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出行难
2008-11-19孟绵中
孟绵中
每当节假日,在公园、在旅游景地,看到停车场上停着的一排排豪华各异的大小车辆,看到一群群衣着时尚充满朝气的青年男女说说笑笑,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改革开放前我们这一代人度过的那段艰苦岁月。
1962年,刚刚度过“三年困难时期”,因国民经济的调整,我们十年寒窗考上的那所中等专业学校,在离毕业仅仅还有一个学期的时候,和省内其他几所中等专业学校命运一样,奉“上级指示”给解散掉了。一下子,两千多莘莘学子失去了能改变我们命运的学籍。遭此厄运,男生们一个个脸色黯然,而女生中的一部分则难过得失声痛哭。校领导含着眼泪和同学们说,要以服从大局为重。没办法,于是家居农村的同学打起铺盖卷儿回到乡下当了“新型”农民;我们少部分属城镇户口的同学则被分散到全省各地农场和牧场当了农牧工。十六岁的我和一群同龄人及休学一年来劳动锻炼的六名农大学生,还有几位右派老师,一块被分配到晋东南地区屯留县—个叫二仙头的山区牧场。
牧场由省农牧厅管辖,偏居深山沟壑之中,交通十分闭塞。那一年快过春节时,第一次出远门离开家又那么久,想父母都快想疯了的我,因父亲在更远更偏僻的晋城县乡下当教师,便请了假,决定先去探望一下在高平县马村镇当小学教师的母亲。
假是请了,但如何回家却是个难题。因为我当牧工的这个牧场离县城虽只有30多华里的路,但因深居大山,从牧场到县城只有一条小山道,要赶上县城去长治每早一趟的班车,必须起五更赶早才行。而我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漆黑的夜间有野狼出没的深山里走,确实没那胆量。于是只好决定抄近道徒步往长治,赶次日凌晨去河南商丘路过高平的那趟火车。牧场到长治抄近道也有百余里的路程,这对于我来说,更是一件不易的事。但探母心切,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启程了。当筋疲力尽赶到了长治时,已是满天星斗晚上十点多钟了。为了省五元一晚的住店费,我就在火车站冷冰冰的候车室待了一夜,次日乘火车到了高平县城。
高平县城距母亲教书的马村镇还有30华里,每天也只有一趟班车。说是班车,实际上就是辆大货车,车厢档板中间拉一条绳子,乘客们席地而坐。就这种班车的车票也得提前一天到汽车站预先买好。为了早一点儿见到母亲,尽管昨天一整天的步行脚上打了血泡,我还是咬咬牙坚持步行到了马村。到晚上临睡前泡脚时,母亲看着我布满了大大小小血泡的双脚,心疼得掉下泪来。后来,因工厂招工一部分牧场知青走了,剩下的作调整,我和几个知青又被转到长治果树场当了果农。这一干又是好多年。直到打倒“四人帮”重新落实政策,给我们补发了毕业证并转干后,我才有幸调到了一个行政单位当了一名普通干部。
目前,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属山西最南端的一个小城市,和河南搭界,到郑州、洛阳也就两个小时左右的车程。星期天或节假日,每当自驾车带朋友和家人去郑州购物,或去洛阳赏牡丹、看龙门石窟时,沿着挂在崇山峻岭间如丝带般的晋焦(晋城至焦作)高速公路穿梭而下,望着窗外公路两旁景色各异点缀成小花园般的绿化带,听着车轮擦着地面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心情就显得格外的舒畅。而惬意之时,不由得从心中发出万分的感慨。感慨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日新月异的巨大变化,也感慨自己一个普通百姓,老大岁数了,居然赶上拥有私家车出行的好时代,这在过去真是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啊!想当年我在当知青时,也曾驾着一辆老解放牌大货车从这儿往河南走过一趟。
