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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路过

2008-12-15宋唯唯

广州文艺 2008年12期
关键词:奶奶

宋唯唯出生于1978年深秋。天蝎座。2001年开始文学创作,陆续在《十月》、《芙蓉》、《人民文学》、《青年文学》等纯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读书笔记七十余万字。现居深圳,居家写作。

是岁末,落雨的天。夜里十一点,沈烨开着车,停在罗湖口岸的停车场,等着妻子。雨水无声地、密集地,落在车前的挡雨玻璃窗上。近处的黛色的小山,远远的高楼大厦间的万家灯火,都淋在湿漉漉的雨里。这城市每到岁末,就会显出一种天涯飘零的面目,尤其在这冷雨的夜里,工作了一天,还要强撑着,忍耐着疲倦,将车停在雨里等人,真是寂寞的时刻。沈烨将车座放低,竟然盹着了。车窗外一阵敲窗声,女子的笑语,他醒来睁开眼睛,见妻子笑眯眯地脸贴在车窗上。他赶紧打开门下车,只见妻子鹤衣身后还站着一个女子,戴鸭舌帽,穿短夹克,厚呢九分裤,皮靴,双手插在裤兜里。

过后,他想起来,那是第一眼看见她。冷雨的夜里,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是个姿态潇洒,英气勃勃的年轻女子。然而,在那以前,他已经无数次听见她的名字——莎落。是鹤衣告诉他的。莎落是他的妻子注目良久,爱慕良久的女子。

莎落和鹤衣,都是同城写字的女子,彼此谙熟对方已然久矣,都是矜贵的淑女,绝无开口向人打听对方的行径,但是,有一种情深意长的相互关注,是她们未见到对方真人时,就彼此感知得到的。莎落写小说,她编写的剧本,拍过很好的青春电影和偶像剧。一部长篇小说,可一边写着一边各处连载着,自信得很,勾人得很。她擅长书写缱绻酷烈的情节,阳光白亮,绿树招摇,青春的质弱和荒莽,犹如一个少年在柏油路上,挥汗如雨地走,暑气蒸蒸,脚底每迈一步都感觉到黏黏的艰涩,前路漫漫长长……。而鹤衣的专栏呢,则家常了许多,是都市小妇人的日常生活,姿态娴雅,格调柔软的小散文。中产阶级的优渥、良善。她写喜欢的电影,出门远足的地域,读过的书,见过的人。湖光山色,灶头烟火皆可入笔。

每一期杂志送到寓所信箱,鹤衣迫不及待翻开的,定然是莎落的小说连载。她的小说,最寻常的情节,下笔亦可写到勾魂摄魂。后来,莎落也对她说:每一回,拿到新一期的杂志,渴望要读的就是鹤衣的散文专栏,自己的文字,倒是并不要看的。

后来,柏瑜公司旗下的杂志社在这城市落户,开张,她们两人,鹤衣和莎落,都是为她的杂志社撰稿的作者,终于,在柏瑜办公室里,百闻后得以一见。沈烨还记得那天他深夜回家,鹤衣喜滋滋告诉他的样子,老公,你记得我对你说过的,一个叫莎落的女孩子么?

唔,沈烨应了一声,脑海里并没有想起来,鹤衣事无巨细,凡事都会唠叨给他听的。她离了人群,和他单独在一起时,其实是活泼的一个人,艳冶仿佛开在黑夜里的桃花,山谷里的白梨树,光芒和艳丽,从来只有他一个人见识过。

“我今天认识她了。”鹤衣仰起头看着他的脸,详尽描述莎落的样子,说过的话,怎样的咋咋呼呼,犀利明慧。“房间里变得满场都是她,都是她一个人,她衣服上的香味,妙语连珠的欢声笑语,她是长袖善舞,天女散花……”鹤衣忠诚的语调,倒令沈烨诧异了:“哦,心仪那么久,见到真人并不喜欢对么?你素来反感咋咋呼呼的。”沈烨笑道:“是不是像张爱玲说的,世钧每次看见两个时髦的小姐客客气气地说话,就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种寒意。你是不是和她客客气气,冷冷清清的?”

“我倒不至于小气成这样子。”鹤衣嘟起嘴巴:“你也太小看我的度量了。莎落灵气逼人,才情横溢,我愿意仰起头来,虔诚地瞻仰她的光芒。”

过后又时常听见她的名字,“和莎落去健身房跳舞了。”“约了莎落、柏榆一起喝早茶,然后去看早场电影。”每一次他都赞同地支吾一声,根本没兴趣记住。他听见的柏榆、莎落,等等,都是一群莺莺燕燕的符号。他是个忙碌的男人,对这些没时间,没兴趣。

鹤衣打开车门,二人往车里钻,哆哆嗦嗦地笑着,卸下肩上的购物袋。沈烨回驾驶座上坐好,打开暖气和音箱,又侧过身子为她们打开车顶灯。鹤衣说:“老公,这是莎落。我对你说过许多回的。”

“无数回。”沈烨凑趣地戏谑,向那女孩的方向点点头,斜过去一个微笑:“你好莎落!”

莎落敷衍一句:你好!眼睛却并没有看他,只顾低头摆弄手包。

他将车开出停车场,驶上冷雨的街头。搭讪道:“你们去香港干什么了?这么冷的天,又下着雨,很着急赶集么?”

两个女子都笑起来,咯咯咯咯,在雨夜里打着银铃。

“早晨出门时,天上一点雨意都没有的。”鹤衣说:“我们去博物馆看了新展品。又去逛了逛街。各买了一套《金瓶梅》。”

“是不是未删节的洁版?”沈烨很了解。

“还去旺角拜了黄大仙。”莎落嘀咕了一句。

“还没吃饭。”是稀奇古怪的一天。沈烨听着,也对着茫茫夜雨里湿漉漉的霓虹灯光,默然微笑起来。

经过国贸区,莎落说:“我就在这个路口下车吧。”

“不要!”鹤衣叫起来:“说好了去我家吃火锅的!天这么冷,你一个人回到家,锅灶冰凉,黑灯瞎火,多凄惶的呀!老公你说是吧?”她的手叠在他的后座上,亲昵地摸一摸他的耳朵。

