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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兴隆镇的羊

2008-12-29张存学

上海文学 2008年5期

  谷录站在兴隆镇街边两眼放光,这光像火一样越来越亮。谷录转动脚步将眼中的火投向不同的方向。一切都是陌生的,天空、楼房、烟囱,还有行人和不断驶过的车辆。谷录以眼中的火来打量这一切,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窥视着他,与他为敌。
  兴隆镇的情形跟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样。来的路上,谷录在车上一直睁着眼睛,他一直在想像兴隆镇的样子,他想兴隆镇有房舍,有街道——街道上行人不多,人们在太阳下打招呼,接着他想像兴隆镇旁边有一条河。河是突然在他脑子里冒出来的。河在脑子是一出现,兴隆镇的模样就齐整了。一条靠近河的镇子,河水让镇子活泛起来。流淌的河是兴隆镇的经脉,谷录这样想。
  谷录在来的路上这样想的时候,坐在他旁边的皮货商宋胖子一直呼呼大睡。一天的行程中,宋胖子除领他吃饭外,一直是呼呼大睡的样子。
  宋胖子一路从不跟谷录说什么,谷录也从不向宋胖子问什么。
  谷录是个哑巴。这一点,宋胖子早就知道。
  
  哑巴谷录,白草滩的人们这样喊他。谷录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但他的听力正常。白草滩的人们喊他哑巴谷录的时候,他以他的眼睛来回答。谷录的眼睛清得像水一样,白草滩的人们喊过他之后,往往面对的是谷录的两眼清水,看着这两眼清水,喊谷录的人就忘了要对谷录说什么,他们脑子里这时冒出的是一只羊的眼睛,他们随后就想:日怪,哑巴谷录越来越像羊了。
  白草滩是个偏远的地方,离兴隆镇有一天的路程。谷录在他养母临终的那一天才知道他不是白草滩人,他是生在兴隆镇的,他的养母贺桂花临终前拉着谷录的手说:“谷录,你才十六岁,我死了,你去到兴隆镇找你的亲妈和亲爸。”
  养母贺桂花的话让谷录摸不着头脑。待养母再把上面的话对他说了一遍时,他吓了一大跳。他从来没有想到眼前的贺桂花不是他的亲娘。他浑身颤抖着,用清水一样的眼睛看着炕上的贺桂花,随后,他奔跳起来,跳出屋门,跳出院子,奔向离村庄不远的羊群。
  羊们咩咩叫着迎接谷录。它们从四处奔来将谷录紧紧围在中间。这是异常的情形,但谷录在这个时候没有在意这种情形。谷录是这群羊的羊倌。从十四岁起,他就是这群羊的羊倌了。现在,谷录以混乱的神情奔跳着跳进羊群,在羊的咩咩叫声中他躺在羊群中。羊的气息、羊的叫声仍不能使他平静下来。谷录觉得,他脑子里,心里原来最踏实的一些东西被抽去了,他成了一个飘飘忽忽的人。
  有人将谷录从羊群中拽起。谷录趔趔趄趄地被拉到家里。躺在炕上的母亲已经闭上眼睛,她已停止了呼吸。谷录是个哑巴,谷录哭不出声,谷录看到死去的母亲再一次感到全身空空荡荡。谷录扑通跪下来,然后张大嘴巴——那是哭嚎的样子,而他眼睛里的清水长流不止。屋子里的人有的抹眼泪,有的低泣。他们更多地为谷录悲伤,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失去了最后的依傍,他将来要走的路可想而知。
  丧事过后,谷录依然放羊。七八十只羊中属于他家的只有五六只,其余的都是村子里各家的,各家的羊并不认得各自的主人,它们只认谷录。
  七八十只羊,有一个很大的羊圈。每天傍晚,谷录赶着吃饱喝足的羊进圈后就回到家里。他的母亲贺桂花总是站在门前向他张望。母亲贺桂花去世后,谷录住进了羊圈。羊圈里有一间土屋,他睡在那土屋里。谷录觉得,他在这世上只剩下了这些羊了,他空空荡荡的身子只能在这羊的气味中变得稍稍好受一些。日子就这样进行着。白天,谷录放羊的时候往往会坐在某丛草墩上一动不动,他在想他的心事。他想的最多的还是他的养母贺桂花,他想养母贺桂花每天傍晚站在大门前向他张望的样子,想她在灯下为他缝补衣裳的样子。对于养父,谷录的印象已经模糊,他只记得养父在外某一处工地上被石头砸死了,他的尸体被搬回时,他被养母突然的长嚎吓得浑身发抖。随后,他看着养母的头发一天天变得花白。谷录想到这里就将目光投向远方,远方是迷蒙的山野。
