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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间

2008-10-27

作家 2008年7期
关键词:婶婶

戴 来

1

樊朴想,一定是源于自己不健康的好奇心,所以才会武断地认为刘妤和钱小铃之间有着某种隐秘的关系。虽然不敢肯定,但他的确一直是在用那种眼光打量这两个女人的。

起初,樊朴只是对其中的一个女人有好感。她算不上漂亮,小家碧玉型的,身材娇小,说话轻声细语的,看起来像是那种就算不让你上手也不至于让你难堪的善解人意的女人。她让樊朴动心的是她身上的女人味。看看我们周围的女人吧,一个个精神抖擞,一副随时准备和这个世界过招打拼的样子,哪还有什么女人样啊。

刘妤已婚,但丈夫在外地工作,这甚合樊朴的口味。这两年樊朴谈了几次恋爱,最后都在对方的指责声中分道扬镳。交往稍一深入,她们就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架势要樊朴对她们的将来负责。谁对谁负责啊,樊朴连自己的责都负不了。

另外,见刘好的第一面,樊朴就嗅到了她身上有股悲剧性的味道。这没道理可讲,因为它是感性的。樊朴这个人,对一切带有悲剧性元素的东西有着近乎偏执的嗜好,尤其是碰到这样的女人,他很容易就会生出张开双臂替她遮风挡雨冲锋陷阵的冲动。这也没道理可讲,因为它同样也是感性的。

但是,以上这些都不是根本原因,樊朴心里清楚得很,她,这个叫刘妤的女人,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倒不是她们长得像,而是神态,安静中略带忧伤,以及爱皱眉头咬嘴唇的习惯。

樊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对刘妤展开了进攻。他几乎可以肯定,刘妤是那种男人朝她进一步,她就退两步的女人。与其说樊朴是喜欢她,还不如说是为了证实自己对刘妤的种种判断,她是我以为的那种女人吗?她因何而忧伤?再有,她与钱小铃果真是我认为的那种关系吗?

刘妤应约和樊朴一起吃了一顿饭,喝了一次茶,交谈虽不深入,还算愉快。她矜持地回应着樊朴的热情。看得出来她不讨厌樊朴,甚至多少有点喜欢他。可第二个礼拜樊朴再约她,她态度有变,一味推说近段时间比较忙。于是樊朴就给她发短信,每天都发。她也回,频率大概是樊朴发五六个,她回一个,简短,礼貌,刻意回避着带有感情色彩的字眼。

这一来二去快一个月了,樊朴有些吃不准了。如果没有前两次的见面,他可能就知趣地抽身了,然而那两次聊得不错啊,她态度的转变让樊朴摸不着头脑。这一天,樊朴干脆候在刘妤单位门口,打算单刀直入地问个究竟。

下午六点,陆续有人从广电大厦里出来。这些人大都很年轻,工作了一天,看起来还有的是精力。樊朴在人流中寻找着刘妤那张瓜子脸。他需要刘妤给出一个答复,就在今天。为什么对我不冷不热的?为什么?为什么?樊朴仿佛已经看到了刘妤咬着嘴唇皱着眉头一步一步往后退,再退,直到无路可退。樊朴发现自己有点喜欢上她了。

快七点的时候,刘妤和钱小铃一起从大厦出来。后者是刘妤的同事,也是她所在的那个部门的副主任。樊朴是在一个多月前同时认识她们的,聊起来后才知道钱小铃刚卸任的男友竟然是樊朴的朋友钟良飞。见到她,樊朴立即明白她的男友为什么总是藏着掖着不让朋友们见她了。他要有这么一个风情万种的女朋友,也不敢带出来,跟别人搞也就罢了,搞到自己熟人头上,这绿帽子可就戴大了。

那天樊朴站在广电大厦门口,犹豫再犹豫,还是没有上前打招呼。两人走出一段后,突然挽起了胳膊。看着那两个挨在一起的亲昵的背影,他更加肯定了先前的猜测,她们的关系不止同事和朋友这么单纯。

2

此刻钱小铃就坐在樊朴面前。她,河南三门峡人氏,三十岁整。她的打扮显然更愿意让别人相信自己只有二十五岁。

和上次的搔首弄姿相比,这一次她要稳重许多,所以也让樊朴觉得她要比上次顺眼一点儿。但也就一点儿。他非常清楚,这女人是自己厌烦的那类人,跟长相无关,跟出身无关,跟职业无关,是气息不相投,就是觉得与这样的人隔着一层。她貌似随意的话语和表情,老让你下意识地去揣摩后面可能隐藏着的动机。这是个不安分的女人,是个有野心和欲望的女人,是个清楚自己有几分姿色并且因此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的女人。她还是个内心强大的有力量的女人,是个能激起男人斗志同时也能让男人瞬间萎掉的女人。

是钱小铃主动约的樊朴,说要和他谈谈钟良飞。樊朴说你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她说分手了是没错,不过还有些遗留问题没解决。她说这话的口气好像是在说一个重大的而且还相当棘手的国际问题。

钟良飞在和钱小铃谈了半年恋爱后,只是口头通知了一下钱小铃“分手吧”就没了踪影。后者一再强调两人分手并没有具体的矛盾,因而分得如此干脆彻底让她耿耿于怀。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那个男人居然在分手后把两人和在一个账号上炒的股票清仓卷款了。钱倒不多,可性质恶劣。

“据我所知,他不缺钱,没必要这么做。”

“不是钱的问题,你不知道,这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你真的和他没有一点联系?”钱小铃的神情和语气分明是断定樊朴知道她前男友的下落,“不管怎样,我得找到这个王八蛋。”

“最近我没见他,也没联系过。”

“以前他可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说你们是一块儿玩大的,关系不一般,不可能没联系吧?”

“我没必要骗你,”樊朴不乐意了,“另外,我也没义务向你汇报他的行踪。”

“那好,你要是见到他,就替我带个话,让他别躲了,那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还有,让他小心着点。”

随后的气氛有些僵,樊朴确切地感到钱小铃甚是不悦。他更确切地感到自己不喜欢这个女人。

有那么四五分钟,谁都不说话,樊朴在等待着她发作,或者拂袖而去。小女人们的脾气,他领教过。就算是个男人,出于自尊,应该也会坐不下去的。

然而钱小铃没有,所以樊朴更认定了自己对她的厌烦是正确的。她忽然换了一副笑模样,是不是真在笑,樊朴吃不准,反正看起来像是在笑。

“哎,”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邋,“你觉得那个谁怎么样?”

樊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问道,谁啊?

“别装啦,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就是上个月和你在风月堂喝茶的那个刘妤。”

樊朴心里一惊,没想到刘妤会把和自己见面的事告诉她,而且连时间地点都说了。

“说说吧,感觉怎么样?”

