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水点豆腐
2008-11-19张笑天
张笑天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俗话我儿时就听说过,但仅限于吃豆腐时才会想起,不外乎是餐桌上的讨论:到底是卤水点的豆腐好吃,还是石膏点的更嫩。
我真正理解这句俗语的内涵还是半年前,是市消协秘书长孔庆华使我顿开茅塞,嘿,从前真是白活。
你得承认,他肚子里的鬼点子有时真是神鬼莫测。消协秘书长每天忙于处理消费者投诉,换一个人早焦头烂额了,孔庆华却是精力过盛,自己还开着一家名噪一时的“世纪创意公司”,靠智商谋利。
故事起源于我去投诉。投诉是请消协为我维权,我不抱太大希望。而附带的,也是我真实意图,想受惠于他的高智商,让他救我于水火之中。
我是冰花牌啤酒代理商。据统计,我所在这个城市,每天啤酒的消耗量就有几十吨,冰花牌是有德国慕尼黑啤酒“血统”的,很受人们青睐,从消费群体拥有量来说,三分天下有其一,人都说我日进斗金,如果买卖公平,这并不夸张。可我是窗户眼吹喇叭,名声在外,说来别人不会相信,啤酒销得越多越赔钱,一肚子黄连水吐给谁?
啤酒倒是一箱箱、一车车流水一样批发出去了,可资金回笼就惨了,像前列腺肥大的老头尿尿,滴滴答答不成流。一句话,账要不上来。这年头,欠债人是祖宗,要账人反成了低三下四的孙子。你去讨账,赔尽小话、尽装笑脸,又要请人家吃鲍翅席,喝一万两千块一瓶的路易十三,抽一千块一条的大熊猫,到头来,换来大豪门夜总会老板吕东彪一句犯堵的话,差点了没把我噎死: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一家赖账还好应付,当我的客户像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哗啦啦全倒下去,我自己也随之倒下去了。进我啤酒的夜总会、酒吧全拖欠货款不还,吕东彪是排头兵,好像有人发了口令,“向右看齐”,都赖账。当然,各有各的理由,我每天把所有员工都派出去讨债,逼急了,还你个零头,啤酒还照进不误,你不敢得罪人家,赊也得供货。客户哪是上帝呀,简直是阎王!
我只能屈服。一旦我的客户全都退货,我也丧失了啤酒厂的代理权,代理是有一定吨位为入门条件的。一旦失去代理资格,他们欠我的款也就永远无法追讨了。这是夜总会、歌厅老板们对付我的杀手锏,他们不是有同盟,就是一种潜规则。
于是我不得不向厂家赊账供应啤酒,客户心安理得地继续拖欠,一瓶啤酒从泡歌厅的人身上榨出七八元,一元的利润都不肯分一杯羹给我。如此恶性循环,我账上的窟窿越来越大,资金无法周转,连贷款利息都还不上,在几家银行那里,多年的信誉出现危机,工行的信贷处长甚至把我列入“黑名单”。
再这样下去,我跳楼的心都有了。
悔不该站这山望那山高,当初我经营一家小超市,不愁吃不愁喝的,“小富即安”未必不是福,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非当啤酒代理商!
我知道消协并不是万能钥匙,死马当活马医,去碰碰运气吧。好歹消协秘书长孔庆华是我高中同学,他即使帮不上忙,也不至于打官腔,给我窟窿桥踩。何况,我真正指望的是他的“创意公司”,也许让我峰回路转。
同学到底是同学,本来是我请他吃饭,席终前,他借上洗手间的工夫把账结了,弄得我很没面子。
别看他抢着埋单,他却没法直接帮我,他开玩笑说,他不是“讨债公司”的,我也不属于正经的消费者,他说我和债主是“上下游老板的狗咬狗”,他这“铁路警察管不着这段”。
“创意公司”总能管着我这一段吧?孔庆华没有正面回答我。
吃过饭,一起到“一指禅”足疗房按脚时,他埋怨我,你怎么能沾夜总会、歌厅的边呀?
这话说的!夜总会、歌厅才有消耗啤酒的大宗买卖呀!泡夜总会的人从来不问价,平常在外面卖两块钱一瓶的啤酒,在夜总会就能卖十块、十五块,一口价。穷小子在歌厅里,特别是在陪酒女郎面前,都打肿脸充胖子,绝对没人讨价还价,多大的油水呀!这块阵地丢了,还当什么啤酒代理商!
这又成了他奚落我的口实:油水倒是大,肥水全落他人田,那不是给别人赶网吗?夜总会你敢惹?敢在世面上把夜总会开下去,开火了,没背景行吗?
