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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醒内心觉醒与人性回归之光

2008-11-19周立民张学东

作家 2008年11期
关键词:红亮妙音作家

周立民 张学东

周:新近出版的《妙音鸟》是你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相对于带有强烈个人记忆的第一部长篇《西北往事》,这里所描述的世界更多来自你的想象,而不是亲历性的经验。这对作家未必就是坏事,你可以放开手脚,不会为具体的现象束缚住;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写作又无不是个人的体验和想象合作的产物。但我还是想问一问,你怎么会萌发创作这样一部作品的想法?从时间段上,小说写了50年代末到70年代初期间发生在羊角村的事情,这似乎是一个出生于五六十年代的作家更有把握的时间段,而对于70年代出生的作家,你是如何对这一段生活产生了兴趣?

张:我觉得一个作家有一个作家的审美标准和情趣取向。与其说,我对那段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倒不如说是那段生活总是在我遥远的身后闪烁着奇特的微光。特别是在写作的时候,我时常能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像个贪玩的小孩,到了该回家的时候,总是慢吞吞地一步三回头朝着身后张望。而正是来自于身后的那一团微弱的光芒将我深深吸引,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或者,完全不顾大人抱怨的呼喊声,一味地转过身朝着那未知的光亮寻寻觅觅——在这里我捕捉到了那种陌生陈腐的阴郁气息,在这里我也发现了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天地。这大概就是寻觅者的乐趣,也是我写小说的原动力。《妙音鸟》写上世纪那段特殊的历史,它的确是有难度的写作,可以说处处都充满了挑战。比如:如何让间接记忆变成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事物?如何让一堆几乎失去生命力的历史材料变成真实别致的好细节?如何让自己的小说完成后能从同类作品中跳出来……而所有这些因素,对一个作家来说恰恰是最有意义的,我一直喜欢做有意义的事情。我很愿意将《西北往事》与《妙音鸟》放在一起说,它们其实是一脉相承的作品,是同一个事物的两个面,或两种时态:在前者那里,那段历史已经发生过了;在后者中,那段历史即将或正在发生。这样说来,我不过是那个贪玩的小孩,在该回家吃饭和睡觉的时候,继续在外面逗留,只为寻觅到那一团即将逝去的微光。

周:“寻觅到那一团即将逝去的微光”,这个说法很好,在小说中,这团光是通过妙音鸟这个带有象征寓意的意象体现出来的。你解释说“妙音鸟”是一种有着美妙绝伦的叫声,让闻者潜心向善、皈依正道的神鸟,在小说中少年红亮历经苦难皈依佛教的经历,大约最为形象地反映出这种召唤。甚至读到小说的最后,连那个似乎总是作为“恶人”的广种也有着对秀明的几份深情,让人也感到了一种“向善”的力量。当然,小说不是仅仅如同教义一样劝人向善,说实话,我倒觉得小说中宗教的力量并不很强,反倒有着极强的现实关怀,当然,中国佛教本身就有很强的世俗性。

张:无可否认,《妙音鸟》的确涉及到了佛教那些博大精深的意象,但这只是故事和人物命运发展的需要。红亮历经坎坷,迷途知返,皈依佛门,直至最后成为有名的弘量师父,这条线索在小说里我基本上是淡化处理的,红亮的归宿我几乎一笔带过,这也足以表明我个人的观点。一部小说绝对不能简单化为教义式的“劝世警言”,那样,写作本身已失去了意义。我一直认为,人性的善、恶是有条件的,就好比化学里的氧化反应:首先取决于被氧化的物质,无疑金属类的最易;其次,取决于氧,也就是物质周围的环境,当然还有温度、湿度等等。当那场特殊历史悲剧如火如荼上演时,人性就开始急剧分化,三炮也好,虎大也好,还有广种,他们代表了人性里的“恶”,在政治魔力的推波助澜下,很快就被发挥到了极致。但是,我始终相信,他们也有善的一面,他们是摆在历史舞台上的一块铁,想一想,那种特殊环境,那种白炽化的高温,铁是最容易被氧化掉的。小说结尾,那段历史渐近尾声,人们的热度下降了,头脑不再疯狂和发涨了,智商渐渐恢复了,一切都朝着正常的轨道迈进,恶人作恶的时代结束了。恶人也是人,这一点不能忽略。向善,从某种意义上说,无疑是生存的一种策略,一旦大环境改变了,人就会跟着变。你说佛教本身具有很强的世俗性,我完全赞同这一看法。而我还要强调,小说本身就是世俗的“街谈巷议”,它跟宗教在一定意义上有着相似性和同构性,所以,我在创作之初毅然决定,要将那段历史跟佛教有机地结合起来:一方面,这代表着历史的真实性;另一方面,它们都具有扎根土地和人群的世俗立场。

周:秀明这个人物是你颇为用心的,其实她的身上就有某些圣母的感觉,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天然就要历经各种劫难。我觉得她倒更应当皈依宗教,而不是红亮,红亮的皈依未免有些观念性,秀明才是承受了大苦大难需要悟透人间的人……

