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之歌

［苏联］艾特玛托夫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老人。他有个儿子，是个年轻勇敢的猎手。父亲把猎人的一套高超本领都教给了他的儿子，于是，儿子便超过了父亲。

儿子百发百中。没有一头野兽能逃过他的准确而致命的子弹。他把山山岭岭的野兽都打光了。大肚子的母羊，他不怜惜；小小的仔畜，从不手软。他见着灰山羊就打——灰山羊可是羊的祖先哩。只剩下一只母羊和一只公羊了。母羊向年轻的猎手苦苦哀求，让他可怜可怜公羊，不要射死它，让它们能传宗接代，繁衍子孙。但是猎人充耳不闻，“砰”的一枪又把这只硕大的公羊打死了，公羊一跤摔下峭壁。母羊哀哀哭诉着，转过身子，对猎人说：“你朝我的胸口开枪吧，我决不动一动。你要是打不中我——往后你就别想再开枪了！”年轻的猎手听完这只发了疯的母羊的话，不禁哈哈大笑。他瞄准了。“砰”一声枪响了。但灰山羊没有倒下，子弹只碰伤它的一条前腿。猎人慌张起来：这种情况可从未发生过。“得了，”灰山羊对他说，“现在你想办法来捉住我吧！”年轻的猎人又是一阵狂笑：“行，你快跑吧。要是我追上你，你可别想我开恩。老不死的，我要把你这个可恶的牛皮大王一刀刀给宰了！”

灰山羊瘸着一条腿跑开了，猎人在后面追着。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在山岩，在峭壁，在雪地，在石滩，猎人和灰山羊就那么一直跑着，追着。不，灰山羊是绝不会屈服的。猎人早已扔了自己的枪，身上的衣服也都撕破了。猎人不知不觉被灰山羊引上一处高不可攀的绝壁——那地方，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爬不能爬，跳不能跳，简直就动弹不得。灰山羊把他扔在那里，咒骂着他：“你一辈子也别想离开这里，谁也救不了你。让你的父亲来哭你吧——就像我哭我死去的孩子，哭我那绝灭的家族那样；让你的父亲在这荒山野岭里哀号吧——就像我这老灰山羊，羊类的祖先，哀号那样。我诅咒你，卡拉古尔，我诅咒你……”灰山羊哭着跑开了——从这块岩石跳到那块岩石，从这座山窜到那座山。

剩下年轻的猎人，站在高得令人眩晕的峭壁上。他向隅而立，脚下只有一小块窄窄的凸出的山岩。他都害怕回过头来。上下左右，他都无法挪动一步。上不见青天，下不见大地。

这时候,他的父亲到处在找他。他爬遍了山山岭岭。当他在一处小道上找到儿子扔下的猎枪时，他明白：他的儿子遭到了不幸。他跑遍了陡峭的峡谷，找遍了阴森的沟壑。

“卡拉古尔，你在哪儿？卡拉古尔，你答应一声呀！”回答他的是怪石嶙峋的群山发出的轰隆隆的空谷回音：“……你在哪儿？卡拉古尔，你答应一声呀！”

“我在这里，父亲！”蓦地他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父亲抬头一看，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好比一只小雏鸦落在高不可攀的悬崖绝壁上。他正向隅而立，连身子都转不过来。

“你怎么到那里去了，我的不幸的儿子？”父亲吓坏了。`

“别问了，父亲，”儿子回答道，“我这是罪有应得。是灰山羊把我引到这里的，它还恶狠狠地咒骂我。我在这里已经站了好几天了。见不着阳光，见不着青天，见不着大地。就是你的脸，父亲，我也见不着。可怜可怜我吧，父亲。开枪把我打死吧，免了我的痛苦吧，我求求你！把我打死吧，把我埋了吧！”

父亲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痛哭流涕，急得团团转。而儿子却一再苦苦哀求：“快点把我打死，你开枪吧，父亲！你可怜可怜我吧，开枪吧！”直到黄昏，父亲都下不了决心。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瞄准了，开枪了。他把猎枪朝岩石上狠劲一摔，摔了个粉碎。他扑到儿子的尸体上，唱起诀别的歌：

是我杀害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只落得我孤苦伶仃，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命运惩罚了我，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命运报复了我，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为什么我教给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那猎人的本领，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为什么你杀光了，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所有的飞禽走兽，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为什么你消灭了，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有生命、能繁殖的众生，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只落得我孤苦伶仃，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没有人同情我的眼泪，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只有我悲痛欲绝，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是我杀害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是我亲手杀害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选自《艾特玛托夫小说集》，冯加/译，略有改动）

【简评】

这是个没有曲折情节的故事，也是个悲惨的故事。老父亲被迫开枪打死自己的儿子，唱着充满悔恨的歌，让人心碎；可是，卡拉古尔当初不顾母羊的苦苦哀求，一定要射杀公羊，那个场面的血腥残忍，想来也令人心灵震颤啊！

人类并非孤单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人与其他生物、与自然的关系，也不是简单的你死我活的争斗。

想起老祖宗的两句话——“焚林而田，偷取多兽；以诈遇民，偷取一时，后必无复”（《韩非子》），“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吕氏春秋》）。人打猎是为了自身的生存，但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利益，只关心自己，那样会自食其果。

画家、作家丰子恺先生曾为老师弘一法师画过一系列《护生画集》。记得其中一幅，画了一条被放在锅中烹煮的鳝鱼，身体拱起如一张弓，人们把它的肚子剖开，才发现里面有很多鱼子。这些画是为了宣扬佛教的慈悲心怀，有反对者觉得过于离奇荒诞，作者解释说，护生并不是绝对地反对杀生，“护生即护心”，人在谋求生存的同时，应把目光放长远一些。从另一个角度说，人类爱众生也是爱自己。

我们需要一个充满和谐的世界。

（阿奔）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