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夫人“硬美人”
2008-10-24张继合
张继合
名气,是人的影子。人没了,和这个人相关的一切,便随之烟消云散。古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是位了不起的哲学家,他瞧不起世间的虚名浮利,《沉思录》中的一些话,讲得极为扫兴:“每个人生存的时间都是短暂的,他在人间居住的那个角落是狭小的。最长久的死后名声也是短暂的,甚至这种名声也只是被可怜的一代代后人所持续,而这些人也将很快死去,他们连自己都不清楚,更不必说早已经死去的人了。”
即使短暂,也阻挡不住争名逐利的生命过程。往事如云烟,哪怕过了一两千年,那些轰轰烈烈的事,那些爱恨情仇的人,仍叫陌生的后代,念念不忘。
花蕊夫人能在历史的流沙中露出半张小脸儿,已算大有造化了。一个弱女子,居然能在身后留名,凭什么呢?无非是权谋、才气、胆识和容貌这些天然禀赋,还有参与历史进程的外在机遇。说白了,就是和重要的人物、重大的事件依傍在一起。花蕊夫人之所以被历史记住,全靠着“硬”:一是肩膀硬,扛得起人生风雨、世道变故;二是嘴皮硬,敢和皇帝争长短;三是脖子硬,错也不悔过,可以掉脑袋,但绝不低下高贵的头。
谁家女子落青楼
盛唐一过,大开大合的辉煌年代宣告结束。连职业政治家似乎都没劲儿折腾了,昔日李唐庞大的版图,龟裂得这儿一块、那儿一块。五代十国的老百姓也活明白了,成天忙着吃喝玩乐。最火的就是娱乐场所,酒肆茶坊、青楼妓院摆着不散的“流水席”。烛影摇红,照亮了那些男男女女快活的面庞……这个醉醺醺、色迷迷的时代,连清高孤傲的文化人,也变得不正经了。
蜀中富裕。这里的诗人词家,个个儿养得细皮嫩肉、脑门发亮,他们挽着美女的粉臂,“吃不求饱的点心,喝不求解渴的茶”。像韦庄这帮落。魄才子,寓居蜀地,终日在风花雪月中寻求精神慰藉,他们成批成批地填写温软香艳的花间词。男人写女人,女人也写男人。“宫人早起笑相呼,不识阶前扫地夫。乞与金钱争借问,外头还似此间无。”说这番话的,正是以“硬”闻名的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并不是谁的注册商标,乍听,既像皇室的封号,又像妓女的“花名”。文史资料提过的起码有四位,前蜀主王建有两位徐妃,原是同胞姐妹,都称“花蕊夫人”。可惜,这俩娘们儿名声很臭,最擅长纳贿干政、买官鬻爵,前蜀灭国,跟她俩有直接关系。此外,南唐后主李煜身边也有一位花蕊夫人,很遗憾,这个女子并不太红,跟大周后、小周后一比,就没她什么事儿了。第四位花蕊夫人,是后蜀主孟昶的慧妃。她生于蜀中青城(今四川都江堰一带),堪称土生土长的“川妹子”。性子很辣,可是文笔特甜。《花蕊夫人宫词》便出自她的手笔,书中收录的词作多达100余首——真是高产啊!连《全唐诗》都给这位“美女词人”腾了个地方。
慧妃的出身,至今尚无定论。一说,姓费;一说,姓徐。前一种说法,咬定慧妃是青楼歌妓,赶上盂昶满世界选美,才把她拉进了皇宫;后一种说法,则指认后蜀大臣徐国璋做了娘娘的亲爹——大家闺秀,受过相当严格的正规教育,要不,怎么解释她那支生花妙笔呢?
其实,五代十国的妓院,填词就是玩酷,耍这种雕虫小技,就等于彩排流行歌曲。当时,招妓和吃茶、饮酒一样,早已成为公众的生活方式。这条古老的花街柳巷,一边打扮风姿绰约的美人,一边孕育雏形渐露的文学新体。“乱花渐欲迷人眼”,谁能看清,哪一处是肉欲,哪一点是才情?
