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儿
2008-12-15罗宏
罗 宏
罗宏1956年生,评论家,现为广州大学中文系教授。
1
20世纪70年代,一个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季节。
湘西一座小县城静静地坐落在翠绿群山间。老式屋宇鳞次栉比。一道蜿蜒清澈的河水穿城而过。两岸是大片的青石板以及充满苗乡风情的吊脚楼。
2
夕阳辉映的渡船口是县城的一道景。
一根铁索横过河面,渡船拴在铁索上。过渡人自己拉着铁索慢悠悠渡河。岸边聚集了三三两两待渡的人,大多乡民打扮。渡口两岸是高高的河坎和吊脚楼。人们沿着河坎陡峭的石阶上下,彼此寒暄。河边大块的青石板上许多女人在捣衣,木槌声声。一群光屁股的孩子们在河边洗澡,打闹着……
麻哥出现在渡船口河坎的台阶上。他约莫40岁,赤露胸肌发达的上身,肩上搭着一条粗布毛巾,瞪着一只独眼,俯视着河边那些洗衣的女人们,麻脸便洋溢着兴奋。收工了,他也来下河洗澡。
嬉戏的孩子们发现了麻哥,一阵交头接耳,齐声喊了起来:
麻子麻粒粒,上山打野鸡,
野鸡飞过河,麻子无老婆!
无老婆,要找药,一找找到老鼠药……
带着方言的童音又脆又亮,宛如歌。渡口上的人都向麻哥望去,开心地笑了。麻哥却恼了,猫腰捡起一块石头,想扔,又怕误伤他人,显出犹豫。孩子们一见,喊得更欢。麻哥便骂咧咧地向河坎下的码头冲去。孩子们见麻哥冲来,纷纷跳水。麻哥冲到岸边,毫无顾忌地把大脚裤子一拉,赤条条地也跳下了河,一个猛子不见了踪影。
孩子们惊恐地在河里游着。他们明白,要倒霉了。
突然,一个孩子惊叫起来——麻哥在水下逮住了他的脚。接着,那孩子沉下去了,但立刻又被托举起来。麻哥托举着还在挣扎的孩子,骄傲地在水中升起了壮健的上身,赢来围观者一片喝彩。
渡口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位背着背篓的中年苗家妇女特别关注麻哥。她是妹儿娘。青黄不接的节气,进城来讨饭,回乡的路上看到了这一幕。
妹儿娘悄悄地向旁人打听:这个角色,好威哟,是哪个?
旁人:他你都不晓得?福利厂弹棉花的麻哥——40岁的黄花儿!
妹儿娘:他真的没婆娘?
旁人:莫看他又麻又瞎,非黄花女不娶哩。哼,癞蛤蟆打哈欠,哪个黄花女会嫁他?
河水中,麻哥还高高托举着孩子:你讲!是哪个教的?
孩子讨饶地:我讲,我讲,是鸽子!是鸽子教的。
麻哥手一松,孩子掉进了水里……
3
薄暮,狭窄的河街,青石板路,街边是错落有致的老式木板屋。一曲悠悠的胡琴声回荡着。麻哥神色严肃地在街巷里走着,在一所木楼前停下了。抬头看了看木楼雕花的格子窗——琴声就是从这扇窗里传出。
阁楼内,简陋的陈设。一位二十来岁的男青年在拉胡琴。他是鸽子,戴着一顶那个年代青年人最喜爱的黄军帽,表情十分投入。
房门被一脚踢开。鸽子回头,看见麻哥冷漠地站在门口。
麻哥开门见山:那些辱我的歌,是你教的?
鸽子放下琴,站起来。心里知道被孩子出卖了,脸上却堆出笑。
鸽子:娃儿的话,都信得?麻哥,进来坐,进来坐,下盘棋!
鸽子端过棋盘,放在矮方桌上,开始摆棋。他并不紧张。
麻哥慢慢走进屋,看着鸽子殷勤的样子,似乎消了些气,一屁股坐在了桌前,开始卷喇叭筒。鸽子连忙掏出烟,递过去,是沅水牌的,在那个年代,这烟也算过得去了。麻哥不理睬,依然卷着自己的喇叭筒。
鸽子摆好棋,自然地拿出一个炮,搁在棋盘外,又偷眼看麻哥。
麻哥:把炮摆回去。
鸽子:麻哥,这是老规矩……
麻哥:把炮摆回去!
鸽子:你要是输了呢?
麻哥:我夹卵走人。
鸽子:我要是输了呢?
麻哥:那你到医院去住三个月。
鸽子放心了:君子一言。当头炮!
4
夜幕下一座高山下的苗家村寨,叫雀儿寨。寨里的石板路上,一位瘦小单薄的苗家姑娘行走着。她手里举着松油火,眼神里透着担忧,不时地抬头向前方眺望。她是妹儿。
妹儿娘出现在寨口。
妹儿惊喜地:娘!
妹儿向娘奔去,接过娘的背篓,母女俩一起回家。
山坳背后,月亮升起来了。
声声犬吠。
5
夜。鸽子家阁楼内。鸽子和麻哥已经走到了结局。
鸽子:将军!
麻哥看着棋盘,默默地抽着喇叭筒,一声不吭。鸽子兴奋地把帽舌拉到了脑后,胜利地看着麻哥。麻哥站起来,瞪着一只独眼盯着鸽子。
麻哥:今儿我放你一马。要是再编我的故事,莫怪我麻三翻脸!
说罢,麻哥扔下烟头,一脚踩熄,离去。鸽子似笑非笑地看着麻哥离去的背影,心里在偷着乐。
6
雀儿寨妹儿家。苗家木板屋,贫寒简陋的陈设。木桌上点着油灯,妹儿和娘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蓝花色的蜡染印花布口袋,里面是进城讨来的百家饭。
妹儿娘满足地:今儿运气好,饭店里只有几个人讨。看我年纪大,都往我岔口里倒。和些糠糠菜菜煮糊糊,吃得五六天了。
妹儿看着娘憔悴的面容:娘,你又空肚子回来?
妹儿娘掩饰地:讲鬼话。饿肚子我走得40里坡路?
妹儿低下头:莫瞒我。我晓得。
妹儿娘:晓得什么?人细心思多。莫乱想,把饭篓子提来。
妹儿不动。
妹儿娘:听到没?把饭篓子提来!
妹儿抬起头,眼里含着泪花:娘,下回,我要和你去!
妹儿娘看着女儿,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转身去了灶屋。在灶屋的钩机上,妹儿娘取下饭篓,又回到堂屋的桌前,把包袱里的饭舀进饭篓。
妹儿娘一边舀一边说:一个黄花女,去讨饭,要脸不要脸?再讲,哪个会造孽你?你爹晓得了,会从坟包里爬出来掐死我!
妹儿:那我……
妹儿娘:莫讲了。再熬两个月,就收新谷了。
妹儿:那又吃得几天?
妹儿娘:吃几天算几天,投胎当乡里人,就是饿命!
7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河街福利厂门口外。大门上挂着醒目的招牌。这是一座石木结构的老式宅院,当年是富人的商铺,如今做了福利厂,一些有劳力的残疾人就在这里讨生活。
进入福利厂弹棉花车间,就会感到车间狭小而阴暗。工作条件很差。麻哥戴着口罩坐在弹棉机前操作。马达轰响,飞起的棉絮粘得他全身都是白花花的絮茸,像个雪人。麻哥并不在意,很陶醉地工作着。突然,马达停了,机器慢慢地停止了转动。
麻哥站起身,脱下口罩:怎么搞的?又停电了?
阴暗的车间传来工友的声音:没停电,怕是保险丝烧了。
麻哥起身,打开弹棉机边的一个工具箱,取出一卷保险丝,自己动手接保险,可是保险丝并没有问题。他又把保险插回去。便大声喊:鸽子!鸽子!