他说的何尝不对?凡能开夜总会的,都是手眼通天的人,他说的背景,包括能起庇护作用的保护伞,也少不了黑恶势力的保驾,用街面上老百姓的话说,黑白两道,都得左右逢源。
这正是他怨我不该涉足的原因。
从这些人身上拔毛,除非以黑制黑,你恶我比你还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是这不要命的主儿吗?
我哪行?这才受人欺侮啊。
孔庆华出了个主意,提请仲裁,或者干脆诉诸法律。
我哑然失笑,法律这武器我会用,夜总会老板更会用,大豪门夜总会的老板吕东彪不屑地回应我说,上法庭?好啊!你别忘了,法律是双刃剑,你一只脚踏进法院大门,那把剑就悬在你头顶上了,你不信,就“尝尝以身试法的滋味”。恶人先告状,他倒成了原告!
我还真不敢告他。那天我逼他讨还一年来欠我的啤酒款二十三万多块,他认账,毫不蛮横,他说,他连利息、滞纳金、违约金都叫会计算出来了,一共应付给我二十八万九千元。
说得好听,再加一倍有什么用?还不是写在瓢把上的数字?水一涮就掉了!我宁可不要滞纳金、利息,货款如数还我就烧高香了。
吕东彪说,他一直维护我,维护我的名声,维护冰花啤酒的品牌,他如果不像泥瓦匠一样拿一把大瓦刀,左抹一下、右抹一下,我早倾家荡产了。
欠债人反倒成了我的恩人了,想敲诈我?没那么容易。
接下来发生的事,不但让我毛骨悚然,连足智多谋的孔庆华也惊得目瞪口呆。
那天,吕东彪用他的丰田越野车把我拉到医大四院去了。他把我带进一间单人病房,病床上有一个昏迷不醒的患者,我看了一眼床头卡,是“食物中毒”,后边有个问号。
我不知道吕东彪要玩什么把戏。他像讲述一个与我们都毫不相干的故事一样,口气很平淡。他说,这个小伙子七天前,在大豪门夜总会包房里喝了三瓶冰花牌啤酒,结果中毒了,送到医院,至今昏迷不醒。
听到这里,孔庆华说:我脊背都冒凉风了!你一定解释,这不可能,有证据吗?怎么知道这不是栽赃?
孔庆华到底在世面混的时间长,一针见血。吕东彪厉害在不动声色,已叫我胆寒。你不是想申辩吗?他把早准备好了的一本调查卷宗递给我(当然是副本),还劝我“别激动,冷静对待,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看着看着,不禁一阵阵目眩神摇,手脚发麻,这本卷宗包括“受害者”起诉书、见证人的证言、啤酒化验单、医生诊断记录、律师函……按这份卷宗指控,我,以及冰花牌啤酒,都将负法律责任。
吕东彪绝对没有诬陷的嫌疑,他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告诉我,事主和律师已放出话来,他和他的大豪门夜总会,也将成为共同被告,至少负连带责任。
这一来,他所说的“左抹右抹”,也就顺理成章了。
他问我,想官了还是私了?
我不相信冰花牌啤酒会致人昏迷,这肯定是讹诈,是陷阱,我不怕经官。
但他的一笔账算得叫我心惊肉跳。他说他请教了律师、法官、检察官,一旦诉诸法律,被告必输无疑。医疗费、误工费、营养
费、康复费、子女抚养费、精神损失费、诉讼费……算下来要二百多万,当然由被告方出。天哪,这不是天文数字吗!
吕东彪的“功劳”在于斡旋之得力,可以变官司为私了。私了有五十万左右就打发了,事主愿出具文书,永不追究。
我明白了,按吕东彪的逻辑,他斡旋的结果,是为我省了一大笔钱,他欠我的二十八万,我不必指望要回一分,还要再贴上二十七万。
吕东彪很仗义,他说,他也不能不出点“血”,他反正也有当“共同被告”的可能,他愿忍痛割肉,负担十万,也就是说,我还得再拿出十七万。
这口气能咽下吗?
不咽又怎么样?孔庆华说,这是环环相扣的阴谋,人家把每一个链条都打造好了,你是武大郎喝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我不甘心。
孔庆华也觉得欺人太甚。他却又不主张我通过媒体、通过法律讨回公道。
难道还有第三条路吗?
当然有。他在这种情况下,才说出这句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这是点拨我呀!我的脑袋并没灌水,我明白他指的卤水是谁。
能让那些歌厅、夜总会老板服服帖帖的人,能让他们个个像避猫鼠一样丧胆的,除了检察院、公安局、派出所的,还能有谁?
