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画家圈
2008-12-29鲁光
上海文学 2008年5期
我做记者出身,记者朋友多,有一个新闻圈。写过一些文学作品,作家朋友多,有一个文学圈。我拜师学画,沉迷绘事,又有一个艺术圈。
三个圈的朋友,来往频繁和密切的要数艺术圈的画家们。究其原因,还是我的兴趣所致。自从跳进彩墨的海洋,我就不想上岸了。
我的画家圈,不是师徒圈,不是师兄师妹圈,也不是风格流派圈,而是一个艺术的大圈圈。不管这个圈里的人们之间,有什么积怨矛盾,但我闻而不问,都视他们为朋友。在艺术上,我师从一门,但不囿于哪门哪派。我尊奉的原则是“有奶便是娘”。不管是何家何派,也不管西画还是中国民间艺术,只要觉得好,我便吸纳。难怪画友何韵兰说我是一块很厚的海绵,永远处于吸收状态。
李苦禅、崔子范两位老师,前文已作叙述。那么,我的画家圈还有多少师友?我没有计算过。去年春天,为了圆一个奥运梦,我策划过一个《情系2008中国书画名家展》。找的都是我在书画界的师友,杭州、上海、北京一跑,答应参展者就有五十余人。黄苗子、吴冠中、崔子范、范曾、刘勃舒、刘大为、周韶华、李延声、韩美林、谢志高、王成喜、徐希、张立辰、古干、吴山明、何水法、张桂铭、王涛、贾平凹皆送画送字参展。在这个拜金时代,取画时,居然无一人要我写收条。我欣喜在我的画家圈里还通行“金钱诚可贵,友谊价更高”的风尚。
1985年,中国奥委会与中国美协联合举办过我国第一届体育美展。华君武、吴冠中、刘开渠、刘勃舒、周思聪、郁风都是那次全国体育美展的评委。我负责那次体育美展的具体工作,有幸与他们相识,甚至相知。
到了2000年,我退休专心画事。时任中国美协顾问的华君武先生惦记着我这个忘年交,主动举荐我参加中国美术家协会。我说:“我已经是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就不参加中国美协了。”华君武说:“你画画,还是应该加入美协。只要你愿意参加,我当你入会的举荐人。”我写了一封短信给他,信中说:“人到六十,名与利都已淡薄。中国美术家协会,是美术圣殿。如果能成为它的会员,圆一个画家梦,确是一件好事。”后来,在义乌邂逅主持中国美协工作的刘大为先生,他告诉我:“华老举荐,我们一致通过。”我告诉华老:“我已‘混进’中国美协了。”华老不无幽默地说:“如果不吸收你入会,是我们工作的失误。”华老九十多高龄了,每次见面,总给我鼓励。他说:“你的画,与老师拉开距离了,不容易啊!”他提出来,与我交换一幅画。他说:“你画小一点,我的画都是小画。你画大了,会吃亏的。”我知道,他是想送我一幅画作纪念。
我送一幅他点名要的《老屋》给他。华老在庚辰年节时,先寄来一幅《龙》,红颜色画的,并题写了一行字,“鲁光文画如龙腾飞”。后来,他又寄来一幅漫画《杜甫检讨》。我为他写过一篇短文,题为《走近华君武同志》。无疑,他是漫画大师,但他不愿别人称他大师,喜欢称同志。
上个世纪80年代中,吴冠中先生住在北京劲松小区。全国体育美展评奖时,我天天驱车接送他。后来,他搬到方庄住。我住南方庄。我们常常在小区里邂逅。
吴先生衣着朴素,常穿深蓝色的中山装,背一个“烧香包”,脚蹬布鞋,头发花白而且有些零乱,个儿瘦小。一次,在方庄菜市场与他相遇。吴夫人买了一只乌鸡,与卖鸡者讨价还价。吴先生夫妇走后,卖鸡者说:“他们挺穷的,便宜一点算了。”我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大画家吴冠中先生,我们小区的大富翁……”卖鸡者说:“看不出来。不像呀!”真大师是不像大师的,因为他没有大师的架子,只有那些不是大师而自视或自称为大师者才端着大师的架子。吴先生约我去他寓所聊过几回艺术。他很欣赏崔子范的画,说:“你老师的画在当代花鸟画中是鹤立鸡群。在国内国外,我都这么说。”看了我送他的画展请柬后,他说:“你画得好,有现代感。你出的挂历、报刊上发表的画,我都见到过。”其时,吴先生正陷于一场假画官司中,他无可奈何地说:“打官司,太浪费我的精力了。”交谈中,他用了近半个钟头阐述对徐悲鸿教学体系的看法,谈得很激动。
刘勃舒的家和画室,我是常去的。他为人爽直率真,我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一回,我去他在中国画研究院的院长办公室串门,门开着,人不在屋。桌上纸墨俱全。其时,我正热衷于画小鸡,便随意画了三只鸡。勃舒回屋便问:“谁来过?”我说没有人来过。
他拿起那幅我的习作挂到墙上,问:“这小鸡是谁画的?”
