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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记”火车

2008-11-19

作家 2008年11期
关键词:老范火车

叶 弥

街道的大拐弯处,一对中年夫妇在这儿摆了一个缝补摊——“崔记”缝补摊。在他们面前,每天来来往往的人数以万计,水一样流淌不休。他们的手艺很好,有做不完的活。除了吃饭,从早到晚坐在小凳子上,埋头缝补顾客的衣服。就像水边的两块石头。每天都这样,辛苦、乏味,然而正常。

这天下午,天色阴着,刚才还飘了一阵毛毛雨。路上行人不多。“崔记”缝补摊前走过来一位男子。这男子令人望而生畏:他大摇大摆;光头,留着黑漆漆的八字胡;上身穿一件亮闪闪的白底黑花缎子中式上衣,却配着一条蓝色牛仔裤,脚踏一双尖头黑皮鞋。没说的,这几样东西放在一起全不合适。但他有霸道的眼神,他的眼神让这些不仅显得合理,更显得惊心动魄。

他走过来,摊子上的中年女人抬起头,他也礼节性地看了她一眼,与她说话。奇怪的是,这位让人生畏的男子说起话来十分温柔,还有点害羞。

他拿来的是一条红短裤,裤腰的线松开了,让她重新缝一下。他回过身走开的时候,她叫住了他。“下午四点钟来拿。”她吩咐道。

下午四点半钟,这位男子来拿缝好的短裤。他显得心事重重,眼睛看着地,匆匆忙忙地付了钱就走了。没有了霸道的眼神和大摇大摆的步伐,他令人生畏的光头、八字胡、亮闪闪的花上衣和尖头皮鞋显得一钱不值。她眼睛看着手上的针,耳朵里充满他的脚步声。对这个人现出的沮丧模样,她心里十分地怜悯。

这是发生在“崔记”织补摊上的一幕,平常的一幕,除了她的内心像闪电一样击过,没人会觉得这件事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连坐在她边上的丈夫,摊主老崔也没察觉出什么。老崔在这方面十分敏感的,他坐在那里头也不抬地缝缝补补——他不需要抬头,他全身上下都长着眼睛呢。

快到五点了,天色亮了一些。太阳在云层里像要出来的样子。老崔对她说:“秋媛,你先回去烧饭吧。”

织补摊边上,理发师傅小皮从理发店里踱出来,对着街道伸了一个懒腰说:“一天又过去了。没有生意,没有希望。一天一天地过去,体会不到快乐。快乐就像这个太阳,被云闷着,不得出来。”在他的脚边,修车摊上的老庄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他接着小皮的话发表议论:“人生最大的快乐就是娶一个漂亮贤惠的女人,手上再有一点子钱。就像老崔这样。老崔,你说是不是?”老崔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但是他的身体突然绷紧了,手上的针戳了一下手指。他没有理会这根受了苦的手指头,而是竖起了耳朵。他了解这一对说话的好搭档,接下来肯定还有什么了不起的话。

果然小皮蹲了下来,偏了头,指着老崔的小凳子说:“老崔,我敢和你打个赌,你小凳子后边两只腿上,一条腿上有一个鸡蛋一样大的节疤,另一条腿上有一个鸽子蛋一样大的节疤。”老庄正眯缝着眼睛有滋有味地打量着老崔,他看见老崔把头抬起,手上的针掉下地,马上嬉皮笑脸地说:“小皮,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这嘴巴里一吐就一只蛋,再一吐就两只蛋……难道人家老崔没有蛋吗?”