管她大家闺秀还是烟花歌女,美人一旦睡到国君身边,暧昧的出身就不算个事儿了。常说“英雄莫问出处”,就算当过妓女,又能怎么样?只要跟君主意趣相投、相亲相爱地过日子,就行了呗。
冰肌玉骨的“俗女人”
女诗人,多半狂热而清高,就是个仙女,也别娶回家当老婆。老婆,既要上厅堂,还得下厨房。倘若成天盆儿朝天、碗儿朝地,连柴米油盐都不碰,那么,这位优秀的女诗人就成了外星人,恐怕只能一辈子打光棍儿了。
花蕊夫人进宫,依旧还当她的诗人、词家,后蜀主孟昶有的是钱,再来100个闲人也养得起。可惜,诗词写得再漂亮,也难免“露怯”,花蕊夫人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她从里到外的市井气、青楼气。一个字:俗!
后蜀国君盂昶,是个下流的败家子。934年,他父亲孟知祥创立后蜀。可开国不到一年,孟知祥就死了。同年,孟昶即位。他一掌权,就彻底现出了花花公子的本相。《新五代史后蜀世家》里披露他:“好打球走马,又为方士‘房中术,多采良家子以充后宫。”就是这个抢掠民女、贪淫好色的家伙,居然流着口水拜倒在了花蕊夫人脚下。
花蕊夫人——这个倒霉名字越咂摸越俗,哪有半点儿庄重、典雅的大家风度?也只有痴迷花花草草、寻欢作乐的孟昶,才敢这样言辞轻浮、行为放浪地称呼。恰巧,新进宫的徐小姐也深谙此道,她比孟昶还会玩,这可真是枣木棒槌——天生的一对儿啊!
跟上一个大富大贵的色狼,花蕊夫人也心满意足了。她妩媚地注视着自己的“贴心人”,开始低声细气地商讨,如何玩乐,怎样享受……少女,不谙世事,眼神儿和心窝儿一样明澈、清纯,可一旦掉进长舌妇堆里,或者跟狡猾的男人周旋几个回合,便一寸一寸地露出贪婪、刻薄、狭隘和市侩的生物特征。《红楼梦》里所谓“水做的女人”,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女人一俗起来,就再也清纯不起来了。花蕊夫人进宫,根本就没有恪守妇道、相夫教子的心理准备。她都干了些什么呢?桩桩件件一句话:为了享受,肆无忌惮地挥霍。
据《十国春秋·慧妃徐氏传》记载:自从弄到花蕊夫人,孟昶简直如鱼得水。他极其宠爱这个心肝宝贝,嬖之专房,拜为“慧妃”。说一不二的花蕊夫人随即变成孟昶的影子,“尝与后主登楼,以龙脑末涂白扇。扇坠地,为人所得,蜀人争效其制,名日‘雪香扇。又后主与避暑摩诃池上,为作小词以美之。词曰:‘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孟昶给小老婆拍马屁,这首艳词居然写得相当地道,可惜,只留下了两句残诗。其他更肉麻的话,不知为什么竟被弄丢了。
花蕊夫人有几项奇特的爱好,她只要跟孟昶一撒娇,这些私人的食性,便立即会成为天下人的口味。比如,她痴迷牡丹,孟昶就立刻差人四处筛选优良品种,强迫民间广泛种植。皇宫里当然也不能闲着,宫女、太监挥锹抡镐,开辟出大片大片的“牡丹花圃”。两口子扬言:“传闻‘洛阳牡丹甲天下;今后,试看‘蜀地牡丹甲洛阳。”
再如,花蕊夫人喜爱栀子花。投其所好的人,立刻就找上门来。有个叫申天师的老道,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进皇宫,进献了一种稀缺名贵的栀子花,据说,天下只有这两粒花种。骨朵儿绽开,花瓣细密地翘着,内外六层。那红艳的花色,似乎能滴到掌心里。俯首一闻,馥郁的香气弥漫肺腑……老百姓立刻被发动起来——必须无条件地种栀子花。
一声令下,整座成都被装扮成了鲜花的海洋。天知道,在这扶疏的花阴背后,究竟有多少
百姓丧失了土地,他们不得不为了一畦栀子、半园牡丹而倾家荡产、背井离乡。看来,领袖人物的私人癖好,往往会给天下苍生带来额外的痛苦,甚至是意想不到的灾难。
除了养花之外,花蕊夫人还喜欢做菜,其手艺似乎还真不错,每道菜品都取了极富诗意的名字。比如,“月一盘”不过是凉拌鲜薯片;“绯羊首”,则是红姜炖羊头,出锅之后,再腌进老酒里,末了,切成纸一样薄的肉片,装盘上桌。
娘娘下厨,皇上请客,后蜀臣僚也跟着打牙祭。内宫平阔的湖面上,月亮升起来了。湖畔的水阁凉亭,几乎是黄金砌成的:七梁八柱,一色的金丝楠、沉香木;窗牖门户,镶嵌着碧玉和珊瑚;墙体没有砌一块砖、半块石,从上到下,立起几丈高的巨大琉璃。坐在琼瑶深处,听歌观舞、赏花品酒,君臣个个儿醉眼迷离、快活受用。殊不知,一场灭顶之灾,正在后蜀门外探头缩脑……
