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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庭院生活

2008-10-27朱文颖

作家 2008年7期
关键词:安安小妹桃树

朱文颖

1

好些天前,唐小虎就讲好了要烧一桌菜给我们吃。

那是一个初春的晚上,我们几个——唐小虎、唐小妹、我,还有唐小虎和唐小妹的两个谁也不认识谁的朋友——凑在一家街头小店里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唐小虎就说了这事。当时谁都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而我则略微有些走神,眼梢里瞥见唐小虎泛着油光的鼻尖、鸟窝一样的头发,还有那张在酒精作用下红光满面的脸……唐小虎老了……我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接下来,有个声音就一直在那里尖锐地低声叫着:唐小虎老了呵。真的是老了呵。

在我印象里,这些年来,唐小虎一直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当然了,十几年前他做饭店起家的时候肯定应该不是这样。他开过一家相当不错的苏帮菜馆,每天推着自行车,去附近的菜市亲自挑选面目亲善的活鸡活鸭。他有过一个很好的女人,夏天穿着臃肿的小碎花睡裤在院子里翻晒衣物。他们生活得和谐平静,并且暂时没有小孩子……

“他们闹得就像鸡鸭一样。”他说。

“真的像鸡鸭一样。”她则点点头,也这样说。

不过后来,就像几乎所有的俗套一样,唐小虎的生活也出人意料地落入了俗套——

一个已婚男子,没有小孩。有个交往两年的情妇。她妻子知道这件事情,唠唠叨叨地要他中止这种暧昧的生活。男人答应了,但请她要有耐心。

“你看着好了,就会结束的。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男人。”

这种很多男人都说过的话,唐小虎也断断续续地说了两年。在这期间,他单独请我吃过几次饭。在他心目里,我是个多少有些文化的知识分子女性,方便掏心掏肺地交谈与偶尔无耻地倾诉。不过我倒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说法律以及金钱允许他去吸毒,他一定马上会去吸毒的。而我的作用,无非也就是类似于缓解情绪的毒品。

那段时间,我们还能经常看到唐小虎在嘈杂的菜市附近给鸡鸭鹅相面,看着他抱着胖乎乎的活物在巷子里走来走去。但那无疑是唐小虎最为消瘦的一段时间。那时的他,经常给人一种被一把钝匕首慢慢插进身体的感觉。

据说他老婆最后一句扔给他的话是——有我就不能有她。后来她就走了。结果唐小虎也就让她走了。结果唐小虎不管是她,还是她,一个都没要。这还不算。奇怪的还是这以后的事情。又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大约有那么三五年吧,我偶尔在唐小虎已经很成规模的苏帮莱馆门前撞见他。他正两手环抱和一个陌生人说话。他看上去挺高兴的,气定神闲,双目有光。眼睛紧紧盯着陌生人胸前的一块玉牌。

——唐小虎突然胖起来了。

——他说他不准备继续做饭店了。

——他正在练习书法,最近临的是《沈曾植隶草三种》。

我相信这些年来,唐小虎一定经历或者制造了很多非常繁杂的事情。像唐小虎这样的人,一定是在把自己的生活整个弄得乱七八糟以后,才会突然对书法这种东西感起兴趣来的。

其实,关于这种世界上最为奇特微妙的书写符号,唐小虎只是在他苏帮菜馆题写开业匾额时请教过城中一位七老八十的长老。他还专门请老先生吃了饭。当时我也在场。后来我们又穿街走巷去了老先生的家。

那间朝西的底层屋子里到处放着这样的东西,胖墩墩的象牙和蔷薇石英大象排成队列;镀金木框中镶嵌着窄幅宣纸黑墨字画,贪食胖佛在用粉绸绷制的大台灯罩下面一动不动;慈悲佛是白瓷的,身材纤细……

那天为了简体字和繁体字的问题,唐小虎和老先生稍稍争论了几句。

雨点从漏缝的窗台那里细细飘落。所有的东西上都蒙着可能并不存在的尘土。

2

那天——也就是唐小虎提出要烧莱给我们吃的那天,他也很认真地聊了聊书法。其实那天他还说了很多其他的事情。但大部分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开始时唐小虎是坐我对面的,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就坐到我旁边来了。他一定是喝多了,才会一反常态,愣头愣脑地一连问了我以下几个问题:

“一个人把一辈子的钱都赚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大半辈子的事也做了,然后呢?”