沈烨绝少见到妻子这样的活泼,在冷雨里游玩了一天还这样兴兴头头,不依不舍的。他见惯了她的冷清,简直依恋她这一刻的热情。闻声回过头,真诚地邀请道:“一起去吃火锅吧。鹤衣有一锅上好的打边炉汤料,已经炼煮了一个冬天了。”话音刚落,耳朵被鹤衣狠狠地揪住了,赶紧住口,吐气呼痛。

回到家,两个女子进浴室淋浴,更衣,待火锅在桌上煮开了汤料,她们坐了过来。此时,沈烨才看清莎落,她色彩缤纷的衣衫和妆容,一如鹤衣向他形容的那样:她就是会油然地在空气中占着很多光芒,很大面积的。只有她的一双眼睛,显示了她的峥嵘。黑白分明,目光晶莹,即便笑颜如花,眼睛里也是冷静到了寒凉。他为她拉开椅子,恭敬地欠欠身,莎落坐下,依旧没有说话,伸手将滑落的披肩揽到胸前。她有一双生动的手,纤细,白皙,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指甲闪烁着光芒,那双手攥紧肩头的绒线的姿态,有着一种紧张的锐利,和略微的神经质。

夜雨敲窗,窗外的梧桐,芭蕉叶,在雨水里发出嘀嗒嘀嗒声。玻璃窗边的落地宫灯的红光,将隔着一道落地长窗的雨夜和室内连成一片,火锅煮开了,两个女孩都伸长了筷子在里头捞出墨鱼丸、鲜虾、西洋菜。鹤衣喜滋滋地说:“像不像过年?”

“只有我们三个人。哪里像过年?”

“那我怎么觉得,外头还有满堂的宾客呢,他们都出去看烟火了。庭院里还有许多周家的鲍家的王家的在张罗呢。”

莎落捞出一片鲜艳的火腿,又落回汤里,她一边避开汤溅起的热汁,一边笑道:“你是看红楼看痴了,住到园子里出不来了。倒看不出来呢,你是这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

“你说对了,我是愿意百年千年不散场的。大家伙儿围坐在暖阁里,菜式一道一道搬上来,园子里的戏一折一折地唱上来。”

“你可真痴情,我没你那么好热闹。那么多人,各怀恩怨,在桌子底下伸伸脚呀,都伸不直的。”莎落说:“我读红楼,醉心的就是宝玉和黛玉他们两个人。各怀一腔痴意。大观园那么大,落花冢前,唱昆曲的隔墙院落,他和她走一走,总会彼此遇见。”

“譬如,黄昏落雨,宝玉披着蓑衣来潇湘馆看她,举着灯照照她的脸,说着今儿气色好多了。又如,他们俩人一起吃酒,当着众人的面,黛玉便不避讳地将酒杯举到宝玉嘴边,要他代饮她的那杯酒。”

“薛姨妈母女来府上投亲,贾母喜欢宝钗,凤姐也抬举她,为她庆十六岁的生,请了戏班子来家。宝玉清早约黛玉去看戏,黛玉在房间里赌气,不肯起身,酸溜溜地说什么沾光的话。宝玉倒陪着小心,说哪天我请了戏班子来园子里唱,唱个几天几夜,叫他们都来看我们的戏。他将黛玉和他,比作我们,那其余一概的,都成了他们。我最喜欢的,就是他这样的贴心贴意。因为和黛玉的感同身受,也会觉出人情的冷暖炎凉。”莎落捂着胸口,神情纠结向往:“哦,我真的好喜欢贾宝玉。”

“简直是想不通你了。这么跋扈,拜金,不装糊涂的人,要绿林好汉从山林里拍马杀出来才降得住你,居然也会要求得冰清玉洁的男子。”鹤衣的脸偎在肘上,伸出手指在空气中画一画女友的脸:“不过,你是鲁智深那样浩荡且兼林黛玉那样精致的一个人。”

“噫!你这话算是体贴。想一想呀,若是嫁给了宝哥哥,白玉为堂金作马,既满足了富贵心愿,又拥有了冰清玉洁的男子。且,宝哥哥该多么怜悯如鲁智深一样粗鲁的我呀!”

“那一屋子的晴雯和袭人呢?她们可都是宝二爷的人。”鹤衣惆怅地说,她是书里书外都见识到男人身边围绕着一群女子——是多么叫人忧心的情景。

“呵!我才不和她们计较呢。她们是园子里的人,而不是宝玉心上的人。”

相比莎落精灵般的令人眩惑的灵气,鹤衣更像一株植物,青叶藤上开着粉红的蔷薇花,风过处,暗香盈袖,对人世怀有一腔温柔。而莎落却是斩钉截铁,不迁就的,整个人泛着冷兵器的光。沈烨双手握在颌下,看着这两个女孩说话的样子。他不是个文艺性的人,遇见鹤衣,当她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如今看见莎落,她们相谈甚欢的情景好像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一类女子……

他由衷地说:“莎落多来家玩呵,鹤衣平时一个人,总很孤独的。她难得拥有这么喜欢的女朋友。”

鹤衣一听,便领会到,于莎落这样强悍的人而言,这样的说法,太过先入为主了,她伸出一只手搭在沈烨的手背上,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抱歉地向女友看去。莎落挤一挤眼睛,撇嘴笑道:“像王夫人要下帖子请妙玉呢。我还偏不领情呢。”

“你别理他。他是个多嘴的焦大。不解风情的。”

两个女孩子咯咯咯咯地笑,看着一脸无辜的沈烨。

很久很久以后,当种种纠结、是非,犹如大风扬起的满天飞沙,终至尘埃落定时,鹤衣想到她第一次在柏榆办公室,初见莎落时的那一种惊艳,近乎大恸的欣悦,莫名不安——其实,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深深的恐惧,是从未来的时空隧道里吹来的,浩浩大风。

这是一年中岭南最寒冷的日子,大风呼啸,像烈马,从海上卷尘而来,啼声得得奔驰过城市。午后的天空,薄薄的一层阳光,水印子一样,在大风里吹得若有若无。快下班的光景,鹤衣来到杂志社交稿件,她穿了一件薄羊绒黑白格子大衣,束宽幅的长腰带,配着深灰丝绒长统袜,齐膝的高帮皮靴。衣服一年才穿了这一回,还散发着衣柜里的樟脑丸的香,那一种富贵清凉气。这天的柏瑜穿了一套藏青色套装,头上配一顶同色的宽檐礼帽,唇上擦了鲜亮的橘色口红,整个人的颜色分外沉郁,在这个一年四季穿裙衫单鞋的城市,这身装束都难得一见。二人微笑,彼此上下瞩目,都觉得对方新鲜。