  谷录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他面前的羊安静于吃草。谷录注意到羊群中那几只原来总是不安稳的公羊现在也变得安静起来,有时,它们中的一两只会慢慢走近谷录的身旁,它们在谷录的胳膊或脊背上蹭几下后,又慢腾腾离去。谷录想着他的心事,没有在意这些羊对他的举动。
  村子里的人仍记着谷录母亲临终前对谷录所说的话。他们看着谷录一天天为他们放羊,而且又住进了羊圈,他们为此不安。一个十六岁的孤儿,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情。村子里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照谷录养母贺桂花的遗愿办好些。
  一天晚上,村子里几个老人领着皮货商宋胖子走进羊圈。谷录坐在羊圈土屋的炕上看着这些人,同时他也看着宋胖子。宋胖子他已见过多次。宋胖子每年都来村上收羊皮,宋胖子总是穿着一身黑不拉叽的衣服,也总是睡眼惺忪的样子。谷录看着走进的几个老人和宋胖子,眼睛里的清水凝住不动了。他不明白这些人来要干什么。
  “谷录,你还记得你妈临去世前给你说过的话?”一个老人对谷录说,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包袱里是谷录一岁时到白草滩来时穿过的衣服,那是他以前的衣服,是他在兴隆镇时穿过的小小的衣服,这些衣服现在是去兴隆镇找到生父生母的凭证,包袱里还有一个小小的铜锁,是挂在脖子上的,也是谷录一岁时从兴隆镇带来的。除了这些,包袱里还有一张纸,纸上写着谷录在兴隆镇生父生母的名字,这张纸已经发黄,它是谷录的养母贺桂花保存下来的。谷录的养母贺桂花临终前将这个包袱交给这老4eT8LIypELzPaPNQbDmPupVLJDvcQjgmCpYNTIaCtkI=人时说,她之所以保存谷录的这些东西,就是等谷录长大了给谷录一个交待。谷录迟早会知道他自己的身世,“他是个灵性的娃子,”贺桂花说,“让他知道这些会让他心里安稳一些。”
  谷录眼中的清水仍凝住不动。慢慢地他明白了老人们和皮货商宋胖子走进这土屋的意图。谷录从炕上下来走出土屋,他朝羊圈里的羊指了指,然后将手搭在心口上——他的意思是,他离不开这群羊。
  “谷录,你这意思我们清楚,”拿包袱的老人说,“可这不是办法,你一个人这么活下去不是个事情,你将来还有好多事,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谷录看着老人,眼中的清水泛动起来。
  “不是我们不留你,”老人继续说,“白草滩的人能帮你把将来的事情对付过去,可我们想来想去,你还是照你妈说的去做好些。”
  谷录眼中的清水又不动了。大家沉默着,看着谷录。好久,谷录点了点头。几个老人松了口气,借着月光,他们看到谷录眼中的清水一滴滴往下掉。老人们的心缩了一下,接着又缩了一下。
  拿包袱的老人摸着谷录的头说:“你明儿就跟宋师傅去吧,宋师傅正好要去兴隆镇。”老人说着将包袱递到谷录的手里,“这包袱里是你找你亲爸和亲妈的凭证,里面还有一张纸,纸上是你亲爸亲妈的名字,等你在那边安顿好了,我们再把你这边的家和你家的羊折算成钱给你带过去。”
  谷录接过包袱神情迷茫起来,他想,他再一次被抽空,再一次被置于空茫之中。他转身朝羊们望去,月光下,白色的羊静卧不动,它们在这个时候似乎对在谷录身上发出的一切一无所知。
  天亮的时候,谷录被一个老人叫醒,谷录被领到老人家。老人家的屋子里坐满了人,这些人都是村里人,他们知道谷录在这个早晨要离去,所以都来了。他们沉默地看着谷录,看着谷录走进屋子,看着谷录惊诧的神色,他这样看着,有的人就抹起了眼睛。
  谷录被安顿在饭桌前,饭桌上是丰盛的吃的。老人说:“吃吧,谷录。”
  谷录扭了扭身子,显得局促不安。“吃吧,谷录。”大家齐声说。
  谷录吃了起来。谷录一个人吃,大家都看着。谷录夹了一两嘴菜后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吃便又放下筷子。
  “吃吧,谷录。”大家又齐声说。大家说着都围到了饭桌前,大家都拿起了筷子,大家这样做是想让谷录吃得自然一些。
  