男人女人,一块儿烂
就在花蕊夫人卖弄“月一盘”、“绯羊首”的时候,远在中原的赵匡胤,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抢走后蜀这份家产。965年,一支6万人的赵宋部队直插后蜀,这次试探性的军事进攻,居然掐住了孟昶的死穴。孟昶手下那些养尊处优的官兵,根本就没有战斗力,像潮水一样从前线溃败下来。
战事吃紧,成都的小朝廷也乱作一团。据《宋史-列传·西蜀孟氏》记载:“昶益惶骇,问计于左右。有老将石斌,对以宋师远来,势不能久,请聚兵固守以老之。昶曰:‘吾父子以丰衣美食养士四十年,及遇敌,不能为我东向发一矢。今若固垒,何人为我效命?…虽说后蜀将领,也有高彦俦那样拼死报国的忠烈之士,可惜,积重难返,一个擅长吹拉弹唱、吃喝玩乐的官僚集团,稍遇风吹草动,便会在倾刻之间轰然倒地。
后蜀政权,表面上太平盛世、万民乐业,其实,朝廷的内瓤,早就烂透了。承平日久,文官集团被泡软了,毫无进取心;武将群体,也像被阉割的公牛,徒有其表,血性殆尽。《宋史》记录了一段趣闻可怍为旁证——
赵匡胤在偏殿召见了一位后蜀降臣欧阳迥。此人出生在益州华阳(今成都),也算地道的“老四川”,曾在孟昶手下担任“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兼平章事”、“监修国史”等要职。欧阳迥官儿做得挺大,却没什么政绩,最值得一提的就是“雅善长笛”。赵匡胤干嘛要召见他昵?不过是出于好奇。赵匡胤“令奏数曲”,想当面领教欧阳迥的吹奏技艺。欧阳迥哪敢违命?吹得正来劲儿时,赵匡胤的御史中丞刘温叟脸色铁青地闯进来,他正颜厉色地劝谏赵匡胤:“禁署之职,典司诰命,不可作伶人之事。”赵匡胤的回答,则颇见机心,他说:“朕尝闻孟昶君臣溺于声乐,迥至宰司尚习此技,故为我所擒。所以召迥,欲验言者之不诬也。”赵匡胤是读书人,又是职业政治家,他早把盛衰兴替的那点事儿琢磨透了。
暖洋洋的享乐之风,吹翻了后蜀朝廷,手下人已经着手起草投降书了。花蕊夫人啃着“绯羊首”乱出主意,她像说梦话似的主张:务须保证朝廷体面、皇室威严,即便去汴梁,也要宋朝皇帝平等相待,绝不能向他俯首称臣。她一厢情愿的打算根本挽救不了国破家亡的颓势,这个政治上的弱智,还沉浸在诗词优美的氛围之中。
成都破了,城楼上飘起宋朝大旗。盂昶脱去华丽的冠冕,搀扶着老娘李氏,偕同花蕊夫人等,神色凄惶地离开了内廷。身后跟着长长的皇室、降臣队伍。沿途,刀矛林立,戒备森严。蜀中民众漠然地注视着这对特殊的囚徒,踏上了漫长的归降之路。
披星戴月,风尘弥漫。远道而来的囚徒们,在险峻的蜀道上蹒跚前行。不知谁的词兴大发,居然低声吟哦起来:“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三千宫女皆花貌,共斗婵娟。髻学朝天,今日谁知是谶言?”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还酸呢!他们可真有闲心。
笑着杀人
王朝兴替,总免不了遗老遗少、叛党贰臣,这些“怪胎”都是新庙不收、老庙不留的“废物”。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抗战时期,出任过伪职的周作人,就被打成另类。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之后,立刻把他关进了监狱;新中国成立,毛主席大度地说:“不过是个汉奸文人,养起来。”或许,毛泽东仍然念念不忘青年时代那段美好的回忆。五四时期,周氏兄弟同属新文化运动的宿将,周作人的声望甚至一度超过鲁迅。毛泽东一句话,周作人捡了个大便宜,他侥幸活到了83岁。降宋的孟昶就没这种福分了,为了沽名钓誉,赵匡胤只象征性地给了他一颗小小的甜枣儿。后蜀君臣还没到汴梁,就受到了宋朝隆重的接待。《宋史》详细地记述了这个盛大场面。
第一步,宋使迎接:“昶将至,命太宗劳于近郊。”由赵光义亲自出马,可见规格之高。赵氏兄弟邀买人心的手段,堪称一流。
