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苏里玛
2008-12-29蒋丽萍
上海文学 2008年5期
1
那天,我喝了很多的苏里玛酒。苏里玛在摩梭语里的意思就是“情人的眼泪”。其实,我并不善饮,可是,一听说这酒叫“情人的眼泪”,我的心就如同干旱了千百年的土地,闪电般的裂缝在呼唤着甘霖。我喝得没有章法,一杯接着一杯,全然不顾四周同伴的讥笑和围观。
天快黑了,大家要去跟摩梭人一起跳锅庄舞。从那个叫“天湖”的饭馆出来,劈头就是逶迤的泸沽湖河岸,晚风将湖水吹皱,夕阳照在湖水丝绸般的皱裥上,一凹一凸都展示着幽暗的华美。远山如黛,起伏的轮廓酷似睡着的仙女,铺张着浩浩荡荡的美丽。还有那裹着月季花香的气息……
“咳……”我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一直在旁边护着我的王婵问道。
“没有什么。因为太美了,只好叹气。”
“你没有醉呀,讲话还这么有哲理。”
“……哲理?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喝酒以后你谦虚多了。去跳舞吗?”
“我连走路都飘了,还跳舞?”
“去看看,这也是一个节目,算在我们旅游费用里的。”
王婵搀着我,走过摩梭人的小院。有绿色的藤葛攀援在土墙上,叶儿随风摆着,那藤尖尖,细长蜷曲的绿丝儿,轻轻咬住了粗砺的墙面,然后朝上抬起了头,似乎在向谁诉说着什么。
“你看那藤尖尖!”
“怎么了?”
“你看你看,它还摇头晃脑……”
“好了好了,一路上就听你一惊一乍的……”
王婵一路上忙着给大家看手相,好像她是应聘的随团算命先生一样。我不明白的是,比如看见金沙江在山底下绕成银白色的圈圈,裹着满山遍野的杜鹃花,他们居然没有反应,还把我的感叹说成一惊一乍。
2
篝火点燃的时候,天还有些余光。我和王婵在火堆旁的石头上坐下,等待着舞蹈开始。旁边有一个穿着摩梭服装的男人,正在嚼着树叶。
“你吃什么?”
“黄连叶子。”
“黄连?就是那个苦黄连?”
“是的。”
“给我吃一片好不好?”
他笑着扽了一片叶子给我。那叶子的边缘有些齿,稍嫌扎人。他叮嘱道:“小心,不要让它扎破你的舌头。”
王婵手快,将叶子抢了过去:“嗨!不要乱吃东西!什么树叶草根都要吃,有毒的怎么办?”
“黄连是草药,能够治病的。”小伙子说。
我把叶子夺回来:“王婵,你扫兴不扫兴?旅游就是要什么都体验体验,懂不懂?”
摩梭男人赞许地朝我点点头,还笑了笑。我发现,他长得很入眼,黝黑的皮肤,头发有些鬈,细长的眼睛镶嵌在笔挺的鼻子两边,好像一匹骏马。
“你长得像马……”我指着他说。
听见我这样说,他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如同黑夜中礼花绽放。我的心立刻一动,无论如何,这么轻易就看到如此美妙的风景,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有些受宠若惊。
王婵担心地看着我嚼树叶:“怎么样?”
我又从他手上的树枝上扽了一片树叶塞进嘴里。
“不要钱的东西你就拚命吃?也忒贪小了吧!”王婵忍无可忍的样子。我笑了。那小伙子也笑了。
“王婵,你也来一片,味道跟嚼青橄榄相似。很不错!”
王婵鄙夷地摇头道:“我才不呢!”
我看看那男人,我们俩人一起笑着摇摇头。
我似乎有些感动,那感动细细的,好比清水渗入四周的土壤里,久已干枯的泉眼开始鼓胀起来。
有人朝篝火堆里添加了柴火,篝火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以至淹没了最初的音乐。等到我听到音乐的旋律时,那些摩梭男女已经围着篝火转起来了。
音乐很简单,舞步也很简单,也就是向前进两步,再退一步,不过,前后要接拢,所以,后面的人,手要搭在前边人的肩膀上。来旅游的汉人们已经一哄而上,学着摩梭人的样子跳舞,可是,我总觉得摩梭人跳得比汉人好看多了。特别是方才那个给我吃黄连叶子的男人,只见他每跳一步,髋部那儿就优雅地扭动一下,叫人想入非非。
“哎!你看你看——!”我指着他叫王婵看。
“看什么?”
“哎呀!你真迟钝!看那个人的髋部,扭得太漂亮了!”
“还想到什么了?”
“就这些。”
“说谎!你不想入非非就不叫陈幻了。”
我搂住了王婵的头颈,恨不得弄得她窒息。王婵语音零碎地讨着饶:“哎哟……闷死我了……好了……好了……我收回……收回……”
我放了王婵,还是不解气,又要故伎重演,那男人跳到了我面前,出列,站定,邀请我:“来跳舞吧!”
