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惊
2008-10-24钱红莉
钱红莉
A、我们家族的女性
并非我的祖母、婶娘们的事情,她们的丈夫——我的祖父、叔伯们都挺好,我不曾关注过他们的妻子。
不过是想说说堂姐姐们。在一个鸟叫不停的清晨,坐到电脑前。作为同脉同缘下的我们,早已是一个整体——她们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一片荒芜寒凉,自眼前铺开,是带着失望与紧张的,甚至,连我的视野,也在瞬间变得狭窄起来……
只是,这些堂姐姐们,她们共有一个特点,那是人生里致命的缺失——毫无疑问,她们在择人上,都缺少一些才华。
小方是五叔的大女儿,我们从未见上一面。这要追溯至很久以前:我的祖母一生养了七个孩子,两女五男。最小的儿子被远方的一户不曾生育的人家领走。听我的父亲说起过,他,我的五叔禁不住那户人家一袋糖果的诱惑,便离开了家,从此改姓为“方”。我父亲小时候,曾经还去到遥远的那个方姓人家落户的村庄,决意领回自己的五弟……但一个孩子,怎敌得过强势的成人世界?
由于路途遥远,我们这个家族很少与五叔家往来。五叔的大女儿小方,我从未见过她一面。在祖母的葬礼上,我只依稀记得见过五叔的二女儿和小儿子,但都不曾留下印象。
然而,自去年夏天开始,五叔的大女儿我的堂姐,她频频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她患了癌症,在我父母的那座城市动了手术……一种原本并非致命的癌,但,打开腹腔,癌细胞已经扩散至血液里。如今,她仅仅靠化疗活着。这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子来说,已经构成了不幸。
她还是一个男孩的母亲。她的丈夫成年在外打工。她独自呆在乡下养病。有一天,她正烧着一壶水呢,尚未煮沸,她的婆婆一把将插头拽下。她婆婆的理由是,电费是她交的。我的堂姐姐哭着回到了娘家……
这来自婆婆的打击并非致命。此前,她们于一起生活的年月里,可能有过隔阂、争吵甚至谩骂。一个老女人眼看着一个生命渐渐熄灭的年轻女子而不能产生起码的仁慈与悲悯,反而有变本加厉地插上一刀的行为,仿佛不曾陌生,尽管这个年轻的女人,是她儿子的妻子,她孙子的母亲。
堂姐姐自知时日无多,也就不再想回婆家受气。她的丈夫,也不能让她有所留恋。这个男人每月只寄回基本生活费,化疗费、营养费等均由我五叔承担,甚至,连几万元的手术费也是五叔拿出来的。
去年底,又从我母亲嘴里得知,五婶竟在劝她的女儿回到婆家去,其光明的理由是,免得让那个五六岁的孩子与她变得生分。其阴暗的理由则是:嫁出去的女儿若死在娘家会不吉利。我的五婶她不识一字,科学的道理她自然不懂,但她与任何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相若,将腐朽没落的封建迷信视若神明,她们的一生都在信奉和坚守这些宗教一样的封建迷信,直至可以忽略母性,甚至于人性里最根本的怜爱之心。
是什么遮蔽了五婶的血缘之心?女儿目前的处境残酷,婆婆不惜,丈夫不疼,这已经构成难以愈合的伤口,作为母亲,她又生了一颗何等冷酷的心呢,究竟如何舍得将不久于人世的女儿再次推向那户人性缺失的婆家?
