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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全球化”生活的凝视与反省

2008-11-19

作家 2008年11期
关键词:毕飞宇断桥哺乳期

张 莉

重读是一种分析实践,与读者的当下生存境遇不可分离。不管我们相信或承认与否,在我们的重读实践中,某些业已随时间消失的东西会在一瞬间重新凝聚,“用以解释、证明、辩护你业已做出或正在做出的选择”。所以,在我看来,十多年后,当我们重新分析讨论《哺乳期的女人》,当我们把故事还原于这小说的发生地和历史语境,重新凝视小说中那个时刻、那个叫旺旺的孩子和惠嫂之间发生的一切时,我们会感受到初读小说时所不能体会到的别种气息——那一切将经由当下我们的理解与阐释,重在小说中显露出某种峥嵘。

和其他读者一样,在我与文本之间架构起解读有效途径的依然是女人的身体,但我的关注点不同。我对身体的凝视是双重的:既关注文本中出现的那个看得见的女人惠嫂的身体,也凝视小说中看不到的女人“旺旺的妈妈”的身体——对后者的关注将使小说呈现与以往不同的意义,进而你会体味这小说散发的某种隐喻气息。

先从惠嫂与旺旺的关系说起。

小说中的七岁孩子旺旺,没有吃过母亲的奶,也没有与外地打工的母亲有亲近机会。他靠牛奶和半成品食品长大,他的生命中缺少某种属于自然和天性的最初的母子经验。在这个断桥镇上,处于哺乳期的女人是惠嫂,她丰满,健康,乳汁丰富,正在给孩子喂奶。吸吮经验匮乏的旺旺常常留意惠嫂喂奶,想象她的奶水,也被她身上的奶香“缠绕”。对作为哺乳功能的乳房,旺旺眼里流露渴望。作为母亲的惠嫂,带给旺旺向往和忧伤。

行为的意义的赋予,在于视角与立场的不同。从旺旺和惠嫂的视角看来,旺旺突然想抚摸惠嫂乳房的行为,与其说是一种袭击,不如说是一种渴望,正如我们现在所知晓的,是一个孩子对母爱的渴望。处于哺乳期的惠嫂哺育孩子的过程无疑也强化了其母亲角色——她主动找旺旺吸吮的行为,也合情合理。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孩子,这不是不可以理解的。但是,成年人,尤其是成年的男人世界从不这样认为。在成年人的语境中,旺旺对惠嫂的袭击具有浓重的色情含义。村里人暧昧的表情、“吃豆腐”的说法、“小东西”的称谓,都现实地“再现”了成人社会中这种行为的隐含意味。正是在“看”与“被看”之间,“哺乳”事件使男孩子与惠嫂之间的关系获得了有效的放大与扭曲。当然,这种扭曲的性别式解读并不只属于村人,它属于大多数的社会人。尽管小说中为读者理解和体会惠嫂与旺旺之间超越“男女”的情感提供了理解的土壤,但在理智上,这种关系却分明带来困惑与不适。

在我看来,七岁孙子与年老爷爷对于女人乳房的态度背后,隐含的是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所经过的漫长的“认同”之路。正如女性气质是由社会文化不断强调塑造的结果一样,从男孩到男人的成长之路,其实也是由一系列的社会“话语”所构建而成。当旺旺进入学校读书,尝试和女孩子接触、上网、看色情电影和视频、阅读为男人们准备的杂志(那些杂志里的女人形象通常会由硕大的乳房和纤细的腰肢组成)时,一切将变得不一样——当旺旺成长为一个男人之后再回忆起他七岁的经验时,他将如何理解爷爷对他悄悄的抽打和断桥镇上人们对他的议论呢?他会不会进入成年男人的世界,认同他们的目光?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成长为社会人的男人们眼中,那丰满的、饱含乳汁的女人身体,即使是在哺育孩子时,也永远无法逃离被看不到的“欲望”之眼窥视的命运,而“她”,除了不得不在这种目光下生存和成长之外,恐怕也没有别的办法逃离。

这也就可以理解,当作家细心地讲述旺旺生命中的缺失,讲述惠嫂身体的美好时,这种讲述何以最终成为我们理解惠嫂与旺旺关系的最重要前提。因为,生活在现实世界的叙述人显然深刻了解这一加诸于女人身体的“性别烙印”,他既了解“乳房”对于“非儿子”男性的意味,也应该知道女人身体被窥视的常态。因而,当村子里的人们粗暴地解释惠嫂与旺旺的关系,当旺旺受到悄悄被尺子抽打的惩罚时,叙述人便也赋予了身为母亲的惠嫂和她的声音以另外的含义。

“惠嫂回头来。她的泪水泛起了一脸青光,像母兽。惠嫂凶悍异常地吼道:‘你们走!走——!你们知道什么?”(毕飞宇《哺乳期的女人》)

“像母兽”的说法,使惠嫂在此一瞬间还原为一个生物意义上的女人,而不是社会意义上的。她不再是通常人们眼中的那个“女人”,与男人有关,与性、与色情有关的女人,她只是一个母亲。