  太阳有一丈高时,谷录和宋胖子离开村子,村子里人送谷录。黑压压的人群在村口形成一堵墙,人们看着谷录和宋胖子远去,谷录瘦小的身影越来越远时,人们突然觉得谷录就像一个灵性的影子从他们心中拔去。
  多年以后,人们仍不忘谷录的身影,那是默默的身影,两眼清纯,就像上天降下的一个小小的神灵,然后,上天又让这小小的神灵离去。
  谷录和宋胖子在上公路时,谷录回头朝村里张望,这个时候,他已望不见村子的房舍,只能望到隐隐的树影。他继续张望着,然后,他望见漫天的尘土从村子那边扬起,同时,他隐隐听到轰轰的声响。
  谷录听着那声响觉得有些熟悉,但他又把握不住它们到底是什么声音。谷录这样望着时,班车过来了。宋胖子扬手拦住班车。谷录和宋胖子上了车,车启动向前奔驰。
  村子里扬起的尘土是羊们奔腾而起的,它们在这个早上一直被关在羊圈里,终于,它们中几头强壮的公羊将羊圈门拱开,它们朝谷录离去的路上奔腾,村里的人大惊失色,没有人能拦住它们,它们顺着谷录的足迹追赶谷录,它们把大地踏得轰隆隆发响。它们追赶到公路边时,谷录早已坐着班车走了。它们又在黑色的柏油路上奔跑。来往车辆的司机们被这些奔腾的羊震呆了,他们远远就将车刹住,然后看着羊群从他们的车旁奔腾而过。司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他们自言自语地说:“老天,这些羊是不是疯了?”
  羊群最终没有追赶上谷录,但它们仍在奔跑,仍朝着谷录远去的方向奔跑。
  坐在班车上的谷录不知道这些,他紧紧抱住怀里的包袱。他的身旁,宋胖子已呼呼大睡。
  
  班车到兴隆镇的时候,宋胖子将谷录送下车。宋胖子拍了拍谷录的肩膀说:“小伙子,这就是兴隆镇了,你得照顾好自己。”宋胖子说罢又返身上车。班车又开动,瞬间之后,班车消失了。谷录站着,看着班车远去,远去的班车仿佛将一根线扯断,这线本来还连着白草滩那个村的,现在,它消失了,白草滩村也就消失了。
  谷录恍惚着。他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在他恍惚之际,他突然发现他手里拎的包袱不见了,他抬头望去,一个精瘦的身影拎着他的包袱在前面奔跑,一瞬间,那身影就不见了。
  谷录就这样站在兴隆镇的街边,他眼中的两泓清水现在变成了两股亮光,这亮光燃烧着,慢慢变成了火焰。谷录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那个包袱,现在是他的一切,是他找到生父生母的凭证,而包袱里的那张发黄的纸,他还没有来得及看,那上面有他生父生母的名字,包袱被偷去,那些名字也就消失了。
  谷录觉得兴隆镇不但陌生,而且对他充满敌意。站了一会儿后,他走动起来。他眼中的两股火焰迫使他走。他一边走动,一边用两眼的火焰对着他所看到的人和物。他不停地走着。现在的他,似乎变成了一头愤怒的公羊。他直愣愣地走,不避让行人,也不避让车辆,行人从他身旁绕过去,而车辆在他面前急促地鸣喇叭,接着又是司机恶狠狠的叫骂。谷录不顾这些,他知道他无法找到那个贼,他只能这样走——他眼中的火焰让他这样走。半个小时后,他走到镇的那一头。接着,他又反转过身继续走。到太阳消失时,他还在走。这个时候,他在兴隆镇的街上已走了三个来回了。夜色降临,谷录还在走,他眼中的火焰让他看起来像个怪物。兴隆镇的人们开始注意起他了。人们注意到他的一双眼睛发亮,像在喷火。夜色越来越浓时,他的样子更奇特,两只眼睛像两团火球在燃烧。人们开始惊异起来,认为遇到灵怪而不祥的人了。
  半夜时分,谷录蜷缩在一家店铺前,他走乏了,没有力气了,而且肚子空着。他蜷缩下来后就很快睡着,睡梦中他看到他的那些羊,那些羊围在他的身旁,用嘴、用硕大的盘角触摸他。在这触摸中,他睁开眼睛——梦中的羊消失,只有街上清冷的路灯光。谷录再次睡去。这一次他梦见兴隆镇的人都变成了窃贼,他们狰狞着脸朝他偷窥,一些肮脏的手伸向他,他痉挛了一下猛地醒来。他再也睡不着了。他坐起来,看到天色微明,远处,轰轰的机器在鸣响,更远的地方,一些高高的烟囱冒出灰色的烟,它们像晨曦中的云朵,飘浮着、升腾着。
  