我犹豫着,并不是其他原因,而是喝下那么多的苏里玛,现在已经开始头重脚轻。我挪不动步子,可我的心跃跃欲试。
王婵挡在了前头:“不行,她喝了太多的酒。”
他说:“没有关系,喝了酒正好唱歌跳舞!”
这个时候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蛊惑?所以,没等想好了,我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上。转身跳出去的时候,听见王婵在身后跟了一句:“你找死啊!”
我其实根本就不能跳舞了,我只是尽量跟着队伍,一点谈不上舞步。可是,我非常兴奋,兴奋得不能自抑,以至队伍转到王婵边上时,我尖着嗓子喊“来呀!来呀!”王婵没有来,只是朝我撇了撇嘴。这是她的经典表情,表示她的不高兴、不赞成、不满意,还有,不屑。可是,现在她这样表示对我没有任何意义。这个时候,我只受心中那澎湃的激情的驱使。
头愈来愈重了,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摇曳不定,酒醉的主要症状——呕吐,就在这个时候势不可挡地袭来。
我刚刚冲到队伍外面,就忍不住了,喉管里一阵堵塞,随后腹中的秽物就喷涌而出,全身立刻就被冷汗湿透了。我蹲在地上,听见身后的音乐简单地回旋着,如同绳索一圈一圈地绕着,还有,那嘈杂的笑声和踢踏的脚步声,滚锅一样地在我身后沸腾着。我感到冷,并且立刻就打起寒战来。我想回去,可是,我一站起来,人就要摔倒,双手胡乱一抓,居然抓住一双温热的大手。
“你是不是好一点了?”
我抬头一看,就是邀请我跳舞的那个男人。我朝他点点头,并且试图在人堆里寻找王婵。
“你的同伴不见了。我刚刚已经找过她,可能她不喜欢跳舞,回去了。”
我就在心里骂开了王婵。这个时候,让我举目无亲,真该千刀万剐!
“谢谢你。”我挣脱了他的手,试图自己走开。可是,我一抬脚,人就失去平衡,要不是那人一把拉住我,我就要摔在当下了。
我只得由着这个陌生人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跳舞的地方。五月的晚上,风还很有些寒意。我下意识地收紧了身体,来抵御着小刀子似的寒气。我的情况明显地牵动着身边这个人,只觉得他用臂弯将我收拢了,顿时就有一股热气在我身边循环起来。要是在平时,这样的举动肯定为我排斥。可是,现在是在旅途中,在风景如画的泸沽湖,而且——这一点很重要——我已经处于酒醉状态,下意识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推动着我,鼓励我放纵自己。所以,我没有一点点不高兴,反而毫不设防地朝他靠拢。我们就这样情侣一般依偎着走到了湖边。
湖边的风出人意料地强劲,冷风再次诱发了一场翻江倒海般的呕吐。我蹲在地上,浑身湿透,几乎难以坚持。我们入住的宾馆离这里起码有一里多路,茫茫黑夜,除了身边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我别无依靠。我不知道事情怎么就这样急转直下,心中凄惶之极。
“你要是不吐了,我送你回去吧。”那人问道。
我点点头,想站起来,可是,一动就摔倒,好比已经耗尽水分的枯叶,风一吹,就从树枝上掉下来了。他连忙把我扶起来:“你不能走路了,是不是到我家去休息一下?我家就在旁边。”
这个时候,我连点头答应的气力都没有了。
3
醒来,天色已大亮,王婵坐在了我身旁。
我有些惶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环顾四周,只见床铺是安排在地板上的,四壁是木楞子,对面墙上是巩俐龇着牙齿大力微笑的彩色照片,一个矮桌上放着一只半导体收音机。房间里除了两个白坯的箱子,再没有多余的东西。而整个房间里,弥漫着青草的香气。
“好啊,这一下不虚此行了,什么都体验过了。”王婵的口气很暧昧。
“我怎么了?”
“还好意思问!回去告诉汪明,他老婆居然睡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来,喝点水。人家原来准备了酥油茶,我说已经吐得不成样子了,肯定无法消受这东西。”王婵一边给我倒茶,一边说:“昨天晚上,我不知道你居然彻夜未归。我累死了,一下子就睡到了天亮,起来后,发现旁边床上没有人,赶紧下去,在大堂,正好看见丹珠……”
“哪个丹珠?”
“哎呀!你现在就躺在丹珠的床上,还问哪个丹珠?”
那个男人叫丹珠?
“别发傻了。我们这个团已经快要出发了。快!起来!”
我却是虚弱得坐不起来。
“你就是要做林黛玉,也得等到回到大观园吧,在这里你除了做一个女阿注——唉,昨天晚上你们走婚了么?”
我恨不得捶死她!可是,我的拳头软得跟棉花一样。“王婵,我告诉你,你不要编故事噢!汪明是没事也要闹事的,你再添油加醋,可不要天翻地覆了?”
王婵没有理会我的警告,眼睛死盯着我:“你以为我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了?你彻夜未归,全团都知道了。你能保证这个消息没长翅膀?”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王婵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递给我,同时搭送了一个鬼脸。
“陈幻?是你么?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手机没带?”
