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层底
2008-10-24卫鸦
卫 鸦
儿子这次回家有点突然,事前连声招呼也没打。女人显然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接到儿子电话的时候,儿子很突兀地说他已经进村了。女人惊讶地啊了一声,似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立即就仓促地把电话搁下,然后跌撞着冲出屋子,站到门前的积雪堆上。女人举目望向村口,儿子就像变魔术似的,与另一条瘦小的红色人影相携着,影影绰绰地出现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女人估计那就是儿子的女朋友,她极力调整自己的视线,想把这个女孩看清楚,可她只能看到飘忽的一团红色,如同一支燃烧的火把晃动在雪地里。雪太大了。女人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场雪已经纷纷扬扬落了好几天,一直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天冷得厉害,漫天的雪花不知疲倦地往地上疯扑,整座村庄就如同被粉刷过似的,全被这些飞絮般的雪花涂白了。猛然看到儿子出现的时候,女人脑子里晃出一片空白,就仿佛是那些雪花突然间涌进了她的头颅。雪落得的确有气势,厚实的雪幕把远处的东西都雾化了,隔远看的时候,什么东西都不分明。女人看不清楚儿子的面容,只能凭着他走路的样子,辨认出那个正从雪幕中穿过来的瘦高影子就是自己的儿子。对女人来说,儿子回家是件大事,可现在家里什么准备都没有做好,他怎么就回来了呢?女人焦急地搓着双手,嘴巴张开,嘴唇像水蛭那样蠕动着。为了迎接儿子,女人觉得有必要对着儿子大喊一声,好引起他的注意,然而在她还没来得及喊出之前,她的眼眶一热,紧接着她的声音就哽咽了,儿子的名字被卡在了嗓子里,怎么都叫不出来。儿子离家已经三年了,一直没回过家,现在突然出现在女人眼前,女人实在有说不出的激动。
儿子来到女人面前的时候,女人张着嘴巴啊了一声,还是说不出话,只是从嘴巴里啊出一堆雾蒙蒙的热气。儿子嗡声嗡气地叫了声妈,他显然不像女人那样激动。我回来了,儿子淡淡地说,您身体还好吧。然后就把行李扔在地下,腾出手来拍打着那些沾到身上的雪花,就好像到了家门口之后,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清除掉衣服上和头上那些雪花。
女人赶紧局促地回答,还好还好,能吃能睡的。女人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着头,她终于能说出话了,声音却还哽咽着,就仿佛是嗓子里塞满沙子。你倒是比以前更加瘦了,你看你,眼窝都陷下去了。女人心疼地伸出手去,想摸摸儿子的脸,然而她的手伸到一半,就僵硬着停在了空中,就好像是碰到了一堵坚硬的城墙。她注意到了自己未来的儿媳妇,这个她听说了多次,却从未见过的女孩紧抿着嘴唇,搀住儿子的胳膊,脑袋像抹了胶水似的粘在他的肩膀上,样子显得十分亲密。女人把目光从儿子脸上撤下来,沉默地凝视女孩。女孩也不说话,并不是由于羞涩,而是言语不通。女人听不习惯普通话,女孩也听不懂方言,这地方的方言比天书还难懂,外地人听起来就像是鸟叫。女孩一脸的微笑,女人审视她的时候,她也用温柔的目光回应女人。就这样,用不着说话,她们之间的交流就算是完成了。女人心里猛然哆嗦一下,一股淡淡的忧伤从心底升腾起来。有了这个女孩的出现,她觉得儿子跟以前还真是不一样了,具体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一时又说不清楚。总之,她觉得儿子不再是以前那个不经事的男孩,是个正儿八经的男人了。男人就得有点男人的样子,女人不敢再对儿子有过于亲昵的举动。女人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然后黯然垂落下来,很随意地落到了儿子的行李上。