“没感觉。”

“没感觉?你们男人会主动和没有感觉的女人联系?”说着她左右晃了晃身子,好像很为自己这句既是提问又是结论的话而得意。

“那,”樊朴用她的口吻反问道,“一个女人主动和男人联系,这又说明了什么呢?”说完,他就后悔了。自己怎么能由着性子对她说这样的话呢?这个女人,你不撩她,她还满身臊气呢。

“那么——”她就像是京剧舞台上的念白似的一字一顿地反问道,“你认为,这说明了什么呢?”

钱小铃两眼放光地逼视着樊朴的眼睛,让后者觉得自己是她射程内的一只猎物。樊朴浑身不自在,首先败下阵来,顾左右而吉他,“你是想劝我离她远点吗?”

“我只是想问你,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吗?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吗?她丈夫是干

什么的?你知道吗?你连她最基本的情况都不了解。唉,我发现你其实是个蛮单纯的人,见女人,连情况都不问就往上冲,哪有你这样的,跟个傻小子似的。”

尽管钱小铃说得不无道理,可就此被她教育一通,樊朴心里来气,这些话他咽不下去,就算咽下去了,也消化不了。樊朴说刘妤是什么样的女人不重要,只要不是喜欢女人的女人就行。

“你倒是不挑剔。”

“挑剔,我现在就不会和你坐在一起了。”

钱小铃脸色都变了,陡然提高了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发现你这个人很变态,说话阴阳怪气的,受过刺激吧?恐怕是经常被女人甩吧,所以脑子甩出毛病了。”

气氛再一次变得尴尬起来。樊朴的眼睛盯着那两片频率很快地在一张一合的嘴唇,它们色彩鲜艳,形状也还说得过去,其间,鲜红的舌尖还不时探一下头,上下一舔,又迅速缩回去,像是在给它们帮阵助威。

樊朴忽然觉得自己很享受这样的时刻,眼看着一个刚才还自我感觉良好的女人变得气急败坏。有意思。樊朴承认,自己的心态是有问题。

没想到的是,对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最后那两片嘴唇抿了抿,合上了,并且不再有声音发出来。樊朴把目光从那儿移开,调整焦距。这时,他发现钱小铃正用一种凝重的带有研究倾向的表情看着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过了一会儿,她顾自点起了头,似乎终于想通了,似乎认为不应该和他这样脑子有毛病的人计较。

“有一点,我想刘好大概没告诉你,她丈夫在外地没错,但不是工作,是在外地的监狱里——,”钱小铃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樊朴的脸,她观察着樊朴的反应,“——服刑。”

“是刘妤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的?”

“不是。她不知道我约你。”

钱小铃没有看到期待中的惊讶,有些失望,她不甘心,继续道:“你还真以为刘妤会和你好?我可提醒你,别的不说,人家可是有老公的,所以,我送给你三个字:悠着点。”

等等,等等,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是因为嫉妒吗?樊朴问自己,这个女人究竟想要干什么?她和刘好真是我以为的那种关系吗?如果是,那么她是两者中的哪个角色呢?

3

在樊朴上高中之前,由于父母工作的关系,他被寄养在大伯父家。

大伯父和大婶婶没有生育。基于大伯父在樊家的特殊地位(父亲早逝、排行老大、学历最高、混得最好),没人敢正面向他打听,而他和婶婶也从不做任何说明。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究竟是不想生还是生不了成了流行在这个大家庭里的一道百猜不厌的谜语。

大伯父和大婶婶是一对在其专业领域颇有建树的知识分子。为人谦逊,做事严谨,家里来得最多的客人是他们各自的学生。樊朴的大伯父总是说,学生就是我们的孩子。

相比较于对学生的和颜悦色,大伯父对樊朴这个侄子却要严厉得多,站得有站相,坐要有坐姿,吃饭不能发出声音,大人讲话不准插嘴。樊朴的大伯父总是说,我们是把你当亲生儿子养的。

在周围人眼里,大伯父两口子相敬如宾,又有各自的事业,除了没有亲生的孩子,在别的方面都堪称完美。在这个受人尊敬的家庭里,樊朴生活到了十四岁。

坦率地说,樊朴更喜欢回到父母身边后的生活。尽管免不了被大人呵斥甚至体罚,却感觉轻松、自由。在回到父母身边后,樊朴在大伯父家养成的生活习惯大部分都失效了。小孩子开心的时候尽可以欢呼蹦跳,吃饭的时间也是一家人聊天的时间,同时电视的音量也开得很大,大家在饭桌上用吵架的嗓门聊天,父母间常有争吵,可吵过后又是亲亲热热的。

现在想来,当年大伯父家的气氛是沉闷的、压抑的。大伯父和婶婶小心翼翼地对待着对方,对待着他们的婚姻,他们之间的客气谦让,让樊朴这个身处其中的旁观者有着一种莫名的别扭。

因此,若干年后,当得知大伯父被烧死在自己床上,樊朴并不如家里其他人那么震惊。虽然婶婶因为在外地开会,幸免于难,樊朴仍然隐隐觉得她与这场大火是有关系的。或者说,她对这场大火是有预知的。当时樊朴他们地理课上正在讲火山的成因和爆发,由此他想到,这场大火像是大伯父和婶婶的婚姻火山积聚了几十年能量后的一次爆发。

大伯父去世之后,婶婶的身体大不如前了,不过,她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悲伤,反过来还劝大家不要太难过了。也就是在那时候,樊朴忽然对大伯父和婶婶貌似和谐平静的夫妻关系产生了质疑。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伴侣走了,她不该这么平静。何况这次火灾本身有着太多自相矛盾的东西。一个腿脚正常的人怎么会被活活烧死在床上?是的,大伯父是爱抽烟,并且几乎烟不离手,可就算烟头点燃了周围物品,他为什么不报警?电话机就在他床头。他才五十来岁,平日里身体健康,怎么会被烧死在自己床上呢?

那么,婶婶和大伯父以及这场火灾之间到底是种什么关系?

