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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的草鞋哪里去了

2008-10-24

百家讲坛 2008年15期
关键词:柱子墨子弟子

黄 坚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诗经·王风·黍离》

传说中的草鞋

墨子穿草鞋,是他的大众形象。

鲁迅的《故事新编·非攻》这么写,据说墨子老家的山东滕州火车站的墨子雕像,也是这么塑的。

这是个象征性的形象,但也许是一种真实写照。

这说法出自《庄子·天下篇》:“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跛研为服。”

这句话,王先谦的《庄子集解》注释为:“袭褐,粗衣。木曰跂,草曰研。”这注释太过简略,没说明白以跛研为服,到底是身上系着草绳子,还是脚底穿着木拖鞋。既然你不肯说清楚,那就别怪人大胆想象了。所以,后人直接说墨子本人穿着草鞋,步行天下。

墨子是不是一辈子穿草鞋,这谁也说不准,但墨子在战火纷飞的诸侯国之间,穿梭往来,四处奔走,却是肯定的。《文子·自然》篇有“孔子无黔突,圣子无煖席”之语。《淮南子·修务训》一字不改,照这么说。到班固写《答宾戏》时,话改成了“孔席不煖,墨突不黔”,位置调换,意思还…样一连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可见忙到了什么程度。当墨子在山东听说湖北人要攻打河南人,立即连夜起程,走了十天十夜,到达楚国的首都。经过一番口手并用的较量,制止了一场单边主义的国际冲突。

这件事,据梁涛《墨子行年考》考证,是墨子30岁那年做的一否则连走十天十夜,就有点吃不消,也可能走不快。墨子在这件事上,要体力有体力,要口才有口才,要思想有思想,要精神有精神,要计谋有计谋——这五大元素,一齐具备,只能在一个人的黄金岁月,而30岁,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岁月。

墨子看到楚王打消了,进攻宋国的念头,就趁机送了本书给他。楚惠王(据推断)半皱着眉,草草翻了翻,说,书是好书,可对我没用。这样吧,墨先生要是愿意留在楚国,我可以包养你。于是墨子二话不说,又走回鲁国去了。

梁涛考证,墨子回国后,越王听说了墨子的义举,托人来邀请墨子去越国发展。墨子可能是旅途劳顿,毕竟又走了十天十夜,但更主要是对越王没什么信心,于是就说了一番大道理,推谢了越王的隆情盛意,转身去了相邻不远、他刚刚帮了大忙的宋国。可他一去就被关进了大牢。有人讹传,墨子因此死在了宋国的监狱里。好在被关的时间不长,墨子出来后又回了鲁国。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5年),墨子从鲁国动身去齐国,原因是齐国要攻打鲁国。这次行程,相对来说,算短途。

子圣子见齐大王曰:“今有刀于此,试之人头,倅然断之,可谓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多试之人头,倅然断之,可谓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刀别利矣,孰将受其不祥?”大王曰:“试者受其不祥。”子墨子曰:“并国覆军,贼杀百姓,孰将受其不祥?”大王俯仰而思曰:“我受其不祥。”(《墨子·鲁问》)

杀人会受不祥,这说法,像是头一回听到,大概也属于墨学的内容之一吧?总之,打了个“悴然断之”——刀砍人头的比喻,三问两答,俯仰之间,一场血仗避免了。

墨子后来又去了趟楚国,为的还是阻止一场战事。墨子平生几次出国,虽然所走国度和出行气派,跟孔孟相比,略显寒碜,但效用却不可同日而语——他每出去一趟,都能救回不少人命。

至于墨子每回出去,是不是真的脚穿草鞋,或者是不是都是步行,那其实既无关紧要,也可任由想象。

这个老师有点黑

墨子和孔子一样,第一职业和身份应该是老师。孔子号称弟子三千——这是个浮夸的数字,估计把在路上跟孔子打过招呼,或曾经和孔子住隔壁,孔子对他说过几句“之乎者也”之类的,都算作孔门弟子了。墨子的弟子,至少墨子在世时,没这么多。《墨子·公输》里说“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这300人,不能肯定全是墨家弟子。至于“从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吕氏春秋·当染》)明说了那是“孔、圣皆死久矣”之后的事。

要成为墨家弟子,《庄子·天下篇》说“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可见有严格要求,不是个人就能去找墨子拜师的。

