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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

2008-10-24庞余亮

百花洲 2008年1期
关键词:王英学兵表叔

庞余亮

不如嫁个种田郎

洗洗脚,同上床

——歌谣

还没到四点钟,巧香的手就往床边探,可抓了一手空,明明昨晚上放在床头柜上的。巧香一惊,抬起身,继续探,终于找到了,摸出了衣服的正面反面前面后面,在黑暗中套好。刚想起身,发现身子有点奇怪,一惊,猛扯那垂在床边的电灯线。光刚炸开,又被巧香扯掉了。不得了,她竟然没有穿裤头,再摸了摸,屁股下面还垫着一块毛巾!这时余水的呼噜就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肯定是这家伙!巧香刚想骂,还是忍住了。不知道这个家伙哪里来的力气,儿子学兵就在今天做亲,昨晚上他们一起忙到十二点多钟才上床,他是怎么时候爬到自己身上的?巧香坐在床头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起她是什么时候睡熟的。这个家伙肯定是趁着自己睡熟的时候做的。真是畜生!巧香很想把余水拖起来,甩他两个耳光再说,可余水睡得太死,巧香有点不忍心。过去他总是贪个不够,人家说如虎如狼,可余水不是如虎如狼,简直是如猪,他几乎每天都要啃上一口。即使大忙季节也是这样,巧香怕他身体吃不消,委婉地劝余水,可余水说,你摸摸!你摸摸!不是我想,而是它想呢,你要可怜它呢。巧香只好“可怜”他。学兵刚生下那几个月,可把余水憋坏了。小学兵没有断奶,余水就走火了一次。几年后,小学兵大了,睡到小床上去了,巧香又上了节育环,余水贪得更欢了。只要巧香把身体往余水身边靠近一点,余水就会把巧香的身体扳过来。有时候,巧香也不满意自己发出的声音,沮丧地想,真是嫁什么是什么,嫁了头公猪,自己也变成母猪了。现在算起来,余水已有一个月不往她身上爬了,可能是看到儿子定亲,他也忍不住了。难怪人家要闹扒灰公公呢,男人呐,都不是个东西。

但巧香还是委屈,她呆呆地靠在枕头上,不想找裤头,不想起床。外面似乎有一个女人在哭,快要哭成大悲调了。巧香听得出来,那哭泣的女人肯定是小王庄的,小王庄的女人天生就会唱淮剧的大悲调。当年巧香从刘家庄嫁过来,她很快学会了说小王庄的话,但怎么也不会大悲调,巧香就反复听淮戏《秦香莲》,不听包公,也不听陈世美,只听秦香莲的大悲调,最后把唱片机都烧坏了。大悲调像朵湿漉漉的雨云,大悲调唱多久,她的魂就会跟着高高低低地飘多久。

可余水的呼噜高一阵低一阵的,怎么也听不清外面女人的哭了,巧香捏住余水的鼻子,不让他打呼噜。鼻子是被捏住了,可他的嘴巴又张开了,喉咙里发出的呼噜更是难听,像一头猪。实在没有办法,巧香松开手,只好在讨厌的呼噜声中努力捕捉那大悲调的出处。是隔壁的小翠吗?有十几天没见到她了,前天巧香还替她家长满虫子的稻田打了农药。可又不太像是小翠,她哭起来,那大悲调根本不用喇叭,小王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又像弟媳妇巧锁家里的声音,是巧锁家里的吗?她是不是被巧锁打了?人家说男人是猫,女人是鼠。可在弟弟家,巧锁家里的是猫,而弟弟巧锁和娘是老鼠。巧锁真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好像离开了巧锁家里的,就找不到女人似的。巧锁家里的训斥娘的时候,他竟然不敢放一个屁,就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打他的宝贝疙瘩?

巧香再次睁开眼,心口顿时虚虚的,夜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心里的东西似乎被谁搬光了。她刚才打瞌睡了吗?她是不是错过了麻姑的杀猪声了,那可是小王庄的定时钟。她一直没听到呢。麻姑是不是今天不杀猪了?今天是不是星期天?星期天信耶稣的麻姑可要做礼拜的,要是今天麻姑不杀猪的话,那刀头肉到哪里去弄?昨天她去过麻姑家,麻姑正好睡午觉,而麻铜匠正在磨杀猪刀。麻铜匠说,放心吧,你麻姑一起床,我就跟她说,刀头肉归你巧香,到时候生了大孙子,红蛋要多送我几个。当时巧香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想等到麻姑午觉醒来,可她要忙着去请香,还要买带有凤凰底纹的红纸,事情太多了。余水在忙,她也在忙,半个月前就开始忙了,可还是没有忙完。自从小望的日子定下来,巧香就感到诸事不顺。记性差了,连觉也不行了,原来她是逮住枕头就睡,可现在她的头脑不听她的话了,明明困得很,就是睡不着。庄上人说轻巧话,说巧香睡不着是欢喜过头了,是欢喜出来的毛病,应该找亲家去看病,反正现在她看病不要钱了。和张先生做亲,亲家公就是医生,亲家公看亲家母的病,说什么也不可能要钱的。再说了,张先生可是全庄腰包最鼓的。可张先生就张美娜一个独生女,张先生的钱迟早还不是学兵和张美娜的。巧香不喜欢这样的舆论,她说,我们家可没有穷得让儿子做上门女婿。余水不让巧香这样说。人嘴两张皮,闲话会传到亲家公那边的。巧香说,让他们做广告好了,我是不怕的。余水说,你巧香是天不怕,地不怕,可现在水都漫了三亩田了,不是小望日子都定下来了吗?巧香听出了话外音,余水是叫她不要既得罪了儿媳妇,又得罪了儿子。巧香是住了口,可那些话在巧香头脑里说着,说个不停,白天说,晚上也说,巧香只好在床上贴烧饼。余水说她得了操心病,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总不可能管他一辈子吧。巧香实在咽不下那口气,为了阻止学兵和张美娜做亲,巧香暗闹和明闹过好几次。庄上人说不清楚巧香暗闹过几次,可明闹的事,庄上人都讲得清清楚楚的。算上砸摩托车的那次,应该是小闹过三次,大闹过二次,彻底把巧香的好形象破坏掉了。那可是经过支书表扬过的,支书王学军说,不会骂人的巧香,可是小王庄最文明的女人,最像女教师的女人。全庄人都知道王学军的表扬,但小王庄的女人才不学巧香的文闹,文闹只对余水有用,对自家的男人一点用也没有。对自家的男人最好是上吊投河喝农药抠脸皮抓卵蛋那种武闹。文闹只是毛毛雨。或者只是放了一个轻巧屁。说到底,巧香还不像小王庄的女人,不会哭大悲调,又不会武闹,每次她要和余水斗争了,只是闷在床上光睡觉不说话。实行三不主义,不烧饭,不洗衣服,也不吃饭。如果加上晚上不再“可怜”余水,应该是四不。那一次,为了让已经一天不吃饭的巧香张口,余水动用了多少手段,可巧香就死咬住一点,只要学兵不和那个张美娜谈恋爱,她就吃饭。余水不是没有劝说过儿子,别看学兵平时像一个小绵羊,在恋爱这个事件上,学兵比他妈妈巧香还犟头。真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巧香文闹的那几次,余水像夹在受气板里的老鼠一样,进不是,退也不是。有几次,他刚把“小王庄最文明的女人”这面旗帜扛出来,结果呢,巧香疯了,大冬天就光着脚往外走,而她前面就是没有盖子的河。那时巧香也算是文闹,但已接近武闹了,威武得很,可现在呢,统统成了小王庄人的话柄了。

庄东头的猪叫声响起来了,一个激灵,巧香的脑子完全清爽了。巧香再怎么闹,也得服从儿子,为儿子定小望,为儿子忙小望,她巧香认了,自己受点别人的唾沫没什么。待小望的日子真的来了,她真差点错过头一件大事了,真是千算万算,算不过一个瞌睡啊!

猪还在小王庄的上空吼着,既急促,又高亢,听得出来,麻姑的手艺不赖。巧香耳朵边的

大悲调走了。巧香索性把灯拉亮,找到被余水褪在一边的裤头,套上,下床,快速地洗漱完毕。看了一下钟,离肉上案板还有点时间呢,就顺便剥了一袋桂圆。脱了壳的桂圆肉有点粘手,巧香剥了一会儿,就把手指放到嘴巴里吮。桂圆是张美娜家送过来的,学兵说让妈妈吃,可巧香舍不得,还是放在小望上给客人吃。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能省一笔就是一笔。

剥完那些桂圆,余水也起床了,对巧香说,还是我去吧。巧香盯着余水看,仿佛要在他脸上看出什么似的。余水被巧香看得有点发窘,估计他也想到了昨晚上做的事了,脸尽力避了过去。巧香摇了摇头,找了一把扫帚,把桂圆壳哗啦哗啦地扫了,倒到灶房里,可以添上一把火的。余水总是说她发财不是这样发法。说到发财两个字,巧香总是让着余水,话说多了,余水就会绕到出去打工上了。巧香也有巧香的软肋。

外面黑得很,巧香一脚跨出去,身体猛然一怔,像是掉进了一个窟窿里。巧香定定神,不用电筒,她也能走的,嫁到小王庄二十年了,小王庄的旮旮旯旯她都熟悉的。拐过了小学的那条巷子,就会看到麻姑家的汽油灯了。在麻姑家,是女人杀猪,男人做铜匠。这些年来,铜匠生意早没有用了,麻姑就凭着那把杀猪刀,给三个女儿砌了三幢楼房,娶了三房女婿,真算是小王庄的女中豪杰了,麻铜匠只能替她磨刀了。麻姑的肉案摆在余海家的对面,估计现在那爿肉应该热气腾腾地摆在肉案上了。麻姑总是把汽油灯里的气打得特别的足,耀眼,亮堂。在那么亮堂的汽油灯下,麻姑的刀头肉会切得很顺,一刀就结束,干脆,利索。也只能是一刀,一刀才能顺。

巧香三步跨做两步,走过了小学那条巷子,麻姑在肉案前汽油灯下呆着,可麻姑并不像以前那样搓着黄金结,而是缩笼着棉衣袖子在打瞌睡。或是汽油灯的力道不足了,或是麻姑本身就应该老了,打瞌睡的麻姑有点像一个无家可归的老乞丐。三个女儿和女婿现在都和她闹翻了,宁愿在外面打工,也不愿意回来住她的楼房。

可巧香没有看到挂在汽油灯下的那刀头肉!再看那躺在肉案上的猪肉,猪身真的少了一截,像是刚才被人偷去了,躺在那缺口处的是麻铜匠磨的杀猪刀。

巧香把麻姑摇醒,麻姑喷出满口的烟臭,说,你这个丫头,儿子都那么大了,还毛手毛脚的,我正在火车上呢,站了那么久,刚抢到位置,正想好好歇歇,你就把我拖起来了。巧香说,麻叔昨天没跟你说啊?麻姑说,他说了。巧香说,好麻姑,我家的刀头肉呢?麻姑说,不是给你们了吗?巧香说,在哪里?麻姑说,刚才你亲家母取走了。巧香问,谁?谁?麻姑说,张师娘啊!巧香说,你怎么给她?上茅缸也有先来后到的吧。麻姑说,你怎么能怪我?你们不是儿女亲家吗?一个儿,一个女,都是一家人,合在一起敬菩萨不是一样?

不一样!巧香叫了起来,怎么会一样?我哪里不晓得,我们人不狠,钱也不狠!

巧香吼完就走了,走得比来的时候更快,连麻姑在后面连声叫她也没有听见。头脑里仿佛闪过一把雪亮的杀猪刀,正是这把杀猪刀,割断了哭了一晚上的那女人的喉咙。

家里的电灯还亮着,桌上的一碗桂圆肉也没有放到碗橱里。这甜东西最惹苍蝇了,余水也不管管。再找找,余水居然又倚在床上打瞌睡了!巧香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下把余水身上的被子掀开了。余水说,你不想睡觉,为什么不让别人睡觉?待会儿我还要挑水呢。巧香一把就拽住了余水的圆领衫,很轻易地就把余水抓起来了,巧香的眼神完全就像拿着杀猪刀的麻姑,似乎正在考虑从余水身上哪一块下手。挑什么水?你昨天晚上往我身上爬怎么有力气啊?余水听懂了巧香的意思,赶紧说,闹什么闹,今天可是学兵小望!提到小望,巧香把手一松,余水就重重地落在床上,头还碰到了床档。余水刚想发火,巧香却抹起了眼泪,边抹边说,不望了!凭什么?凭什么欺人?我们家是儿子,他们家是女儿,到我们家小望,又不是到他们家小望,凭什么?

余水捂着头蹦起来,说要去找麻姑理论。巧香不让他去,说,你去也没有用,你去了,那猪身上就多长一块肉了?凭什么?你说凭什么?抬头看人,低头斫肉,我还以为她麻姑不怕人,现在也晓得她怕人狠,谁人狠,她就怕谁,谁的钱狠,她就怕谁,她的眼睛里只有钱,难怪她女儿女婿不喜欢她……巧香的话没有说得下去,余水捂住了她的嘴巴,可巧香还要说,脸涨得通红,在余水的手后面呜呜呜地叫着。余水见样,赶紧松开手,巧香依旧哭,但话音小了许多,也有点听不清楚了,不知道她在骂谁。余水听了一会儿,还是听清楚了,巧香是在骂他们都是骗子,大家都在骗她!外面的人骗她!家里的人也在骗她!巧香哭得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女孩。当初巧香为对象的事和儿子绷着,表面上的余水是做了中间人,既不站在巧香这边,也不站在学兵这边。余水不表态,但实际采用了拖延术。在任何事件上,拖延术总是有效的,拖到最后,巧香的三不主义自动取消了,她受不了余水把衣服当做稻草在揉,把饭当做猪食在做。二十年了,家里家外一把手的巧香自以为管住了他们,可她失败了,学兵和张美娜好上了。她想退一步,湖水里煮湖鱼,糊里糊涂地结婚算了。可张家偏偏提出,糊里糊涂地结婚可不行,结婚之前必须望亲。在望亲这个问题上,张家一点也没有让步的余地。经过媒人玉荣来往两家磋商,张家给了支书娘子玉荣一个面子,他们在大望和小望上作了让步,不再做兴师动众的大望,只做小范围的小望。

外面的天色渐渐地浅了,余水拧了一个手巾把给巧香,巧香没有接,掉到了地上。余水把手巾拣起来,甩了几下,说,你哭吧,哭吧,儿子的好日子,你就知道哭!

