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学派的解《易》进路
2008-10-09孙金波
孙金波
摘 要:永嘉学派的代表人物薛季宣、叶适都很重视《易》。他们对《易》之地位与成因的回答、对“道器”关系的解决、崇阳黜阴的主观选择等都突出了永嘉学派解《易》的不同进路。
关键词:永嘉学派;《易》;道器关系
中图分类号:B244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5—0173—03
宋代解《易》之书甚多,据《四库全书》经部易类记载,在著录的158部,1757卷的易学著作中,宋儒之作即占56部,605卷,其所占比重是比较大的。在众多解《易》的著作中,永嘉学派的内容占有的分量虽不很大,但其解《易》却独具特色。“其易说在易学史上可以说是独具一格”①。“永嘉学派”是南宋时期与朱熹理学、陆九渊心学成鼎足之势的重要学术思想流派,创始人是薛季宣、陈傅良,集大成者为叶适。
薛季宣,字士龙,人称艮斋先生。叶适对他的评价是:“永嘉之学,必弥纶以通世变者,薛经其始而陈(傅良)纬其终也。”②其中,“弥纶以通世变”是对薛季宣学术特点的经典概括。他对当时的实际问题有着深入的研究和独到的见解,其事功思想表现在诸多方面,而以其对《周易》义理的阐发为著。
对于叶适,牟宗三先生指出:“历来敢对程朱内圣道统提出质疑者,如明末顾亭林、颜元、李塨等人,实皆不及叶水心之勇敢与一贯,并曾子、子思、孟子、《易传》而一起皆反之也。”③何格恩也认为,叶适的学说“不囿于程朱之义理,汉唐之注疏,超越曾子、子思,稽合孔子之本统。苦心孤诣,卓见特识,有足多者。”④
一、《易》之地位与成书原因
怎样对《周易》进行客观的定位以及给出合理的依据呢?薛季宣、叶适都有明确的回答。
薛季宣认为《周易》是儒家学说之总纲,事物之形象度数及形上之理都深蕴于此:“他经虽玄妙难拟,要皆自《周易》出也。夫礼乐王政之纪纲,诗书春秋其已事也。凡名数声音性命事物之理,非易无自见也。六经之道,易为之宗。”⑤“夫《易》之为书,广大悉备,尽天地万物之道者也。”⑥叶适也持同样观点,对《周易》给了很高的定位,认为《周易》居于“经”的重要地位(群经之首)。“学者诚有志于道,以是为经,而他书特纬之可也。”⑦而他们对当时流行的解易思路非常不满,立志要发掘《周易》的真正意蕴,阐明《易》之道,最终使“孔氏之成书翳而复明,《易》之道其庶几乎”⑧。
二人对于当时已经成为定论的《易》之成书原因分别进行了质疑以及唯物主义的阐释。针对“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的一些传统说法,薛季宣认为这种说法属于“神道设教”,那种主张龙马负图洛水出书之说是“无所考证”之说,后世之人不加详考,而争相征引,从而被迷惑。薛季宣主张河图洛书实际上是古代的地图,其功能在于“辩物象而旋地政”⑨。《周易》之成书是古人观察天文、地理而得出的,不具有什么神秘的色彩。
叶适所持观点基本相同,而且更进一步,谓:“后世之言易者,乃曰‘伏羲始画八卦,又曰‘以代结绳之政,神于野而诞于朴,非学者之所宜述也。”⑩认为那种简单的判断容易流于荒诞,不应不加捡择而轻易相信。叶适判断:“《周易》者,知道者所为,而周有司所用也。”(11)叶适的判断是有一定道理的。《周易》的成书过程是比较复杂的,是古人生存智慧的“集锦”。研究《易》之目的到底为何?叶适强调在于施用,或是修身或是应物以解决实际问题,人们掌握其中的规律最终为了解决当下的问题,“所以用是道者”。叶适认为“易”其实反映的就是变化、变易的道理:“以其义推之,非变则无以为易,非经非别则无以尽变,古人之所同者,不知其安所从始也。”(12)叶适否定了八卦的神秘起源,也否定了道学家把《易》附会到《河图》《洛书》而编造的“伏羲先天、文王后天之论”的神秘传说。
二、对道器关系的唯物主义解决
与《周易》相关的另外一个问题即道器关系问题,薛季宣与叶适所持的观点基本相同,可以概括为“道不离器”、“道在器中”。
薛季宣认为道为“体”,器为“用”,体用不分。道不是独立于事物现象之外而存在的,而是要凭借事物现象的存在才能充分展示出来。事物现象本身即道之显现,道不具有任何超验的性质,而是普遍存在于经验世界且时时呈现于人的经验活动之中,道在则事物在。六经即载道之器,道不离器,离器道则无可适。“夫道之不可迩,未遽以体用论。见之时措,体用宛若可识。卒之何者为本,何者为用,即以徒善徒法为体为用之别,体用固如是邪?上形下形,曰道曰器。道无形,舍器将安适哉?且道非器可名,然不远物,则常存乎形器之内。昧者离器于道,以为非道,遗之,非但不知器,亦不知道矣。”(13)道器须臾不可分离。