张:秀明这个人物,不论她有菩萨般的心肠也好,还是她一辈子要经历许许多多苦难也罢,有一条是绝对不能忽略的,那就是她的职业。她始终是羊角村小学的民办教师,这正是她最后没有皈依宗教的关键所在。秀明是知识和文化的接受和传递者,她是羊角村高举火把的那个人,她也同样经历了那场噩梦般的运动。尽管在小说里,有一段时间她也表现出潜心向佛的幽闭的行为倾向,但那是暂时的。我之所以让她有所摇摆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当时可以说两眼一抹黑,黑夜没有尽头,前途失去方向,秀明作为一个女人,内心的凄苦和彷徨可想而知。但秀明毕竟还是坚强地挺了过来,她自己在羊角村的废墟上站立起来了,她也拯救了孤苦伶仃的少女串串。她在家里秘密地传授着知识文化。她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一位乡村知识分子应该具备的操守和良知。文化的根脉在她手里始终没有被断送,尽管这个过程漫长曲折而又充满艰辛。这恰恰也是我在这部小说里想要表达的一个母题,包括红亮最后皈依佛门,也是文化在困境中的默默传承。

周:所以说,这个看似很弱的女人,却有非常强大的生命力。小说中还有一个女人,那就是寡妇牛香,从人物塑造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她是一个更为成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秀明的性格似乎没有充分展开,你似乎把她定型为圣母型了;而牛香是地母型的,扎根民间大地,韧实,又有力量,这是一个还有很大开拓空间的人物,比如,她再有一点狠劲儿,个性会更为鲜明。

张:我认为,读者应该把牛香和秀明统一起来看,也就是说,她们是我塑造的一组形象,这两个女人是互补的:秀明知书达礼、贤良、聪慧、富有爱心和忍耐力;牛香则泼辣、风骚、仗义,时而是非观念模糊,时而又有一定的同情心。这两个女性在羊角村是缺一不可的。至于你提出的牛香身上再有点儿狠劲儿,我是不大赞同的,我觉得在她严厉惩罚两个儿子的那一情节里,她的“狠劲儿”已经超乎了我以往所创作的人物谱系,让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不过,我又觉得这个“狠劲儿”是非常必要的,否则,这个人物可能就立不起来了。

周:读者会看出这两个人物的有

意对比的,小说中你不是从虎大的眼睛中都做了直接的描述吗?大概我说得不准确,我说的“狠劲儿”是那种能够照亮人物的鲜明的个性之类的,它可能超出生活现实本身,但一个人物能够在人们面前“光彩照人”,一定需要这样的棱角。就像提到老葛朗台你首先想到吝啬,提到张飞首先想到“猛”一样。不过,我发现你是一个充满温情的作家,你能把握住人性中的恶的因素,但同时又不让这种人性下降到没有光亮的淤泥中,你总是给他们光,用善良的目光打量他们,用希望的光(指唤醒内心觉醒和人性回归的光)来引导他们,这一点,比较阳光。先锋文学当然有很多优点,但作者对笔下的人物都是很冷漠的,善、恶被取消了,天使和魔鬼平等了,但大家不是都恢复为人,而是都成了魔鬼,实际上缺乏一种精神提升的力量。而你的作品中有这种阔大的种子,这不仅是你的长篇,而且是你大多数中短篇表现出来的共同品质。你把现实世界的复杂性揭示出来了,又通过文字将你自己内心中美好的追求表达了出来。大概跟我们这一代人生活比较平安,没有那么多苦难的经历有关吧?

张:不能刨除这种可能性,但也不是绝对的。有评论家指出,杀戮、施虐、暴力、残损与死亡,是我小说最常见的主题和意象,读者大概认为这是我对这个世界的一种理解。其实,正如你所言,我小说里的人物总是或多或少地表现出善良之光。我想,只有首先理解了这一点,才能更好地解读我作品中的救赎与宽爱,才能理解人物每每在绝望中看到的希望。

周:小说最为精彩的部分是第四章,因为现在摆在面前的大多是对于疲沓的现实直观描摹的文学作品,《妙音鸟》的这一部分让我看到了久违的一种语言、想象的张力。这里现实与虚幻、白天和黑夜都混合在一起了,亦虚亦实,完全超越了那种平庸的现实主义。村里的男女老少全都被这无边无际的瞌睡所困扰,这样一来,这个村子成为一座孤岛,而外面则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那种强权政治的声音都传不进来,它依旧运作在乡村的传统伦理之下。可你不是写世外桃源,这只是一个方面;另外一方面,开镰帮的造反、疯狂的批斗等等,也照样在这个村子里上演,不过,不是在一种政治理想的鼓舞下催生的,而完全是个人私欲的满足和彼此恩怨的解决。从这个角度来反思“文革”,让我们看到的大概不是“文革”的革命性,而是它的腐朽性,完全是古老的传统的渣滓的借尸还魂,这一点可能更接近乡村的现实。我想知道,对于这一时期的历史现实你是怎么看的,小说中试图提供怎样的反思?