4

有一阵子,樊朴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大伯父的死因上。他曾经和钟良飞聊过自己的诸多猜测,钟良飞也帮着做过若干推理,最大胆的一个是,樊朴的婶婶在外面有人,所以和情夫密谋放了这把火。

那是樊朴不能接受的一种假设,至少情感上不能接受,为此,他差点儿和钟良飞翻脸。钟良飞当然不能理解他如此激烈的反应。事实上,樊朴自己也不理解。自己就没做过此类假设吗?只是它们都在樊朴心里。日复一日,在他心里。

钟良飞和樊朴同岁,自小,钟良飞的一切都比后者优越,长得讨人喜欢,高鼻梁,凹眼窝,皮肤白皙,头发微卷,颇有异域风情,大人们都喊他小外国人或洋娃娃,而小朋友们更愿意叫他“杂种”,虽然不情愿,他也只能接受,还有什么比这更恰当的绰号呢。另外,樊朴大伯父所在的大学东门外的那条丁香巷,据说在解放前整个都是钟良飞他外公家的。从小,樊朴就知道,钟良飞家是有钱人家,还不是一般的有钱。尽管那些钱暂时由国家给保管着,但总有一天会回到他们手里的。樊朴做学生期间,他父母教育他时常说,你不要跟钟良飞比,人家是少爷命,读不好书照样有饭吃有钱花,你要是读不好书,以后只能去收破烂。

八十年代中期,国家陆续发还了钟良飞家一些曾经被没收的家产,逐渐恢复元气的钟家开始涉足商界。那个时期,不管你干什么行当,只要你脑子足够活络,肯下功夫,并且有足够的钱砸进去,就能挣到钱。就在钟家越来越有钱的同时,钟良飞也众望所归地成了一个纨绔子弟。

这哥们儿高中毕业后没考大学。没考是因为知道考也考不上。事实上,他父母早就准备好了要送他出国的。高三毕业后的那个暑假,一帮儿时玩伴三天两头以给钟良飞送行的名义聚在一起吃喝。确实有些依依不舍。然后樊朴就去外地上大学了,钟良飞去了加拿大。等樊朴大一结束回来过暑假,这家伙也回来了,并且宣布不走了。钟良飞说那鬼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语言不通不说,人烟稀少,野猫都不愿去那儿拉屎,能把好好的一个人闷出病来。

近十年来,钟良飞没干过正经事。依樊朴看,除了给钟家传宗接代,也没什么适合那小子干的。可据钟良飞自己说,他一直在赚钱(股票、基金,涨了,

跌了,涨了)。他说这个世界的钱就是给有钱人赚的。反正樊朴所了解的钟良飞的日常生活就是以谈恋爱为主,顺便炒炒股票玩玩基金,否则还能干吗呢?

5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杂种跑哪儿去了。

樊朴细一想,还真有好一段时间没见着他了,也没接到他的电话。这家伙往日里动不动就呼朋唤友闹一大桌凑一块儿喝酒。

跟钱小铃见完面,樊补给钟良飞打了个电话,没料到大白天的,居然关机。晚上他又打了两次,还是关机,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最后,他在钟良飞的电话上留了言:你这杂种到底跑哪儿去了?不管是欠了情债还是赌债,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有什么为难的事和哥们儿说一声嘛,赌债我不能替你还,要是欠的是情债,或许我还是能帮上忙的,当然也是有前提的。末了,樊朴用正经一点的声音说道,那个三门峡人在找你,知道吧?听到留言给我回电话。

之后的十多天,樊朴突然忙碌起来。一开始是他希望自己能忙碌起来,没想到胡乱打了几个电话,真的拉到了一单生意。干他们白酒销售代理这一行的,闲的时候闲死,忙的时候忙死。樊朴跑了一趟河南,那里有着广阔的白酒市场。河南地区每年白酒的消费量说出来能让你倒吸一口冷气,六十万千升,倒出来,可以注满240个标准游泳池。

去之前,樊朴就做好了酒精中毒的准备。樊朴的同行告诫他,想要进入河南市场,除了过硬的关系,你还要做好把自己喝废了的打算,你若是没有酒量再没有酒胆,这生意绝对是做不成的。

他们说得没错,樊朴第一天到郑州,就当场喝趴下了。樊朴知道这是不够的,这仅仅算是在河南人民面前亮了个相。可要他第二天接着再喝显然是不行了,他干脆飞回来调整。你不知道,那真叫惨啊,飞机飞了一个半小时,樊朴在周围人的白眼中凑着纸袋吐了一个半小时。樊朴愿意把这理解为生意的成本。

回来修身养息的那几天,樊朴又给钟良飞打电话,还是关机。你这杂种,到底死哪儿去了?就算是离家出走,也打个招呼嘛。要还活着,就打个电话,至少发个短信。挂了电话,樊朴萌生出不祥的感觉,这杂种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一个礼拜后,樊朴又去了郑州。看见上一次躺着出去的人又来了,当地人对他这个南方人有了进一步的认同,开始称樊朴为兄弟。

樊朴想是兄弟事情就变得简单许多。没啥好说的,来,兄弟,喝。他们是这么跟樊朴说的。他们真热情。这一次,樊朴醉得更彻底,以至于不得不在医院躺上两天。

就在樊朴酝酿着第三次去河南一醉方休之际,意外地接到了刘妤的一个短信,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樊朴没想到她会主动跟他联系,片刻窃喜之后,端着架子给她回了一条:很好,就是较忙。发出去后樊朴就后悔了,觉得自己端得太高了,搞不好就此堵死了一种可能性。

更没想到的是刘妤很快回了一条:闲下来方便时给我打电话吧。樊朴的心动了一下,记起了她咬着下嘴唇微皱眉头的样子,这是她习惯性的神情,哀怨,忧伤。

6

“我老公回来了。”

“是吗?”樊朴想,她这是来通知我以后不方便见面了,也算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吧。

“你可能并不了解他的情况。”

“知道一点儿,听说在外地服刑。”樊朴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是钱小铃告诉你的吧?”

“对。”

“我知道她来找过你,她都和你说什么了?”

“她警告我离你远点儿。”

“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个女朋友,很关心你啊。”樊朴在“关心”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其实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的。”

那是哪样的呢?樊朴想问,又觉得不合适。

“对了,你说你丈夫回来了,是刑满释放了?”

“是提前释放的。”

樊朴言不由衷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短暂的沉默之后,樊朴主动问起了她丈夫的事,他感觉电话那头的刘好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她说得断断续续的,樊朴大致还是听明白了。

刘妤的丈夫是因为挪用公款的事进去的。两人刚确定恋爱关系他就出事了。他进去没多久,原本还对两人的未来犹豫不决的刘妤决定要和他结婚。当时她身边所有的人都反对,甚至连男方的家里人也不赞成。可那傻姑娘根本听不进别人的劝,她就是觉得那个男人进去和她有关系,她不能就这样把他一个人扔在里面。

“既然回来了,就好好过日子吧。”

“可是,可是现在他整个人都变了。可能是在里面待久了,变得——,怎么说呢,暴躁、多疑,反正心态非常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动不动就发火,他话里话外老让我觉得是我让他进去的,我欠了他的。从他回来后,我们每天都在吵架,想不吵都不行,这样的日子,让人感觉绝望。”

“那干脆离了算了。”

“他不会同意的,我知道,他说自己现在是破罐子,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了。”