  谷录在兴隆镇上游荡,他已经不能像第一天那样直愣愣地走来走去了,但他的双眼依然发亮,依然在燃烧,他游荡着,毫无目标。谷录在这个时候也有过回到白草滩的念头,但他身无分文,他只好又将这念头打消掉。
  在不断游荡中,谷录觉得,他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了愤怒和眼中的火焰,他被丢弃了,被挖断了根,被掏空了,被抽去了一切,兴隆镇,对他来说不仅是一个与他为敌的地方,而且是一个让他变得像树叶一样轻飘的地方了。
  夜晚又到来,兴隆镇上一些无聊的孩子跟随在谷录身后,他们好奇地看着谷录,看着他奇异的眼睛。
  孩子们跟着谷录,谷录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谷录站住时,他们站住,谷录眼睛对住他们时,他们轰地散去,待到谷录再往前走时,他们又跟上。他们开始感到好奇,后来慢慢地觉得谷录只是眼睛奇异外并没有什么能耐时,他们便试着向谷录投掷一些垃圾样的东西。垃圾样的东西击中谷录时,谷录便猛地站住,这个时候他的愤怒将他变得可怖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更像两团燃烧的火。孩子们轰地散去,然后在远处拍着手,跺着脚又招惹他,他们嘴里喊着:“火、火、火。”
  兴隆镇的孩子们觉得对谷录喊“火”还不过瘾,于是,有孩子便还想出一个鬼点子,在谷录走到的地方燃起一堆火,然后再招惹谷录。这方法立刻被施行,特别到了晚上,谷录走到某一处停留下来时,便有火燃起。孩子们将燃烧的一些木屑扔向谷录。谷录躲着,或者站着不动。他已经绝望之极,火焰使他感到自己无比轻飘,他能被火焰一下子烧掉。在这个时候,他想到了他在白草滩放过的那些羊,“羊、羊、羊。”他默念道。
  
  火的把戏仍在进行。跟在谷录身后的孩子越来越多,点燃的火让他们兴奋。谷录的样子更让他们兴奋。谷录在兴隆镇孩子们玩火的把戏中,越来越像一只焦躁的小公羊,他的前面、后面都是喊“火”和烧火的孩子,他有时愤怒地朝一些孩子冲去,就像公羊一样伸着头冲去。他冲去时,孩子们轰地散去,然后又兴奋地拍手、跳跃、喊叫。
  在这个时候,谷录绝望极了。
  孩子们玩火的把戏终于在一个白天引起了火灾。火起先是在一家家具厂门前点起的。火屑被孩子们乱扔时,点燃了家具厂门内的一些杂物,接着,火顺势大了起来,熊熊的火顷刻间燃了起来。大火燃起来时,孩子们逃走,只剩下谷录站在那大门口愣愣地发呆。
  兴隆镇的人们赶向家具厂,消防车呜呜叫着赶向家具厂,警察也来了。火在一个小时后被扑灭,但家具厂还是损失了部分房子。人们黑压压地站在家具厂门前,不愿离去,他们早就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孩子们玩弄火的把戏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人们议论着,同时协同警察将几个玩火的孩子从他们的家里逮来。玩火的孩子们神情紧张,他们嗫嚅着,最后指向站在一旁的谷录,他们说:“是那个哑巴点的火。”
  警察和大人们没有相信孩子们所说的话,他们再三问孩子,孩子们终于说出了实情。
  孩子们被放走,但警察和大人们将谷录围了起来。他们认为,谷录虽然没有放火,但孩子们玩火的把戏是由他引起的。这个时候,除了警察,剩下的人都嗡嗡议论着谷录这个外地来的哑巴——这个哑巴不是一个吉祥的人。
  “他来的那一天我就看出他不是一个好货。”一个穿着松松垮垮西装的人说。
  “尽快让他走。”另一个说,“不然鬼才知道还会有啥灾祸。”
  警察们开始说话,他们问谷录从哪里来,有没有证件。谷录紧闭着嘴。
  “他是个哑巴。”有人提醒警察。
  警察们“哦”了一声,对面前的谷录束手无策起来。
  
