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居里的冷暖悲欢
2008-11-10段战江
段战江
1919年,鲁迅到北京已经7年有余,二弟作人来京已两年有余,鲁迅在教育部工作,同时兼任北京大学讲师,二弟作人也成为北京大学著名的文学教授。兄弟两人工作稳定,经济宽裕,算是在北京稳稳地扎下根来,因此,鲁迅决计把母亲和三弟建人也从绍兴接过来,在北京置个新家,这样全家人团聚一起,可以美美地享受天伦之乐。
离开,无奈而又决绝
1919年的2月,鲁迅花了3500元大洋,买下了北京西直门内公用库八道湾11号的一处大院子。
当他搬出这座院子时,心里满是伤痛、疲惫和委屈。
可以说,他是被自己最亲的人撵出来的。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他实在想不通,心里非常气懑。身为周家的长子,由于家道中落,父亲早逝,他早早就承担起养家的重任,特别是对小自己4岁的二弟作人,更是疼爱有加。
这是一个三进的大四合院,宽敞豁亮,他早已计划好,后院留给老二和老三住,那里的北房朝向好,院子幽静宽敞,适合二弟安心读书,也方便小侄子们自由自在地玩耍;中院留给母亲和原配夫人朱安住;自己就住到前院的“前罩房”,虽说屋子背光,有些阴冷,可只要全家人能够其乐融融聚在一起,他已经非常满足。
怀着兄弟永不分家的美好愿望,他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兴冲冲地营造这个新家。近乎9个月的时间里,从找房买房、整修房屋到购置家具、栽植花木,以及安装自来水、联系搬家等一切事务,几乎都由他一人包办。当时,三弟还在绍兴老家,二弟则突然向学校请假,带着太太羽太信子和孩子到日本探亲,一直到8月间才带着妻儿和小舅子羽太重久优哉悠哉地从日本返回北平。那时八道湾的房屋修缮尚未完工,鲁迅又忙着联系,临时安排二弟一家先住在别人家里,直到11月下旬才搬进八道湾。12月份,鲁迅又独自一人回到绍兴,认真安排把母亲鲁瑞、夫人朱安以及三弟建人等举家迁往北京的诸多繁琐事宜。对此,鲁迅毫无怨言,只是任劳任怨地扮演着一个老大哥、好大哥的角色。
鲁迅觉得,一个13口的大家庭,虽说不免有些磕磕碰碰,可只要相互体谅,彼此忍让,一切都会好的。他是大哥,自然更要起到表率作用。当时,他和作人的工资都不低,两个人加起来,每月至少有600元左右,而当时一个普通北京市民,每月的基本生活费也就两三块大洋。然而,掌管大家庭花销的羽太信子,花钱却是大手大脚,甚至到了不可思议的奢侈地步。这位人格和心理都有严重问题的日本弟媳,并非出身富家,可是派头极阔,架子很大。家里雇用的男女仆人就有十多个,而且往往饭菜不合口味,就要撤回厨房重做。更令人不堪忍受的是,她还把自己的许多亲属从日本接来同住,而且一切穿着用度,都要日本货。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销,经济自然紧张。许多年以后,鲁迅总感伤地对别人谈道:“我总以为不计较自己,总该家庭和睦了吧,在八道湾的时候,我的薪水,全部交给二太太,连同周作人的在内,每月约有600元,然而大小病都要请日本医生来,过日子又不节约,所以总是不够用,要四处向朋友借,有时候借到手连忙持回家,就看见医生的汽车从家里开出来了。我就想:我用黄包车运来,怎敌得过用汽车运走的呢?”
鲁迅也曾婉转地劝说过,却不料妨碍了这位日本弟媳的权威,惹她“讨厌起来了”。二弟作人也劝过、吵过,可患有歇斯底里症的信子,却有发癫的撒手锏,于是,“信子一装死他(周作人)就屈服了”。这位书呆子气的二弟,“要天天创造新生活,则只好权其轻重,牺牲与长兄友好,换取家庭安静”。对此,鲁迅除了忍耐,又能说什么好呢?