巧香不哭了,但也不理睬余水。好一会儿,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好像是两个等待天亮的旅客。

忽然有人在外面叫巧香,见巧香没有答应,那人又叫余水的名字,余水只好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余水拎着刀头肉进来了,原来是麻铜匠送刀头肉来了。按照风俗,拎着肉可以进自己家,但不能进别人的家。麻铜匠只好站在外面叫,麻铜匠说是刚刚特地到邻庄均的,他还声明是麻姑叫他骑自行车去的。巧香问余水怎么不叫麻铜匠进来喝口水,余水说,你刚才还骂人家呢。巧香不说话了,走到房间里,裁了一片红纸,贴在刀头肉上面,敬在家神柜上。等余水刷完牙洗完脸,她叫他点了炷香,点燃一对红烛,红纸粘住的鱼也敬在了家神柜上。家里的感觉立即不一样了,喜气一下子洋溢出来了。余水见状,轻松地拍了拍手,对巧香说,还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我。巧香说,我怎么敢吩咐你?余水说,我怎么不听话了?你叫我向东,我不敢向西,你叫我和学兵不出去打工,我就不出去打工,你不是还想把我扣在你的裤带上吗?

炷香上弥漫开的烟雾把巧香的眼睛糊住了。余水总是对她说,你看人家余粮,都发了大财了。你看人家余果,都把老婆孩子带到城里去享福了,我可比他聪明得多。对余水的理由,巧香总是找那些去城里混得不好的、甚至很惨

的事例反驳。余水不同意这样的反驳,他说巧香只看到坏的,而看不到好的。巧香就说他只看到好的而看不到坏的。余水说他肯定不会是最坏的,最好让他试一试。可不管余水怎么说,巧香就是不松口,巧香说过,余水你前脚跨出院门出去打工,我后脚就喝农药,一了百了,让你安心在城里找个小老婆。巧香的死脑筋就这样吓住了余水。巧香不承认自己是死脑筋,出去的人要么不出去,一旦出去了,就会上瘾的,到那时,她总是一个人,一个人还叫家吗?她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余水的一句话就把她击垮了。

余水说,你不让我们出去,现在不出去的好处都来了。余水说得很平淡,可巧香总觉得他有点阴阳怪气。

天说亮就亮了,余水拿着长柄勺,说是要去田里,还叫巧香注意一下家神柜上的烛火。巧香冷冷地看着余水,余水解释说,反正时间还早呢,可以提前浇一下青菜水的。

余水带着自己的影子慌里慌张地蹿走了。当年他一口气读到初中毕业,如果不是成分不好,被王学军把高中的名额占过去,余水肯定会上高中的。每当说到这些,巧香就不让他说,余水就不说。余水很听巧香的话,好日子是说不来的,是做来的。他们种了十亩棉花田和二亩稻田。别人家种了五亩棉花就不得了了,而余水不一样,他舍得花力气,对待田里的庄稼,心比头发还细。可余水这次出去根本就不是为了浇青菜水,但巧香没有点破,浇青菜水只是借口,自从不许他出去,余水就像赌气似的,总是找着借口不想单独和她呆在一起。

巧香收拾好碗筷,洗了手,来到堂屋家神柜前。那对烛火齐整得很,像两个拜年的小孩,既可爱,又可亲。巧香刚想笑,再看那贴着红纸的富贵肉,真正是吓了一跳,上面多了一个窟窿!再一看,不是窟窿,只是红烛的影子!

巧香的手被烛火撩得隐隐的疼,有点像待嫁的那晚上了。她在红烛下飞针走线,那针总是咬她的手指。待她低头咬断了线头,抬起头,儿子学兵都二十岁了。婆婆去世得早,公公则是在学兵五岁时瘫在床上的,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那一段时间,几乎每隔几天,水码头上的人就会看到下游的巧香,正用木权叉着裹着秽物的床单在水里使劲地淘。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哀怨的表情,小学兵就背在她身后逮苍蝇玩。公公在床上屙,在床上尿,一共有五年,跟在巧香后面的学兵就练成了逮苍蝇的能手。再后来,学兵背着书包上学了,公公才走了。公公临终前抓着余水的手,脸却朝着巧香,反复说着一句话,我到下面去,会保佑你们发大财!

公公走了十五年了,余水和巧香都有白头发了,他们没有发大财,可房子翻建过了,学兵也长大了,长高了,从一个喜欢捉苍蝇的小孩子变成了说话嗡声嗡气的大小子,站起来比他爸爸还高半个头。学兵早就忘了逮苍蝇了,可现在竟然把一只大“苍蝇”给逮回来了。

巧香推开儿子的房间,一股鞋臭差点撞倒了她。学兵用被子捂着头,却伸出了脚。这双大脚,特别吃鞋子,巧香的针线快,可没有儿子的脚长得快。后来学兵提出了抗议,不再穿妈妈做的鞋,而要时髦,偏要像隔壁学新那样,穿那既闷脚又容易臭脚的旅游鞋。巧香不同意,可学兵闷声闷气地抗议,不去上学,也不肯吃饭,没有办法,只好依了他,买了和学新一模一样的旅游鞋。后来每到放学,家里都会因学兵的臭脚而又回到了公公瘫在床上的时光。巧香只好给学兵立法三章,回到家,必须洗脚换袜子穿布鞋,否则,她就把那茅缸一样的鞋子扔到茅缸里去。

巧香打开了窗子,掀开了被子,对学兵说,起来了,起来了,今天可是你的大事,起来帮我拾豆腐去。学兵嘴巴里嘟囔了几句,说有点冷。巧香说,还冷呢,都臭死了,也不知道那个张美娜嫌不嫌你脚臭?

提到张美娜,学兵一下子跃了起来,开始穿衣服,说,她还嫌我呢,她的脚比我还臭。

巧香既想骂又想笑,将来两个人臭在一起,肯定要把蚊子苍蝇全部熏死了。巧香实在不想让自己再想象下去。走出学兵的房间,发现那烛火摇晃得厉害,她又赶紧回头,把学兵房间的窗子关上。学兵嘟哝了一句,一会儿开,一会儿关,真是没事做了。巧香说,你嫌我烦,今天我为谁忙啊。学兵回了一句,我们又没有叫你们忙,是你们大人自己要忙。没头没脑的学兵说完了,还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巧香哽在了那里,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直到学兵打着哈欠跟她要拾豆腐的钱,她才缓过神来,说,等你成家了,我看你跟谁要钱。

学兵说,当然还是跟你要。巧香唬着脸说,为什么?做了亲,你应该跟你婆娘要去。学兵做鬼脸似的伸了伸舌头,抢过巧香手上的钱就往外跑。

早点回来!家里有很多事呢!巧香连忙喊,可学兵早不见了。

巧香续了一支香,又检查了回给张家的盒子礼,这几份给长辈的盒子礼是不能漏一项的。学兵不管这,余水也不会管,只有她一个人穷忙。有一次,听到巧香埋怨,余水说,你自己愿意忙呗。巧香当然不能让余水说闲话,总是说,我就是愿意忙,你有什么办法呢?余水哈哈一笑,天下到哪里去找一个女无赖,我们家就有一个。巧香很生气,说,你再这样的话,我就骂你了。余水哈哈一笑,你骂啊,骂啊,我还没有听到你骂过人呢。

巧香的确是不会骂人,小王庄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不然支书也不会那样表扬她。可巧香并不是从小不会骂人,有一次,巧香的娘过来,余水就趁机问了丈母娘,巧香的娘笑着说,她小时候啊,特别会骂人,骂得比谁都凶,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不会骂人了。余水就更奇怪了,时不时地问巧香,你为什么就不会骂人了呢?可巧香不答,她不想告诉他,听凭余水怎么问,也不回答。

小巧香曾是刘家庄最会骂人的小女孩,什么脏话粗话到了她的嘴巴里就像是炒黄豆一样,一颗颗地蹦出来。被骂的人暧昧地说,你刚才骂的是什么你懂不懂?小巧香回答得很干脆,说,你管我懂不懂,我就是骂你!被骂的人悻悻地说,小丫头,你这么凶,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小巧香又是黄豆蚕豆般地一番骂,她说她才不嫁人呢。有一天,小巧香最好的伙伴小翠找到婆家了,再后来,小眼睛的五丫也说到婆家了。小巧香嘴巴里不说什么,可心里结结实实地伤了自尊。那条通向脏话粗话的喉咙就这样被她死死地堵上了。本来,那个说话快、干活快、骂人也快的小黄毛丫头早在巧香的头脑里睡着了。余水一提,巧香就想起了那个手背上有冻疮斑的小黄毛丫头,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灶房里都是昨天去城里采购的菜,该水发的水发了,该油煎的油煎了,这些都是她忙的。只有那些要等厨师和帮厨的人做的活她没有做。帮厨的人早几天就说好了,她们都不是巧香上门请的,都是她们主动过来请战的。余水夸巧香人缘好,其实不是她巧香人缘好,好人缘都是平时换工换来的。人家有事,哪一次她巧香不是主动上门,忙里忙外,晚上回到家里,真是累得直喘。余水总是说她太积极了,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帮厨嘛,马虎马虎,说得过去就行了,又不评优秀。巧香才不打这个小算盘,做

到人家的帮厨,谈不上人心换人心,人工换人工总是行的吧。余水后来看出门道了,巧香其实是有心思的,她想跟那些厨师偷几手。

一切都检查妥当了,巧香眼皮有点木,她想歇一会,再起来做事。可屁股一落下,眼皮就不听话地耷拉下了。说来也怪,她的眼皮一闭上,那哇啦哇啦的警车就过来了,巧香知道是来抓学新的。可铐着手铐的学新指着她家说,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还有学兵。巧香刚想争辩,可警察不听,非把刚拾回豆腐的学兵给铐走了。学兵连豆腐碗都没有来得及给巧香,碎豆腐洒了一地。张先生指着地上的碎豆腐问巧香,你看看,它像什么?巧香不解地问,像什么?张先生说,你真是很笨,像脑浆嘛,脑浆就像碎豆腐!

学兵!学兵!巧香哭喊着,顿时醒了过来。烛火还安静得像两个拜年的小孩,在家神柜上跳舞。她长舒了一口气。学新已被警察抓走两个月了,学兵没有被抓,他是拿着钱拾豆腐去了。吃豆腐头一个富,芋头烧豆腐,会遇好人。可巧香还不相信,把手指衔到嘴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疼!

巧香彻底被这个梦吓懵了,前额发麻,后脑发冷,耳朵里尽是小翠的大悲调。每次被男人打了之后,鼻青眼肿的小翠什么事也不做,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坐在自家的台阶上,张口就来,用大悲调哭,高亢地诉说她比天高比海深的苦。女人们也不劝,入了魔似的围在那里听,小翠似乎在演戏,而她们是观众,随着大悲调的起伏,吁叹,揩鼻涕,抹眼泪。等小翠数完了,她会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继续为刚才打她的余江做饭,仿佛她没有被打过似的。巧香真是搞不懂小翠,小翠的脸上分明洋溢出:幸福。有几次,巧香趁小翠心情好,说要跟小翠学大悲调。小翠看着巧香,像看着怪物似的,说,巧香啊,不是我瞧不起你,你什么时候把大悲调学会了,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小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庄上人都说,余水前世里打了几辈子光棍了,这辈子特别疼女人,简直把巧香都疼上天了。有人说,晚上巧香的叫声高了点,兴头上的余水也会心疼,停下来不做。再说,巧香不会骂人,而唱大悲调必须先大骂一场,大骂是大悲调的热场,尤其是男的那话女的那话,往深处说,往最为直接的动作上说,脏话成了大悲调的开场锣,骂得越热火,越痛快,那喉咙就张得越开。你说说,男人不会打,女人不会骂,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大悲调?

巧香又静听了一下,她以为还在为儿子跑的小翠回来了,可大悲调听不见了。巧香想,看来耳朵出毛病了。学新是余江和小翠的儿子,算起来是学兵的堂弟。今年春节,巧香遇到小翠,谈起了两个小孩的个子,都像大男人了。后来又谈到了两个人将来的婚事。巧香说,将来学兵结婚,请你家学新做伴郎。小翠接着说,学新做新郎,就请你家学兵做伴郎。巧香说,万一,两个人一起结婚呢。小翠说,不可能吧,学新可比学兵小一岁呢。巧香说,这可说不准,万一呢,现在的年轻人,不是我们那个时候了,真是说不准。巧香的这句话把小翠逗得哈哈大笑。

可没有万一了,那一次,去上海打工的学新突然回家来,全身的泥水,像是在地里和什么人打架似的。后来才知道,学新前几天就回来了,没有敢回家,躲在棉花田里,饿了就啃棉花桃。后来,他实在不想吃棉花桃了,就窜回家里,对妈妈说,他饿死了,他要吃黄烧饼。小翠真的就去烧饼炉那里做了五只黄烧饼。刚用衣角捧回来,学新还没有咬上一口,一大帮警察就冲进来了。可怜的学新,一口黄烧饼也没有吃上,就被铐走了。支书王学军说,人家警察早就来了,都埋伏了两天两夜了,学新和一个江西人在上海杀了一个老太太!

