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
2008-10-22周同宾
小楼一统,书房设在高处。面南一窗,临窗一桌,桌前一椅。我便常在这里打发时光。写作的间隙,便常看窗外。原以为,窗口仅是一空框,白日一窗阳光,晚上一窗夜色而已。看久了,竟看出一窗文章。
窗框成了画框,围一方景象。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晨昏昼夜,景象各异。这帧画,是活的,四季常新,四时常新,常常使我赏心悦目,又常常得到诗的浸染,禅的解悟,美学的教导,大千世界的默默启示。
院中两棵树,一槐,一柿,皆自故园移来。五度寒暑,槐已碗口粗,柿已高过屋顶。它们都有意地将枝桠伸到窗前,都只三两枝,不多也不少,也许树也懂得中国画“留白”的规矩?槐枝柔而细,柿枝粗而硬;槐叶小而稠,柿叶大而稀。它们那么随便地却又是那么严谨地结构在一起,疏疏密密,参参差差,错错落落,便结构成一幅《绿阴图》。有时,蓦地飞来一双黄鹂,次第落上几只野雀,便更似任伯年的写生册页。朝朝暮暮,经旬累月,我看画,看叶片被春风裁出,由嫩绿,到青绿,到苍绿;雁声里,秋风总把一两片黄叶、红叶送我面前,报告我冬的消息。待叶全脱去,树木删繁就简,枝柯尽为钢骨铁筋,横横竖竖,交交叉叉,曲曲折折,便成了一种符号,隐隐地引我作形而上的思考。当一天冻云,半宵朔风,酿出一场大雪,长空茫茫,琼瑶飘飘,枝枝尽着粉装,宛若银镶玉琢一般,则又是一番奇妙。看它的高洁,便不禁自惭形秽,仿佛思丝虑缕都沾染了世俗的污垢。
此外,便是天空。窗框中的天空,不知是天空的多少分之一。看小,却也广阔无垠,却也变幻多端。晴日,一碧如海,湛蓝湛蓝,使人疑心一竹竿戳上去会戳下水来。间或,几朵白云,如匆匆过客,一脚闯进来,展示一下缟洁的衣袂,不道一声再见,又匆匆走了,去继续长途的行旅。清晨和傍晚,旭日和夕阳总是放肆地挥霍无尽的色彩,将云翳和天空打扮、点染,浓妆艳抹,堆锦叠绣,似乎在特意向人间炫耀其富有和瑰丽。阴雨天,满窗灰暗,雨点儿却扯出万千白线,织一袭珠帘,使窗前的枝啦、叶啦,都化作帘上的图案,便氤氲成了朦胧美;同时,天地间便响彻雨的乐章,淅淅沥沥,窸窸窣窣,滴滴答答,就常常把人的思绪拉得又远又长。最是雷雨天,则更为壮观。浓云如墨染,翻滚奔涌,飞扬跋扈,抖下雨点像碎石,狠狠地砸向地表,撞出磅礴恢弘的声响,令人想起金戈铁马鏖战方酣的沙场;闪电挟着霹雳,直将天宇搅乱,大地震撼,使人恍惚看见,半空中确有巨龙在蔼然行云,霈然作雨。只一忽儿,又云散日出,从地上拱起一道虹霓,架一孔通向天庭的彩桥……这一切,都像是戏。戏中寓意,我琢磨不透。当夜阑更深,万籁俱寂,腰酸臂困时,我总是停下正写的稿子,凝视窗外,苍穹碧落,显得那么深邃,那么幽远,藏着无底的秘密。而那些星星,却显得那么明晰,那么切近,似乎登上楼顶,伸长胳膊便能采摘。有时,一钩弯月,光芒枯黄,叫我想起鸡声茅店,落霜的板桥上一串儿旅人的脚印。有时,一镜满月,清清朗朗,好似能照见我的脸庞,我的心灵;月面的阴影,使我想起史前的凄美的神话……我的窗口,应也是宇宙的窗口。透过窗口,我们互相沟通、交流。它昭示我万古不易的永恒,我告诉它有限人生的求索。
窗口虽小,却包含万象,如一部奇伟的书。日日,月月,年年,我读它,竟百读不厌,且常有新的发现,新的体味。遂意识到,这窗口,也是我心灵的窗口。只有敞开心扉,裸露灵魂,才能品察万象,神游万仞,得到与客观世界相近、相亲、相知的契机。
1990年10月12日
——许兆真选自《周同宾散文·浮生踪迹》,河南文艺出版社,199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