“昨天晚上……”
王婵几乎是兴高采烈地看着我了。我气得对她咬牙切齿,声音却没法不温柔:“怎么了?人家才出来就这样穷追不舍?”
“陈幻,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不要拐弯抹角的,你是不是有事?”
“有事?!王婵跟我形影不离,你问她!”我把手机一扔,出气都不均匀了。王婵看看我,拿过手机:“喂,汪明,你既然不放心,为什么不亲自陪她出来?……昨天晚上?我们喝了许多酒,回到宾馆蒙头大睡,失火都烧不醒,还听得到你的手机?……放心了么?告诉你,回去要给我劳务费的噢,我成了你老婆的保镖、跟班……”
放下电话,王婵一脸的坏笑:“怎么样?我替你圆谎圆得还不错吧?”
“我有什么谎要圆?”
王婵冷笑一声,站起来就往外走。我不得不用最谄媚最肉麻的语音将她喊回来。
丹珠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看见我坐了起来,他脸上又是灿烂的笑容:“哎呀,好了,昨天晚上你睡着了,尽是哭声,把我吓坏了。”
我对王婵看了一眼,心里吓得不轻,不知道睡梦中还说了一些什么,我知道最近我老是做噩梦,还会大声说梦话。
“她有没有说,我爱你!”王婵打趣道。
“我等了一夜,没有等到这一句。”
我没有想到这个摩梭男人居然也风趣,对于他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临走,我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他:“丹珠,很不好意思,这么叨扰您,有机会到上海来的话,一定联络我。”
丹珠接过我的名片,一字一字地读了一遍,然后问道:“你是经理?你管多少人?”
“她呀,管的人不多,可是归她这个人事经理管的有美国人、比利时人、英国人,还有日本人。”
我打断王婵的话:“别听她的,没有什么,只是一个打工的。”
丹珠认真地点头:“不简单。不简单。”
下楼才发现,丹珠的房间下面就是一个堆放草料的仓库,四方的院子里,有一株月季花树,粉色的花朵瀑布一样地泻下来,一个年老的摩梭女人坐在阳光下,正在一张古老的织机上织布。我和王婵都很庄重地朝她点头致意,她还以笑容,脸色一如这小院,平静,安详。
“阿妈,她们走了。”丹珠说。
她朝我们笑笑。丹珠就倚在漆成明黄色的木头门框上跟我们告别。那门框好像是镜框,主角是丹珠,坐在织机旁的母亲成了远景,偏在一旁。这幅图画久久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4
当我被汪明推醒之后,只觉得浑身汗津津的。
“怎么了?又是叫唤又是喘气的,我真怀疑你在梦中跟谁在干坏事。”
“哼!”我翻过身去,把背对着他,不跟他多说。要是在前几年,这样的话题可以引出一场半嗔半怨半喜半怒的争执,最后以一场淋漓酣畅的亲热告终。可是,现在,我知道汪明的心里除了怨毒,已经没有别的东西,所以,愈是多一句话,愈是有引起冲突的可能。
“你说,谁是丹珠?”汪明手上用的气力差点把我推下床去。
“你干什么?!”我大声抗议着,并且,借助这样的抗议来掩饰我心中的惶恐。
“还好意思问我?自己在梦里喊得山响,还装蒜?”汪明起床穿衣服,一举一动都充满着暴力,我只觉得耳边如同刀枪剑戟碰撞在一起,每个声响都擦出了火花。
我用薄薄的被子蒙住了头,抵挡那尖锐刺耳的动静。汪明却不放过我,一把扯开我蒙在头上的被子,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恶狠狠地重复道:“你说,谁是丹珠?”
“汪明!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知道,谁是丹珠?”
“我不知道,什么丹珠不丹珠!”
汪明的瞳孔开始放大,他的眼睛就好比一个黑洞,把我整个儿吞没,恐惧如同无边的海水将我包围了。就在这个时候,家里的传真机有了动静,一会儿工夫就吐出好几页纸。汪明如同遇见新的敌人一般,朝传真机扑过去。传真机的声音一停,电话就接着响了起来。
“Holle! It’s me,……yes,……yes……”
汪明的英语无懈可击。这是他能够进入瓦尔提公司的最直接原因。面试的那天,好几个博士都没能通过,汪明这个本科生因为英语的优势,跟主试考官又是聊《时代》周刊最近一期的头条新闻,又是聊新英格兰地区刚刚结束的狂欢节盛况而被录取。现在,他肯定是接到了最新的指令,你看,他把传真迅速浏览了一遍,然后,间隔几十秒就一边点头一边“yes”一下,就跟那种上了发条的机器鸟一样。接完电话,汪明冲进卫生间,乒乒乓乓一阵子,然后又冲进厨房,乒乒乓乓一阵子,等到他拎着那只LV的皮包站在卧室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整装待发的成功人士形象了。
“陈幻,今天的事情没有完。”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句话之后,汪明迅即转身奔赴新的战场,留下一记余音绕梁的关门声。
我应该起床了。公司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在等着我。可是,我就是打不起精神来。
我跟汪明的婚姻已经有五年,离开所谓的“七年之痒”还差两年,可是,我们之间现在除了互相猜忌、互相仇恨和互相伤害,已经没有其他东西了。
家安在市中心最豪华也是最安静的地段,这里的房价我都不好意思说,在老百姓看起来,是“天价”。进出的不是外国人就是本土的成功人士。我们的银行按揭还有两年就要付清。到时候,我们不光拥有这套价值三百多万的公寓,还拥有市值在五百万左右的金融产品,以及一辆新的帕萨特,一辆二手丰田。我们的孩子今年四岁,被我父母带着,长得聪敏伶俐,而且是个女儿——女儿现在比儿子更加受到许多家庭的追捧,因为大家都认为养个女儿,以后还可以赚个女婿回来。
可是,生活就在不知不觉当中变了味。
先是我为了寻找一个合适的工作,不断读书、跳槽、读书、跳槽……折腾到今天,我拥有生化、工商管理两个硕士学位,正在带职攻读国际金融博士学位,年薪已经超过十五万。
当我为了成功而奋斗的时候,汪明沉溺于各种盗版碟片中,一天好几部地看原版碟片,每天听的英文比中文还要多。我一向主张不要硬逼着男人去干什么的,所以,对于汪明整天干些什么,基本不发表意见。
可是,那天,在公司举行的聚餐会上,我和王婵逗留在菖兰盛开的花园里,王婵很突兀地问道:“哎,你家汪明最近在干什么?”