学新被抓后,小翠不吃不喝,巧香怎么劝她也没有用。支书娘子玉荣说,小翠得哭,不哭会出事的,她哭出来就有用了。巧香继续劝,都把自己的眼泪劝出来了,小翠还是哑巴一般,倒是经常用拳头说话的余江眼泪鼻涕一大把地哭。玉荣到底是支书娘子,见的世面多,提醒说,现在哭有什么用,要跑的,不跑哪里救得出来。玉荣的话一下子提醒了小翠,小翠起来了,抓米做饭,巧香想帮忙,小翠很客气地回绝了。巧香还是不放心,后来,看到小翠家的烟囱冒出的烟,很平静的样子,巧香的一颗心落下来了。小翠就是比她强多了,学新被抓,她还没有缓过神来呢,听到家里的电话铃响,心都跳得嘭嘭的。学新和学兵共一个老祖宗,小翠和巧香都是从刘家庄嫁过来的,余江和余水又是从小和尿泥长大的。用玉荣的话说,这两家的是连襟加妯娌。当初,学新说要去上海打工,学兵也要跟着去,还得到了余水的支持,如果不是巧香坚决的话,这次警察抓走的肯定不是学新一个人了。

巧香那时可真不容易,在家里,完全是以一对二。余水好说,可学兵不好说话了。巧香坚持不松口,学兵索性不和妈妈说话了,不肯下田,整天在庄上游荡,还在余海店门口的“大世界”学了打麻将,学了抽烟。余水急得要命,父子俩怄上了气。余水怪巧香,现在好了,养了一个废物,与其养了这样一个废物,还不如放他出去闯一闯。巧香说,不要你说,我眼睛没有瞎,学兵将来会怎么样,我看得见!学兵保证说,只要让他出去,他就不打麻将,也不抽烟。巧香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什么时候死了,你们就什么时候出去。

巧香心里被那个坏梦赌得慌,想找一根木头转移噩梦,可怎么也找不到一根完整的木头,但还是找到了一段余水从旧防洪堤上挖过来的树根。巧香对着树根吐了好几口唾沫,这是转移噩梦的法术。吐完了,巧香依旧在骂自己,儿子的好日子,她竟然做了一个坏梦!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声音,巧香的头脑一下子清爽了,坏梦其实就是从摩托车开始的。

当初,喜欢机器的余水提出,他要买辆摩托车,巧香反对,说要么就买山地车,要么买电动车,既省钱又安全。余水说电动车更贵,又不好带人。摩托车可以带一家人呢。当时学兵早被余水统战过去了,巧香只好答应了。摩托车刚刚到家,余水一有空,他就把车身擦得锃亮,带着学兵在庄上兜风,真是弄得鸡飞狗跳。巧香说,人家有小汽车的,也没有你们这么显摆。学兵说,就显摆,我们比小汽车好。为了这摩托车,学兵还和学新打过一架,学兵说学新在上面划了一道痕了,叫学新赔。巧香说,赔什么赔,都是一家人呢。学兵答应不赔了,可有很长时间没有和学新说话。可为了学兵谈恋爱的事,宝贝摩托车还是被巧香生生砸掉了。学兵是个老实头,能主动谈恋爱,找对象,巧香应该高兴才是,可学兵偏偏谈了同学张美娜。庄上人都说是张美娜先逗学兵的,她叫学兵陪她学摩托车。张美娜家有摩托车,是全庄最早的摩托车。可张美娜就喜欢用学兵家的车。张美娜实在是太笨了,摩托车跌了几次,学兵心疼,怕回家挨骂,可张美娜一句“死相”,就把学兵摆平了,继续鞍前马后地做张美娜的跟屁虫。

但巧香不晓得儿子的事,直到庄上人为学兵的事闹巧香,说她有眼光,要吃他们家的喜糖,巧香这才知道学兵的事。她把这事告诉余水,余水也坚决不同意。门不当,户不对,人家

有钱,做医生的,哪一天不赚上个几百块,你看看张医生家的大房子,简直比王学军家的还气派。再说,张先生的口碑一向不好,作风不好,就图一点药片,庄上有很多女人和他好。张美娜的妈妈作风也不好,和支书王学军好了几年了。还有一个,张家就一个独女,将来成了亲,生个小孩肯定得姓张。这样的话,学兵这个儿子等于白养了。巧香和余水叽咕了几个晚上,终于商量好了,由余水跟儿子谈。那一天,余水跟儿子还没有说上一句,就被学兵一句话顶到头了,你瞎操什么心?人家明天就定亲了。余水这才发现儿子潦倒得很,头发乱成了草,眼圈都落下去了,不用说了,人家定亲了,对象并不是儿子。余水心疼地想,怎么不先看看儿子再说呢?

张美娜当时的对象是乡里翟助理的儿子,媒人是支书王学军。望亲那天,张医生家的鞭炮把一庄人的耳朵都炸闭了气。只有余水一家听不见,他们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大大的,学兵像呆子一样坐在电视前,在这么大的噪音中,余水还是听到了儿子心中的叹息。

还没有一年,张美娜的这个对象就吹掉了。玉荣说是翟助理家先提出吹的。张医生说,是他看不上那个小翟,简直是一个绣花枕头,他就一个女儿,怎么可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呢?张先生还说,助理,只是做小二子的官,既不是什么大官,又不会做一辈子。

巧香听到这消息后,刚想告诉余水,余水根本就不听,反而对她发火,说她养了一个好儿子。弄得巧香云里雾里的,再三问了,余水才说他看到学兵被张美娜带到另一个庄去看淮剧了,两个人共骑着摩托车,不是学兵带张美娜,而是张美娜带学兵,坐在后座上的学兵害羞得头都不敢抬,像一个犯人。余水说,你的宝贝儿子真贱啊,我就是去买一个四川姑娘,也不能惹这个花大姐啊。巧香说,回来你打他,打断他的腿,看他敢不敢再去。余水当天晚上就把门关得紧紧的,他不想让学兵回来了,可门还是被巧香悄悄开了。他当时是知道的,不过他假装睡着了。

第二天,余水想找学兵算账,可儿子比他起得更早。学兵正在天井里弄摩托车,满手的油污。余水很奇怪,儿子为什么积极起来了?再一看,儿子的额头上、胳臂上全是伤痕,像是开在油污之间的花朵似的。被拆得东一块西一摊的摩托车也全是新鲜的伤痕。巧香想问为什么,被余水拉住了。余水笑着对巧香说,昨天晚上演的肯定是斗公鸡,你看不出来啊,你宝贝儿子吃瘪子了!巧香心疼得很,其实余水也心疼的,但他没有问儿子是怎么被打的,这个小公鸡,吃吃瘪子也好,长长见识开开窍。

余水的判断是对的,自从被人打了之后,学兵再不是原来被张美娜叫来唤去的小公鸡了。有一次,巧香好像是无意中和余水说起张先生的丫头如何如何,说完了,她想看看正坐在电视机前的学兵的反应,学兵头也不回地说,你以为我在乎她?一块破抹布,还提她干什么?那个晚上,巧香和余水结结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

可他们就睡了那一个好觉,余下的日子就再也没有睡好。没有过几天,学兵的魂又被张美娜勾走了,巧香还没来得及生气,外面就传说学兵去陪张美娜打胎了。再后来,张家就把学兵叫过去,把话摊开了:要谈,请你们大人来谈;如果不谈,现在就不准再来往了。

学兵回家把张家的话学嘴学舌地说了一遍,巧香立即说不去。学兵就犟在那里,似乎她不去,学兵就不答应。巧香真的气疯了,当晚就用斧头把惹祸的摩托车砸成了一摊废铁,汽油洒了一地。余水说,你砸不动的,那是日本的机器。巧香说,我砸的就是你这个日本鬼子!余水见劝不行,就吓她,汽油要爆炸的。听了余水这话,巧香反而砸得更欢了,爆炸了好,炸得个天翻地覆,炸了个一干二净。可巧香砸了半天,雅马哈没有完全被砸散,也没有爆炸,但车已不成样子了。学兵也不服气,第二天不吃饭,也不起床,蒙着头像是在床上坐月子。

过去总是余水和学兵闹,可那几天,是巧香和儿子闹,余水在做中间人。巧香对儿子不满,对余水也不满,说余水是“四人帮”,两面三刀。余水就苦笑,说,平时我说儿子要出去,现在好了,他打麻将,抽烟,又要找婆娘,你替他烦吧。余水还说,儿子想找一个人管他,有什么不好?可巧香的头脑里,全是学兵当初说的“破抹布”和“二水子”。

后来儿子当着余水的面承认了,张美娜是替他打过胎的。余水告诉巧香,巧香没话说了。余水说,也好,找一个本庄的,将来带新娘子可以不用车不用船了。巧香赌气地说,我倒宁愿去租架飞机!

余水是和儿子学兵一起回来的,儿子和余水一样高,两个人站在一起,像是弟兄两个似的。本来在院子里,巧香听到他们父子俩有说有笑的,可一进院门,笑声的阀门就像是一同关上了,都不笑了,也不说话了,像是刚做了亏心事似的,迅速地分开来。巧香把头扭了过去,既然他们存心想瞒,她还不想知道呢。

余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把盛豆腐的方便袋递到巧香手里。巧香顿时明白了,父子俩刚刚做了交换了,本来是余水扛着的长柄勺,后来换到学兵的肩上了,难怪刚才她看着有点别扭。巧香接过了豆腐袋,余水还在傻笑,还给自己奖励了一支烟,美滋滋地抽了一口,再吐出来。巧香说,就给你一点甜头,你的骨头就轻了?余水没有说话,又抽了一口。

烟在余水的手指间一点点缩短,巧香的眼神有点恍惚,就用手背扶住了额头,余水问她怎么啦?巧香说,没有什么,可能是起早了。余水说,还说我骨头轻呢,也不知道谁的骨头轻。余水一边说着,一边把烟递到巧香的嘴边,说,来一口,提提神。

巧香顺势抽了一口,就这么被呛着了。看着她咳,余水就嘿嘿地笑,说,怎么样?有精神了吧,早上叫你多睡一会儿,你就是不听!

什么听不听?巧香说,我睡不着,有什么办法?你马上去一下余江家,昨天下午我去过,可他们还没有回来,真是可怜,如果他们昨天晚上回来了,今天就过来喝杯酒。余水说,可能没有回来,他们还在为学新跑呢。巧香说,万一他们昨天晚上回来了呢?余水一口气把烟抽尽了,扔掉烟头,出门到余江家去了。

巧香看余水走了,就想去问学兵,想吃稀饭还是吃方便面,今天做大事,早上吃好了,中午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呢。

巧香是在穿衣镜前找到学兵的,他正在服侍他的头发,巧香问他吃什么。学兵说,我不饿,我得到她家去一趟。巧香问干什么?学兵不耐烦地说,还能干什么,她叫我陪她去做头。

来帮厨的秀娣是第一个到的,一坐下来她就给芋头去皮,根本没要巧香指挥她,好像要给巧香拿表现似的,弄得巧香很不好意思。接着是王英、有红也过来了。这三人中,除了秀娣,其他两个人的工,巧香都换过工的。巧香要弄早饭给她们吃,可她们都说吃过了。秀娣问巧香,余水哪里去了?巧香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有红就闹笑说,还念着人家余水啊,当着人家正宫娘娘问老公,也不怕人家吃醋,再说了,你想做人家的偏房,公子都小望了,你有没有准备松腰包?

被抢白了一顿的秀娣想去揪有红的脸。有

红迅速地躲到巧香的后面,叫巧香救她,巧香并没有动静。有红笑巧香,真是没良心的东西,人家可是为了你才打抱不平的。巧香说,你又不是女支书,能有什么不平让你打。

提到支书两字,秀娣笑了起来,王英也跟着笑,有红的脸就挂不住了,巧香肯定是拿她和王学军好过说事。虽然过去几年了,可有红就怕人说起,正窘着,余水回来了,有红就大叫,余水,你还管不管了?你的大婆娘和小婆娘一起欺负我!

巧香连忙说,快把床上的那套衣服换上。有红接着说,换好了,正好来见你的小婆娘!余水一看是这几个女人闹戏,连忙就钻到屋子里了,丢下巧香和秀娣她们。秀娣先是不闹了,蹲下来拣菠菜。有红继续追问秀娣,你是在做样子吧,你真的不怕正宫娘娘吗?