办公室里养着君子兰,窗台上的水晶花瓶,清水里插着几枝姜花,墙壁上挂着水粉画,是柏榆自己的作品。电茶壶正煮着奶茶。棉布的红色长沙发。办公室充满了闺阁气息,精致的,讲究的,还有着单身女子的洁癖,让人小小心心的,什么都不敢大意。柏榆是从《纯真年代》、《安娜 卡列尼娜》的小说里走下来的贵妇人,年过半百。一生不曾婚嫁。为人行事,雅致能干里还带一股孩子般的天真粗莽气。

鹤衣搁下小包,照例地,去套间的盥洗室看着那面大镜子,照一照脸,拢拢头发,洗一洗手,走出来在沙发上,轻轻落座,柏瑜司空见惯,嘴角含笑地看着她,心知她下一个举动是什么,果不其然,鹤衣掏出手机来,给先生打电话,殷切地报告行踪,对方亦是言语温柔,情深意长。柏榆埋下头佯看校样,心里弥漫着绒绒的温柔,如今难得看见一个婚姻里的女孩子,这样缠绵地爱着。如今放眼天下的怨女们,口诛笔伐的坏男人,不尽如人意之处,坏法好像出自同一宗族的兄弟。而鹤衣,从不质疑自己的付出,提及先生,从来都是高山仰止的。她喜欢她这一种清贞和繁荣的景象。

打完电话,鹤衣从坤包里掏出一只热腾腾的点心盒子来,热腾腾的金色蛋挞,圈圈脆黄的焦皮,汪着嫩蛋黄。她笑眯眯地递给柏瑜:“喏!路过街口面包房时,正好遇见蛋挞新鲜出炉。”

柏瑜晓得,鹤衣的好意,从来都是含蓄的,特意在冷风天里买热蛋挞带给朋友,也只是顺路而已。她从小厨房里拿出白磁碟子,两把叉子,将点心盛到圆碟里,搁到沙发前的玻璃几上。大大小小的杂志社,唯有柏瑜的办公室,才如此风雅,客人能喝到用细白瓷茶杯沏的热茶。而平常地方,一律拿纸杯伺候一杯矿泉水,搁在客人面前,那杯水仅出于冷冰冰没有温度的礼貌,并没打算叫人喝,客人也没有碰杯子的打算。她们喝着滚烫的红茶,说话间,门被猛一下推开了,高跟鞋乱响,咋咋呼呼地闯进来莎落,满携着大风里的寒气。双手搂着肩,脸埋在围巾里头,只露出一双涂紫色眼影的黑眼睛。长毛衫,光洁的腿,齐膝棉裙,她整个人向着沙发奋力扑跌而来:“我操!冷啊,真是冷啊!天怎么会这么冷呢?简直惨无人道呀!我一路走着一路觉着自己在逐渐结成冰。”双脚一提,脚上的镶水钻高跟鞋往地板上嘀嗒抛下,整个人蜷在沙发上,双手抻开毛线围巾,抖啊抖啊,抖成一床小花毯,将身体从脖子到脚,囫囵个儿盖起来:“哆嗦哆嗦,寒风冻死我!他爷爷的。”

柏瑜和鹤衣满面含笑来不及出声,她一个人就将这屋子占满了。她这样地生动,春色啁啁,花香盈盈。自长长的两管袖子里伸出手,到包里努力地去摸香烟。 稀哩哗啦地掏了半天,却只掏出一只打火机,头也不回地嚷起来:“给口烟抽吧,且让我缓缓!”柏瑜见状,隔着桌子扔过来一盒香烟,莎落一伸手,半空里将烟招落掌上。她得意地扬眉一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夹在唇间,点燃了火,吸了一口。看见蛋挞,烟还叼在嘴角,手已经伸出去,拿了蛋挞举到嘴边,满意地一口吞下。

“哎哟莎落,瞧瞧!我可是从来没见过你不漂亮的时候,也从没见过你不饿的时候。”柏榆笑吟吟地,拿笔点着她,莎落鼓着圆圆的腮,不及说话,伸手摸着细细的喉咙,朝柏瑜瞪了一眼。“所以呀,鹤衣你看你多么聪明,嫁得早,嫁得好。像莎落这样,自恃才华盖世,立志扬名的才女,只好过着饥饿潦草的生活。”

莎落咽下嘴巴里滚烫的蛋挞,匪匪地斜着眼,反唇相讥道: “这可是你自投罗网的啊!阁下难不成也是对自己是一介才女才华盖世这一事实深以为然,所以也立志不嫁,单身行走于江湖?”

柏榆宠辱不惊地:“我在你这个年龄,是喜欢恋爱的。”顿了一晌,狡黠地眉毛一抬:“每天的饭局、舞会、派对,排得满满当当,无暇他顾。”

“那我还是比你进化一些的。在我如今,已经不会因为寂寞而恋爱了。我宁愿忍饥挨饿,饥一顿饱一顿,也不肯失却我孤独的欢乐!”

柏榆被她的机智驳倒,瞠目结舌。对鹤衣一扬手:“甲方辩友,对付她!”

鹤衣笑得歪在沙发上:“我没资格驳倒她,我庸俗、浅薄,依赖男人,害怕孤独,毫不独立。”

谈笑风生间,再抬眼,窗外的天色已暗了,满城渐渐地点燃灯火,柏榆便提议,换个位置,到餐馆接着说话。莎落自然点头:“我最不喜欢一个人度过漫长黄昏,所以没有半点意见的。”

鹤衣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抱歉地低了声调,说:“也许我不好去的。先生和我约好六点钟。”

柏榆点点头:“没有关系。那晚饭也要吃的哈,要不叫他一起来吧。”

鹤衣面露忐忑难色,因为她的社交从来不占用沈烨的时间。她不敢拿定他会乐意。

莎落瞅着她:“不至于吧?你这么笃定诚恳地要赶着回家烧饭。”

鹤衣抱住双肩,嘟着嘴巴,可怜的样子。

“张爱玲说过的,根本上婚姻等同长期地卖淫。”莎落并不觉察柏榆诧异地看她,朗朗地道:“要我说,鹤衣,换了我,煮方便面打不打鸡蛋,都要看老娘今日站在炉灶前的心情。”

