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乎?友乎?
2008-12-15程中原
周扬一案形成的前前后后
“文化大革命”期间,周扬这个名字可谓家喻户晓,谁都知道他是“黑帮头目”,“四条汉子”之一。
周扬是杰出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30年代中期起,就参与领导党的文艺工作。从延安到晋察冀,到北京,一直是中共宣传部门的重要领导干部之一。新中国成立后,他就是中宣部副部长。但是,从六十年代前期起,周扬的地位开始动摇。1963年和1964年,毛泽东就严厉批评文化部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部”,文艺界的“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指责“许多共产党人热心提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艺术,却不热心提倡社会主义的艺术”;甚至说文艺界各协会和它们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数,15年来,基本上不执行党的政策,“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此后,周扬即带队到天津小站搞“四清”。1966年春,江青得到林彪支持,抛出了所谓“文艺黑线专政”论,在那个《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中诬蔑建国以来文艺界“被一条与毛主席思想相对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专了我们的政”,声称“要坚决进行一场文化战线上的社会主义大革命,彻底揭掉这条黑线”。毛泽东于3月下旬在杭州同康生、江青等人三次谈话,严词指斥北京市委和中宣部包庇坏人,不支持左派。说中宣部是“阎王殿”,要“打倒阎王,解放小鬼”。周扬已在“打倒”之列。
“文革”祸起,周扬首当其冲,戴上“阎王殿里的二阎王”(大“阎王”是中宣部部长陆定一)和“文艺黑线代表人物”两顶帽子,被打翻在地。1966年7月1日的《红旗》杂志编辑部按语说,“24年来,周扬等人始终拒绝执行毛泽东同志的文艺路线,顽固地坚持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文艺黑线。”其实,周扬刚动过左肺切除一叶的大手术,身体十分虚弱,在天津养病。他对“文革”毫无思想准备,只能一任狂风暴雨吹打。1966年11月28日,江青在首都文艺界大会上号召彻底揭发清算“三旧”(北京市委、中宣部、文化部),12月1日,一个寒冷漆黑的雨夜,周扬被从天津转移到北京,送到北京卫戍区的一个师部驻地……
1967年新年伊始,《红旗》杂志第一期发表姚文元长文《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1月3日《人民日报》从第一版到第五版转载。姚文元不厌其烦地历数1951年到1965年间一次又一次所谓思想斗争中周扬的表现,诬蔑“周扬是一个典型的反革命两面派”,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文艺黑线”的“总头目”。姚文元在文中将周扬奉为“当代语言艺术的大师”的5位作家(指茅盾、巴金、老舍、赵树理、曹禺),说成“资产阶级‘权威”,文中点了不少人的名,胡风、冯雪峰、丁玲、艾青、秦兆阳、林默涵、田汉、夏衍、阳翰笙、齐燕铭、陈荒煤、于伶、邵荃麟等等,都被说成是“这条黑线之内的人物”。于是,重病未愈的周扬被连续揪斗。黑线之内的人物也无一幸免。1967年5月,周扬被关进秦城监狱。此后,正式列入“周扬一案”的七八十人,或被关押,或被监护,或被立案审查。主持审理此案的,正是江青。看起来,“周扬一案”已成铁案,周扬等七八十位同志只有被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的份儿了。