“他么,买了不下几千张的碟片,除了干那点公事,就是看碟。”
“你不管他?”
“管他干吗?他又不是小孩。再说,我管自己的事情还管不过来呢。”
“有那么多黄片哪!又不是钢筋铁骨,肉身凡胎的,哪里经受得起?你也忒歹毒了些吧。”
我没料到王婵会这样说话,气得直翻白眼。
“怎么了?不服气?你也不替人想想,一个热血男儿,每天只能画饼充饥,不得病才怪呢!”
“你怎么知道他画饼充饥的?他对你说的?他怎么能……?!”我简直气急败坏了!
王婵看我成了这样,愈加得意:“急了,急了,急什么?他怎么会对我说这些?你也忒没有智商了,说出这种低水平的话来。这种隐私就是人家要讲给我听,我还不愿意听呢!我又不是垃圾桶!”
这叫什么话?
“脸色这么难看做什么?你自己不看看自己,一年三百六十天,家里不烧一顿饭,事无巨细,一概交给钟点工,算你有钱?是不是?告诉你,钱哪,有的时候是宝贝,有的时候就是毒药。”
“别对我乱发议论!我们这里还是第三世界,哪里轮得到我们来说钱是毒药?太矫情了吧?”
“好吧。算我白说。”
王婵虽然没有穷追猛打,可我自己觉得事情好像哪儿出了问题。这天晚上,我破例没有打开包里的文件,而是早早洗了澡,换上了那件从东京浅草买回来的和服式丝绸睡衣,粉色的荷花开了一身。我故意走到他的书房里,在他身边坐下。他朝我看看,对我新换的睡衣视而不见,眼睛只是盯着电视屏幕。
这是一部美国片子。自从有了影碟之后,我们才知道美国人除了有所谓的大片外,还有那么多的烂片。汪明什么片子都买,什么片子都看。现在,屏幕上是一堆男女在群交,叫唤的声音就跟掉在猪圈里似的。
“你烦不烦啊,天天看这样的东西!”
汪明连头也没有朝我偏一下就回答说:“嫌烦别坐在这里。我还可以把声音调轻一点。再不行,我戴耳机。”
我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听见他这么干巴巴地对我说话,心里就有气。我站起来,没有再说什么,回到书桌旁,起草一份员工培训计划,直至凌晨三点。当我在电脑上劈劈啪啪打字时,隔壁汪明那里间或会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近来他看的片子总是色情加打斗,愈来愈火爆了。
突然有一天,汪明对我说:“我辞职了。”
看他毫无商量的意思,我的火气就上来了:“你辞职了?!这么大的事情事先你也不跟我说一声?”
“说什么?反正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怎么这么说话?”
“怎么了?你不也一样?”
他这么一说,我有一阵憋住了,很长时间喘不过气来。
“那么……辞职以后呢?”
“……以后?还没想好。你怕我靠在你身上?不会的,放心。”
说完,汪明开始把他的宝贝碟片装箱打包。我有些不解,觉得他似乎想做什么重要的决定。可是,我又不想问。既然他那么大的事情都不屑于跟我商量,再问,不是自取其辱么?
果然,汪明似乎把那些碟片忘记了,而是每天把报纸翻得稀里哗啦响。我不明白,通常他并不关心时政新闻的,怎么突然抱着报纸不放。过去在学校时,我就是喜欢他那种独往独来的劲头,现在才知道,丈夫还是随俗一点的好,至少,他还可以跟你谈谈家常。
又过了一阵子,一天晚上,临睡前,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声:“我明天去上班。”
“上班?!”
“美国公司。中文叫瓦尔提公司。”
“经营什么的?”
“帮助中国建设核电站的。”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你?建核电站?”