又是沉默。樊朴似乎看到电话那头的刘妤眼帘低垂咬着下嘴唇的样子,他刚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刘好又提起了钱小铃,一再问,钱小铃还跟你说了什么没有。樊朴被问急了,冒出一句,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刘妤矢口否认,说我和她之间能有什么秘密。她显得有些慌乱,她的反应让樊朴相信她们之间确有秘密。

刘好曲曲弯弯地说了一大通来解释她和钱小铃的关系,大致的意思是说以前两人关系是很好,而且非常好,钱小铃在各方面都很照顾她,可是最近有一件事让她心里不舒服。钱小铃知道刘妤的父亲在省广电厅当领导,跟刘好说了很多次想去拜访她父亲。刘好因为结婚的事跟家里搞得不愉快,不想跟父亲开这个口,钱小铃就认为她不愿帮这个忙。而且钱小铃老是催刘妤,让刘妤觉得她和自己要好好像就是因为她父亲的这层关系。

樊朴立刻提醒刘妤别给钱小铃搭这个桥。这样的人,最好对她敬而远之。樊朴毫不避讳地谈了自己对钱小铃的看法,刘妤若有所悟地应着,然后轻声地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也许她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不好。樊朴正说得来劲,又顺便讥讽了钟良飞两句,说起来这小子也算是阅女人无数的高手,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和这么糟糕的女人谈恋爱。

末了,樊朴说,也许是这杂种想换换口味。刘妤立即说你误会了,从头至尾都是钱小铃在缠着钟良飞,钟良飞根本就不喜欢她,只是没来得及拒绝。她的语气顶真而较劲,樊朴随口回了句,你怎么这么了解钟良飞啊,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她顿时急了,什么什么关系,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真是的。

7

挂了电话,樊朴不由得去想象刘好可能和钟良飞已经有了或深或浅的关系。钟良飞对女人的吸引力,樊朴从不怀疑。另一方面,这个家伙和女人交往的能力,也是毋庸置疑的。做这样的想象,能让人发疯。后来,樊朴不得不安慰自己,就算他们有关系,你也说不出什么,说到底,钟良飞认识刘妤在先。

好在这时,河南那边有了下文,一个樊朴已经下过血本的关系让他尽快过去一趟。按那个老兄的说法,他已经把路基本铺好了,就等樊朴去再夯实一番。

这下可以暂时把女人和哥们儿往一边放放了,这两样东西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成为一对捆绑在一起

的矛盾。对樊朴来说,这是新鲜的经验。

河南人民还是那样好客。河南人民喝起酒来还是那样不讲道理。在南方,对客人表示尊敬,主人一般先干为敬。而在河南,他们是先让你喝上三杯,然后才和你碰一杯。而这还只是个开始,一桌的当地人车轮战似的围着你敬,一圈又一圈。把客人喝倒竟然是对其最大的尊敬。真够特别的。

由于前两次领教过了河南人的热情,樊朴怕第二天会在医院度过,提议先把正事办了再喝酒。他的建议立即招来了大家的嗤笑,在我们这儿,哪有不喝酒就办事的。没错,他们是这么说的,在我们这儿,哪有不喝酒就办事的。可是喝完就办不成事了,樊朴为难地看着大家。这次没人回答他,因为他们都已经举起了酒杯,

结果樊朴当然是不可避免地倒下了。这回醉得异常厉害,以至于从河南回来的第三天,他还觉得胃里时不时地会汹涌澎湃一下,平躺下来一闭眼就眩晕,恶心,想吐。

当晚,樊朴硬撑着去了医院,请求急诊值班医生给自己输点液体,把体内的酒精再稀释稀释。值班医生是个满脸黄褐斑的年龄介于中年和老年的妇女,樊朴还没陈述完症状,她就一脸厌嫌地打断道,现在输液已经没用了,酒精早进入肝脏了。樊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说,可是我现在很难受。她更不耐烦了,说,你实在要输,也行,可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没用。

她说话的语气让樊朴极不舒服。他使劲瞪着她,难听话在嘴里转了两转,正打算咽下去,没想到她毫不示弱地回瞪了樊朴一眼,嘴角挂着冷笑扭过脸去,鼻子里好像还发出了一个轻蔑的“哼”声,一副不屑于答理他的样子。樊朴被激怒了,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粗话。

“你说什么?”

樊朴梗着脖子又重复了一遍。

“我警告你,”她抬手用一根食指指着樊朴的脸,“你嘴里最好放干净一点。”

“干净话我会说,但像你这样的人不配听干净话。”

这时,一个身材瘦小脸色苍白戴眼镜的年轻医生救火般冲了进来。冲进来后,他首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他需要借助它才能把形势判断清楚。

“你这个流氓。”她的手指抖动了一下,停留在距樊朴鼻尖十公分处。

“我是流氓,可你看看你那副德行吧,你他妈的对病人是什么态度!”

年轻医生冲两边看了看,又看了看,还是没能判断出谁是谁非,干脆上来挡在两人中间。

“什么态度,你说是什么态度?”她身子前倾,这下那根咄咄逼人的手指离樊朴的鼻尖更近了。

年轻医生张开双臂想要拦住女医生往前探的身子,大概感觉不妥,所以转身拦腰抱住了樊朴,接着就听见他“哎哟”了一声——他的后脑勺被女医生的那根一指禅点到了。他的个子也就到樊朴的耳根处,可力气不小,抱着樊朴就要往外走,嘴里一个劲儿地劝着,算了,算了,吵着病人了,你先出来,听我说,先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急诊室外围拢起了一个饶有兴趣的观众圈,大家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着,晚到的打听着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樊朴觉得无趣,半推半就地随着年轻医生出了急诊室。年轻医生安慰性地拍着樊朴的后背,解释说那个什么孟医生最近出了什么问题,让他多担待着点儿,别跟她计较。他还想做进一步的解释,樊朴撇下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医院门口停了一溜儿等生意的出租车。排在首位的那辆出租车的司机从驾驶室出来,绕过车尾,挺有把握地打开了后座的车门。樊朴看了他一眼,然后沿着霞光路向东疾步走去。

樊朴整个人还停留在刚才那种激烈的情绪里,所以他任由自己顺着那股情绪骂骂咧咧着,同时心里模拟着对方可能会做出的反应。

夜已经深了,偶有行人从樊朴对面走来,远远地就让到一边,快步从他身边过去后,还不安地回头张望。

骂到后来,樊朴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原谅了那个出了问题的女人。他对自己说,你看,她一脸的斑,一把的年纪,半夜三更的,还得上班,丈夫留在家里,指不定有多不放心。像她这个年龄,孩子差不多该上高中了,那是个问题成堆的年龄,对了,搞不好她还得和公婆住在一起,婆媳关系可不好处理啊,再加上评职称、涨工资、同事关系、邻里关系这些烂七八糟的事,够她烦的。

走到十字路口,樊朴停下来,这才发现这不是回家的方向。我这是怎么啦?他禁不住问自己,我这是要去哪里?