我与小方,原本是有着一些千丝万缕的血缘。我仿佛成了她,在那一刻,面对人性里突如其来的阴暗歹毒而目瞪口呆。这又一次印证了——我一直以来对于人性的恐惧。那么,我的孤寒天性不是没有渊源。
为她,尚且可以做些什么?唯一能做的,叫我的父亲给他的五弟打电话,让他们把她留在家里,给予她人世里最后的暖意,就当未曾嫁过……在她,多么向往活着,即便人心的冷酷,情意的缺失,也没有什么可怨恨可失望,活着才是最好的。
开头我说,我们这个家族的女性们,在择人上都没有什么才华。小方是最典型的例子。另外,我二伯家的小珍,婚姻也不大如意;五叔家的二女婿莫名其妙弃妻远走,那个可爱的小外孙女,至今被寄养在五叔家上学念书,她的妈妈,则四处漂泊打工。
至少,我们家族的女性所选择的这三个男人,典型地不曾有过责任心,不懂得爱惜女人。而恰恰,这些女性身上都无一例外拥有着大多女性所能拥有的好品质,节俭,勤劳,忍辱,负重。她们并没有做错,不过是,在择人上,缺少了才华。
只是,她们的遭遇,让我于人性,有了更深的洞悉。我可不可以比她们走得更远一些?尽管这个世界是那么荒芜,时代和命运的车轮一刻也不曾停过……
B、桂花课
秋分前后,空气里渐渐多了另一层味道,浅甜的,漂浮的,幽微的暗香,雾气一样缥缈——这种香味稍微有一些力量,将置身其中的人奋力抬升,径直到达一种清华疏阔的心思里。总之,被这种暗香包围,一些不为人知的微茫情绪会不自觉浮起。这些心思非常健康,似乎跟秋天的荒凉不太合衬。
这些茫茫的暗香均来自桂树。
楼下院子里两株秋桂与我的窗台抵肩。夜里,随着窗帘的启合,花香与月色互不相让,齐齐蜇进,连睡梦都是轻盈的,如在浩淼湖面的涤荡里,抑或广袤云朵的柔软上。
早晨,穿过小区外院,去菜市的路上,也能看见每家小院里的桂树,她们的枝叶纷纷伸过爬满蔷薇枯藤的围墙,依次是咸鸭蛋黄一般的丹桂,月白的银桂,浅鹅黄的四季桂,密密匝匝地开,细细簌簌地落……细小的落花,安静地睡在微凉的地上,有一层怜惜,她们身后的背景里恰好生长着一株肥硕的芭蕉——秋桂的月白、金黄,芭蕉的碧绿,相当易于入画,在晨雾里尤其夺目。那是一个阔大的院落,除了秋桂和芭蕉,柿子树上那一枚又一枚经霜的果实,被长尾巴灰喜鹊肆意偷食,这些好吃的鸟类特别抒情,它们一边啄食一边沙哑地叫唤着,像久渴之人饮尽一杯水后满足地发出轻微的呻吟。
上午,在厨房准备午餐,在靠近窗口的水槽净菜,也能闻见阵阵桂香,那是来自后院人家的一株高大桂树——我顺势望出去,一树洁白隐在厚绿的叶丛里,如枝头欲尽的蝉鸣,为了抵御冬天的来临而低调地拥在一起取暖……
那几日,所到之处,均为暗香所萦绕。黄昏的时候,我们出去散步,至小区拐弯处,有个男人拿着一只白瓷缸,他站在自家桂树下,一颗一颗把桂花捉进白瓷缸里。本是家常粗朴的一个男人,若站在桂树下掐花,即刻诗意十分,连黄昏的天也染了一层金边。我们上前叙话,他说新鲜的桂花也是可食的。
在芜湖,我吃过桂花酒酿。冬夜寒彻,放学后,最渴望街头一碗滚烫的酒酿水籽——坐在长条凳上搓手跺脚,老板娘揭开大雾重重的锅盖,往翻腾的水里洒一把水籽。碗里,酒酿和热水早已备好,待水籽浮起,用漏瓢舀起冲进碗里,一根白条羹往玻璃瓶里探,那是舀浸泡在甜水里的干桂花瓣。一碗食尽,周身温暖,手心里有汗,重新戴上手套,在寒凉夜色里继续赶路……那一碗碗酒酿,被多年后忆起,都是铺天盖地的安慰。
桐城路两侧的院落里,尤其城乡规划设计院里的桂树,多而茂密,其香是相当缠人的,人都走出好远了,还追着你不依不舍。与单位毗邻的护城河畔,在秋季,最排场的数两种树,其
一是栾树,高大的树冠上闪耀着绸缎一般质地的花朵,酒红,灿黄,一齐在秋风里且癫且舞;其二,便是桂树了。人闲的时候,走在护城河沿岸,被一树一树的桂香围绕,人特别容易发痴,连眼神都是游离飘忽的,实则,那根本不是在想心思,可能是桂花的香味有一种轻微的迷幻作用,人在其中久了,难免不被蛊惑。
环城公园里,一群老人在桂树下打太极拳——在他们的起步推手间,我看见了风云更迭,季节的风声啸然而过——那些秋桂,细小而茂密的,别有情怀,一点点私语,不惊动别人,然后,悄悄落下,仍然不惊动别人,其香又那么醇厚绵长,这种情怀是相当磨人的,与荒凉的季节吻合,恒久,幽微,拂不去,又抓不着,说不出,也画不出,却又一直在心底被纠缠——像不像爱情,特别心碎?