“所以,人到中年尚且待字闺中——因为你煮个面都没有打鸡蛋的诚意。”柏榆抓住机会,机敏讽刺。莎落翻着白眼,举手望望苍天。

约三五分钟,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穿过大厅,走进来,他穿着一件浅蓝色棉布衬衣,白色水洗布长裤,外头罩一件深蓝毛背心。柏榆的座位对着厅堂,她望向他,浓密的黑发,五官俊美,身体颀长,颇有玉树临风之态。在暗淡的大厅,大风呼啸的黄昏里,走进来。从她的梦境里,一直走进温暖的房间里。许多年的梦境了,在这大风呼啸的黄昏,她一瞬间镇魂摄魄,绵软地木在椅子上。

他感应到她的注视,这张年过半百的女人的脸,心知她是妻子提过许多遍的柏榆,脸上致意的微笑亲切起来。他的清秀的剑眉、双眼皮眼眶里的一双眼睛,清亮多情。直鼻、女孩一般秀气的红唇,那一张脸,那一种神情,在柏榆望过来,满目都是曾相识、旧风景,刻骨铭心的。

大堂的地板,皮鞋踩上去咯咯地响。他疑惑地走着,其实他本来不用上楼来接鹤衣的,这些年这是唯一的一次了。他顺从地听妻子的话,上楼来,不仅是听从,还有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怂恿着他。

柏榆面上浮泛着微笑,镇定地压抑着内心萌生的风起云涌,站起身来,伸出手,说:“果然是青年精英,一表人才呵!嗯,配得上我们的鹤衣。”

“柏主编,呵,您太过奖。其实一直想谢谢您,这么照顾鹤衣。”沈烨说着客套话,看了窗边的莎落一眼,她感应得到沈烨看她的目光,心里滚过一阵莫大的心酸,仿佛灼烫的熔浆从火山口爆发,尚且不曾蔓延。

柏榆和他寒暄着:“一直都听鹤衣说起你来。呵呵,彼此彼此,都是百闻之后才一见啊。沈先生不像广东人,你老家哪里?”

“湖北。我老家是仙桃,您可能没听过。但江汉平原您应该听过吧?”

“湖北我也不陌生的,我在武昌念过书的。哦,你说仙桃?沈烨——你是,仙桃沈家?”柏榆心头激越:“我有一位旧友,是你们仙桃人。也姓沈。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不过,他的年纪可够做你父亲了。”

仙桃这地名,在柏榆的心中,她再不是诗人也把它当作一首诗。辽阔温柔的江汉平原,有一座城池,仙桃。仙桃是心上人的故乡,仙桃是秋天长天,枯荷红菱,风吹着长堤上的一个少年。仙桃是天堂,是毕生的跋涉,却无最终的抵达……是一场宿命里的爱。仙桃是一场烟花,是她此生的已然无缘,此生的却不能忘……

“您说名字?仙桃沈家,三辈人之间,我可是地方上的包打听!”沈烨爽朗地笑说,看着柏瑜,心想着说不定说出来的名字正好认识。

“哦,我打听的那个人,恰好和你一姓,也姓沈,”沈景玉,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出他的名字,然而,没有发出声音。“早年在华工教书的,60年代……”

“哦,的确很遥远,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沈烨笑起来,柏榆打量着他的脸,他笑起来时,唇红齿白的烂漫样子……他说着:“问我奶奶,她肯定晓得。哦,您说华工,很巧呢,我父亲也是华工毕业的。”他多余地加了一句:“他也姓沈。”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柏榆瞅着他的脸,唐突地问。一种喷发的,来自于命运的迫切,紧紧地揪住她的后颈。她唐突地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呃,他叫——我父亲,他名叫沈景玉。”

柏榆滿心滿耳只覺得轰隆隆的震撼,太阳穴生疼生疼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瞠目结舌地试图说话,仍然不得出声。然而,心里很静很静,她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似乎多少年了一直都很熟悉这一幕,这一刻,她在风里遇见非真非幻的人,听见非真非幻的话……大半生都过去了,她在人海里打捞着他。

沈烨的手机响了,他礼貌地歉意一笑,接听电话,是约会方在催促,欢声笑语中。莎落的目光锐利地向他看去,正巧沈烨看过来,他神色自若地一边说话,一边深深地看她。

打过电话,他见柏榆还恍惚地怔在原处,爽朗地说:“若是您要打听什么人,仙桃籍,在华工念过书的,我回头问一下我父亲,他一定能帮到您。呵呵,您知道六人法则吧,地球一端的一个人和另一端的另一个人,中间只隔着六个人名,必然可彼此联系。”

沈烨口气愉快地,一手牵起妻子,为她拿上手袋,向她们欠身颌首,转身与鹤衣并肩离去。

莎落与鹤衣摇摇手,勉力地一笑,表示对她的屈从的理解。回头看柏榆,见她依旧恍惚,百感交集地,怔怔地望着窗外。她的晕眩仿佛身处在春天的原野上,一阵一阵油菜花的芳香,天边有一阵采花的蜜蜂自很远很远的地方飞过来,嗡嗡地,嗡嗡嗡地,飞在她耳边。她眼眶里渐渐溢出泪水。她仿佛溺毙的人,越挣扎,离岸越远,她对这世界充满了不着力的愤怒、凄楚。

满城点灯,流光溢彩,暮色如一件纱缕静静地落在街边的绿树枝头。莎落也满腹心事地,看着窗外的绿树,失神地说:“你发觉没有?再热闹的灯光,也照不透一棵树。在树叶最繁茂的深处凝聚着最沉最稠的夜色。黄昏的时候,看着这样的一棵树,渐渐地看到怕。若是多一个人一起看,或许就不怕了。可是,那个人往往又看不懂。”

“我们走吧!”柏榆终于说话了:“上我家里吃饭。”

柏榆的家里,满目华丽,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洒下灿烂的光芒,照着朱漆金檀木地板,花架上搁着蝴蝶兰,叶子葱绿,枝头含着紫边的花苞。芙蓉花开得正好,青瓷瓶里插着栀子花枝,香气萦怀。宽大的奶黄色真皮沙发,上头扔着青绿、深粉、大红的缎子靠垫。墙壁贴着开满小朵淡色雏菊的壁纸,客厅里镶着一面墙的水晶镜框,是柏榆年轻时的黑白照,白色的立式衬衣,清俊的骨感的面容,眼望着苍苍的前方,有着不爱红装爱武装的英气,还有,一种蛮。柏榆走到客厅中间,一路打开落地台灯,橙黄的,为房间的华丽镀上一层绒绒的光,莎落说:“《今生今世》里,胡兰成写他第一次来到张爱玲的房间,感觉公寓里有一股华丽的兵气。我从前不明所以,看见你家才懂得。”她踱到那面墙下,望着照片,下巴扬一扬,道:“你年轻的时候,姿态好激昂呀。”

柏榆也走过来,伸出手,摸一摸少女脚下的湖石和水波:“后来,我回到拍摄照片的地方,看见这块石头还在。在东湖一个拐角处。”

“当年拍照片的人,他到哪儿去了?”