8
福利厂修理房内显得很空旷,一张大长桌,还有钻床、老虎钳等一些机械设备。穿着工作服的鸽子躺在长凳上打瞌睡,军帽扣在脸上。
麻哥推门进来,走近鸽子,一手掀开了军帽。鸽子睁开眼。
麻哥:马达不转了,你去看下子。
鸽子:保险丝烧了,自己接嘛。
麻哥:看了,保险丝是好的。
鸽子不情愿地站起来,拿起了工具袋,又捡起军帽,戴正了:走。
鸽子跟着麻哥走到福利厂弹棉花车间的门口,看着车间里弥漫着飞絮,皱着眉头站住了。麻哥会意,连忙解下自己的口罩递给鸽子。
鸽子不屑地:你懂不懂卫生?
麻哥瞪了鸽子一眼:好,老子认栽。
说罢,麻哥转身准备去拿新口罩,鸽子却一把拦住他。
鸽子:你去开马达,我先听下子。
麻哥:会不会烧马达?
鸽子:喊你去你就去!
麻哥犹豫了一下,走到开关前,推上电闸刀,马达发出了怪叫声。
鸽子:卸下来,抬到修理房去。
麻哥:马达烧了?
鸽子:屁多。
说罢,鸽子转身离去。麻哥无奈地走向马达。
9
福利厂修理房内。鸽子进来,拿起一条毛巾,掸身上的灰絮。还把帽子脱下来,认真地掸了掸,又戴好,走到墙边的一面小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的仪容。
麻哥抬着马达进来:放哪里?
鸽子:桌上。
麻哥把马达放在桌上,鸽子拿出了万用表开始检测马达。他将探笔往电源线上一搭,万用表立即显示出了短路。
鸽子得意地:怎么样?我讲烧了就烧了。
麻哥有些紧张:真烧了?
鸽子:不信,抬回去用啰。
麻哥:那……几天修得好?
鸽子:我哪修得好?要抬到农机厂去修!
麻哥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鸽子注意到了,露出一丝得意,拿起桌上的一把镊子,漫不经心地拔着下巴上的胡茬茬。麻哥堆出了笑脸,靠近鸽子,从荷包里掏出了一包沅水牌香烟,掏出一支,递给鸽子。
鸽子笑了:怎么,怕厂长晓得?
麻哥陪笑:嘿嘿,你晓得,上个月,我那台机子坏了,厂长一尿泡火,讲我破坏生产,差点批斗我。才二十几天,马达又坏了……
鸽子挥挥手:莫讲那么多。一句话,怎么谢我?
麻哥:你讲。
鸽子:红旗饭店,我点菜。
麻哥:要得!
鸽子指着角落里的一台马达:把那台马达抬走!
10
当街的红旗饭店门口,过往的人流。都是那个年代特有的蓝色衣装。一些卖醋萝卜的摊点旁围着吃客。走进店堂内,很暗,有十来张方桌。吃客占去了五六张。麻哥和鸽子在靠窗的案桌边。他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麻哥端起酒杯,发现没酒了。
麻哥看着鸽子:再来一瓶?
鸽子连连摆手:我认输,我认输。
麻哥:吃好了没?莫讲我小气。
鸽子带着酒意:酒足饭饱!麻哥,你放心,马达的事,我滴水不漏。绝对的共产党员!
麻哥拍拍鸽子:义气!
麻哥起身,去服务台结账。鸽子点起一支烟,惬意地抽起来。看见一条黄狗窜到了桌下,鸽子拣起一块肉骨头,逗弄狗。
店门口,妹儿娘出现了,她本能地环视着店里的环境,不知为什么,今天却没有其他的叫花子。她有些惊喜。再一看,见鸽子在逗狗,便快步走近鸽子。
妹儿娘堆着笑:大哥,吃好了?
鸽子逗着狗,没理睬。
妹儿娘又近前一些:大哥,分点罗。
鸽子有些恼:没看到我还在吃啊?
妹儿娘:大哥,我晓得你吃好了,大哥……
鸽子更恼了:哪个是你大哥?问你,什么成分?
妹儿娘:大哥,我是贫农,住雀儿寨……
鸽子打断:贫农?你莫和我玩花样,我看你不是地主就是富农!
妹儿娘:大哥,你莫开玩笑啰,我要是地主婆,还敢到街上来讨吃啊?不信,我有队里的证明……
说着,妹儿娘就翻开衣襟,掏出一张证明递了过去。
鸽子接过证明,瞟了一眼,又递回去,脸色有些缓和。
鸽子:那你如何不蹲到乡里好生学大寨?跑到街上丢贫农的脸?
妹儿娘:大哥,乡里的事你哪晓得。哪个不要脸?肚子饿,没法呀!
麻哥结账回来了,见状走到桌前,接过妹儿娘手中的岔口,把桌上的剩饭都倒了进去,还把剩菜倒在钵头里,一起端到妹儿娘面前。
麻哥:他晓得个卵,莫理他!这钵菜你也抬回去。
妹儿娘抬眼看麻哥,愣了一下,这不是前两天在河边看到的那个发威的汉子吗?没想到他有菩萨心。
妹儿娘连连鞠躬:多谢大哥,多谢大哥!毛主席保佑你讨个黄花女,生龙生凤……
麻哥一愣:你认得我?
妹儿娘:你是福利厂的麻师傅,哪个不晓得?你是好人,菩萨心,晓得我们乡里人的苦,多谢了!
麻哥开心地笑了。人开心很容易爽快,他从荷包里又掏出几张粮票,稍稍犹豫了一下,全递了过去。妹儿娘一看,15斤粮票,有些不敢相信。
麻哥:就这么多了,你莫嫌少。
妹儿娘接过粮票,眼泪水就出来了,便要下跪,麻哥连忙拖住她。
麻哥:伯娘,新社会,搞不得,搞不得的。
妹儿娘含着泪:好人啊,我怎么谢你呀!
麻哥爽快地:讨伯娘的好口风,保我麻哥讨个黄花女!
11
黄昏的河滩。麻哥和鸽子洗完澡,穿着短裤,赤着上身,惬意地躺在河滩上。麻哥望着高天流霞,吃吃笑起来。鸽子坐起来,看着麻哥。
鸽子:吃笑婆娘奶了?
麻哥不理会鸽子,陶醉地笑着。鸽子点燃一支烟,默默地抽着。
鸽子:我晓得。
麻哥:晓得什么?
鸽子学着妹儿娘的腔调:毛主席保佑你讨个黄花女,生龙生凤!哼,15斤粮票就打水漂漂了,比抢犯还快当!
麻哥:老子愿,关你卵事!
鸽子冷笑:黄花女呢?在天上?在梦里?
麻哥:天上又如何?梦里又如何?没听古话讲呀?
鸽子:讲什么?
麻哥: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漫天的晚霞。
12
星期天的清晨,鸽子家阁楼内。鸽子还在睡觉。薄被子掀开了,可以看见他一只手自然地插在裤衩里——这是年轻后生常见的睡姿。
楼下传来麻哥的喊声:鸽子,鸽子!
鸽子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感觉喊声来自楼下,便推开床边的格子窗,趴在窗沿上望下去。楼下的街巷里站着麻哥。一副进山打猎的装扮——肩上挎着火枪,腰里系着皮带,皮带上挂着装火药的葫芦和水壶,脚上还打了绑腿,踏着一双解放鞋,一条大黑狗跟在身边。
鸽子睡眼惺松地:要去当土匪?
麻哥却无心开玩笑:莫喷口水,去不去?
鸽子:去哪里?
麻哥:打野肉。昨天讲好的。
鸽子看着狗:那条狗哪来的?
麻哥:派出所食堂王师傅借我的,打野肉好家伙。
鸽子:公的母的?
麻哥不耐烦地:你想日呀?快讲,去不去?
鸽子还兜圈子:你一个瞎子,打得准枪?
麻哥:鸽子,你莫量虾公无血,老子独眼龙,打枪不用闭眼睛!
鸽子:要是打着我怎么搞?
麻哥火了:狗日的,你到底去不去?
鸽子打了一个呵欠:麻哥,实在对不起,我今儿要去谈恋爱——干部女,18岁。都抱过了,奶奶肉肉的。
麻哥冷笑:抱干部女?你做梦啊!老子有言在先,打到野肉,你不准伸筷子!
说罢,麻哥转身离去。
鸽子看着麻哥的背影,突然喊:哎,有烟没?