墨子对弟子要求的严格,从几件事上可以看出。

子墨子怒耕柱子。耕柱子曰:“我毋俞于人乎?”子墨子曰:“我将上大行,驾骥与羊,我将谁驱?”耕柱子曰:“将驱骥也。”子墨子曰:“何故驱骥也?”耕柱子曰:“骥足以责。”子墨子曰:“我亦以子为足以责。”(《墨子·耕柱》)

这个故事,现在常被用来说明人才使用与管理的道理。一个“怒”字,形象地显示出墨子对弟子的态度。

这一点,在墨子最重要的大弟子禽滑厘身上也能看出:“禽滑厘子事子圣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墨子·备梯》)

这样的师生关系,不仅孔门师徒中看不到,而且让墨子的形象有一种老大的味道。

《墨子》书中有两件相反又相似的事,很能说明墨子跟弟子之间这种近乎老大与小弟的关系。

一是有个叫高石子的,墨子把他安插进卫国,弄了个一官半职。卫君对他不错,高石子本人也想好好做,但没做多久,高石子就离开卫国,来到他的老师面前,说:卫君看在您的面子上,对我不错,我也想好好做,可卫君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所以我跑出来了,卫君不会认为我是狂妄之人吧?墨子回答说:如果你走得有道理,还怕别人说什么狂妄。高石子说:我哪敢随随便便就离开,老师您教过我,不该要的钱,再多也别动心。墨子一听很高兴,把大弟子禽滑厘叫到身边:你听听,不择手段弄钱的,见的多了;有钱也不要的,高兄弟今天做到了。

另一个名叫胜绰的弟子,墨子把他安排在齐国项子牛那儿。无论项子牛做什么,胜绰都跟在后面屁颠儿屁颠儿的。墨子一听,派个人要项子牛把胜绰给辞了,说,我把胜绰弄在你身边,是要看着你别干坏事,现在,这家伙只顾蘸着口水数钞票,你干什么他都随你,这不是快马扬鞭、助纣为虐么?胜绰这家伙真是被钱冲昏头了。

这两件事,让人想起《鹿鼎记》里“总舵主”与“青木堂香主”的关系,也突显了墨子不怒而威,对众弟子家长式、无远弗届的控制。因此,有人说,墨家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政党组织,也是后世黑社会的源头和雏形。

另一个故事,佐证了这种说法。自我感觉良好(毋俞于人乎)的耕柱子经墨子推荐,在楚国做了个官。耕柱子当官后,几个同门兄弟去看他。去了四个人,而他仅煮了半锅饭,结果兄弟们都没吃饱,饭后他也没安排洗个头、沐个足什么的。几个小兄弟憋了一肚子气,回京后参了耕柱子…本,说耕柱子在楚国当官有什么用,我们几个不远千里去看他,吃得寒酸不说,一吃完,就把我们晾在一边。墨子嘿嘿一笑说,话别说得太早。果然,没几日,耕柱子托人送来一堆钱,还附上一封短信,诚惶诚恐地说,这是专门孝敬给

老师您的。墨子点点头:瞧,我说什么来着。

据说墨子步行天下以及墨家子弟的活动经费,很大一块就来自像耕柱子这样出外做官者的供奉,否则,没有钱,门都出不去,就别奢谈什么远大理想和抱负了。

墨子作为老师,口才自然了得。那时候,老师一般都光说不练(写),所谓著作,大都是弟子的追忆、追记,口才不好的,估计成不了老师。唇枪舌剑,势如破竹,那是墨子口才的正面形象,但人无完人,墨子也有负面形象。

《墨子·公孟》记载:有个家伙,老是跟着墨子师徒转悠,但又不肯办入学手续。墨子看他资质不错,身体强壮,思维敏捷,就对他说,你做我徒弟吧,学会了,我让你当官。那人一听,就入学了。学了一年,跟墨子要官。墨子说,不给你官,讲个故事给你听。鲁国有兄弟五人,老爸死了,老大成天喝酒,对此不问不管。四个弟弟就对兄长说,你把父亲埋了,我们给你酒喝。老大一听,高兴,当即就把阿爹埋了,然后跟弟弟们要酒。兄弟四人异口同声:没酒。你埋你爸,我们也埋我们爸,那老爸只是我们的老爸吗?你不埋他,人会笑话你。墨子说,你跟我学道理,不学,人也会笑话你。这个身体强壮、思维敏捷的人,如果想要墨子退学费,估计是要不回来了。

下面这个,更狠。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其子战而死。其父让子墨子。子墨子日:“子欲学子之子,今学成矣,战而死,而子愠,是犹欲粜,糴售则愠也,岂不费哉!”(《墨子鲁问》)

鲁国有个人,让儿子跟墨子学本事,不承想儿子却死在战场上。做父亲的自然要责怪墨子,墨子却说,你让你儿子来学本领,现在学会了,打仗打死了,你却怒气冲冲,这就好比准备卖粮,粮食卖完了,你却生气了,岂不荒唐!

