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一片江流去
2008-10-24苏曼姝
苏曼姝
骤雨之后,徐员外和几个小厮路过后园,发现一个年轻后生,正伏卧在自家小塘边的水榭栏杆上酣睡。徐员外悄悄走上前,仔细瞧了瞧,觉得眼生,便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年轻人这才悠悠转醒。
年轻人刚一醒来,看见徐员外一行,似乎也感到了自己的唐突,立即上前长揖道:“在下陈之遴,海宁人氏。近日到苏州散心,随意走动,不想遇雨,十分狼狈,故人此园躲避。凭栏观鱼,见池中小鱼游弋可爱,不觉入睡。唐突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徐员外见这位年轻人眉目清秀,丰神俊朗,而且温文尔雅,举止得当,不觉内心欢喜,便邀人家中一叙。细细聊过一番以后,徐员外才知这位陈公子出身于海宁巨室,其父陈祖苞官居显贵,而陈公子因原配夫人去世,不甚悲伤,故而前来苏州散心。徐员外内心一动,加上对陈公子十分叹赏,便向陈公子说起自己的两个女儿,尤其是女儿湘苹诗词歌赋无所不工。陈公子见徐员外家世亦显赫,女儿亦敏慧,请示了父亲,便答应了这桩婚事。
这是传说中徐灿(号湘苹)的一段婚姻奇缘。应该说这段婚姻是家世相当的,郎才女貌,完全符合家长的心、儿女的愿,没有婚姻悲剧的根由。陈家在清朝被称为“海内第一望族”,有“一门三阁老,六部五尚书”之誉。在明代陈家亦十分兴旺发达,陈之遴(号素庵)的父亲陈祖苞官至巡抚,陈之遴于崇祯年间高中一甲二名进士,被授为翰林院编修。而徐灿的父亲徐子懋也曾担任光禄寺丞,两家家世都不弱。
徐灿婚后,便与丈夫居住在苏州著名的拙政园。她居住在豪宅之内,时不时可以和夫君相互唱和,参加由闺秀们结成的“蕉园诗社”。在一般人看来,徐灿没有像贺双卿那样身世贫苦,电没有像朱淑真那样所托非人,更没有像李清照那样夫君早逝,她自身门第显赫,夫家也家世显贵,丈夫又儒雅多才,她的生活,可以说是很多女孩子梦想的生活。
似乎一切,都应当像鲜花着锦一样向她展开。
然而,就在丈夫及第的第二年,公公陈祖苞因为边备失责而被收监,并在狱中服药而死。崇祯帝迁怒于陈之遴,下诏“永不叙用”。如果明朝可以存活下来,那就意味着陈之遴…辈子即使再有才,也将不会再担任任何官职。这对一个读书人而言,是莫大的打击,这大概也是陈之遴在清朝入主中原后立即效忠清廷的原因之一吧。丈夫的失意,也让徐灿心生寒意,感受到了仕途的变幻莫测。
随着明朝失势,加在陈之遴头上的“永不叙用”一语也渐渐失效了,南明小朝廷甚至任命他担任福建主考官。他起初表示遴接受,但当清军逼近南京时,又觉得明朝气数已尽,便没有赴任,而是准备投靠清廷。陈之遴与许多当时的士子不同,那些士子中的一部分对刚刚掌控中原的满洲人怀有莫大的敌意,还在写写画画地怀念覆灭的明朝,甚至公开或私下里进行一些反清复明的活动,而另一些则在观望着,不肯轻易地失了气节。陈之遴对于人清的仕进表现得十分热心,他在《念奴娇·赠友》词中写道:“行年四十,乃知三十九年都错。”甚至还劝过洪承畴掘明孝陵以效忠清廷。改头换面如此彻底的士子,在当时实属罕见。
清朝刚刚入主,急着收买人心,因此对像陈之遴这样肯主动投靠,还颇有才学的士子,当然是敞开门欢迎,于是连升其官,直至官至弘文院大学士,恩宠备至。