麻哥不理会,渐渐远去。
13
苍翠的山林间,如果用电影的手法来描述,就是一组麻哥在山林间穿行的镜头。看着山林的景致,他唱起了山歌:
高山起屋不怕风,有心恋姐莫怕穷,
只要俩人缘分到,冷水泡茶慢慢浓……
妹儿挑着一担柴也行进在山林间。山太大了,她没有听见麻哥的歌声。突然,山谷里传来火枪声,惊动了妹儿,她循声看去。
绵绵大山,枪声回荡着……
妹儿知道,这是有人在打猎。按照习俗,要是看到猎者,是可以分享猎物的。但她看不到猎者。看到猎者的是我们。于是,我们便看到大黑狗叼着野鸡奔向麻哥。麻哥开心地笑了,他腰间还挂着两只野鸡。
14
山泉边。妹儿挑柴走近,放下柴担歇气。她在路边的一棵桐子树下摘下一片桐叶,卷成一个漏斗状的碗,走到泉边,蹲下来舀水喝。
泉边山路上,麻哥带着狗出现了。
妹儿觉得身后有动静,回身看见麻哥,丑陋的面孔令她一惊,慌忙站起来。
麻哥连忙退一步:你喝,你喝,嘿嘿,我是来打野肉的,不是坏人。
妹儿打量着麻哥,有些放心了:我喝过了,你喝。
妹儿向着柴担走去。麻哥走到泉边,跪下来喝水,感到背上的火枪碍事,又取下火枪,放在泉边。妹儿回头,看见麻哥伏在地上吃力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就笑出了少女的清纯。其实,妹儿是个挺耐看的姑娘。麻哥回头看妹儿,也尴尬地笑了。妹儿便走去摘下一片桐叶,卷成碗状,递给麻哥。
麻哥感激地:多谢了,妹子。
麻哥用桐叶碗舀着水喝,十分惬意。
妹儿挑着柴担走了。
麻哥喝完水,起身看,发现妹儿已走远。
麻哥冲着妹儿的背影:喂,喂,妹子!
妹儿站住了,回身看着麻哥,把柴担又顿在路边。
麻哥走向妹儿,把火枪递过去,妹儿不解地看着麻哥。
麻哥:帮我拿枪,我帮你挑。
妹儿:大哥,多谢了,我挑得起!
麻哥:怎么的?怕我是抢犯?
麻哥把枪塞到妹儿手里,挑起了柴担:你走先,带路!
没法拒绝。妹儿感激地看了一眼麻哥,转身向前走去。
15
雀儿寨口的岩板路上,妹儿带着麻哥出现了。
妹儿指着寨落高处的木屋,示意那就是自己的家。
妹儿娘正在屋外的坪场上晾衣。一眼望去,发现妹儿带着麻哥走来——越走越近。她定神看,不觉一愣,认出了麻哥。
妹儿发现了母亲,快走几步,喊着:娘!
麻哥一抬头,也认出了妹儿娘,站住了。
麻哥惊喜地:伯娘!
妹儿娘也显出惊喜:是麻师傅呵,怎么……快放倒,快放倒!
妹儿娘招呼着麻哥把柴担放在屋檐下,拿出手巾让麻哥擦汗,转身看妹儿。
妹儿娘责怪地:妹儿,你怎么搞的,吃错药了,要麻师傅挑柴!
妹儿:我……
麻哥忙插话:伯娘,莫怪她,我打野肉碰到的。嘿嘿,是我硬抢过来的!
妹儿娘看着有些发愣的妹儿:你还发什么痴?他就是送我们粮票的麻师傅!还不快喊恩人!
妹儿欲言又止,她喊不出口。脸红了,一转身跑进了屋。
妹儿娘看着妹儿的背影:哎,哎……
麻哥:伯娘,几斤粮票算什么,牙齿缝缝里打落的,喊恩人,骇死我!
妹儿娘:麻师傅,你莫宽我心,人人心里一把秤,你默神我乡里婆娘不清楚,你一个月30斤粮票顶天了,15斤粮票,半个月的口粮,我们娘俩个,吃得到一个月。没有菩萨心,哪个嘴里吐得出来?
麻哥憨笑着:伯娘,你把我讲成雷锋了……
妹儿娘:我认不得雷锋,就认得你麻师傅!
这时,妹儿端着一碗茶,走到麻哥面前:麻师傅,喝茶!
麻哥接过茶,和妹儿对眼了,两眼定定地看着妹儿。那眼神既单纯又认真。妹儿感觉到了什么,她想起了母亲说过麻哥要娶黄花女的愿望,尴尬地低下了头。妹儿娘也注意到了麻哥的神情,顿时也显得有些不自然。
气氛有些僵滞。
大黑狗汪汪地叫了几声。
16
夜晚,静静的渡口,渡船泊在岸边。船头,鸽子一个人坐着,在抽烟,也在等麻哥。麻哥打猎回来一定要从渡口过。
夜色中,麻哥哼着小调出现在河坎。鸽子抬头望去,见麻哥扛着枪走来。大黑狗发现了船头的鸽子,汪汪地叫了几声,麻哥便注意了,发现了船头的鸽子。
麻哥走近船头,站住了:是你啊?洗夜澡?
鸽子吐了一口烟:等野肉。
麻哥上船,自己扯渡:今儿背时,没打到野肉。
鸽子打量着麻哥,发现他身上果然没有猎物,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鸽子:我不信。
麻哥:有野肉你也莫想伸筷子。
鸽子笑了:这么讲,你是打得了罗?
麻哥:你莫管。
麻哥又乐滋滋地唱起了小调:
月亮出来亮堂堂,照到后楼姐的床,
姐的床上样样有,多个枕头少个郎……
鸽子望着麻哥兴奋的神情,有点惊异。鸽子是个敏感的人。
鸽子:送人啦?
麻哥依然不理会。
鸽子:送哪个了?
麻哥:关你卵事!
船到对岸了。
17
白天,福利厂门外。一部手扶拖拉机停在门口,麻哥、鸽子和工人们把一床床新棉絮装上车。麻哥格外卖力。
鸽子小声嘟哝:老子是电工,凭什么要来装车?
麻哥笑着:出出汗,好下河洗澡呀。
鸽子白了麻哥一眼:你给我发肥皂?
麻哥:我发你茶楛,帮你搓卵泡!
不远处,李厂长满意地看着工人们劳作,不时地指指点点。她是女的,莫约五十多岁,一副泼辣的街道干部模样。不一会,货装满了,拖拉机嘟嘟地开走了。麻哥擦着头上的汗,李厂长走近麻哥,满意地拍拍他肩头。
李厂长:麻三,这个月任务完成不错,我要开会表扬你。
麻哥:嘿嘿,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还不是你领导得好。
李厂长听了很开心:哪里,哪里,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嘛!我们当领导的,只有发动群众才能搞好工作。哎,个人问题怎么样?要不要组织出面呀?
麻哥嘿嘿地笑。
李厂长:怎么的?不相信组织?我跟你讲,对我们福利厂的残疾职工,国家是有照顾政策的哟!你要是找个乡里女,可以转户口当居民,吃商品粮。
麻哥惊喜地:真的?
李厂长:领导会扯谎你?麻三,你莫怪我性子直,你也有40岁了,又麻又瞎,还嚼什么筋?找个乡里婆娘算了!
这时,厂里传来喊声:李厂长,电话!
李厂长闻声欲走。
麻哥:厂长!
李厂长站住了。
麻哥认真地:我要是找个乡里女,真的可以当居民?
李厂长拍着胸:只要成分好,一切问题我解决!
说罢,李厂长跨进厂门,麻哥望着她的背影,眼睛里闪出希望的光。鸽子鬼头鬼脑地贴近了麻哥,故作姿态地盯着他。
麻哥:你望我做什么?
鸽子:看你像不像董永。
麻哥听出了讽刺:狗日的鸽子,你莫量死我,老子讨不了七仙女,讨个乡里黄花女还是有谱的!
鸽子: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啊,黄花女?好多岁?
麻哥:18岁!
鸽子:有没有残疾?
麻哥:好人一个!
鸽子:长相如何?
麻哥:眉清目秀!
鸽子:几时收亲?
麻哥:不出今年!
鸽子:敢赌吗?