柏榆轻声道:“那天阳光明亮,满湖的荷叶,可是天气一点也不热,他告诉我,那天是立秋。呵,东湖的荷叶啊,世界上最美丽的湖泊,最盛夏时节的花儿。”

“他必然玉树临风,头脑睿智。”

柏榆转过头,看着莎落,因为甜蜜的回忆,她看莎落的目光也是柔情的,她梦呓般地说:“你看过《日瓦格医生》么?他就像那个医生。那个在冬天的荒原上写诗的人。”

“他现在在哪儿?”

“在人海。”

“是你向沈烨打听的那个人么?”

“我可从没有设想过,要遇见初恋情人的儿子。他在我的心里,是永远年轻,永远没有过我不在场的未来。”柏榆哈哈地大笑起来。心里最痛的,最爱的,那样郑重的情感,并不愿意拿出来,时时当作话题。

莎落愤愤地:“我们自少女初恋起,不外蝇营狗苟,不开心自己付出那么多,爱多一分都恨不得兑成钱要回去,久了,自己也变得蝇营狗苟,又要欢愉,又不肯爱,锱铢必较。看见你这样子惦记旧情,我好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样子,变得这么不好看。”

柏榆神情低迷:“年轻的时候,分开以后,固然忘不了他。到后来,我照常一年年地恋爱,夜半抑制不住地去看另一个男人。同时,我越来越深地怀念他,只是因为,犹如靠站停车,那些不过是邂逅,一生之中,我只爱过他。”

一个女人,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是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光,年轻的时候结束了,生命里的故事也收梢了。年轻时,她邂逅的男人,都是很好的玩伴,对方倒不必一定是自己最强烈爱的人。然而,身体,心灵,依然是热烈的。她心里的理想,她喜欢的那类,爱读书,爱沉思,性情忧郁的男人,一生只遇见过一回,多数的男人,都是照着这个尺度背道而驰的。怎能忘怀那样的狂飙青春呢?夜半,提着糨糊桶,在校园里四处贴大字报,刷标语。将大教室的桌椅垒起来,烛光点点,进行关于真理、主义、人类去向的大辩论。她的恋人,总是温情脉脉地沉默着,含笑听她滔滔不绝地发表理论和高见,他并不热衷于活动,然而,喜欢陪伴她。

年纪愈长,她愈是矢志不渝。到四十七岁,父亲母亲双双逝去。她告别前半生,回到了中国。她去过武汉,到过华工。校园的绿树渺渺,树下依然是年轻的孩子在行走,抱着书,面上有情不自禁的笑容。她望着他当年的教室,如今都旧了,一幢一幢的方正横大的,苏联时代的建筑物,在校园里早已不受待见的老朽了。彼时才得知,老师在三十五年前,她离开中国不久的那段时间,便被遣送去了西部,在偏远荒凉的戈壁滩上,劳动改造。随之,爆发了文革,学校的档案记录在动乱中被毁,此人后来到底流落何处,并没有记录。然而,无论走多远。这些年來,她都有一种直觉和信念,那个人,一定还在什么地方,活着。她一定会找到他的,茫茫人海之中。沈景玉——他的名字是一曲东风破,温柔、细致、恒久……

莎落满目钦佩:“我明白好的爱情,是一种信仰。然而,我始终质疑,纯粹的男欢女爱、凡夫俗子,怎么可能真的炼就一种高于肉身高于得失的信仰?男欢女爱几乎是三言两语就可概括,三步两步就可跨越的一种境界。”

“那么,你或许是不信爱情的。你不是也被人飘洋过海地爱过么?我可还记得呢。”

“是啊,相依相伴走过了整场青春,忠诚爱护,无话不说,直至无话可说。”莎落神色落寞:“也许,只是因为我聪明反被聪明误。老想在智性上遇见一个对手,最好,是一个带路者。可是,又没有遇见男人能在智性和品质上说服我去崇拜他。”

“哈!那你要见到苏格拉底才不失望。”

“是。”莎落坦白地:“我需要一种信仰。期待有一种神性的皈依,他怜悯我在人世的飘泊,接纳我曾经的寂寞和罪过。”

“那是一个宗教的题目。孩子。那和爱情已然无关了。男人给不了你那么多。”

电话铃声铃铃铃地响起,柏榆探身握起话筒,莎落望着她,只见她的双眉扬起,满面春风地笑,悦声地对着话筒say hello。她的眉毛从额上轻轻地落了下去,双腿却架了起来。一手握着话筒贴向面颊,一手从衣兜里摸出火机。姿态里,有着一个女光棍的落拓不羁。她的嘴唇之间,是长期地叼着一根烟的。莎落心知,她这个电话一定不会短。便起身,拿起杯子去厨房里倒水。落地长窗外有一轮明月,鲜红、圆润,乍看,一如夕阳。月晕是绯红的轻雾。莎落焦灼的心情,在月色里,生出恬静来。客厅那方沉寂着,好久都没有说话的声音。莎落转过脸,只见遥遥的沙发上,端坐的柏榆,手指间夹着香烟,眉心深深地皱起,双唇紧紧地向内抿去,嘴角有深深的两道纹路,方形的脸上表情沉郁、坚硬,身旁的落地灯的光照着——面容苍苍,被岁月的寂寞侵蚀的脸。莎落不忍地扭过脸去。

待她看够了月亮,回到房间,柏榆已然在烧菜了,指挥莎落坐在桌边拌蔬菜色拉。扎着围裙,揲着两只水淋淋的手,不时地探过头来问:“桂皮和肉桂粉其实有区别么?”

