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马未都说家具收藏（五）

百家讲坛

为什么我们的文化中会有“拍案惊奇”，而没有“拍桌惊奇”，人们通常只说“审案子”，而不说“审桌子”，这反映了古人一种什么样的文化观念和精神追求呢？

马未都：收藏专家，观复博物馆馆长

中国人的生活跟坐具最紧密的是桌、案。桌、案是搁东西用的一种家具，所以专业术语叫“承具”。

东汉有个名士叫梁鸿，梁鸿有气节，有文才，在当地非常有名。同乡有个女孩子叫孟光，长得不太好看，30岁了还没嫁出去。她父母问，为什么还不嫁啊？她说，非梁鸿不嫁！梁鸿一听很高兴，就娶回来了。孟光每天描眉画眼，紧着折腾。梁鸿一看不高兴了，连着7天没有理她。孟光慌神了，说你娶了我，怎么不理我？梁鸿说，你描眉画眼，不如素面朝天的好看。孟光不画了，说咱就好好过日子。每天孟光把饭菜准备好，搁在案上端到丈夫面前。形容夫妻相敬如宾的成语“举案齐眉” 就是从这个故事来的（图1）。

（1）“举案齐眉”故事流传千古

这个“案” 是一个托盘，形制跟后来书案的“案”非常接近。但这个托盘是带足的，跟我们今天的托盘不一样。它有4个足，缩进去的,这种托盘今天日本还在用。

可见“案”的本义跟桌是有区别的。

什么为案？什么为桌呢？

腿的位置决定了案、桌的名称，腿缩进去一块的是“案”；腿顶住四角的为“桌”。这是它们形制上的区别，跟它的大小、高矮、功能完全无关（图2）。

（2）图组：（2-1）、（2-2）：仔细观察腿的位置，就很容易看出案、桌的区别

但案、桌的主要区别是精神层面的。这个区别在哪儿呢？在于案的等级比桌高。比如，我们常说“拍案惊奇”，“拍案而起”，“拍案叫绝”，都是高等级的一种情绪。如果我们说，拍桌子瞪眼，拍桌子砸板凳，都是低等级的一种情绪。“拍案惊奇”的情绪是惊讶，“拍桌子瞪眼” 的情绪是生气、愤怒，两者不一样。

中国人把一个承具分得清清楚楚。凡是跟桌子相关的事都偏低，跟案子相关的事都偏高。从案子衍生出来的词汇也非常丰富，比如文案、方案、草案、议案等，都跟案子有关。

案，有很多形制，比如，翘头案（供案的一种形式），它的腿非常夸张。供案过去是在寺院和祠堂里用的，它表示一种对神灵、祖宗的尊敬（图3）。

（3）

衙门也用供案。这个供案翘头非常高，审案子时，它从心理上暗示、警告犯人，起一种威慑作用。这种威严感用家具来作为文化符号传递给犯人，是案子的本义。

由案衍生出来的词汇“案件”，原指案子上的文件；“审案子”，原指在案子面前审理事情，最后简称为“审案子”。没有人说“审桌子”，因为“审桌子”说不通。

文人设计出一种适合他们用的案子，叫“书案”。书案样子非常温和，把案子原来的夸张气氛全去了。它也有翘头，但很小。这个翘头干吗用呢？中国有一种特殊的书画形式叫手卷、长轴，要打开来看。看这个轴是有讲究的，不能人趴地上看，也不能把它搁在方桌上看，搁在桌子上很容易滑到边上，一把没抓住“咣”掉下去，画可能就撕坏了。在翘头书案上看，两头顶住，画就不会掉下去。这就是书案的功能和特点（图4）。

（4）

我当年在上海碰到过一个特别好的红木书案，它的翘头极为特殊，一般的都是在平案子上单做一个翘头，这个翘头是用一块整的瘿木芯挖的。瘿木是一种极为特殊的木材，古人称之为“满架葡萄”，漂亮之极。我当时是第一次看到瘿木，非常喜欢，就跟这人磨。人家是想卖了案子去买电视机，谈好价钱成交了。我想，那人今天一定很后悔，当年拿了一个上辈子留下来的红木大条案换了一个电视机，我估计今天都能换一个电视机厂了。