“现在……现在即便是女人也再也不感兴趣了。”(不过这一条,很快就被证明唐小虎还是有点过谦了。)

我朝他笑笑。并不表示这种问题我回答不了。谁都回答不了。我只是想略微表示一下——我其实根本就不想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

后来我们几经辗转,去了一个歌厅的二楼。

唐小虎手里牢牢抓着话筒,意气风发地唱了两首文革时候的语录歌。只要酒喝到了一定的份上,唐小虎就会开始唱一唱语录歌。我听他唱得最多的是《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和《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有时候他喝多一点,觉得唱两首不过瘾,常常还会加一首《下定决心》……

“求求你了,求你听听吧,听了会净化心灵的。”

唐小虎一边手舞足蹈地唱着。语录歌,那就是战歌,就是力量呵。力量,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力量……一边把手边的啤酒瓶拿起来,一饮而尽。

不过那天唐小虎好像确实是喝得有点多。他非但唱起了文革歌。唱了《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唱了《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还加唱了另一首平时很少唱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他兴高采烈地随手抓起一瓶啤酒。然后,他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他的手在沙发上摸东摸西的……毫无防备的,他的手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他在我的手背上小心翼翼地摸了两下。又猛地放开了。

他从软绵绵并且灯光幽暗的沙发上挣扎着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向包房的磨砂玻璃门。门口站着一个白衬衣黑领结的服务生。

唐小虎倚在门框上,歪着头问他:“这里有没有小姐?”

音乐太吵,服务生大声地回问他道:“什么?……你在说什么?!”

唐小虎回头看了看低陷在沙发里的我,咳嗽了一下。他略微放低了一点声音,但是仍然非常执着地问:“小姐……我说,你们这里有小姐吗?”

为了他的这个动作,我莫名其妙地感动与感慨了好几天——唐小虎即便喝多了,还是能把软玉温香的女人和软玉温香的小姐区分开来。

我认为这是唐小虎从内心狂热喜爱语录歌,以及这些日子以来努力操练中国书法的结果。

3

第二天。我还没睡醒的时候,唐小妹敲响了我家的窗户。

她送来了唐小虎的一封倍。是一张请客用的菜单。字迹里有一种奇怪的忧郁,也有一种奇怪的拙气与不羁。这是三种互相矛盾的字迹。

我把信放在了床头柜上。睡不着了。

4

那天晚上唐小虎在唱歌厅喝啤酒、唱语录歌,以及找小姐的时候,唐小妹一直都在打电话。对了,前面我忘了说了,唐小妹其实就是唐小虎的妹妹。不过她比唐小虎整整小了十二岁,今年芳龄正好三十有五(和我一样处在女人非常尴尬的一个年龄段上)。唐小虎和唐小妹的妈妈叫柳春风,年轻的时候是县评弹团的名角,所以唐小妹和唐小虎不仅全都五音俱全,而且都能唱相当好听的歌。而唐小蛛那可以跨越三个八度、奇丽婉转直入云霄的高音,据说就是完全遗传于

柳春风的。

不过那天唐小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她手里抱着电话,在外面的走廊上执着地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去再走过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探头看了她好几次。奇怪于在这么嘈杂而支离破碎的声浪里面,她似乎仍然能够分辨出一些细微的声音。

这种对于声音的超乎寻常的敏感,我怀疑应该还是来自于她那位名叫柳春风的母亲。

唐小妹很小的时候,曾经跟着柳春风跑过几年码头。秋冬季节他们基本上往无锡方向走,到了春夏则改去常熟。每次上路以前,柳春风的丈夫,也就是唐小妹的爸爸老季都会把唐小妹叫到自己面前来。他捏捏她肥嘟嘟的小手,再摸摸她黄兮兮的头发。

老季弯下腰来,一脸慈祥,但是声音沙哑地问道:“小妹……昨天爸爸给你的糖都放好了吧?”

唐小妹使劲地点点头。

老季很满意,于是接着再问:“那交代你的事情也都记清楚了?”

唐小妹再次使劲地点点头。

这事情显然要比把糖果放好来得重要,因为老季紧接着又追问了一句:“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唐小妹发出像唱歌一样甜美的声音:“看好妈妈。”

那是1978年的夏天。驶向常熟的破旧小船蒙在一片奇怪的浓雾里面。老季站在浓雾的这一边,踮起脚尖,向浓雾那一边的柳春风和唐小妹频频挥手。

以前总是老季和柳春风一起上船的……老季背着琵琶和三弦,柳春风的包裹里露出水绿色丝绸旗袍的一角……黄梅天的时候,岸边的草丛中纷纷扬扬地飞出蜻蜓、蝗虫、蝼蛄,飞出蝉、蝽类、小瓢虫,飞出蛾、蝴蝶、蜜蜂……他们的身后总是灰暗的、风雨欲来的天空;大大小小的水鸟在天上久久盘旋,也总是一副担惊受怕、四处逃窜的样予。

虽然太湖的水势并不凶险,但也是惊涛拍岸,惊涛拍岸呵!