麻哥:敢!
鸽子:赌什么?
麻哥:由在你!
鸽子:好。我要是赢了,你帮我买辆永久牌的单车。
麻哥:我要是赢了呢?
鸽子:我送你一辆永久牌单车。
麻哥:我不要单车。
鸽子:要什么?
麻哥:蜜蜂牌衣车!
鸽子:一言为定!
麻哥:一言为定!
18
夜,麻哥家木屋。这是麻哥单身汉的家,简陋的陈设,床头上的墙壁上贴着一幅电影《刘三姐》的海报。麻哥躺在床上,痴痴地看着海报上的刘三姐。白天李厂长的话,还有和鸽子打的赌,都在他脑子里转。一曲胡琴声悠悠传来,更增添了遐思的气氛。这是鸽子在拉琴。
随着胡琴声,我们便看到第二天的景象:穿戴整齐的麻哥背着背篓,出现在渡口。他背篓里装着的是求亲的礼行。山路上,麻哥在行进,步履坚定。雀儿寨寨落的全景。麻哥出现在寨落的石板路上。妹儿家坪场。妹儿担着水桶要去担水,突然发现了麻哥走来。她愣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向屋里喊了几声,妹儿娘闻声出门,也发现了麻哥。麻哥走到了母女面前,站住了。三人定定地站在坪场上,互相凝望着。之后发生了什么,就让我们想象吧。
过了几天,福利厂门口就发生了这样一幕场景:李厂长急匆匆地走出来,被门槛绊了一下,打了一个趔趄。
正好熟人路过,打趣地:起火了?那么急。
李厂长笑笑:麻哥要收亲了,我去帮他落实政策。
熟人惊讶地:麻哥收亲?新嫁娘子是哪里的?
李厂长:乡里的。回头再讲,回头再讲!
李厂长挥挥手,急匆匆地离去,她大概是去民政部门。
19
福利厂修理房。鸽子拿着烙铁在焊接一个舌簧喇叭。门被踢开了。鸽子抬头,看着麻哥神气地走进来。麻哥走近鸽子,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不动声色地摊在鸽子面前。鸽子一看,是一张结婚证明,上面写着:“兹证明寨阳公社雀儿寨大队第三生产队石妹儿同志已年满18岁,经革命恋爱愿与县福利厂吴麻三同志结为革命夫妻。经领导研究同意办理结婚手续。特此证明。”
麻哥等鸽子看完,神气地:我今儿是来兑现的。
鸽子心里明白,却一声冷笑:萝卜章子,哪个不会雕?我要见人。
麻哥一拍胸:见人就见人!人就坐在我屋里。
鸽子这才感到事态严峻,愣愣地看着麻哥。
麻哥讽刺地:起驾呀!
20
麻哥家木屋内。妹儿母女有些局促地坐在板凳上。妹儿低头在纳鞋垫子,心事重重。她穿着一件水绿色的新的确良衣——这是麻哥给她买的。穿了新衣的妹儿,更显出少女姿色。
妹儿娘开导女儿:嫁人要嫁心,麻三是好人,你不得吃亏的。
妹儿不语,默默地纳着鞋垫。
妹儿娘:妹儿,你讲话呀!
妹儿没好气地:我嫁就是,还有什么讲的!
妹儿娘:妹儿,你莫带气,你带气,娘心疼呵!娘也是为你好,嫁了麻三,可以当居民,吃商品粮,再也不得饿肚子……
妹儿抬头看着娘:娘,你莫讲了,我都晓得!
说着,妹儿流出了眼泪。妹儿娘也流出了眼泪。
房门开了,麻哥带着鸽子走进,母女俩连忙抹了眼泪站起来。
麻哥打量着妹儿母女:哭了?
妹儿娘忙笑着掩饰:女儿要嫁人,哪有不哭的?
麻哥宽心了:嗯,好生哭,哭饱了再进门,我麻三包你天天笑,笑得打饱嗝!
妹儿母女尴尬地笑起来。妹儿笑时,偷看了一眼鸽子,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脸一热,慌忙低下头,伏靠在娘的肩头,那姿势格外娇羞。鸽子见了,也觉得突然一阵心动,两眼直直地盯着妹儿。
麻哥拍拍鸽子:好生看!莫把眼珠珠看打落。这是我的岳母娘,这是我未婚妻——石妹儿!妹儿,你莫怕丑,抬脑壳好生让鸽子看下子!
妹儿抬起头,对鸽子笑了笑,又一脸通红地伏在娘肩头。她的心在怦怦跳。好像相亲的就是鸽子。鸽子两眼还在定定地呆望着妹儿。一种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妹儿。
妹儿娘连忙搬凳子:这位大哥,你坐,妹儿,倒茶呀!
麻哥一挥手:不用了,我们还有事。
说罢麻哥推着鸽子出了门。妹儿和母亲有些莫名其妙。
麻哥和鸽子走出屋门,站住了。
麻哥得意地:是送钱,还是送机子?
鸽子不吭声,掏出烟,点燃,默默地吸着。
麻哥:出声呀,未必想赖?
鸽子蹲了下去,大口吸着烟。
麻哥踢了踢鸽子的屁股:你要是屙稀屎,莫怪我翻脸!
鸽子喃喃地:我搞不到票。
麻哥:那就板钱来!120块。
鸽子:我拿不出。
麻哥盯着鸽子脸一沉:狗日的,你真要讨打?
鸽子突然把烟头一甩,站起来,盯着麻哥。
鸽子:你打,不打你是杂种!
麻哥被激怒了,狠狠地盯着鸽子,一咬牙,挥拳打去,鸽子便捂着胸口,瘫倒在地上。这时门开了,妹儿母女俩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坐在地上的鸽子。
这是中午发生的事。
21
黄昏的渡船口。妹儿娘背着背篓,站在渡船上,身边是妹儿。渡船上的人们打量着她娘俩,交头接耳。妹儿感觉到不自在,低下头。妹儿娘木然地看着悠悠河水。渡船慢慢地向对岸驶去。
河对岸,也是高高的河坎,上了河坎是通往乡间的路。走这条路会经过许多山坳。鸽子在离城最近的那座山坳下等着。他坐在一块大石板上,脚边是一地的烟头。
妹儿母女俩出现了。鸽子站起来,迎着她们。
妹儿母女也发现了鸽子,站住了,相互对视了一眼,她们晓得鸽子是在等谁。但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过。母女俩埋下头,继续前行。经过鸽子身旁,想绕过去,鸽子却移身挡住了路。双方对视着。
妹儿娘堆笑:鸽子哥,你和麻三打赌,我们哪里晓得?再讲,开玩笑的事,你莫当真……
鸽子低声地:我不为打赌的事。
妹儿娘:那你要……
鸽子看着妹儿:我要和她讲几句话。
妹儿娘回身看着妹儿,妹儿低头无语。妹儿娘叹了一口气,抬脚从鸽子身边走过,在鸽子身后不远处又站下来,没回头,望着坳上的巴茅草。
鸽子缓缓走到妹儿面前。妹儿低头看见鸽子一双修长的腿叉开在眼前,顺着脚望上去便看见鸽子一双火辣辣的眼,连忙低下头,心在咚咚跳。
鸽子:我好像见过你?
妹儿心一抖。自从见到鸽子,她也在心里问自己这句话。但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见过鸽子。
鸽子:其实,也无所谓。
妹儿明白鸽子的意思是讲,他并非有私心才来拦自己。那么,他到底想说什么?妹儿心里在等。
鸽子终于说了:你真的心甘情愿?
妹儿抬头看了一眼鸽子,又扭头看远方。她感到了温暖——鸽子是为她不平。更感到无奈——不愿又怎样?只能咬着嘴唇不吭声。
鸽子:他可以当你爹了。
妹儿无语。
鸽子:他又麻又瞎。
妹儿无语。
鸽子:他不配!
妹儿突然捂着脸,低低地哭起来。
鸽子:你要悔,还来得及。
妹儿猛地抬起头来:我不悔,我得了粮票,我得了的确良衣,我还得了户口本本,我和娘不得饿肚子了!