说起我干司机这个行当来还有一段故事。记得到长治果树场那年刚过正月,一位在老家当村干部的远方亲戚来找我,问我认识不认识运输公司的人。我问他找运输公司的人干什么?他说村子里眼下家家户户都基本上断了口粮,想雇运输公司的车拉点儿煤去河南换一车红薯干片回来。我说怎么才过年就没有粮吃了?他苦着脸说,你在外头不知道村上的事。这几年自打自留地归了集体,都是“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打不下多少粮,一年下来一个壮劳力也就分百来斤玉米五十来斤谷,另加十来斤小麦和几斤杂豆及几十斤地瓜,这点口粮一个成年人放开肚子小半年都吃不到,不想点儿办法不行。我说,那光吃红薯干能行吗?他说,屯留和长子县一带磨粉喂猪户多,磨粉做粉条要掺和红薯干片,一斤红薯片在那儿能换一斤二两玉米,而河南、山东一带红薯才一毛钱一斤,咱们这儿黑市上买玉米两毛八九一斤还不好买,所以想拉上煤到河南换上点红薯干回来,再去屯留、长子县一带换成玉米分给群众,让大伙度过这一段青黄不接的关口。因来回除了运费也合算,所以咱们大队托我来长治联系这事,看你能不能到运输公司找个熟人雇辆货车跑上几趟。我一听这事,想起正好有位同学在长治市运输公司工作,听说还管点儿事,便马上骑单车带他进市里去。事情办得倒还算顺利,我因上班要先赶回单位,就安顿好同学帮这位亲戚办有关手续便先返回了农场。
几天后,这位亲戚突然又来找我,问能不能再换个单位雇辆车?我诧异地问他为什么?他苦着脸说,办这事咱头一遭没经验,司机师傅路上要好烟抽,买烟要供应券,咱一时去哪儿弄去?弄不上“前门”买了条“黄金叶”,人家师傅不高兴,从河南返回时死活不从“鲁班豁”那条路上绕行(河南林州和山西平顺临界有一处像斧头砍过的豁口,当地修的一条土公路通过这儿,可绕开正式公路上当地禁止粮食和农副产品黑市交易出省界所设的检查站),结果红薯干全没收,那一趟全赔了。
“真缺德!”我心里狠狠骂了那个货车司机一句。没法子,只好另想办法。那时候车少不好雇,恰好果树场有一辆老牌解放汽车,有时也对外跑点运输。因为和司机师傅挂点太原老乡的关系(我家原在太原帽儿巷住过),便找他试问了一下。他答应说和领导商量一下,若领导同意可以去一趟。那时候司机吃香,实际上他同意去,领导也不会不答应。有了上次的经验,亲戚设法高价弄到一条好烟送上,他终于答应跑一趟,并提出要我陪他去。这当然不是回事,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一路上虽说是土沙路面,但养护得还可以,傍晚时就到了目的地。因为拉着红薯干要绕开检查站就必须走“鲁班豁”,所以返回时那条路异常的险峻,上坡时几乎陡得看不到前头路面,不一会儿发动机水箱就开了锅。下坡时更是惊险,土公路窄,汽车后外轮几乎悬空在悬崖上,有的地方拐不转弯,来回倒进两次才能拐转。等开车返到山西境内的正式公路上时,我惊吓得已全身透湿。这一趟去河南,虽说受惊受累,但当地人给我和师傅一人带了一斤小磨香油和几斤花生,这使我十分高兴,因这东西在山西已成了几乎见不上的稀罕货。那个年代公路少,车辆少,交通不发达,司机出入省内外能捎带弄回点紧俏食品和副食品,所以那时大车司机很吃香。当时社会上流传有一段顺口溜:“四轮转一转,不愁吃和穿;手握方向盘,给个县长也不干。”因此,自打这一趟从河南回来后,为了改善
自家的生活状况,也为了今后能给家乡人拉红薯干换玉米,我动了心思,开始思谋着怎么能当上一名大货车司机。
开车师傅没有助手,于是我开始攻师傅的关,抽空就帮着给他擦擦车、加加油或帮着换换轮胎等,总之,变着法子讨他喜欢。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他答应和场领导说说。就这样,两年后我考上了驾照,兴高采烈的我当下就请伙伴们吃了一顿。至此,我开始了大货车司机的生涯。不久,师傅调回太原,我正式顶了班。就在师傅调走后不几天,场里急需去河南拉一批种子,任务自然落在了我身上。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师傅独自开着大货车从山西下河南。尽管跑这一趟前,就知道从山西下山到河南的这一段路比较险峻,也曾听人讲过发生在这个地方的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养牛户雇了一个放牛娃放牛,一天放牛娃回来时发现少了一头牛,忙返回去找,但找了几趟也没找见,不得已回来告诉了主人。主人不慌不忙头也不抬地说:跑了牛跑不了肉,把牛卖给河南肉贩子算了。放牛娃大惑不解,愣愣地看着牛主人。牛主人发火说,你下到山底不就知道了嘛!放牛娃疑疑惑惑转到山底,果然发现那头牛跌在山脚崖下已摔死了,而不远处就有一家肉贩子,专收从山西地界失足跌到山底河南地界的死牛。这就是当地流传的“山西跌牛,河南卖肉”的典故,可见这一段路的险峻程度了。