“你脚底下要当心点。”柳春风老是习惯性地拉着老季的衣角。

“我脚底放慢,脚底放慢。”老季走得比柳春风还要小心翼翼。

这就是夫妻档的好处呵。孤男寡女的,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唱戏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睡觉呢,住在镇上那些破破烂烂、脏兮兮的小旅社里——有一次从茶馆店里演出回来,柳春风踩着绣花鞋,一脚不稳,差点从窄小阴湿的楼道上摔下来。

那天,柳春风脚上的丝袜是老季帮她脱的。

他在窗口透进来的月光下看她的脚。纤细的脚踝,呈现一种书法一样阴柔的弧度。一时竟心神摇曳了起来。

但后来,不知怎么的,老季的嗓子突然倒掉了。

“小刀啊,亲爱的助手啊,战友啊!”

老季的嗓子倒掉以后,早上在家里吃油条泡饭的时候,耳朵旁边总是会响起这样一句对白声。

那应该是柳春风他们在常熟茶馆店里开唱的时候了。以前也是这样的,老季先唱上一段自求恩的开篇,接下来就开始和柳春风合说长篇弹词《芦荡火种》或者《玉蜻蜒》。老季撩一撩他那件灰扑扑的长衫,就像白求恩那样,深情地唱给他那把早已不再锋利的手术刀——

“在那烛光之下仔细瞧,叫一声亲爱的助手好宝刀。我与你么二十二年长相伴,刀不离人,人不离刀,共同战斗到今朝……我与你么同欢乐,同烦恼,同呼吸,同操劳,同命运,同依靠,深厚的感情永难抛……”

四十年前的某一天,来到战乱中国的白求恩大夫在对于咖啡、烤肉,以及苹果派和冰激淋等食物的美妙幻觉中,在微弱的油灯光下,给伟大领袖毛泽东写信……这一年将近尾声的时候,在《纪念白求恩》一文的最后一段,毛泽东提到了这样一件事情——白求恩曾经给他写过“很多信”,而他却“因为忙,仅回过他一封信,还不知他收到了没有”。

而四十年后的另一天,倒了嗓子的评弹演员老季拼命地在胭脂店、路边小商贩和城市的边边角角里搜罗各种口感甜美、外型可人的糖果。他把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堆在他旁边那个枕头上……柳春风和别的评弹男演员出去跑码头的时候,老季就老是做梦。梦到那个仅能一人上下的阴暗楼道;梦到一个女人奇怪地半悬在空中的脚踝;梦到肮脏的小旅店里的那扇门——跑码头的两个人常常就住在一个便宜的小套间里,一间外间,一间里间,外间和里间之间是没有锁的,伸手往里面推就是。

老季越想越睡不着。就伸手到旁边的枕头上抓一颗糖吃。

剩下的那些糖,被老季捏在手里和回来后的唐小妹说话——

“你和妈妈住里间还是外间呢?”

“窗外有棵桃树的那间。”

“唱完戏以后,妈妈和叔叔都干些什么呢?”

唐小妹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没干什么。”

不过后来有一天,唐小妹一连吃下三颗大白兔奶糖后,眨巴着眼睛,告诉了老季这样一件事情。

唐小妹说,和妈妈一起唱戏的那个叔叔有一只眼睛是瞎的。他装了一个假眼睛。唐小妹说,那个叔叔和妈妈一起坐船去常熟的时候,手里一直抱着一只玻璃瓶子。里面就装着那只假眼睛。不过唐小妹接着又说了,她说那个叔叔其实一共有两只假眼睛,一只在他的左眼眶里,另一只就以防万一备用着泡在玻璃瓶子里。

“他们唱戏的时候,我就在房间里玩那只假眼睛。”

唐小妹一边说,一边眼巴巴地看着老季——他的手里抓着几颗剩余的、白白胖胖的大白兔奶糖。

老季动了动嘴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

“哦。”他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5

唐小虎提出要烧菜给我们吃后的第四天,唐小妹又来我家了。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份崭新的、唐小虎亲手书写的菜单。

