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欧洲随感(两篇)
2008-10-27肖建国
肖建国
波兰的盐矿
波兰的维利奇卡盐矿真是一个人间的奇迹。
我们从捷克的布拉格出发,坐一夜火车,直接到了波兰的克拉克夫,第一站就是参观维利奇卡盐矿博物馆。在国内,我到很多矿井看过:煤矿、铜矿、铅锌矿、锡矿、钨矿、银矿。每看一次,心里都会蒙上一层阴影。所以,我对这个安排有点不以为然,兴致不大。
我们顺着之字形阶梯往下走,一直下到了离地面137米的深处。盐矿从1044年开始开采,历经900多年,巷道已经深入到地下327米。我们所处的位置,不到直径的一半。看来这里的换气设备是很好的,在这样深的地球深处,一点不憋闷,反而感觉十分清新、通爽。巷道宽有三米,一人多高,是在盐岩上直接开掘进去的,两旁和顶部都没有使用枕木。盐矿迄今已开采了9层,方圆6公里的地底下差不多都掏空了,如果把巷道连结起来,竟有300多公里长。当然这不足为奇。奇的是在离地面130多米深的盐道上建起了世界上罕见的供旅游者参观的游览胜地。
盐矿的景观,主要为两部分:一是雕塑,二是保留的矿工们劳动生活的原貌。
在欧洲旅游,雕塑作品随处可见,无不构思奇特,精妙绝伦,令人叹止。但在地底下看到这么多雕塑,我还是第一次。雕塑皆依岩而凿,内容大多与盐矿的历史有关。发现盐矿的传说就很传奇,很浪漫。传说当年的圣金嘉公主到这一带游玩,返回时发现戒指不见了,遂派士兵四处寻找。士兵们没有找到戒指,却发现了盐矿。这无疑是神祗的旨意。这当然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一组矿工向圣金嘉公主敬献神戒的雕塑就记述了这个遥远的传说故事。雕塑家把圣金嘉公主和旁边侍卫们的惊喜之状刻画得栩栩传神,我们都不禁受到感染。卡奇米日国王曾在1368年颁布了布维利奇卡和宝赫尼雅盐矿管理法,保证了盐矿在国民生产中重要的支柱作用,这位国王的半身雕像,也像里碑式地供奉在巷道中间。这位国王,突出的是一双深邃的眼睛和一部蓬松卷曲的大胡子。这应该是位正直的、有作为的国王。我在旅途中很少留影,但这次忍不住挨在国王旁边照了相。然后,沿途的雕塑一一展现出矿工们的劳动和生活场景:矿工们背负沉甸甸的盐包,弓腰曲背在栈道上行走;矿工们往大桶里灌注盐水;矿工们身体前倾双手摇着手动抽水机;矿工们举着高高的竹竿烧除沼气,矿工们坐在地上嚼咽面包。这里矿工的劳作也是艰辛的、繁重的,暗无天日。
从17世纪开始,随着采矿业的发展,矿井下开始使用马拉运输车。据说,300年来,先后有300多匹马运送到井下工作,这些马下来后,再没有上去过。它们在矿井里工作,在矿井里休息,一年复一年,最后终老于斯。最后一匹马,是在前年才死掉的。我们还能看到的,只是雕塑家的作品了。雕塑家巧夺天工,复原了马的形态。欧洲的马,真是优良,高大剽武,劲道十足。枣红色的皮肤,漆黑的鬃毛,灰褐色的四蹄。但是,马的眼睛是瞎的。长年待在井下,不见天日,马的眼睛不再有用,它只能瞎了。
矿工的待遇比马略好。每天下井得在里面待上十天,才能轮换上来。十天时间,待在井下无日无夜,无晴无雨,漆黑一片,那日子是很难熬的。但又不能像马一样,做了吃,吃了睡,睡了又做。生而为人,即使是在暗无天日的地层深处,也应该有人的生活。沿途的参观给我们展示了矿工们的另一种生活。