秀娣被有红闹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巧香想,有红肯定知道上次她和余水闹那个二手机的事了。余水这个贱骨头,居然没有和她商量,把秀娣男人掉过水里的二手机买回来了。巧香用一把剪刀对着余水,要么她死,要么就把余水的那话剪掉。余水只好退掉了,巧香还是不让余水近身,余水求了好几次,后来巧香有保留地原谅了余水。

巧香也把一院子的闹笑丢在了身后,进了堂屋。换了一套西装的余水正在续上第二对红烛,红烛摇曳下的余水有点陌生,像当年的新郎倌。巧香问,香烟够不够?不够再去余海家拿几条。余水没有说话,用搁在家神柜上的筷子夹去了刚冒出来的一只灯花。巧香继续说,你听,有红在拿秀娣开玩笑呢。

余水依旧不说话,巧香上前去把余水的西装后摆理了一下,可怎么理也不像学兵穿西装那样妥帖,巧香后来明白了,是余水的背有点驼了。

巧香的手就停在了余水的背上,而院子里的说笑声一浪一浪地传过来,巧香知道这些婆娘,嘴巴不停,手也不会停的,就像当年在生产队插秧一样,一边闹着,一边插着秧,很快的,五亩水田插完了,再后来,十亩水田插完了,一大片水田插完了,太阳还没有升高呢。

余水当年是和秀娣好过,可秀娣家嫌余水成分高。后来巧香嫁过来,生了学兵,余水还打算把学兵和秀娣的大女儿做娃娃亲。巧香差点答应了,后来小翠点了她一下,她才如梦初醒,坚决不同意了。余水后来觉察到了巧香不高兴了,很自觉地远离秀娣家了。学兵和张美娜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巧香还想过当初余水的设想,可秀娣的大女儿早早与人家订了婚期了。

巧香一直都怀疑余水和秀娣好过,每一次问,余水都不承认。巧香带有诱供性质地说,有过就是有过,这世界上,哪个男人没有十个八个的,别以为我不让。余水口不透风地说,还十个八个呢,有你我就满足了,再说……她没有你香。巧香心里还是没有底,不过她不再追问了,说了声,我是不怕她的,我告诉你,我永远是大的,她只能是小的。

望亲席的大厨师是余水做主请的,而功臣就是“小婆娘”秀娣。余水说是秀娣的袁表叔,来头相当的大,余水还说,要不是秀娣上门去请,袁表叔就不肯来的。袁表叔实在太忙了,当初他可是在公社食堂里给公社书记烧饭的,后面的人家都排了几个星期下去了,看在秀娣的面子上,袁表叔推掉了一个人家,又让自己的徒弟去了另一家,这才把到余水家做厨师的事定下来。听余水这样说,巧香可以想象,小王庄的人将来会如何说起这次小望的菜。余水还说,你不是想学厨艺的吗?这下得好好地拜一下师了,正好把手艺提高一下。

事件定下来的那天晚上,巧香用身体好好“慰劳”了余水,余水手艺好,巧香的手艺更好,余水一连吃了两顿。得了意想不到收获的余水很快就睡着了。巧香却睡不着,她有点恨余水,余水请的厨师居然要和秀娣商量。她也有点恨自己,余水肯定以为她的“慰劳”是没有其他私心的,她还是有私心的,她是在探余水的底,余水说不定会趁着这机会“慰劳”秀娣,两个人一旦死灰复燃,到时候再救火,就来不及了。从晚上的表现来看,余水好像没有慰劳过秀娣。别看巧香话不多,总是一脸的笑,可她心里总是一是一,二是二。对男人,嘴巴上要松一点,而心里一定要紧一点,必须要亮起一盏红灯,决不让黄鼠狼来偷走一根鸡毛。余水这个家伙,别看他表面上听话,只要秀娣一个媚眼,拍一个肩膀,他的贱骨头就软掉了。

那个袁表叔到底是在公社食堂上过班的人,他答应九点钟到,果真就是九点钟到。巧香听到了秀娣的称呼,就走了出来,她生怕有红还在疯闹,可见了生人,大嗓门的有红却哑巴了,低头做着事。

秀娣把袁表叔介绍给余水,余水给了袁表叔一包南京烟(工钱是说好了的,一天两百),还叫了一声袁表叔,袁表叔推托了一下,还是受下了,笑着看余水身后的巧香,亮出了嘴巴里的金牙齿。

巧香就被那金牙齿射中了!巧香想,上当了!上余水的当了!上秀娣的当了!在这个所谓的袁表叔没有来之前,巧香想过多次厨师袁表叔,可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个金牙齿。

巧香见过这个袁表叔,当初他还叫袁律师。当初经过玉荣的指点,要找人。小翠后来找到人了,说那个人叫袁律师。小翠说,袁律师很有本事的,有硬关系,他认识上头很多说得到话的人。小翠说,本来他很忙,可看在她哭得可怜,袁律师答应了,可他说只做中间人,给她找一个大律师帮学新打官司。巧香说,他有没有说要用多少钱?小翠说,袁律师说了,人家可是正规律师,用不了多少钱。再说,人家肯帮忙,要是不帮忙,想用钱还没有地方用呢。过了一阵子,小翠很高兴地告诉巧香,袁律师说了,学新顶多属于从犯,只要找到人,用点钱,说不定学新马上就回来了。巧香一直没有见过袁律师长得怎么样,但自从知道了袁律师,好消息是一个一个地传来,巧香真替小翠高兴。后来有一天,小翠跟巧香借鸡蛋,说是要烧蛋茶给客人吃。巧香去帮小翠烧火,她从灶房的窗户中看到了袁律师,袁律师的身边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大胖子。小翠悄悄告诉巧香,说那个胖子是大律师,很厉害的,他把十五个已经判死刑的人都改判有期徒刑了。要不是那个袁律师说了许多好话,人家都不愿意为学新辩护呢。小翠当时说得很高兴,可再后来,小翠回家就少了,好消息就更少了,小翠和余江几乎整天在外面乱跑。现在,这个袁律师,怎么又变成袁表叔了,还变成巧香家的厨师了,真是想想也有点滑稽。

巧香定了定神,可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她跟着余水叫了一声袁表叔,袁表叔的金牙齿笑得更灿烂了。回掉,还是不回?巧香头都要炸了,如果现在就回掉的话,将来肯定是小王庄的下酒菜。再说,余水的面子就没有了,余水的面子没有了,他肯定会出去的。都怪秀娣这个黄鼠狼,当初这个什么“袁律师”,肯定也是秀娣介绍给小翠的。其实也怪自己的,她当时只顾回家请巧锁和巧锁家里的过来吃学兵小望的酒,也就放手让余水请厨师,她哪里想到余水竟然和秀娣合起来骗她!

袁表叔去换厨师服了。巧香回过头看秀娣,秀娣还在向有红她们介绍袁表叔出奇的厨艺。看到巧香,秀娣讨好地笑了一下,巧香没有

像往常那样回报一脸的笑,而是把笑收起来,脸别了过去,心想,我倒要看一看,他究竟会不会做厨师,如果不会,就立即回掉他,然后自己上阵,帮了那么多次厨,她肯定会挺得过去的。

巧香感到虚虚的,头脑里的东西又被人搬走了。这时,换过厨师服的袁表叔出来了,穿上雪白厨师服的他还真是有点像厨师。他对巧香说,女老板,给我派一个下手。

袁表叔的声音很大,金牙齿一闪一闪的。巧香注意到了秀娣满脸失落的样子。按理说,秀娣理所当然是袁表叔的下手,可袁表叔偏偏没有点她的名字,反而跟她要一个下手。想到这,巧香的头不晕了,说,袁表叔,你是厨师,你做主,你看中谁了,你就把谁当下手。

袁表叔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副雪白的袖套,一边套一边说,我听秀娣说过了,你也有一副好手艺的,可你今天要做婆婆了,分不过身来,看来只有劳驾这个嫂子了。

袁表叔手指的好像是王英,可站起来的偏偏是有红。巧香想,也许自己看错了。有红说,袁表叔,那我就不客气了,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把大厨师的手艺偷过来。袁表叔还没有说什么,秀娣叫了起来,有红,你乱了辈分了,我长你一辈呢,你应该叫他表爷爷。

你别听她的,袁表叔哈哈一笑,说,我又不是小王庄的,你就叫我袁表叔,你还小,肯定没有看过《红灯记》,《红灯记》中大辫子的李铁梅唱过,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袁表叔说到哪里,金牙齿的光芒就闪烁到哪里,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了。

有红跟着袁表叔到了灶房里备冷盘去了。其他人各就各位。有红时不时地出来传达厨师的命令,比如葱要剥多少根,蒜头剥多少颗,秀娣的脸色越来越尴尬,但没有人可以安慰她。

余水家俩口子,在堂屋里进进出出地忙着,一个整理桌凳,一个整理碗筷。小望的队伍到了,他们都要喝茶的,说好的四桌人,就得准备四桌的茶食,除了巧香已经准备好的桂圆红枣茶,还得准备一些干货,水果糖、巧克力、开心果、旺旺礼包什么的。现在几块糖、几片云片糕已经不能打发了。余水看着巧香冷着脸,问道,是不是又没有精神了?要不要再抽上一口烟?巧香白了他一眼,心里想,等我去灶房里看过了再说。

巧香去灶房里取放茶点的碗碟,首先领略到了袁表叔的刀工。袁表叔不像在切牛肉,而是和牛肉打架,有些牛肉在袁表叔的手下变成了块状,有些牛肉在袁表叔的手下变成了条状。巧香假装赞叹了一句,切得不错嘛。袁表叔听懂了,很不自然地说,是你女老板买的牛肉好啊,有些人家买的牛肉表面看是牛肉,可是浆过化学胶了,好切是好切,但是对人身体不好。

巧香还没有说什么,有红就接过了话头,说,袁表叔你不知道啊,她可是我们庄上有名的“不亏本”。袁表叔听了这话,高声地说,那好啊,我们可以合作了,开家宴公司,你负责预算和采购,我负责联络和烹饪。有红来兴趣了,连忙凑上来说,那我呢,袁表叔,那我呢?袁表叔又把金牙齿闪向有红说,当然有你啦。有红立即乐滋滋地对巧香说,巧香姐,那我们以后就是同一个公司了,你可要多照顾我些啊。

巧香有点后悔答应让有红帮厨,她敷衍了几句,退了出来,眼睛似乎被袁表叔的金牙齿漏出来的金光闪花了,有点模糊。如果小翠在这里,袁表叔应该说什么呢?

巧香头脑里想着小翠的事,连迎面过来的媒人玉荣都没有看清楚,要不是玉荣躲得快,两个人就撞在一起了。

吓了一跳的玉荣说,巧香啊,快活得没处抓痒了,我不是说你,可你开玩笑也不能这样开啊,你要做奶奶了,得拿出点奶奶的样子,不要总是一副烧火丫头杨排风的样子。

玉荣是来向巧香透露张家这次小望的真实人数,加上媒人一共是三桌人,不是昨天说的四桌人。玉荣解释说,主要因为不是农闲,大家都很忙,有些亲戚就没有到,比如美娜的姨夫,今天就得去上海。玉荣说,现在的人啊,除了老家不好,其他地方都好,都到城里去了,每次我们家王学军开会,把全庄老老少少的全部捋起来,也没有当年的一半劳力多。

对于这次小望的人数,张家变得很快,当初提出小望,张家说的是六桌人。那是按照当初张家和翟助理家做亲的六桌的模子剥的,可就几天的工夫,从六桌减为五桌,再后来是四桌,直到缩水为三桌。玉荣说了许多理由,巧香想,你还有一个理由没有说出来,一个姑娘家,已搞过一次小望了,再搞一次小望,这个姑娘好意思,可吃过小望酒的人总是不好意思再吃第二次的。

玉荣你放心,巧香说,没工夫来的亲戚礼也备好了。

得到了准信,玉荣就屁颠屁颠地走了。支书娘子就是支书娘子。当初巧香砸摩托车的事被张家知道之后,张家的口气就硬了起来,当晚就传出话来,不许学兵到美娜家去,还说,如果学兵走到张家一步,当心学兵的狗腿。巧香本来还有点心软,可听到“狗腿”这个词,她也硬起来,对学兵说出狠话,叫学兵在张美娜和爸爸妈妈之间做一个单项选择。学兵不说话,把房门关得死死的。巧香气得直拍学兵的房门,恨不得用斧头把房门劈了,余水劝她,她就骂余水。余水见她闹得不行,小声提醒道,你真是忘了,上个月买的农药放在什么地方了?巧香想起来了,软了下来,收住了哭骂,就睡到东房的床上了。再后来,余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学兵劝起来,叫儿子端着红枣茶请她喝,巧香拒绝了一次,就不拒绝了。来劝她的玉荣有一句话说到她心里了,玉荣说,巧香啊,你再跟你儿子赌气,他可也是你儿子。一遭折腾之后,巧香和余水想直接去张家谈儿女的事,可张家根本不接招。后来,张家放出口风来了,必须要找一个有福人做媒人。巧香说,小王庄谁是有福人啊?余水说,玉荣啊。巧香说,玉荣哪里像是有福之人啊?余水说,人家当然有福,有福才做到支书娘子的。余水的话说得不错,找到玉荣,一切迎刃而解。张家答应了这件亲事,巧香高兴不起来。余水以为她还在生学兵的气,其实不是,巧香总是觉得,张家和玉荣合计做了一个笼子,然后叫他们家往里面钻。

袁表叔在灶房里面的笑声一阵一阵地传出来,巧香的头就更疼了,刚刚钻过一个笼子,现在余水又和秀娣合做了一个笼子,逼着她一个人钻进去。

袁表叔出来了,刚才还雪白的厨师服上都是油斑点,真像一条斑点狗,他似乎在对大家做广告:我是厨师。余水拍马屁拍得快,上去赶紧给袁表叔点了一支烟。

袁表叔抽了半支烟后,有红出来了,脸上红扑扑的,没有和袁表叔打招呼,也没有和余水打招呼,来到了巧香身边,说,巧香姐,让我跟王英换工吧,我不好说,说了秀娣面子上不好看。巧香不解地看着有红,有红指着正在剥栗子的王英说,她不是不能剖鱼吗?我换她剖鱼。

巧香更不懂了,王英的确是不能剖鱼,可也不至于就让她剖鱼啊,剖鱼有秀娣呢。再说了,有红今天穿得就不像剖鱼的样子,单穿着羊毛衫,怎么可能剖鱼啊,分明是刚才发生什么事了,看袁表叔那个样子,就是一个经常“走夜路”的人。

那边袁表叔还在和余水说笑着什么。巧香努力地憋住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有红的话,说,余水有一件做农活的外套,如果你不嫌难看,就穿着它剖鱼。巧香说这话,其实是想验有红的,没想到有红竟然答应了,说,衣服在哪里?你不嫌弃我嫌弃什么?我倒想沾沾你家男人的灵气呢。巧香说,他有什么灵气,他根本就是一个笨蛋。有红说,你这么嫌弃他,我们换换?巧香骂道,你真是不害臊。有红说,谁不害臊?学兵是怎么生下来的?是谁三年坐了三个小月子?还小王庄最文明的女人呢,还女教师呢。

巧香不想说话,可有红越说越得意了。秀娣凑过来,问她们在说什么笑话。巧香指着有红说,她说要拜你袁表叔为师。秀娣说,哎呀,袁表叔说了,他从来不带女徒弟。巧香说,看不出他倒是挺封建的呢。

巧香带着有红到屋子里取衣服,学兵正在房间里一边吃葵花子一边看电视,巧香注意了一下学兵,学兵还小呢,可他今天就小望了,他肯定不知道妈妈心里的苦。也不知道巧锁来不了。巧香的头一阵一阵地疼,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件余水的旧衣服。

有红穿了余水的衣服出来,并没有急着剖鱼,而是跑到秀娣面前,很夸张地说,娘子,认识不认识?秀娣其实早看出来了,一本正经地说,一只骚狐狸!有红鼻子哼了一声,是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秀娣亮出手中的一把刀,说,再说,再说,我就把你剜下来喂狗。

巧香晓得秀娣当真了,心情竟然好了许多,就大声宣布说,快十点钟了,王英,你去灶房给袁表叔做下手,剖鱼由有红剖。

王英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到水桶边舀了一茶缸水,仔细地洗了手,进灶房了。见她进了灶房,袁表叔也跟着进了灶房。王英和有红不一样,有红像一个傻大姐,可她命好,嫁了一个好人家,第一年就生了胖儿子,早早完成了任务。王英偏偏命苦,她有两个妹妹,可父亲偏偏定下她在家里招女婿。婚后父亲就生了病,病了三四年,把家里都用空了,终于走了。王英为了还债拼命地做生意,先是养鸡,可遭到了鸡瘟。后来养鱼,第一年有点小赚,可到了第二年,偏偏发了大水,王英和她招女婿的男人日夜守在了鱼塘上,可大水还是漫过了王英家的鱼塘的坝口。看着那些半大的鱼纷纷逃离的时候,王英要往水里跳,被男人拉住了。六万元的高利贷,一年的利息就是一万八。王英几次都想自杀,都是巧香上门去劝的,她还叫余水拿了一万块,借给了王英,可王英再也不能剖鱼了,更不谈要她吃鱼了。

王英和小翠都对巧香说过,说她的命好,可她从不这样认为,每个人的命都有面子和里子。王英和小翠只看到了面子,没有看到里子,学兵找了那样一个姑娘,巧香的心口就是堵得慌,还不好和别人说,说什么好呢。

看电视的学兵出来了一趟,跑到院子外面看。巧香说,学兵,再打个电话给巧锁舅舅,问他什么时候到?

