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包之花“石头缝里开”
2008-11-19张世贤
张世贤
1977年6月,运城地委任命我为闻喜县委常委兼工作组组长。我带了七个同志到闻喜搞“揭批清”(揭批、清查“四人帮”残余分子),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次年5月,省委又任命我为闻喜县委书记。
1977年前后,闻喜连续两年大旱,农民的日子很苦,许多人吃不饱肚子。特别是礼元公社,不少人竟搭上火车到当时比较富裕的永济县讨饭。看到这种情形,我很是不安,整天到乡下搞调查。在礼元公社湖村大队,我去赵良娃家,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窑洞门边上挂的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馒头疙瘩。家里有个面黄肌瘦四五岁的孩子,见有人来,脱口就说:叔叔,我的肚子都快饿扁了。顿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揭开他家的坛坛罐罐,个个都是空的,只有一个面缸还有十几斤玉茭面。像这样的户,在湖村生产大队就发现有十多家。在北垣一个生产大队,每个劳动日值只有三分钱,社员编顺口溜说:“劳动一整天,一盒洋火(火柴二分钱)一根烟(白皮烟,一支一分钱)。”这么低的劳动日值,社员怎能吃饱饭呢?
白石公社的小南庄生产队,只有三户社员,不仅交不起每年的500公斤公粮,还得吃返销粮。1978年,他们偷偷搞了包产到户,粮食大丰收,队长薛保安一户就交了全队的公粮还有余。我同公社党委书记到这里调研时,小车开不到村,步行了2里路。进了薛保安家,揭开装粮的缸,看到的是瓮满缸溢。一开始,他有点怕,不敢对我说他们队搞了包产到户,后来看到我不像要收他们的地,就说了实话,并当场表态还要再向国家交公粮。我说,你这山沟连小车都开不进来,你就养猪交国家吧。后来,在1979年全县表彰大会上,县委给这个生产队发了奖,没想到有些人竟给我编了个顺口溜,说是“县委书记到小南,支持单干薛保安”……
下阳公社峪堡大队,排在峨嵋岭的山沟上,条件很差,全队170户700余口人,分三个生产队,有1800亩耕地。我到这个队调研时,发现三个生产队三个样。最好的地无草,禾苗长得壮;最差的遍地是草,禾苗稀落,像秃子头上的几根头发。第二次去,差异更大。第三次去,收获明显不同。第一队劳动日值9角1分,而上年是8分;第三队劳动日值6角;第二队劳动日值5角,却是南墙上画饼,全在账上,没有兑现一分钱。为啥子?一队是联产到劳,三队是联产到组,二队是大锅饭。这些情况表明,联产比不联产好,而联产到劳比联产到组好。
在洒务头公社,党委书记张新政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这个公社有一个生产队是山庄窝铺,共有三户社员。合作化时还能吃饱饭,可自从吃大锅饭后,就吃不饱肚子了。1977年,这个生产队的社员秋收时挖红薯,每户分了一担,有一户社员快到家门口时跌了一跤,把一担红薯跌到了山沟里,人们说这是“一年辛苦一跌漂”。1978年,这个生产队搞了包产到户,一年间不仅交齐了公粮,还有余粮。张新政问我,这样搞行不行?我说:你这地方山高皇帝远,上级那些官僚主义者不会来你这个穷山沟,你别再向上级来人汇报,我就装个不知道。
在后宫公社兴窑生产大队,大队干部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老头出工爬坡时,跌了一跤,捡了一枚五分钱的硬币,一拍屁股说:“回,一天的工分到手了。”因为这个队一个劳动日值是五分钱。
在河底公社洞子沟生产大队,我召集了十多个社员开座谈会,一个老者发言说:“张书记,上级成天讲社会主义方向和社会主义道路,我们村的社会主义方向就是信用社,没有钱就到信用社贷款;我们村的社会主义道路就是粮站,没有吃的就拉上平车到粮站拉返销粮。”老百姓的话尖刻,但真实,我听后感到十分难受。解放都30年了,农民还吃不饱肚子,我这个父母官难当呀!