吃完晚饭,老崔没忘了小皮的话,抓起那只小凳子,翻过肚子,仔细地端详它的腿儿,看着看着,他的气开始粗重急促起来。正在洗碗的秋媛浑身一凉,正想出门。老崔说:“唉,真有两个节疤。一大一小。”

秋媛硬着头皮走过去,凑近了一看,可不是,真有两个节疤。它们都被红漆盖住了,不仔细看的话是不会发现的。秋媛说:“我到珍玲家里去。”看看丈夫脸色转成灰败,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怜惜,又说了一句:“别人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要不我们明天也去找他小皮一个印记,拿出去给大家说说。”老崔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连小凳子上两个疤都会让人发现,这世上还有什么事瞒得过别人的眼睛?”秋媛说:“呸,听了别人的话,就不活了?”

她话音刚落,老崔冷不防地举起手里的小凳子砸到她的头上。砸得很重,秋媛踉跄了一下,差一点倒在地上。她来不及察看自己的伤口,拉开门冲了出去。

老崔的老母亲在里屋着急地问:“为啥有这么大的声音?啊?我从来没听见过你们出这么大的声音。留点子力气给我造个孙子出来啊!”走出来一瞧,媳妇不见了,她中气十足地对着儿子甩手大叫:“她到哪里去了?你这么大的两只眼珠子,怎么不看住她?快把她找回来!”

老崔望着地上那只小凳子,苦着脸说:“我浑身上下都长满眼睛了!我恨不得脚心手心里也长出眼睛!”

挨了一板凳的女人出了门,急急忙忙地跑到铁道边上去了,她走得一心一意的,目不旁顾,看上去目的性很强。一辆火车在她的身边呼啸而过,割开空气,吹起她衣服的下摆和头发,惊心动魄地向着远方飞驶。她四下看看,慢慢地在铁轨上躺下来,感受火车驶过留下的微颤和热气。夜幕深沉,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是一个不透光的夜。铁轨边杳无人迹,没人看见她诡异的举动。

片刻,她站起来,离开铁轨,重新走回镇子里。并没有回去,而是去了珍玲的家里。她的样子把正在吃晚饭的这家人吓了一跳。珍玲扔下手里的饭碗,把她拉到大门外,问明缘由,心疼地给她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摸摸她额头上肿出来的大包,说好像有点潮湿,不过也不太潮,像刚挂下的露水。

两个人没有话,慢吞吞地沿着路去散步了。她们看见了算命的老范。老范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无所事事地坐在屋前面。老范是个六十岁的孤身女人,秃顶,从来不戴胸罩,走起路来,肚子和乳房一起上下颠簸。她大声搭讪着说:“你们看我种的丝瓜,呸!藤条直朝天上爬,瓜呢,就没结上几个。”看到她们沉默的样子,老范深吸一口烟,喷出来一句惊人的话:“金秋媛,刚才我回家的路上,听到香烟店里的大胖子说,你家老崔的右脚上,大拇指和中指是生了灰指甲的。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秋媛停下脚愤愤地说道:“老范,你凭良心说,我和老崔两个人,是不是从来没得罪过人?我们两个人,一天到晚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在这条街上抛头露面地坐了五年了,眼睛从来不朝别人多望一眼。老范,我今天才知道那么多的眼睛一直望着我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老范慢吞吞地喷着烟说:“是别人想知道你要干什么。”

秋媛问:“我想干啥?”

老范说:“你想干啥我怎么知道?”

秋媛看着她的脸,不说话。老范扔掉烟头,一根手指着天说道:“金秋媛,我已经知道你想干什么了。但是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我还是可以透露一点子消息给你听:你命交桃花,花败人衰。”

珍玲说:“老范,秃婆子。你个破嘴,装神弄鬼的。我找个粪勺扣住你的嘴。”

老范说:“我活得一点滋味都没有,谁想整死我,我举双手欢迎!”