孔庆华却大摇其头,公安局的人充当保护伞,管用,反过来,公安局的人也是夜总会这类涉黑、涉黄场所的克星。用一句时髦的话概括,这叫机遇与风险共存。按传统舆论,执法部门至少表面远离这类场所,既不愿被人指为后台,也没必要认真干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安全,他们不喜欢出现“狗咬狗一嘴毛”的失控局面。
按他这么说,不是没望了吗?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事情总是可以变通的嘛!
他这一说,我才真的看到了希望。不用我恳求,他开始启动他的“创意工程”程序了,这正是我此行所期盼的。
他答应帮我操作,按全市六个行政区,给我聘六个销售代理,不过别舍不得“出血”,工资不能太少。
我很大度地委托他全权处置,找什么人,开支多少,全由他说了算,能讨还欠债就行,孔庆华还会坑我吗?
孔庆华嘿嘿一笑,扔过来这么一句:别到时候说大话使小钱就行。
我信任孔庆华,甚至把他当偶像,这是有原因的。他这人,是我交往过的人当中智商最高的。他无论干什么,都像模像样,他干一行精一行,不管干什么,不会超过三年,准“跳槽”。音像公司开过了,钱赚得囊丰钵满。经营影视公司,几部大片都打进了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黄金段时间,收视率创新高。这不,现在又开起“创意公司”,专门卖他的点子,给五花八门的经营者出谋划策。我羡慕他,坐在屋子里“空想”就挣大钱,不像我赚钱赚得这么辛苦,又时刻有风险。
两天后,他在鲍鱼王酒店请客,我未来的六个销售经理全到场。孔庆华这家伙,连面试都没请我过去看一眼。
我最后一个进入包房,扫了一眼这六位尊神,一阵不快袭上心头。这六位宝贝清一色是女性,你千万别误会,绝不是“公关”型的妙龄女郎,她们年岁参差不齐,最小的也有三十多岁,大的恐怕有五十出头,连半老徐娘都不沾边,谈什么风韵犹存!看她们那俗不可耐的打扮、粗鲁而狂傲的谈吐,我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一时猜不准她们的身份。官太太?在世面上混饭的“道上人”?我心里暗暗叫苦,孔庆华呀孔庆华,你这是拿我开涮吗?
可我碍于面子,只能把不快压下去,强装笑脸充大度,谈笑风生地陪娘子军进餐。
孔庆华一再关照她们,不要客气,她们也就真不见外。我礼貌地请她们点酒,服务生端上来的两种红酒是张裕解百纳,还有通化干红。年岁最大的那位,小胖手一摆,说:什么呀,上法国波尔多,要五十年的。
另一个年轻些的说:咱给老板省点吧,路易十三就免了,来瓶人头马XO吧。
也有巾帼英雄,那个最年轻的吵着要上“五十年的茅台”,上万元一瓶,可惜这家顶极餐馆也没备,女英雄大笑说,便宜了我,让我免宰一刀。
孔庆华跟她们应酬着,开着玩笑,玩笑中透露着巴结,这让我有吞了苍蝇的感觉。他一再客气,给这六位尊神上香,让她们“各显神通”尽力帮我,说他和我不分彼此,帮我就如同帮他一样。
我心里真别扭,明明是花钱雇的伙计,怎么倒成了我的恩人、我的菩萨?
酒至半酣,孔庆华拿出他早已打印好的合同书,先分发给六位女士过目,最后才像应付差事一样甩给我一份,仿佛我是签这份合同最无关痛痒的人。
我眼光向下一扫,很自然去寻找薪酬那一款。哦,在第四款,天哪,孔庆华真会卖人情,慷别人之慨!
我心头一阵发紧,月薪五千?外资公司雇白领的价钱不过如此,我聘的是销售代理,平时根本没事,每月月底去辖区内各家夜总会转一圈儿,要账而已,怎么开这么大价钱?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这个价钱,竟然没换来那六位一个笑脸、一句感谢话。看她们那没有春夏秋冬的脸,仿佛她们是苦大仇深的被剥削者。
孔庆华配合得也叫我愤怒,他倒像是理亏的样子,显得十分歉疚,一再对那六位尊神说,酬金不多,一半人情一半钱,以后老板公司做得顺了,不会亏待各位,会另有提成,君子之约,就不必写进协议书里了吧?