我说是我画着玩的。
他说:“画得好,恐怕你这一辈子再也画不出来这么好的小鸡了……”
他提笔在画上题字,“此画确有意味”。他一边题字,一边寓意深长地说:“这是我的老师徐悲鸿当年为我题写的,转送给你……”
刘勃舒读初中时,画了几幅马,贸然寄给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徐悲鸿。没有想到,徐悲鸿居然给这位素不相识的中学生回了信,并在刘勃舒寄去的习作上题了这行字。
刘勃舒一直鼓励我画画。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他便催促我办画展。1996年10月,我终于鼓起勇气,在中国画研究院举办个人画展。中国画研究院主办,刘勃舒亲自主持开幕式和画展座谈会。他说:“在绘画圈里,鲁光一下子冒出来了。”他为画展题了字,“思逸艺浓神超”,为我闯荡画坛壮胆助威。
一有精彩画展,刘勃舒总会给我来电话。曾宓办画展时,他来电说,“画得精彩,快来看看。”山东有位指墨画家李冰奇,无人赏识,找到勃舒。勃舒请他住到研究院,为他办画展。他来电说:“我们一起来支持他一下。”对有才华的无名之辈,他不仅自己大力支持,还拉着我们这些朋友一起去支持。
有一回,我、勃舒、冰奇一起去兴隆。勃舒出门最怕别人求画。我已跟兴隆的同志打过招呼,叫冰奇画。那天游山玩水高兴了,又喝了一点酒,他直说:“我画!”我说,你不用动手。他说:“我想画。”一挥毫,他便画了八匹骏马。
他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他是江西人,爱吃大米,而有些年大米供应是限量的。有一回,他去粮店买大米,人家告诉他只能卖他多少斤。他说,我难得来买,多卖给我几斤吧!售货员摇头拒绝。一生气,他拿着空米袋回家了。正巧,一位京外的书画爱好者送来一袋大米,说:“刘院长,想求你一幅马……”勃舒说:“正需要米呢!”进屋取了一幅马相送。此人刚走,又来了两个送文物者。勃舒见了所送文物,直说:“好东西,好东西……”送文物者说:“刘院长,你喜欢,送你了。给我们一幅马……”勃舒急忙说:“东西你们拿走……”一袋大米,他给画,几件文物,他却不接受……这便是勃舒!
画家当“官”,苦恼多。有时,他也给我发发牢骚。“有的人进研究院时,恨不得叫我爷爷。进来后,他便成爷爷,而我倒是孙子了……”
他是一位爱憎分明的人。不过,牢骚归牢骚,他还是全力尽“院长”之责。为了院里的“公事”,他没有少画马。这叫在其位谋其政。
在这个国家画院里,我又结识了李宝林、龙瑞、邓林、李延声、谢志高、王迎春、吴迅等一批中青年画家。十多年断断续续的交往,更加开阔了我的艺术视野。
与范曾的交往已有三十余年了。他在体育界有不少朋友。上个世纪90年代,徐寅生对我说:“想求范曾一幅画。不好意思开口,你帮个忙吧!”我跟范曾说了,范曾痛快地答允。一个夜晚,我陪徐寅生登门求画,范曾刚从天津返京,有些疲倦,但见我们已登门,便对我的司机说:“磨墨!”
落款时,他发现他与徐寅生是世纪同龄人,都是1938年生人。
他还主动给袁伟民送过两幅字。1985年,我写了报告文学《中国男子汉》,荣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此文记述了袁伟民率领中国女排三连冠的艰难历程。一次我去访时,范曾即兴挥写了“中国男子汉”五个大字,说送给袁伟民。2007年,袁伟民从国家体育总局局长位上卸任,范曾问我:“‘中国男子汉’那张字,他挂了吗?”我说:“赞美他的,他怎么挂呀?”范曾说:“那我再写一张。”他挥毫写了四个大字,“激情岁月”。
他客居巴黎时,曾托朋友给我捎来一首诗。诗中流露出寓居他国异乡之孤寂和思念故里之情切。我回了一信,云,“你是艺术家,留在人世间的是艺术,而不是语言。少说话,多画画。”在信中,我还写道:“我有一本册页,都是朋友画的,我把最后一页留给你……”言外之意,我依然视他为朋友。他回国后,索要此册页,连夜画就牧牛图一幅,说:“册页不好画,还不如给你画幅大画呢!”后来,他真的画了一幅四尺整宣的大画。画面上,是一位举着双手的狂放高士。我在六十岁回归故里时写过一首七律《五峰山居》。范曾从此诗中引了两句,题写到画上,“百鸟齐鸣邀好友,群贤浩唱拂苍穹”。送我画时,他说:“画中人有我也有你的影子。”谁见了此画,都说这幅画是范曾的精品。2000年,我请范曾夫妇去我老家一游。在金华黄宾虹艺术馆举办“范曾绘画艺术展示会”之后,范曾夫妇来到我的故里——方岩,拜谒了宋状元陈龙川读书之地——五峰书院。回京后,他又书写一副对联相赠,“唯理是求人称陈亮,遗形而索我爱鲁光”。我在荣宝斋和新加坡办展时,他又为我的新作集书写了四百余字的序言,说我回归故里山居,与天地精神往还,风格独树。
朋友交往不能一味说好话。在本世纪初的一次电视对话中,我直抒己见,数说了他的狂傲之事。不过,范曾是有狂傲的资本的。他的古诗词功底,在当今的书画家中是罕见的。他的散文也写得精彩。他是一位国学家。范曾说,他不是狂傲,而是太率真。狂傲乎?率真乎?众人评说吧!
