路的一个小站。
小站的人不多。我顺利地买了南下的车票,在一个寒风肆虐的夜晚,我上了列车。我出示了知青的证件,要求照顾我这个怀孕的女同志。列车长把我安排到了后头的几节车厢里,对我说,后面都是回城探亲的知青,他们觉悟高。哦,都是知青。
我到了知青的专用车厢,许多知青纷纷站起来让我位置。我坐了下来,开始喝水,开始吃在车站买来的东西。
烧煤的火车头鸣响了。火车启动了,开始南行,看着从车窗滑过的黑糊糊的景色,我又想起当初北上支队离开白色小城的激动场面,如今,北上支队完了,只有我一个回来。我们战败了!
车外寒冷车内却暖和如春,车上大多数是战败逃回城来的知青。从面孔和衣布上再也看不出当初城里留下的痕迹,个个饱经风霜,磨难的皱纹坚硬地生长着。
我才猛醒,快过年了。时间真快啊。车厢的知青来自各地,他们不觉得苦也没人诉苦,尽兴谈着当地的风俗与逸闻趣事,常常引得满车厢哄然大笑,他们交换着土特产在车厢里抽着用纸卷的烟叶吐着浓浓的烟雾,喝着浓度很高的烧酒。真像凯旋归来的野战部队。要是我没有怀孕,我很想加入其中谋得一份快乐冲淡一些哀伤。
可是我的肚子开始阵痛了,我想是颠簸的原因。我靠在车窗前努力保持平静,慢慢调息使躁动的飞鹏听话。火车咣当咣当的在黑夜中运行,火车内昏暗的灯光摇摆着。我忽然捂着肚子叫了起来,阵痛加剧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过来两个年岁稍大的女知青,问了情况对我说:你要生孩子了!我没有分娩的经验摇头说不是,才七个月呢?女知青笑了,说我不懂七活八不活的道理,七个月生孩子没什么稀奇的。只是在车上生,让人担忧。我难过地哭了,我没有尽到一个做妈妈的责任,飞鹏生下没有尿布没有包被怎么行呢?
“知青要生孩子啦!”
刚进入睡眠状态的车厢又欢腾了,好似我们作战的前线传来了胜利的捷报。几个女知青叫来列车长商量对策,结果把我架到列车医务室。我生孩子成了一项战时任务,专门成立了保安小组后勤小组,列车长任大组长。医务员是个赤脚医生出身的外科大夫,接生得要妇产科的医生,起码得有一个内科医生。赤脚医生不行就开始找人。列车长回到办公室让播音员对着话筒讲话,各车厢响起了同样的声音:
“各车厢注意了、各车厢注意了,现在有紧急任务,凡是医生的同志速到八号车厢医务室报到为一名知青接生,凡是带棉花棉布带奶瓶的同志伸出革命友情之手……”
整个列车欢腾了,许多知青叫嚷着拥来被几个女知青推开,他们高叫是知青代表看望我的。那时我没生下飞鹏,肚子疼痛的时间越来越快,我痛苦地叫着额头沁出了汗。医生们来了,没有妇产科医生只有两名内科医生。她们用知青的被子围成了接生台,由乘警和知青代表组成的保安小组在外阻挡着探望的知青们。外面的乱嚷声平静了,他们在为我们母子担忧祈祷。两位内科医生对我进行了全面检查,说胎位不正,对列车长说最好和前面的车站联系,让他们准备好车联系好医院。
“还有多长时间孩子能生下来?”
“一个小时左右!”
列车长看了手表估算一下一个小时列车将要到达的大站。前方济南。列车长指使火车司机加速了,巨大的车轮如有力的壮汉飞驰着。
我也想到医院平安地生下飞鹏,谁知这讨厌的小家伙不听话在肚中动弹。疼得我死去活来,几个回合后我终于撑不住了那撕心裂肺的阵痛。我被医生按住了手脚,一名医生在肚上挤按,一阵阵痛之后飞鹏生下来了。在这轻松的刹那我听到婴儿的哇叫声和火车的长鸣声,这是从天上飞来的天籁声。内科医生捧着光裸的飞鹏给捏鼻子抠嘴巴拍光腚,孩子乱蹬乱叫,劳累的医生对着飞鹏说:小男子汉哭吧,用劲地哭!