叶适对道器理气关系的解决也具有比较彻底的唯物主义特点。在与程朱关于“太极”、“无极”的争论过程中,叶适的“物之所在,道则在焉”(14)的观点得到了明确和充实。他不但明晰了事功学的理论根据,而且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宇宙观。区分形而上与形而下是程朱理气观的方法论基础,这种分析的方法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人们抽象思维能力的提高以及人们对对象可以把握的程度。但是形而上与形而下是统一于客观事物之中的,事物的规律不能脱离事物具体而存在。朱熹的理论缺陷在于把形而上与形而下截然割裂,使形上可以先于或者独立于形下之事物而存在。对于这个形上与形下问题,永嘉学者一直坚持着不同的解决思路。承继着前代学者的解决轨迹,加之自己的深入研究,叶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不赞同那种截然区分形上与形下的理论,说:“若夫形上则无下,而道愈隐矣。”(15)形上与形下的关系落实到具体的概念上就是当时所争论的最为激烈的几对范畴即道器、理气(物)之间的关系问题。永嘉学者一直坚持着“道器不分”、“物在道在”的观点。叶适在他们的基础上明确提出“物之所在,道则在焉”的命题,否定了“道”作为独立实体存在的可能性。他说:“物之所在,道则在焉。非知道者,不能该物;非知物者,不能至道。道虽广大,理备事足,而终归之于物。”(16)肯定了道的存在,否定道能够脱离器物而独立存在。主张抽象的道必然要通过具体的器物存在来体现自身,则具体事物的存在实际上是道本身存在的唯一可能方式。
从易学哲学史的角度来看,薛季宣与叶适的道器合一说,都是对程颐体用一源、即事显理说的改造。永嘉学者对道器关系的唯物主义解决,奠定了这一学派的事功理路,也使得其学派在与程朱理学及陆氏心学的驳难和自己功利主义思想体系的建构中具有坚实的基础。
三、崇阳黜阴的主观选择
“一阴一阳之为道”,语出自《系辞》。对《易》之一阴一阳之道的论述,朱熹、陆九渊二人分歧比较大。陆九渊认为阴阳与太极都属于形上之道,朱熹则把“形上”与“形下”、“理器”与“道气”截然二分。叶适对《易传》作者的考证就涉及了上述之“阴阳”问题。
叶适针对时人多认为《周易大传》的作者为孔子的论调进行了考证。首先,对易之《十翼》篇提出怀疑,认为“十翼”中只有《彖》、《象》为孔子所做,批驳了理学家的立论根据,因为理学家们所忽视的正是《彖》与《象》二篇,而对其他非孔子所作的篇章却非常重视。在《论语》一书中没有关于孔子作《彖》与《象》的明确记载,叶适如何圆融自己的判断呢?他说:“然《论语》既为群弟子分别君子小人无所不尽,而《易》之《象》为君子设者五十有四焉。《彖》、《象》辞意劲历,截然著明,正与《论语》相出入,然后信其为孔氏作无疑。”(17)叶适认为在思想实质上,《论语》与《象》强调的都是关于君子道德修养问题,由于在这一点上的一致性,所以判定《象》为孔子所作。就文章的文风而言,《彖》、《象》二篇与《论语》中孔子的文风一致,都具有“劲历”、尚阳、尚刚的特点,则叶适判断《彖》、《象》二篇为孔子所著。事实上,关于《彖》、《象》两篇的归属问题,今人仍在争论不休。(18)叶适批评当时学者依象数解易的进路,认为他们容易导致把《周易》解为卜筮之类书籍,而认为孔子作《彖》、《象》二章也是为了凸现易之道不在于卜筮而在于人伦日用,落实于实际事物之中。
叶适推崇《彖》、《象》二篇,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其中所蕴涵的崇尚阳刚的精神。在《彖》、《象》中反映了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的儒家精神,叶适认为这种精神才符合孔子的思想特点,因此重视此二篇。程朱理学家多重视《系辞》并以此来建立自己的宇宙本体观,而按照叶适的推断,《系辞》与孔子无关。无疑,叶适在与理学交战中的本体层面做了“釜底抽薪”的工作。同样解《易》,所依的根据和得出的结论却不相同,程朱藉以构建理论体系的部分正是叶适要否定的部分,程朱所重视的恰恰非孔子所作,则程朱的宇宙论模式的正统性值得怀疑。
在《习学记言》关涉《周易》的内容中,叶适详细的解析了大部分的卦象、卦义,而且把具有密切关系的二卦置于一处,并而论之。对并论的两卦,叶适推崇其中具有阳刚意味的一个,即便是二卦都不具明显的“阳刚”,那么便对其中卦义进行解析而强调其中较具阳刚精神的卦辞。综观其解易之整体思路,其“一以贯之”的思想便是那种对阳刚精神的赞扬与推崇。尤其值得肯定,叶适对“天”似乎不那么“崇拜”,原因是“天”之内涵具有不确定性或者神秘性。对于《周易》卜筮之法重“九”而不用“七”的传统,叶适判断“用九”之目的在于“九”为阳数之至极:“至哉以元统天,以六御天,正性命,合太和,皆有待于乾而后能,则乾之为大,非配天者也。考德者不明乎此,则阴阳错行,刚柔杂施,何以首出万物而用九乎?”(19)叶适对至纯至阳之“九”极尽肯定与推崇,可以窥见叶氏之重阳之思想倾向。当然,叶适的判断以及得出的结论有些许偏颇,但意义在于叶适主观取舍的目的在于张扬其经世救国的一贯之旨,所以是否正确的意义远远逊于其为学宗旨。而后者正是朱熹等正统理学家思想中比重比较少的部分。