食单:满庭芳

前莱:天香引(丁香花、鸭肉)

忆江南(菜花、芹菜)

卖花声(茉莉花、鸡肉)

寻瑶草(代代花、猴头菇)

点绛唇(玫瑰花、猪肉)

沉醉东风(茶花、芥兰)

热莱:梅花引(梅花、虾仁、虾球、虾排)

疏影(梅花、荸荠)

澡兰香(兰花、猪肉)

望湘人(竹荪、芦笋)

霜天晓角(菊花、蟹黄、蟹膏)

杏花天影(杏花、蛋清、干贝)

解语花(百合花、藕、猪肉)

摸鱼儿(玉兰花、塘鳢鱼)……

我吓了一跳,对唐小妹说:“最近唐小虎练书法是不是练疯掉了……”

唐小妹也不理我,自顾自地走到我的梳妆台前,随手拿起一瓶前几天我刚买来的防晒霜,在她已经很是有些斑点的脸上东面涂一涂,西面抹一抹。然后轻描淡写地飘过来这么一句:

“他?无聊呗。”

唐小妹和我其实关系不错,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乎无话不谈。说真的,我根本就不相信唐小虎真的会重操旧业,认认真真地烧一桌菜给我们品尝,特别是一桌让人眼花缭乱的“满庭芳”。在我看来,现在的唐小虎,除了喝醉以后从语录歌里汲取一些昂扬的力量,除了把那些力量神神道道地撒落在他虚幻的书法世界里,除了在语录歌和书法的间隙里活动活动他那苍白的手脚——他几乎就是个废人。

他连城里新修了什么路都不知道——有一次,唐小妹不知怎么讲起了她的这位哥哥。很长时间以来,唐小妹一直是个机灵聪明,并且富有行动力的人。至少相对于唐小虎来说。在好几桩事情上,她都表示出对唐小虎颇为不满的情绪:

第一,唐小虎意志薄弱地爱上了一个不是他妻子

的女人。

第二,唐小虎莫名其妙地离了婚,又莫名其妙地放走了那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

第三,在事业的鼎盛阶段,唐小虎毫无预兆地把自己回归为一个无业游民。

“他想干什么呢?”唐小妹情绪有些激动地看着我,“这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生活里可真是充满了奇怪而不如意的事情呵。

唐小妹那位倒了嗓子的爸爸老季,后来不知怎么突然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的人,而且年纪轻轻的就得了老年痴呆症。现在需要唐小妹买了花花绿绿的糖果去哄他一

“昨天的糖好吃吗?”

老季非常卖力地点着头。

“那吃了糖我们就该好好睡觉了,对不对?”

老季眨眨眼睛。一边的嘴角那里慢慢地淌下口水来。

但他偶尔也会有精神好的时候,眼睛清亮起来,腰板直直的……有时他甚至还能沙哑地叫上那么一嗓子,口齿相当清楚的,单调而翻来覆去地叫着那么一句:

“小刀啊,亲爱的助手啊,战友啊!”

每当这个时候,唐小妹的妈妈柳春风脸色总会变上那么一变。

柳春风五十四岁的时候得了乳腺癌,被迫切掉了左半边的乳房。心情颇为灰暗。后来的化疗与长期疗程又明显影响了她体内的激素分泌。到五十五岁的时候,柳春风成了晃动着一个硕大无比的乳房的胖女人。

她的脚踝也明显胖了,已经完全看不出脚踝的线条。那个曾经是脚踝的地方,现在成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突起的肿块。

只有一件事情,是平时相当疏离的唐小虎、唐小妹兄妹俩一起做的。

他们买了一条名叫“安安”的狗送给柳春风。

现在,柳春风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就是这样度过的——柳春风从菜市场里回来,先给菜篮里的莱洗上一个澡,再给老胳膊老腿的老季洗上一个澡,最后则是给安安洗上一个澡……不过柳春风很快就发现,安安已经学会自己洗澡了。有一天,柳春风推开寂静无声的院门,看到安安平时经常趴着的桃树底下,寂寥地散落着厚厚一层粉色花瓣,柳春风推开同样寂静无声的房门,看到平时吃饭也恨不得懒在床上的老季,像把戒尺一样笔直地竖着。他瞪大了眼睛,恐惧地盯着房间里的某一个地方。

柳春风听到一种奇怪而细微的响动……她顺着老季的方向望过去——

房间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只很大的鱼缸。安安的大半个身子已经陷进了水里,只勉勉强强地露出一个故作镇静的大脑袋。