如今,范曾的字画的价格居高不下。画已涨到十二万元一平方尺,四个字的条幅十二万元一张。我的一位友人有急用,嘱我买他的一幅字。我带了现款去。范曾说:“谁买?”我说:“我的朋友。”他笑道:“既是你的朋友,我送。”顿了顿,又说:“如果你将钱放下,我们今后怎么相处?”写就条幅之后,范曾兄说:“钱,对于我来说已不是愉快的事……”
人民美术出版社曾经有一个创作组,徐希、石虎、张广、林锴皆同在这栋楼里作画。有几年,我是这个创作室的常客。我看他们作画,也跟他们聊画。这是一个各种流派风格汇集的创作集体。徐希中西结合的雨景、雪景、江南水乡,灵气十足,生意盎然。张广的写实黄牛、水牛与变形马,浑厚华滋。石虎的人物画变法,怪异迷人。林锴的书法苍拙,风格独具。在这儿,可以呼吸到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艺术空气。有一天晚上,我与徐希、石虎、张广在二环路边上的一家餐馆品酒聊天,徐希突然说:“石虎,你还不给鲁光画幅画……”其实,石虎在香港出画册的画,我都浏览过,并遵嘱我帮他挑选出精品,过目之作不下百幅,但我从未向他求过画。
“鲁光要画,我给他画一本册页好了。”石虎大方地回答。
回家的路上,徐希说:“石虎这个人怪,越是朋友越不送画。他答应画,赶紧让他画。我从日本带回来一本册页,orUbnC6I5akTkYvA4za8exOg/OIx0y9RnebUlrN2IOA=你拿去让他画吧!”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石虎:“画吗?”
“画呀!你来吧!”石虎说。
在石虎的画室,一间堆满画稿的不大的屋子里,我将那本日本册页打开,铺放在画桌上。
石虎的画桌,沾满了墨汁和色彩。
“画甜美的还是怪异的?”石虎问。
“随你的便。”我不点题。
石虎开画了,从第一页画到末页,清一色变形人物。有陕北风物、毛驴、女人,还有“官倒”……
从早画到天黑。徐希、张广翻看册页后,说:“精彩。难得的一本册页!”
石虎说:“一般人,不要让看,他们也看不懂。”
当时,全国有三位画人物的变法大家,周思聪、李世南、石虎。
周思聪要去看了。李世南从南方来舍下,只说:“别的藏品不看,石虎画的册页,我要欣赏一下……”当然,两位变法者皆为另一位变法者石虎叫好。
徐希、张广、林锴的书画,我都有收藏。每次翻阅欣赏,都感到分外亲切。
现代派书画家古干,与我的交往更频繁。他的现代书画,已被大英博物馆收藏六幅,在日本、美国影响颇大。我回故里居住后,他已来山居两次。他鼓励我用平面构成画花鸟。我以平面构成作画,绘画的现代性一下子突现了出来。他住京北,我住京南,相距甚远。但隔些日子,我们便要见一次面。从无拘无束的交谈中,我总有收益。每回从他家中出来,我都会思考:如何使自己的画更现代。
湖北的周韶华,安徽的王涛,上海的张桂铭,杭州的吴山明、刘国辉、何水法都有交往,或饮茶论画,或挥毫泼墨。
在我的永康老家,我也交往了一拨书画家。他们有画工笔的,也有画大写意的,有追求现代意识的,甚至是相当印象派的。永康地方不算大,艺术流派却是多姿多彩。我们都是画友。在绘画跟前人人平等,各画各的。我不仅不排斥,而且广为吸纳。虽然是一个乡野艺术圈,但却是一个富有魅力的艺术圈。
回顾漫漫从艺路,有个艺术圈很重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应该说,我的绘画,是不断受这个大圈子的影响,不断从这个大圈里吸取艺术营养,逐渐变化成熟起来的。
2008年3月15日于北京龙潭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