鲁迅能忍,可信子不能。她先是觉得同一屋檐下的小叔子(也是她的妹夫)建人不顺眼,因为那时建人刚刚来京,一时找不到工作,没有收入,便经常遭到她明目张胆的蔑视。鲁迅心疼三弟,并帮三弟在上海找了一份工作。当三弟提出要其妻羽太芳子(羽太信子的妹妹)去上海共同生活时,这位性情近乎变态的姐姐,竟诱劝妹妹说出“不去上海、不离婚,要陪姐姐”这样绝情的话。
是他们兄弟太软弱了吗?以鲁迅坚硬的性格,他本是无法容忍,可这都是周家的家事、家丑。面对这样不讲理的弟媳,他又能怎样?他只是太过疼爱自己这位颇有才华的二弟。便是为二弟着想,他也只有忍。
这位“读书多而不明理”的二弟,有时实在窝囊。一次夫妇争吵,结果信子是歇斯底里症大发作,二弟的小舅子、小姨子指着他破口大骂,他却只会“发愣”。从此,他不敢再有丝毫冒犯,相反,他却受到百般的欺凌虐待,甚至被拉到日本使馆去讲话。对此,鲁迅也只能恨铁不成钢地埋怨二弟一句“真昏”罢了。
鲁迅还记得,1923年7月19日上午,在没有任何征兆的前提下,昏昏的二弟突然给他递交了一封信,要他“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但没有说出任何可以让人弄得明白的理由。他想问个明白,“后邀欲问之,不至”。半个月后,他终于明白,兄弟怡怡已成历史,信子的毒舌,终是在兄弟之间残忍地拉开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他不知道信子说了什么,但他知道一点,那就是她想让他永远地走开,从而独霸八道湾。
能吵么?能闹么?不能。为了兄弟的安静,也为了自己的解脱,最后,鲁迅无奈而又决绝地搬出了八道湾。后来,他为此特地给自己起了一个“宴之敖”的笔名,并作了解释:“‘宴从门(家),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也就是说,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
蜗居里面没有家
砖塔胡同61号。这座院落,是她自愿跟着大先生搬进来的。
她叫朱安,是她尊称的大先生鲁迅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大师母”,所以,她想跟着他,也必须跟着他。当初大先生搬离八道湾之前,曾征求她的意见时,问她是愿意留在八道湾还是回绍兴朱家,并强调说如果回绍兴,他将按月寄钱供应她的生活。她想了想,说:“八道湾我不能住,因为你搬出去,娘娘(鲁迅的母亲鲁瑞)迟早也要跟你去的,我独自跟着叔婶侄儿侄女过,算什么呢?再说婶婶是日本人,话都听不懂,日子不好过啊。绍兴朱家我也不想去。你搬到砖塔胡同,横竖总要人替你烧饭、缝补、洗衣、扫地的,这些事我也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出去……”她很清楚地知道,大先生不喜欢她,可也离不开她的照顾。因此,1923年8月2日,一个雨后的下午,大先生便带着她一起迁居砖塔胡同61号。
在那个地方,他们一起生活了差不多9个月。虽说依然分室而居,可这一段时期是她和大先生结婚17年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单独相处时间较长的时期。这个时期,她是抱着很大希望的。因为她想通过“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顺着他”,那么“将来总会好的”。搬出去不到2个月,大先生的肺结核复发,她便尽心尽力服侍。病初发时,大先生菜饭不进,她便在厨房里,精心煮些米汁,或熬点鱼汤给他滋补身子。待大先生的病稍有好转,她又细心地把米碾碎,烧成容易消化的粥糊,加上熟肉给他开胃,自己却从不沾口。
这些在大先生的日记里都有记载,却并不明指是她所为。虽说这一段时期,两人同桌吃饭,可饭桌上谈话依然很少。她若开口,“无非是问问菜的咸淡口味是否合适”,大先生的反应,“或点头,或答应一声”,然后两人继续“静静地各自吃饭”。大先生对她冷淡,十几年来一直如此,她早已习惯,可对她太过刻意的回避,还是让她不免伤心。大先生倒是很有办法,把一只柳条箱的底和盖放在两处,箱底放在他的床下,盛放需要洗涤的衣裤;箱盖朝上,放在她屋门口,盛放替换的干净衣裤。这样她连向他讨要脏衣裤,唠几句家常话的机会也被体面地“剥夺”了。十几年的夫妻,交流竟要简约到如此地步,足令我们后人莫名惊诧了。
