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都认为我可以
2008-11-19傅红邢小群
傅 红 邢小群
邢:随便问一句,“傅红”是笔名吗?
傅:“文革”以前,我一直叫傅俊长,到了“文革”,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狗崽子,集体改了名。
邢:先从家庭说起吧。
傅:父亲祖籍河北,后来闯关东,在东北发迹,创建了一个土建公司。1946年我出生在抚顺市。我出国前,老爸才对我说,当年田中角荣是他公司中的一个工程师,和我父亲还结为把兄弟。父亲的公司叫三民土建公司,有3000多人,父亲是经理。从记事起,到1949年之前,我们家的家境很不错。印象中是小洋楼、有电话、厨子……那个地方毕竟是小地方,考虑到1949年以后,国家会有很大的不同,父亲决定带我们到北京上学。就这样,1951年我们全家来到北京。我当时上的是西城的启智小学,这是个私立小学,只有四年级。交了一袋白面就进去了,我当时五岁。那时,我对画画就感兴趣了。
懵懵懂懂地记得斯大林去世,让我们降半旗,带黑纱。不久启智小学就关闭了。而后,我转到公立的护国寺小学上了五年级。我们家曾住在北京的银锭桥,最后迁到柳荫街。父亲到北京后,他手下有一个电器公司,就在后门桥。后来“合义斋饭馆”占用了我们的住房,就给我们家在柳荫街小新开胡同盖了一个小院。小时候我就在这一带长大,一直住到中央电视台给了我宿舍,才搬出去。这一带的小胡同是政府重点保护的地方,不少中央领导人住在这一带。
我母亲是家庭妇女,带大了我们兄弟姐妹八个。1956年搞公私合营,全交公了,就靠我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全家。
邢:你父亲拿定息吗?
傅:可以拿,但他从来没有拿过。在这一点上,他心里比较清楚。
邢:交公以后,他还在厂里工作吗?
傅:把他并到了第五建筑公司,搞电器,当工长,拿国家固定工资。
我一直爱画画,少年之家、中学美术组……1962年,我就考入北京工艺美术学校。我们是1966年毕业,搞完毕业创作,就把我们送到山西一个野战部队军训。
邢:你这种介绍太快,你的经历还得细一点,节奏慢一点。
艺术启蒙
傅:好,再回过头来说。我从小喜欢画画,碰到邻居一个开水果店的老头,他送给我一支斗笔,这支笔大概有一百多年了。他爷爷送给他的,我在七八岁时他送给了我,我保存到现在。
邢:是那种大毛笔吗?
傅:大斗笔。我从小好练书法,水墨画,一直是国油并蓄。
邢:你个人拜过师吗?
傅:就是那个老头。他是画西洋画的,属于俄罗斯画派,教过我素描。我那时看他,觉得他很老,其实他只有40岁左右吧。他经常鼓励我,送我列宾、苏里柯夫等人的画册。他对我走上学油画、西洋画之路影响很大,应该说是我的启蒙老师。
后门桥那儿有个火神庙,庙旁有个画毛主席像的工作室,我经常跑去扒着窗子看,应该说那个画家对我也有熏陶。在我印象中,他穿着米色风衣,画室摆满画好的及未完成的巨幅毛主席像。我常常透过窗子看他作画的过程。当时我太小,没能引起他的注意。后来,画家搬走了,那儿改成教堂。教堂里的基督教唱诗班唱歌,我也喜欢听,常躺在长凳子上听他们唱歌。所以,我也很喜欢音乐,喜欢诗。
到了中学,我参加了美术组,美术老师王英是我的引路人。从素描、速写、石膏、水粉、油画一步步教过来。1988年我在中国美术馆办画展时。特意把他请来了。
邢:除了画画,你其他功课成绩怎样?