1975年7月2日,毛泽东批示:周扬一案,似可从宽处理……
谁知,“文化大革命”起伏跌宕,千变万化。特别是“九一三”事件之后,人们感到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反复。事实上,毛泽东在这场运动中,也没有停止过思考、反省。他不断地在调整政策,修正错误。1974年12月下旬,毛泽东在长沙同周恩来谈话,作出许多重大决策。其中鲜为人知的一项,就是交待周总理,四届人大开过以后,要把关押、监护的干部解放出来。1975年3月,毛泽东在杭州亲自批准了《关于专案审查对象处理意见》。这样,“文革”中由中央立案审查的人员660多人(不包括林彪反革命集团有关人员)中,绝大多数都得到释放。只有20多人,继续被关押审查,其中,被称为“四条汉子”的四人,除田汉已故之外,周扬、夏衍、阳翰笙都在此列。
1975年7月,在铁路整顿、钢铁整顿取得显著成绩的形势下,毛泽东亲自提出调整党的文艺政策。月初,毛泽东同小平同志谈话。毛泽东说:“样板戏太少,而且稍微有点差错就挨批。百花齐放都没有了。别人不能提意见,不好。怕写文章,怕写戏。没有小说,没有诗歌。”要繁荣创作,创造百花齐放的局面,当然不能离开文艺队伍。毛泽东在谈文艺创作的同时,又针对当时的实际情况就解放周扬为代表的文艺干部问题,于7月2日在林默涵的来信上作了重要批示:周扬一案,似可从宽处理,分配工作,有病的养起来并治病。久关不是办法。请讨论酌处。
林默涵原任中宣部副部长,是“周扬一案”中的重要人物。此时已解除监护,恢复自由,并决定他就近分配到江西省丰城县钢铁厂,等候结论。6月17日,林默涵自丰城写信给毛主席,表示感谢,希望“留在党内”,“决心好好学习马列和毛主席著作,虚心当群众的小学生,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党和人民的事业,直到最后一息”。林信言词恳切,表达了一个老党员对党的忠贞和深情。这时,毛泽东双目几近失明,他听机要秘书读罢此信,默然良久,过后,拿起铅笔,摸索着亲笔给“中央”写了上述一段意见,并“附林默涵来信”一起送中央政治局。
毛泽东对林信的批示,完全改变了“文革”初期对周扬和“周扬一案”的看法,明确提出应该“从宽处理”,并对处理办法作了十分具体的指示。第一,释放周扬。“久关不是办法”这句话,显然是针对继续关押的周扬和夏衍、阳翰笙说的,因为4月发出《关于专案审查对象处理意见》的文件后,“周扬一案”和文艺界受审的大多数人在5、6月份都已获得释放或解除监护,恢复自由。据笔者访问查询,其中有肖望东、徐平羽、林默涵、陈荒煤、石西民、钱俊瑞、张致祥、于伶、金山、郁风、穆欣、黄稻、谢和赓、沙汀、张庚、吕骥、赵寻、华君武、张光年、周巍峙、马彦祥、任桂林、石羽、唐瑜、吴祖光、新凤霞、凤子、苏灵扬、戴爱莲、丁玲、艾青、金紫光、司徒慧敏、周而复、叶浅予、程委华、周立波、阿英、陈白尘、孟超、黄苗子、袁文殊、舒强、阿甲、陈企霞、徐懋庸、葛琴等人。第二,分配工作。这是对林默涵来信的答复,适用于“周扬一案”中的大部分人。可见毛泽东要使用这一批文艺界的老同志,来改变“百花齐放都没有了”的状况。第三,有病的养起来并治病。体现了毛泽东对文艺界老同志的关心、爱护。
批示后第10天,即7月12日,周扬的夫人苏灵扬忽然接到中宣部军管组的通知:周扬要放出来了。这真是望外之喜!已经整整9年,没有得到周扬本人的音信。而几年前就纷纷传说“周扬已死”,后来户口也注销了,接着又收到了“周扬专案组”送来的周扬的几件日用品,在那样的岁月,哪里还抱什么周扬生还的希望呢!苏灵扬惊喜万分。过了两天,7月14日,周扬放出来了。他们知道这不是江青等“四人帮”的意愿,不久就知道是毛主席的决策。但在当时的环境下,他们也无从搞清楚具体的原委,以至于直到1993年,周扬的秘书在《新文学史料》上撰文谈及此事时,还误以为“是毛主席听了当时半打倒半工作的一些老干部的意见所作出的决定。”
1975年7月14日,毛泽东当面批评江青:鲁迅在的话,不会赞成把周扬这批人长期关起来……