他还是那种轻描淡写的口气:“我负责美方与中国方面的联络和协调。可能他们认为跟我比较好沟通。”
“就因为你看了那么多的美国烂片?”
听了这句话,汪明坐了起来:“陈幻,不要欺人太甚。你以为自己是Number one,别人都是省略号?”说完这句,他似乎觉得再讲下去很无聊,重新倒头就睡,再也不搭理我了。
那晚,我睁着眼睛,看着乳白色的亚麻布窗帘愈来愈透明,当曙色强劲到似乎要撕破窗帘了,我爬了起来,刷牙时,对着镜子里憔悴得好像一棵千年枯树一样的面庞,心中真是害怕极了。我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可以这样彼此伤害。
汪明没有多久就被提升为公司的行政主管助理,月薪也迅速提升到五位数。而且,在半年里头,他到美国去了不下四五次。看着他把风雨衣搭在手臂上,提起旅行箱和公文包匆匆出门的情景,总觉得现在轮到我看美国片子了。
汪明出门的日子日渐增多。渐渐地,我感觉到寂寞起来。王婵知道了就取笑我:“你也有时间寂寞?人家汪明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呸!他雇了你了?要你这么宝贝他,替他说话?”
“不是宝贝他,是宝贝你。旁观者清,讲点实际情况给你听听,对你有好处。”
王婵错了。听到王婵的提醒之后,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相反,心中的委屈几乎难以自抑。那天,下班后我在公司里待得很晚。大概是在将近十点左右的时候,市场推广部经理秦凯敲门走进我的办公室。
“这么忙?”
“……”
“吃过晚饭了么?”
“……”
我想,当时我的表情一定非常无助,要不然,秦凯不会冒失到马上上来就替我披上外衣,挽起我的臂膊,拉我下楼,上车,走进一家雅致的小餐馆。
看样子他是这里的常客,一落座,就有人招呼他“秦先生”。他也不问我,就点了一客虾肉小馄饨,一盆爊鸭,一盆咸菜豆瓣酥,他自己则要了一杯啤酒。
“吃吧。吃了饭再说。”他一边喝啤酒一边说。
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才低头吃了一口馄饨,眼泪就滴落在汤碗里。这一下,直到馄饨吃完了,我都不敢抬头。秦凯送过来一张餐巾纸,好像一朵白花,开在我的眼皮底下。我不好意思地接过来,擦了擦眼睛,哑着喉咙说了声:“谢谢。”
秦凯送我回家。一路上,我也没有说话。平时我们在两个部门工作,但是,我知道他的目光时常停留在我身上。说实话,我并不讨厌他的目光。当公司里那些玛丽、艾丽丝们对着镜子夸张地惊叫:“My Got!我有皱纹了”时,我总觉得她们那样矫情并非没有资本。只有当她们中的好几个时常将目光停驻在秦凯身上,而秦凯的目光时常停驻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才会在下意识里把后脊梁往上升一升。
已经到了家门口。我说:“今天谢谢你。”
秦凯笑道:“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你知道,我等这样的机会差不多已经有半年多了。”这是他调进公司以来的时间。
我没有说话。我想,我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如果我不是现在这样的身份,或许会和他擦出火花。为什么不呢?秦凯长得一表人材——此话虽然俗套,但是,很有力,很说明问题。如果换成“酷”、“潇洒”、“英俊”等等,都不能涵盖。只有这个词,非常贴切。我们不是已经习惯把最好的东西占为己有么?可是,最后的藩篱还栽在心里,那篱笆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花朵。零零落落的希望犹如那些在风中摇摆的花朵,随时有着坠落的危险,而只要那些花朵还在,我就还会等待。我想,我的性格里就是有着某种坚持,才让我走到今天。
回到被钟点工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家里,反而有置身于旷野的感觉。我坐在了沙发上,却不知怎么突然感觉到真皮沙发的味道好像带着膻味,让人不能忍受。电视机的遥控器就在手边,随手打开,却没有一个频道的节目能够吸引我。我不是一个善于敷衍的人,立刻就把电视关了。
来到书房,我坐在了写字桌旁的印尼藤椅上。电脑是在下意识里被打开的,信箱里有好几封邮件,其中竟然有一封是秦凯的。在打开他的邮件之前,我有一阵犹豫,可没等我想明白,手里的鼠标已经将他的邮件点开了。
邮件没什么特殊的。只是关心我的脚——方才在路上,我的脚轻轻地崴了一下。自然,他也关心我的情绪。我也回了一封邮件,感谢他的关心。我们俩人后来都说,那邮件是骗自己的。很快,我们的邮件就无话不谈。同样很快的是,我们俩有了到外地宾馆双栖双宿的经历。
秦凯已婚。他没有对我说什么爱和不爱的话,我也一样。自从汪明愈来愈离我远去,我凭空感觉到自己内心的饥渴。我甚至有些纳闷,早几年,我虽然结婚,可埋头学业和工作,几乎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还有别的需求,汪明有时会曲折表示一些欲念,都被我以忙碌和疲倦作为理由挡回去了。可是,现在,我跟秦凯之间,似乎不用多说话,就明白对方需要什么。我有时会纳闷,过去我怎么了?秦凯说,过去的我太蒙昧,现在由他启蒙成功了。
我心里不是没有遗憾。遗憾的是为什么我跟汪明的觉悟为什么这么不同步?这种致命的差距害得我丧失了做人的根本——那就是坦然。看见汪明回家,我就不知道如何自处。
5
事情爆发的那天没有什么先兆。我照例很晚才睡。只不过,我没有一直在忙公事,而是在网上跟化名蟋蟀的秦凯聊了两个小时。我用的名字是青草。用青草撩拨蟋蟀,那是过去的娱乐,现在,我们把它搬到了网上。等到我在凌晨两点走进卧室时,惊讶地发现汪明坐在床上,捧着一本杂志,双目炯炯地迎着我。
我在汪明身边躺下,把被子朝自己这儿拉一点,将肩膀遮严实了,预备以最快速度睡着。汪明就在这个时候开口了:“谁是秦凯?”