学兵没有回答她,巧香又重复了一次,学兵显得很是不耐烦。他肯定还记着上次巧锁舅舅的仇,上次外婆过来,他看到了外婆头上的伤口,那是舅妈打的。学兵很是生气,后来巧锁舅舅来了,巧香想把学兵支出去,可学兵就是不出去,直接责问巧锁舅舅为什么要打外婆?巧锁被外甥问得恼羞成怒,骂道,学兵,这话可不是你这个做小辈的问的。学兵说,你不要拿辈分压人,外婆还是你妈妈呢。当时余水踢了学兵一脚,可巧锁的脸还是挂不住了,拂袖而去,再也没有到这个姐姐家来过。为了这次小望,巧香亲自回去过一次,想请兄弟来,可巧锁家里的硬是冷着脸,收下了巧香给的礼物,没有说来,也没有说不来。

见学兵不理睬她,巧香脸上有点挂不住,声音高了起来,连在屋子里看着烛火的余水都出来了,学兵依旧不回答妈妈的话。

见气氛有点不对,秀娣开玩笑说,巧香,你也真是的,还没有结婚呢,结婚才是舅舅上座呢,现在是小望,婆娘比舅舅重要呢。

秀娣的话把大家都惹笑了,学兵也笑了,忽然,他指着门外,小声说,看,舅舅来了!

巧香一惊,真的以为是巧锁来了,连忙向院子外面走去。刚走到门口,就有一个穿着中山装的陌生人过来了,穿中山装的人见到巧香就作揖,并且用怪异的语调说,大姐,沾沾光啊!巧香开始没有听懂,中山装的男子又对她作了一次揖,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巧香明白了,是乞丐!

巧香感到血往头顶上冒,一个趔趄,身子歪了下来,如果不是学兵反应快,巧香就摔倒了。巧香拂开了学兵的手,学兵知道闯祸了,飞也似的蹿回了堂屋。那乞丐继续对巧香不屈不挠地作揖,大姐,沾沾光啊!

巧香狠狠地搡了乞丐一下,乞丐被搡得愣在那里。如果不是秀娣出来,给了乞丐一枚硬币,后来的场面就难看了,因为小望的队伍已从巷子拐弯处出现了。走在最前面的当然是媒人玉荣。衣服已换过了,才一会儿工夫,她就换了两套衣服,好像今天不是张美娜小望,而是她玉荣这个媒人自己小望。

小望的核心仪式就是把鸳鸯帖供到家神柜上,再放鞭炮敬菩萨。大红的鸳鸯帖是昨天由余水填好的,填在上首的是学兵的生辰八字,还写了一个上联:苏才郭福。当时媒人玉荣看了半天,有点看不懂,当初王学军给张美娜做媒的时候,翟助理家下的鸳鸯帖没有这四个字。玉荣问余水那四个字后面是不是应该填什么?余水点了点头,认可了她的猜测。玉荣拍着大腿说,难怪美娜上次没有成,就因为没有写这几个字。余水很是尴尬,巧香更是冷了脸。王学军过来了,看了看鸳鸯帖,对玉荣说,你懂什么?老叔学问深呢,你得好好向他学。余水这才缓了过来。王学军顺驴下坡地说,老叔,能告诉我下联写什么吗?余水说,有没有纸笔?我写给你。巧香想找红纸,不管怎么样,儿子的大事应该用红纸的。王学军拿出手机,叫巧香不要找了,让余水把两个对联全部报给他,余水一字一字地说,王学军就一字一字地存在手机上。苏才、郭福,姬子、彭年。余水报完了,王学军也写完了,余水又解释了一下,苏是苏东坡,郭是郭子仪,姬是姬昌,彭是彭祖。王学军哈哈一笑,合上手机说,都是祝福的话呢,老叔,你又给我上了一课。王学军说完了,还瞅了巧香一眼,巧香躲开了。

在供鸳鸯帖之前,余水打开看了一下,鸳鸯帖上是按照余水当初的设想来填写的,学兵生辰八字的下首填的是张美娜的生辰八字。留下的那个下联空白处也填上了:季子彭年。那个季字还重新描了一遍。余水想,还是错了,当初王学军说话的时候,他就怀疑只会拍桌子的王学军会不会写那个姬字,现在果真错了。

见余水愣在那里,巧香就凑过来问,是不是写错了?

余水似乎很不高兴。巧香很想为袁表叔的事,和余水发作一次。可一抬头,余水的一小撮白发像是一堆白雪,堆在余水的脑勺后面。巧香生生地把那些话全部吞了下去。可过了一会儿,巧香发现刚才也把袁表叔的金牙齿吞下去了。那金牙齿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她的心口。

巧香变了,动作和说话明显迟缓了些,似

乎是在梦游,家里的事件和她没有一点关系似的。要是陌生人,肯定会发现她的怠慢。而来小望的人大都是本庄人,并不计较巧香有什么怠慢的地方。平时巧香人缘不错,她家的米放在什么坛子,绿豆放在什么坛子,她们都是一清二楚的。再说了,来进行小望第一道程序喝果子茶的人并不全。反正是喝茶,中午喝酒到就行了,没有三桌人,大多是女将,连亲家公张先生都没有过来,张师娘来了。

喝茶毕竟不是喝酒,场面冷静了许多,大家吃了一点茶食就散了,忙碌的人回家继续忙,手痒的女将就留下来凑了一桌打麻将。

按照做事的步骤和程序,喝完茶之后,最忙的不是厨师,更不是帮厨的,而是跑厨的。跑厨的人手里都有余水写的一份名单,每人包干负责约请几个人。跑厨的人都是余水的死党,过去小王庄跑厨的领袖是余水,现在余水家有事了,他带的队伍就成了他们家的主力军了。跑厨的工作是这样的,定在十二点开席,应该是十一点半去请一次,十一点四十五分再请一次,到了快到十二点的时候,跑厨的人就这样说了,快点,就差你一个了!到这时候,赴宴的人得赶紧出门,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摆宴席的人家,步子得放下来,说是十二点开席,真正十二点半开席就不错了。请吃请吃,千万不能着急,谁着急谁就是好吃。

在想什么啊?有红这么一叫,巧香这才从她的梦游状态中醒了过来。巧香吓了一跳,面前竟然是有红满手的鱼血!巧香真正被吓了一跳,吸进了满肚子的鱼腥气,而鱼腥气又被卡在心口处的金牙齿挡了出来。

有红见到麻将就走不动了,刚才听到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她好不容易才完成剖鱼工作,并没有继续纠缠巧香,她放过了取笑巧香,胡乱洗了手,歪去麻将桌边相斜头了。

巧香这才想到今天是做亲呢,急忙在人群中寻找做亲的两位主角,学兵和张美娜。可一个也没有找到。巧香自责起来,自己这是干什么呢?儿子是自己生的,能生他,就能养他;能养他,就能容忍他,谁叫他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呢。

在学兵的房间里,巧香找到了学兵,房间里还有张美娜和张师娘。原来他们都钻到学兵的房间去了。巧香见了他们,退了出来,取了一些茶食挤进去。张美娜在张师娘的指挥下叫了她一声,她低声应了。应完了,巧香的头有点晕,张美娜刚才叫她什么都没有听清楚,是叫的阿姨?还是叫的妈?巧香努力定住神,不再看张美娜了。学兵的房间和上午的时候不一样了,有点陌生了,整齐多了,亮堂多了,还散发着香水的味道。

是学兵整理的,还是张美娜整理的呢?巧香想了一会儿,决定不想了。再说,张师娘在学兵房间里,学兵对丈母娘的态度明显比对她热情。

喜鹊尾子长一长,娶了婆娘不要娘。这是巧香小时候经常说的一句民谣,现在就突然从她的嘴巴里冒出来了。巧香念完了,才觉得有点失态,幸好她已经从学兵的房间里退出来了,再加上打麻将的声音,根本就没有人听到她在念叨什么。

麻将桌那边,有红已经把别人挤掉了,正坐在桌子边码着麻将牌,还穿着余水的那件旧衣服,猛一看,就像是余水坐在那里打麻将。

灶房里外汤汤水水的热起来了。巧香看到了秀娣,她真是巧香家当做自己家忙了,站在几只煤炉中间,忙着烧水,忙着冲水,一壶接一壶的。十几个红的绿的水瓶都站在笆斗里,笆斗里早被余水铺上了稻草,像是水瓶们在开集体大会。

灶房里的袁表叔更忙,架势有,就是有点笨拙,铜铲把锅快要铲破了,简直和锅有仇似的。袁表叔还不能把握自己手重还是手轻,竟然都让王英放盐或者酱油。袁表叔还对自己的味觉没有信心,每一道菜热好时,袁表叔都要把那把铜铲盛到王英的舌头边,等王英尝完了,袁表叔的手也从王英的屁股上松开了。

又一只菜热好了,一阵水蒸气散尽之后,王英终于发现了正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她的巧香,王英把头扭过去了,不敢看巧香。袁表叔很镇定,把手里的那把铜铲亮得高高的,对巧香说,好铜铲啊,不多了。

巧香说是麻铜匠做的。袁表叔又扬了扬铜铲,我不是问你谁做的?我是说铲柄支得好。

是他们家余水支的,王英就抢着说出了答案,我们家也是请他支的,余水巧得很。

袁表叔对着铜铲叫了一声好,继续和巧香讨论那把铜铲,好手艺!是你家老板支的吗?

铜铲在袁表叔的手里晃来晃去,铜质的光芒比袁表叔的金牙齿更加明亮。余水的确很巧,他要出去也是这个理由,他说他会瓦工,会木工,会漆工,还会电工,出去不会吃亏的。余水说得不错,有几次巧香都想松口了,但最后她还是没有松口。

用了几两铜?袁表叔似乎就看上这铜铲了,我问你用了几两铜?袁表叔的第二句问话才让巧香醒悟过来,立即说,七两,是十六两制的七两,算起来,半斤不到。袁表叔感叹了一声,转身对王英说,这个麻铜匠,就是喜欢用十六两制,碰上换算不过来的人他就赚了。这个麻团,从小就精灵,学什么会什么,要不是脸上有麻子,他当年都被带到部队上去了。

巧香不知道袁表叔为什么要诋毁麻铜匠。世界上有些事还是不问的好。巧香听有红说过麻姑的二丫头不像麻铜匠,袁表叔这么一说,就触动巧香的一根心事了,麻姑的二丫头的眉眼有点像袁表叔呢。

巧香突然觉得这个袁表叔有意思了。

跑厨的人负责,来的人就齐。属于张家的队伍来了,余水家这边的人也来了。喜气洋洋的余水站在门口递烟,打招呼,很像一个大干部。细心的他早在前一天晚上把每一桌的人名都用红纸写了,放在桌上,这可是城里人的做法,不像其他人家,是主人安排座次。也许是第一次接触,大家都新鲜得很,纷纷说余水真是一个逸当的人。

接替余水守着烛火的巧香一边听着大家的赞美,一边大哥大嫂的叫着她叫得着的人,叫他们早点坐下来。新砌的堂屋可以放六张桌子。正好男方女方各三桌。女方张家的,是负责“望”的,这望的意思有,看看男方家究竟怎么样?究竟和这方的女儿合不合?男方余水家的,是负责接待和为男方说好话的。其实这才是形式主义呢,都到了小望了,亲事有七八成了,谁还能再提什么关键性的意见呢。两大阵营实质的区别,是甜酒和苦酒之分,女方张家的亲戚今天吃的是不掏钱的甜酒,而男方王家亲戚吃的可是得松腰包付见面礼的苦酒。

巧香有几次看见学兵像老鼠出洞一样,从房间里探出头来,扫视了一下,又把头缩回去了。肯定是张美娜叫他出来看的,真是没出息,还没有结婚,就被女人管住了。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吵闹声慢慢地静下来了,今天最重要的角色王学军和张先生来了。接着,张美娜的母亲也在学兵和张美娜护送下出场了。王学军调侃了一句,余水叔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啊,拍起丈母娘的马屁国际一流。王学军刚说完,玉荣跟了一句,哪里是国际一流,简直是宇宙一流嘛。

学兵被闹得满脸通红。余水凑到学兵耳朵边说,呆在这里做什么,去告诉秀娣姨娘,准备开席了。学兵听了指令,像是得了解脱,飞快地

拽着张美娜向外走去。

人基本上全了。松腰包的和不松腰包的两方都显得很轻松,纷纷和余水开起了玩笑。即使还没有到闹扒灰公的份上,可到了小望,的确也该闹了。闹是气氛,也是情分,有些人家平时和邻居缘分不对,想人家闹人家还不闹呢。松腰包的人,都是有心理准备的,也是礼尚往来的,由人家“应”过的,现在该“应”人家了。也许是掏了钱,松腰包的这方比那些不松腰包的人闹得更凶。堂屋里像一个快要演戏前的剧场了,家神柜前的烛火人来疯似的,摇曳不停,巧香的心也随着那烛火摇曳不定。巧锁应该坐的那一桌上座还空着,巧锁是舅舅,张美娜惟一的舅爷爷,可这个舅爷爷偏偏到现在还没有到。巧锁应该不会来了,巧香着急地想,余水应该把那个空给填起来。余水像是知道她的心事似的,很快把另外两个长辈安排去了上座。

巧香哎!巧香哎!有人在叫她,可巧香没有听见似的,傻傻地想着什么。直到余水大声叫了一声,巧香才醒悟过来,是张师娘在叫她呢。玉荣很不满意张师娘的叫法,说,还叫巧香呢,应该叫亲家母!亲家母!玉荣夸张地把“亲家母”这个词拿腔拿调地说了一遍,很多人笑得直用筷子敲着桌子,敲着面前的冷盘碟子。

大戏真的就要开场了。余水和巧香并不知道戏怎么演,玉荣主动站了出来做导演,她先是把巧香和余水拉到站在王学军的左边,又把张师娘和张先生安排在王学军的右边。她像开会一样宣布说,大家说一说,我安排得对不对?玉荣的话明显是挑拨大家的,果真,她的话音刚落,有红就先叫了起来,不对!