墨子姓墨,墨者,黑也,看来,确实有点黑。

最早的穷人政治经济学

司马迁马虎了事、含糊其词的寥寥数语,没有交待清楚墨子到底是什么时候人,但后世诸多学者,还是从《墨子》本书和先秦其他典籍的旁证中,推断出墨子大概的生卒年限,即春秋末至战国初,也就是孔子和孟子之间的那段年月。

也就是说,重量级别的诸子中,只有墨子亲身见证了发生在公元前403年的三家分晋(这一年,周威烈王册命韩、赵、魏三国为诸侯。始于公元前458年的裂分晋国,至此正式定型为“三家分晋”,并获得法理承认),这一事件标志着东周王朝春秋的结束和战国的开始。

春秋向战国的转变,是中国第一次严格意义上的社会革命。这场革命,并非像“汤武革命”那样,一股力量取代了另一股力量,你方唱罢我登台,而是发自社会内部,由生产工具的演变导致生产力的变化,从而引起社会关系的重新摆布。

墨子在一个最有利的历史观察点上目睹了这场惊心动魄的伟大变革。

那时,铁器的广泛使用,新型生产方式的普及,带来了生产力的巨大进步,到处都很繁华,到处都是有钱人。但毫无疑问,在繁华热闹的背后,穷人更多,贫寒人家更多,平民百姓更多。墨子说,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圣子·非乐上》)这话并非虚幻想象,而是社会实情。那时候,找不到工作,并不是社会的主要问题,但饥寒交迫,疲惫丧命,却是时刻要面临的可怕威胁。

墨子赶上了,看到了,大声说出了自己的话。

中国历史上有巨大影响力的思想者,第一次从民众的角度出发,发出了穷人的声音,而且是以连续、集中的方式发出。

首先是经济上,也就是生存方面。《非命上》里,墨子提出著名的“三表”论,就是世间任何理论和言论,都得先有个说话的根据和检验的标准。这个标准,第一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也就是较诸历史;第二与第三,分别是“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和“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在墨子的思想里,这是个重要而普适的标准,即凡是对百姓有利的,就是应该的;凡是不利于百姓的,就是不该的。

《节用》提出:“诸加费不加民利者,圣王弗为。”又花钱,又对老百姓没实际利益的,不干。

在《非乐》篇,墨子指出,之所以反对搞那么多大型文艺晚会,反对建那么多超豪华剧院、音乐厅,不是不知道歌剧好听、流行音乐好听、民族唱法好听,而是,那些玩意儿“亏夺民衣食之财”、“不中万民之利”、“将必厚措敛乎万民”。不耗费天文巨资,不耽误正事,“好听”得起来么?

《非攻》篇更是直接站在老百姓的利益角度,说明战争的得不偿失,“今师徒唯毋兴起……春则废民耕稼树艺,秋则废民获敛。今唯毋废一时,则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计其所得,反不如所丧者之多”,“今尽王民之死,严下上之惠,以争虚城,则是弃所不足而重所有余也。为政若此,非国之务者也”。显然,这只是小老百姓的看法,王公大人,岂能作如是观?“厕役以此饥寒冻馁疾病而转死沟壑中者,不可胜计也。此其不利于人也,天下之厚害矣!而王公大人乐而行之,则此乐贼灭天下之万民也,岂不悖哉!”(《非攻下》)那年头,打仗是来钱来利最快、最丰厚的勾当,相当于现今的拆迁搞房地产和资本运作,你叫我别弄,怎么可能?死人有什么好奇怪,人反正都要死,只要我不死,不弄白不弄。两个“乐”字,画龙点睛,一针见血。

墨子几乎是本能地意识到,百姓经济上的穷困、窘迫与政治密不可分,这就使墨子将自己的经济观点,延伸到了政治领域。于是,墨子喊出了即使在今天,也极具震撼力和冲击力的声音:“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法仪》);“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故宫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尚贤上》);“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尚同上》)。很简单,但也很吓人——从上到下,一律以选当任。当然,怎么选,还得另说,但首先,得是这个字:选。

管你是天子,还是村长。

墨子就这样,贯穿了中国最早的穷人政治经济学。

编辑/杨志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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