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希祖与马氏兄弟
2008-12-15朱元曙
朱元曙
这马氏兄弟指的是马幼渔、马衡,也是北京大学的名教授。其实他们家不止这兄弟俩,他家共有九位兄弟,可活下来的只有五个,分别是二先生、四先生、五先生、七先生、九先生。马幼渔是二先生,名裕藻,字幼渔;马衡是四先生,字叔平。其他三位也比较有名,只是比这两位兄长名气稍小,且不在北大,因而不太为人知晓。
这马幼渔与朱希祖真正是“同年”,即同为浙江“百名师范生”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同年在章太炎门下受业,同年在浙江嘉兴中学教书,同年在浙江省教育司(厅)供职,同年作为浙江省代表赴北京出席教育部读音统一会,同年进北大为教授,后马为国文系主任,朱为史学系主任;又同年为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委员会委员和国学门导师,后来又同受傅斯年等人排挤,只不过后来朱希祖因排挤而离开北大,马先生则坚决不走,看你奈我何。从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三七年,马幼渔在北大二十五年,任国文系主任二十年,真正是北大的老资格,所以银安殿上教授评议会的金交椅总少不了他的一把。
马幼渔的夫人陈德馨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可能是中国最早出国留学的女子之一了,朱希祖一九〇六年五月二十六日日记就记录了当日日本报纸登载的九名清国女子留学生的名单,上就有陈德馨,并注明“二十六岁,浙江马幼渔夫人”。
朱希祖与马幼渔有两件事已载入中国语言史册。一是“注音字母”,一是“新式标点”。一九一三年,朱希祖与马幼渔同时作为浙江省代表出席“读音统一会”,会上最后通过的方案,就是朱希祖起草,马幼渔、许寿裳、鲁迅、钱稻孙、陈睿共同具名的“注音字母方案”,该方案一直使用到一九五八年,即使一九五八年之后中国所出各大字典仍附有该方案,台湾省到目前仍在使用。不知为什么,现在讲这段历史,不少书上总是说这个方案由鲁迅等人提出,一个“等”字,竟然把起草的朱希祖、正式代表马幼渔给“等”掉了。新式标点是一九一九年的事,那年十一月,朱希祖与马幼渔以及胡适、周作人、刘复、钱玄同六人联名上书教育部,提出《请颁行新式标点符号议案(修正案)》。该议案由胡适起草。教育部于次年二月通过该议案,自此全国正式启用新式标点。也许对朱希祖、马幼渔两位大师级的学者而言,上述两件事在他们的学术成就中是不足道的小事,但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因为在北大的贡献大、地位高,朱希祖与马幼渔最终受到一些从英美留学归来的新近少年的猜忌。要夺取你的权力就说你把持校政,独断专行;要取代你的学术地位就说你思想陈腐,毫无建树。这也是某些文人惯用的伎俩,反正找点借口是很容易的。这就得说到“学生运动”和“运动学生”的问题了。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说过,在大学有三派势力,一是校长,一是教授,一是学生,三方中任何两方联合起来对付第三方总是无往而不胜的。所谓学生运动或学潮,总是有人在背后去“运动”学生,五四运动就是一例,据说北洋政府在巴黎和会上大吃其亏,于是政府有意放出风来,让学生闹,以便谈判代表在和会上讨价还价。
一九二九年七月《河北民国日报》上突然登载了北大学生的《警告朱马二教授》的文章,说朱希祖、马幼渔“二教授把持校务,黑幕重重,请学校当局严重取缔”。于是朱、马二人向北大代校长陈百年递交辞职函,然后是陈百年致函慰留,再然后是蔡元培致函慰留,最后是朱、马二人收回辞职函继续留任。据当年亲历其事的谢兴尧回忆说:“自民十六革军北伐,学界风潮尤为澎湃,新留学回来的,谁都懂得政治手腕,于是设法煽动学生中的有力分子,以群众为后盾,向学校说话,名为请求,实即要挟。这中间凡信仰、同乡,各种关系都有,只要讣闻上所列的那些谊,都用得上,又以主义与党谊的作用,最为激烈。……我还记得,似乎有位研究农村经济的新人物,也曾在北大教过书,这时忽又想回北大作教授,学校当局大概是恐怕他戴的红帽子,将来惹起麻烦。没想到这位先生便以学生为斗争工具,来个‘霸王硬上弓,说朱希祖、马幼渔二人把持校政,不肯聘请新人。中间也曾贴标语,闹风潮,末了这位先生还是进来了。”(一九四九年六月《子曰丛刊》第二辑《红楼一角》)谢先生文中说的那位“研究农村经济的新人物”就是陈翰笙。此公是德国柏林大学的博士,留学过美国哈佛大学。一九二四年任北大教授,一九二六年“三一八”之后避通缉离开北大,一九二七年在莫斯科国际农民运动研究所任研究员,所以有“学校当局大概是恐怕他戴的红帽子,将来惹起麻烦”之说。