秋媛拉了珍玲的手,放低了声音说:“走吧。别和她吵嘴。你刚才骂她秃婆子,我一下子想到她四十岁不到就秃了。她怪可怜的。算了。”

秋媛的心还在剧烈地跳荡着,今天真是一个复杂的日子,她已经不在乎老崔在她头上砸的那一板凳了,秃头老范的话具有莫大的刺激性,引发出她不安和盲目的想往。生活的危机也在这时候演变成了另外一种面目,似乎孕育着让人兴奋的事。

她对珍玲说:“我今天晚上,想见一个人。”

她说得如此郑重,声音也不小。引起了一个男人的注意,这个男人接着话音说:“秋媛,你想见的人一定是我。”这个男人就是修车的老庄。他是外地人,老婆不在身边,每天吃好晚饭后,他就像游魂似的在街上乱逛。他发现是秋媛,马上尾随上来,跟在后面劝说秋媛:“你也不快乐,我也不快乐。我们在一起玩玩就会快乐了。”珍玲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做出打狗一样的姿势,老庄这才嘻嘻哈哈地跑开了。珍玲放下石头,斜了她一眼说:“你想见谁?是不是顾俊才?”

不是他又是谁?

这件事珍玲知道的,顾俊才是镇上邮电局的局长,去年的时候,他到“崔记”来缝补一件呢大衣,呢大衣的胸前被他的香烟头烫了一个洞。他看上了秋媛,眉来眼去,在大河边的芦苇丛里约会过一次。那一次两个人说了好些滚烫的话,快到四十岁的人,居然都有些晕头转向。两个人正说得缠绵,不巧得很,被一个到芦苇丛里撒尿的男人看到了。虽说没有看到顾俊才和秋媛的真面目,两个人还是赶快回家了。以后……以后的事就没了下文,顾俊才尽力躲着秋媛,但是他只要一看到她,马上又会脸红,眼睛里也放出异样的光彩,一副欲罢不能的样子。在他看来,实在是秋媛有些惹人。秋媛走路重心不稳。因为乳房大,她觉得别人的目光总是在她的胸前扫瞄。为此她害羞了多少年,走路含胸低头,跌跌冲冲。这样走路的姿势配着她的细腰和长腿,倒是显得别有风味。

珍玲去叫顾俊才了。她真有办法,一会儿就回来了,身后跟着顾俊才。珍玲说:“你要的人我给你找来了。”又补充了一句:“他家的晚饭花开了一大片,好香啊!”

顾俊才不肯走近,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秋媛想引他说话,就说:“你家种了晚饭花啊?我家屋后也种了。”顾俊才好像不愿意说话,过了一刻才回答:“哦,原来是这样。你家也种在屋后?”

秋媛朝他走近了一步,顾俊才吓得朝后退了一步。秋媛故意再朝他走上一步,顾俊才慌乱地又朝后退了一步。秋媛轻轻地笑了,然后就长长地沉默了。

顾俊才说:“我还以为你有事呢。你没事的话,我要回去了。”秋媛回过头去看珍玲,珍玲说:“你不要看我,有话就说好了,还怕我听?你的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顾俊才在黑地里咧开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到他的样子,秋媛忽然生出勇气,令人猝不及防地大声笑起来,笑声尖锐而干脆,又是失望,又是自嘲。顾俊才心软了,走上前摸摸她的手臂,轻声说道:“我是不敢啊!你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你们家?你和老崔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上去挺好的一对。回家吧,你家老崔也不容易的,你要可怜可怜他。”

顾俊才说完这些话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知是留恋秋媛,还是害怕秋媛,反正他过了老大一会儿才说:“我走了。以后不要找我了。生活里有太多的事让人不快乐,应付都困难,我哪有心情与你谈情说爱?”他走后,空气里好像飘来一股晚饭花的香气。这是他家的晚饭花香?还是秋媛家里的晚饭花香?不管花开谁家,香气是公共的,无法独占。

秋媛说:“今晚我还想见一个人。”她情绪兴奋,一副不想罢休的架势。

她这次想见的人,珍玲不知道了。

这个人就是今天下午让秋媛缝红短裤的男子。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是不是很不合理?