紧随秋桂花期的是芙蓉——还是环城河边,赤阑桥畔,那些芙蓉树,每年花期落尽之时均被园林工人砍伐,徒留几根主干,待第二年,依然出落得风姿健硕。我在赤阑桥上,每天一来一回两趟,尤其这样的季节,满目芙蓉秋桂,不能不使人暗自揣摩那个叫姜夔的写诗的男人。就是他,使原本一座默默无闻的石桥名垂青史。这座桥,肯入姜夔的诗,完全归功于合肥的两个女粉丝。
如今这年头,偶像丛生,粉丝遍地,疯狂过后,不免难逃烟消火灭的短暂。但在姜夔的那个时代,做一个人的粉丝做到以身相许的程度,则是有着相当炽热的情怀的。合肥的园林工人于赤阑桥畔,不植秋桂国槐,但栽芙蓉,可谓匠心独具。女粉丝的执着堪比盛开的芙蓉,热烈,无惧,奔放,不顾一切……正午芙蓉花最好看,鲜艳,悦目,往深里看,是相当有野心的。是的,没有哪一种花胜过芙蓉的野心,以致从粉丝径直做到了情人的高度。
扯远了,话说回来。也是秋分前后,去了一趟浙江中部,台风过境,连日雨水,令心绪低落,原本带着一颗游山玩水的闲心,待真的设身处地,竟失望得连相机也懒得拿出。捱尽一星期回到合肥,重新投入按部就班的生活,当看见单位门前不远处那三两株野木瓜树上的绿果子尚在的刹那,不能不暗喜合肥的好——环城河一带就是人间风景,何苦舟车劳顿跑那么远?其实,对于合肥,站在外围不曾深入地看,她是相当粗砺暗褐的,待深入其中,过起家常日子,她的温润,她的好,才会一点一滴慢慢流泻。——这与我对秋桂的看法惊人的一致。
从前,未曾留意过桂树的珍贵不同,她一年一年开在秋分前后,却也一年一年被我漠视忽略,平凡渺小,如同忘却。
——如今,文字的脉络与人生的脉络逐渐相融重叠,才惊觉房前院后桂花闲落。然而,许多人事,均在岁月无惊里默默过去了——我也在前往中年的路上?想不起,是在一个怎样的清晨拔掉的一根白发?
人往老境里迈,并非可怕。一年年里,有花香草木,相伴相佑,也算可亲。
C、秋天物事
处暑以后,合肥的落日,特别圆满,情深意长地悬于大蜀山方向,一点点斜下去,平原上的树木,被一种广阔的云霞印染,呈现着金子般的气质,它们的身影,也是一点点斜下去,像初初举步的婴孩,塌着双肩,一路跌撞而去,在下面迎接它们的,是沉厚夜色——一双可供依赖的双手,迅速把树木一株株揽于怀里——这时,微风吹起,月挂中天,四周处子般静谧。
合肥的落日,在整个秋天均是可观的,其色,与新剥的栗子相若,饱涨的,物质的,是咏叹调,饱满得一气贯穿,长驱直入,直捣黄龙,也仿佛汁液淋漓,引人食欲。每次透过钻天杨浓密的树叶,观瞻落日,一种抒情的冲动,无以阻拦,决意,果敢,不会回头。也只有,在秋天,人的情绪略略高涨些,说通俗点,是对生活尚存爱意,但,不汹涌,清淡地流淌……是月夜草丛里秋虫的鸣唱,幽微,广寂,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抵达。
三年前的某个秋日,移居合肥,被超市里堆得山似的新鲜板栗吸引……合肥的第一个夜晚,烧一壶水,将板栗泡上,一把菜刀在手,将泡软的栗子略斩一小口,借助惯性顺势撕开坚固的皮,然后,一粒粒圆滚滚的橙黄在碗碟里显身。我站在厨房,仔仔细细熬满满一锅栗子粥……坐在西边的巨大窗台上,吃着香喷喷的栗子粥,斜阳一点点西沉,现在回头看,那真富于仪式感——分明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起先,皮肤不大适应气候的干燥,周身皮屑翻飞,以致这几年,每到秋季,总是嗓子疼,夜饮频繁——一直未曾很好地融入到江淮平原的气候里。这也是一座城市对外乡人的一种坚硬的拒绝。连落日都可熔金,气候却不愿将一个人完全接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它时刻提醒着,你不过是这江淮平原上的过客罢了。