不过这时,樊朴意外地发现除了脑袋还有些晕,身体其他部位的难受劲儿消失了。他揉了揉胃部,悉心体会了片刻,的确已无任何不适。他甚至感觉到有点儿饿了。

前面不远处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茶餐厅,走了两步,樊朴想起来钟良飞家离这儿已经不远了。他突发奇想,或许这些天那杂种压根儿就在家里。

8

樊朴在楼下按钟良飞家的对讲,没人应,于是直接按小区物业的呼叫中心。物业询问得很详细,住户名、电话号码、手机号码,最后还问樊朴和户主的关系。樊朴急了,说你这是查户口吗?对方倒是挺有耐心,说这是为业主负责。樊朴说业主这会儿可能出事了,所以他这个业主的朋友需要立刻上去看看。最后物业答应让两个保安过来陪他一起上楼。

钟良飞家的门铃根本就不响。樊朴直接抡起拳头捶。两分钟后,先是钟良飞家对门的门开了,接着楼上和楼下的住户开始破口大骂。

越捶,樊朴心里越没底,他差不多已经相信了那杂种没在家。两个保安为难极了,一边劝樊朴别捶了,一边替他向那些被扰了睡眠的人解释,这里面的人可能出事了。樊朴来了灵感,冲着钟良飞家的防盗门大声喊道,你再不开门我要打110报警啦。

樊朴面前的防盗门就像是听到了“芝麻开门”的魔咒似的竟然打开了,但只开了一条小缝。樊朴一把推开,保安跟着要往里进,被他挡在了外面。樊朴说谢谢,没事了,你们忙去吧。保安和邻居们都很失望,怎么能没事呢,大家还以为会有一场好戏看呢。

“嘘——,没有别人吧?把门关好。”

声音来自门后,当然是钟良飞那杂种。黑暗里,樊朴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是感觉他的人整个小了一号。

“妈的,我还以为是鬼呢。”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茶几上一台打开着的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发着亮光。樊朴随手打开了客厅的灯,钟良飞扑过来把灯关了。别开灯,我有这个。说着他走到茶几跟前,拿起一个什么东西插在笔记本上,一小束白光照在笔记本键盘上。樊朴凑过去一看,是一个USB接口的笔记本专用灯。看着那可能也就一瓦的光亮,樊朴半晌说不出话来。再抬起头,只见钟良飞正站在他面前咧着嘴冲他笑。

“别对我笑,我不是女人,不吃你那一套。”

“不就是没回你电话吗,我也是事出有因。”

“因你个头啊,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你这屋里有一股怪味。”

“什么味道?”

“一股死人的味道。”樊朴嗅了嗅鼻子,是的,就是一股死人的味道。

钟良飞伸长脖予,使劲吸了吸鼻子,我怎么闻不到,顶多是有点闷气。

“你是闻不到,因为这味道就是你身上发出来的。”

窗帘拉得严严密密的,樊朴想要把窗打开透透气,被拦住了。

“别开,不能开。”

樊朴格开钟良飞的手,坚持着把窗打开了,立即

有风吹了进来,他从未觉得自己每天呼吸着的空气像此刻这么清新过。钟良飞怕冷似的抱着自己的膀子,焦躁不安地贴着客厅的电视背景墙来回走着。没一会儿,他快步走到窗前,关上窗,拉好窗帘,嘴里嘀咕着,可以了,透透气就可以了。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他妈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没什么,没什么,最近不想见人,一个人,图个清净。”

“鬼才信呢。你这个杂种,我还不了解你?恨不能天天美女相伴,夜夜歌舞升平。是不是干了什么不要脸的事,所以没脸见人?是那个钱小铃吧,你到底把她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她,我能怎么样她呢。”

“你们不是早就结束了吗,怎么现在还没扯清楚?难道你不愿意,她还非赖着你不成?我就不明白了,你不就是和她睡过觉吗,又没睡出孩子来,她凭什么不依不饶的?”

“你不知道,跟这样的女人说不清楚,她想要得到的,不管用什么办法,她都会得到。”

“她想得到什么?”

“她想,”他的声音完全没必要地压得很低,“结婚。”

“是吗?既然你已经看到了最后的结果,那就别躲啦,和她结婚算啦,反正是早晚的事,大不了结完再离嘛。”

“别开我的玩笑了。那娘们儿在我电话上留言,说给我两条路,要么和她结婚,否则就要阉了我。”

“是吗?”樊朴一听,乐了,“那你如果不想和她结婚,就亮家伙让她阉嘛,阉完就两清了。”

“你不了解她,乖乖,这女人不是人,是个精。”

樊朴一下子没能听清楚,问:“是什么?”

“是精,人精。”

“这不刚好合你的口味?普通的、正常的女人估计你也提不起兴趣了。哎,能不能用正常的声音和我说话,你这样说话我很难受。”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碰到钱小铃这样的女人,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前些年我太随便了,所以他把钱小铃派到我生活里让我吃点苦头。”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钟良飞不接樊朴的茬,侧过脸去。过了一会儿,他说,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没必要这样谨慎,可更多的时候,我认为自己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这个女人不简单,不是人。

“我很好奇,你怎么吃饭?”

“从网上订或打电话要外卖。一次订好几份,放在冰箱里,并且一个地方只订一回。”他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并且越来越低,而眼光中却闪烁着莫名的亢奋,“每次送外卖的来,我都在猫眼里先观察清楚,然后才开门,开了门也不能让他进来,就在门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了,开门前我先戴上帽子,把帽檐压下,不让他看清我的脸。”

“行啦,你醒醒吧,搞得像真的一样。”樊朴担忧地看着他的朋友——举止诡秘,胡子拉碴,嘴唇四周长了许多燎泡,卷曲的头发因为长长了,看起来乱糟糟的仿佛是顶着个鸟窝,身上的圆领T恤颜色不清,应该有好几天没换了。

“是真的,不信我让你听电话录音。”

“我不听,我看你是疯了。”

“不是我疯了,是钱小铃疯了。”

“我看是你们两个人都疯了。难道你打算像乌龟一样在家里缩一辈子?”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这几天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搞不好真有坏事要发生,所以我不能轻举妄动。”

樊朴已经看不下去了。他认为钟良飞中邪了。这家伙一厢情愿地沉浸在被迫害的幻想里,并从中获得了乐趣。另外,樊朴还认为其实钟良飞并不需要他的帮助。他也帮不上什么。他的出现和劝说只会坏了钟良飞的兴致。你得承认,有些人的命就是这么好,可以肆意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樊朴真想立即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把窗户打开,然后给钱小铃打个电话,告诉他钟良飞在这里,想杀想阉,今天做个了断。可是樊朴说出口的却是,你去外地待一阵吧,透透气,海南,漠河,足够远,保证她钱小铃找不到,或者干脆找个说中国话的国家,新加坡、马来西亚,选择很多。

“不行,我现在不能离开这儿。”

“为什么?”