它的两只爪子死死地扒在鱼缸上……色彩艳丽的小鱼们镇定自若地在它四周睡觉、谈心、翱翔。

事实证明,经过唐小虎、唐小妹精心挑选的安安确实是异常人性化的。

柳春风是个爱干净的人。老季得病后,柳春风重新教他很多生活常识——比如说,要及时去拉那根冲洗抽水马桶的绳子……一段时间以后,柳春风发现,老季仍然一脸茫然地从卫生间出来。然而到了月底,家里的水费却高得出奇。

她在卫生间的门缝里窥探着。

安安每隔五分钟就欢快地跑进跑出,跑出跑进……很快,里面便传出如同泉水奔涌一般的清脆响声。

保持身材苗条——这可能是柳春风再也不能实现的心愿了,于是她便不遗余力地落实在安安身上。每天早上,安安要在客厅的跑步机上计时跑步半个多小时——只有感冒生病的时候才允许暂停。因为那个时候,柳春风会赶在第一时间抱它去附近的宠物医院。

“你们说话轻点,它有心脏病,声音大了要晕过去的。”柳春风不满地看着旁边吵吵嚷嚷的人。

“打针轻点,它会晕过去的。”柳春风一脸焦虑地关照着手拿针筒的小护士。

柳春风这种样子,有时唐小虎、唐小妹实在看不过去了,也会说上那么几句。

然而柳春风听也不听的。用她那双遗迹尚存的丹凤眼冷冷地看他们,淡淡地甩出一句:

“我可是把安安当你女儿养的。”这话是对唐小妹说的。

“我可是把安安当你儿子养的。”这话自然就是说给唐小虎听的了。

唐小虎、唐小妹都既没婚姻,又没子女。于是也只能闭口不言。

这样,小狗安安终于也和谐融人了这个奇怪的家庭,融入了那种奇怪的气氛之中。

6

当然了,生活虽然奇怪而不如意,但对于唐小妹来说,最不如意的还是自己脸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斑点。

“我是不是老了呵?”有一阵子唐小妹常常盯着我问。

这也是近阶段唐小妹和我聊得最多的话题。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唐小妹会和我说很多事情。她和我谈过很多她的理想。透明而宏大的理想,狭小而尖锐的理想——

多年以前了,有一次唐小妹对我说,其实她这辈子要的东西很简单的,一点都不复杂。无非也就是有点钱,找到爱情,生个小孩。

但过了没有几天,我又遇到唐小妹的时候,她很认真地拉着我的手,和我推心置腹地聊了起来。她说有那么三四件事情,是她从少女时代开始就深埋在心里,并且向自己承诺,一定要在有生之年里得以实现的。

一、爬一爬珠穆朗玛峰

二、争取能唱出跨越四个八度的高音

三、做个清净的女居士

我安静地听着,一时觉得有点无话可说。这件事情我一直有点弄不明白,到底唐小妹是觉得前几天说的那些太平凡呢?还是她突然明白过来了,其实前面三种实现起来要更困难一些呢?

以前唐小妹经常在她家的桃树底下唱歌。

她家的小院子就是这样的:有一棵桃树、一棵梨树。有时候桃树长得好一点,枝叶就把梨树遮住了。反过来梨树也是这样。

唐小妹在月亮底下唱歌的时候,声音从桃树或者梨树的枝叶间喷薄而出,飞到很高的地方去了。

“你唱得可真像你妈妈呵!”我总是由衷地赞美她。

唐小妹不说话。我怀疑她对她妈妈柳春风的情感很复杂。有一次她莫名其妙地告诉我说,现在她在大街上看到所有的人,都会怀疑他们眼眶里装的是一只假眼睛。但后来她又把这件事情寓言化了。说她现在很少能在大街上看到面露喜色的人们……所以我最终并不能准确猜测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意思。但更多的时候,看着眼前的唐小妹,我越来越忍不住会产生一种幻觉。她的那些话,仿佛就像他们家鱼缸里或睡觉、或谈心、或翱翔的小鱼嘴巴里吐出来的水泡泡。唐小妹越来越像误陷鱼缸但又强作镇静的安安了。四周的水、滔天的水不断向她涌来。身体已经淹过大半了。只有一个头露出在外面。

那个露出在外面的头喘着粗气,时不时地和我说说话。

就在唐小虎准备夜宴我们的前一天,唐小妹又来找我说话。

“有件事情,”唐小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心里有点没有底,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我连头都没有抬,“哦。”

唐小妹显得有点结结巴巴的,“前些天,我认识了一个人……一个男人……”

我略微地抬了抬头,“哦?”