这种生活的场所主要有两种:一是舞厅,二是教堂。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矿井深处还有一座舞厅。舞厅是个半圆形不规则的深窟,有半个篮球场大小,挤一挤,也可容纳下好几十人;铺了木地板,进口处挡了屏风;有上了光漆的木桌木椅,有华丽吊灯,壁上还挂了画。想必当年都没有这些装饰的。那时的舞厅应该非常简陋粗砺,当然也不会有舞女,但会有酒有饮料有火腿肠。欧洲人最讲究绅士风度。可是在这黑沉沉触目皆是男人的世界里,他们还能守住那份斯文么?只怕很难。音乐也不会是悠扬的、曼妙的,而应该粗犷、狂暴。我想矿工们都不会穿鞋,赤脚,甚至赤裸上身。当音乐轰然响起的时候,他们随之起舞。他们的动作一定是极其狂放、极其夸张的。扬臂,扭腰,抖胯,跺脚。嘴里还会一声追一声不间断地嘶声大吼。在黑暗深处憋久了的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宣泄。
我在舞厅的一角呆坐良久。浮想联翩,热泪涟涟。
与喧攘的舞场形成对比的是寂静的教堂。据说盐矿井下早先有过三座教堂。旧教堂的原址上还保存着17世纪的木雕:圣母以及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每个礼拜日,矿工们都会到教堂去做礼拜。
我们留连很久的地方是建于19世纪的圣金嘉公主礼拜堂。我在别处没有看见过这样独特的教堂。教堂高有10米,很大,比一个足球场还大,地上依盐岩刻凿成连片的菱形方砖。教堂中间垂吊着一只硕大的水晶吊灯。四壁皆盐制浮雕,浮雕都是一组一组的,自成格局,各有主题。12岁的耶稣在圣殿,表现的是元老们在拜见耶稣时的神圣场面。加利利婚宴,表现的是婚宴时分的喜庆气氛。而根据达·芬奇名画创作的浮雕《最后的晚餐》,则给人一种悲怆之感。盐岩真是一种特殊的雕刻材料,用它们雕制出来的塑像,色泽黝黑,格外沉着,格外有力度,富于表现力。这些雕塑分布在教堂的四处,端庄浑厚,大气凛然,跟宽敞沉静的教堂大厅浑然一体,自然生发出一种庄严肃穆的神圣气息。
这种深沉凝重的神圣气息,长久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游览到最后,排队坐升降机回到地面,我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了两眼刚刚走过的矿井。我在国内也看过一些矿井,无不简陋、原始、破败,满目苍凉,饱含苦难。而维利奇卡盐矿,向我们展示的却是人生。
唯人生,才是有生机,有力量的。
给荷兰人挑毛病
荷兰主人安排我们在阿姆斯特丹住的是一家四星级宾馆。宾馆紧挨闹市区。往东行不过百米,便是达姆广场,两侧是旧时的王宫,高大巍峨,庄严肃穆。宾馆背后,过一条横街是达姆街,街两旁店铺林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宾馆却是宁静的。门前一条运河(阿姆斯特丹有很多运河),河边种了树,摆了供人休息的长条椅。一张小门进去,里边有服务台,有沙发,还有一幅很大的现代派油画。房间都不大,但是设备齐全。明亮,整洁,得体,舒适安静,服务周到。我转上转下探访一番,无处不佳。回到服务台,我在沙发上坐了坐。沙发靠着窗户,旁边就挨着门。那门真是太小了,跟我们概念中的宾馆真是太不相称了。在我们国内,凡宾馆无不有宽大的台阶、宽大的门、宽敞的厅、宽长的服务台,还有大吊灯,气派、堂皇。出国之前,有朋友告诉我,荷兰人的行事风格是低调、内敛、不张扬。这使我很有认同感。我立刻觉得宾馆的门面这样子就很好,给人一种归家的感觉。
荷兰的时间比我们国内晚6个小时。第二天早早起床,叫上翻译一起,出门沿了运河散步。