不过,这江淮平原的秋天,是令人动情的。每一户的院子里,那些枣在高枝头,一点点由青转红,使原来硬骨铮铮的树,累得弯下腰去。
窄巷口,廊檐下,一口铁锅内,深枣红色栗子在椭圆的黑沙里颠沛,香飘三两里……每家的栗子摊前,都悬有一种特置的低垂的灯——是夜里,微红的光打在咝咝露油的栗子上,粒粒晶莹,温润可鉴——那真是良夜,物质的,易于满足的。于摊前站定,要一纸包香栗,托于掌心,腾出右手,拿食指、中指去里面夹,栗子已然开口,于唇齿边,轻轻一嗑,便皮肉分离了,是郁郁葱葱的香甜,接下来,广阔无际的糯,纷纷抵达,小河淌水般充满整个口腔。索性于街头僻静处坐下,大口吞咽——对,吃糖炒栗,就得聚精会神地对付,别无心事的。某个秋天的夜里,坐在乐普生商厦后面的骑楼台阶上,悉数将一包栗子吃尽,然后,拍拍手,带着知足的胃,趁着夜色回家。
许多事情在夜色的环绕下,就也不显得仓促狼狈,譬如,吃糖炒栗子。
栗子烧鸡,也是秋天餐桌上一碟好菜。鸡,是乡下吃草啄谷的仔鸡——所谓仔鸡,指尚未开口打鸣,毛发尚未齐整。这样的鸡,肉质嫩,富营养。把栗子剥出来,暂放一边。在锅里倒三分之二猪油,三分之一花生油,入姜、八角、蒜煸炒,至香味出,下鸡块,翻炒,变色后加料酒、生抽,略炒一会,下栗子,加水,以漫过鸡肉、栗子为准,然后加盐,中火焖上,十几分钟后,改小火……起锅时,略微加点糖起鲜,最后便成了。
栗子为补气之物。盛夏酷热,人体内消耗掉一定的元气,到秋天,用栗子补,最是适宜。
还有一种最简易的烧法,是将它拿来与新鲜百合一起煮粥。栗子肉与大米一起同煮,水滚后,再下百合,小火焖。嗜甜的,可考虑加点冰糖,以糖醋嫩姜片、咸鸭蛋佐食之,不输于鲍珍之味。现今,肉价节节攀升,我们餐餐未必肉荤裹腹,譬如晚餐,喝一碗栗子百合粥,甘甜香糯,清心去燥,通体舒然……
话又说回来,栗子这东西,虽忝为美食,但,开初却是不大好惹的,它的防范性超强,高悬树端,一身铠甲,与某一类人相当,初看上去,通体皆刺,一身冷漠,时不时白眼相向,总往人的痛处戳,不留面子,注定不合群……那是,你不懂它的好,后来,日子长了,相处久了,才知道,原来,其耿直的皮相下竟藏有如此柔
美之心。通常,栗子一样的人,是较可爱的,有趣味的,富于性情的,其唯一不好的地方,是精神上时时树起的那些刺,总爱捕捉同类的“小”,冷不防戳一下,直疼得冷汗冒下来。然后,他静静把你看穿,兀自冷笑着。
在远古,荔枝入诗,好比良妓操琴,是非常风雅的事情。可板栗这么粗厚的食物,一旦入诗,那也一定是乡土诗。温厚主义的杜甫曾写下三首有关栗子的诗,一扫“国破山河在”的凄清,充满着小康的温情,是小我的喜悦,人世的安稳: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
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
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
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
老杜这首《氏东山草堂》,涤荡一贯的悲愤孤绝,显得相当的田园。秋高气爽空气清新,草堂前分外寂静。偶有钟磬之音缭绕——老杜站在草堂前,看打渔砍柴的农夫于落日的余晖下归家,想像着他们家的餐桌上有鲜美可口的栗……整首诗,洋溢着少见的冲淡宁和之气。
杜甫以降,几千年逝去,天上的飞鸟少见影踪,我们现在拿来搭配栗子的只能是地上行走的小仔鸡,也一样可口甘甜。
我唯一向往的是拥有一个唐朝那样的小院子,掩一扇窄窄柴门,在落日下,有红彤彤的石榴看。
D、数学题
也是这样的天气,阴沉,雾霾。下课后,我站在大屋小学背阳的廊檐,望着群山的方向——群山中伸出一条小路,连接着大屋村,灰尘覆满,像一条白蛇蜿蜒。我的眼睛由于过分专注地盯着同一个方向,显得涩痛,于是拼命挤眼,泪水都下来了。