待到第二年5月,他们搬到西三条胡同2l号的那个院落时,情况依然没有丝毫改观。大先生始终抱着“陪着做一世牺牲”的打算,要和她冷战到底,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但比起当初她遵照娘娘的话,为大先生做了一条棉裤,竟被他扔到院外时的火爆行为相比,这样的冷漠姿态,倒显得礼貌许多,客气许多。她没有读过书,没有留过洋,爱情是什么东西,她不懂,自然说不出“没有爱的悲哀”,也说不出“无所可爱的悲哀”。她没有大先生想得透彻,可困在无爱的婚姻里,她的痛苦不见得比他少,只是一个在沉默中警醒,一个在沉默中麻木。若是不谈情,也不说爱,那么作为形式上的丈夫,大先生还算是称职的,他始终不断给她的娘家寄钱;她生病时,他也会亲自送她去医院,并搀扶着她上下黄包车;他每次买些点心回来,先让娘娘挑拣,然后就让她挑选……这些细节,终是少得可怜,可已经让她相当释然和安慰了。她反复对别人讲“周先生对我不坏,彼此间没有争吵”,这样的相敬如宾,便是她一生得以知足的现实幸福。
好在是,她还有娘娘陪伴。她爱娘娘,也是同情娘娘的。在她15岁那年(1893年),娘娘的公公介孚公为给几位亲友子弟“求通关节”贿赂了主考官,却因家仆的莽撞而案发入狱,判了很重的罪名,周家也因此衰败下去。娘娘的丈夫周伯宜更是可怜,因科考案发,不但被取消了考试资格,永不能参加科考,而且连以前取得的秀才资格也被削去。大受打击和刺激的周伯宜,第二年就大病不起,苦撑一年后,最终还是离开娘娘而去,年仅35岁。更不幸的是,两年后,娘娘的小儿子椿寿也因急性肺炎而夭折。一连串的灾祸,使得年近不惑的娘娘,愈发把全部希望都放在长子身上了。
她并不漂亮,而且比鲁迅大了整整3岁。便是在周作人的眼里,大哥的这桩婚事也是“十分不高明”,是“很对不起人的”。可深受丧夫、丧儿等一连串打击的鲁老太太却很是喜欢。自然,鲁老太太认定朱安,内心深处也有她的一些情结和理由。当初,她比自己的丈夫周伯宜,也要大上3岁,而且,她这样的新媳妇一过门,便喜运连连。先是过门不到半年,周伯宜就考中了秀才,又过了几个月,即1881年9月25日(农历八月初三),身为周家长子的鲁迅诞生了,鲁老太太也因此被人称为旺夫宜子的贤内助。大概在鲁老太太的心思里,也期望朱安能够像她一样,为周家“冲冲喜”,给自己的长子带来幸运和幸福。
当时,周家的处境非常糟糕,对于鲁老太太而言,更是难上加难。公公周介孚还深陷狱中,丈夫又刚刚故去,儿子又都太过年少,所以主意也只能自己拿。那时的鲁迅,17岁不到,正在南京水师学堂读书,对于由鲁老太太一手包办的婚姻,并不知晓。
后来家里人写信告知,鲁迅先是一口回绝,要朱家姑娘另嫁。可鲁老太太以为,亲事是她主动托人向朱家提出的,自己没有理由提出退婚。况且这门亲事,亲友四邻都已知道,提出解约,对周朱两家的声誉都不好,无缘无故被退婚,朱安姑娘日后又如何嫁人?好说歹说,鲁迅终是不情愿地答应了。
朱安自然记得这段未过门便荡起的“抗婚”风波。她还记得,大先生也曾对她提了两个条件:一要放足,二要进学堂。可她已经是20岁的大姑娘了,一来小脚已经定型,无法放大;二来觉得妇道人家读书不太好,进学堂更是羞得慌。后来大先生也没再坚持,并一口答应说“几时结婚几时到”。
当时,江南水师学堂的学制是9年,也就是说,鲁迅有9年的时间,可以合情合理地推托。而在这漫长的9年时间里,鲁迅的心理思想如何变化,她都不懂,也无从知晓。她只是坚持默默地等待,等待9年后,周家会给她一个说法,一个归宿。
这期间,每听到大先生的消息,她都会担惊受怕。1899年,也就是订婚的那一年,大先生突然转校,考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路矿学堂。两三年后,即1902年,他又去日本留学。对于大先生的学识和抱负,她都不懂,便是这个小她3岁的未来丈夫,她也是非常陌生。也许她是见过大先生寄往家里的那些意气风发的照片,也曾持有过甜蜜的幻想吧,可更多的,恐怕是一种源于自卑的忧伤,害怕大先生不想要她,会远走高飞,不再回来。