秋媛的愿望非常急切,急切得坦诚、直率,掩盖了愿望底下的疯狂。她一五一十地向珍玲描述了那位男子的相貌:光头,黑漆漆的八字胡;今天下午看到他的时候,他穿着一件白底黑花缎子中式上衣。这个人的眼神坚定有力,看来敢作敢为。与她是一路人,而顾俊才和她不是一路的人。

珍玲猛然记起来了,说:“这个人我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这件衣服。因为这件衣服太扎眼了。我看见过两回,在小蒋的大饼摊上,都是在早晨见的。所以他一定住在大饼摊那一带。那一带都是出租的破房子,住的全是外来人。我们去找找看。”

珍玲牵了秋媛的手,沿着大河边朝小蒋的大饼摊那里走。小蒋夜里不做大饼,他的大炉子冷冷清清地站在门外。秋媛说了一句:“可怜的小蒋。”珍玲没听懂秋媛的话,小蒋有什么可怜的?走过去又看见一只母鸡宿在墙根边,秋媛又说了一句:“可怜的鸡,和小蒋一样,没有快乐。”珍玲又好气又好笑,说:“我看你才可怜呢,你为了找快乐到处乱走。”她忽地觉得这句话不妥当,为了惩罚自己,左手打了一下右手的手背。

找到外地人的聚集地了。那些房子都很小,一间连着一间。走着走着,两个人黑暗里被一根晾衣绳绊了一下,定神一看,晾衣绳上晾着一件白衣服,正是那件让秋媛牵挂的衣服,暗地里,它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边际,小了好些,但还是白晃晃的。

看见了衣服,珍玲犹豫起来,两个女人,一个三十五岁,一个三十八岁,夜里来找一个陌生男人,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于是她说:“你想好了啊?真要见这个人?这可不是我的主意。”话是这么说,她的心里早就激动起来了。她没有来由地认为,只要今夜秋媛见了某一个人,生活从此就会快乐起来。除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她恍惚也觉得自己的生活中缺少一些东西,希望像一个怀春的女人一样,像秋媛这样,夜里到处寻找男人。

秋媛没有回答珍玲的话,扯起嗓门儿大叫:“谁的缎子衣服啊?落在地上了。”

有一扇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穿短裤的男人,正是她们要找的人。这是秋媛第三次见到他,每一次他都发生着变化。第一次他是那么令人生畏,第二次有点猥琐。他现在穿着肥大的短裤和到处有破洞的汗衫,恢复了一个辛苦拮据的平常的男人面目。他的嗓门儿也不轻,并不想在女人面前收敛自己:“啊!谁啊?谁在喊?”

他认不出秋媛。他对秋媛并没有特别的印象。

拿回衣服,他就着昏黄的灯光上下察看,到处拍打拍打,又放回晾衣绳上。

秋媛显得话很多。“夜里会有露水的。”她说,“你晾在这里不合适。”“没事的。”他声音依然很大,“我今天夜里的火车,马上就穿上它走了。”他的情绪十分快乐,哼起小调子。秋媛想,第一次看到他时,他令人生畏,又害羞。现在完全不同了。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是天上的云,变化不定。就说顾俊才,记得他去年冬天那夜里,在芦苇丛里山盟海誓,过了几天在路上碰到他,他就像不认识她一样。还有老崔,刚才他砸了她一板凳,没准等会儿回家他还下跪呢。

秋媛说:“你坐火车走啊?我每天都听到它的声音,但是从来没坐过火车,想起它,心里就会激动。”这位男子回答:“那你就去坐啊!和你家的男人一起去坐。”秋媛说:“我家男人身体有病,不爱出门。就喜欢坐在街上大拐弯那边,给人缝缝补补。”男子认出她来了,但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说:“女人就该陪着男人,男人在什么地方,她就得在什么地方。”他的语气里有一股狠劲儿,说完之后追问了一句:“他得的是什么病?”不知是关心她还是关心他的男人。