荷兰早晨的空气真好。吸一口,沁透肺腑。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一个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轻轻地从身边滑过,转眼即逝。房屋都不高,都只有三层四层,排列整齐,造型各异,但风格相近。尖顶,窗子很大,门很窄,形状像中国字的“介”。我忽然注意到每栋房子的屋顶都伸出一根铁枝,长约一尺,上悬一个粗粗的吊钩。我觉得这吊钩有点奇怪,有点杀风景。翻译就告诉我,荷兰政府在房屋建筑的税收上规定,征税多少,是按门的宽窄决定的。所以荷兰建筑的门都不大。但是有些粗大的家具怎么搬进去呢?窗户。所以,房屋的窗户都比门要宽大。屋顶伸出的吊钩,就是为从窗户里吊运大家具准备的。我没有想到荷兰房屋门小窗大的来由是这样的。我想起国内的那句流行语: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觉低首窃笑。
我们这次是受荷兰政府文学创作与出版基金会邀请,到荷兰洽谈出版事务的,5天时间,要跑12家出版社,还要会见10余位荷兰作家,行程很满。荷兰人工作的精神实在令人佩服。不坐车,他们的文化官员就陪着我们在阿姆斯特丹的街上来回穿梭。事情办完,已是下午6点钟,主人请我们在就近的酒吧喝一杯。荷兰多雨,但我们待在那里的几天,却难得地碰上了晴天。艳阳斜照,万里晴空,空气好极了。每个酒吧门前都坐满了人。我们找个位置坐下来,要一杯饮料,慢慢喝着,看着街上的行人和天上的晴云,感觉非常舒服。大约坐了一个多钟头,主人起身,带我们穿街过巷,到了另一家餐馆。原来荷兰人的习惯,下班后“喝一杯”是一个地方,吃饭又在另一个地方。跟荷兰人吃饭是一个漫长的等待和放松过程。坐下先喝饮料。橙汁、啤酒、红酒、矿泉水,任选。约一小时,菜上来了。菜是一小盆一小盆上的,吃完一盆,再等下一盆。荷兰人健谈,也能喝能吃。一个人能吃掉好几盆菜,能喝进好多杯水。一边吃喝,一边不停地争抢着说话。我们吃的是地道的荷兰菜,那些生鱼片,那些生菜,甚至那些佐料,都很名贵。可是我味同嚼蜡,吃不出一点味道来。我觉得远不如家乡的辣椒炒鱼子或上汤红苋菜好吃。而最让我痛苦不堪的是时间拖得太长,一顿饭竟从8点吃到转钟1点。我坐在他们中间,听他们大声地说着什么或争论什么,虽然基本不懂,但开始还作聆听状,作微笑状,到后来终于无法忍受,往椅背上一靠,闭目养神,不再理会。第二天翻译告诉我,荷兰人的习惯就是如此,下班无事,都是在酒吧里消磨到半夜才回去。这使我立即感到一种恐惧。我觉得晚上那么长时间,做点什么不好呢,为什么要在饭桌上消磨掉?于是向主人请求,此后不再跟他们共进晚餐。我宁原随便自己吃份馅饼,买个面包,喝杯白水,不愿受那个磨。
后来我们又去了荷兰的另一座城市莱顿。莱顿是座大学城,很小,比阿姆斯特丹更悠闲宁静。那天阳光极其灿烂,大风车在城边上静静伫立。还不到傍晚,酒吧门前就坐满了人,一排一排,把高大肥硕的身躯斜压在靠椅上。他们的脸都晒得红红的,身上的肉也晒得红红的(有的男子赤裸着上身,女人也大多穿得很少)。他们安闲地坐着,偶尔端杯啜一口饮料。他们的身心都是极其放松的,他们的目光都有神而漫无目的。一条运河边上都是酒吧,运河两岸坐满了人。放眼望去,一堆一簇,绵绵延延,蔚为壮观。灯光亮起来了,谁也没动。他们要一直坐到深夜才散。
生命就在安宁舒适的静坐中流淌。
我真是不解,富足以后的荷兰人就该是这样享受生命的么?
荷兰人出钱费力把我们请了去,我却这样挑他们的毛病,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责任编校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