我听了得意地笑了,忽然眼角温热的泪水流下,我心中暗叫飞鹏,我儿你的命大,你知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吧!
列车里像过节一样的隆重,知青们对酒当歌,以铁碗当鼓,唱起了心酸的《知青之歌》:
告别了妈妈,
再见了家乡,
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
啊!
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
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
许多知青来送小孩的衣服奶瓶奶粉,我裹着被子躺在座位上,被人照顾着接受知青们的祝贺。列车未到济南就生下了飞鹏,列车长取消了长停的计划,在济南停车时许多人送来保暖驱寒的东西。列车继续南行到了徐州天亮了,再行一个上午火车终于到达了淮河岸边上的那个白色小城。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温暖的中午,许多人把我们母子搀扶送下车,于此同时列车的车窗全部打开伸出了头颅和手臂,他们叫喊着:
“知青保重!知青保重!知青……”
火车长鸣不停,来为我们送行。
我裹着棉衣背着梅花姐,怀里抱着飞鹏跪在站台上向着所有告别的知青叩头感谢。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水看着艰难回家的同命人,从我眼前经过的知青欢快叫着再见,用劲摇着手臂,其实很多人都已泪流满面。我知道这不仅是我们这一代人在流泪而是整个民族在流泪。
11
表姐合上了相册,把梅花手绢放在上面,搁在被子上。她的声音低沉了。
我回到了我思念的家乡——白色小城,到了白色小城再也找不到过去的篝火与战壕。白色小城在我重新的寻找中消失。我似身患梦游症的病人时常做梦,在燃烧鲜血的篝火与长满疤痕的战壕里高声啼叫着北上支队队友的名字。一切都是徒劳。后来,我确证白色的小城是不存在的,白色的小城因为红色的鲜血的污浊而变得紫黑,确切地说白色小城本来的原貌是灰色的,应当叫灰城。为此,我的思想在寻找过去激情的幻觉中,在痛苦的现实面前,神经错乱。
把孩子交给母亲哺乳,把梅花姐的骨灰装进骨灰盒子里,安放在我居住的屋子的桌子上,成了天天祭奠的神明。
我几次想走出去,到湖西农场看望我的丈夫李阿鸿和战友焦晓东,还有江雁飞、黄小云。家人说什么不让走,因为外面还乱,我的神智也有问题,就怕一走,就成了诀别。
我的神智稍微好了些,被分配到了一个煤矿机械厂,成为了一名工人,我与日益见长的飞鹏相依为命。后来,那场比抗击日本人还长的战争终于结束,溃败的民族部队得到了休养生息。我把飞鹏交给家人,独自去微山湖西找寻遗落未归队的败兵,李阿鸿、焦晓东,还有江雁飞、黄小云。
在长满荒凉与野草的湖滩农场,于一个响着猎枪声响的秋阳杲杲的上午找到了他们。似一个非洲森林里的野人状的猎人拿着猎枪趴在两个土坟中间捕杀野兔。我们相识时是费了好大的努力才完成。
“焦晓东,你怎么会是这样?”
“你是梅花,你也老了。”
“李阿鸿呢?”
