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环
2008-12-29郁俊
上海文学 2008年5期
辗转经过几户中上人家,小刘就出了名,被人相中去上海做住家阿姨。介绍的亲朋当然话得花好桃好,人口哪样爽清,哪样笃定,就一个台湾老太;生活何等轻松,又是场伙大,家境富贵,给的薪水是上海行情。小刘你乡俗就是家家有女人行走城里,这个差事,倘被你的乡邻听到,怕她们不眼红?你厂里夜班做得瞌 颠倒,南京城东的那户日本人又下流下作,还不如索性走得长远些,横竖小孩子大了,有你男人管教,不用再操闲心。那个台湾老太住的场伙,只怕有我们前年去拧螺丝的厂房那般大,又是闹市,上海静安寺南京路啊。小刘听了,嘱咐了家里,当夜打两个包,坐长途车一路闻着臭袜子味道进了上海。司机老鬼,掐算得分秒不差,车进站时天方亮,驾驶座上方的小电视机里《江湖情》正好给字幕,已经走调的片尾曲还没听完,周润发万梓良都只留下一个影,她已经站在了水门汀地面上,小雨滚圆,一只坑一只坑砸给人看。她拿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推敲了一下怎么说,冲口第一句却是,钟哥,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
长途汽车站在新客站贴隔壁,过恒丰路桥已是静安区,小刘捏紧写有台湾女人地址电话的纸片,看迎面是新闸路,几栋鎏金的大门面买卖立在那里,都是多层的夜总会,写着中国和日本的字。她原本在足疗城桑拿房做过大锅菜厨子,点点头,晓得上海钞票多,流出来,这种场伙比南京的看来还要吓人。
小刘从出租车窗里张望出去,阴雨天也是人潮滚涌,仿佛大难临头,没有见一个人立停下来,她只好想自己的心事。出租车一路又堵又赶,停顿得她有些嗝酸,想摁键开窗,司机已经停了车问:刷不刷卡,到了。
闹市边,总有可以取静的所在,而小马路的门牌,好像完全错乱。小刘在奇偶数字间苦挣了好久,想还是找人打听问讯,看街边拥摊自重的皮匠,人物倒很和气,指点如此这般迭样伊样,“香特莉”糕饼隔壁派出所对过,一幢矮下去的洋房就是,号码钉在朝里的一面,看不见的,1949年以后重编,老住户只认以前的号码。小刘听了,死死记住转几个弯怎么怎么走,想上海人是笨,东南西北也问不清爽,一棵一棵数着梧桐树走过有花纹的上街沿,偶尔拿不定主意,看到两块紧靠着的方砖,是一脚踩在缝隙里呢,还是地角四方踏到砖中间。人家窗口散出腥香的蓝烟,正在油氽爆腌带鱼块;另有一户却不是厨房,一个男人哑壳喉咙在训小人,不多歇都静默了,只剩弄堂很深的所在,有人在洗牌。
待小刘碰开金宅的门,金老太迎了出来,上下看她,恰似人干样地一束,讲很急的台湾官话,只有少数字小刘要想一想,才明白。她突然觉得自己好比扮台湾苦戏,《青青河边草》或是旁的,置身其中,总要弄副拆污面孔出来才像。高抬腿轻落步,金宅的台阶不升反降,自地平挖下去半人多深,小刘想这倘是落暴雨,怕不是一层都尽淹了?金老太拍下门边的小白方块,走廊两边伸出的老灯,跳几下,纷纷模糊地给出一点亮。原来进门就横着走廊,面对面装嵌八块长方镜子,外框厚厚地砌了玫瑰葡萄西番莲之类,还有小卵天使,一旦顾盼着经过,就是百千亿万个化身形影不离地跟随,望进深处去,不免能听到影子间相互碰撞的轻微脆响和回声。
走廊尽头站着高大的另一个女人(显得金老太越发矮小得不成体统),她穿着很不体面,板起面孔来笑,又迎上来寒暄,原来是管清扫的江北严阿姨,每天早上还负责买菜顺路带过来,竖长横阔一张大脸,话听来倒还伶俐,只是不停嘴地说。小刘原本晕车就没醒,再给这两个女人瞎七搭八说到头胀,只好将就着随她们边啰嗦边引路,灯自然是随走随关。窗户窄小,上面花花绿绿敷演着西洋神仙典故,每个南房间因了这点花窗,都有几块尘扬舞蹈的彩色应和残照。
严阿姨说此地不比上海名宅枕流公寓,那边的走廊是那样弯的,这边的是这样弯的,指手画脚。账还不曾讲清爽,小刘已到自己的房间,一橱一榻,角落散堆着几袋子杂物,正对床放了台油汀,显见得是新买的。正好到了下午准点,严阿姨收好唇舌下班走了,金老太去瞌 一个半个钟点,留下小刘自己端正行李。她先空床板上坐一坐,环顾这房间还颇周旋得过来,格局也正,松了一口气,站起来,理包之前,掏出手机看短信。
住家的阿姨,每户大同小异就这点日课,有小孩子的加一层繁难。金宅的人口太少,小刘又不是新开豆腐店,轧苗头似乎应付得来。晚饭时金老太夸奖小刘很会烧菜,招呼她同桌吃。她原本想在厨房里东窜西窜找点因头假忙,有钱人都要他们自己想像的那份干净,不过看老太一个人对着大空桌子,有点不忍,磨蹭了一会儿,想想还是爽爽气气装碗饭,坐在边上陪吃。