傅:我就是喜欢画画,能把全班同学带动得都爱画画。我语文也好,喜欢诗。中学时期,为了画画,我几乎辍学。我们40中与北海公园是通着的。每天下学我都到北海公园去画画。到了初二,我有三门课没有考,零分,让我蹲班。我不想上学了。心想,不如当工人,挣钱养家,这也是当时家里经济状况让我做出的决定。对于学校让蹲班,母亲并没有打骂我,只说了一句话,改变了我的想法。她说:“你蹲一班,学过的东西已经会了,你不是更有时间画画了吗?”我的眼泪刷地下来了。母亲还是千方百计为儿子着想。后来,我在香港的《华侨日报》上写了一篇文章《我和母亲的渊源》。1988年在中国美术馆办我的画展时,我把这篇文章置为前言。母亲被接来看画展,我弟妹给她读了这一段,让她终于看到儿子有了这么一天。按惯例讲,在中国美术馆办画展,要么功成名就,要么论资排辈。1988年,我不过四十出头,无论从资历还是从年龄上看,在中国美术馆办画展都是破例了。为此,我非常感谢我的母亲。
初三后,我的各科成绩都非常好,都是在90分以上。1962年我考上了北京工艺美术学校,成绩是第一名。
北京工艺美术学校,属于中专,1958年建校,培养工艺美术方面的人才。这个学校不收学费,管食宿。若再往上走,就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由于我们家的出身和经济条件,我们兄弟哥儿几个选择的都是管饭的学校。老三也如此,学的是技术,没有上过大学,后来成为模具专家,公派到西德。现在是中德培训中心的校长。老四考的是中国戏曲学校,11岁进去,管吃管住全包了。后来是《奇袭白虎团》剧组的。我姥爷在中国剧院,是《红灯记》剧组的。但我弟弟是自己考上戏曲学校的。我们学校不管绘画器材,这对我父母来说,负担也不轻。我非常懂事,一张纸正反使用,极其节约。有时,我向家里要钱买纸,父亲会到学校给我送一块钱来。那时一块钱能买几张纸了。
我非常感激这个学校,我学了很多东西。西洋画、水墨画、书法、水彩画、水粉画、黑白画、美术字……课开得广,技巧也多。为我的绘画道路,打下非常好的基础。我们采用的是苏联苏里柯夫美术学校的教材。完全是苏联那一套比较严谨的教学。所以,我16岁进校后,基础打得很好,光素描就画了三年!算是较早受正规教育。
邢:在你的艺术道路上哪些老师对你的影响最大?
傅:如初中的王英老师,他没有结婚,是全国的优秀教师。他带我们美术组,还兼我们的班主任,教我们画石膏、素描,带我们到颐和园写生,住了一个星期。所以我在初中阶段基础打得不错,画出的画已经比较专业了。我曾经报考的是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北京工艺美术学校是第二志愿。后来,从附中挑出了三个人分到北京工艺美术学校。因为我的图案非常好,工艺美术学校就把我抢去了。如果我不加试图案,我就上美院附中了。但如果我真上了美院附中,就惨了。
邢:为什么?
傅:因为美院附中学费自理,不管分配。和中学一样,毕业得考美术学院,考不上就自谋出路了。
邢:到了1966年,你正好在北京工艺美术学校学了四年。
傅:我的美术教育是完整的。“文革”中又待了两年,1968年才正式离校。
在“文革”中
邢:“文革”爆发,你们学校与其他院校有什么不同?