妹儿抽泣着绕过鸽子,向娘奔去。鸽子回身,看见妹儿扑在娘怀里。
山坳上的巴茅草,在晚风中摇曳……
22
夜,静静的河街。回荡着鸽子的胡琴声。如泣如诉的《江河水》。
鸽子家阁楼内。鸽子在拉胡琴。屋门轻轻地被推开了,麻哥出现在门口,鸽子不理睬,继续拉琴,麻哥走了进来,在板凳上坐下来,听鸽子拉琴。
曲终,鸽子收住了弓,抬头看着麻哥。麻哥递过一支烟,鸽子接了,麻哥又给他点火。然后麻哥自己也点燃一支烟。
麻哥和解地拍拍鸽子:莫恨我,我脾气丑。
鸽子笑了笑,站起身,走到床头,从枕头下掏出一个存折,存折里还夹着一张缝纫机购买券。鸽子走近麻哥,把存折递了过去,麻哥打开存折,看到了购买券,再看存折上的数目,正好是120元。
麻哥惊异地:鸽子,我不是来讨赌债的。
鸽子平静地:我送你婆娘的。
23
结亲之夜。福利厂门口。一阵喜庆的鞭炮。麻哥和妹儿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站在厂门口,迎接来参加婚礼的人们——大多是福利厂的工友,他们均有不同程度的残疾。来宾有的送脸盆,有的送热水瓶,也有的送毛著,李厂长招呼着一位职工接受贺礼,忙得不亦乐乎。麻哥憨厚地笑着。妹儿表情羞怯,却偷眼留心着来宾。她想看到鸽子。
鸽子的那间修理房被布置起来,成了婚礼的会场。长桌上摆着花生、瓜子、糖果、香烟,来宾们围着长桌坐下,毛主席的画像挂在正墙上。一阵掌声,李厂长和一对新人站在了画像前。
李厂长发言:今儿是吴麻三同志和石妹儿同志的大喜的日子。麻三同志是孤儿,婚礼由厂里来操办。首先,我代表全体革命员工,向他们致以战斗的祝贺!
掌声起。麻哥和妹儿在掌声中向毛主席像鞠躬。
福利厂门口路灯下,鸽子孤零零地出现了。他呆呆地望着满地的鞭炮屑。便用脚去拂扫,渐渐地垒起了一个红纸堆。
福利厂修理房内,婚礼还在进行。
李厂长举起酒杯:虽然讲移风易俗,举行革命化的婚礼,酒还是要敬的。我代表福利厂全体革命同志,敬新人三杯酒。第一杯,祝新人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狠抓革命猛促生产,打响洞房第一炮!
众人哄笑中李厂长一饮而尽。麻哥和妹儿也端起酒杯饮下。妹儿被酒呛得直吐舌头,但强忍住。
李厂长又端起桌上的第二杯酒:第二杯,祝新人斗私批修,计划生育,精心培养出革命接班人!
众人哄笑鼓掌,第二轮酒又一饮而尽。妹儿饮毕,捂住了嘴巴。
众人起哄:不准吐! 不准吐!
妹儿只好咽下去。
李厂长又端起第三杯酒:第三杯, 我要宣布一个好消息,经过组织上研究决定,我们福利厂要办个食堂,以后路远的同志就可以在厂里吃中饭了,炊事员就是我们的新娘石妹儿同志!
第三杯酒又下肚了。妹儿感到天旋地转,但她极力克制。
福利厂门口外。鸽子坐在街面上,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鞭炮屑。这时妹儿出现在厂门口,她步履趔趄,弯腰想吐。一抬眼发现了鸽子,仿佛突然醒了酒,慢慢直起腰看着鸽子。鸽子抬头也发现了妹儿,两人定定地注视着。妹儿看着鸽子被火光映红英俊的脸,突然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是他?
良久,妹儿低声地:缝纫机是你送的?
鸽子苦笑:我输的。
妹儿:麻三讲是你送我的。
鸽子一愣,没吭声。
妹儿:为什么要送我?
鸽子抬头看天,漫天的星。
妹儿:为什么不进去?
鸽子突然站起来:你是派出所的啊?老子想怎么就怎么,关你卵事!
说完,鸽子一转身走了。
妹儿看着鸽子的背影渐渐远去。
24
中午,福利厂食堂内。开饭了。这是只有十几个人就餐的食堂,陈设简陋。灶前一张大案桌,摆着十几份饭菜——饭是用钵子蒸的。人们簇拥在案桌前把餐票交给妹儿,就端着饭菜离去。都是厂里人,大家谈笑风生。
员工甲尝了一口菜:嗯,麻汝(苗语:好)妹儿呀,你又进步了。
员工乙附和地:妹儿,你灵性得很哩!再过几个月,可以开饭店了!
员工丙:那我去卖牌子,收钱!
员工甲:你想抢麻哥的生意呀!妹儿要开饭店,卖牌子肯定是麻哥。
员工丁:麻哥,你讨了妹儿,算是走了狗屎运哩!
妹儿盈盈笑着。吃了商品粮的妹儿,人胖了,脸白了,露出青春活力。
麻哥蹲在灶前吃饭,听别人议论,也陪笑脸应酬,但并不特别开心。
人们陆续散去,案桌上还剩下一份饭菜。
妹儿看着那份饭菜问麻哥:鸽子怎么没来?
麻哥嚼着饭不作声。
妹儿:问你,鸽子怎么没来?
麻哥抬眼看了看妹儿:听讲病了。
妹儿关切地:什么病?
麻哥:我哪晓得。
妹儿:还是朋友,人家得什么病都不问?
麻哥:我晓得他真病还是假病?那狗日的,一肚子花花肠子。
妹儿笑了,收拾着碗筷:那喊聪明。你呀,莫眼红人家。
麻哥冷笑:聪明?上大学如何不推荐他?哼,还和李厂长吵……
妹儿停下了手中的活,脱口而出:那是李厂长不公。未必成分不好就上不得大学?不是讲重在表现吗?
麻哥瞪大了独眼:你公,你来当厂长啊,没有李厂长,你还想吃商品粮,你还能进福利厂?你还能成我婆娘?我看你是白眼狼!
妹儿语塞了。盯了丈夫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麻哥看着妹儿的神色,不再吭声。他知道触动了妻子的伤口。
妹儿端起鸽子的那份饭菜,走到麻哥面前:他没来,你把它吃了。
麻哥:他要来了呢?
妹儿:你莫管。
麻哥表情复杂地看着妹儿,感到了体贴也感到了一些不安。
25
鸽子家阁楼内。鸽子躺在床上看小说——手抄本的《第二次握手》,津津有味。有人敲门。鸽子警觉地把书塞进枕头下,不放心,又塞进垫被下。
鸽子:哪个?
妹儿的声音:我。
鸽子穿上长裤起身开门,妹儿提着竹饭篓站在面前。鸽子微微一愣。
妹儿:怎么?怕我进来?
鸽子笑了笑,妹儿便走进来把饭篓放在桌上,拿出热腾腾的饭菜。
妹儿:听讲你病了?
鸽子:没的事,有点咳。
鸽子掏出烟,点火想抽,妹儿一回身,抢过了烟。
妹儿:咳还抽烟?吃饭!你看有什么?
鸽子看着桌上摆好的饭菜,有他最喜欢的辣子炒猪耳。
鸽子:你怎么晓得我喜欢吃猪耳朵?
妹儿笑了:长了嘴巴,不晓得打听呀。
鸽子不觉心一动:你还打听了我好多事?
妹儿发觉失口了,却嘴硬:你没做亏心事,还怕打听?
鸽子只好陪笑。
妹儿:坐下,吃饭。
鸽子便顺从地吃起饭来。
看着鸽子吃饭,妹儿问:好吃吗?
鸽子连连点头:好吃,好吃!
妹儿:那就多吃点!
鸽子吃着吃着有点走神。想起了有一次妹儿问他,听讲你会拉琴?鸽子说:乱拉。妹儿说:我晓得,拉得好。鸽子困惑地:你听过?妹儿说:听过。你喜欢晚上拉。鸽子便有些不自然,他立即想象出在静夜里,妹儿在阁楼下街道的某个屋檐下偷听自己拉琴。不知为啥就脱口而出:人家晓得不?妹儿瞪大了眼睛:未必听拉琴也犯法?我看你心里有鬼!一时间,弄得鸽子尴尬不堪。是呀,这不是自己心里有鬼吗?