第二步,皇帝受降:“昶率子弟素服待罪阏下,太祖御崇元殿,备礼见之。”这个象征性的典礼必不可少,但绝不会像花蕊夫人奢望的那样,平等相待。尊重你,那是客气,可接下来把脸一翻,立马宰人,政治遵循的就是“胜王败寇”的硬道理。
第三步,慷慨安抚:无论孟昶及其家属,还是百官臣僚,一律重重赏赐,加官晋爵。孟昶是“男一号”,做不成蜀国皇帝了,还能担任大宋显官,他被封为“秦国公、检校太师兼中书令”。赵匡胤出手大方,“赐昶袭衣、玉带、黄金鞍勒马、金器千两、银器万两、锦绮千段、绢万匹;又赐昶母金器三百两、银器三千两、锦绮千匹、绢千匹;子弟及其官属等袭衣、金玉带、鞍勒马、车乘、器币有差;又遣使分诣江陵、凤翔赐其家属钱帛,疾病者给以医药……先是,诏有司于右掖门外,临汴水起大第五百间以待昶,供帐悉备,至是赐之,又为其官属各营居第”。所有仁义礼智信的欺骗文章都做足了,赵匡胤才满意地起身,“宴干大明殿”。
轻歌曼舞,灯红酒绿。赵匡胤一边颔首微笑,一边暗动杀机。他早就厌恶了这个肥头大耳的政敌,在他眼里,挥霍无度、暴殄天物的人渣,最招人蔑视。此前,宋军曾在孟昶床下搜出一把七宝夜壶,那玩意儿精雕细刻,镶嵌珠翠,简直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工艺品。这把夜壶被呈进到汴梁时,赵匡胤愤愤地骂道:孟昶撒尿都用这种东西,不知道吃饭、喝水该成什么样子!
其实,和万里江山、亿兆黎庶相比,封侯拜相、紫袍金带算得了什么?金银珠宝、美女豪宅又算得了什么?一颗小小的甜枣儿,居然使愚蠢的孟昶受宠若惊:看来,投降大宋真是走对了,赵家皇帝待我不薄啊!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一样也不少,何必费心劳神当什么窝囊皇帝?
孟昶做梦也想不到,赵宋皇帝不过拿他当了一次性的活道具,好戏刚收场,人家就迫不及待地卸磨杀驴——孟昶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了,享年47岁。
《宋史》特意提到孟昶的老娘…一李氏,那个老太太可是个明白人。儿子死了,她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掉,只在地上洒了一杯水酒,祭奠说:“汝不能死社稷,贫生以至今日。吾所以忍死者,以汝在尔。今汝既死,吾何生焉!”绝望的李氏从此
水米不进,没几天,就咽了气。
孟昶家破人亡,空空荡荡的厅堂里,只剩下个花蕊夫人。丈夫尸骨未寒,就有人存心霸占她。赵匡胤端坐在金殿上,虎视耽耽地盯着这位孤孤单单的“冷美人”……
关键时刻,女人“硬”
鲁迅先生这句话算说绝了:“一头狮子,夸说怎样肥大是不妨亨的。倘是一口猪或一匹羊,肥大倒不是好兆头。”其实,男人的资财,女人的姿色,均在此列。赵匡胤一边痛恨蠢猪孟昶,一边惦记花蕊夫人这只美丽的羔羊。而且,他早就风闻对方的艳名,还读过她几首雅致、惊艳的诗词。难得才女佳人,赵匡胤也是“英雄儿女别有情”,他自信,绝对有福消受这位蜀中美女。《十国春秋·蜀志》记载了花蕊夫人冲撞赵匡胤的故事。
森严的大殿上,死一般沉寂,所有人屏气凝神,注视着皇帝的一举一动。僵持了许久,赵匡胤才慵懒地望了望跪在脚下的“美女战俘”,开始问话。他想给花蕊夫人一个下马威,希望孟昶的遗孀诚惶诚恐、心甘情愿地归附到身边来。皇帝开口就是一副吊民伐罪的腔调:“你既是孟昶的枕边人,就应该恪守妇道,母仪天下。为何倒行逆施、助纣为虐?为何涂炭生灵、弄得天怒人怨?你还做过哪些坏事?你到底居心何在……”
宏伟的廊柱之间,回荡着皇帝愤怒的吼声。谁都清楚,这是一种杀人的前兆。就看这个美人如何应对了。
花蕊夫人可不是羞答答、怯生生的嫩茬儿,她曾在后蜀宫廷里执掌权衡,什么阵势没见过?想吹胡子瞪眼就吓哭她?恐怕找错人了。更何况,故国沦丧,阶下为囚,丈夫又稀里糊涂地死了。对于她来说,生活已不再是撒娇使性、一切都由我做主,更没有歌舞宴乐、眉目传情……这条小命儿都攥在征服者手里,活着,无非比死人多口气。故国、亲人,都没了,花蕊夫人的天也就塌了。从此,她没地儿去“俗”,更没有地儿去“雅”了。她俊美的脸上,露出孤魂野鬼式的冷笑——死都不在话下,还在乎跟皇上顶嘴吗?