傅:1966年,我在北京工艺美术学校毕业班。
当时中央有指令:凡艺术院校毕业生必须接受军训,否则不能毕业。1966年春天,我们三个毕业班搞完毕业设计后,被送往山西的一个野战部队当兵半年。那时,我们二十上下的,穿着军装,吃着掺着沙子的小米饭,每天摸爬滚打,倒也挺痛快。
突然一天,校方通知我们火速回京。于是,在我们连夜回到学校、背包还没放下的时候,就看见了学校的大白楼顶层,从素描教室窗外垂挂着一幅几丈长的对联,白纸黑字,字如斗大。上联:“老子英雄儿好汉”,下联:“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基本如此”,我们一下子全懵了。
1966年的“5·16”这一天,我们全部卷入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了。
对联派是出身高干、革干、工农兵家庭鼓吹血统论的。出身不好的(在艺术院校是多数派)则是反对联派。我们学校出身不好的多。我们班21人,工农出身的只有三个。其他出身:地主、富农、资本家、知识分子。艺术院校出身不好的多,扫荡起来面积也比较大。
两派之间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大辩论。原来吃住在一起的同窗好友一夜之间反目成仇。大字报铺天盖地,操场成了辩论的战场。新中国成立十七年后,“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腐朽的血统论大肆泛滥。
我虽然是学习委员,还兼校学生会文艺委员,但我出身资本家,被排了队,成了“黑八类”的狗崽子,属于反对联派。有一次,我们去支援中央美院的邓林(邓小平的女儿,当时大二。由于反对血统论,成了美院的革委会主任)。像她一样出身好却反对血统论的实属极少数。还有我们学校另一位叫钟玉屏的(父亲是钟赤兵上将),也站在我们一派。我们手挽手肩并肩地组成人墙,保护着演讲者。我甚至曾经三天三夜不合眼地写演讲文章,抗争“血统论”放肆野蛮的冲击。“文革”开始后,我校的一些高于子弟组成红卫兵,夺了学校“走资派”的权,成立了美校革委会。他们给我贴了大字报,“最后通牒”,限我在二十四小时内交出我的黑书黑画。因我在学校里是个尖子“白丁”(学习好,非党团员),“文革”前一直任学生会干部,负责组织学校的文娱活动。其实,美校革委会里尽是漂亮的女孩子,曾经常常一起合作的。可一夜之间,我成了他们的“专政对象”。
那天夜里,我把我所谓的“黑书”(外国画册)“黑画”(我的画作),拿到锅炉房中付之一炬。
之后的一天,我在大字报上改了名,从此叫“傅红”。
当时有些出身好的也兴改名。班上一位工人出身的叫穆鼎新,已经挺革命的了。他为了表忠心,改名为“雷兵”,祖姓都不要了。还有一批同学集体改名,都叫×文革。其中一位女生原叫贾芳芹的,成了“贾文革”。结果被贴了大字报说她攻击中央文革是“假”文革。她吓得半死,马上郑重声明再改名为“真文革”。
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在当时可是非常严峻的。
可以说,在“文革”初期的辩论还是动嘴不动手,非暴力性的。
当时,遇罗克在“中学文革报”撰文“出身论”,轰动全国。我们看了真觉得大快人心,有如一盏明灯。他那天才的极具说服力的论证,在全国产生了重大影响。后来,被“中央文革小组”的戚本禹定为反动文章。他的姐姐遇罗锦也是我的校友,不过,1965年她就毕业离校了。
邢:“文革”中你们家的情况怎么样了?
傅:我母亲把仅有的细软包起来,趁黑夜扔进什刹海。父亲把曾有过三千工人的“三民土建公司”的老照片全部烧毁。我作为“狗崽子”没资格参加红卫兵,只能观望。
1966年“砸四旧”其间,我亲眼见到无数的大卡车装满查抄的文物及“四旧”物资,如古董、硬木家具、线装书籍等等,从大街上招摇而过。
“走资派”和“黑八类”的家被红卫兵轮番清洗。他们涌入一家,进门就砸,说搬就搬。房子讲究的,他们就把主人赶进“牛棚”,把房子变成红卫兵司令部。
后来武斗就开始了。
邢:“文革”中你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学生在干什么呢?