“要不要迷迭香叶子放进牛肉里?我已经加进去了一些白葡萄酒。”

清蒸鲟鱼,炒花蛤,胡萝卜烧牛肉,虾酱炒通菜,意大利肉酱面,红葡萄酒,个性突兀的菜们出现在同一顿晚餐,餐桌上点着枝型烛台的灯,柏榆难得在家烧一次饭,犹如过家家,自己也兴奋极了。莎落想起,一回她和鹤衣私下里闲话柏榆。鹤衣说,她那个人,脾气介于老姑婆或者小姑娘,没有中间过渡的。她看着她取杯盘尝佐料的样子,心里有一种温柔哀戚的暖意。

清明时节,沈烨带着鹤衣,回老家仙桃。春暖花开的山水大地,从岭南直到江汉平原。沿途山水迤逦,待过了武汉,坦荡的江汉平原犹如花毯,无边无涯的油菜花,黄灿灿地开到了天尽头,麦苗绿成了油油的厚毡,水边,篱笆,人家屋前,粉的桃花,白的梨花,簇簇地,开满了一枝一枝,一树一树。年年回仙桃,是鹤衣最觉妥帖的时光。故乡便是这般好,即便不是她的,是他的。小城桃花,午后炊烟,令游子安暖。

沈烨的家在小城的郊外,绿茵茵的池塘、桃红柳绿,沿着青石板街,走到江堤边,一幢青砖黑瓦的老宅,朱漆院门开着,檐头伸出夭夭的花枝,间着青色的嫩叶,雨水滴落。静谧的小院,厨房里刚刚生上了火炉,煤火的烟气在潮湿的雨天里,温吞吞地,暖意地呛着人。老房子托给了族人照顾,每天都有妇人来洒扫除尘。

堂上点着香烛,沈烨明知屋里已然没有了她,依然好似挎书包的孩子,推门进去,心里默念一声:“奶奶,我回家了。”

壁上的一面黑白相框,披着黑纱。照片上的老妪,银白头发,双眼皮,双眸深邃。听见召唤,视线温柔和蔼地看着他,嘴角微微生出笑意来。他与她望着,脚上的皮鞋沾着旅途的风尘,老妪的嘴角和面上皆生着风波四起的皱纹,老了的一双丹凤眼,细细地眯着,目光里有惨伤的笑意。面容端庄,颈上系着纽花盘扣。额际的头发往脑后梳去,挽髻。发际线和面容显得无比安帖。他自出世识得她,她一直这样美,这样老,生着一张柔和、忧伤的脸。鹤衣唤她:“奶奶!我们回来了。”

她嫁给沈烨的时候,陪伴着祖母度过了最后的两年时光。她喜欢老人,一如老人喜欢她。记得第一回随着沈烨回家,千里迢迢的奔波,岁末的高速公路,夜半也是车流广阔,不时地拥堵。车到仙桃时,已然半夜,鹤衣一身寒气,满心紧张忐忑。车子在院门前熄火,她抬头看看这沉睡里的陌生小城,天空有一轮明月,月亮光银汪汪的,静谧的街道上的小楼房舍都浸在光里,门户窗户皆是暗的。然而,沈烨不管不顾地,大着嗓门就进院子了:“奶奶!奶奶!”他推开大门,只见一屋子黄融融的灯光,电视和影碟机开着,播着一个《宝玉哭灵》的越剧。厅堂上没有人,只一盆暖暖的燃着的炭火,装在乌瓦钵里。从霜风夜来的人一进门,顿时周身一暖,面上被热热的炭气一焐。从厨房里飘出浓郁的桂皮八角炖鸡肉的香气。

沈烨回头望一望鹤衣,她合着双手站在炭火前,慢慢地四顾,面上有一种不敢置信的神情,霜夜的湖风吹动厅角的窗帘,老棉布窗帘微微地飘着,这房子里有着一种暖老温贫的气息,暖融融地,贴心贴意地。它像一间来自于她儿时梦幻里的房屋。

厨房里扬起一个苍老,柔和得像老棉布一样的声音,她唤着沈烨的名字,说着“我们的小贵客来了么?让我看看,我家的孙媳妇!”随着声音,一个皱纹满面,银发细眼的老妪,端着一只砂锅,走到饭厅来。双眼笑眯眯地望着鹤衣,她步履蹒跚的样子,背弯成一座小桥,双手吃力地捧着热腾腾的砂锅,小步小步地走向餐桌,鹤衣迎上前去,伸手想要接过砂锅。她的眼睛遇上奶奶的目光,一双老了的丹凤眼,笑微微地看着她,她离她那么近,听得到她剧烈的喘息,自心房肺腑发出。那是一种衰老的声音。鹤衣伸出双手,托住砂锅的两侧,她握住了奶奶的手,那手冰冰的、硬硬的,却又奇异地充满温暖。她来不及说话,只在老人的注视下,羞涩地笑着。

“哦,好孩子,来给奶奶帮忙了。”奶奶慈祥地一迭声道:“莫烫到手,让奶奶端到桌子上就好了。”她一步步挪到餐桌前,将那只砂锅搁在一方竹垫上。回过身来,喜孜孜地看着鹤衣。又想起来问:“下午就打电话说快到武汉了,怎么这时候才到家呢?快过年了,公路上是不是很不好走?”

“您就先睡么!怎么还等着呢?这都半夜了。”沈烨横横地抱怨。

“老啦,一世的瞌睡早就睡完了。而今睡不着了!我还等着看我的孙媳妇呢!”奶奶絮絮地说着:“我给你们炖了鸡,做了鱼糕.你们都没到家,没动筷子。我怎么好先睡呢?”