那条路,在日后的记忆里,分外好看,窄,瘦,弯,低调,收敛。我独自站在那里,无助,无望。早晨出门时,隐约听妈妈讲起过,她上午可能去外婆家。大屋村,是介于外婆家与我们寄居的医疗室宿舍之间的一个站,那是妈妈回来的必经之路。等她,不为别的——因为数学题不会做。我们已上到除法了。先前的加减法,我勉强可以对付。可是,除法成了一道关卡,我使出浑身解数,也越不过去。
我趴在残破的桌上,埋头苦算,十根指头都用不过来了。24除7,到底应该上几呢?唯一的,每一道除法题上,我只会上“1”。“1”,是我的救命稻草。稻草很轻,抓不住我,还是溺水了。我无比绝望,突然想起临出门前妈妈的话。下课了,我自课桌上起身,迅速跑至屋外,等我的妈妈经过大屋村。
我怕错过她——必须在群山蜿蜒的小路上把她截住。我想象着,她牵着我的手,向老师寒暄微笑,这样一来,我说不定可以逃过一劫,避免被数学老师羞辱,被同学集体耻笑的劫难。
数学老师嘴里镶着几颗牙,每当他笑,偶尔被破窗而入的阳光晃到了,便会闪闪发光,银项圈一般的白,耀眼,但,布满杀气。
那年,我虚八岁。辗转过几所小学。糟糕的数学成绩阻止我顺利升上三年级。漫长的暑期结束,我被妈妈强带至谋道小学校长面前。空阔的操场上,只有三个人,四周充满琅琅书声,操场前方的开阔地里生长着不知名的蔬菜,大多开着花,香味也成了羞辱我的对手,一齐扑来。一个八岁的孩子在那里受罪,她的内心无比尴尬,她开始有了羞耻感,她一直低着头
后来,她继续回到大屋小学上二年级。直到有一天,被舅舅带走,入了联丰小学上三年级。常常,可以回忆起,中午第一节大字课上,我拿一支毛笔沾着臭臭的墨汁,练字,阳光正好,我歪一歪头,就可以看见作为小学老师的舅舅站在窗口与他的同事聊天……小小的心里有了安宁祥和,是风吹稻浪的舒意满怀。五六岁的年纪,我也曾被外婆担在双腿,在稻花的香甜里入梦。是晌午,外婆一边嘘着邻舍的鸡入田一边轻摇着我,神仙的日子不过如此,有大树蔽阴,有凉风入梦,我别无所求啊,惟有健康成长。
数学题,是后来生长起来的阴影,也是火焰,繁茂不熄,咄咄逼人。它的出现,致使我开始领略着人生的尴尬、无奈和不易。
初中阶段,几何,成了整个少女时期的滑铁卢。如今,睡梦里仍心有余悸,在考试,演算几何题,手边有圆规、三角尺……眼看着交卷时间到了,惊出一身汗。如此经年,从未放弃过对它的恐惧?一把手术刀刮肉太深,以致一棵树已经成年,身体上的伤痕历历在目。
我们的几何老师穿一套深湛青毛尼衣服,领上有好看的风纪扣。他站在黑板前演算,稍微在某幅图上加一条辅助线,一道题,一霎时便迎刃而解。粉笔灰唰唰掉的冬日上午,双足冻得发木,也毫不足惜——宛然进入华丽的几何宫殿,摩拳擦掌,似乎也要大干一场了。
可是,在接下来的独自面对的几何训练题里,脑袋迅速陷入大片空白。
接下来的人生里,何尝没有遭遇过一道又一道“数学题”?慢慢地,懂得了绕和退,忍下屈辱的泪水,曲径通幽,可能也同样抵达了彼岸。我是说“可能”,人生的险境,不是说迈就迈得过去的,是绕了好远的路的。
在日常生活里,我屡屡在爬上“数学题”的高坡上,喘上一口大气。很多年后,我都会想起八岁那年站在廊檐等我妈妈出现的情景。那是雨水充沛的春天,我一直被数学题困扰着,活得不甚开心,阴郁的,早早被剥夺了的敏慧,均被“数学题”耽搁着,限制着,一直得不到正常发挥。
什么是教育?我们一生都在受教育,汲取知识,慢慢有了识别力,有了思想和见地。
而“数学题”不过是一种选择。我们不一定非得靠它去谋生。在数字与汉字之间,我选择后者。也许后者更为艰难,需要处处站在比别人高一点的地方,方能看得清,望得远……
责任编辑刘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