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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西路:摩登与时尚

2008-10-27陈丹燕

作家 2008年7期
关键词:西路摩登上海

陈丹燕

1934年左右,有风声说,上海与纽约、巴黎和伦敦一齐,被人称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世界性大都市了。这消息,从住在上海的外国侨民那里辗转传达到上海普通市民耳朵里,真正让一直在世界面前很谦虚的上海人受宠若惊。在战争的阴云四布时,竟可与世界上最强大的城市比肩。这上海人多年来不敢多想的热望,像少年时代的单相思,总是自卑而纯真地深埋于心底。这时,竟然梦想成真。于国家来说,它标志着终于摆脱东亚病夫的贫弱之态,于个人,微小的生命终于在有限的生存里遇到了一个好时代。多年来饱受创伤与怨恨的城市人的自尊心,终于得到真切的安慰。

带着满心惴惴不安的惊喜,打量自己的城,在1934年。想想看,1862年时还是一条烂泥跑马道,开初是为平定太平军修的行军道,后来,又为修跑马场加固。转眼,它就成了上海第一条西式的马路。马路两旁,一栋栋美国式的公寓大楼造了起来,有钢窗、腊地、热水汀。大楼的门厅里,两部电梯中间,装着椭圆形的长镜子,那曲线,是时髦的art-deco式,它们比巴洛克的线条加长了一点点,还更僵直了一点点,在繁复奢华里加进了颓废和阴郁,因此显得很摩登。大楼就造在马路边,1908年开通的有轨电车的当当声被街道放大了,传上楼去,回荡在客厅和卧室以及门厅里。站在门厅里的衣帽间前挂大衣,都能听到电车靠站的叮当声,这动听的市声,象征着这个城市的现代化——好像白兰度演的电影里的声音一样。如此景象,对一条起始于李鸿章军队的栈道的马路来说,这是何等的奇迹。当初那支军队出征,连是否能保住新生的租界都还不知道。这大楼里的生活,总是让人联想起好莱坞电影里那些兴致勃勃、没有拖泥带水过往的城市,特别是年末时,那里的人家,将一棵顶上插了银色大星星的绿色小枞树放在窗边,从王家沙点心铺就能看到。岁末,在王家沙的方桌前吃着鲜肉汤团,遥望着那些人家玻璃窗里的圣诞树,人们心中真是惊异上海生活的西方化。

大楼的底楼,商店一家家排开来,什么都有的卖,从西伯利亚皮草,到西式女装鞋袜,到印度手工珠宝,与南京东路的情形略有不同的是,它们大多是西式商店,没有中国人街市的嘈杂,卖的也都是昂贵的时兴货。最最有名的,是那条街上有两家白种女人开的时装店,引领着全上海的时髦。女客人进得店堂去,对女主人说自己想要如何打扮,女主人都不一定听得进去,她撩起眼睛来看你一眼,说:“噢,知道了。”就自作主张给你从头到脚搭配好了。而且,果然是比你自己搭配得更得体。所以人们传说,一个传统的乡下小姐从时装店里走出来,就变作焕然一新的都市丽人。上海人就称之为清水变鸡汤。

沿着1891年栽种的法国梧桐树一路向西而去,一路都能看到霓虹灯做的店牌,夜晚到来,闪闪发光。那一路上,舞厅的跳舞池装备有弹簧地板,电影院各几条街口就有一座,有的专放好莱坞新片,有的却是专放第二轮电影的。还有以栗子蛋糕闻名的咖啡馆。上海人和来上海的人,都格外地喜欢新式东西,于是,咖啡馆就是老少咸宜的新生活象征,喜欢不喜欢咖啡倒变得不要紧了。如那些美国式的大楼象征着对三代同堂生活方式的放弃,咖啡馆这样舒适的公共空间,象征着市民生活中更多的个人自由和公民权利。它看上去与中国江南的传统茶馆功能相似,但女人对它的喜爱和流连,以及它来自于异邦的奇异芳香,使它成为摩登的象征。乡下小姐在这条路上的传奇,更暗暗符合了这座城市对新生活做投机的幻想:只要找对了地方,旧貌变新颜就不是什么难事,至少不像解决中国内陆的军阀混战这么没希望。