钟良飞神秘兮兮地冲樊朴眨了眨眼,说:“我相信那句话,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9

樊朴的大伯父和婶婶常年分床而睡,因而小时候樊朴一直以为夫妻就应该是各睡各的。十四岁那年,樊朴回到自己家,看到父母睡在一张床上,他的脸竟然红了。再大一点儿后,樊朴和钟良飞说起这事,后者非常肯定地说:“那一定是你大伯父睡觉打呼噜。”他父亲就有打呼噜的毛病,有时候他母亲不堪忍受就抱个枕头去别的屋睡。但是,我大伯父很少打呼噜。“那就是,那就是等你睡着了他们又偷偷地睡到一张床上。”

随着年龄的增长,樊朴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大伯父家有什么不对劲儿。反正只有当家里来客人时,才会有笑容和笑声,好像这些笑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

在这个家里,还有一个旁观者应该看得比樊朴更清楚,那就是家里的老保姆。她有时会悄悄问樊朴,昨晚听见女先生哭了没有?可怜呐,又是一个人哭了半宿。

与不苟言笑的大伯父比起来,樊朴跟婶婶的关系要亲近得多。婶婶对樊朴非常关照,只要有时间,她会带樊朴上街,去书店,或者公园。在外面,她时常会眼睛馋馋地盯着别人家的小孩看不够。她喜欢孩子,樊朴看出来了。他问婶婶为什么不自己生一个,她说那是她和伯父以前就商量好了的。樊朴不理解。

樊朴想让婶婶开心,可他又能为她做什么呢?生活在大伯父家的最后一年,樊朴对大伯父的一言一行生出了抵触,他认定是大伯父把这个家搞得闷气乏味的,是大伯父让婶婶一哭就是半宿,而且大伯父还不让喜欢小孩的婶婶生孩子。

婶婶察觉到了樊朴对大伯父的敌意,有一次,她特意把樊朴带去公园,趁他玩得开心的时候,和他谈起了大伯父。她说,你大伯父是个好人,你不了解他,以后,等你长大了,也许会理解他的。再有,虽然对你有些严格,他心里是疼你的。

如今,大伯父去世十多年了,每每想起他,樊朴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这么一幅场景:书房门虚掩着,里面昏暗而且烟雾缭绕,大伯父坐在窗边一张藤椅上,脸对着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那时樊朴认为,大伯父这辈子最爱的不是他的学问,不是他的学生,当然更不是他的妻子,而是香烟。他和香烟卿卿我我了一辈子,真的是那该死的烟头害了他吗?

面对大伯父的过世,婶婶的过于平静始终是萦绕在樊朴心头的一个疑问。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挖空心思地想要找到答案,就是为了否定掉钟良飞那个大胆的假设。

这几年,大伯父的书稿陆续被出版,其中有一部分是他生前修订后未及交付出版社的。这些书稿得以出版要归功于樊朴的婶婶。而这些手稿为什么没在那场火灾中付之一炬,是萦绕在樊朴心头的另一个疑问。这两个疑问搅和在一起让樊朴生出了更多的疑问。樊朴忽然想起,自己有很久没去看婶婶了。

10

婶婶自认为她这些年变化不大,就是腿脚不如以前利索了。樊朴说您的精神头比以前好,爱笑了。是吗?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感叹,年纪大了,看的事情多了,再看不开的事情也看开了。

婶婶现在一个人住。家里原来的保姆三年前告

老还乡后,婶婶老家的一个侄女来陪过她一年多,把婶婶搞得比一个人生活还忙活,也不知道是谁在照顾谁。

对于樊朴的到来,婶婶显得非常高兴。她正在整理书房,重点是那张有乒乓球台那么大的书桌,上面堆满了书和资料。

樊朴说好像我每次来,您都在整理这些书。她笑了,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整理没两天,又乱了,所以老得整理。既然这样,就让它乱着嘛,或者让您的学生整理。对于改变习惯的建议,樊朴知道,婶婶是不会采纳的。樊朴想,这也是她能闷头待在那样的婚姻里那么多年的原因之一。

每次樊朴来这里,有一道程序必然会进行,那就是讨论樊朴的个人问题。早些年,婶婶的态度是随意的、轻松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后来慢慢严肃起来,而且越往后越严肃,使樊朴不得不认为,到了三十岁这个年龄还没结婚是有问题的。好在,樊朴只是逢年过节才来看看她,从这里出去后,问题就自然淡化了。樊朴想,在男女交往方面,他大概给婶婶留下了比较笨拙的印象。

今天樊朴希望自己能够成功地绕开这个问题,因而一进门就东拉西扯的,努力想说出一些让她开心的话,同时心里盘算着如何进入下一个话题。他实在拿不准自己接下来想问的她是否愿意说。

婶婶忽然向樊朴抱怨起学校的安排,从这学年开始,他们减少了她带的研究生和博士生的数量。尽管学校是好意,可她说自己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喜欢看到那一张张青春的面孔。年轻真好啊,她探身把台灯从左边挪到右边,拿抹布擦了擦空出来的那一块桌面,再把台灯挪回去,接着说,尤其是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步入了社会,各方面开始成熟,有了一定的社会经验。樊朴意识到谈话的方向正在平缓但目的性很明确地向他驶来。

婶婶终于整理完了她的大书桌。她把手上的一摞资料垛垛齐,放在右首边,然后抬起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别的待会儿再说,我还得和你谈谈你的个人生活,最近怎么样?”

“还那样。”

“你是找不到,还是不想找?跟我说实话。”她摆出了要和樊朴好好谈谈的架势。

“倒也不是找不到。这种事没什么好急的,急也没有用。而且,怎么说呢……”

樊朴吞吞吐吐的样子让她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结婚?”