傅:由于我的家庭出身,我成了“逍遥派”。我们就那么呆着。有时出去画主席像。画主席像时,谁也不敢对你怎么样。我们有这么一技之长,到处去画——机关、工厂、医院、部队——海军没去过,陆军、空军部队去得多。空军吃得最好,每天四菜一汤。牛肉、猪肉、鸡蛋,在此之前,我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我们走的时候,部队列队欢送,一人送我们一包毛主席纪念章。
还有三个月的“紫禁城”生活,是我一生中非常特殊的日子,至今难忘。
当时,故宫的大门上方还挂着由郭沫若题写的“故宫博物院”大匾。扫“四旧”一开始就被红卫兵给换成了白底黑字的“血泪宫”。
他们要把四川大邑县控诉地主刘文彩的大型泥塑“收租院”在故宫里重建。于是,从全国各大艺术院校抽调一些学生进驻故宫。我属于被监督使用人员,也在其中。
一开始,我们备料踩泥,把剪过的稻草和胶泥用水和起来,就在故宫的大殿里光着脚把泥踩熟,然后,进行泥塑。后来,红卫兵总部又抽点了以我为主的四个人,把故宫里所有显眼的红墙都写上毛主席语录。我们的“顾问”是原故宫里复制古画的刘炳森(八十年代成为名书法家,已去世)。他毕业于“文革”前的工艺美院,对故宫了如指掌。那时,由于他过分的指手画脚我们还吵过架。其实,谁都是于心不忍的,看着满墙的美术字写成的标语与古老的建筑如此的不协调,我们互相看着,说不出话来。
当时,我们住在东宫的厢房,据说早年是太监们住的。一排大房,房内一溜儿用土砖砌成的大炕。正值夏天,屋里非常凉爽。在厚厚的宫墙外,运动如火如荼;而偌大的故宫里,只有我们二三十个人。到了晚上,静得只听到手表的秒针在嘀哒嘀哒作响。
故宫重新开放后,成批的有组织的人们进来看泥塑“收租院”,被进行活生生的阶级教育。参观前,他们都要站在我写的语录前集体朗读。我写的语录从“御花园”到“午门”。当时,确实是有种自豪感的,觉得自己也为“文化大革命”做出了贡献。
时过境迁,“血泪宫”又还原成了“故宫博物院”。
“文革”中晃荡了一年,听说中国戏曲学校需要舞台美术设计,我就自己找上门到了中国戏曲学校。那是1967年。
邢:那时,还不管分配呀?
傅:是呀,文化部已经砸烂了,“文革”什么时候结束不知道,就自己找出路。可我在戏曲学校呆了整整一年,没有人管我。戏曲学校分两派,一派是东方红,一派是造反派。他们一直在那里搞“革命”。我就决定到工厂去了。那时当工人很吃香。因为我们学校属于国家分配单位,不在插队之例。
找工作的几年
傅:1968年,我又联系到了宽街的“女工地毯厂”。全是女的,我是“洪长青”。去了以后,我做机修工,管百十来人用的机器。我比较聪明,自学、看书,很快各种工具都会使。一进车间,我一听,就知道哪个机器坏了,毛病出在哪儿。
结果,批斗我,说我身上没有污油,还是臭知识分子样儿。
邢:可是,你不是把问题都解决了?
傅:那也不行,身上必须得有油。我只好把工作服上抓得到处都是污油。但我这个人会画画,会拉小提琴,会唱歌,还会编文艺节目,我们就成立了一个宣传队。于是,我就红了。不干活了,总是出去演出。
邢:你的小提琴是什么时候学的?
傅:初中学的,是中学教音乐的老师教我的。也拉了十一二年。
在工厂有了这两下子,就不干活了,到处去宣传毛泽东思想。
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傅:是的。每年起码有半年脱产演出。我们能演完整的歌剧《白毛女》。我还拉过首席小提琴。
在工厂里,也有人在画画,但因为我的出身,他们不重视我。后来我想,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要恢复自己的业务。就每天下班后,出去写生,每天一张。1974年,我又去报考中央民族歌舞团,他们需要舞美设计。当时有七个人投考,四个是中央戏剧学院毕业的,两个美术学院附中的,还一个就是我。我一个人考上了。
当时中央民族歌舞团的团长叫刘铁山,他对我说,咱们团人际关系比较复杂。你是“文革”后期来的,没有参加任何派,关系简单,你就好好发挥你的优势。其实,在这之前,我还在中央民族学院艺术系待过半年,是李双江把我搞去的,当时他的太太丁英是民院演出科科长。在中央民族歌舞团呆了一年,我感觉这里确实复杂,让你觉得夹在他们的缝隙之间,很不舒服。后来,我打听到中央广播艺术团广播电视剧团要人,就夹着我的设计去找他们,他们当时就要了我。但是,说因为我的出身,广播部门是一级机要单位得去审批。三天之后,就“特批”下来了。
中央广播艺术团下面有五个团:广播电视剧团、广播说唱团、广播合唱团、广播管弦乐团、民族乐团。我在广播电视剧团很快被提拔为舞美队副队长、兼美工组组长,团务委员,艺术委员会委员。团里很多话剧我都是舞台美术设计:《北京人》,《希望》,《青山常在》,《于无声处》,《一张火车票》……很多。排了很多话剧、电视剧。1978年的电视剧《神圣的使命》是我的舞美设计,还是剧组的负责人,导演是潘霞。后来这个剧被评为全国电视剧三等奖。搞广播电视剧,最初我们还有内景、舞美设计什么的,后来,就是跑实景,和搬运工一样。我还是想搞自己的专业画画,1980年就调到在同一个院子里的中央电视台。
邢:中央电视台什么部门?