三十年代的上海,“摩登”是它最重要的追求。某人将modem一词翻译成带有洋泾浜英语遗韵的“摩登”,那里面的含义,已从单纯的“现代”,申发成了富有上海特色的“现代性”。它不再是个中性的时间界定词,而是一个带有强烈向往含义的词。摩登,表示它不光时兴,而且从西方文明世界舶来,而且是那个工业社会的先锋,而且,有世界主义的烨烨光华。它是个与中国古老的腐朽一切针锋相对的词,一种对新世界的追求。如公寓大楼展现在石门路口的现代生活,如时装店的白俄女主人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如咖啡店里的公共空间。

眼看着,上海就成了世界闻名的摩登城市。

1934年,有一个上海作家,跑去闹市街头,观察市民在街道上的行为是否符合世界大都市人民的身份,然后,写下《摩登生活学讲座》:

1.切勿争先恐后地乘上电车或者公共汽车。争得了第一名也没有奖品给你的。

2.在街上握手时,用不到脱去你的手套的。即使你指上戴着金银钻戒子的时候,也只好请你忍耐些。

3.公共车子上,切忌偷阅他人的书报。这个权力还是让给以吝啬驰名全球的苏格兰人独自享受吧。

4.十字街头点上了红灯时,切勿奋勇闯过横路。你如果要自杀的话,那也是跳人海中比较富于诗意些。

5.点上了绿灯时,切勿拼个命往前奔跑。即使跑到第一,你的爱人也不会称赞你的。

6.请勿呆张着你的嘴,人家不会给你吃东西的。

7.行路时,男子不可把两手放进胯袋里。听说膀胱病的人老是这样的。

8.切勿在人家前挖鼻粪。那虽是最有趣味的事,但请你暂时压制吧。

9.路上遇雨时,请勿夹着帽子奔跑。古今中外,帽子这件东西总是戴在头上的。

10.切勿单穿睡衣跑到人家的面前。人家非但不会觉得你肉感,倒要觉到恶感啊。

如一块冰终究要化为一汪水,“摩登”这个词落到实处,就是如此的物质主义。这些告诫虽然说得刻薄小气,但那里面的物质主义者立场,仍带有令上海人解颐的体贴。它的油滑,也是上海人熟悉的。它的调侃,更是上海人对自己发达的基本立场。上海人,怎么也不习惯当英雄的。他们细细地想开去,这条路的渐渐筑成,也都是为了买卖,从这条路的兴旺看到的上海,一切都是因为买卖才得以兴旺,得以现代。所以,它的摩登,是一座伟大的消费城市的摩登,并不唱民族大义的高调。

物质主义的价值观是这条街道的灵魂。它使那些大大小小的商店变得精致昂贵,给客人一种消费时自豪和成功的感觉,让人自然就懂得了,什么叫一分钱一分货。进而也就确立了“如果你要卖得好,你便首先要做得好”这样的资本主义世界观。它使那些大大小小的咖啡馆和电影院变得更为优雅和体面,它让人懂得你有怎样的消费水平,就决定你能进入怎样的公共空间,能获得怎样的精神享受。在一个昂贵的地方,人不得不斯文起来,讲究仪态,这是每个人应有的享受,和应尽的义务。个人主义的基础,就是这样建立起来。不过,那南京西路上培植起来的物质主义,到底是崭新的,甚至比不过美国来得久,所以它还有些稚气,有些新奇,像个兴奋不已,心中又暗暗有些抵触的新演员般,容易笑场,它对人对己,都还带着一些情不自禁的调侃,不像伦敦那样严正坚决。这兴致勃勃的物质主义,将这里变成了一条饶富趣味的马路。上海新兴的中产阶级,最喜欢到这里来散步,看橱窗,谈恋爱。以至于《摩登生活学讲座》里专门有一条针对那些追求女朋友的年轻男职员的告诫:“不要装出关心时髦的样子,更不要跟在她的屁股

多看市窗,你是要受意外的损失啊。”对女朋友的告诫则是十分体贴男性:“不可太重视时髦,因为时髦是常在你前一步,决不会被你捉得住的东西。”

直到1966年8月23日,铲除城市物质主义的革命,在经历了多年的思想改造后终于爆发,街道上一丛丛地燃起火堆,青年学生们怀着各种各样毁灭旧世界的梦想冲进道路两旁精致的商店。那一天,南京西路上80%的店铺招牌曾被破四旧砸烂。南京理发店上一块巨大的直立式霓虹灯店招被砸得粉碎。梅龙镇酒家里的40桌银质餐具被砸毁。蓝棠皮鞋店所有的皮鞋和鞋楦都被剁烂并烧毁,它曾是南京西路上最著名的皮鞋店。那一天入夜,南京西路突然暗了下来,不光是因为南京理发店的霓虹不亮了,大多数店铺的玻璃橱窗都被标语和报纸糊住了。一个以声光电化为摩登的上海终于消失了。