妹儿的问话打断了鸽子的遐思:你在想什么?
鸽子一惊,掩饰地:没想什么。
妹儿:扯谎。
鸽子笑了:那你讲我在想什么?
妹儿:你肯定在想,我帮你送饭,人家晓得不?
鸽子定定地看着妹儿。他突然发现,妹儿的猜测和自己刚才的遐想有着内在的贴切。妹儿看着鸽子吃惊的模样,扑哧地笑了。
妹儿:猜对啦?难怪麻三讲你一肚子花花肠子!
鸽子也尴尬地笑了。
妹儿便盯着墙上挂着的胡琴:想那么多作什么?心里没有鬼,哪个都不怕!
鸽子突然地:要是心里真有鬼呢?
妹儿一愣,看着鸽子,她没想到鸽子会冒出这样一句话。
鸽子也觉得有些失口:讲笑的,你莫在意。
妹儿笑了笑,岔开话题:听讲你和厂长吵架啦?
鸽子露出苦笑:其实,吵也是空的。就算她同意推荐我,学堂也不敢收。我心里清楚得很。
妹儿点点头:想得开就好。我们寨里有个地主儿,和你一样灵性,吹笛子迷倒好多女儿家,现在三十大几了,还是寡公佬。
鸽子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妹儿:那你没嫁他?
妹儿叹了口气:想嫁,我娘不准,队里也不批。
说到此,妹儿盯着鸽子:你呢?
鸽子的眼神凝重起来:麻哥没跟你讲么?我爸现在还在劳改,哪个女儿家敢黏我?谈过几个,一晓得我是劳改犯儿子,扯脚就跑。我是老鼠药啊!
妹儿:你妈呢?
鸽子:一根索子吊死了。还讲她畏罪自杀。
妹儿:你没有兄弟姊妹?
鸽子:有个姐,跑去了新疆,也不晓得死活。
妹儿的眼里透出了同情。
鸽子笑了,站起来:来,我拉个曲子送你听。
悠扬的胡琴倾吐着鸽子的心事。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26
雨夜。麻哥家木屋内。屋外在下雨。麻哥在喝酒,一只脚提起来踏在板凳上。妹儿也坐在桌子边,打鞋底。看着麻哥满脸醉意,她想阻止。
妹儿:两瓶了,莫喝了。
麻哥:明儿休息,好困觉。
妹儿:那你快困觉,莫喝了。
麻哥恼了:老子要喝,你——莫惹我!
妹儿不再吭声。偷眼打量丈夫,她明白丈夫是借酒消愁,也明白愁在何处。
麻哥又开腔了:你,帮我炒盘菜去!
妹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一边问:炒什么?
麻哥:腊——猪耳朵。
妹儿站住了,背对着麻哥:猪耳朵没有了。
麻哥抬起头:怎么,怎么没有了?
妹儿:我炒送鸽子了。
麻哥一声冷笑:哼,我,我就晓得,你,你心里有他!
妹儿:他是你朋友。
麻哥把酒杯一顿:我,我是你男人!
妹儿看着窗外:麻三,我对得起你。
麻哥又发出冷笑:妹儿,石——妹儿,你,摸摸胸口前,摸摸你那颗桃子心,问,问下天,你,你心里头——到底——有没有我麻三?!
妹儿被刺痛了,眼圈里渐渐涌出泪花,她一转身,慢慢走近麻哥。
麻哥看着妹儿肃然的表情,不觉有些心怵。
妹儿一举手,抓住吊在桌上方的电灯拉线,啪地一声,灯熄了。
黑暗中,麻哥心慌了:你,你要搞什么?
妹儿开始解衣扣。
麻哥不禁站起来:妹,妹儿,你,想搞什么?
妹儿脱下了上衣,露出了诱人的胴体。
妹儿:我要你信我,信我是黄花女!你有本事,就来取我,取我黄花女的身!
麻哥手足无措地:妹儿,你,你莫脱了,莫脱了,我,我信,信!
麻哥抱住了妹儿,孩子似地哭出了声。
窗外,下着雨。一个闪电照进屋,麻哥紧紧搂着妹儿……
27
雨后的清晨,麻哥木屋门外。妹儿娘背着背篓出现在麻哥家门前,背篓里露出新鲜蔬菜——这是走亲的礼行。妹儿娘脚穿一双打了补疤的黑套鞋,沾满泥。她看看鞋,蹲下来,顺手捡起一块扁石头,刮干净鞋上的泥,然后站起来看看天色,犹豫着是否要叫门。
这时门开了,妹儿披散着头发,出现在门口。
妹儿惊喜地:娘!
28
这天上午,县城商店。首饰柜前,陈列着许多苗家妇女的银首饰,也夹杂着一些现代的首饰用品。一些女孩在挑选发卡。女孩们背后,鸽子出现了,他留意地看着女孩们手中的发卡,心里动了一下,便凑上前去。
一胖女孩看见鸽子凑上来,调皮地晃着发卡:漂亮吗?
鸽子立即露出了贫嘴的模样:我看没有你漂亮。
胖女孩乐了:那你帮我买个发卡,我就嫁给你!
鸽子也调侃:那我婆娘怎么搞呢?
胖女孩:你讲!
鸽子:那你就当小老婆算了!
胖女孩:呸!
大家哄笑起来。
此时,就在同一家商店的布柜台前,妹儿母女俩在选布料。
妹儿拿着一副士林兰布料在母亲身上比划着。
妹儿:娘,这个色衬你。
妹儿娘连连摇头:我不要,我有衣穿!
妹儿:娘,你莫巧礼,是我送你的!
不远处,出现了鸽子。他手里拿着一枚粉红色的发卡,边走边欣赏,一抬头,看见妹儿母女在布柜前挑布料,犹豫了一下,回避了。
29
这天上午,麻哥去了菜市场买肉。
卖肉的:肉票呢?
麻哥掏出肉票。
卖肉的看看票:怎么?只有三两?你退肉来!
麻哥赔笑:大佬,就多二两,我岳母娘来了。
卖肉的:不行,你退来!
麻哥掏出邹巴巴的半包烟,笑笑地塞进对方围裙的口袋里。卖肉的看了看周围,脸色缓和下来。
卖肉的:下次补回来,听到没?
30
商店布柜前,妹儿母女还没走。
妹儿娘手里拿着一块零头花布端详着:这个棉布好,又软和,又喜气,又便宜,做娃儿衣没得讲了!
妹儿沉下脸,一手把布抢过去,放在柜台上。
妹儿拉着娘:莫看了,走。
妹儿娘惊讶地:怎么的?你不买,我买。我出钱。
妹儿一跺脚:喊你走就走嘛!
妹儿娘打量着妹儿,心里似乎明白些什么,跟着妹儿离去。
31
太阳出来了。雨后的晴天格外爽透。河街巷子里,妹儿母女走来。看见街边有一个石礅子,妹儿娘坐下了。
妹儿:娘,还有几脚路就到屋了。
妹儿娘:我不走了。
妹儿:怎么的?
妹儿娘严肃地:我要问你句话。
妹儿:你讲。
妹儿娘:你和麻三过得如何?
妹儿回避:娘,莫讲这些好吗?
妹儿娘:娘的心思就到这里。你要讲,要讲本情话。
妹儿不语。
妹儿娘:你讲呀!
妹儿:他是好人。
妹儿娘:讲完了?
妹儿:嗯。
妹儿娘:那你听我讲句话。
妹儿:你讲。
妹儿娘:你心里没有他。
妹儿慌乱地:乱讲!
妹儿娘淡然一笑:你怎么不准我扯布?你讲,你怎么不想生儿?
妹儿被触动了心事,抬头望着天。
妹儿娘:妹儿啊,你听娘跟你讲,我晓得,你心气傲……
妹儿:莫讲了!是他屙不出。我现在还是黄花女!