她不相信自己,也不了解鲁迅,可她信任娘娘。依照娘娘的性格,她肯定要给朱安姑娘一个说法。1903年,鲁迅在赠给好友许寿裳一首《自题小像》的七绝诗,诗云:“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黯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诗中透露的正是鲁迅对于这段婚姻的苦闷。鲁老太太对于他的心意,不予体察和理解,看似霸道,实则只是要兑现一个9年的婚诺,为一个寂寞的人儿讨个说法。
1906年,鲁迅的小叔周伯升从江南水师学堂正式毕业,当年,鲁迅差不多是和这位小叔同年入学,因此在绍兴老家的亲戚眼里,这已是鲁迅兑现婚诺的最后期限。何况,这时的朱安,已是年近30的老姑娘了。无论人情,还是道义,鲁老太太都无法容忍长子再推拖下去,甚至不惜以“母病速回”的谎言,把鲁迅从日本骗了回去。
这一年的农历六月初六,朱安终于被娶进了周家的大门,成为鲁迅的新娘。那一天,朱安特地做了一双大号的绣花鞋,以迎合新郎要求放脚的“新思想”。不曾想,脚太小,鞋太大,新娘来不及下地,宽大的绣花鞋就从轿上滚落下来,从而引来一阵哄笑。他就这样“在母亲所导演的一场以喜剧形式出现的人间悲剧中扮演主角了”。
而当揭开盖头,看到一位“个子不高,身材瘦小,脸型狭长,脸色微黄,前额、颧骨均略突出,看上去似带几分病容”的新娘时,新郎一声不响,只是“脸上有些阴郁,很沉闷”。那个洞房之夜,失望的鲁迅哭了一夜,第二天,他便搬进了书房,让她一人独守空房。婚后第四天,他又借口学习功课忙,逃也似的离开了伤心的故乡。
对于鲁迅而言,朱安只是母亲送他的一件“礼物”,他是替母亲娶媳妇,正如他对友人沉痛地说过:“她是我母亲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而对朱安来讲,一切都是命,她只有无条件地顺从和忍耐。她只是嫁给了一个影子丈夫,不,他甚至连一个影子都不愿意给。此后十几年间,他在日本继续留学,他回杭州教书,他到北京教育部任职,她永远都是在他的世界之外。
对于这种尴尬得有些过分、冷漠得有些无
情的挂名夫妻生活,她不是没有愤怒过,也不是没有抗争。有一次鲁迅回绍兴探亲,她借备席款待亲友之际,当众指责他的种种不是。可鲁迅听之任之,一言不发,保持沉默。事后鲁迅对好友孙伏园说:“她是有意挑衅,我如答辩,就会中她的计而闹得一塌糊涂;置之不理,她也就无计可施了。”她也曾改变策略,试图开明地劝他娶妾,以为这样就可以换来他的一点同情和温柔。
然而,她无法懂得鲁迅真正的寂寞和痛苦。她尊称为“大先生”的丈夫,对于这种包办的婚姻悲剧,有着清醒得近乎绝望的认识:“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定结了四千年的旧帐。”陪着做一世牺牲!这种恨,这种痛,这种伤,又岂是语言可以形容?
从1906年结婚到1 923年搬进这个小院的17年时间里,他和她,在寂寞里,在痛苦中,在恨与自恨、伤与自伤的交织纠缠之间,毁掉了最美好的年华,耗尽了最宝贵的激情。失败的婚姻里,可以没有爱,但不能没有责任。他甘愿承担一副精神和生活的双重枷锁,是因为他不能为她的幸福负责,却必须为她的生计和尊严负责。那个时代,朱安一旦被休,她将处于极其艰难甚至绝望的处境。而她,也选择了明智的沉默。她知道,不能给他爱的幸福,但至少应给他一份安静吧。
在这座小院里,她的生活重心便是安排大先生和娘娘的生活起居。她唯一的生活乐趣,就是在忙了一天的家务之后,坐在娘娘身边,咕嘟咕嘟地抽上几口水烟,然后闷闷地听着别人说话。间或有鲁迅的学生造访,青春欢乐的气息洒满院落时,身为大师母的她,只会自卑地将自己隐藏在黑暗的角落里。
这样的生活,毕竟太过单调,也太过乏味。身为女人,她难道就不曾想要孩子吗?想,她当然想。有一次,邻居小姑娘天真地问她:“大师母,你不喜欢孩子吗?”她淡淡地答道:“大先生连话都不同我说,我怎么能有孩子呢?”