虽说心里有所准备,领导也给我配备了一个帮手,但路过和河南搭界的长平口一带时,又是大转弯又是下坡,窄窄的土公路一边靠着悬崖,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深沟,我紧张的心还是几乎蹦到了嗓子眼。这一段路比从山西平顺到河南绕“鲁班豁”那段还要险峻,坡特陡,沟特深。但已到这份上,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走了。从这儿下河南的所有货车,为了防止踩刹车过多发热而致刹车失灵,都需边下坡边往刹车箍上洒水。我也遵照老传统做法,专门安装了一个由汽油桶改装成的喷水罐,即从装了水的汽油桶接根管子固定好往刹车箍上喷水。你看吧,下山途中,一辆辆货车四个轮子由于刹车箍发烫,喷水后立刻冒起一股股白腾腾的烟雾,就好像一辆辆喷着汽行走的小火车,倒也别有一番风景。
山路险,平原行车也不容易,涉河过桥就常遇些想不到的难处。这一趟下河南到郑州过黄河桥,那桥实际上只是数十个桥墩上铺了两排木板,而且还是个单行线,桥两边都有警察指挥,这边过时,最后一辆车把标志交给对面警察,对方再往这边过,过一次得等一个小时。当地司机习惯了,过桥时速度比较快,可我是第一次,别说开着车,就是看着下面都眼晕。等的中间,旁边一位师傅看到我是外地车,便安慰说:“别紧张,过桥时不要看河面,两眼直视往前看就行了。”我照着办了,但过桥时还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很快就和前面的车拉开了一大段距离。当我慢腾腾压着后面一路车行到对岸时,等着的一个个司机师傅都对我投来不满的目光。
第二天,拉上货往山西返,没想到上山比下山还难,上山前,把喷水管的水从往轮箍上喷改为往发动机水箱上喷。由于车过于老化,上山爬坡时,发动机水箱还是不一会儿就开了锅,必须由帮手跳下车用三角木支住后轮休息一阵,等水箱水冷下来才能继续再爬。就这样,我在前面开车,帮手在后面跟着,随时用三角木支后轮,爬爬停停,费了好大劲,才总算磨磨蹭蹭爬到了山顶山西地界上。不到二十公里的上坡路,我们整整用了四个多小时。
现在,驾车重走这条线路,望着宽阔平坦的高标准公路,以及拉着各种货物的各式车辆,回想起当年那老式解放车在土沙铺就的公路上哼哼叽叽的狼狈相,真是感慨万分。
当了司机后,回太原的机会多了。有一次拉着母亲过分水岭时,母亲突然让我把车停下来,指着半山腰一个小山村告我说,当年从太原往长治走时,咱一家三口曾在这个村住过差不多一个星期。原来,1949年4月太原刚解放,作为旧知识分子的父亲住了几个月“山西公学”后,被分配到山西长治一所学校当教师,一家人便随着父亲往长治搬。那时公路还未修复,没有班车,只能与人合伙雇用一辆马车。走了两天到了分水岭一带,突然下起了连阴雨,马车不能在土泥路上行,只得就近在半山腰一个小山村借住下来。这一住就是七天。听母亲说,小山村里村民们虽然淳朴友善,但生活极为贫困,除了山药蛋和少量莜面,剩下就是玉米棒子面了,根本没有一丝蔬菜。睡觉的土炕上满是跳蚤,早晨起来全身都是被咬的小红疙瘩。数天后,好不容易熬到天放晴,却又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可怕事。
那天,马车经过一段不但窄且两边都是悬沟的路段时,为了减轻车载,赶车师傅让大人们都下来步行,只留一个老大娘和几个小孩在车上。我正出麻疹,母亲怕我受风,坚持要抱着我走这一段。没想到马车过到半途,马不知为何受了惊,车偏了道,一下子翻跌下了深沟,坐在车上的小脚大娘和三个小孩全部丧了命,我却因母亲抱着走而幸免于难。待父母重新雇上车赶到长治时,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直到现在,每当自驾车到省城,我都要在分水岭这儿停下来待一小会儿,望上那个小山村几眼,回想一下母亲告我的那段往事。
如今,我居住的这个小城市和全国各地一样,公路网覆盖全省,四通八达,不但通往省城和河南的高速公路早已通车,去太原、郑州、洛阳办事一天打个来回已是很平常不过的事,连农村也实现了村村通油路,刮风下雨再也不会因泥泞不堪而无法出行了。现在的普通百姓,出门探亲访友或旅游,乘飞机、坐火车,或者搭宽敞舒适的豪华大巴及出租车,方便快捷,不少人还自购了私家车。目前,山西通往河北、陕西、河南等外省市的另几条高速公路也都在修建或规划之中。路是越来越好走了,出行越来越方便,老百姓的日子自然也会越来越美好。
责任编辑鲁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