妹儿娘惊异地盯着女儿。
32
阁楼内。鸽子躺在床上,手里拿着那粉红色的发卡在发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买了发卡,也不知道打算送给谁。眼前模模糊糊就出现了妹儿的形象。昨天,妹儿提着空饭篓要离开的时候,鸽子突然发现妹儿改变了发型,扎起了一对城里姑娘时兴的小辫。便脱口而出:你要是配个发卡,更好看。妹儿笑了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麻三要有你这份细心,就好了。说完,妹儿便离去了。难道,是这个细节促使鸽子买了发卡?鸽子想到这里,心里有点乱。这意味着什么呢?鸽子不想再想,就翻身起来,从墙上取下胡琴想拉,却发现琴弦断了。他焦躁地把琴往桌上一扔,琴撞击了桌上摊开的棋盘,棋子散落了一地。
33
当天的黄昏,妹儿娘便回雀儿寨了。妹儿一直把娘送到城外那座山坳边。
妹儿站住了,打破了一路沉默:娘,我不送了。
妹儿娘应了一声,继续前行,可刚走两步便突然站住,转过身来。
妹儿娘盯着妹儿:妹儿,你恨娘吗?
妹儿有些意外。
妹儿娘:你看上了春生,娘逼你断了,你看不上麻三,娘逼你成亲。
妹儿:娘,莫讲这些了。
妹儿娘:你恨娘,娘认了。生米煮成了熟饭,你怎么搞?
妹儿看着坳上的巴茅草:我不晓得。
妹儿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妹儿,古话讲,人有脸,树有皮……
妹儿:我不想听。
妹儿娘:不想听我也要讲。你……
妹儿:我晓得,你要我认命,当一辈子黄花女!
妹儿眼泪流下来。妹儿娘看着女儿,掏出手帕给她揩泪,妹儿扑在娘怀里哭出声来……
34
妹儿回到家,天已落黑。麻哥躺在床上,地上呕了一滩,他又喝醉了。妹儿轻轻地叹了口气,开始收拾房间。碰到了缝纫机,妹儿停下了,呆呆地看着。
娘的声音:妹儿,你会认命么?
妹儿的声音:我不晓得。
35
深夜,静静的渡船口。鸽子在洗夜澡。赤条条地从水里爬上岸,惬意地躺在岸边的青石板上。这么晚了,是不用避人的。妹儿出现在高高的河坎上,她背着背篓,下河洗衣。没想到岸边的青石板上躺着一个赤裸的男人。
鸽子却感到有人来了:谁?
妹儿听出了鸽子的声音。心一抖,便看见一个白呼呼的人影从青石板上坐起来。她的心怦怦跳起来,本能地转过了脸去。
又是鸽子的声音:谁?
妹儿低声地:我。
鸽子不再出声了。妹儿想离开,但就是挪不动腿。
隔了一会,鸽子又出声了:过来吧。
妹儿低着头,一动不动。
鸽子便走过来。他穿着短裤,裸露着壮健的上身。妹儿抬头看了一眼,连忙又低下头。一阵潮热涌过全身,腿也在微微颤抖。鸽子似乎感觉到了妹儿的状态,也站住了。他感到自己的肌肉也在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鸽子说话了:我帮你捶。
鸽子走近妹儿,取下她肩上的背篓,放在岸边的青石板上。妹儿无语地接受了。鸽子蹲在岸边,熟练地捶打起来。妹儿呆呆地看着。
鸽子一边捶衣一边问:你娘走了?
妹儿脱口而出:走了。
突然,妹儿有些惊讶地看着鸽子:你怎么晓得我娘来了?
鸽子笑了笑,没回答。妹儿没再问,也蹲下了,抿着嘴露出了一丝回味的笑。
一会儿,鸽子又问:麻哥呢?
妹儿:睡了。
鸽子:又喝醉了?
妹儿:晓得还问。
鸽子沉默了,使劲地捶衣。
36
麻哥家。麻哥醒来了,坐起来,打量收拾得干净的家,知道妹儿回来了。
麻哥:妹儿,妹儿。
无人应答。
37
衣已洗好。鸽子和妹儿坐在河边岩板上。月光下河水悠悠流向远方山谷。
鸽子:这条河通到常德。我爸就是常德人。
妹儿:常德有好大?
鸽子:没去过,听讲有我们县10个大。
妹儿:常德再下去呢?
鸽子:长沙。
妹儿:长沙有好大?
鸽子:没去过,听讲有3 个常德大。
妹儿:你想去吗?
鸽子:想。
妹儿:我也想。
鸽子看了妹儿一眼,看见妹儿一双火辣辣的眼。
妹儿两眼迷离地盯着鸽子:和你一起去。
说着,妹儿轻声唱起来:
一条长河十八湾,湾湾都有相思滩,
郎有相思过江海,妹有相思追郎帆……
唱着唱着,妹儿靠在了鸽子怀里。
鸽子冲动地:妹儿!
妹儿幸福地闭上眼:莫讲话,抱紧我……
起风了,云遮住了月亮。
38
清晨,麻哥家木屋内。妹儿在镜前梳头。她将一枚粉红色的发卡别在头上。镜子里映现出妹儿容光焕发的脸庞,她双眼闪烁着陶醉的光。
镜子里出现麻哥一张丑陋的脸,妹儿心一惊,回身看着丈夫。
麻哥笑了笑:骇倒你啦?
妹儿不吭声,转身又看着镜子。
麻哥:你像桃花。
妹儿心有些乱,站起来,走进了厨房。
麻哥呆呆地看着镜子里自己丑陋的脸。
妹儿背着背篓出来,打算出门。
麻哥:到哪去?
妹儿:上班,买菜。
麻哥低沉地:不要去了。
妹儿回身,不解地看着麻哥。
麻哥:去雀儿寨。
妹儿眼里透出惊讶:去雀儿寨?我娘才走几天。
麻哥坚定地:我和你去。
39
渡船口,麻哥和妹儿在过渡。妹儿背着背篓,麻哥又穿上了打猎的装束,只是没带狗。麻哥神情严肃,妹儿低着头,不知为啥,人们都没有和他俩寒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鸽子正在渡船口挑水,看见了船上的麻哥和妹儿,他看着渡船悠悠向对岸驶去。
40
山林间,麻哥和妹儿默默地走着。妹儿偷偷打量着麻哥,麻哥欣赏着林间的景色。还吹起了口哨。
这时,鸽子正躺在自己阁楼的床上发呆。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一挺身坐起来,穿上鞋推门而出。
41
麻哥和妹儿出现在那眼山泉边。麻哥站住了,呆呆地看着涓涓清流。妹儿也站住了,她有些忐忑不安。
麻哥:记得吗,我们就是在这里认得的。
妹儿不吭声。
麻哥放下火枪,打算喝水,妹儿很自然地走到路边,摘下一片桐叶,卷成碗,递给麻哥。麻哥看了妹儿一眼,没有接,趴下来喝水。
桐叶从妹儿手中飘落,顺着泉水飘走了。
麻哥喝完水,抹了抹嘴,站起来,看了看妹儿。
麻哥:你喝。
妹儿:我不渴。
麻哥:那就吃卤猪脚,背篓里头有。
妹儿:那是送我娘的。
麻哥看着山林平静地:那就选个地方。
妹儿瞪大了眼睛,警惕地看着麻哥:你讲什么?
麻哥默默地拿起了火枪:你晓得。
妹儿突然明白了什么,惊恐地:你,你想搞什么?
麻哥狞笑地:我要试下火枪。
妹儿爆发地:麻三,你要杀我?
麻哥露出凶光:你自家讨的。
妹儿死死地盯着麻哥:你,你晓得了?
麻哥举起了火枪,瞄了瞄桐子树,又放下。
麻哥看着天:是天晓得了。
听了这句话,妹儿的脸色慢慢平静下来,眼里含着泪。麻哥转脸看着妹儿,发现她已经不再恐惧,不觉有些惊讶。
山林间的路上,鸽子急匆匆地走着。
妹儿看着山林,慢慢从头上取下粉红色发卡,泪水滴在发卡上。
妹儿:你答应我件事。
麻哥:讲。
妹儿:莫害他。
麻哥苦笑:他赢了,我害他搞什么?