与春风满面的丈夫不同,徐灿对于丈夫的此次仕进表现得不那么热忱和欢喜。首先是崇祯年问的那次变故让徐灿觉得心有余悸,其次是在当时的上子中觉得出仕新朝是一件十分羞耻的事,自然会有流言蜚语传到徐灿的耳中,而徐灿也是认同这一点的,觉得丈夫如此亦是“失节”。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她觉得他那么远。
但她隐忍着不表现出来,在词中写着自己的担心和对故国的思念。“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芦获浦。烟月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青玉案·吊古》),借着江边的凭吊,寄托自己对明亡的沉思。“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永遇乐·舟中感旧》),山河依旧,而人世已换,让她无限感慨。
文首的《踏莎行》虽然没有以上两首词那样明显,但电包含着她的兴亡之感。春草刚刚萌生,梨花带雨,但她觉得自己的愁绪就像飘散在天涯的飞絮一样。水晶帘垂下,不知在等待谁的归来,只见一只黄莺飞上了帘外的樱桃树。这似乎是传统的春愁闺怨,但是下阕就不同了:故国已经茫茫,想驾一叶扁舟在一片夕阳里顺着江流归去,从此隐居做一个世外之人。碧云层叠,遮住旧日的山河,只希望一抹月色不要被云层深深遮住。
谭献在《箧中词》中评论此词道:“兴亡之感,相国愧之。”认为徐灿的这种亡国之思,身为其夫的陈之遴应该感到羞愧。而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也认为末尾的两句“既超逸,又和雅,笔意在五代北宋之间”,有唐、五代、北宋词的意境,赞誉非常。
她为他担心不已,甚至对他说,我不求什么一品诰命夫人,我只希望能够在年老的时候还和你在一起,驾着一叶小舟,垂钓一江秋色,让我们“共挽鹿车归旧隐,待浮鱼艇散秋怀”吧。
但是他是不会放弃的,他觉得自己的仕途还正在紧要关头,怎能就这样放弃。
陈之遴的飞速晋升,使他受到了同僚的嫉妒,不断被弹劾,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于是,他就想进一步培植自己的党羽,巩固自己的地位。终于,顺治十三年(1658年),朝廷以“结党营私”的罪名,将他流放到盛京(今辽宁沈阳)。这次还只算是一次小小的惩戒,不久他就被赦免回京复职了。但他认为自己仕途不顺的原因是靠山不硬,于是继续寻找有力的靠山,便巴结了当时得宠的太监吴良辅。顺治十五年,吴良辅被诛,自然连带到他这个党羽身上。陈之遴被革职抄家,全家被发配到尚阳堡(今辽宁开原东)的荒凉之地。夫妻同根,徐灿当然也在流放之列。
6年之后,陈之遴病死于戍所。康熙十年(1671年),康熙帝东巡,上盛京拜谒祖陵。徐灿便跪于道旁,陈说前情。康熙帝问:“难道你有冤屈吗?”徐灿回答得也十分有技巧,说:“先夫只知道每日思索自己的过错,哪里敢说自己是冤枉的,只是希望陛下发仁慈之心,让我能够扶着先夫的灵柩回到故里。”于是,康熙恩准其回乡,徐灿才得以南回,居住在自己的故乡,终日念佛,并手绘观音大士像多幅,度过余生。
回归故里的她,已经60多岁了。她和陈之遴一共生了四个儿子,长子、次子和幼子先后在贬所去世,只有三子和她一同归来。虽家乡风物依旧,但她已不是当初那个无愁无苦的徐灿了。
“万种伤心君不见,强依弱女一栖迟”,她说,素庵,如果当初早知道有现在这种结局,你那时候,是否愿意和我一同归隐?
可惜一切已晚,隐与不隐,都已无法改变。
编辑/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