这些年来,在南京西路的新世界百货门口,无论阴晴雨雪的下午,都有一支打扮成美国中部牛仔的男子小乐队在大门口演奏各种舞曲。这本是1920年代南京路有百货商厦以来的招徕顾客的传统,在淮海路上的商厦不时兴这样喧闹的方式。后来,渐渐演变成中老年的街头交谊舞会。当有一张电子琴、一把小号和一架鼓组成的小乐队演奏出令人难以置信的优美乐曲时,在商厦门前特别宽阔的人行道上聚集的中老年男女便走出人群,合着音乐翩翩起舞。女人们常常结伴跳舞,男人们常常独自跳舞。在天寒地冻的阴冷下午,他们虽然穿着厚厚的冬装,却热得敞开了外套。他们大都出生于上海最禁锢和黯淡的年代,他们奋勇敢当又带着不甘与局促的脸上,呈现着那个时代的倔强与抒情。这种表情,大概就算是“摩登”若断若续的尾音了。

人们仍旧在南京西路上走来走去,仍旧一点也不在意是否撞到别人的身体。走得慢的人,当然是一路都会让人推来推去的。但没人介意自己和别人在街道上身体不被随意碰撞的权利是如何地被侵犯了。有人机敏地在人群中飞快地穿过去,即使过街红灯亮着,他也能贴着行驶的车流,见缝插针穿过街道,好比越狱的江洋大盗。即使在街面上,也能旁听到无数场商业谈判,从一斤香蕉的价钱,到德义大楼一套朝南公寓的转让价。靠听,也能分辨出谁是讨价还价的高手,能最大限度地捍卫自己的利益;谁是掮客,谁根本就是一个阿诈里。

今天在南京西路上走一走,不得不想起张爱玲来。南京西路一带,至今为止,她仍是最好的城市作家。想起她写过的,一双水红色的绣花鞋,兀自微微内八字地走在南京西路上的情形。那双绣花鞋,如今倒好像是被张爱玲本人的幽灵穿着,在人行道上一路沙沙地轻响,并一路伴随着。

当年她写公寓生活时,正是孤岛时期,败相已经显露出来。房间里的热水汀就已经不好用了,现在的人家索性将废止多年的旧水汀拆光,地板上剩下热水汀水管的圆洞,房管所的工人就用一小块烂木头,削圆了,塞住了事。圣诞树的墨绿色身影,已经被晒褪色的旧平绒窗帘和幽暗的日光灯光所代替。那些凋敝的窗口成为这个城市沧海桑田的故事。那里的老人,也许会对你说,他家这套房子,是1947年时花七根大黄鱼,从一户举家去美国的犹太人手里顶来的。而张爱玲本人住的那套公寓,现在的住户,是她姑父家的一门亲戚。这样的老人,想来那时手头还是宽裕的,但现在,会为了节省自家的自来水,特地去后楼梯的拐角,用从前给各家佣人公用的马桶间。

凯司令咖啡馆现在早已不是她当时描写的那样阴沉。现在它是一爿大店,有栋朝街一大片玻璃墙的三层楼房。店面是堂皇了许多,栗子蛋糕也还是他们的招牌蛋糕,但口碑却是大大地差了。到底隔了一个又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人们对蛋糕和咖啡的口味都变得更快餐,自认为见多识广,再也没有对食物郑重其事的爱慕。

当年她提到的平安电影院,现在早已关门大吉。电影院气派的人口处,现在成了一个外国女装店的入口处。不过,仍保留着她形容过的那条宽阔的香蕉般弧线,那正是装饰艺术式建筑大门的典型风格。从前的商店与电影院,还有舞场,大都名字还在,但门牌号码却是改动过了的。是曾天翻地覆过的佐证。

一路看着那些老店标出现在不同的底楼,顶着个老名字,但面目已非,就像立志来沾光的远房亲戚。如果说上个时代是物质主义的,这个时代就是实用主义的。来不及讲究体面,急煎煎先一把拿来,利用起来再说。

如今,距离1966年,又有四十多年过去。兜兜转转,上海此刻又以成为世界大都市为己任。“摩登”这个词也被“时尚”所代替。那不是modem的新译,而是另一个词fashion。摩登事关一种价值观和姿态,而时尚与其说是一种人时的装束,不如说更是一种产业的名称,比价值观务实得多。