江青和她的帮派是靠打棍子起家的,批“四条汉子”,批“文艺黑线”是他们的“业绩”之一,他们怎么愿意解放周扬呢?毛泽东深知江青秉性,所以,7月14日傍晚又找江青谈话。这次谈话长达一个多小时,是进一步阐述7月初同小平谈话和对林信批示的内容。毛泽东还是从“百花齐放都没有了”和把周扬等人“久关不是办法”,即创作和干部这两方面着眼,对调整党的文艺政策作了广泛、深入、具体的论述和指示。
在“文革”中,江青等人神化鲁迅,利用鲁迅批评过“四条汉子”,无情打击周扬等人。毛泽东看透了江青等人的伎俩,很有针对性地指出:“鲁迅在的话,不会赞成把周扬这些人长期关起来,脱离群众。”这是对把周扬这些人关起来,长达9年,还不愿意释放的江青等人的严厉批评。为什么鲁迅不会赞成把周扬这些人长期关起来呢?毛泽东说,“鲁迅那时被攻击,有胡适、创造社、太阳社、新月社、国民党。”意思很明白,周扬并没有攻击鲁迅,周扬同鲁迅是同一阵线中的战友。更何况,即使是攻击了鲁迅的,如创造社、太阳社,也并不就是敌人,也不能用“长期关起来”的办法。
毛泽东还是希望江青转变思想,提高认识,执行他的决策,而不要设置障碍。所以,这次谈话,对为什么要解放周扬,从各个侧面讲了许多道理。真可说是谆谆告诫苦口婆心。从理论上讲,毛泽东指出“文艺问题是思想问题”,即不能把思想问题当作政治问题。因此从政策上讲,“对于作家,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毛泽东还举出柏林大学撤了杜林的职,恩格斯不高兴;林彪不跑,我们也不会杀他;辽沈战役中释放俘虏,国民党怕得很等历史与现实的正反曲型事例,说明把周扬等人“久关不是办法”,应该解放。毛泽东还告诫江青:“处分人要注意,动不动就要撤职,动不动就要关起来,表现是神经衰弱症。”
可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江青虽然把毛泽东的话记录下来,但是根本没有入耳入脑。这时,她再也没有办法阻止周扬出狱,但她不甘心她的失败,还是不断作梗,不让周扬真正得到解放,恢复工作。
1975年7月28日,毛泽东对周扬的定性作重要修改:应该是“人民内部问题”
中央有关部门遵照毛泽东7月2日关于“周扬一案,似可从宽处理”的批示,即于7月12日、14日先后将周扬、夏衍、阳翰笙3人释放出来。周扬原来的寓所,被当时中宣部军管组的人住着。周扬夫妇回不了家,上面安排他们在万寿路西街7号中组部招待所1号楼二层一个房间暂住。
按照毛泽东的批示,放人以后就要分配工作。要分配工作,首先就得“定性”,即下一个政治结论。7月16日,主办“周扬一案”的部门写出一份报告,对“周扬一案”76名专案审查对象的问题性质(个别除外)都下了结论,除田汉、章汉夫、刘芝明、邵荃麟、何干之、焦菊隐、蔡楚生、蔡叔厚、穆木天等已故的12人以外,都一一提出处理意见。其中林默涵、肖望东、刘白羽、石西民、钱俊瑞、张致祥等32人列入“分配工作”的名单,夏衍、阳翰笙、王昆仑、徐平羽等20人“养起来并治病”,还有3人“劳动教育”。对于周扬,由于“四人帮”从中作梗,不愿真正解放他,所以虽然列在32人名单中,却没有执行毛泽东的两次指示。对周扬的问题性质,这份报告定为“问题性质严重”;对周扬的处理意见,是“似分配适当工作,工资照发”,而不是“分配适当工作,原工资照发”。
这份“关于周扬一案处理情况的报告”于7月27日送请毛泽东审阅批示。四天前,毛泽东左眼刚动过手术,这时还不能阅读。7月28日,他仔细地听机要秘书张玉凤读这一份报告,对周扬的问题性质,毛泽东说:应该是人民内部问题。他命张玉凤替他把文件上原来定的“问题性质严重”圈掉,写上“人民内部问题”六字。主持中央常务工作的小平同志当即把主席对周扬定性作了重要修改的文件送政治局同志传阅。“四人帮”这才不好再在周扬定性问题上耍弄手段。
当时中央政治局内,吴德与周扬交谊甚深。他们在延安相识,又在晋察冀共事。吴德当时是处理专案审查干部的负责人之一,知道内情。毛泽东7月28日批示后,吴德的女儿吴铁梅曾去看望周扬夫妇,悄悄讲了毛主席的指示,说周扬是人民内部问题,恢复党籍,工资照发,分配工作。这样说法,与事实差不离。铁梅当时只能知道事情的梗概,不可能也不必要知道上述事情的经过与细节。对于周扬夫妇来说,能从铁梅那里知道这些情况也就足够欣慰的了!