“有时候吧,还真是这样想的。”

“这叫什么话,到了这个年纪,有些问题必须想清楚,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有你的家人、你将来的伴侣。其实结不结婚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你要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时电话铃响了。樊朴走到窗前,一手撑着窗台边沿,另一只手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了烟。摸出来后,他又放回去了。

窗外,一个头发理得短短的看不出男女的小孩举着两只小手在往前走。他看起来刚学会走路,并且还没怎么摔过,所以对这件事兴致勃勃的。孩子身后跟着一个不算老的老头儿,一路小碎步,做出追赶他的样子,这让他更为兴奋,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再后面,一辆红色的儿童摇摆车上坐着一个胖胖的老太太,她怀里抱着一只长毛绒玩具,嘴里一个劲儿地喊着“慢点,慢点”,与此同时,两只脚奋力在地上划着。樊朴知道,这样的场景是会刺激到婶婶的。而这也是樊朴的父母想要的老年生活,更是他给不了他们的。

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点着的。樊朴首先意识到婶婶的通话停了下来,然后发现婶婶在看他,一脸错愕的表情。他快走几步,出了书房。

这套单元房是婶婶家着火后,学校重新分配给她的,两室一厅。樊朴原先熟悉的那些老家具都没有了。站在客厅里,樊朴只觉得陌生。事实上,樊朴曾经刻意观察过,这里几乎找不到一点儿和大伯父有关的痕迹。

厨房收拾得很整洁,全无烟火气。樊朴打开冰箱门,里面除了牛奶和鸡蛋,再无可吃的东西,他挨个把橱柜门一扇扇打开,又关上。

回到书房,婶婶的电话已经接完了。书房的窗户都打开了。

“您中午吃的是什么?”不等婶婶开口,樊朴抢先问道。

“食堂里随便吃了点儿。”

“那晚上呢?还是吃食堂?每天都是这样?”

“食堂里的伙食不错,很多单身老师都是这样的,一个人开伙没必要,太浪费了。”

“您,就没想过再找个老伴?”

“我?”她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樊朴会和她说这个,有些慌乱地用一种搪塞的口气说道,“我现在这样挺好,真的,挺好的,已经习惯了。”

“但还可以更好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不想折腾了,也没必要折腾了,都这个年纪了。而且,怎么说呢……”

“是不是和我大伯父的婚姻,让您对婚姻彻底失望了?”

她的头微微颤了一下。也许那微颤只是存在于樊朴的想象中。她没有马上回答樊朴,而是重又拿过那摞整理过的资料,在桌子上垛了垛,又垛了垛。

“和我说说我的大伯父,说说你们的事吧,”樊朴央求,“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都已经过去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婶婶咬着下嘴唇,目光停在手中的资料上。不知为什么,樊朴觉得婶婶虽然嘴上说“不说也罢”,但只要自己追着再问一遍,她就会说的。

11

除了在出门前说了一句,“到那里你就明白了”,一路上,婶婶几乎没再开口。出租车在市区里走走停停。如果说这些纵横交错的马路就是这个城市的脑神经的话,那么这个城市脆弱老化的神经正濒临梗塞。每刹一次车,司机师傅就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对这道路不满,还是对车上的这两个乘客不满。

樊朴和婶婶坐在后排。他身体前倾,双手把着驾驶座的后枕,那充满玄机的一句话,让他激动不已。他期望她顺着那句话能再说点什么,可她始终把脸对着她那一侧的车窗,眉头紧锁,好像打定主意不再开口了。

车驶出市区之后,车速快了起来。司机的心情随之愉快起来,不再叹气,不时从后视镜中打量着后排一言不发的两个人,一副很想聊上几句的样子。后来实在忍不住了,问,你们这是去凤凰山扫墓吧?在得到了樊朴确定的回答之后,他又问,是南山的那个,还是北山的那个?南山公墓与北山公墓之间隔着一条公路,前者的历史要长一点,两个墓地以及周围的一个森林公园都属于凤凰山公墓区。

“去南山。”樊朴说。

“不,是北山。”婶婶说。

“您记错了,应该是南山,今年清明我还来过。”

婶婶点了点头,眼睛仍然看着窗外,“我们现在去北山。”她说得十分肯定。

司机在后视镜中和樊朴交流了一下眼神。这位老兄看起来有些困惑。其实樊朴比他更困惑。樊朴知道此刻多问也没有用,婶婶说过,到那里你就明白了。可是,樊朴怎么觉得越来越糊涂了?

北山公墓,樊朴从未来过,在他看来,和马路对面的那片墓地没什么两样。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婶婶后面。左首是墓碑,右首也是墓碑,前面有着更多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墓碑。墓碑和墓碑之间也就有五十公分的间隔,种着冬青树。来到这里,你会惊讶地发现,原来这里的人们住得也十分拥挤。

婶婶走得很慢,遇到台阶,她就更吃力了。樊朴上前想伸手扶她一把,被她摆摆手拒绝了。越往里走,樊朴越觉得不安。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只觉

得一阵阵凉意往后脊梁上蹿。他猛然回过头去,没有人。实际上,一路走来,就没看见别的扫墓者,因此这里虽然墓碑林立,却给人空荡荡阴森森的感觉。

婶婶在一块墓碑前停下,用眼神招呼樊朴,就是这里了。和旁边的碑比起来,它显得很不起眼,没有任何装饰的花岗岩上写着:王永清樊辉之墓。没有铭文,没有立碑时间。樊朴愣在那儿,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他只知道樊辉是自己的大伯父。可是他的墓不是在南山吗?再有,这个王永清是谁?

“你还记得那个王伯伯吗?就是以前星期天老来我们家吃饭的那个伯伯,他就叫王永清。”

樊朴想起来了,就是那个鼻梁上长了一颗痣、口哨吹得很好的伯伯。他还记得,因为这个王伯伯老来蹭饭,自己还背地里给他起了个绰号:厚脸皮伯伯。

“当年,我们三个,你大伯父、我和王伯伯是一个学校的同学,毕业后我们又都留校当了老师。九六年,他查出了胃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没半年时间,就走了,他走了没几天,你大伯父也跟着走了。”婶婶的神态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

“这是你大伯父生前就想好的,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他的意愿,他痛苦了一辈子,我希望这以后他能安息。”

那天走出公墓的时候,婶婶说,她已经好久没来这里了,没来,是因为她知道葬在这里的人并不希望她来。说这话时,她微微皱起了眉头。樊朴又看到了他以前熟悉的那个婶婶,哀怨,忧伤。

12

从凤凰山公墓回来,樊朴在家里待了两天。只要醒着,他的脑子就如上了弦般高速运转,停都停不下来。这两天他过得疲惫不堪。

其间钱小铃给樊朴打过一个电话,他没有接。樊朴猜她是要和自己说钟良飞的事。也不知道钟良飞的小弟弟是否还在原来的位置待着,不过暂时樊朴还顾不上那小予。樊朴不关手机,是因为担心错过河南那边的电话。

两天之后,樊朴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想通了。有些事情原本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复杂,之所以觉得复杂,是因为真相被遮蔽了。但是,我现在听到的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吗?樊朴的脑子又飞转起来。他大声冲自己喊,停!他不想再在这所谓的真相上纠缠了,因为那是没有意义的。

