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让我内疚
2008-10-13林少华
林少华
黄昏时分。学校后门,新生报到的日子。我见一个男孩正拎着行李东望西望,一副想问人又怯怯不敢问的样子,就主动问他要去哪里。他停住脚步,胸一挺,以皖南味儿口音一字一板地朗朗回答:“中国XXX大学!”那声音、那眼神、那嘴角充满了自豪感和幸福感。旁边一个像是他妹妹的扎小辫的瘦瘦的女孩儿以无限景仰的目光向上望着他的脸,应该是他父母的一身乡下打扮的中年人局促地搓着手,但显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和得意。我转身望着走进校园的男孩不高的背影,望着他标准的蓝长裤和发黄的白衬衣,望着夕晖中四人急切切的脚步,忽然间,我感到一阵内疚。
我调来这所大学已经八年了。八年时间里,自己从未那么自豪地、也从未聽别人那么自豪地说出这六字校名。对于搞文科的老师,这个工科校名甚至让我们觉得有些狼狈和委屈。而对那个男孩来说,这六个音节竟那么让他自豪、让他向往、让他欢畅。可问题是,这座校园、这座校园里的我这样的老师能对得起那个乡下男孩的自豪吗?
他进校园往里走不了几步,迎接他的就是“移动”通信、“恒安”集团的大幅广告,就是“康师傅”就是“娃哈哈”就是“爱视”眼镜……走近教学楼前的“新生报到处”,他会看见一长溜奔驰宝马别克奥迪桑塔纳,甚至有停错地方的警车。他当然分不清是公车还是私车,不明白警车开来这里干什么……
在那男孩的心目中,大学老师理应是知识和学问的化身,是灵魂的塑造者和领路人。然而我和我的同行眼下在干什么呢?至少这个暑假我没完整看一本书,没完整写一篇论文,没完整构思一个教学方案,没完整做一件像样的事。那么我在干什么呢?我在“迎评”——迎接教育部本科教学评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翻箱倒柜,让过去一两年所有已封存的试卷、所有已存档的毕业论文倾巢而出,教研室偌大的房间无论桌椅还是地板抑或窗台全都摆满了这些劳什子,十几个老师就好像手工作坊的学徒工一盒盒清点,一卷卷查阅,一页页过目。在试卷每一道题的“阅卷人”栏目里确认或填写名字,然后复核每一道题的得分和总分并查看“复核人”的名字是否漏填。即使算错0.5分也要改正并加盖印章。毕业论文就更要命了,例如某月某日第几周老师指导了什么学生改进了什么效果又是什么,每次都要有老师签名、学生签名,如此核对或填写六至八次。更好笑的是还要在这仅在本学院流通的本科生毕业论文的内页——尽管封面已然写得一清二楚——再次填写姓名、工作单位、职称、专业方向等等,就差没填写婚否和服兵役情况了。倘若这种种操作哪怕熬个通宵一次性搞定倒还好,实际却是零敲碎打。上午一个电话下午一个通知今天一个伊妹儿明天一个短信,传唤个没完没了。刚从教研室屁颠屁颠回来,又要从宿舍屁颠屁颠赶去。教师的尊严、时间的尊严、职业的神圣感和荣誉感就在这屁颠屁颠之间、在这“学徒工”的简单重复性手工操作中磨损殆尽。也许有人问你这个教授的个性呢?是啊,作为我也自以为算是有个性的了。有个性又能怎么样?个性可以使我少参加一次全院大会甚至政治学习,可是“迎评”我敢不乖乖参加吗?哪怕再有个性我也得顾全大局——被校长院长批评事小,万一因为我的疏漏而影响学校的评估分数,进而影响学校的等级和全校教职工的待遇,我将何颜立于讲台立于校园立于人世?!
到头来吃亏的当然是学生。当那个男孩坐在教室上课的时候,他看到的很可能是老师疲惫而无奈的面容,是高度程序化、规范化、数字化的授课流程,是精细而工整的纸质教案、电子教案以至多媒体演示。这些自然是评估带来的成果和好处。然而老师那鲜活生动神采飞扬的表情呢?那随机生发横逸斜出的才思呢?那绝尘而去单骑千里的学术个性和人格魅力呢?这些关乎灵魂的因子会在屁颠屁颠之中得到激发和升华吗?
我反正对那个男孩感到内疚,那一刻让我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