傅:总编室。调去以后,先和几个人一起创刊了《中国电视报》。《中国电视报》开始发行量很大,250万份。这张报纸归总编室管。当时的赵忠祥、邢质彬的播音组也归属总编室。在电视报,我是美编。搞美编,就我一人,就这点活,我的自由度就大了。台长特批我可以不坐班,可以画画。1980以后的这段时间,我画得很多。当时我差不多给三十家出版社的小说画插图、画连环画。譬如,给张洁的小说《森林里来的孩子》、巴金的《寒夜》、弘一法师的、白桦的作品插图。画《西游记》、《舒伯特》、《自由之路》、《冼星海在巴黎》、《丝路花雨》等等的连环画。我还是北京市美术家协会会员,参加过美协主办的各种主题的画展,后来我调到了北京美术家协会。
邢:美协主席当时是谁?
傅:官布。党组书记是赵寻。赵寻坐过十几年监狱,比较欣赏我。到了美协后,我就在北京音乐厅搞了一个艺术家画廊。当时,美协可以提供我的仅是两个花名册:一本北京美术家花名册,一本中国美术家花名册。我就持着这两本花名册在中国画院、中央美术学院、各地院校找画家。我的宗旨就是要为中青年画家搞画廊展。
邢:那是哪一年?
傅:这时已经是1986年了。1986年1月3号正式开办了画廊。搞得确实不错,在以后的几年当中,给全国的中青年画家一共举办了300多场画展,包括台湾的、欧洲的华人美术家的画展。我们还走出去办画展。那时中国只有一个美术馆,中青年画家是排不上队的。而我这里有四个展厅。那时,平均每周都要搞一次开幕式的酒会。
邢:画廊的画也要卖吧?
傅:对,经营性的。当时中央有个政策,事业机关可以搞项目创收,但要自负盈亏。我们画廊作为实体挂在文化局,归属市美协。
邢:就是帮助画家卖画?
傅:对。
邢:那时,中国人没有钱可以搞收藏啊?
傅:卖得非常好。画廊的开幕式,有四十家外国商社出席酒会。那时,荣宝斋、琉璃厂只卖国画,卖油画的只有我们一家。我们展卖的画,都是经过我挑选的中青年比较有个性的画。那些老画家已经功成名就了,他们有地方展示。而中青年只有通过我们提供的场地,才能展示他们的才华。我们提供场地、记者招待费用,画家没有钱,我们来装饰。当时荣宝斋是卖掉画以后,只给画家15%,而我给画家的标准是40%。这在全国是没有的,所以也获得全国画家们的支持。
邢:当时比较好的画能卖到多少钱?
傅:当时卖得比较低,就在几百到几千元之间。比如1986年艾轩画西藏的小幅画,只能卖到800元,现在他一张能卖到50万元了。可在当时已是很不错了。
邢:那你们先期投入,是谁投的资?