樊朴翻看着手机上的未接来电,然后按照它们在自己心目中位置的排序依次打回去。一共有十个未接电话,其中有两个是重复的。

好了,樊朴对自己说,现在我有多余的精力来关心一下我的哥们儿以及他的小弟弟了。他给钱小铃把电话回拨过去,通了,没人接。他耐心地听了一遍《桃花朵朵开》的彩铃,直到一个女声跟他说,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他才挂电话。

樊朴下楼理了个发,顺便上银行把电费、水费和煤气费交了。排队交费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自己似乎是在跟以前的生活做结算,再往后的日子将是崭新的、有希望的。

做完这些,已经十二点多了,樊朴想在外面随便吃点儿再回家。走了两家饭馆,都得排号等位子,于是他决定还是回家泡方便面。

面泡好后,樊朴没有马上吃。他已经连着吃了六顿同一个牌子同一种味道的方便面,吃这第七碗,他需要酝酿一下情绪。面汤上飘着一层红红的辣油,热气腾腾的,还是那个味儿,他一阵反胃,心情瞬间低落了下去。樊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是了结了上个月的生活。生活还在继续。生活还在重复。

再次接到钱小铃的电话,樊朴语气极其生硬地说我没时间,更没兴趣和你说话。对方没料到樊朴会是这样的态度,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有毛病吧?上午是你给我打的电话,我是看到了给你回一个。你以为我想给你打电话?你以为你是谁啊,就你长的那猪头样,想起来就反胃。

半小时前,樊朴刚得到消息,他代理的白酒品牌在郑州市场的大门,被一个同行用卑鄙的却行之有效的办法抢先打开了。也就是说,先前樊朴的心血都白费了。樊朴这头正窝火着呢,钱小铃送上门来找骂。他们在电话里吵了起来,俩人都扯着嗓门,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吵到后来,樊朴已经想不起来是为什么吵的。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只觉得痛快,只觉得耳边的电话发烫,只觉得筋疲力尽但意犹未尽,这时他想起来还没问钱小铃前两天为什么打电话。

钱小铃大概也吵累了,言简意赅道,刘妤在和钟良飞谈恋爱。她一句话就把樊朴说蒙了。他还嘴硬,说,是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跟你的关系好像也不大。

“算了吧,你这头猪,晚上七点,还是上次那地方,来不来随你。”说完钱小铃就挂了电话。

樊朴是准点到的,钱小铃晚了十多分钟。这个回合,无形中他落了下风。樊朴并不生气,这下他们算是扯平了。活这么大,他还没被哪个女人这样骂过,当然也没如此恶劣地骂过女人。来之前,樊朴已经语重心长地劝告过自己,既然去了,就先把对她的成见放在一边。

不知道是灯光的缘故,还是下午那场嘴仗,钱小铃看起来神采飞扬的。

“真是有意思,每次见到你,都会从你嘴里听到一些奇怪的信息,好像你是专门来告诉我这类消息的人。”

“那只能说明你笨,不开眼。这些事就发生在你身边,你身上,你傻呵呵地还得等别人来告诉你。”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他们俩好上了?”

“可恨的是,钟良飞明明在和我谈恋爱的时候就和刘妤暗地里好上了,就是死不承认,刘妤那头也不承认。你还真以为刘妤对你有意思?告诉你吧,她和你交往是为了迷惑我,她是在制造假象,是为了掩饰她和钟良飞的关系,怕我找她和钟良飞那王八蛋的麻烦。”

樊朴当然不承认自己和刘妤在交往。他强调只是一起吃饭喝茶而已。但他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樊朴觉得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你和她好,我没有意见,知道吗,我没意见,我生气的是她刘妤怎么能抢我的人呢。”

樊朴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没和她好,就是一起吃个饭喝个茶,一个人也得吃饭喝茶,不是吗?

“真是的,喜欢就喜欢嘛,为什么不敢承认?对了,你是怕刘妤的老公把你阉了吧?”

“他阉我?他为什么要阉我?”

“那男人一出狱就放出话来,谁要敢动他老婆的心思,他就把谁阉了,钟良飞听说后就再也没敢露过面。”

“不是说你要阉了他吗?”

“我说的是气话,刘妤她老公可是来真的。”

“这跟我没关系,我再说一遍,我跟刘妤只是吃过饭喝过茶而已,谈不上喜欢。”

“哎哟,还挺在意的嘛。”

“我更在意的是你叫我猪,为什么叫我猪?”

“像你这么蠢的,只配叫猪。猪要是知道了把你这样的人比做它们,它们都觉得丢脸。”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不为什么,我只是认为你有知情权,你不应该被蒙在鼓里。既然她刘好不仁,那我也没必要替她遮着盖着。你这个人真是好玩,老是‘为什么,为什么的,回头我送你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现在坐在这里的是两个失落的人。不知道你熟悉不熟悉这么一类人,失败和挫折会激发出他们的斗志,而另一类人,就是樊朴这样的,面对同样的情况,本能的反应却是,逃避。

樊朴劝自己站在钱小铃的立场上替她想想。他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尽快从失落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她应该比我更失落的,不是吗?可她为什么看起来神采飞扬的?她是在强装欢颜吗?樊朴目不转晴地看着她,希望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喂,发什么呆呢,我脸上长花啦?”她佯装愠怒道。

这是装的,我看出来了,接着看,接着看,然后就能发现本质的东西了。樊朴出神地望着那张明明化了妆却像没化过妆的脸,但是,最后他不得不沮丧地认识到,没有了,再看不出什么了。

“看什么呢?我有那么好看吗?”钱小铃用手中的筷子敲了敲樊朴面前的盘子。

“是挺好看的。”

“去你的。”

她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抹红晕,这是难得一见的表情。这个女人一贯表现得对一切了然于胸。樊朴就像是担心她这副表情突然间又转回原来的样子似的,继续说道,以前真是没仔细看过你,不是不想看,而是不敢看。你说得很对,我真的像猪一样笨,居然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你的感情,等意识到了又不敢正视,还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和你闹不愉快,你不知道,闹完后我有多后悔。现在我必须向你坦白,我约刘好出来是假,其实想见的是你。因为知道你们俩要好,心想也许她会把你一起带出来。你根本想象不到,我这几个月来有多痛苦。

钱小铃愣住了。这一次不是装的,樊朴敢断定。因为他也被自己的话吓着了。你难道没看出来我一直在逃避你吗?因为我知道你是我朋友的女人,我生怕自己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现在既然他和刘妤好上了,我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你再这样,我要当真啦。”

“我是认真的。”话出口,樊朴的头皮一阵发麻。

钱小铃手中的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盘中的一片牛肉,似乎这片肉就是樊朴嘴里正说着的话,她要把它戳烂,然后吃到嘴里,咽到肚里,让樊朴想赖也赖不掉。

“你要是骗我……”

樊朴抢先说道:“我要是骗你,你阉了我。”

2D08年5月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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