唐小妹的脖子微微向上昂起一个弧度。她有一个颀长的脖子,白皙而优美。只有在唱歌的时候,唐小妹才会让人感到她有如此令人心动的一个脖子。

唐小妹说:“他向我求爱了。”

我点点头:“哦,这很好,是件好事情。”

唐小妹说:“但是……他向我求爱的方式很奇怪,他送给我很大很刺的仙人掌……他对我说——你长得完全不迷人,不吸引人……他一边说一边就猛地抱住

了我。”

我愣了愣。是有点奇怪的。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别人看我端端正正地坐在这里,却从来没人知道我深夜的惆怅。没人知道其实我是那么爱唐小虎,从懵懂无知的少女时代就开始了。我爱这个人,爱这个现在的胖子、这个丑陋的废人。我永远都不打算让唐小虎知道这件事情。它将永远跟随着我,跟随着我直到死去,烂掉。而这就是我爱唐小虎的方式。没有人可以阻止我用这种方式爱唐小虎,用这种方式生活以及继续生活下去。

“那后来呢?”我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问唐小妹。

“后来我扇了他一个耳光。”唐小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软弱,“我还骂了他,我说——你是个流氓!”

“那他怎么回答?”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流氓就是热爱一切美好的东西,并且为所欲为。”

那天我和唐小妹喝了很多酒。

“我该怎么办呵?”喝到一半的时候,唐小妹情绪有些激动地朝我嚷了起来,“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呵?”

再后来,她就突然让人毫无防备地哭出来了。唐小妹放弃了她那种优越而无人可及的美妙声音,无声地哭出来了。

可以这么说,那天我们喝了多少酒,唐小妹就莫名其妙地淌了多少眼泪。我发现大哭时的唐小妹确实挺丑的。鼻尖又红又肿,眼睛成了一条窄缝……我想起柳春风和老季唱评弹的那段时光。我看过一段他们当年的录像,当时老季起的是女角,或闺怨,或毒妇,或狂热的情欲中人……有些最女人的事情,有些最女人的动作和情绪,老季反而倒是放得开。当时看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换了柳春风……女人演女人,难保她不会顾忌的,会放不开不敢豁出去演——

所以,当我看到酒醉后毫无形象感可言的唐小妹时,突然就明白过来了。当她不再顾及自己好看的时候,不再顾及脸上的皱纹、斑点、年轻或者老去的时候,当她回复到一个真实的丑陋之人的时候,她是真的爱上了。

我扔了一包纸巾给唐小妹。

接着,我又扔了一句话给她:“你爱上他了。你有什么办法。没办法了。”

7

我真的有点记不清楚了,那餐唐小虎承诺的桃树下的夜宴后来是否如期——这个懒人的回光返照——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天我和唐小妹全都宿酒未醒。还有一点也是可以确定的,那天我们在桃树底下等了他很久。唐小虎迷路了,迷失在江南庭院回廊般曲折的高架公路上。他不断地打电话给我们,让我们等他。一定要等他。

于是我们就等他。

一个春天的下午以及黄昏。一场私房菜。一群无聊的人。两个无产阶级劳动人民和一条娇生惯养的狗。一个暗恋者以及一个思春的老姑娘……

我们坐在吹动着春风的桃树底下。

在这个支离破碎的城市里面,我们在等。都在等。

昨晚的推心置腹还在继续着。唐小妹拉着我的手,偷偷地对我说:

“明天,我要去找他。”

“你坐船去吗?”

“不。”

“那么,明天你怎么办呢?”

“明天我要去找他。”

唐小妹的声音是如此尖利而斩钉截铁,以至于我不得不稍稍远离她一些。我担心旁边的一块玻璃会被她如此尖利的声音震碎掉。就在刚才,我们等待的时候,唐小妹为我们唱了一只歌。我简直怀疑,她那直入云霄的高音已经跨越了四个八度。事实其实也是如此,当时离桃树最近的那块大玻璃不断噼里啪啦地发出巨大的响声。

突然,它分离了。掉下来了。完完全全地碎了。

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来。

真的,那天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唐小虎是不是回来了。是不是如同散花仙女带来了四季花卉,是不是为我们制作了一大桌梦幻而不真实的莱肴……

那天的一切都是那么离奇。在我和唐小妹的眼里,世界就如同一处栽满了桃树和梨树的庭院。是可能开花也可能沉默的美丽庭院。

2008年6月4日

责任编校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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