妹儿看着掌心的发卡,慢慢地将手伸向麻哥:你帮我退他。麻哥迟疑一下,默默地接过发卡,收进了荷包。
妹儿看着远方:我娘怎么搞?
麻哥:我有安排,你放心。
妹儿:你呢?
麻哥心一抖,他没想到妹儿会问这句话。
麻哥:坐牢,上刑场,奈何桥上找你去。
妹儿也没想到麻哥会这样答。有点惊奇地看着麻哥。
妹儿:你真喜欢我?
麻哥望着山泉,眼圈红了。
妹儿:你不晓得自己做不得男人?
麻哥摇摇头:我是看不得你脸色。你嫌我丑,你怕我。我就……
妹儿明白了,露出惨然的笑:麻三,你是好人。我对不住你。我们没得缘。
麻哥咬牙:莫讲了。
妹儿点点头:好,莫讲了,你打,我就倒在这里,埋在这口泉边。
麻哥眼泪慢慢流了下来,手抖了……
妹儿看着麻哥:麻三!男子汉,硬扎些!
麻哥手抖动得更厉害了,枪也抖动着,就是举不起来。
妹儿上前一步,一把拽住枪,顶住了自己的胸口。
妹儿:你扣,扣呀!
麻三手松了,枪把砸在地上。他一屁股坐下,捂住脸号啕大哭。
不远处的山包下,鸽子气喘吁吁冒出了头,他一个趔趄,抱住了一棵松树,正好看见麻哥松开枪的一幕。他顺着树干,慢慢坐倒在草丛里。
妹儿平静地看着绵绵大山……
42
夜,鸽子家阁楼。人去楼空。妹儿走了进来,打量着空荡荡的房间。桌上有一张纸条。妹儿捡起字条。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我走了,不会再回来。你好好和麻哥过日子。
鸽子阁楼下的路灯下,麻哥蹲在地上抽烟。
43
县医院门口。麻哥扶着妹儿走出,妹儿挺着大肚子。夫妻相视一笑。
碰见了李厂长。自然要打招呼。
李厂长打量着妹儿的肚子:妹儿,肚子尖尖,我看你要生儿。还有好久?
麻哥:医生讲,就这几天了。
李厂长挥挥手:那还不休息?从明儿起,食堂关门。
44
雨夜。屋外好大的雨。床头,麻哥蹲在地上给妹儿洗脚。
妹儿低声地:麻三。
麻哥抬头:怎么的?肚子痛了?
妹儿摇摇头,盯着麻哥看。
麻哥不好意思了:你看我搞什么?
妹儿:你恨我吗?
麻哥笑了笑:又乱讲了,讨了你,是我的福。
妹儿的眼泪流下来,滴在麻哥手上。
麻哥抬头:哭什么?莫伤了胎气。
话刚落,妹儿的肚子果然疼了。
妹儿捂住肚子:哎哟,哎哟!
麻哥惊慌地:怎么的?怎么的?
妹儿倒在了床上,呻吟着。
麻哥:妹儿,你忍倒,我去喊人,送你去医院!
妹儿一把扯住丈夫:这么大雨,莫麻烦人。
麻哥点点头:好,我送你去。
一个霹雳下来,雨更猛了。
45
夜晚暴雨中,麻哥用被单裹着妹儿,像个大包袱挂在脖子上,两手托着,向医院奔去。妹儿伏在丈夫怀里,两手搂着丈夫的脖子,身上还披着一件透明的塑料布。道路不平,麻哥跑着,显得很颠簸,妹儿大叫了起来。麻哥站住了,大雨顺着头流下。
麻哥焦急地:怎么搞,怎么搞?你一喊,我就脚软!
妹儿喘息着:麻三,你跑,我不喊了!
但麻哥刚跑几步,妹儿又忍不住了。麻哥又站住。
麻哥:你咬我,咬颈根。狗日的,咬呀!
妹儿一口咬住了麻哥的脖子。麻哥又跑起来。大雨滂沱……
46
医院走廊。妹儿躺在手推车上,她头发湿漉漉的,却安静多了。麻哥跟在她身边。在产房门口妹儿突然招手示意推车停下。
妹儿看着麻哥:你把颈根伸出来。
麻哥:什么时候了,还看颈根?
妹儿:不看,我不进去。
麻哥只好把脖子伸出来。
妹儿:你弯下来,让我摸下子。
麻哥无奈地弯下腰。妹儿深情地抚摸着印着深深牙痕的脖子。
妹儿流着泪:莫恨我,我帮你生个儿,姓吴。
麻哥眼圈也红了,点着头:我们一起把他养大,当解放军。
妹儿笑了笑:我要他读书,读大学。
麻哥连连点头:好,读书,读大学。
妹儿满意地点点头。推车又动了。
突然,麻哥拉住了车:等下子。
麻哥从怀里掏出了那枚粉红色的发卡,轻轻地别在妹儿的头上。妹儿想摘下来,麻哥按住了她的手。
麻哥:它会保佑你的。
妹儿不再坚持,感动地看着麻哥。推车进了产房。产房的门微微地扇动着。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没多久,护士急匆匆地从产房走出来,麻哥忙迎上前去。
护士:你是产妇的爱人?
麻哥点点头。
护士急促地:产妇难产。医生要我问你,是要大人还是要小孩?
麻哥:我都要!
护士:不可能了,你快作决定,不然谁都保不住了!
麻哥:那我要妹儿!
护士有些困惑:妹儿?
麻哥:石妹儿,我婆娘!
妹儿大汗淋漓,奄奄一息地躺在产床上,隐隐约约听得护士说要保大人。
妹儿突然疯狂地大喊:要儿!我要儿!
麻哥在产房门前,听得里面妹儿的喊声:要儿!我要儿!
一阵霹雳,划破雨夜。
雨夜中传来婴儿的啼哭……
47
蓝天高坡,妹儿的坟茔,高高垒起的新土,麻哥呆呆地站在坟头。妹儿娘怀抱着一个婴儿,站在麻哥身边。
蓝天下的戈壁滩。鸽子在一个土堆上拉胡琴,远处是一群白羊。琴声悠悠,倾吐着思念。
48
30年后。县城火车站。月台上,上下车的旅客来去匆匆。一位戴着墨镜,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提着旅行箱走下火车,在站台上眺望。他摘下墨镜,模样很像当年的鸽子。人群中麻哥迎了上来,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青年:爸!
麻哥笑盈盈地走到青年面前。父子走出车站,看30年后的县城。
青年:变化不小,我都认不出了。
麻哥笑着:哪比得上美国哟!
青年:爸,这是不能比的,完全是两个概念。
青年挥手拦下一部出租车,和麻哥上去。
第二天,他们去了妹儿修葺一新的坟茔。青年和麻哥站在坟头。青年把一把鲜花放在母亲碑前,鞠了三个躬。
青年:爸,妈真的没有照片?比如,你们当年没有结婚照吗?
麻哥苦笑地摇摇头:本来想去照的,你妈不肯,就算了。
青年好奇地:为什么她不肯?
麻哥:她嫌我长得丑。
青年笑了笑:爸,我一直想问一句话。
麻哥:你讲。
青年:你和妈感情好吗?
麻哥看着青年:你讲呢?
青年想了想,点点头:是啊,你很爱妈妈,我想,妈妈也应该爱你。
麻哥:你们这些后生仔啊,一口一个爱,你晓得什么喊爱?
青年:你说呢?爸!
麻哥:我讲不清,只晓得要守你妈到死,也埋在这里!
青年感动地:爸爸。
麻哥看着青年,听他说下去。
青年:我真羡慕你和妈。我们这代人,很难有这种生死相守的感受。
这时,又一位长者的身影缓缓地向坟墓走来。青年和麻哥发现了来人,一齐望去。长者慢慢地走近了——是鸽子。他两鬓斑白,穿着西装,也快60岁了。麻哥一愣。青年注意到麻哥的表情。鸽子在不远处站住了,他们彼此对视着。青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看看鸽子,又看看麻哥。
青年:爸,他好像也是来看我妈的。
麻哥不吭声。
青年:他是谁?
麻哥轻声地:他是你爹。
青年:什么?
麻哥突然用生硬的普通话:他是你爸爸!
起风了,坟头上的孝竹在风中摇曳……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