六位尊神总算给他面子,老而丑陋的那位委屈地表示,不看僧面看佛面吧,讨价还价没劲。
年轻的那位就比较挖苦了,说若不是帮朋友,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搓几圈儿麻将,谁愿意去讨债。
我虽然尽量克制,脸色也一定不怎么好看。孔庆华是何等精明之人!他会看不出来吗?
他显然是在敲打我,反话正说,孔庆华先替我对女人们的“大气”致谢。接着替我遮羞,他说,我这个哥们儿可不是“小农意识”,历来仗义疏财,他还编了个故事,说当年我起步时的一个合作伙伴突然死于车祸,他家里人全不知道他在公司里有多少股份,我完全可以独吞,也可以象征性施舍给他家一点儿,可我陪同会计师事务所的人,把清算后的清单送到朋友家时,朋友全家人无不震惊,都感动得哭了,天上掉馅饼,他们等于凭空得到五百多万的一笔巨款。
这故事的感染力马上显现出来,那六位女士争相过来与我碰杯,叮叮当当一阵响。她们方才虽然很委屈地接受了孔庆华拟订的“不平等条约”,现在总算脸上开晴,我有这段光荣史,相信我不会亏待她们了。
我不得不佩服孔庆华编故事的水平,这大概也属于创意公司灵机一动的创意吧。
打掉门牙往肚子里咽吧,不管是出于友谊还是碍于脸面,我都得认了,但我心里不舒服,虽然觉得孔庆华不会给我设套。
送走了六位女神,我发泄地对孔庆华说,我是请人帮我理财,可没有扶贫的义务。
孔庆华又倒了一杯啤酒,自斟自饮,他用不屑的口气讥笑我连“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的低级道理都不懂。
他跟我算了一笔账,雇六个人,年薪不过三十六万,而你却可以要回来几千万的啤酒销售款,几百万的纯利,哪头大哪头小,哪头轻哪头重,你掂量不出来吗?
我还能说什么?吃亏占便宜就这一把,合同有效期不就是一年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栽了,就当我在夜总会再烂掉三十六万的账!花钱买教训又不
是这一回了。
你相信能化腐朽为神奇吗?我从前只把它当哲学范畴的概念来看。自从我聘用了六位女将,她们一出马,就挟风带雨,霹雳闪电,让我绝对相信,腐朽能化为神奇!
仅仅过去半个月,这六位尊神个个传捷报,先是二三流歌厅老板相继举白旗,纷纷交付啤酒款,又过一个月,连我都不指望的陈年欠款也都入账了。在我又惊又喜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更让我震惊的事发生了,号称本城娱乐圈大佬的吕东彪投降了,居然请我吃饭,而作陪的正是我那位又老又丑的女雇员。
吕东彪再不用那个“喝啤酒中毒”事件来讹诈我了,压根儿不提,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他虽说叫了一顿苦,说“娱乐圈是唐僧肉,什么妖魔鬼怪都想咬一口”,可他还是决定,“宁可砸锅卖铁,宁可伤元气也要把欠我的钱一笔结清”。他说这话时,不时地用巴结、谄媚的眼神讨好我的女雇员。
我的女雇员还不饶人,嘴一撇说,别卖乖了,拔一根汗毛就够了,说什么砸锅卖铁!
我大惑不解,我的女雇员是孔庆华一个什么秘密武器?她又怀揣什么利器?难道她掌握着可致吕东彪死地的把柄?
那另外五位呢?她们同样具有不可抗拒的杀伤力。每个夜总会、歌厅老板都有短处,这不必置疑,问题是,即或这六位女将都是特级侦探,也不可能如此神通广大、百发百中啊!
我问孔庆华,他不肯告诉我,让我自找答案。他打了个比方,不会解的代数题,总是去问老师答案,你永远学不明白。你得自己去解,寻找题解,摸索规律,那法则、定理、定律就在你心中了。
我于是使出全身解数,动员我所能动员的一切社会关系,逐一排查。我终于弄清了,这六位尊神,人普通,职业也普通,有的是小学教师,有的是地税局的科长,最显要的是最老最丑的那位,也不过是区法院的书记员。
社会不可能赋予她们号令他人的特权。
但我终于看到了她们每个人身后那根含金量很高的柱子。她们或是区公安分局局长的夫人,至少也是管片派出所所长的老婆,老且丑的那位,丈夫是市检察院专司侦查经济犯罪的副检察长!她们不可怕,狐狸背后的老虎才可怕。
我醒过腔来,才知道孔庆华高明,才懂得他为什么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同时我也真的有了歉意,我给她们六位的薪酬确实太低了。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