  “赶他走。”人们高声喊道,这喊叫声形成嗡嗡的一片。
  谷录在这喊声中颤抖。这是些刀子般的声音,这些声音从不同方向扎向他。他觉得他自己进一步陷到了一个阴冷无望的世界中了。他颤抖着再次想起了他在白草滩放过的那些羊。“羊、羊、羊。”他在心里默念,同时,他的嘴唇在嚅动。
  “赶走这个哑巴。”家具厂的老板高声喊。
  “赶走他。”家具厂老板的老婆也跟着喊。
  有的人不耐烦起来,他们推搡着谷录,让他立刻就滚。
  谷录趔趄着转过头朝另外一个方向张望,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这声音轰轰而来同时,大地在颤动。接着,他看到了一股尘雾朝这里飘来,他凝起神,他想,是不是他的羊们朝这里来了?
  轰轰的声音越来越大时,围住谷录的人们听到了,但他们并没有在意。在短暂的静默之后,他们觉得再不能等待了,他们都忙,得赶快将面前这个在兴隆镇晃来晃去的、给兴隆镇带来灾祸的哑巴赶走。他们低声商量着,然后将谷录推搡着。他们对谷录呵斥、叫骂,让谷录马上滚开。有人甚至踢谷录,踢得最狠的是家具厂的老板和他的老婆。谷录一次次被踢倒,一次次又爬起来。
  谷录一次次爬起来的时候满脸是土。
  谷录向后退着。这个时候的他完全是一副任人欺打的小叫化子的模样。当他再一次被家具厂的老板推倒时,他先前听到的轰轰声越来越近。他翻起身时,眼前的一幕将他惊得目瞪口呆,他的七八十只羊浩浩荡荡地冲向人群,它们用头、用硕大的盘角向人群进攻,它们在被它们撞翻的人身上迈过去,又去撞那些没有被撞翻的人。
  人们惊叫着,翻滚着,能够逃走的撒开脚丫子逃走,一些锃亮的皮鞋落在地上,还有假发、西装等也丢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逃走时,七八十只羊围绕在谷录的周围。现在,它们安静地望着谷录。谷录的眼中又充满了清亮的水。但随后他又变得忧郁起来,因为他抬头向远处张望时,他感到了整个兴隆镇弥漫着复仇的气息,他感到了人们在惊慌逃回家后酝酿着对付羊的阴谋,同时他听到抽出铁器的声音此起彼伏。谷录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一片灰茫。他想,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些羊逃走。他这样想着,拍了拍身旁的头羊,他的意思是:我们赶快走吧。
  但已经来不及了,兴隆镇的人已经拿着各种铁家伙从四面赶来。而围在谷录身旁的羊似乎也没有尽快逃走的意思。谷录身旁的头羊高高抬着它的盘角向奔来的人们注视着,其他羊也和头羊一样向奔来的人们注视。
  谷录焦急地跺着脚,他推搡着羊,但羊们一动不动。谷录的泪水流了下来,他用眼睛和一双手祈求羊们,但羊们还是一动不动。
  谷录绝望地感到,一场人羊大战即将到来,而羊们肯定不是兴隆镇人们的对手。在他这样绝望的时候,兴隆镇的人们从四面围住了羊,围住了他。他再次用眼睛祈求,祈求羊们安静下来,祈求兴隆镇的人们不要大动干戈。
  但谷录的祈求没有用,兴隆镇的人们不会理睬他的眼神,他们动起手来,用铁棍,用铁锨,用生了锈的镢头向羊们击来。七八十只羊在这一瞬间再次狂暴起来,它们冲向人们,用头、用角抵向人们。兴隆镇的人这一次抵挡住了羊们的进攻,他们用手中的家伙猛击着羊,他们吼着、叫着,显得比羊们更加狂暴。
  羊的血在飞溅,一头头羊倒了下去,还有一些羊后退着,但随后也被追击打倒在地上。哑巴谷录一直站着,他张大嘴巴看着眼前这惨烈的场面,同时,他浑身不停地颤抖——从兴隆镇的人举起手中家伙的那一刻起他就浑身颤抖个不停。现在,当兴隆镇的人停住击杀时,他以悲愤的眼睛看着兴隆镇的人。
  兴隆镇的人们收起家什也看着谷录。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古怪的场面,刚才他们嚎叫和击杀的行为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他们在击杀一群羊!这是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他们看着谷录,他们的神情虚弱起来,因为这么一个少年能将一群羊召唤而来让他们畏惧和发疯,而且,这个少年现在站在一群被击倒的羊中间就像一个无辜者,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人。
  兴隆镇的人们神情灰暗地离去,他们拖着手里的家什。他们的脸上没有丁点胜利的喜悦。
  谷录一直站着,一直站在被击倒的羊中间。一个时辰过去后,他坐了下来,他在低泣。一些没有死去的羊挣扎着站起来围在他的身旁。谷录抚摸着这些羊泪水不断。
  