有红的叫声又尖又飘,像蜻蜓点水一样,闹笑的涟漪就这样扩散开来。没等有红动手,也没有等玉荣动手,就有人自动把巧香和张师娘换了一个位置,巧香被安排在张先生的身边,张师娘则安排在余水的身边。这四个人中,巧香是最不自然的,可她愈是扭捏,大家就愈是把她向张先生身上推。看上去,张先生一动不动,巧香动个不停。起哄声,拍巴掌声,敲桌子声,敲碟子声,简直要把窘迫不已的巧香抬到半空中了。

王学军就是在这热闹声中开始了作为一村之长的讲话。王学军的前两句很多人都没有听到,可后两句话大家都听到了,王学军说,今天不是一对新人小望,是三对新人小望呢。

王学军说了这几句就停下来了,他是要等效果,果真,大家笑了起来,笑过一阵,场面又安静下来了,有点像是老师要上课前的样子。王学军见预期效果到了,声音大了起来,说了和谐社会的一些道理,和谐很重要,和谐很必要,现在张家和王家也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建立两个家庭的和谐社会,大家都要向他们学习云云。

王学军的话刚说完,有红又叫起来,大支书啊,我们是大老粗,什么都不懂,你要告诉我们,什么是和谐啊?两个人是先和啊,还是先谐啊?玉荣抢过话题说,有红啊,你口口声声说你大老粗,你说说,你有多老?有多大?有多粗?

两个女人就这样唇枪舌剑地交锋起来。王学军笑眯眯地看看玉荣,再看看有红,好像与他一点关系没有似的。

这场热闹的开场戏是王英救场的,王英过来凑到有红耳朵边说了一句,有红就走开了。巧香想,肯定是袁表叔的金牙齿救的场,这个袁表叔,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王学军举起了酒杯,说,刚才大家都听了两串小炮仗,炮仗响过了,现在我宣布今天的话题,恭喜两对老新人,也恭喜一对小新人,合作愉快,共同构建和谐社会!

大家都哈哈笑了,醒悟过来的玉荣指着王学军说,去你妈的小炮仗,我是小炮仗,你就是大炮仗!

半天没有说话的麻铜匠接过了话题,说,那当然!大支书不是大炮仗,这个庄上谁也不可能是大炮仗!

大家哄笑得更厉害了,酒席的流水线开始了。

余水和巧香是主家,应该要敬大家酒的。巧香不会喝酒,余水叫她在杯子里倒了一些白开水冒充酒。巧香不同意用白开水,做亲怎么能用白开水?反正余水是真酒,自己就倒了一点可乐。

可令巧香想不到的是,他们到了王学军这一桌碰钉子了,王学军说,不公平,他是酒,而巧香是可乐。巧香说她不会喝酒,余水主动要求代巧香喝酒。可这方案在王学军面前根本行不通,他一把夺过了余水的酒杯子,对余水说,怎么能代呢,将来你扒儿媳妇的灰,巧香还能代你?

余水被臊了个大红脸,只好任由王学军闹巧香。王学军对着巧香说,我就不相信劝不了你,我们的乡书记都说了,我们小王庄其他方面的本事没有,劝酒的本事可以算是全乡一流。

可巧香任凭王学军的起哄,就是不松口,大家都在看这两个人的热闹,王学军就差捏着巧香的脖子往她嘴巴里灌了。连余水都看不下去了,劝巧香就给大支书一点面子,喝点吧。王学军也跟着说,这又不是甲胺磷,就是甲胺磷,也要给他做侄子的一点面子。

巧香又急又恼,她恨不得给余水一个耳光。正僵持着,玉荣站起来了,她给双方做了裁判,王学军是敬酒,喝一大杯,而巧香是被敬,可以只喝一小杯。玉荣找来了一只小杯子,余水想倒自己酒杯里的酒,王学军不同意,主动把自己的酒倒满了小酒杯,眯着眼睛对着巧香笑,说,巧香婶子,这下,你逃不掉了。

巧香当然逃不掉了,玉荣的小酒杯就递到巧香的嘴边。在大家的起哄声中,巧香咬牙把那酒喝下去了,那酒像辣椒,又不像辣椒;像烫山芋,又不像烫山芋;有点像刀子在捅,巧香感到胃被一只拳头捶了一下,眼泪就疼出来了,玉荣和王学军的笑脸都模糊了。余水把那只可乐杯子递过来,叫她过一过口。巧香有点迫不及待,猛灌了下去,可没有想到的是,那可乐已经不是原来的可乐了,里面被谁掺了白酒!巧香感到耳朵烘腾起来,王学军的笑声咣当咣当地响。学兵快满月的时候,余水到刘家庄送红蛋,王学军就过来了。他盯着巧香奶学兵的乳房,嗅着鼻子说,真香啊,难怪你叫巧香。巧香假装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说,大支书过来找余水吧?王学军根本就不理她的问话,继续挑逗地说,巧香,巧香,既巧又香,婶子在娘家的巧,我早就听说了。王学军还说,村里研究过了,想让巧香婶子做妇女主任。巧香听了,心里咯噔一声,她早听说王学军鸡巴一硬三代不问。可巧香说她文化水平低。王学军说,妇女工作对文化的要求不高,再说了,文化水平低可以在干中学,在学中干。王学军越说越露骨了,他不安分地搂住了巧香,说,你没听说过肥水不流外人田吗。见王学军的胳臂越搂越紧,巧香想喊,可不敢喊,她慌乱地掰着王学军的指头,掰完了这根指头,那一根指头又贴过来了。巧香提醒说,我可是你婶子呢。王学军说,婶子是叫给别人听的,可不是叫给我们听的,我和你,一个公,一个母,就行了。巧香真想对睡在子孙桶里的学兵喊,为什么不哭啊?平时哭得都厉害的呢,可儿子似乎和支书做了同谋,睡得香甜。巧香又不敢叫,公公就在隔壁屋里的床上。那时巧香的喉咙里全部是烧焦的稻草,想吐,吐不出来;想喊,喊不出来。王学军的手像一条蛇一样在游走,终于握住了巧香肿胀

的乳房,王学军用力一挤,那奶水竟然毫无羞耻地喷到了地上,像刚刚倾倒掉的一碗米汤。

王学军丢下的五十块钱是送完红蛋的余水发现的,是塞在小学兵的棉袄袖子里的。巧香真是后悔得要命,应该检查一下的,可当时她只顾用煤球屎扫地上的奶水,扫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有很长时间,巧香一见到那绿色的五十块钱,就仿佛看见那米汤似的奶水。更让巧香难受的是,她明明有奶,可小学兵就是吸不到,饿得小学兵哇哇大哭,需要巧香用力挤,才能把奶喂到学兵的嘴巴里。可只要用手挤压,那乳房就钻心似的疼,喂一次奶,全身出的汗像是洗了一次澡。余水想请张先生过来看一看,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了。巧香坚决不让,继续喂。学兵越来越瘦了,余水只好去买牛奶粉、豆奶粉,或者米汤。偏偏巧香见不得那牛奶、米汤和豆奶之类的东西。余水不知道巧香得什么怪病了,只好背着巧香喂学兵。小学兵就这样长大了,那羞辱和疼痛,巧香也慢慢忘记了。后来为了张美娜的事,学兵和巧香闹得不可开交,巧香总是想到余水当年喂学兵的事,孩子总是有奶便是娘,学兵之所以不跟她亲,而跟余水亲,根子就在余水的喂食上。更让巧香想不通的是,儿子的事偏偏还和王学军有关,比如这次张家提出,虽然是现成媒,但媒人一定要请玉荣。玉荣是王学军的婆娘,张先生的姘头。张家的理由是玉荣福大。巧香对余水说,玉荣怎么看也不像是有福之人。余水说,玉荣福不大,可她怎么会做支书娘子呢?

巧香被王学军闹了酒,头晕得更厉害了,她只好让余水一个人去敬酒了。秀娣、有红和王英轮流出现在端菜的队伍中,她们变化了,变得意气风发,口齿伶俐,似乎屋子里全是秀娣的、有红的、王英的咣当咣当的笑声,她们的笑声加上玉荣的笑声,都像生蛋前的骚母鸡,把巧香的脑子撞得生疼,她忍不住捂住了头。

巧香想出去透一口气,可挤不出去,每张桌都有叫她敬酒和敬她酒的人,巧香虽然不喝了,可她被那些人拉着,扯着,都要变成橡皮筋了,有人要把她拉长了,当做橡皮筋来跳马兰花开二十一。巧香只好向家神柜那边挤去,忽然有人把她拉坐下来了,是妇女主任王小琴。王小琴叫了她一声奶奶,还塞了一只红包给她。

本来王小琴是应该放到村干部一桌的,可玉荣在桌上,就不好安排在那桌了,好在王小琴也不在意。王小琴送完人情,递过一杯水,让巧香喝点。巧香坚决地拒绝了。挤到家神柜前,不管怎么样,今天是学兵的大事,还是要图顺遂的。

续了一对红烛后,巧香感到裤子口袋发烫得很,她低头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什么火情,而是王小琴送的红包发烫。妇女主任王小琴很客气了,村干部吃喜酒,是不需要送人情的。可王小琴的钱能要吗?巧香想把这只红包给扔掉,这可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红包,这红包是要送给张美娜的。怎么会是这样?是不是该扔掉?巧香抬头想请示家神柜上的毛主席。毛主席还是像过去那样看着她,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不同意,眼睛里全是她看不懂的意思。毛主席像是前年砌新房的时候请回来的,学兵反对说太老土了。余水在这一点上没有迁就儿子,坚决把毛主席的像给贴上了。

巧香只好把王小琴的红包又塞裤子口袋里,瞟了一眼还在那边敬酒的余水,看来余水肯定要醉了,应该在饭前给他吃碗饭垫一下肚子的。可巧香想不到的是,只一会儿,王小琴已跑到余水身边,而王小琴的这边,是玉荣,两个女人一起闹余水,也没有什么,可怎么两个人闹到一起了,真是黄鼠狼和鸡一起过年了。当年巧香不肯做妇女主任,换成张娟做了。张娟的妇女主任只做了五年,因为超生被免掉了。后任是小个子的刘文静,刘文静做了七八年之后,竟然得了乳腺癌,把两个奶子都到城里割掉了。妇女主任自然不能做了。后来,小王庄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妇女主任,真正做妇女主任工作的是支书娘子玉荣。玉荣是想做的,可王学军不同意,说这不符合干部任用的原则。再后来,王学军用上了现在的妇女主任兼计生专干王小琴。都是王家的,可小王庄的王姓是分为东王和西王的。王学军和余水这边的王是东王,而王小琴那边属于西王。辈分是可以换算的,按辈分,王小琴叫王学军伯伯,可偏偏王小琴就和王学军好上了。现在都年过三十了,还没有嫁人。玉荣为了这和王学军动刀动枪地闹过几次。玉荣说王小琴当时在城里就做小姐的,本事大大的,现在回到小王庄又继续做小姐了,每次庄里开会,哪里是开会,是一个一个地上,是躺在办公桌上一个一个地接客。当时玉荣到处说这件事,大家都喜欢听,像是听黄色故事,有人还从玉荣的话中知道了王小琴会很多技巧。弄得王小琴的计划生育工作很难做下去。为了这个,王学军把玉荣收拾了一通。玉荣被收拾的时候,哭着闹着要到庄部先喝农药后上吊,死给王学军看。可过了好几天,玉荣既没有喝农药,也没有上吊,继续做了支书娘子。王学军在庄里的大喇叭里向大家说,一些人害了红眼病,人家工作好了,做计划生育专干了,可以拿劳保了,就眼红了。王学军说的某人,大家都晓得是玉荣。那几年,玉荣还没有和张先生好上,玉荣和王小琴两个女人只要碰在一起,玉荣就扑上去,又打又咬。这几年,玉荣和张先生好上了,她可能觉得和王学军扯平了,既做了支书娘子,又做了张先生的姘头,一个有权,一个有钱,也就对王小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还不能同桌吃饭。王小琴也自觉,见了玉荣,绕着道走,支书王学军的工作安稳了许多。

玉荣给余水灌了一杯白酒,王小琴给余水灌了一杯白酒,而王学军则在和张先生划着拳。其他的人也在闹着。做亲这事就是要闹,闹得越凶,人气就越旺,将来就越发。

巧香回过头对着毛主席傻笑了一下,毛主席依旧是那慈祥的笑。

大菜时放的鞭炮响了。大菜是一碗红烧肉,红烧肉上桌,就表示酒席到了最高潮,主家放鞭炮后,客人才好到红烧肉碗里动筷子。过去日子不好,有急不可待的小孩总是会破坏这个规矩,现在日子好了,往红烧肉碗里伸筷子的已不多了。

放完小鞭的烟雾传到屋子里,使得屋子里更加喜气洋洋。巧香探着身子夹去了一朵烛花。夹完了之后,巧香一阵眩晕,她使劲咬住自己的舌头,疼痛使得眩晕顿时消失了。在最热闹的一圈人中,巧香看见了玉荣拉着王学军一起给张先生和张师娘敬酒。张师娘也是有本事,要是换了她,她肯定不吃这杯酒。可张师娘不是她,张先生也不是余水。张先生比张师娘还矮一个头,可他特别喜欢玩女人,传说他总是给那些女人一次打两针,一是真的针,一是他的肉针。玉荣不知道什么就被他打过了,也就迷上了张先生。有时候,玉荣还义务到张先生的诊所义务帮助拔针或者护理,比张师娘还像师娘。

巧香想着应该和余水去向张先生和张师娘敬酒,可她找不到余水了,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是不是喝多了?巧香想找学兵,也找不到,小畜生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了。

挤到门口的巧香是在院子里看到学兵和张美娜的,他们像是在开会似的,而会场的中

心竟然是娘!娘牵着张美娜的手,巧香走过去,学兵就把红纸条子缠着的几百块钱递过来,说,外婆非要给。巧香接过来,顺手塞到了张美娜的手里,张美娜不想要。正巧满脸通红的余水从门外跨进来,巧香大声地说,是外婆和舅舅给你的,你收下!