傅:没人投资。我们和音乐厅采取的是五五分成。音乐厅属于中央乐团,他们搞的是严肃音乐,我们搞的是严肃绘画,这样的合作搭配是非常完美的。画廊三米宽、三米高,地板是胶质的,灯光也非常好。有音乐环声,我可以从一层到四层开设四个画廊。而且在市中心,交通方便。我把它办成了一个文化沙龙。当时各界人士都到我这里来喝酒。
邢:你给音乐厅50%,给画家40%,加上你们的劳务,挣不了多少钱。
傅:我们先付画家40%,余下的60%我们和音乐厅五五分成。我们去运画都是用三轮车去拉。那时思想正统,在经济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买了第一辆汽车还送给了美协。当时只想,我是个画家嘛。《人民日报》、新华社,很多报纸、电台都报道过我的事,说我是多面手,白天是画廊老板,晚上是画家。
邢:那里环境也很好,一方面欣赏高雅的音乐,一方面欣赏高雅的美术。
傅:没错。我们是严肃音乐、严肃绘画的殿堂。我们和音乐厅也是互惠的。本来没有画廊,他们那儿就是一个供休息的廊。有了画廊,听音乐的人可以兼顾看看画;没有音乐的时候,我们也卖门票。都是个好事情。画廊在美术界是个有影响的事,在大家对艺术商品化还认识不够的时候,我的画廊无疑是告诉大家艺术要商品化,让画家有一个再生产、再运作的能力。你画的画,是给别人画的,要设法卖出去。当时画卖得很好。大家积极性比较高,也不计较。
后来,中央又有了精神,中央机关不能再搞商业,我们又挂靠到中国教科文中心。
邢:你的家庭出身怎么填写?就填资本家吗?
傅:就填资本家,所以影响了我一生,没有入
团,没有入党。我们姐妹都是靠业务上才站得住脚的。其实我父亲为人很善,我母亲说,那时,可靠的工人结婚,父亲送的礼物是小金表。我父亲的工人后来当了书记,过年过节都来看他。“文革”当中还保护过我父亲。
出国
邢:咱们还是说出国吧!
傅:当时,就想出去。本来想去日本,觉得文化比较相通,画画的会好一些,恰恰相反,筹集了一笔学费,让中间人给骗了,拿上钱跑了。又听说去澳大利亚留学很容易,8000元美金就可以走了,结果,我交了钱,七天之后,就踏上了澳大利亚的土地。这时已是1990年。
邢:以留学的名义?
傅:就是要做留学生啊。我先去的西澳大利亚,在那边生活了四年,在那个地方打下了扎实的生活基础。我的体会是,你要成功,先不要去大地方,先去小地方。
邢:西澳大利亚是什么概念?我一点知识都没有。
傅:西澳大利亚占全澳洲三分之一的土地,但它矿源丰富,有大量的黄金和各种铁矿矿石。上海的“宝钢”就是用这里的矿石。
邢:你所去的城市怎么称呼?
傅:叫珀斯。这是一全新的城市,气候好,非常漂亮!旁边有一个深水国际港——费雷曼托。这也是个文化城市。我到澳洲的第一天,44岁,提着两个箱子,英语一句不会,到哪去?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在海边度假村住了三天。
我住海边度假村第一天正在搬画箱子时,有一个老人问我:你是画家?我听不懂,找来一个翻译,说:我是画家。他问:你可不可以为我女儿画肖像?我说:可以。他问:多少钱?我说一千五美金。他说:合多少澳币?我说不知道。那就一千五澳币吧。就这样给他女儿画了像。画完他女儿,就画他,这是我来澳洲的第一天。
邢:你的第一桶金。
傅:他是退役海军,残疾军人,腰部受过伤,政府养着他,一年七万澳币。是他带着我去买绘画的东西,帮我介绍住处,对我帮助很大。他给我介绍了很多朋友还教我英文。
邢:你算是幸运的。
傅:通过他介绍,我租了个房子住下来。我去的巴格兰英语学院,六个月后就倒闭了。当时,他们搞教育出口,纷纷成立学院,自然有很多不成熟。但现在澳洲还是很大的教育出口国。
我第一天到海滨——南太平洋,那么清澈的天空,那么蓝的海水,我在海滩上写了三个字,每个字有数丈大:中国人!我说,从今天起我要征服澳洲。这天正是1990年的10月1日,我国的国庆日。自己拍了张照片,后来就挂在墙上。
一开始,我去参加画展,把我的画价位定得很高,但一张也卖不出去。我明白了:你是刚来的,谁也不认识你。从头来!先学习英语。住到澳洲人的家里去。澳洲人家也是那个退役海军帮助介绍的。
邢:是他的家吗?