已是四十六七岁年纪的她,内心的情感早已寂然,一片清冷。她老了,她累了。正如她所言:“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看来我这一辈子只好服侍娘娘一个人了,万一娘娘‘归了西天,从大先生一向的为人看,我以后的生活他是会管的。”
麻木是她保护自己的最好利器,沉默是她面对生活的基本态度。一年后,鲁迅在这座小院里收获了迟到的爱情,又一年过后,鲁迅带着他的爱情南下,并最终和许广平定居上海。就一个女人的直觉而言,她不可能没有察觉,也不可能没有触动。然而,她既没有闹,也没有吵,依然是在沉默中接受了一切。正如她所言:“各有各的人生,我应该原谅他。”
她也不是没有过情绪波动,在鲁迅和许广平的通信录中,被称作“某太太”的她,在听说许广平怀孕后,也曾有过小小的失落和嫉妒。她告诉娘娘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先生带了一个孩子回家,“自己因此很气忿”。可她毕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小小的气忿过后,便是释然和欢喜,因为她认为大先生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因此便原谅了一切,甚至对自己的“情敌”颇示好感,真心邀请许广平带着孩子来北京玩。
好多年后,海婴(鲁迅之子)在回忆录里,还曾感慨地说道:“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性。她虽然没有文化,却能正视现实,能如此对待我们母子,称母亲为‘妹,视我为己出。”鲁迅逝世之后,朱安定期和他们母子通信,字里行间,满是关爱之情。隐藏在她内心最深处的爱,终于被孩子激发出来,这也是她晚年或者是她一生中最愉快、最欣慰的情感释放和付出。按照她的朴素愿望,海婴若是能在她百年之后,为她披麻戴孝,便是她最大的幸福,因为这样她就不会做孤魂野鬼了。
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许广平和海婴都无法在她去世时,赶往北京。1947年6月29日晨,在这座坚守了23年之久的院落里,她终是一个人孤独地走完了她的人生。她死后,也没有办法按照她的愿望,“葬在大先生之旁”,而是安葬在北京西直门外保福寺村她婆婆鲁瑞的墓旁。
没有墓碑,没有行状,一如她生前一样寂寞和凄凉。
轻柔地把握“老虎尾巴”
差不多是鲁迅搬进西三条胡同这座小院的一年之后,一位年轻的女学生,怀着好奇而又激动的心情,贸然走进这座院落,也从此走进了鲁迅的心。
她叫许广平,是国立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当时身为北大教师的鲁迅也在这所学校兼课,授讲《中国小说史略》。对于这位传说中“怪僻可怕”的先生,她和同学们起初是好奇,甚至有些敬畏,可时间长了,才发现他是那样的幽默和平易近人,渐渐地,也敢和他亲近,甚至敢于对他“淘气”和“放肆”。
1925年3月间,即将毕业的许广平,由于学校的动荡和前途的迷茫,便壮胆给自己敬爱的先生写一封信,陈述自己的疑惑和苦闷。那时她还是个有些天真、有些调皮的学生,也是知道鲁迅包容,甚至疼爱自己学生的,因此在信中,针对自己的苦闷,她才敢认真却又活泼,坦诚又略带俏皮地询问道:“先生,有什么法子在苦药中加点糖分?有糖分是否即绝对不苦?”同时要求鲁迅“能够拯拔得一个灵魂就先拯拔一个”。
这封信是3月11日发出的,在接到信后的当天夜里,鲁迅就为她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因此,13日一大早,许广平便收到了先生的复信,这让她非常感动。而信里头,头一句便是称她为“广平兄”,更是让她受宠若惊。当他们通信到第六封时,已经完全无拘无束的许广平又显“淘气”本色,自称为“小鬼”。值得一提的是,一个月的时间里,双方来往书信达12封之多,而且几乎每一封书信,鲁迅都是当天即复。
随着对先生的好感不断增加,她的好奇心也愈发旺盛。1925年4月12日,她拉着自己的同学林卓凤,贸然前往西三条胡同,“探险”先生的“秘密窝”。她看到了什么呢?一座不大的四合院,一个栽着“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的小花园,以及正屋中间后面加盖的,面积仅10平方米左右的平顶灰棚(即鲁迅的书房兼卧室,俗称“老虎尾巴”),房间的摆设,也不过是旧箱子、旧写字桌、旧藤椅,以及一张铺板搭成的单人床和一个简单的多层书架。
对于一位堂堂的北大教师而言,这样的“蜗居”实在是显得太过简朴,甚至有些寒酸。可在许广平的眼里,这一切却显得诗意而浪漫。她在信中写道:“归来的印象,觉得在熄灭了的红血的灯光,而默坐在那间全部的一面满镶玻璃的室中时,偶然出神地听听雨声的滴答,看看月光的幽寂;在枣树发叶结果的时候,领略它风动叶声的沙沙和打下来熟枣的勃勃;再四时不绝的‘多个多个、‘戈戈戈戈戈的鸡声,晨夕之间,或者负手在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这其中定有一番趣味,其味为何?”
如果从1925年3月11日双方第一次通信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