从平安电影院到凯司令咖啡馆,现在有了三幢笔直的摩天楼。相比凯司令,它们虽然又新又突兀,但却是非常地道的上海。上海从来就是一个敢在街道上无所顾忌地呈现各种建筑的城市,它从来没时间和雅兴将自己规划得雅致一些。它一直是个没有节制的人,一旦有钱,不怕把自己撑死。到了没钱的时候,就勇于当个败家子。不管怎样的建筑,都能以它看来合理的角度和可以同情的理由并肩站在同一个街区里。那三幢摩天楼里,有着当年与绿屋夫人时装店同样时髦的女装店,也可以安全地买到六克拉的钻石和西伯利亚甚至是芬兰的皮草,不用担心发生郑苹如或者王佳芝那样的事。那里还有各种餐馆和咖啡馆,从鱼翅捞饭,到星巴克咖啡,可提供全世界各种口味。来自物质的诱惑仍旧这样多,在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奢侈品橱窗前,谈恋爱的青年仍旧与1934年那样流连着,女孩子向往地瞻仰着小职员一年的薪水才买得下来的皮包,男青年只有满面羞愧的份。到了不吃不喝过一年,才能买得起一只皮包的境地,这样的打击,就不能仅仅归纳为“意外的损失”了。物质与消费,卷土重来之时,成了一种深深的饥饿,摧毁人的自尊心。狂热地追逐现倚陛的时代真是过去了,现在的人们只有能力去追逐时兴的款式。

如今,人们当然是要争先恐后地上公共汽车,要不,你会永远乘不上车。在公共车子上,当然会偷阅他人的书报,而且当别人只是你的小提琴谱架而已。他要是不及时翻页,你心里还要嫌他太木讷。这似乎不再是吝啬的问题,而是乐于偷懒。报纸上的盗版如此的多,凑巧站在一边,看了一下别人的报纸又算什么呢。不乐意被揩油的人,那才叫吝啬。路上张着嘴和挖着鼻粪的人,还保持原样,仿佛已是人之常情,责备他们的人倒有矫情之嫌疑。至于单穿睡衣出现在街头,现在已渐渐集中在中年男女们身上,成为他们的专有形象。在九十年代初,商店里廉价出售出口转内销的成套睡衣后,穿睡衣上街曾发展到巅峰,引起本地报纸的报道和讨伐。尔后,情形虽然好转,但究竟无法断绝。至于帽子的问题,虽然因为现在戴昵帽已过时,而得到自然的解决。但身上的时髦衣饰至高无上的地位,仍心同此理,已成为市井生活的重要传统。更有人实在买不起陈列在眼前昂贵的意大利皮衣,便偷偷带了剪刀进去,将那些衣服剪碎。现在的人较之从前,更为生猛与焦急,争抢成为本能,妒恨无法克制。1934年的油滑和稚气的无耻,倒显出了它的古董气。

张爱玲身上的物质主义气息,如今已像巴洛克晚妆上,在眼睛下方点的一粒苍蝇痣一样,成为标志。但她于闹市的红尘滚滚中对人性复杂之处沉痛的揭示,她对通商口岸城市民心幽深之处的体察与刻画,她对田园情调和乡村意识形态决然的反叛,所有这些摩登之处,竟也能被现在的读者与评论家解释成“时尚”。读一读张爱玲多年前在南京西路的公寓里写的那句话:“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下流了。”

如今这里重新变得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在一晃而过的时候,人很容易感到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否身处香港或者东京的商厦之中。几乎没人知道,梅龙镇广场前面的车道上,在1975年的一个雨天,饱经创伤的年轻女子姚姚,被卡车轧死在那里。当时,那街边是一家新华书店,荒芜的橱窗里摆着印制粗糙的新书,红色的是毛泽东选集,红白相间的是毛泽东诗词,新书寥寥无几,一片萧条。

这样的城市自是不美的,但却有一种地道的通商口岸城市的活力和激情。在这样的街道散步,能得到一种来自历史的奇异和强烈的刺激。那种感受,就像一个从葡萄牙语转辗进入洋泾浜英语的词“maskee(没关系)”所指代的那样。这里不管不顾,缺少章法,却勇往直前,对一切,都“没关系”。从摩登到时尚,当然也是没关系的。

责任编校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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