一九三〇年十二月,朱希祖又遇到一次学潮,学生散发匿名传单《北京大学史学系全体学生驱逐主任朱希祖宣言》,于是朱希祖作《辩驳〈北京大学史学系全体学生驱逐主任朱希祖宣言〉》登载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并辞去北大教职,改就中央研究院研究员之职。之后蒋梦麟兼任史学系主任,傅斯年为名誉主任。其实这次背后指使的人物就是靠学生运动成名的,朱希祖、马幼渔二人的学生傅斯年。对此朱希祖当时并不知情,直到一九三四年林公铎因与胡适闹矛盾被解职,到了南京,朱希祖才知道个大概。吴梅日记中说:“往访林公铎……方知朱逖先之南来,受傅斯年之绐,许守白之解约,出胡适之意,而朱与许皆未知也。可胜浩谈。”(转引自刘召兴《朱希祖与胡适》)所以后来朱希祖一九三八年八月七日日记中才有“不料民国十九、二十两年,遘傅斯年逢蒙之祸,北京大学及中央研究院两被夺位”的话。北师大周文玖教授前些年为此事专访过与傅斯年有过密切接触的何兹全先生,何先生说:“我当时很年轻,具体情况也不清楚,但有一次傅先生与我聊天时曾说起这事,说他鼓动学生赶走了朱希祖……傅先生谈起这件事时很得意。”(见周文玖《朱希祖与北京大学史学系》)
朱、马相连,朱希祖被赶自然会牵连到马幼渔。林公铎被解职,傅斯年拍手称快,他致信胡适,说得知“国文系事根本解决,至慰”,并大骂马幼渔,希望将马氏也一起扫除。但最终还是没能“扫除”,因为马幼渔手中有北大的无限期聘书。其实朱希祖手中的也是无限期聘书,但受傅斯年之“绐”(即欺骗)而辞去了北大教职。有趣的是一九三四年北京大学又聘请朱希祖为名誉教授。
朱希祖与马幼渔的事就说到这里,下面说与四先生马衡的事。马衡是个金石学家,鉴定古物的眼光很是了得。周作人说有一次朋友买了块“酱油青田”,得意地拿给马衡看,马衡将石头拿得远远地一看,说道“西贝,西贝”,意思是说“假”(贾)的。他还是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考古学会主席,后来做了故宫博物院院长。这故宫博物院院长、北京大学校长、北京图书馆长在当时可谓北京文化界三巨头。这比现在的三位“长”,学术影响要大多了。
朱希祖逝世时,马衡送的挽联是:“追随京洛风尘,金石论交将卅载;传授余杭薪火,名山盛业足千秋。”看来马衡先生是把朱希祖当做研究金石、古物的同调的。朱希祖虽不是鉴定金石真伪的专家,但他从文献学的角度对古代金石的研究也是很有成绩的,如《中国古代铁制兵器先行于南方考》《梁代货币考》《南京新出土梁普通四年五铢钱范考》《梁代碑录》《两宋盛行铁钱之因果》《宋安州出土古器考》《明初铁券考》等。马衡从进北大当教授开始就与朱希祖有金石学方面的交往,马衡先是在史学系教授金石学,后又与朱希祖同为研究所国学门委员会委员和国学门导师,又同时受聘为“清室善后委员会”清点故宫文物,又共同进行整理故宫档案,后又同为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委员。正因为如此,马衡先生才会有“金石论交将卅载”的说法。
朱希祖虽对古物有一定的研究,但主要是对古物做文献学方面的研究,所以对古物的真伪鉴定不如马衡。一九三五年,因修建江南铁路,在南京光华门外中和桥草场圩出土大量梁代五铢钱范,据说在现场发现一方石碑,上书“谓山窑”三字,并刻有“梁普通元年三月建”,此碑为南京经古斋老板张煦园花三十元购得。张煦园得此碑后,将其拓片分赠专家、学者。金陵大学金石学家商承祚将拓片拍照制版,登载在《金陵学报》上。后来张老板又托朱希祖的女婿罗香林将此碑拓片送给朱希祖看。其时朱希祖正任中央大学史学系主任,并受聘为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委员。朱希祖起先怀疑有假,因为史书上记载梁普通四年始铸五铢钱,但到出土现场一看确实出土了大量的钱范,且确真无疑,于是对这块石碑就确信无疑了。于是朱希祖建议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收购此碑,价六十元。碑收购回来,朱希祖又心存疑惑,于是请马衡先生一看,马先生一看便说是假,不知他当时是否也是远远地看一眼,说道:“西贝,西贝。”为了找出这块碑是怎样造的假,两人又到另一家古玩店验看新在南京出土的唐会昌元年韦孜墓志,发现其石质与伪谓山窑石刻相同,乃知谓山窑石刻系旧墓志盖所伪造。于是朱希祖径至经古斋质问张某,张某支吾无言。最后是张老板收回石刻,缴还奖金。这中间当然还有其他故事,因与马先生无关,就不在这里说了。
抗战开始后,朱希祖与马衡都到了重庆。当时重庆文人大写“寺”字韵诗,这中间自然是少不了马衡的。有趣的是马衡作了一首用飞机、炸弹入诗的七古向朋友们征求和诗,可惜马先生的原诗我没有见过,只是在朱希祖的日记中见到和诗,朱希祖在和诗的小序中说道:“吴梅村诗云,‘西洋馆宇逼城阴,巧历通玄妙匠心。异物每邀天一笑,自鸣钟应自鸣琴。前贤诗已用新名,三百年来作者反深闭固拒,可慨也。吾友马君叔平,今以飞机、炸弹等名词入诗,可谓先得我心。以诗和之。”诗中有句云:“文人好古捐今语,不替糕字矜雅驯。一朝创作沦亿载,语有文无意何在?飞机炸弹震乾坤,铁路轮船缩陆海。大儒今若起孙卿,张惶文物必堪惊。欲教学艺年年进,岁布新名济旧名。”朱希祖与马衡都是研究旧学的,这诗倒是写得有不少新气。
这些都是大半个世纪前的旧闻了,写于此聊供谈资耳。
(选自《万象》200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