“平头案”是没有翘头的，有一种翘头往下卷的平头案，叫“卷书案”。卷书案出现得非常晚，它的形制有很多种，卷书案过去在炕上用得比较多。因为在炕上不太怕东西掉下来，就不需要有翘头去挡着了。

卷书案在晚清非常受欢迎，尤其在江浙一带非常盛行。而且做的尺寸非常大，比较圆润，可能跟南方喜欢柔婉有关。

还有一种特殊的案子叫“架几案”。我们知道，案子在一般的家庭里是体型最大的家具。它比较长，搬动不方便，古人就设计了在两个几上面架一块板的案子。今天大量的架几案是顶住两头来搁放，还有一种像挑担子一样伸出去一块的，行话叫“担出去”（图5）。

（5）

真正用优良木材做的架几案，比如紫檀、黄花梨、红木的，非常少。大号的紫檀架几案，基本上都在故宫。

我在福建莆田的一个祠堂里，看过一个非常大的黄花梨独板案子。案子一块独板长4.2米，俗称“一块玉”。就是整块板跟玉似的，漂亮之极！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案子。这个案子几百年来在宗祠里受到那么多人礼拜，后来经过全体村民举手，愣是抬到院子里卖了。当时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场院上坐着，买的人点钱，给村民们一人分一份。这案子现在哪儿呢？在美国丹佛博物馆。我去丹佛博物馆专门看过这案子，非常震撼。这案子经过几百年的历史，在那个村里起着一种凝聚力的作用。可是当时我财力达不到，没有办法买下来。那个案子最后辗转到了美国，成了他国的宝贝。

随着历史的发展，案子由于它的特性，陈设的功能越来越大，实用功能相对降低；桌子的实用功能越来越大，陈设功能越来越低。

桌是什么意思呢？桌子的“桌”字最早是卓越的“卓”，取卓然而立的意思。成语“卓尔不群”就是超出别人的意思。中国人的起居是由低向高演变的，当我们坐在椅子上，随之的一种家具——桌子就来了。

“卓”后来才随了我们的常规，把底下的“十”字变成了“木”字，写成了“桌”。

桌与案，从功能上讲，两者之间的差距不是很大。比如，有条桌就有条案，有画桌就有画案，有炕桌就有炕案，有书桌就有书案。但有饭桌，却没有饭案，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吃饭对我们的生存非常重要，但在精神上不是最重要的。过去古人比较鄙视谈吃饭，天天谈吃，太低俗了。咱们应当谈点雅事，谈点梅花，兰花，竹子。所以，相对比较低级的吃饭，就在桌子上完成，所以就有了“饭桌”。

另外，有一种案形的桌子叫“酒桌”。酒桌，顾名思义是喝酒用的。它为什么叫酒桌呢？因为古人吃饭时，一人一个案子，我们说了，吃饭喝酒是一个比较低级的事，即便用案子吃饭喝酒，也不叫案子，而是叫酒桌。这种案子的名称是个特例，它不遵循科学的原则，科学的原则应该叫“案”（图6）。

（6）

我们吃饭的桌子，大部分是方桌。为什么呢？这跟我们吃饭的制度有关。我们民族早年是分餐制的，后来逐渐演化成共餐制。从筷子可以看出来，早期凡是筷子长的家庭，都是富有家庭;筷子短的都是相对贫困家庭。筷子长，是因为桌子大，菜多，为夹远处的菜方便。过去没有转盘，所以筷子一定要长。

共餐制当然按照更严格的礼仪，过去筷子不许伸过桌子中线的，那边的菜再好吃，也不许伸过去夹，顶多给你端过来，你夹一筷子。

方桌，俗称八仙桌。八仙桌怎么来的？今天没有专家能解释清楚这件事。但可以推测，大概在晚明嘉靖时，嘉靖皇帝非常崇尚道教，八仙肯定是道教的八仙，这些人一边坐两个，正好能坐8个人。

一般来说，八仙桌是吃饭的一个专属桌子，但后来在中国人的家庭陈设中被放在了中心地位，都是正中一个条案，一个八仙桌，一边一个太师椅。为什么把八仙桌搁在正中呢？因为八仙桌在椅子的面前伸出一块，人坐在那儿聊天时不相互正视，表示一种礼节，这是中国的文化确定的。