1975年10月16日,毛泽东批评:国庆招待会可惜未请周扬……
1975年7、8、9月,在毛泽东支持下,邓小平主持整顿文艺,好消息不断传出:
7月25日,毛泽东批评江青等人扼杀电影《创业》,说“此片无大错,建议通过发行。不要求全责备。而且罪名有10条之多,太过分了,不利调整党的文艺政策”。
7月29日,毛泽东又批示把《海霞》剧组谢铁骊、钱江的申诉信“印发政治局各同志”,江青等人“围剿”电影《海霞》又遭败绩。
8月初,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理论系一位青年教师贴出大字报,锋芒直指江青及其在文化部的亲信爪牙,引起强烈反响。
8月中旬,为给“周扬一案”中的干部分配工作做准备,在朝内大街原文化部宿舍大院办了一个学习班。成员为:吕骥(音协副主席)、周巍峙(文化部艺术局长)、徐平羽(文化部副部长)、黄稻(文化部代部长肖望东的秘书)、赵寻(剧协党组副书记)、张光年(《文艺报》主编)、张庚(戏曲研究院副院长)、吴祖光(中国戏曲研究院编剧)、马彦祥(文化部艺术局副局长)、凤子(剧协理事)、郁风(美术馆展览部主任)、华君武(中国美协党组副书记)、石西民、刘白羽(二人均为文化部副部长,因病住院请假),还有不属“周扬一案”中的司徒慧敏、袁文殊、马少波、丁聪。这个学习班,可以说是“文革”后9年来文艺界各协会、各方面人士的第一次聚会。
进入9月,就要准备过国庆节了。国务院政治研究室按照安定团结、落实政策的方针,向党中央、国务院开列了邀请出席1975年国庆招待会的科技教育界、文化艺术界、新闻出版界人士的名单,这个名单相当广泛,在文艺界的名单中就有周扬。这信息传到周扬夫妇耳朵里,非常高兴。苏灵扬赶忙找出周扬的中山服,又洗又熨,为周扬出席国庆招待会作准备。当年周扬,在国庆招待会上公开露面,是恢复政治名誉的一个标志啊!可是临近国庆,却一直没有收到企盼中的请柬。
尽管毛泽东亲自指示释放周扬,又亲自为周扬定性“人民内部问题”,但“四人帮”仍然把周扬拽住不放。一方面利用手中掌握的舆论阵地,依旧大批“文艺黑线”,依旧点名大批“黑线头目”,另一方面千方百计设置障碍不让周扬公开露面。在政治局讨论文艺界出席招待会的名单时,提到周扬,江、张、姚、王都不吭声,一个也不表示同意。由于他们的阻挠,本来没有问题的事成了问题,毛泽东亲自解放出来的周扬未能在国庆招待会上露面。不过,“周扬一案”中的刘白羽、徐平羽、吕骥、周巍峙、华君武、张庚、戴爱莲、潘凤霞和受迫害的音乐家马可、李焕之等还是出席了招待会。
国庆招待会后,哲学社会科学部政工组把学部出席招待会的吕叔湘、任继愈、俞平伯、顾颉刚、冯至、何其芳、丁声树、吴世昌、贺麟、韩幽桐、傅懋、严中平等人的反映整理成材料上报。这些老知识分子认为招待会充分体现了我国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是我们党和国家兴旺发达的表现,“说明党认真贯彻对待知识分子的政策”。学部归国务院政治研究室分管。胡乔木看到这份载有《学部老知识分子出席国庆招待会的反映》的《政工简报》第31期后,即将此件送给邓小平同志一看,并请他考虑要不要转送主席和政治局各同志。邓小平于10月15日报送毛泽东。10月16日,毛泽东在这份简报第一页留下的空白处写下了批语:“打破‘金要足赤,‘人要完人的形而上学错误思想。可惜未请周扬、梁漱溟。”这是毛泽东继7月三次直接过问周扬问题以后第四次谈到周扬。显然是针对“四人帮”阻挠周扬出席招待会的错误行为的批评,而且把问题提出了是坚持辩证法还是搞形而上学的哲学高度。
毛泽东这件批示的用语,同当时他在病中又一次读过后一篇鲁迅杂文《关于翻译(下)》有关。在那篇谈文艺批评的文章中,鲁迅用吃烂苹果的方法做比喻,谆谆告诫人们要正确对待有缺点的人和作品。批评那种“首饰要‘足赤,人物要‘完人,一有缺点,有时就全部都不要了”的不好的脾气。据工作人员说,读到这篇文章中的有关内容时,毛泽东情不自禁地连声称赞说:“写得好!写得好!”可见鲁迅的这些话,正好道出了毛泽东这时的心曲。
回顾1975年文艺调整中围绕解放周扬的斗争风云,可见毛泽东在他的最后岁月,确实是真心实意想要认真纠正他已觉察的错误,而江青等人,则是一伙作奸弄权、杀灭异己的罪魁。
(选自《在历史的漩涡中》/程中原 著/中国文史出版社/2008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