我一惊,正在调整被子的两条腿差点抽筋。
“你问这个干什么?”
“有个女人自称是秦凯的妻子,今天到公司来找我。说要是我不管好自己老婆的话,她就要来替天行道了。”汪明说完也不看我,而是看着杂志了。看样子,他并不指望我作解释。
我没有回答。这其实就是回答。
“为什么?”
“……不知道。我希望能够跟你……可 是……”
“责任在我?你想抱怨我没有留给你足够的时间?”
我知道我不能这样抱怨。因为不能,心中就有了委屈,委屈带出了汹涌的眼泪。汪明看我哭得那么伤心,一下子没了话语,过了很久,他下床去拿了一盒纸巾来递给我。
我把自己清理了一下,然后起床整理自己的东西。汪明看着我,厉声问:“你想做什么?”
“回我妈那里去。要是你想好了,要离婚,就打个电话给我。”我只有这样来表示自己的自尊。
“汪缳怎么办?她才四岁。”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并没有想到女儿。女儿出生以后,基本上是我父母在帮助抚养,我只是在周末去跟她玩玩,女儿成了我的消遣。有的时候忙起来了,会连着两三个星期不去。汪明曾经提出过,是不是把女儿接回来,这样下去,她只认外公外婆,不认爹娘了。记得当时我非常诧异:“怎么会?!我也是从小在全托幼儿园长大的,我不认父母了?笑话!”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今天又是汪明提出女儿问题,我在这个一刹那感到了羞愧。
虽然我对孩子不尽心,但是,在理论上我是一个提倡母爱的人,并且经常给信仰丁克家庭的王婵泼冷水。我的理由是:没有孩子的家庭,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王婵就嘲笑我:“完整有什么用?高楼大厦完整不完整?地震来了照样坍塌。”现在,正是应了王婵那句话了。就是为了让王婵的预言破产,我也不能让这个家庭完蛋啊。
大概在这次事件三个月之后,我和汪明才有了肌肤之亲。那天晚上,天气十分闷热,本来应该开空调,可是,因为汪明得了风湿病,虽然轻微,却足以让他郁闷担心到仿佛末日来临一般,故而只得硬挺着——他连电扇都不愿开。我们之间的关系比较过去更加疏远,这种疏远是一种刻意的客气夹杂着小心翼翼,比较过去那种互相漠不关心的疏远更加令人不安,因为现在的关系里有一种令人无法释怀的紧张。
夜深了,闷热却没有减轻。在南方的梅雨季节里,这样的闷热往往蕴育了更猛烈的风雨。我来到阳台上,想透透气。周遭建筑里的灯火差不多都灭了,即便有光亮,也遮掩在薄薄的窗帘后面,显得分外温馨。我默默揣度着:那窗帘后光线照亮的将是什么样的生活呢?真想知道别人生活得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糟糕。
空气里有烟草的味道。我知道汪明在向我靠近。近来,他开始抽烟。如果放在过去,我会竭力反对。可是,现在,我对于他的行动似乎丧失了批评的权力。因此,尽管我十分讨厌烟味,还是隐忍了。烟味愈来愈浓,我想,汪明大概离我愈来愈近了,但我没有回头去证实。终于,我不仅闻到了烟味,而且,感觉到一股热气夹杂着烟味从我脖子后面缠绕而出。我一回头,只见汪明离我咫尺之遥,几乎就是脸对脸了。
“你想就这样捱到我睡着?”汪明说话的时候,嘴里喷出了酒气。我有些惊骇,可还是装作镇定地回答道:“房间里太热了。”汪明点头:“我承认,是有点热。不过,针对我们过于冷淡的关系,加些温度还是有必要的吧。”他的话音里含着一种令人陌生的蛮横,我不知道他将要做什么,心里有些发紧。这个时候,在这个二十三层高的阳台上,情势颇像那些剧情片。
我想离开阳台。我总觉得在这样一个场合跟他发生冲突的话,实在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恐惧。可是,汪明抵住了我。
我第一次发现他的身体那么僵硬,硌得我哪儿哪儿都疼。
“汪明,你干什么?!”