花蕊夫人低垂粉颈,音色哀婉,借诗歌替自己辩解。话很短,不但厘清了自己,还把天下的男人都骂遍了:“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不卑不亢,有理有节——老爷们儿当家,凭什么把弥天大罪都记在一个弱女子身上?陪伴君王,无非是照顾饮食起居。寻开心可以,花银子可以,就是管不着外边的军国大事。什么生灵涂炭、天怒人怨,跟我说不着!
这颗“硬钉子”直插赵匡胤。皇帝懂诗歌,一下子惊呆了;后世中国,也对这个且俗且雅的女人刮目相看。花蕊夫人那四句话,被称为《述亡国诗》。诗虽精短,却被请进了中国文学史。青史留名,曾是多少文人墨客的最高理想,花蕊夫人拼死抢白皇帝,却在无意中为自己置办了一块文化牌位。1000多年过去了,她倔强的声音仍在滚滚风烟里回响……
红颜一死“罗生门”
1950年,日本导演黑泽明将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同名小说搬上银幕,改编成了电影《罗生门》。围绕平安京一名武士被杀的案件,凶手、受害者妻子、樵夫和女巫,演绎出四种不同的作案过程。真相只有一个,证人却各揣心事,肆意篡改。很多历史真相也是如此,它们深陷迷雾,留给后人不计其数的“罗生门”。花蕊夫人诗词写得再棒,也无助于改变人生。她神秘的死亡,也成了一道“罗生门”。
尽管花蕊夫人“嘴硬”,可被冲撞的赵匡胤反倒愈加欣赏眼前这位绝色才女,于是,顺理成章地收她做了小老婆。当然,《宋史》绝不可能记载这些寒碜事儿;权威工具书《辞海》则明确标注:“昶,降宋后,(花蕊夫人)被掳入宋宫,为太祖所宠。”宠,自然不是简单的欣赏与倾慕,意思很明白:皇帝将花蕊夫人据为己有。似乎“为太祖所宠”,也算幸运了,最起码,没有践踏女俘的人格,还给了一线生机。可惜,花蕊夫人的归宿,依然凄惨。
一说,她进宫之后,被册封为妃子。赵匡胤始终百般恩爱,但花蕊夫人根本就不领情,而是成天怀念死去的丈夫,还把盂昶的画像公开悬挂在寝宫里。赵匡胤虽未深究,但自此,荣宠渐衰。
另一说,花蕊夫人含污忍垢地服侍赵匡胤,取得完全信任后,便秘密配制毒药,伺机谋杀皇帝。很不幸,还没来得及投毒,她的阴谋就彻底暴露了。
还有一说,赵光义早就觊觎赵匡胤这位“枕边人”,苦于哥哥横在中间,难以下手,便因爱成妒,动了杀人的邪念。一次,皇室成员外出狩猎,赵光义佯装失手,一箭射穿了花蕊夫人的喉咙……
任何一种说法,都没有铁证,姑妄一听吧。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花蕊夫人的命运大势不会改变,无论跟着赵氏兄弟哪一位,她都快活不了,更幸福不了。她的幸福已经老死在遥远的蜀中:那些风花雪月的高雅生活,那些挥金似土的世俗生活——像风,像云,飘来飘去,风情万种。福也享了,孽也造了,究竟哪天死?随便吧。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是谁,操着浓重的乡音,替当年那位美丽的“川妹子”鸣不平呢?
编辑/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