外面冷,快请进屋里坐。女人回过神来之后叹了口气,她麻木地打着招呼,也不知道是招呼儿子,还是招呼未来的儿媳妇。然后就拎起行李,领着儿子和女孩往家里走。雪落得更疯了,满天地都是大片大片飞卷着的雪花,就仿佛是有许多人站在天上挥洒鹅毛,村子里呈现出满目苍茫之色。北风又硬又冷,不时有窗户的撞击声或者是树枝被折断的声音响起,在空旷的雪地里传出很远,再变成悠长的回音折回来。女人回头看着儿子,儿子已经离家三年了,期间少有音讯,他向来都不是个恋家的人。女人期待着儿子能跟她说点什么,哪怕是些繁杂的琐事也行。然而儿子却只顾忙着用娴熟的普通话和未婚妻亲热地交谈。对女人来说,儿子的口音已经有点陌生,甚至有点冰冷,就像那些迎面而来的北风。北风正刮得无比凶恶,扑过来把女人的脸撞得生疼,她感觉自己就仿佛是被一个又一个的巴掌抽打着。女人突然间感觉到了一种透骨的寒冷,像条巨蟒似地将她紧紧缠住。女人扭过头来的时候,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进屋坐下之后,儿子才正儿八经地跟女人说起了话。我爹的坟墓,有多少年没去修过了?儿子说,他点了支烟,津津有味地抽着。儿子的第一句就让女人感到隐隐失望,就像是被谁在胸腔里掏了一把,空落落的。原来儿子这次回家,只不过是为了他死去多年的父亲。女人鼻子陡然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好像是有些嫉妒了,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那个死鬼,生前的时候,儿子就喜欢跟他粘在一起,去了九泉之下都这么多年了,还依然占据着儿子的感情。而她这么个大活人,儿子却似乎从未记挂过,这三年时间,儿子连电话都很少往家里打。
我每年都会去扫一扫的,女人悲伤地回答,去年的时候,我还请人在坟头上加了层水泥。儿子嗯了一声,他说,我想去爹的坟前看看,把坟墓上清一清,让他睡得更安稳些。儿子贪婪地吸着烟,鼻孔和嘴巴里萦绕起厚重的一层烟雾。女人心里又是一酸。儿子吞吐烟雾的动作,让女人恍惚觉得,坐在她面前的,已然就是那个死去多年的男人。男人生前没什么坏毛病,就喜欢抽烟,一坐下来就抽个没完没了,女人总担心她的肺会变成两块黑炭,后来,男人的肺果然就被烟熏坏了。男人死于肺病,咳出一大砣血之后,就很不负责任地扔下她们母子俩,闭着眼睛撒手西去了。现在,坐在女人面前抽烟的,由那个苍老的男人换成了年轻的儿子,女人更加感到担心,她害怕儿子会像男人一样咳嗽着死去。从抽烟的姿势上来看,他们父子俩个,简直就是像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女人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儿子问她,怎么啦?
女人说,没怎么,眼睛里进了沙子。女人怕儿子看到她哭,赶紧将脸偏到一侧,就像是抹汗水似的,胡乱地用袖子将眼泪擦干,然后扭头望向窗外。窗口正对着的地方是一片丘陵,也许是地势较高的缘故,跟平地上比较起来,那里的雪层堆积得更为厚重些。许多梯田层叠着排列在丘陵上面,梯田与梯田之间的那些田埂,就如同画笔似地在丘陵上勾勒出一层层柔和的雪线,远远看去,由雪线组成的图案就像是一棵老树的年轮。男人的坟墓就在丘陵上面,早已被棉花般的大雪覆盖了,只能隐约看得见那块苍凉的墓碑,在雪光中反射出一抹灰暗的青色,哨兵似地立在那里,看上去是那样的孤单。女人禁不住又哭了起来。她记起男人生前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扔在了田地里,死了之后,尸骨还是埋在那里。活着的时候,男人就像热爱自己的女人一样,虔诚地热爱着自己的田地,临死之前,男人依然对田地念念不忘。等我死后,就埋在那里了,男人气息微弱地说。
然后脑袋一歪就死了。死的时候,男人手里还握着一把黄色的谷种,他的手掌死死地攥紧成拳头,直到进了棺材,也没让那些谷种从指缝间洒下来一粒。
下葬的时候,女人依着男人的意思,将男人安葬在了那块水田里。此后那块水田就像男人的生命一样,安静地死去了,至今仍然荒芜着。并不是女人生性怠惰,女人其实是个很勤快的人,里里外外的活都能干,只是男人葬在那里之后,女人就再也不敢下田了。她一站到那块水田里,全身上下就会条件反射似地发痒。她曾经多次在梦里见到过男人,她梦到死了的男人就站在那块水田下面,当女人下到田里的时候,男人就抓住她的双脚,将她死命地往地底下拖。变成鬼后,男人的力气仿佛更大了,女人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地被那双粗糙的大手拖进黑暗里,然后她尖叫着,从恶梦中满头大汗地醒来,欣慰地发现自己仍然安全无恙地活着。女人并不是怕死,男人死了之后,她甚至想到过自杀,一个人活着多艰难啊,还不如喝点农药,两眼一闭,跟着男人去地底下享享清福算了。但女人也只是想想。也只能想想,真的要她自杀,那是万万不能的。做人哪能这么自私啊,她要是撒开两手去了,儿子该怎么办?