见张美娜收下了,娘转过来对巧香说,多俊俏的姑娘,皮肤白得就像王文娟!巧香知道娘喜欢越剧电影《红楼梦》,最喜欢演林黛玉的王文娟。

娘说话的嘴唇有点抖,这些年,娘老了,就得了这种抖抖的病。其实娘刚才说谎了,巧锁不来吃酒,也没有送见面礼。刚才那五百块中,巧香认识其中的四张。家里的财权掌握在她手里的,每次她回去,都明里暗里的贴娘生活费。巧锁家里的不孝顺,巧香几次都想去责问她和巧锁,可每次都被娘劝了回去,娘说巧香不要管她。巧香要娘到小王庄来,和他们一起过,余水当然同意,可娘拒绝了,说,将来你们两个吵架怎么办?我爬到树上去,还是爬到河里去?巧香真的不能保证自己不和余水吵架。

满脸通红的余水从院子外回来了,倚在门框上看着丈母娘、巧香、学兵和张美娜,他肯定是喝多了,身上的新西装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巧香刚想问,秀娣风风火火地跟过来了,胳臂上搭的正是余水的新西装,手里的餐巾纸正想向余水的嘴巴边伸过去,看到了巧香,秀娣的手就停下来了,把餐巾纸塞到余水的手里,说,擦一擦!擦一擦!看你喝得那个样子!

秀娣似乎有点做贼心虚,抬起头向巧香解释说,余水喝多了,吐掉了,应该好多了,喝多了酒,就怕吐不出来。巧香不动声色地说,是吐到茅缸里的,还是吐到猪圈里的?秀娣说,没有,没有,那种脏地方怎么能吐。巧香猛然推了学兵一把,说,你还不去谢谢秀娣姨娘,把你老子扶进来!

学兵上前把余水扶进来,坐到凳子上,张美娜也到灶房里倒了一碗开水,还放了红糖。秀娣似乎今天多吃了糖果,说的都是甜果子话,她夸起了张美娜,直向巧香的娘夸她找了个又漂亮又孝顺的外孙媳妇,巧香的娘被夸得很开心,笑得口水都流下了。秀娣又拉外婆到酒席上坐,巧香的娘说她正在吃斋呢。秀娣很是聪明,立即去灶房给外婆端来一碗饭,饭上加上了好几块红烧肉。看到秀娣这样子,巧香也就原谅了秀娣,说,秀娣姐,今天真亏了你!

秀娣想不到会被巧香夸奖,有点受不住,就对余水说,你看你看你婆娘,还有儿媳妇,天下找不到这样的嫩婆婆,也找不到这样的好儿媳妇。秀娣说完了,余水哈哈大笑,在余水放肆的笑声中,秀娣转过身,屁股一扭一扭的,到堂屋里凑热闹去了。

余水和秀娣肯定有过一腿的,时间可能就是上次她做小月子时。巧香套过余水好几次话,可余水不上她的当,巧香甚至说出了“如果有的话她也会原谅”的话,可余水就是不承认。当事人不承认,这种事件是没有办法证明的,又没有什么记号。巧香想,难怪余水管不住学兵,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柱不正倒下来。

酒桌进入尾声了,该红烧鱼上桌了。鱼到酒止,这是规矩。而高潮也来了,因为闹酒过后就是闹饭,该厨师和跑厨、帮厨的上场了。他们去闹是要闹点香烟,这时候闹,成果会相当的大,一杯酒,一碗饭,不再是酒席开始的一支香烟了,而是一包香烟,再说,闹一闹,气氛会达到今天的高潮。

袁表叔就这样带着他的女部下们进了堂屋。外婆却不想看这热闹了,起身说要回去,说是今天晒棉花,要回去翻晒的。巧香推了推醉了酒的余水,说娘要回去了。可余水不醒,依在巧香的背上,像是撒娇的样子。巧香想发火,被娘阻止住了,说,他今天是做大事,应该要喝的。娘说,你忙你的,你不要记恨巧锁,他也没有办法。

巧香完全可以想象到巧锁家里的样子,母夜叉的样子,还有胆小鬼巧锁的样子。当初她就想上学,可为了巧锁,她只好停下来,全力供巧锁读书,可到了最后,巧锁的书没有读上去,人也读傻了,连话都不会说。巧锁家里欺负他惯了,连娘都不敢说一声。巧香去和巧锁家里的理论,可巧锁家里的把巧香骂得无法招架。巧锁家里的还有一个杀手锏,回娘家。只要她一回娘家,巧锁就寻死觅活。找到这样的儿媳,娘真是受尽了苦头。上一次,娘在巧香这里,碰到了麻姑,麻姑向她说了入耶稣教的事情,娘听到人了耶稣教后,死了不用烧纸不要念经,娘悄悄和巧香说,她也想加入耶稣教。巧香一听,劈头就把娘批评了一顿。娘后来再也没有和巧香说过入教的事。

巧香叫学兵和美娜去送送外婆。娘走了,巧香的背一松,后面的余水就倒在椅子上了,醒了过来,对巧香说,巧香,你要做婆婆了,也要做主任娘子了!巧香不明白,说,你喝多了吧,你还没有做小组长呢。余水说,我现在已是小组长了,支书刚刚任命的。余水掰着指头说,刚才支书答应我了,这次选乡代表,我多出点力气,下次村选举给我一个副主任。余水像一个演说家,越说越兴奋。可巧香越听越难受,一阵眩晕涌上来,她拼命地压下去,可那致命的眩晕又涌上来,巧香后来就不知道了,头脑里尽是那像米汤的奶水……过了好一会儿,巧香醒了,学兵、余水,还有张美娜都看着她,张美娜低声地说,阿姨……我叫爸爸来吧……阿姨。

见妈妈眼睛还闭着,学兵就晓得妈妈意思了,对张美娜说,叫什么?小娜你刚才叫什么?张美娜的脸红了,鼓了鼓嘴唇,终于没有吐出一声来。

巧香听见堂屋里已像戏台一样进入最高潮了,吵闹的,划拳的,叫喊的,哄笑的,巧香的头像是有个澡堂池,那么多人在说话,还发出嗡嗡嗡的回声,但澡堂里的雾气太大了,她看不清是谁在说话。

袁表叔烧菜不算在行,闹酒却是在行。堂屋里的酒席真正是到了高潮,在袁表叔指挥下,王英、有红,还有秀娣,都成闹酒和闹饭的高手了。许多人不敢把碗口敞开吃了,只要一敞开吃,说不定背后就有人给你添饭,添上饭后,立即有人给你夹来鱼头或者肥肉,必须要吃下去的,这是喜宴,不吃下去是不作兴的。如果你想求人代吃,必须要给喜钱。王英、秀娣、有红可都是能吃饭的高手,当然也是赚钱的高手了。至于袁表叔,则是赚香烟的高手。

袁表叔的一队人马是赚了,支书和张先生可是亏了,他们是闹酒闹饭的重点。有红赚得最多,她都赚了不下五十块了,而支书和张先生似乎也乐得让她们赚,每次给的钱都是他们不老实地塞到有红的脖子里、裤腰下,有一张十块,支书王学军是让有红用嘴巴从他的裤裆上衔起来的。这样的戏真是非常有意思,玉荣也不恼,她笑得最厉害,还搂着张师娘的腰。

秀娣正在闹张先生,张先生似乎不太喜欢和她闹,张先生更看中王英,而王英正在追赶着即将要做扒灰公的余水。巧香不想看他们胡闹,想找学兵,找了半天,看到学兵正在张美娜的身边大笑,张美娜的嘴巴张得比狗洞还大。

都不是东西!巧香狠狠地骂了声,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堂屋,去拿水果。到了灶屋里,果然那些水果盆还没有准备,巧香就七手八脚地准备盆子,找到那只浸在水里的西瓜。这时袁表

叔领着他的女部下们笑嘻嘻地回来了,独独缺了秀娣。

袁表叔坚决不让女老板巧香做事,可巧香说她现在又没有事,还是分配一点任务给她,袁表叔就分配给她洗小番茄的任务。有红似乎意犹未尽,讲了王小琴被她闹了支书帮她给钱的故事。有红说,她闹了三碗,支书就给了三次。有红怕袁表叔听不懂,问袁表叔,为什么我们支书要帮着妇女主任给钱?

袁表叔没有回答,他正在切西瓜,刀工比牛肉切得好多了。剥香蕉的王英拎着一张香蕉皮,慢悠悠地说,为什么?就是这东西,一只皮夹子,多弄几次,既不坏,又不破,还能够舒服舒服。

王英说得一本正经的,大家都听懂了,哄笑起来。巧香也跟着笑。大家的眼泪都笑出来了,谁也想不到,从来不说笑话的王英会说这样的话。袁表叔没有笑。王英凑到袁表叔的面前,问他为什么不笑?袁表叔一本正经地说,你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与我听听,我也想笑一笑。王英指着有红说,她说你是老流氓,想吃她的豆腐。袁表叔听懂了,满足地笑了。有红反应过来了,冲上来想揪王英的嘴巴,骂道,这个世界怎么不要变天啊,居然你也骚起来了,连嘴巴都作痒了,我来给你治一治。袁表叔听凭她们闹,一点也不慌张,给西瓜片上一一点上牙签,一边点还一边自言自语,女人要么不疯,疯起来就没得治。

秀娣一脸春风地进来,问她们闹笑什么。大家都不肯告诉她,秀娣急了,抓住巧香问,她们到底说我什么?巧香笑着说,他们说你天下第一。秀娣问什么第一?王英说,还有什么第一,天下第一骚!

王英的话让大家再次哄笑起来,秀娣就半真半假地纠缠住了王英,要王英交出人来,不交出人来,她和王英家并起来过。

王英一点也不怵秀娣,就一五一十地数了,从王学军数起,数到张先生,数到了开店的余海,大老板余粮,拾荒货的学美,当然没有漏掉余水。说到余水的时候,秀娣就扑到王英身上去了,两个女人就在灶房里打成一团。

巧香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酒席结束了,巧香和余水都站在门口送亲戚,该留红包的,留下红包,红包是给余水家儿媳妇的见面礼。该拿小红包的也拿走了小红包,小红包是给张先生家这边亲戚小孩的见面礼。两份见面礼都是在表示,今天起王家和张家做亲了。

新亲戚们三三两两地散了。袁表叔把帮厨的分成两拔,有红和秀娣一拔,她们负责收拾出一桌,擦干净了给张先生和王学军他们打麻将。王英和袁表叔一拔,收拾出两桌来,给下餐的人喝酒吃饭。这一桌是跑厨的五位,袁表叔和他的部下三位,还有巧香。一共九位,喝酒的五位,吃饭的四位。

巧香没有吃,只是坐着旁边看着他们吃。吃饭的三位吃得很快,吃完了,她们就为喝酒的五位忙。袁表叔彻底地把掌厨权给了王英,由王英负责热菜,秀娣负责端菜,有红又到麻将桌上边了。

喝酒人很快变成了六位,多出的一位是刚才已坐过酒席的麻铜匠,他是一个喝慢酒的人,他能够从早上喝到中午,也能从中午喝到晚上。袁表叔开始并没有把加上来的麻铜匠放在眼里,他只是和那几个跑厨的年轻人喝酒。

麻姑也过来了,她说是来拉麻铜匠回去的,可麻铜匠是喝了一两酒就六亲不认的人,何况他已喝了不止半斤酒了。麻姑越是在桌边劝说,麻铜匠就越是不想走。老俩口差点吵起来。巧香来劝麻姑,说,又不是没酒,让麻铜匠喝吧。其他人也这样劝麻姑,麻姑只好听大家的,站在一边抽烟。

袁表叔就瞄上了麻铜匠,先是挑逗着四个年轻人和麻铜匠喝酒,麻铜匠应战了,可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袁表叔的真正意图是在后面呢。这个连麻姑都看出来了,可麻铜匠不听。袁表叔在麻铜匠和年轻人斗酒之后,说了一句很轻佻的话,一下子把麻铜匠的斗志激上来了。袁表叔不紧不慢地取了两只碗,命令年轻人在两只碗里倒满了酒,让麻铜匠先挑。

麻铜匠喝完了其中一碗酒,就明显不行了,麻姑想扶他,却被麻铜匠骂了一句粗话。麻铜匠歪歪扭扭地走了,很快就有一阵阵呕吐声传过来。巧香跑出去。是麻铜匠吐了,麻铜匠吐完了,还对巧香笑,就往回家走了。巧香想,这笑可真是比哭还难看。

巧香回到院子里取了煤球屎和扫帚打扫,恶臭一阵又一阵向她的鼻孔里、嘴巴里、全身毛孔里凶猛地扑来。巧香努力想着为公公洗脏床单的时光,可怎么想也没有今天龌龊。

一辆摩托车轰隆轰隆地停在她的身边,巧香抬头一看,是张美娜和学兵,也就是说,是张美娜带着学兵,学兵一脸满足的样子。巧香看了看那摩托车,真是日鬼了,这摩托车和那一天她用斧头砸掉的一模一样!