秋媛说:“没有快乐!”这句话没头没脑的,但是这位男子注视着秋媛,自认为听懂了。他不想表示出听懂的样子,他是个本分的男人,只有不了解他的人才会被他的外表迷惑。再说他到这里来,是打

短工。他马上就要到远方的一座煤矿去干活。他从晾衣架上取下衣服,穿在身上。就是说,他要走了,坐火车去远方的煤矿谋生。

秋媛说:“你看,我好不容易地找到你,你什么话都没有。”

男子说:“大姐,看来你活得不高兴。不高兴的女人我是不要的,因为我也活得好累好累。”

他是个粗率冷淡的人,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给秋媛。

老崔的一板凳到现在才显出它的威力来。秋媛嚷嚷着,说是很疼,里面像弹棉花一样,“扑通扑通”地跳。她坐到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双手捂住脑袋,说:“不好了,声音越来越大了,像火车的声音,轰隆轰隆的。”她说得很轻,神情专注,好像在聆听脑袋里火车的声音。“轰隆轰隆的。”她反复强调火车的声音,“真的和火车声音一模一样。我听见这声音,心里就会激动起来。”

珍玲说:“我看你自己就像一趟火车,喷着火气,七上八下的。你和老崔应该一起去坐一次火车。刚才人家也这么说来着。”

珍玲不知道的是,老崔不喜欢火车,所有快速的富有热力的东西他都不喜欢:火车、飞机、汽车、烟火、电饭煲……当然这些事情秋媛不会和珍玲说的,老崔是一个好人,心地善良。连蚂蚁都不踩的一个人,必须给他留下面子。哪怕外人沸沸扬扬地传说着什么,哪怕这些传说已是真相,只要她的嘴里不说出真相,真相就不一定是真相,老崔就能保住最后的一点尊严。

她继续捂住脑袋说:“轰隆轰隆的,来了好几辆了。”珍玲忍不住笑出来,说:“你脑子里铺着铁轨呢!”今天晚上,珍玲被秋媛搅得心神不定,到现在才回过神来。她想起了老崔,老崔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秋媛,没有了秋媛,他这个人也就没有了。

珍玲劝她说:“回去吧。老崔肯定在外面找你呢。”

秋媛放下手说:“不行!今晚一定要见一个人。”

珍玲简直天昏地转:“老天爷!你还想见谁?”她问。

秋媛嘴里反复说:“要见一个人,反正要见一个人……”

忽然下起了雨,毛绒绒的雨丝满天乱飘,虽说细小,但是绵密得很。珍玲说:“你等着,我回家拿伞去。”

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秋媛家里。老崔寻不见秋媛,正好回到家里。两个人打了伞就去接秋媛。到了秋媛坐的地方,人不见了,石头上只有雨水。两个人看着石头上的雨水,看了又看,好像要从雨水里找出秋媛来。珍玲说:“也许她去坐火车了。”她又不太肯定地说,“也许她回家了。”

两个人又撑了雨伞往家里走。走到半路上,珍玲说:“我不跟你回去了。有什么事你打个电话告诉我。”

老崔着急了,“你不能走,我还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说她要去坐火车的。”铁路上的一列火车猛地吼叫起来。他扔下伞,使劲地蹲到地上,两手捧住头,说话的声调一听就是在哭了,他说:“小皮和老庄,我要杀掉你们!”珍玲吃了一惊,不敢马上走了。她不知道老崔为什么要杀小皮和老庄,她想,老崔真要杀人的话,应该杀顾俊才和那个穿缎子上衣的男子。但这两个人也没多少理由杀掉的,要杀应该杀秋媛。但是……唉,这世上老崔谁都敢杀,就是不会对秋媛下手的。

“谁让你砸了她一板凳?”珍玲伸手把老崔拉起来,拿起他扔在地上的伞替他撑在头上。“你也真是的,平常把她看得死死的。她也是个人啊!”她说。老崔生了什么病,她隐隐约约地有些明白。议论的人很多。因为秋媛和老崔看上去彼此尊重恩爱,所以议论的人更多。