那么,“哺乳期”的定语对整个小说至关重要——毕飞宇为惠嫂获取他人所不能获得的秘密提供了条件,使她可以用他人无法理解和感知的角度去看待一个七岁男孩子对乳房的“袭击”。换言之,在特殊的生理时期,叙述人使惠嫂还原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人”。你会看到,在这个素朴、丰满、有着美丽的母性光彩的女性身上,有着别样的真淳,她的母亲身份使她比别人更加深刻意识到旺旺的可怜、旺旺生命中的缺失。她的吼叫,更像是一位女性对被扭曲的身体意义的大声质疑。

这正是《哺乳期的女人》经年不衰的魅力所在:正是从“哺乳期”扯开缺口,小说重写了女性身体的意义。有着丰满身体的、裸露乳房给孩子喂奶的女人怎么能仅仅被视为“女人”,与性有关的“女人”呢?那健康的乳房又怎么能被视做“豆腐”而轻蔑呢?这身体与人类多少美好情感有关:哺育、母爱、依恋、亲情和关怀。我以为,小说家通过对惠嫂那原始母亲般身体的赞赏,传达了他对现代文明的复杂态度。

如果说哺乳期的女人惠嫂以强壮、丰满、温暖的身体显现了丰富与健康的话,那么,小说中另一个女性的身体则在对比之下呈现出极度匮乏。它就是旺旺妈妈的身体。这种匮乏首先显示在旺旺妈妈母亲身份的重大缺席。对旺旺而言,这是作为符号的母亲,她没有哺育他,也没有养育他。她只是作为和断桥镇一样的背景出现。同时,缺席的还有她的乳汁。这个求生存的农村女人,在离开家乡之后,其作为母亲的女性身体就已然变得不完整:失去哺育孩子的乳汁。

小说中说,“旺旺没有吃过母奶。”旺旺的妈妈没有奶,所以旺旺送到爷爷奶奶这里时,“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只不锈钢碗和不锈钢调羹。奶奶把乳糕、牛奶、亨氏营养奶糊、鸡蛋黄、豆粉盛在锃亮的不锈钢碗里,再用锃亮的不锈钢调羹一点一点送到旺旺的嘴巴里。吃完了旺旺便笑,奶奶便用不锈钢调羹击打不锈钢空碗,发出悦耳冰凉的工业品声响。奶奶说:‘这是什么?这是你妈的奶子。”(毕飞宇《哺乳期的女人》)

想当年,年轻的旺旺的奶奶的乳汁可以养育儿子到五岁!可是,在旺旺妈妈——这些出外打工谋活路的女人这里,完全不再可能。是的,那原本应该丰满的、健康的女性身体受到了伤害。她们的劳动能力已然被城市化和资本化,她们必须付出劳动才能获取养育孩子的资本。她们不得不在全球化和现代化的浪潮中面临被损伤、被侵害、被掠夺的命运,

一如全球化语境下的中国农村的命运。在全球化的浪潮中,儿子旺旺生命中作为哺乳期食品的乳汁,也被不锈钢的碗、澳洲的全脂奶粉、旺旺食品、亲亲八宝粥、德芙巧克力所替代。(那来自澳洲、美洲的食品,那来自不锈钢的、塑料的食品牌子和出产地的显现,以另一种方式言说着全球化资本对于人类生活的侵蚀。)毫无疑问,在失去了原始的、自然的乳汁后,旺旺也失去了人生命中最宝贵的母子体验,就连春节想与父母亲近,多感觉一下父母气息的愿望都显得那么奢侈。就我们在文本中所知晓的,在断桥镇,像旺旺的妈妈这样离开家乡谋活路的人并不少见,像旺旺妈妈一样被损害、被掠夺的女性身体也并不少见。当下中国农村的现实是,离家谋生是青年女人们共同的选择。毫无疑问,她们的身后,大都有像旺旺一样充满渴望眼神的孩子们。

其实,文本中的信息早已显示,旺旺的父母并不是不爱他们的孩子。“旺旺的妈妈每次见旺旺之前都预备了好多激情,一见到旺旺又是抱又是亲。”“后来爸爸妈妈就会取出许多好玩的好吃的,都是与电视广告几乎同步的好东西,花花绿绿一大堆,旺旺这时候就会幸福,愣头愣脑地把肚子吃坏掉。”(毕飞宇《哺乳期的女人》)他们早就为旺旺规划了未来生活图景,它包括打工挣钱,寄汇款单,过年回家给孩子买贵的零食,为孩子买县城户口,为孩子攒上大学的钱,还打算为孩子积攒以后买房和成家的钱……可是,这一切物质利益的获得,却是以他们离开家乡为前提,是以旺旺失去吃母乳的权利、失去与父母亲近的机会,是以家庭分离、亲情淡化为代价。在对现代化物质文明的追求中,旺旺的父母们无疑是得到了物质与金钱,获得了生活的某种富足,可生命中另外的东西却受到实实在在的伤害。当我们下一代的生活中终于有了不锈钢餐具时,母亲却缺少了乳汁,孩子失去了母乳。