张美娜从车上下来了,进了院门,学兵把摩托车的火熄掉了,也想进院门。巧香叫住他,问摩托车是谁的,学兵说是美娜她爸爸买的,送给他做见面礼的。巧香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学兵说他告诉爸爸了,还说你不相信你去问爸爸。学兵说完了,一脸不屑的样子,进院门去了。

摩托车似乎还在轰响着。可仔细听听,真是熄火了。正巧学兵出来拿东西,很是狐疑地看了看妈妈。巧香被儿子看得很是难受,嘴巴里又苦又涩,胸口一阵又一阵发紧。他们都在气她!找张美娜就是为了气她!小望也为了气她!买一模一样的摩托车更是为了气她!

袁表叔最先看见了变了脸色的巧香,他还对她笑了一下,移出位置,让巧香坐。巧香也就当仁不让,一屁股坐到了袁表叔的身边。

一看袁表叔摸牌,就知道他是老手。麻姑站在袁表叔的后面看牌。支书、张先生身边都有几个女将在做守卫。只有玉荣的身边是余水,余水还在指挥她出什么牌。

王学军原来是认识袁表叔的,他没有叫他袁表叔,而是叫他万金油。王学军说,你怎么不打快板了,来段快板吧。王学军还向张师娘介绍说,这可是我们乡有名的赵本山。张师娘有点故意地问道,你到底是万金油,还是赵本山啊?袁表叔鸡啄米一样点头说,都是,都是。玉荣说,那给我们来一段嘛,大家娱乐娱乐!袁表叔谦虚地说,没有带快板,等带了快板再表演给支书看。

王学军又问起了学新的事,看来他是知道袁表叔做律师的。一提到学新的事,袁表叔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对王学军大叹苦经,说,你不晓得啊,大支书,他们骗了我!你知道的,学新,也就是你的本家兄弟,他真是傻得可爱,全都承认了,是他干的,他承认了,不是他干的,他也承认了,你叫我的朋友怎么救他?

巧香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明明小翠告诉过她了,一切都包在袁律师身上了,连小翠结婚时买的金耳环都送给这个袁律师了。巧香看着他的金牙齿,仿佛他的金牙齿就是小翠的耳环做的。

袁表叔感觉到了巧香在看他,又回头对巧香笑,故意把金牙齿亮给她看似的。袁表叔敢亮,可巧香却不敢看,她想,再看下去,手就不听她话了。她要把那颗可恶的金牙齿给掰下来。

巧香扶着桌子站起来,家里全是麻铜匠呕吐的味道,可她管不了了。她冲到家神柜前,烛台上的一对蜡烛中有一支烛不见了,只剩下一

滩红蜡油,巧香想去捧,可怎么也捧不住。再一回头,是谁把北边的窗子开了,风直往这边刮。那蜡烛油滚烫滚烫的。巧香很想把蜡烛油聚拢起来,可她无法做到,只好去抓另一支蜡烛的烛火,那烛火倒是很安静,在巧香的呼吸中躲闪着,她越想逮住它,它越是不听话。巧香突然笑了一声,说,我就不相信,老娘会抓不住你!

烛火像兔子一样在她手里活蹦乱跳。巧香想握住它,可它还是从巧香的手缝中钻出来,她想用另一只手围堵它,但它实在太调皮了,彻底钻出了巧香两只手的包围,消失了。

看着那熄掉的蜡烛,巧香呆住了,强烈的蜡油味直向她扑来,就像那辆摩托车。是的,就是那辆她砸掉的摩托车,在她头里轰隆轰隆地开。学兵的摩托车撞伤了一个人,学兵被人追赶了,学兵被抓起来了。可余水却和玉荣勾肩搭背地在打牌。巧香猛然向前扑去,可前面什么也没有,跌跌撞撞的巧香喉咙里还发出了一句话,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余水看到了巧香,他不知道巧香在干什么,只看见她东倒西歪的,仿佛在扑着什么。不像是在扑苍蝇,也不像是在扑蚊子。余水后来感觉到了,巧香有点不正常,连碰倒了一张凳子也不晓得扶。余水蹿过去,一把箍住了巧香,巧香挣扎了一番,没有挣脱掉,只感到胸脯胀了起来,胀得生疼。那米汤一样的奶水又在虚妄中铺天盖地地喷射出来。

都不是东西!都不是东西!巧香的眼神呆了,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东西!什么东西!秀娣和有红过来喊巧香,巧香回过头,说的是同样的话,什么东西!什么东西!王英、秀娣愣在了那里,平时巧香嘴巴里总是装了一斤糖,见了谁就散糖,可今天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什么东西?是谁也不是东西吗?大家听了,脸上都有点挂不住。

王学军、袁表叔、玉荣和张先生他们都不打麻将了,都起来劝巧香,巧香也发现他们了,对他们划了一个圈,说,什么东西!

王学军哈哈一笑,摸出手中的一阵牌,是五条,亮到巧香的面前,问道,什么东西?巧香劈手就夺过了那张牌,依旧是那句话,还说得一字一顿的,什么东西!

王学军一点不感到意外,反而哈哈大笑,说,巧香婶子,我可是表扬过你的……巧香没有等王学军说完,推开了他,向外冲去,口中还是念着,什么东西!王学军探不到巧香的底,慢慢地收住笑容,脸别了过去。

袁表叔最为沉着,站在门口,张开双臂,想拦住巧香,巧香推了推袁表叔,可根本推不动。巧香站住了,叉着腰,指着袁表叔的鼻子,说,什么东西!袁表叔嘻皮笑脸地说,说说看,我是什么东西?巧香说,你到处都不是东西!骗子!骗子!袁表叔根本就不怕巧香说他是骗子,说,我是骗子!我不是东西!那你是不是东西?巧香回答得相当的干脆,什么东西!

撞客了!撞客了!余水啊,巧香撞了你谁的魂了!麻姑反应得快,她一口吐掉嘴巴里的香烟,像对待捆好的又逃脱的猪,一个箭步,冲过去一巴掌,巧香被掴倒了。

此时麻姑的长处发挥出来了,她像逮逃跑的猪样把膝盖顶上了巧香的胸脯,然后死死地按住了巧香的上肢,回过头对余水说,余水啊,赶紧打她耳光,打重点!不要舍不得!

余水上前打了巧香一个耳光。麻姑很不满意,说,女人火焰低,不打的话,那鬼不肯走!再打!再用点力,现在你不是打你婆娘,你是在打那个鬼!

巧香身上也许真是有鬼了,她不再是小王庄最文明的女人了。×××!×××!说脏话的开关似乎被打开了。她像一只被抓住的螃蟹,脏话如泡沫似的,越吐越多,越骂越快,越骂越高。余水急忙去捂住巧香的嘴巴,不料,却被巧香一口咬住了手指。巧香咬得很紧,余水发出了压抑的喊叫声。

在余水的喊叫和巧香的骂声中,天就这样暗下来了,墙角的晚饭花正争先恐后地开放着,一朵朵小喇叭,等待着谁给它们开会讲话。

巧香醒来了,身边还有一个笑嘻嘻的麻姑。满嘴巴烟臭味的麻姑俯在她的耳朵边,像说悄悄话似的,你巧香真是好本事,都可以做大导演了,早就晓得自己得洁癖了,就找了个做医生的亲家公,晕倒了,也正好叫你亲家公抢救。

巧香不说话,鼻孔里尽是晚饭花的香气,她也不看站在一边的学兵和张美娜,紧盯着在一旁的余水,余水躲闪着巧香的目光。

麻姑继续说,你治你儿媳妇真有计策,一下子就叫她给你洗脸,给你喂桂圆红枣茶。麻姑啰嗦得很,她自以为喉咙很小,其实她的喉咙很大,站在一边的张美娜肯定听见了,巧香也就装着听不见。在麻姑的暗示下,张美娜把热手巾递过来,巧香握住了热手巾,也抓住了张美娜的手,握了一下,和张美娜对视着。张美娜大眼睛,高鼻子,皮肤白,长得真的很标致,难怪儿子这么喜欢她。

张美娜被婆婆盯得不好意思,只好转过头去了,学兵大声地说,美娜,替妈妈擦擦!张美娜听了之后,用眼睛剜了学兵一眼,学兵不吱声了。学兵是想在她面前摆一个样子,其实根本装不像的,儿子将来肯定是一个怕老婆的角色。人说外甥像舅,从这点上看,学兵真有点像巧锁。巧香说,学兵,我已经好了,你和美娜过去吃饭吧。

今晚是张先生家请客,请的是张美娜的媒人,支书王学军和支书娘子玉荣。还有亲家母亲家公的,这是早说好了,可现在呢,撞了客的巧香不能去了,余水也不能去了,他要照顾巧香的。

听着院子里的摩托车轰隆轰隆地响,麻姑还在哕嗦,巧香怕麻姑再说下去,下午的失态真的就成了她和麻姑联合表演的一场戏了,立即指挥正在红纸上抄写礼单的余水拿香烟给麻姑,说,麻烦麻姑了,要拿一包好香烟。

余水拿出一包红南京,塞给麻姑,麻姑很是不好意思。巧香说,麻叔现在怎么样?巧香是想把她支回家,可麻姑根本就不想和她谈麻铜匠,说,老东西见到酒就跑不动,不过他是文醉,睡一觉就好了。余水说,袁表叔的酒量大,一边喝酒一边出汗,真是了不得。提到袁表叔,麻姑就有点不自然了。巧香说,麻姑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杀猪呢。

家里只剩巧香和余水了。余水找出一张红纸,在上面写下今天人家送来的红包。说是红包,已是空的了。里面的钱都给了张美娜了,可名字和数目都要记下的,这是将来应人家的依据。余水抄得很认真,巧香就这么看着他,脸和纸都离得远远了,老了,都老了。

余水写了一会儿,抬头说,今天真热闹。巧香说,怎么不热闹?恐怕一个庄里的,能来的人都来了。余水说,当然,大家都出去了。

巧香不说话了,她应该让余水和学兵出去闯一闯的。这个庄里,真是能来的都来了。很多人都出去了,成了空庄子了。也许,他们迟早是要出去的。

巧香起床了,收拾一会儿,忽然想起回礼的事,可现在小望的人都走光了,还谈什么回礼?余水应该说说这个事的,可余水没有说,巧香也不想问了,肯定是秀娣替她做了这事,不要脸的,居然让她当了一回家了。

远处仿佛传来了猜拳声,是不是张先生家的喝酒声呢?不知道,隔得这么远,说不定是电视里的声音。余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又添上了一笔。巧香看到余水写的是“余江壹佰”。巧香问,余江什么时候来的?余水说,他……他前几天就给我了,我没有告诉你。巧香不吱声了,余水是在撒谎,但他做得对。

巧香摸出自己口袋里的红包,那是洒金红纸印刷的红包,里面是崭新的五百块,还是连号的,是大人情了!余水问是谁的。巧香说她想不起来了。是谁送的呢?余水先是猜了王学军,就像当年塞在小学兵身边的五十块钱一样。可刚才王学军的名字已登记过了,王学军送了三百块,是玉荣给的。

巧香说,不晓得怎么好呢?将来可是要应人家的啊。余水叫巧香仔细看看,上面有没有字?

红包上没有字,在灯光下,上面的一对凤凰正振翅欲飞。余水说,一个是凤,母的;一个是凰,公的。

放屁!巧香骂道,凤凰就是凤凰,不是公鸡母鸡!要是那样,地上就全是凤凰了。其实她刚才对余水撒谎了,可她不想说出来,王小琴送的红包怎么可以给儿媳妇?儿媳妇将来是坚决不做妇女主任的。

余水问这五百块怎么办?巧香说,这五百块就暂时不给他们了。余水想反对,可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只有记上五百块这个数目,名字空在那里。

小王庄的夜越来越寂寞了,院子里的天地香都燃到最后了,有一颗漏网的鞭炮给点着了。炸完了之后,巧香感到一阵冷。忽然,她听到一阵像打雷一般的鞭炮声从庄南边传过来,把巧香身体一震。可更大的雷声就接连在小王庄的上空爆炸开来,外面似乎被什么东西照亮了。巧香推开窗户,她看到了五彩的烟花在空中散开来。这朵烟花没有散尽,又一朵烟花迫不及待地升上了夜空,把最美丽的光芒亮给小王庄的人看。余水说,谁家这么有钱啊,放得这么高,外庄的人肯定也看得见的。巧香没有说话,肯定是张美娜家在放烟花。很多人在向庄南边奔过去。肯定是去看张家的烟花了,巧香想,放得这么高,说不定她妈妈也看得见的。

巧香忽然看到自己和余水的影子,他们真的一点也不争气,一会儿被烟花拉长了,一会儿压扁了,又拉长了,又压扁了。巧香很奇怪,自己怎么一点也不疼啊,一想到这,她突然捂住了嘴巴,大悲调,不可抑制的大悲调浪潮一样,从身体深处,拼命向外涌啊涌。

责任编辑杨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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