在调研中我还发现,1978年全县有32个生产队搞了联产承包制。裴社公社南郭大队第三生产队24岁的队长孙炳新,年初就偷偷地将队里的73亩棉田承包给了19户社员,签订了一份秘密合同,并约法三章:一是谁也不能说出来,杀头也不能让上级知道;二是一定要把承包田搞成,不能让人找出毛病;三是按合同办事,年底一定要兑现。真是联产联心,合同一签订,社员们的劲头就足了。过去,队长敲了钟,社员才慢腾腾出工;现在没人敲钟了,大伙早早就下地了。下雨施肥是个好时机,没有承包的两个队谁也不愿意冒雨辛苦,而第三队承包后,不用队长叫,自个儿扛上化肥袋就上地了。到年底,三队的73亩棉田亩产量比上年翻了两番,种植面积比上年减少56%,而总产量比上年增加81%。三队一下出了名,公社三级干部会上,大家让孙炳新介绍经验。他怕上台露了馅,由一位大队干部上去东拉西扯。大家都是庄稼人,听来听去觉得不对劲,再三追问,这才弄清了真相。
裴社公社党委书记郑喜贵发现这个典型后报告给我,我又到这个队实地调查,并派人总结了他们的经验,以县委文件印发全县各个公社和生产大队,大面积推广。1979年初,全县就有877个生产队搞起联产承包制,占到全县生产队的60%。
正当全县如火如荼地搞联产承包责任制时,1979年3月15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发表了一封群众来信《三级所有应当稳定》,加了很长的编者按。作者张浩是甘肃省档案馆的一名干部,春节期间回河南老家,看到村里搞包产到户,就给党中央写了一封信。这封信经《人民日报》编辑修改发表。这股风一刮,闻喜600个生产队刚刚搞起的承包制一下子吹了。
1979年秋收后,搞联产承包的都增了产,而吃大锅饭的都减了产。于是,在这年的10月份,我又主持召开县委常委扩大会议,决定在全县以公社为单位办“三委一员”,即支委、管委、队委和党员学习班,动员老百姓搞联产承包责任制。每期五天,每期我都要上门动员。我讲的内容是:什么是联产承包制,联产承包的形式、好处、阻力和五点建议。我每次演讲,都场场爆满,最多的达万人。北垣的三个公社同一天结束,从早晨7时到下午6时,我一共讲了8个小时,到了晚上身体虚脱,支气管炎发作。为避免县上干部到医院看望,我就晚上偷偷到541医院输液。晚上看病,白天到医院附近的村子调查,跟社员谈话,促使周边的两个村子也搞起联产承包责任制。
在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过程中,来自下面的阻力不怕,因为县委有权,也有做他们思想工作的能力,而对来自上面的压力就难以应付了。1980年,省委召开的全省经济工作会议上点了我的名,把闻喜县搞联产承包制说成是搞单干,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县上班子中一些不坚定的成员就动摇了。不管怎样,经过反反复复,七难八阻,终于把联产承包制在闻喜大面积推开来。到了1980年,全县已有98%的生产队搞了联产承包制,特别是1981年2月28日至3月2日,时任省委书记的霍士廉同志,常务副省长霍泛同志一行9人来闻喜调研后,肯定了闻喜的联产承包责任制,这才减少了阻力。但一遇到承包中出现的一些具
体问题,新的阻力又来了。如实行联产承包后,老百姓先解决温饱问题,种棉花的积极性不高,导致棉花收购任务完成得慢。1980年12月,《山西日报》披露闻喜棉花收购速度慢,有的人就说联产承包制不好。
这里还有一个插曲,就是在1980年秋,中央发了一个75号文件,有的领导就认为包产到户搞得过了头,要收社员的地。当年9月到次年1月,我在省委党校学习期间,地委派了一个分管农村工作的副书记和地委农工部一位副部长,带领工作组到闻喜纠偏,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三个月才收了27个生产队社员的地。我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后,只用了7天时间,就把工作组收回的地又全部分给了农民。这表明,在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合民意,得民心。谁往回收地,就会遭到社员的骂。
1981年,《中国青年》19期以《石头缝里钻出的苗》为题,报道了闻喜的改革事迹。以后,更有好几种探讨改革开放的专著把闻喜当作“包产到户”的开路英雄。有人注意到闻喜的“包产到户”发生在1978年初,早于安徽凤阳小岗村至少十个月。
1983年2月,我离任后,在闻喜县工作的历届县委、政府班子,一届比一届干得好。特别是在企业改制,狠抓民营企业上,他们付出了辛勤的汗水,功不可没。这里有一组数字,就可以充分说明。如财政收入,1978年是648万元,而到了2007年,财政收入就达8.29亿元,今年预计可达10亿元。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9276元,农民人均纯收入3098元。全县民营企业发展至830余家,其中80亿元以上的企业1家,5亿元以上的企业68家,亿元以上企业6家,5000万元以上企业8家,3000万元以上企业9家,1000万元以上企业15家。个体户发展迅猛,达到5200余家,民营企业人员达8万余人。非公有制经济比重达到95%以上,形成了钢铁、镁业、玻璃、化工、机械、陶瓷、建材、绿色食品八大主导产业。特别是海鑫钢铁公司跨入全国企业500强、全国特大型钢铁企业行列,成为全省最大民营企业。2007年,海鑫钢铁公司交税达6亿元,占闻喜县的三分之二还多。
另外,三十年来,在城建、社会公益、文化卫生、生态农业、交通等方面,闻喜县的变化更大,真是硕果累累,举不胜举。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是改革开放带来的。
责任编辑鲁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