“假如你不知道我要干什么,那就往下看。”说着他就动手将我的睡袍领子往一边扯开,几乎立刻就将我的半个身子裸露出来了。我发出一声尖叫,旁边一个单元的窗户立刻就亮了起来。汪明揪住我的长发,低声呵斥道:“你想在这里演电影?你叫我也不会停止的。我有这样做的权利!”
我没有承认他的权利,虽然不再尖叫,抵抗却是加剧了,跟遇到真正的强暴一样。汪明没有因为我的抵抗而退却,相反,我愈是抵挡,他的进攻愈是凌厉。事与愿违的是,这次交媾竟然是我们俩共同生活那么多年里最舒畅的一次。
事后,回到床上,汪明研究似地看看我:“你说,是不是我们大家都太矜持了?”
我没有应声。腿上被蹭破的皮肤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可是,那丝丝疼痛却有些甜。
汪明还要追究:“你说,是不是我们大家都太矜持了?太做作了?嗯?”
我看到汪明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种我所陌生的淫荡,心里就觉得一堵,立刻下床,奔进卫生间……
我和汪明的关系到这里其实已经结束。可是,这一次经历给了汪明明媚的期待,所以,看起来,他对于我的热情比以前更高了,而我,在有了泸沽湖之行后,时常在梦中畅游那个被群山围着的碧湖。
6
决定重回泸沽湖,是在一个晚上。
下班了,我还在公司里做下一年的人员培训计划,桌上还放着需要仔细审核的各种文件和报表,不干到半夜收不了场。王婵给了我一桶薯片:“看你赖在这里的样子,怪可怜的,留着垫垫饥。”她说。
我推开薯片:“你别这样,弄得我好像惨兮兮的。”
王婵靠在我的办公桌旁:“陈幻,不要自欺欺人。你现在的状态的确不怎么样。”
“王婵,你不要无事生非好不好?”
“哎哎,你呀……”王婵摇头,还叹气,很沉重的样子。我就不明白,她怎么这么有闲工夫来管别人的事情。
王婵把鼻子皱了皱:“陈幻,不要这个样子……”
“不要什么样子?”
“不要自绝于朋友。”
嗨!这算什么意思?!难道我没有说出来的话她也听见了?
王婵笑道:“陈幻,如今的社会里,像我这样爱管别人闲事的人的确不多了。你也就是现在能够享受到我的多余的热情。哪一天,我找到了自己的发泄口,你来求我关心都难。”
越说越不像话了,怎么我要求人来关心我?我不明白的是,现在的人,怎么都会突然把事情事理来一个大翻身,让你措手不及?
王婵走后,我根本就不能集中精力做事,可现在回去也没有什么乐趣。东想西想的,竟然觉得自己身世凄惶起来。
我走出办公室,来到露台上。露台上放着些铁制的桌椅,我就近坐下,立刻就感觉到坚硬和冰冷。夜色迷茫,远处传来一些若有若无的音乐,车水马龙的喧嚣也夹在音乐里,让你莫衷一是。我抱紧了自己,好像要抵抗什么似的,缩在了冰凉的椅子里。
感觉到身边有人,而且,随着晚风飘过来的气息是那样熟悉。我把自己抱得更紧。
“怎么了?”
“没怎么。”
“……”
“……”
“我很抱歉……”
“不要说什么。”
“真的,我很抱歉。”
我定睛看他,可是夜色把他掩护了起来,我只看到他坐在了我对面,两只手插在夹紧的膝盖之间。这个非常女性化的动作让我的心冷到了冰点。
我站起来,他也站了起来,我想走进去,一只手却被他拉住。他的手心里有些儿潮湿,想到胆小会让人出汗,我马上甩掉了他的手。当我气鼓鼓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时,突然笑了起来。事情真的很滑稽,不是么?秦凯本来就不属于我,现在我竟那么悻悻然,脑子是不是有病?汪明是我的丈夫,可是,我又觉得他已经与我形同路人。成堆的工作在等着我,这是我取得高职高薪的代价——可是,生命也因此耗尽了,这代价怎么算?我如果不来一个釜底抽薪的话,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一念至此,突然就觉得轻松了。
第二天,我就去请年假。公司执行董事是个美国人。他同情地看着我:“陈,你的确需要休息。你看,你的脸还没有我家的那只猫的脸大。”
我拿着简单的行李直飞丽江。到了丽江,我给汪明打了个电话。
“什么?你在丽江?现在?为什么?临时出差?”
“不。我想休息一会儿。”
“这算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你怎么那么戏剧化?”