“跟江雁飞、黄小云一快儿到农村考察民情去了。”
“啊,阿鸿他……”
猎人提着野兔,带我到了土坟中间,他指着一个长满小松树的土坟,那里躺着我朝思暮想的丈夫李阿鸿,另一个长满小松树和柳树的土坟是我们的战友江雁飞、黄小云夫妻。
我扑到了李阿鸿的土坟上,伸开胳膊抱着土坟头,哀号痛哭。要是我早知道他死了,我也没有活下来的勇气了。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与我无关了,我是多余的人。
没想到目光呆痴的猎人也这么回答我:
“我比你死的还早,离开李官庄时我的心就死了,李阿鸿死了之后,我就把自己当成了死人。”
在我的追问下,焦晓东,一个活着的死人开始叙说我们分手时的情景。
他们带着江雁飞、黄小云的白骨,与李阿鸿分到这个军事化的农场。刚到这个农场就撤销了军队编制。那时李阿鸿的重伤未痊愈,残疾了。其实根本不能痊愈。我们的生活无人问津,我们也领不到应有的粮食,为了活着,我们俩被分配到了湖边看守一块田地和湖滩。这里离湖近,湖滩附近到处是芦苇荡,芦苇荡里有狐狸有野狼出入,它们到了夜里前来偷袭我们。一天夜里,来了几匹野狼,前来偷袭我们的羊。我和李阿鸿拿着菜刀出来,吆喝着想吓怕它们,可是,狡猾的野狼依仗自己的同伴多,我们的人少,不怕,欺负我们,跟我们搏斗。那时,我们没有经验,手里没有猎枪,只有用菜刀跟它们拼命。我的手脚麻利,胡乱叫着挥舞着菜刀,砍伤了野狼。而李阿鸿也是如此,挥舞菜刀,同野狼搏斗,可惜,他的一条胳膊断了,一条腿也骨折了,成了残疾,就不显得灵活。我们每个人都要对付两条以上的野狼。李阿鸿被狡猾的野狼从背后偷袭了,临死前,用菜刀砍破了野狼的脑袋,同时狼咬住了李阿鸿的脖子。
我们打不过野狼的,我乘机跑到了窝棚,点燃了柴草,野狼吓跑了。我前来找李阿鸿,他已经和两匹野狼倒在血泊里。一匹狼被他砍破了脑袋,另一只狼与他同归于尽。
“这么说,我给你们来信时,阿鸿就死了。”
“是我回的信,模仿他的笔迹。”
“啊……”
“后来我就把他们各自安葬了,再后来分地了,我就要了这块地。”
焦晓东的心死了,不愿意回城,就在湖滩的野地建起了自己的王国,与世隔绝。后来,我又把梅花姐的骨灰抱来,安放在我的亲人和战友中间。我想,等我和焦晓东老的那天,就安眠在这块寂静的理想王国里。北上支队活着的人只有我和焦晓东,我就让焦晓东成了我挂名的丈夫,为了让孩子顺利上学,让人知道他有一个健全的家。没想到,孩子是弱智的,没上完小学就辍学了。我几次想带他回到焦晓东建立的理想王国,让我们跟地下的亲人一起,畅怀自己的理想。孩子来了几天闹着要回去,家里的老人也不让飞鹏离开。到老人们相继离去,飞鹏在城市变得越来越孤单生存越来越危险,他多次因为偷吃人家的熟肉而挨打的时候,这个傻瓜也开始了不满,主动提出了要离开灰色的城市,到焦晓东开拓出的理想王国来,这里没有人欺负他,也没有人打他,相反,大家都爱他。
表姐讲完,现出了虚弱的神态,她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搂着相册和梅花手绢睡去。我换了煤球,走了出来。我看着眼前的神秘王国里的宫殿,不由得走了进去。坟茔在大雪中变大了,四周的松树愈加高大,撑出了一个广大的天空。我踩着人家走过去的足迹,挨个看着每个坟茔。总共三个。坟茔的南侧有一个石碑,上面的雪被人打扫过了,有人烧了纸,祭奠过了,再一看,三个坟茔都是如此,石碑上的雪都被打扫过了,被人祭奠过了。天还在下大雪。大雪继续覆盖坟茔和石碑。我知道是表姐来过这里了,与他们相会了。西北角的坟茔前的石碑上写着“李阿鸿之墓”,东北角的坟茔前的石碑上写着“江雁飞、黄小云夫妻之墓”,正南方的坟茔前的石碑上写着“梅晓婷之墓”,三个大坟茔,构成一个大三角形。在参天松树的护卫下,真的是一个幽灵的王国。
我呵着热气,仰头,目光穿越松树外。漫天大雪,冰冻的湖面在下雪,萧萧的湖滩在下雪,看不见的远山在下雪……老猎人焦晓东和傻子焦飞鹏正在雪原上追击着猎物……荒野的大雪,覆盖了湖滩,覆盖了远山,也覆盖了激情的城市,也在慢慢地覆盖这片死寂的王国。风雪从松树的缝隙里刮了进来,从松树上大块地掉了下来,落在坟茔上,落在墓碑上,落在死者的心头上……
插图/卞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