金老太饭后,讲究啜一口滚茶,弄茶完全闽式,先细细考究小刘出身来历,末了变成了痛说家史。照金老太的说法,她守寡太早,新婚不久就怀胎做了产妇娘,生养一个男宝宝尚不满月,做电器生意的男人一场急病断送在卫生署台北医院手术台上,连医生都措手不及,小毛头名字也只好她自取。金氏娘家一脉,多少年来修桥铺路,斋僧敬佛,是个虔诚的大施主,小孩子借了这点祖荫,居然百伶百俐,卖相又好。她看看时局,学古人收拾了自家门庭,钞票暂时不缺,关门来教养这个孩子,从此指望也都在孩子身上。三姑六婆来劝她宽解一些,活动活动心思,看她崖岸高峻,渐渐生了畏惧心,不敢再攀附撩拨。孩子读书很要上进,亡夫留在上海的买卖更见发展,那两个年头,钱着实好赚,她顺理成章移居静安,寻常要好的生意圈内朋友,往往住虹桥古北,她偶尔也去名都城会会联合利华的董事太太,趟数数得过来,唯有和在坎布里奇读书的儿子天天通电话,雷打不动。小刘你问厂?厂么早就开到苏州去啦,上海郊区的地皮太贵了,不对,上海哪里还有郊区?茶罢,金老太收紧面皮说,我要休息了,小刘,没事你不必过来。
夜上海,别样无啥新鲜,唯有不论阴晴,总是亮如白昼,看不清星星。小刘梳洗过,回到自己的房间,遭遇簇齐崭新的被头,身心俱软,窝在床上不想动了。天花板上的大饼灯突然坏掉,请了个白衣工人来修,那人个子不甚高,却能强摁小刘倒地,伸腿蹬在小刘胸上,再踮起脚来取灯炮。白衣工人发力一够,小刘不免痛彻心肺,皱眉醒来,觉得胸闷得不行,要找痰盂呕酸水,肋骨确实像被踏碎了一般脆痛,强忍着撑起来坐,气尚不得喘足两口,眼前尤残留电工肥腻的恶脸,却听得走廊那边,金老太房里的异动。
那是一种渐高的喘息,起初以为发自喉间肋上,后来竟能寻根去丹田,声音由低渐高,终于响得肆无忌惮,又似乎是在独白,仔细分辨,里面说了很多内容,简直是高密度的声音粉末,抑扬顿挫……这么多孤苦的夜;迅速皱缩的身体和意志;渴望哪怕一点点的温暖和可以望见的绝望将来;在隐秘的传说间与自己发出相同喘息的数不清的过客……各种动作和姿态显现出来,渐渐的声音越发响亮欣快,戏里面唱得落这句狠心话,叫十年久旱的禾苗逢甘霖,点点滴在芯。似乎每个午夜都只有用这样的手法,她的生命才可以有那么一小口润泽,能过得下去。撕扯和飞升的喊叫终于来了,小刘在门外,双腿发软隐隐等待着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刻,终于她发觉周围和事先一样,又静若太初,只留下自己心动过速的闷响。
凌晨四点三十分,台湾官话飘飘然穿过镜廊,送到和小刘同样渴睡的枕头毛巾上:小……刘……小刘睁眼,披衣裳着拖鞋踢哩踏拉奔到金老太的房门口,镜子里这点影子惊慌失措看着自己的主人眼黑隆肿急冲过去,一边消隐一边议论纷纷,阿大啊,阿二啊,哪能每趟都是这个样子……金老太着灰绒困衣,端着一只骨瓷杯,对小刘说哎呀抱歉,我早上起来有个好习惯,必要喝一杯开水,润肠通便,上了年纪手指头上没螺把握不住,倾在床上了,麻烦你替我洗一洗,机洗就好,天气预报今天多云,应该有太阳。小刘答应“嗯”,伸手到床上摸摸位置,把盖被的被套拆下来,用床单一包,抱着这大卷就往外走,偏着头,不免闻了一下。
严阿姨准八点来上班了,提着一袋子素食,说老太婆常年吃素,也不是一点不碰荤腥,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随便抽本《护生画集》就桌子上的荤菜对厨子讲报应循环,上次那个厨子听得汗毛凛凛面皮都变了颜色,所以小刘,你能常常做点素吃点素么?小刘说这个倒还不妨。严阿姨回头看花园里,百卉凋零,月季却仍有的开,铁质的户外衣架上大片的好看颜色,问小刘:洗过被单了?拉小刘立在壁角落大讲账,原来的几个阿姨是怎么走的?我说把你听,统统是洗被单洗走的,老太婆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三天两头往床上撒尿,然后就说打翻了水,让阿姨去洗,所以都做不长。有个阿姨做得最长,我还奇怪,辣里晓得原来她生鼻窦炎,没得知觉。
小刘终究也没做长,下午四点的火车,她一点半等着人家开了门,穿过马路走进东方典当的分号,进门,开言:先生你好。我看见你们这里黑黑的,还以为不开门。我是做阿姨的,住家保姆。我和我们主人,就住在那边,南京路和这条小马路的交界,不远。我要不是心脏不好,走过来,十分钟也不要的。
我来是给你看这个东西,值不值钱。我不太晓得你们这里的规矩,我妈说以前的典当是穷人也可以进去的,破衣服也能调钞票。老早的东西值钱,特别是吃的和着的。这副耳朵环,是我们家的老太太,送给我的,她说她没有耳洞,是她在什么外国宣扬佛事的时候,那边的太太给的。她看我有耳洞,就给了我。你看,就在这个盒子里。我虽然不是睁眼瞎,这种英文不懂。
典当里的二掌柜细细打量过盒子,开始拿正眼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