现在,我们重新回到文学本身。小说开头。

“断桥镇的石巷很安静,从头到尾洋溢着石头的光芒,又干净又安详。夹河里头也是水面如镜,那些石桥的拱形倒影就那么静卧在水里头,千百年了,身姿都龙钟了,有小舢板过来它们就颤悠悠地让开去,小舢板一过去它们便驼了背脊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去。”(毕飞宇《哺乳期的女人》)

在这段语速缓慢、态度安详,有如散文诗一样的叙述中,断桥镇呈现了它的年代、它的水、它的石头,以及“石头与水的反光”。可是,没有人留恋这里的安静,年轻人都消逝得没有踪迹了。

“他们这刻儿正四处漂泊,家乡早就不是断桥镇了,而是水,或者说是水路。断桥镇在他们的记忆中越来越概念了,只是一行字,只是汇款单上遥远的收款地址。汇款单成了鳏父的儿女,汇款单也就成了独子旺旺的父母。”(毕飞宇《哺乳期的女人》)。

发生在断桥镇上的故事是舒缓而没有时代节奏的,这样的书写使小说的节奏与时代的节奏保持了距离:从断桥镇出发谋活路的男男女女、远方而来的汇款单、家里留守的老人与孩子,与小说中旺旺渴望母亲的际遇交织在一起,熙熙攘攘的都市化场景与安静的有如被时代巨轮忘记的断桥镇一起,同构了中国的某种图景。

这图景具有“普遍意义”:在中国大地上的南北农村走上了一条“金子”和“银子”铺就的路;女人们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出外自由、工作机会;如果以口袋里的钞票作为幸福指数标准,这些人的生活水平可能是提高了,可是看看那个留守儿童旺旺,他除了获得以“旺旺”为代表的袋装食品外,受到的伤害却实实在在、无可补偿。换言之,如果说在当下,中国农村所受到的侵害不仅是以土地减少、劳动力丧失为表征,那么毫无疑问,这部小说所呈现的是另一种形式的侵害。它们以女性哺乳功能的缺失,以工业品代替天然食品,以孩子与母亲关系的日益荒疏为代价。

把毕飞宇的另一些小说《生活在天上》《彩虹》,以及2007年的名篇《家事》归在一起,你会发现关注繁华城市日益现代化进程中老人和孩子的生活境遇,人与人最基本的母子、亲情关系的日益沙漠化和冷清化成为其小说的一大母题。尽管是同一母题的复现,但是,却绝不是重复。作为一位尊重现实逻辑和人情事理的小说家,他的作品日益以间接、生动、形象以及意蕴复杂取胜。

这也是毕飞宇不同于当代其他小说家之处,他以系列短篇小说的形式,以建造日常风景的方式完成(正在完成)现代化过程中“中国风景”的勾勒。他不是人们通常以为的某种对现实发言的小说家,可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小说没有对现实人类的生存境遇发言——在《哺乳期的女人》中,你会清晰地感受到,在中国,现代化的过程在某种程度上是以对人的尊严的摧毁和人际关系日益金钱化为代价的。在那条金光灿灿的发财路上,永远有一双眼睛:“旺旺的瞳孔里头只剩下一颗冬天的太阳,一汪冬天的水。太阳离开水面的时候总是拽着的,扯拉着的,有了痛楚和流血的症状。”(毕飞宇《哺乳期的女人》)当毕飞宇把我们身处的现实以凝视的方式进行书写时,那些日常生活情境就变成了一种隐喻。这也使这部诗性小说具有了超越其时代的品质。

需要深刻认识到的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整个中国社会进入了对“现代化”、“全球化”的极度推崇,对资本、财富与金钱的极度推崇的怪圈里。在阅读毕飞宇小说时,我深刻认识到一位阅读者体察历史背景的重要:正是在这个物质利益无比诱人的时代里,《哺乳期的女人》中那位远在他乡的母亲才心甘情愿接受离开孩子去挣钱的命运。只有深刻认识和体察到这种全球化与现代化背景时,你才会发现小说家的独特魅力,他其实是在以小说的形式帮助公众逐步获得对“人”的生存现实状态的确信,激发我们对单调的生活前景的深刻反省。这也是重读这部小说的必要性所在。只有跳出那个全球化与现代化的格局,只有跳出“全球化”的神话和谎言,你才会发现这小说摇撼的是正日益流行的“现代化”迷信,破除的是一种“共同致富”的幻觉。

好的小说家,应该是一个时代的预言家,其作品,必须具有能够解释一个时代精神的特质。《哺乳期的女人》无疑具有这种品质。要知道,这部小说发表于11年前,今日读来,它依然有着我们这个时代的隐隐的疼痛和隐秘的喘息,所以,它有重读的必要——如果说小说结尾处惠嫂是以一位健康的、具有无限生命力的地母形象提醒他人注意的话,那么在小说中作为背景出现的那具匮乏乳汁的女性身体,也同样在发出别种呼吁。是的,对重大的社会问题的敏锐触摸与思索深埋在一个个亲切、生动、形象的诗性小说背后,这是日臻完善的毕飞宇小说的终极魅力。

2007年10月24日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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