  这一天,白草滩的人们顺着羊群的蹄印来到兴隆镇,为首的是给谷录包袱的那个老人。他们看到流泪的谷录和羊尸遍地的情景,大为震惊。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走到谷录面前时,谷录抬起头。
  谷录已经变了样子,谷录流泪的眼睛已变得混浊不堪。
  白草滩的人找到兴隆镇的人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兴隆镇的人们支吾着,随后他们说出了事情的经过。白草滩为首的老人听后抖着胡子,抖着双手向兴隆镇的人们大声呵斥。
  “那个娃子是你们这儿的人。”老人吼道。接着老人说出了谷录生父生母的名字。
  兴隆镇的人们愣住了。有人飞快地跑去叫来了家具厂的老板和他的老婆。在人羊大战中,家具厂的老板和他的老婆是最卖力的,他们一个拿着铁棍,一个拿着木棒恶狠狠地击打羊。现在,他们站在白草滩的老人面前时已经知道了哑巴谷录是他们的儿子——在来的路上,叫他们的人告诉了白草滩老人所说的话。
  十五前,一岁的谷录发不出声音。从降生的那一天起,谷录就没有发出过声音,在他的生父和生母看来,一个天生不会发出声音的孩子必将是他们一生的累赘,谷录一岁时,他们让一个过路的人贩子抱走了谷录。十五年过去,他们没有想到出现在镇上的哑巴谷录是他们的儿子。
  白草滩的老人看着眼前谷录的生父和生母,“狗日的。”老人抖着胡子骂道。
  谷录的生父和生母向老人谄笑。
  “狗日的。”白草滩的老人又骂道。随后,他转身朝谷录走去。
  谷录仍坐着。
  白草滩的老人走到谷录面前说:“谷录,咱们回吧。”
  谷录抬起头看着老人,他觉得他已无法返回白草滩了,一群羊为他而来,它们为他而惨遭厄运,他再也没有回白草滩的资格了。
  “回去吧,谷录。”老人又说。老人说的同时,其他的白草滩人看着谷录。
  谷录摇了摇头。
  
  谷录留在了兴隆镇。谷录的眼睛不再是清水样的了,谷录的眼睛一直是混浊的。谷录成天在兴隆镇的街上走来走去,他的身影轻飘而单薄。
  兴隆镇的人们看到在街上走来走去的谷录时,心头就像被什么紧压着。谷录走过时,他们往往将眼睛转向别处,但不管怎么样,谷录的身影始终飘荡在他们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