傅:不是。度假村里开了个小店,是小店女主人的房子。她家原来住着一对法国人,后来法国人走了,老海军说,你可以去。那女主人先来侦察了一下:噢,中国画家?人很干净!她以为中国人多么脏。那天我穿着一双白凉鞋,白裤子,黑头发,小白脸,金丝眼镜,何止干净,多么倜傥!我被请到了她家。当时我才四十出头嘛。她给了我三间房子,我把画室安置起来,就开始工作了。
邢:当时的费用从哪来的?
傅:我自己带去的。我在中国的时候卖画卖得不错,有些积累。比当时的留学生要好多了,他们大都是借钱去的。
邢:你当时成家了吗?
傅:成家了。老婆孩子还在中国。我先去打天下的嘛。因为住在人家家里,很快就能交流了。我在这里没昼没夜地画画。到了第三年,也就是1993年,我的画就都能卖光了。
邢:你还在上学吗?
傅:前半年是一边上学,一边画画,半年后那个学院倒闭了,我回了一趟国,探亲。返澳后,就专职画画了。
邢:你的英语在中学时学过吗?
傅:没有。我中学学的是俄语。
邢:到澳洲从头学?你上的是英语学校吗?
傅:就是那个巴格兰英语学院,开始还给了我奖学金,因为我给他们画了一本教材。第二学期的奖学金还没有拿到,学院就倒闭了。我选择了另一个学院,但对我学英语没有多大帮助,我都是靠自己在家里学的。住在澳洲人家里封闭起来,不说一句中国话,一句一句地学。厕所、厨房,到处都贴条子,每天讲,每天讲,先磕磕巴巴地沟通,然后练习看报纸,阅读。不管什么语法不语法,就是积累单词量,半年后,我就到西澳洲国家美术馆讲学去了,同时讲学的还有一个美术史博士,她是个澳洲人,很有风姿。我在两三年中,单词达到四千多,是不是相当于一个硕士生的水平?反正四年没有说几句中国话。
邢:你讲学都是用英语吗?
傅:都是用英语。每年都出去讲学:到首都堪培拉美术家协会讲一次,到艺术节讲一次,一次讲五天吧。他们包饭店、机票,讲课按小时付费,每小时是一百澳元,相当于教授的待遇。
1994年嘉士德国际拍卖公司,拍卖了我两张静物,爆出了新闻,卖出价格超过底价四倍,被画商看好,我的画从此就由画商安排了。这样,我就迁居到了墨尔本。因为墨尔本是文化艺术中心。
在澳洲,我看到,西方世界对中国文化,完全不懂。有时他们会稍微猎猎奇,吃一两次中国餐;他们不可能去看中国的戏,也不可能接受你的民间音乐;从绘画来看,那里完全是他们的世界。我只能在西方世界迎难而上,向他们挑战!我得比他们画得好才行。他们看我的画,根本不相信是中国人画的。他们觉得,中国人画油画,不可能画好。而中国画家看了我的油画,觉得我已经属于西方,已和中国的画法不同了。那次拍卖我的画,是澳洲史上第一个中国人的画被拍卖。在我前面还拍卖了毕加索的磁盘画。当时,在四天当中要拍卖四五百幅画,有三个拍卖公司在拍卖:嘉士德、索思比和另一家澳洲本土的乔治。我爆了个冷门。“这傅红是哪儿的?”从那以后,有十几个画廊代理我的画。我算是知名画家了。十几年来,我是两步走,一是不断地办画展;另一方面,就是要不断地挑战,拿出新东西参加比赛。澳洲的比赛很多,大的比赛10万奖金。我的那张《钟表匠》,在800多幅中被选在前30幅中,进入决赛。进入了决赛,就给你一千元。然后,由国际评委来指定一幅,这时会给lO万元。平时,几千到几万的奖金多如牛毛,你要想参加比赛,每月都有几十个。我就选择几个重要的比赛,每年参加。大概获的奖有40多个了吧?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他们认为中国的画家训练好,功底坚实。另外我画的风格,和中国人不一样,和他们也不一样,带自己的特点。
邢:澳洲的画廊市场是怎样的呢?