张:香港凤凰卫视做了一期“樊建川和他的红色革命系列生活用品收藏”,不知你是否收看?我看了,大为震惊。就在四川省大邑县安仁镇,其收藏规模之庞大是绝无仅有的。光各类纪念章就仿佛是海底世界里庞杂纷繁的鱼类,让人眼花缭乱。主席的语录和头像几乎渗透到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小的部位,从锅碗盆碟到钟表桌椅到学习和工作用具,干脆这么说吧,当时只要是一件瓷器、一件工具、一个物品、一本书、一支笔、一张小票,都无一例外地浸染了“文革”特殊的红色。樊建川向观众讲述了他的收藏和整理过程,他说最让他感到痛苦和不安的并不是这些器具,而是他从民间收集来的汗牛充栋般的书信,那里面充满了告密、陷害、恐惧、痛苦和忏悔的泪水。更多时候,樊建川说他根本不敢一一去查看,只是简单地做分类打包处理。从电视画面上,我看到那些被装在一只只粗糙的麻包里的私密信件,它们静静地躺在像高低床一样分层的巨大货架上,形同一具具死尸无声又无息。那一刻,我再次意识到写作《妙音鸟》是有意义的,就像樊先生的收藏,因为人的惰性首先就是健忘。我说了这么多,其实早就跑题了。不过,我是想借此表明,“文革”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在内心世界中并没有完全消失,诸如像章、瓷器、信件、语录等,这些东西我在很小的时候都无数次触摸过的。在我记忆当中,只要是有红色痕迹的瓷器,在家里绝对是供奉在最高最显眼的地方,别人一进家门就会映入眼帘,好像对外宣扬我们这个家庭的忠诚不二。我曾亲手打碎过一只空心的白瓷塑像,后果可想而知,父亲严厉地惩罚了我,并警告全家人要保守秘密。那是一种天将塌下的恐慌,在我幼小的身心上烙下了疼痛的印记,也可以说是那段历史的痕迹。任何一段历史都不应该被轻易忘却。让我们回到小说中,小说结尾你安排了一场地震,为什么这样来结局?你是想毁掉这个村子,还是只是想让沉睡的人们醒来?

张:谢谢你注意到小说的结尾!“地醒了”的潜台词是,“那么,羊角村的人呢?”之所以这样结尾,还是想把问题留给聪明的读者。地震无疑是毁灭性的、难以抗拒的。俗话说,不破不立。已经腐朽的东西,索性就让它来个天翻地覆吧。当然,我这样处理是有现实根据的,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举世震惊,很多时候,我甚至在想,这是否就是大地给人们,也给那个特殊的时代敲响了警钟?

周:不知你最近是否关注一些人关于几个代层作家的看法。有一些人说,60年代作家生活资源丰富,现在也有优秀作品产生,80年代作家风头正健,正在引领风潮;唯独夹在中间的70年代作家好像很平庸,似乎马上就被忽略掉了似的。很不幸,我们都是70年代人,刨除自身感情,你怎么理性地看这种判断?

张:孟繁华先生在最近一篇关于我的评论文章里写道:“70年代成了夹缝中生长的一代,这种尴尬的代际位置为他们的文学创作造成了困难,或者说,没有精神、历史依傍的创作是非常困难的。”无疑,这也正是我所面临的困境。我时常在想,你已是如此出身了,叹息痛恨又有什么用?博尔赫斯长期待在阿根廷的一家图书馆里,可他手里的笔却伸向了世界各地。以代际划分作家有一定的道理,也便于文坛形式上的具体操作,但绝对不能一概而论。所以,不管人们做出怎样的判断,道路始终要靠作家自己去走。中国有句老话叫勤能补拙,想当一流的作家,必定困难重重。我写《妙音鸟》最初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否则,就不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我相信包括你在内的有识之士,会对包括我在内的70年代出生的作家做出公正的判断。所以,我想再次引用孟繁华先生的话,他说:“在我看来,同样作为70年代出生的青年小说家张学东,就是在这种尴尬或夹缝中实现突围的。不仅在他过去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中证实了这一看法的成立,现在读到这部长篇小说,又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看法并非夸大其词。”

周:说实话,我有自身的焦虑,却不大有代层的焦虑,我们不能像一个算命先生那样从生辰八字看文学、历史的发展。哪个时代不出人?我觉得70年代作家正在不断走向成熟,不断拿出自己的优秀作品。即如从你的近期创作而言,问题并非没有,但从整体来看,这部小说在结构和叙述控制力等方面,可以说也预示着70年代作家创作上的成熟,在文字把握上,在对生活经验的处理上,在对历史责任的承担上已毫不逊色于60年代作家了。我一直比较喜欢你的文字,从你众多的中短篇到《西北往事》,再到这部《妙音鸟》,在你的文字中有着干净、利落又刚硬的力量。但如果仅仅如此还很单薄,而你好就好在还有另外一面,即刚中有柔的一面,朴素却又蕴藉的一面。当代小说语言逐渐在失去弹性,尤其是关于日常生活的描述,比生活本身还涣散、凌乱,这些缺点在你的小说中很少见。作品会代替作家说出所有的话,也会让读者看到作家的一切。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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