男人死去之时儿子才十二岁,正是什么都懂一点,又好像什么都不懂的年龄。女人当娘的同时,又当起了爹。没有了男人,这个家仿佛一下子就崩塌了,母子俩就像是两条无舵之船,毫无安全感地在生活里漂泊着,日子过得无比艰涩,经济上拮据不说,精神上也万分痛苦,白天黑夜都难熬,就好像是她生命里多出了一双无形之手,把她的时间无限拉长了。半年之后,有人建议女人再嫁,对象是隔壁村子里的民办教师老刘。女人点头同意了。找个男人不光是自己的事,更重要的是为了儿子。与女人相比起来,儿子的压力似乎更大,没有了爹之后,个性开朗的儿子突然就变得沉默寡言了,有时候十天半月都不开口说一句话。儿子甚至郁郁寡欢地向她提出过,干脆让他辍学算了,他说他长大了,能挣钱养家了,他要出去打工。女人当然没有答应,她就这么个儿子,不能让儿子的前途就这么夭折掉。女人颤抖着扇了儿子一耳光,然后摸着儿子的脸嚎啕大哭。为了儿子,她觉得自己真应该找个男人了,男人才是家庭中的支柱,才能支撑起她和儿子的生活。
女人对老刘这个人多少有些了解,她从媒婆嘴里知道这个老实的男人为人不错,只是命不好,娶了老婆四五年之后,才让老婆怀上孕,没想到生小孩的时候,老婆却遇上了难产,分娩的当天血流成河,和孩子一起死在了医院里。老婆死去之后,老刘一直没有再娶,把精力全都放在了自己的学生身上,白天在教室里讲课,晚上就在家里备课,颇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媒婆说,老刘就这样孤单地过着日子,已经捱过了好些年,也没听到什么风流韵事在他身上传出来。女人便更加放心了。在女人眼里,像老刘这样的男人,应该是靠得住的。而对女人,老刘也很有感觉,私下里见面的时候,他啊。啊啊地点着头,似乎是激动得说不出话了。因此,那根红线一搭,俩人就顺理成章地睡到了一起,然后在床上琢磨着把婚事定了下来。女人只向老刘提了一个要求,她必须守住丈夫留下来的那片祖屋,她准备老死在那几间屋子里,不想再去挪窝。女人的意思是要老刘倒插门。老刘当然答应,在农村里,他多少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对那些陈规陋习不太在意。
老刘当天就收拾好东西,准备来女人家里,跟女人一起生活。女人却红着脸拒绝了。这地方还有个习俗,倒插门的男人第一次来女方家里时,必须穿上女方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就好像是把千层底一穿上,这男人的脚和心也就被套牢固了。因为老刘是倒插门,所以女人也得为他做双千层底,该尊重的风俗,还是应当尊重的。女人买了针线,又从邻居家借了鞋样,然后从裁缝店里找来许多碎布,纳鞋底的工作就开始了。女人对那双鞋的态度是很认真的,尽管她并不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但她还是一针一线地,尽可能把鞋底上的针脚纳得细密匀称。女人觉得有些奇怪,由于手上工夫的生疏,她笨拙的手指经常会被针尖扎着,可她竟然感觉不到疼,就好像是,她对老刘的那份渴望和温情,全在那一针一线里了。她还真是有点喜欢老刘的。
千层底做好的那天,女人把儿子叫到了跟前。女人犹豫着问儿子,你想不想有个爹?儿子偏着脑袋看女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目光里满是惊讶和迷惘。女人就笑了,她想自己真是糊涂到家了,这事哪能问儿子呢?儿子才多大啊。女人把那双千层底交到了儿子手里,让他去送给隔壁村的刘老师,女人说,他穿上这双鞋,就是你爹了。儿子颤了一下,还是不说话,拿着布鞋,一转身就走了。回来的时候,那双崭新的布鞋却没有送出去,而是相当滑稽地套在儿子的脚上。由于鞋子有点大,而儿子的脚又实在太小,他穿着那双布鞋的时候,就像是站在两条空荡荡的船上。女人不禁有些恼怒。她想儿子穿什么不好呢,偏偏要把这双极不合脚的布鞋套在脚上,他要是真想穿布鞋的话,只要他说一声,她立即就可以给他做一双的。女人想责怪儿子两句,然而她的嘴巴只是动了动,立即又闭上了,那些恼怒的话最终被她咽在了肚子里。丈夫还在的时候,女人对儿子是很严厉的,该骂的时候就骂,该打的时候就打,人看小树看苗,小时候要是不好好管着,长大了肯定就会成为一匹野马。女人从不像丈夫那样惯着儿子。可是丈夫一死,女人对儿子就变得格外慈爱起来,没有了爹,儿子身上承受的东西太多了,女人不想让儿子再受半点委屈。不就一双布鞋嘛,穿了就穿了。女人只好连夜里动手,马不停蹄地又忙了几天,重新做出了一双千层底。这双鞋做好之后,女人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要儿子替她送过去。她把那双鞋交到儿子手里的时候,两只手不自由主地有点抖,就仿佛是把自己的命运也交出去了。然而儿子在外面转悠了半天之后,又穿着这双布鞋回来了。女人质问儿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子低着脑袋,闭紧嘴巴不说话,眼睛恨恨地盯住脚上那两只硕大的布鞋。女人心里便压上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女人没有多想,毅然推掉了她跟老刘之间的婚事。
在那些年里,女人虽然没跟老刘结婚,但她却仍然背着儿子,在暗地里跟老刘来往着。她离不开这个男人。确切一点地说,是儿子离不开这个男人。儿子正在上学,读完初中还会接着读高中,然后是大学。女人早就为儿子设计好了将来的路,但她知道凭自己的能力,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支持起儿子高昂的学费的。而老刘无儿无女,上面也没有老人,除了自己的一日三餐之外,基本上没有别的负担。况且老刘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跟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女人倘若有什么要求,只要她说得出口,老刘准会爽快地答应,从来都不去追问原因。儿子从小学到大学的学费,全是从老刘工资里捞出来的。女人知道,在心里,老刘一向都将他看成是自己的儿子。女人这么想着的时候,不禁对老刘生出许多愧疚。她发现自己跟老刘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