“你不要嘲笑我。我有我的自由。”
“好吧。汪缳的钢琴老师已经请好了,等你拍板呢。”
“你决定吧。反正我也不懂钢琴。”
“不懂钢琴,人总会看吧。”
“汪明,我不跟你吵架。”
“好吧。”
当晚,我到了泸沽湖。
当我来到丹珠的家门口时,竟然听到了我熟悉的上海口音。上海地处吴地,由于全国流行普通话的缘故,上海人出门不得不说那种夹杂着吴音的普通话,他们自嘲为“塑料普通话”。
话音不是一个人的,而是男男女女夹杂着,听起来有一堆人。猛一听,简直就跟打翻了鸡笼子一样,唧唧喳喳的,聒噪得很。按照我对自己同城同胞的了解,知道他们必定是在这里碰到了利益问题——不是别人短他几分钱,就是他们嫌弃别人服务不到位。作为中国最早开埠的城市,它的市民多年来以一种傲视一切的眼光俯视着别的城市的人,在他们眼睛里,别地方的人都是乡下人,遑论真正穷乡僻壤的人们呢?
可是,他们在丹珠家的院子里吵吵嚷嚷做什么?
当我不由自主加快步子踏进院门,那景象把我闹糊涂了!
原先安静的院子里,麻雀一样散落着唧唧喳喳的人们,这些人的身旁,都堆着大小不一的行李。天色还未暗透,院子里却已经点起了一个个灯笼——那灯笼排列得密密匝匝,把屋檐全遮住了。只见院子当中,丹珠被一群人围住了。
“你们这里怎么这么不讲信用的?”
“既然接受了预定,为什么还要把客房卖出去呢?”
“想钱想疯了!”
“你想钱可以,不要坑害我们呀!”
“噢,你们母系社会的人也这么狡猾呀!”
“你也要学那些不法开发商,一个房子卖十八家啊!”
……
面对这一阵唇枪舌剑,只见丹珠的脸上挂着油汗,眼神惶惑,一副缺乏应对的样子。猛地,他看见了我!就好比看见了救星一样,他的眼睛激出了光芒!
“陈——”他只记得我姓陈。
“陈幻。”我只好帮助他完成了寒暄。
“陈幻,”他重复了一遍,然后很流畅地喊了声:“陈小姐——”
听他喊出陈小姐,我简直匪夷所思了。我不知道他这样称呼别人有多长时间了。
那些人听他这么一喊,都回头看我,原先那个圈子就疏松了,丹珠就势冲出了他们的包围。
丹珠拉住我的包,好像是要把我迎进去的样子。
那帮人里有个女的立刻尖叫起来:“你不是说连一间房子都没有了么?怎么她比我们后来,就可以住进去呢?”
丹珠把我推到他们面前,红着脸说:“陈小姐,你对他们说说,我是不是好人?”
我一下子懵了。
7
深夜,那些闹哄哄的人群已经各自安睡,我和丹珠坐在他家的火塘边,红绸一样飘舞的火焰旁,摆着一些酒菜。
“这酒是不是叫苏里玛?”
“啊!你也知道这个名字?”
“是啊……”
我没有说什么,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丹珠举起酒杯:“来!喝酒!欢迎你再次来到泸沽湖!”
我也举杯,而且二话没有,仰头就干了。
丹珠咕嘟吞下一大口酒,然后对我说:“你们城里……”
我突然觉得不对劲:“丹珠,你阿妈呢?”
丹珠咽下方才没有说完的话,有些敷衍地回答说:“死了。”
我有一阵沉默。脑海里又浮现出第一次到他家,临走时的那幅画面。他那坐在织机旁的母亲虽然是个远景,可是,却好像是不可或缺的。现在,这个远景没有了,眼前的画面似乎就残缺了一块了。
丹珠再次举起酒杯:“来!”
我比方才更快地一干而净。我觉得自己落到了一个公式里,似乎到了这里,就该这样喝酒似的。
丹珠殷勤地给我斟上酒,试探地问:“你回去之后,能不能……”
“什么?”没等丹珠把话说完,我就飞快地接上了一句。
这一问,似乎把他吓住了,所以,接下去他停顿了一会儿,可他还是坚持把那句话说完:“你回去能不能帮我介绍一些客源?”
我一下子没有听明白,又以更快的速度追问了一句:“什么?”
这一回,丹珠似乎没有被吓住,他镇定地回答说:“客源。你不要看今天这里挤破了一样,其实,平时的客人并不多的。”
我有些走神,其实,我并没有想什么——这个时候,脑子里出现的只是空白而已。可是,丹珠似乎觉得我是在计算什么,所以,他紧接着说:“没有问题,我们可以分成。你介绍的客源,可以提成。”
当我看着丹珠用娴熟的语气在和我讲生意经的时候,简直不知道怎么来应对——心里是既反感他,更反感自己!
那一晚,我没有睡,只是守着那个温暖的火塘。丹珠说他明天要去丽江城里运一些家具,所以,不陪我坐通宵了。
第二天一早,丹珠他们运家具的汽车就出发了。我坐在驾驶室里,丹珠和他的几个伙伴坐在了车斗里,不时从车斗里传来他们粗犷的歌声:
早上的太阳啊是那么亮
没有妹妹的眼睛亮
夜晚的火塘啊是那么暖
没有妹妹的胸口暖
啊……哈……嚯……啊……
他们将那些个辅助词拖延得宛如将湖水缠绕起来的云岚一般曲折悠长,我却在他们的歌声中感觉到窒息……
2007年12月28日初稿
2008年1月31日二稿
写于小草繁花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