八仙桌在南方叫方台，这很可能是受宗教须弥座的影响而来的称呼。这个“台”字影响到北方的词汇当中，就说成“写字台”。写字台是今天非常流行的一个名词。

还有一种像马鞍子一样的桌子，南方人叫“马鞍桌”，北方人叫“褡裢桌”，说的都是同一类的东西。它是我们写字台的前身（图7）。

（7）

相对于能分出主次尊卑的方桌的一种桌子，是“圆桌”。圆桌不分主次尊卑，它是一个非常西化的概念。比如，政治上开会时，要回避主宾地位，大家都是在一个等级上，就叫圆桌会议。这是政治词汇了。

中国古代的圆桌也有多种形制，比较常见的是南方人俗称的“百灵台”。它为什么叫“百灵台”呢？养过百灵鸟的人都知道，百灵鸟是不上架的，它是在地上跑的。在鸟笼子当中竖起一个圆台，让鸟站在上面引吭高歌。百灵台是一种很形象的叫法，而且非常有诗意（图8）。

（8）

画桌的存世量特别少，画桌一定要宽，要铺上宣纸画画嘛。因为过去会画画，会写字的人很少，所以画桌存世量就非常少。

我以前曾经跟著名导演李翰祥去北京硬木家具厂看过一个紫檀大画桌。那个紫檀大画桌很大，看得眼都快直了。那时候要4000元钱，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数字。最后李翰祥买走了，那么多年一直搁在他家里。

直到我中年的时候，有一天上午他给我打电话，说马先生好久没见了，咱俩能不能见个面？

中午的时候，他来了。他说，我所有买来的家具，剩下的这一部分都想给你。他给我写了一个清单，上面都有价钱，其中就有我梦寐以求的那个紫檀大画桌。然后他就走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是中午12点一刻分手的。第二天报纸登出来了，说李翰祥导演猝死在拍摄场。我当时就愣了，甚至觉得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同名同姓的导演。

他的家属从台湾来奔丧，他的太太跟我说，既然李先生生前把这个事情托付给你了，那就算他的这些东西找到了归属。

现在这批东西都在我这儿，包括那张著名的大画桌。它的宽度将近1米，是迄今为止能查到的全世界最宽的紫檀画桌（图9）。

（9）

看到这些东西，我很有感触:在文物面前，我们都是匆匆过客。

我曾经在北京的一个大仓库里看见一个巨大的画桌，是我平生见到的最大的一个桌子，大概有4米长，1米宽。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在它上面可以睡觉。我就想买回家睡觉。睡画桌是有理论根据的，明代文震亨写的《长物志》记载:“更见元制榻，有长一丈五尺，阔二尺余，上无屏者，盖古人连床夜卧，以足抵足，其制亦古，然今却不适用。”是说，元朝时有一种榻，长一丈五尺，相当于4米多，有两尺宽，以足抵足，就是脚丫子跟脚丫子对着，可以两个人睡觉。

我想那桌子有90多厘米高，每天爬上爬下的，确实有心理障碍，后来就放弃了。至今想起来非常后悔。

还有一种桌子，是临时用的，叫“半桌”。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半桌是干嘛用的啊？拼桌用的。古代桌子不够用时，把两个半桌拼到一起就是一个方桌，就可以多坐几个人。半桌还有半圆桌，是陈设用的，非常优美，可以增加室内的装饰气氛。两个半圆桌可以拼成一个圆桌（图10）。

（10）

桌子在我们的生活中还有一些其它功能，比如当棋桌。棋桌有很多种，有专门下棋的，还有的是多种功能集于一身的棋桌：中间是个棋盘，棋盘一面是围棋，另一面是象棋。底下还有一个双陆棋。再下面搁围棋子儿、搁象棋子儿。下哪种棋都可以，非常灵活。

中国最古老的棋首先是围棋，其次是双陆棋。双陆棋今天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了，没有人下了。这主要缘于一个原因，乾隆时，全国都拿这玩艺儿设赌，朝廷就禁了。

还有就是弹琴用的琴桌。琴桌的形制比较多，有一种琴桌是下卷式的，非常优美。

再有就是牌桌，牌桌出现得就比较晚了。它跟我们老百姓非常贴近，它的4个抽屉用来搁码子。牌桌的底部是封死的，防止作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