奶奶摸摸鹤衣的脸,眯缝着眼,笑微微地道:“好面善的伢!鹤衣,你的名字也好,有道气呢。”

鹤衣羞涩地抿着嘴微笑,握着奶奶的一双手,手掌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她觉得,她其实早就来过这间房子,在霜风星夜里,推开门,一屋子的温暖和灯光,人声,温柔的笑脸。她其实很久很久以前就熟悉这一幕,在她童年孤苦时,做过的梦里,就造访过这间屋子。她想念着这个老人,已经好久好久了……沈烨快乐地笑,他心里很有把握,鹤衣会和奶奶投缘的。根本上,她身上有着和奶奶一路的古静。

那一晚的记忆,那么恍惚,那么的美好,仿佛是漂在水面上的,人声和灯影都有一个红红的倒影?她双手扶着碗,喝鸡汤,奶奶夹了鸡腿搁到她碗里,她勉力地睁开眼皮,灯影幢幢里,祖孙两个话着家常,手里捏着筷子,那么的飘忽,一下子不见了,她略一清醒,用力一握,哦,筷子又还巴在手心里呢……鹤衣就这样,抱着饭碗在桌上睡着了。

再醒过来,已经是红日满窗了。楼下有爆油锅的声音,隔壁的孩子呀呀声,独轮车推过小巷时,车轱辘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连炉火上煨煮的龙骨汤,热藕的香气,飘上楼来,也是有声音的。鹤衣睁开眼睛,她住的是沈烨的房间。他读书时住的,还保持着昔日的原貌,木头单人床,四屉书桌,书桌的玻璃台子下压着奶奶和他的照片。靠窗立着一只朴拙结实的原木书柜,苹果绿漆,青春少年的颜色。横排立着沈烨从小到大学过的课本,百科字典,科普书籍,历史丛书,以及高中时明目张胆的侦探小说和武侠全集。做过的山一般高的练习簿,伤筋动骨的面目,如今躺在书柜里颐养天年。

鹤衣穿好衣服,坐到书桌前的老藤椅里,轻轻拉开一只抽屉。翻到一本作文簿,居然是小学二年级的田字格,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道:“谁看见了一只小花猫,我丢了一只小花猫。小花猫的特征是身子是花的,圆溜溜的三角眼,它有一根尾巴。如果你看见它,请告诉我。”

她收好了作业本,梳洗过,赶紧下楼去。老奶奶上街买回了油炸面窝和豆腐甜浆。三口人吃过早点。腊月里,家家户户都在做年货,晒糯米,将晒得半干的青菜,拿小剪刀剪去枯叶,摊在一只平面的长竹匾里,薄薄地撒了一层粗盐。竹匾里摊了茄子片,藕片。这些干菜,可炖了五花肉吃。酽酽的酱肉汁,下饭时拌在饭碗里,香且暖胃的。青鱼刮净了鳞片,搓上花椒、粗盐,拿绿毛线穿了腮,一条一条地立着挂,晾在阳台上。孩子们按捺不住,从橱柜里找出烟花爆竹,跑到堤岸上,偷偷地放起来。到处都是零星的鞭炮声,人们将院门上的旧对联刷洗干净。空气中充满了迎新年的蓬勃和喜悦。鹤衣帮着奶奶,将要晾晒的腊鱼腊肉,在竹竿上晾好,才回到房间洗手,沈烨便贼兮兮地跟了过来,作势要将她扑倒,鹤衣一闪身躲开了,大着声朗读道:“我丢了一只小花猫…它有一根尾巴…谁看见了我的小花猫?”沈烨先是莫名地听着,笑起来,见她扬起一个田字格作业本蹦达着,便明白了,跳起身,追上来。鹤衣赶紧飞跑,被对方伸长了臂一下搂住腰,抢过手上的作业本,不能置信地,一页一页地翻着那本薄薄的写满铅笔字的作业本——这样童稚的文笔,会曾经是他写下的。他嘿嘿坏笑着,然而,鹤衣感觉到,他的满腔震动里的怆然。

“哈,哈,哈哈,小學二年級的作文本,奶奶居然为我保存着哦!”

“哗!真是想不到呢!你小时候会这样天真!”鹤衣轻轻地叹:“自我听说你,乃至认识你。你总是那样老练的自信的一个人。想不到你小时候也会哭丧着脸找一只小猫的。”

“去!不理你!”沈烨好似难为情地,胳膊往背后一藏,另一只手卷好了作业本,塞进裤兜里,挑衅地看一眼鹤衣,掉头径直下楼去。鹤衣依在阳台上,清晨的木头栏杆上落满了寒霜,袖子依上去有一种凉。她看着他的背影,那少年的羞涩里竟有着一种妩媚。她不觉微笑。

雪白的小厨房里,灶台锃亮,壁上贴着朱色的灶神符,火炉上,铁皮水壶正冒着蒸气。鹤衣打开橱柜,取出一只半旧的翠绿开水瓶,搁在炉边倒开水。她端了装满热水的洗脸盆,轻手轻脚地走上楼去,沈烨回过头,张开双臂,抱住妻子的腰,将头贴在她的胸口,

“鹤衣,我想奶奶!”沈烨呜咽地道。

“我知道。”她轻轻抚着他的头发。

“我常常想到小的时候,我说着一口西北话,和奶奶回故乡,相依为命。中午放学,背着书包,很暖很暖的阳光照着,我用尽全力地大步飞奔着,想一口气跑回家,奶奶在阳光下忙碌着,笑眯眯地看着我满头大汗奔跑进门的样子……”沈烨抑制着满眼的泪,竭力清晰地说:“她在那里,你奔跑着,这个世界上,你放心地奔向一个人。当她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我再也无处奔跑……”

奶奶待沈烨的那一种亲和爱,当他是一手呵护大的孙儿,也当他是个立门户的大男子,有时候,她看着他,会柔情地叫出丈夫的名字。她总是说:“你真像你爷爷啊,走路的身板,说话的口气,都神似着。”

沈烨和鹤衣结婚后,算是立业成家了。她每年到深圳也只是小住一段日子,一个月两个月,便要回去仙桃了。每到过年过节,小夫妻俩都回到仙桃,陪着祖母,有时回家也只住得一天就要走。奶奶一个人,无论在仙桃还是在深圳,日常琐细,依然事必躬亲,清晨起来,洒扫,擦地板,煮饭,洗衣衫,熨衣衫,点点滴滴的她都做。家里从来不请保姆。沈烨心疼她,每见到她老迈的身子佝在木地板上,一寸一寸地清洁、打蜡的情景,就怒火满腔地说,一定要请个工人。可是,请来的家政工一个也进不得门,都在门口被老太太推辞回去。