老崔看来很感激珍玲的善意,他朝珍玲身边靠近一些,抹了一把脸,吸吸鼻子,不哭了。“人家的眼睛看着我们,我的眼睛看着她。”老崔评论说,“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现象。”他把“现象”两个字咬得重重的。然后,他又朝珍玲身边靠了一靠,看来他今夜把珍玲当成了知心人。他轻轻地说:“我给了秋媛充分自由……你要相信我,我是只跟你一个人说这些话,就是我妈也不知道这些事——她光是今年的春夏两季,就跟三个男人好过。三月份跟水厂的汪发,五月份跟工地上的李包工头,七月份跟电管所的宋技术员……”

珍玲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大步,她扔掉老崔的伞,连自己的伞也不要了。“你说谎!你们都是疯子!”她近乎崩溃地喊叫,转身狂奔而去。她听见老崔追着向她说了些什么,她没回头,她不想知道。

珍玲早上醒来时头疼欲裂,想起昨夜的事,眼里立刻涌上了眼泪。但她到底还是惦记着秋媛的下落,就起身了。吃了早饭,对家人说到街上去买点东西,今天是星期六,休息天,她不用去小学校给孩子们上课。

走到街道的大拐弯处,一眼看到了老崔和秋媛坐在街边的小凳子上,低着头做活。今天的太阳是金红色的,每一束金黄色的阳光里都浮着暗红。质地柔软,带着昨夜的雨水,亮闪闪的令人愉快。这样的阳光会抚慰所有不快乐的人吧?

老崔和秋媛就和平常一样忙碌,在他们面前,来来往往的人从不间断,买菜的,闲逛的,上班的……各式各样路过的人就像水一样流淌。他们安定,稳妥,一成不变,成了水边的两块石头。他们是辛苦的,然而他们不慌不忙安详的样子透露出一个信息:他们生活得很正常。

珍玲走过去,决定先和老崔打招呼:“老崔,生意好忙啊!”老崔不吭气也不抬头,只是微微地点了两下头,算是给珍玲打了一个招呼。这是他一贯的作派。珍玲再去和秋媛打招呼:“秋媛,生意好忙啊!”秋媛看了珍玲一眼,眼睛里有一种内容悄然一闪。

两下招呼打过,珍玲发现秋媛身边趴了一辆纸做的火车,绿纸做的。它有六节车厢、一只庞大的火车头。它惟妙惟肖,就在这人来人往的街边,仿佛一错眼就要吼叫起来。珍玲拿起来放在手上仔细观赏。嘴里说:“啊呀,我没猜错的话,这是老崔的手艺吧?”

秋媛悄悄地一拉珍玲,两个人来到了街边的大河埠头。这儿有一位男孩和一位女孩席地而坐,女孩趴在男孩的膝盖上让他检视自己的长头发。赏心悦目的一件事,两个人做来却无精打采。

“你昨晚到哪里去了?”珍玲问。

“瞎走吧。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到家门口了。”秋媛说,“早晨两点到家,老崔还没睡,灯下面给我折纸火车。他对我说,不要想坐火车出远门了,就在家里坐坐火车吧。”

珍玲附和着说:“那是。你就安心地待在家里吧。”她的好奇心战胜了礼貌,开口问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秋媛,老崔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你从来就没有对我说过,你是不是瞒了我许多事?”她等着秋媛说出这个秘密,当然她是有些明白的,镇上的人好像也是明白的。

秋媛低了头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回答说:“我让他在城里的大医院看的,多少年了总是不好。影响了我和他的感情……他得的是精神病,忧郁症。心里没有快乐。”

珍玲脱口而出:“你说谎!”

秋媛愣住了,问珍玲:“我为什么要说谎?你认为他得了什么病?”

2008年10月10日~14日

责任编校: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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