傅:澳洲开发了200多年,画廊市场已经稳定了。画廊是第一市场,拍卖是第二市场。没有画廊的画家不叫画家。通常你画得不行,是找不到代理的。只有找到画廊代理你的画,你才是真正的职业画家。而且还要找到好的画廊代理,因为不怎么样的画廊比比皆是。名画廊可以把你的作品
价位抬得很高,随着获奖多,知名度大,价位也可以不断地提高。在国外,画家只管画画,不管运作。这是关键的。把画拉走,布置,办酒会,登广告,开新闻发布,都是画廊一手来办。
邢:他们给画家的画上保险吗?
傅:他们给上。画廊所拿的佣金是卖画价格的三分之一,或者是40%,都是在三分之一到40%之间。这是合理的。这样使画家的收入比较稳定。我们与画廊有个相互信任的协定:我的画只给你这个画廊办画展,而我的其他画让其他画廊去卖,但不在他那里办画展。就是说,我在澳大利亚一个州只找一个画廊办画展,不搞“一夫两妻”。其他画廊找我办,我不答应。我和展我的画廊已经有十几年的关系了。
邢:是画廊里有你的专门位置吗?
傅:不是。只有代理我的作品的画廊才有我的专门位置。每个画廊都有自己的画家。比如说,展我画的画廊中,有十个画家。十个画家每年要给你们办一次展览,按照月份给你们一一安排。除去中间的节假日,基本上是一个月展一个画家。我的画展定在8月份,那是卖画的最好的季节。其他时间,我可以在澳洲别的州办画展,我一年要参加两个到三个画展,搞得很累,在15年当中已办了34个我的画展了。
大部分画廊是以寄卖为主。这样一来,无论是画家画画,画廊展画与卖画,运作已十分平稳,画家与画廊的收入都有保障。有人认准你的画,就会到专门展你的画廊去买。有人到我家来买画,我说你把钱给画廊。
邢:是因为你和画廊有签约,所有的画都要经过他们吗?
傅:没有。我是指已经决定给画廊作为展出的画。我不能在家先卖一幅,然后再画一幅补上。我同时要给十几家画廊提供作品,但办个人画展,我只选择四五个有影响的画廊。
每年募捐
邢:你入澳籍了吗?
傅:入了十年了。
邢:你的儿子也学了画画吗?
傅:没有。他学的是商业管理。他从小画得不错。出去以后,三年当中跳了两级,上了大学;又三年,大学就毕业了。他在墨尔本的莫纳什大学毕业,现在墨尔本皇家理工学院做大学生管理工作。
邢:听朋友说,你们那里有个华人圈,大家常沟通,关系都不错。
傅:对。我们的华人圈就是一个文化圈。华人在澳洲也有150年了。有华文报纸若干,也有华文比赛奖,不过是二三百元,甚至只有五十元。我决定搞一个大的。去年在澳洲搞了一个3000元澳币的“傅红文学奖”,为澳洲全国性的文学比赛提供的。效果不错。
其实,到了澳洲以后,我一直在做募捐工作。我每年都捐助,包括慈善机构、医院。有一次我拿出一幅画,拍卖了一万六千元,当场捐给了皇家儿童医院。还有一次拍卖了两幅画两万多,捐给“奥思丁癌症基金会”以及“史密斯慈善基金会”。
邢:直接给医院还是给卫生机构?
傅:给医院,用来增加病床和医药研究。这样做,一方面表明,我们有今天得益于这个社会;同时,我们华人也会对这个社会有所回报,给华人赢得好的影响。
责任编辑朱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