后来,奶奶告诉鹤衣,不想雇佣人来做活的心结。当年,她在沈烨爷爷身边,家里请了厨子、管家、洗衣工、茶碗仆人,等等。待到国民党兵败,沈烨爷爷是机要官员,被迫先行撤退,她带着孩子,茫然地一天天等,船舶飞机,到处人满为患,母子二人怎么都走不了……转眼,武汉来了共军,解放了。她的小洋房被占用了,搬家时,冲来抢夺分家产的,便是当初家中的那些佣人。尤其为她管理卧房、整理衣衫和珠宝的那个胖乎乎的女仆,不去抢那些绫罗绸缎,朱漆家具,直接从小抽屉里取出她的珠宝盒。孩子冲上来抢妈妈的首饰,被那女仆扬起巴掌,给了一个恶狠狠的嘴巴子。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没有人在心甘情愿地侍候他人。那些谦恭、惟命是从的背后,压抑的是仇恨、嫉妒。我害怕再在人家的眼神里,看到那些东西,”奶奶感慨地:“所以,从此以后,凡事我都依靠自己的双手。其实做得也很好。”鹤衣的世故和苍凉,不过是纸上起兵戈,笔下燃狼烟,二十二三岁的年纪,到底涉世未深, 而奶奶的点滴,都叫她震动。只这一点,鹤衣便深深受教。和沈烨结婚后,家中衣食起居,都是自己动手来打点,不曾请过工人。

奶奶喜欢丝绸和珠宝,老了老了,冬天的靛蓝厚棉袄,依然会在侧襟上,手绣几朵花,穿低低的坡跟鞋。平常鹤衣去逛商场,她也去。

看见街头穿旗袍的女孩子,就忍不住批评:“如今的女孩子,穿旗袍真不好看,大踏步走路,雄赳赳的。穿旗袍,身子里要提着一口气,才好看的。从前的女孩子,一辈子的功课就是仪态。年轻的时候,去朋友家吃茶打麻将,从头发收拾到袜子,一丝不苟,哪儿都不敢出错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打一夜麻将,头发不乱、坐姿不走样的。”

“所以,鹤衣,你要好看。任何时候,都不可以走了自己的样子。”奶奶说:“穿得好看是不辜负自己。给沈烨看,只是一小部分。”

她给鹤衣参考的鞋子,一律都是酒杯底的高跟鞋,船形,不露脚趾,颜色鲜艳。鹤衣嗫嚅道:“奶奶,我平时都是穿球鞋的呢。怕不会穿高跟鞋。”

“要利索做什么呢?女人生来是为了好看的。”奶奶娇气地说:“我一辈子不穿球鞋的,穿平底鞋都走不好路的,一迈步子,就要翻跟头的。”

关于高跟鞋,也有讲究:“米色的和黑色的各要一双,是基本垫底。鞋的颜色大可华丽些,衣衫倒可素一些。最要不得的是穿白色皮鞋,咿呀,衬得一双脚其大无比。”

衣柜里的衣衫要少些,精些,宁缺勿滥。珠宝首饰,平常应该常看常添:“项链呀,戒指呀,这些只是基本。上等的珍珠、黄金、翠玉,钻石,这些多多益善。”

“珠宝多了,戴在身上怕招是非的。”鹤衣忐忑地忧心。她出身寒苦,没有过过好日子。

“不怕,平常多戴一戴就好了,珠宝都随人气的,庇护人的。一辈子谁说得定后头会遇见什么事呢?人世忧患,有一天逢上了乱世,什么都不剩下,靠着这些东西,你们还可救命。渡过难关。”

平常闲话,说出的却足以令鹤衣惊心。

奶奶曾经说过:“沈烨呵,这辈子最操心他的人,还不是我呢。是你啊,鹤衣。你是和他同船过河的人。”

她的话,彼时,鹤衣只懂得一半,以为她说的是,操持起居,照料他的辛劳。而奶奶早就预见到,如她孙子这样的一个风流俊秀的男子,将来,受累的人是他的妻子。男人么,一辈子里,但凡有个飞黄腾达的,不都这么花花草草,风月到老么?钱财多,后院自然是非多,新婚燕尔,她也看得出,鹤衣眉头的那一种抑郁,沈烨倒是,从来都意气风发的,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得意。冬天的一夜,夜深了,沈烨照例地还没有回家。祖孙两个坐在沙发上,一个看书,一个看电视。奶奶看见鹤衣几次走到电话机跟前,拿起话筒,拨了一半号码,又放下了。电视里有一个女人哭闹着逼问丈夫,夜晚十一点到半夜三点,手机打不通的四个小时,到底在做什么?而有一种男人是每夜都会失踪四个小时的,譬如她自己嫁的这个。

奶奶看着鹤衣,说:“鹤衣,你把电话给我,我来叫他回家。”

鹤衣明白是自己的焦虑、烦躁落在了奶奶的眼里,赶紧说:“不要紧的,他的工作白天做不完,晚上加夜班。”

厨房里煮了生姜汤。每天晚上,鹤衣都会让奶奶用姜汤泡脚。看着她掩饰的忙碌,隐忍的忧伤,奶奶郑重地说:“鹤衣,沈烨是注定要叫你一辈子操心的。他时他日,无论遭遇到什么事情,你要答应我,不能放弃沈烨。最不能原谅的时候,也要看在奶奶和你的缘分上,宽待他。”

“奶奶不要这样讲。”鹤衣双手泡在热汤里,轻轻地摸着奶奶的脚踝,她的腿细得像竹竿一样,皮肤是冷的,血气已经流通不到脚底了,这令她心里真的明白,她的寿命已经走到路的尽头处了。深夜里房子里流淌着一种凄清,鹤衣突然不能自制地,眼泪落到姜汤里:“我终归是爱他的。”

“鹤衣,再好的两个人,总归都会有走相的时候,都会有不想看见他,不想守着他的时候,彼时,要记着今夜,奶奶将他托付给了你……”

“你才管得了他,我不行的,我以后管不住他。”鹤衣哽咽。

“可是,我就要死了。”

“你怎么能舍得呢?”

“我只舍不得你们,可舍得这阳世。活伤了,活够了,等将来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明白奶奶了……”

“可是,我才来到你这里。”鹤衣将脸伏到她的膝头,静默着。金黄的冬天的阳光温暖地照耀着她们,她娇怨地伏在奶奶的膝头,感觉着奶奶的双手摸着她的头,青油油的头发,正当年华的好。她心里有一些悲伤,一些厚实的温暖,竟盹着了。再惊醒,是春雨绵绵,奶奶化作一捧黄土……

鹤衣回想着奶奶的音容笑貌,她轻轻地将脸贴到她的照片上。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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