叶适不满意理学家对阴阳的解释,对《系辞》中的阴阳相互变易的说法不同意,他说:“道者,阳而不阴之谓也。一阴一阳,非所以谓道也。”(20)“一阴一阳”之说未能凸现“阳”之作用,而叶适欲突出“阳”的统领统帅作用,提倡“崇阳黜阴”之解易进路,甚而具有明显的“独阳无阴”思想倾向。为何如此?叶适认为如果将事物变化与阴阳机械联系一处,有可能使人陷入一种“氤氲渺微,至难明也”(21)的境地,若此则变动不居的真实事物无从把握。叶适认为时儒解《易》以仁或智概括不能把握易之主旨,二者只是易道的一个方面而已。同时,单纯以变易思想论道,也会使人产生某种听命于大化流行的自然变化从而丧失主体的能动性。叶适认为必须依靠人自身的主观努力,从内心修养到实际践履都要落实,才能达到目的。圣人应该对道有所言论,例如:“天道下济而光明”,“刚浸而长,说而顺,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道也”(22)。圣人把握道应该强调天道的刚健方面,而非如当时流行的理学家所提倡的那种阴而不阳的主张。叶适借圣人之口实际上在表达自己的观点,即重视阳、重视阳之德,认为唯其如此才能朗现道的真正精神,只有“阳”才是天地之“正性”,否定阴具有与阳同等重要的地位。叶适对阳刚的推崇与理学所“沾沾”的阴阳对立变化的思想形成鲜明对比。可见,为了强调人事修为的积极精神,叶适将阳之德提到一个新的高度。
叶适崇尚阳德还体现在他对乾、坤二卦关系的研究上。《系辞》言乾卦必然言坤,二者“形影不离”。叶适否认《系辞》中乾、坤处于并列的地位:“《易》于乾坤不并言,盖因乾而后有坤也。天地则并言之矣,盖有天则必有地也。”(23)把乾抬高到《易》之先导地位。又说:“乾,物之主也,其进无不遂者,故于坤为泰,于离为大有,大以畜德,小以懿文,而以夬決阴,皆道之亨者也。”(24)乾在六十四卦中居于主导、决定的地位,其他各卦之所以成立,主要是由于乾在其中的决定性作用。不仅如此,叶适还把乾卦之重要性扩充到其他如泰、大有、夬、大状、复、师、剥等卦中,认为这些卦之所以主吉,是因为有乾的刚健有为精神在起着主导作用,这就更加提升了乾卦、乾的精神作用。
崇阳尚刚精神如何落实呢?叶适强调当下的解决,因而批评学者对《系辞》中“藏器待时”解释的偏离。认为学者如果一味地“藏器”待时而对现实国情视而不见仍袖手心性,最终会错过机会。叶适批评“待时论”者的投机理论,并举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例子来说明抓住时机的重要性:“时自我为之”,“机自我发之”,主张坚决抛弃苟且偷安的“待时”、“乘机”的虚论。他对孝宗皇帝建议说:“臣请决今日之论,时自我为之,则不可以有所待也;机自我发之,则不可以有所乘也。不为则无时矣,何待?不发则无机矣,何乘?陛下姑自为其时而自待之,毋使群臣相倚相背,徒玩岁月,前者既去,后者复来,不过如此而已也。”(25)反对坐以待毙等待时机降临的做法,而主张打有准备之战:“先定其论,论定而后修实政,行实德,变弱为强,诚无难也。”(26)
叶适对经典进行有理有据的分析,以明圣人之言,复孔子之原意,目的在于反对理学之空疏而欲以经世之学代替性命之空谈,委婉曲折表达自己崇实黜虚的思想主张。可见,永嘉学派对《周易》的解读有明显的为现实服务、经世致用的特征。笔者认为在南宋当时的时局情况下,永嘉学派的《易》学思想极具现实意义,虽然,其中的一些具体提法或许有待商议。
注释
①朱伯崑:《易学哲学史》中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566页。
②叶适:《水心文集》卷十,《温州新修学记》,中华书局,1961年。
③牟宗三:《心体与性体》第一册,正中书局,1996年,第278页。
④何格恩:《叶适在中国哲学史上之地位》,《岭南学报》1994年第4期,第107页。
⑤⑥薛季宣:《浪语集》卷二十七,《书古文周易后》,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⑦⑩(17)(19)(22)(23)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三,中华书局,1977年。
⑧(12)(15)(20)(21)(26)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四,中华书局,1977年。
⑨薛季宣:《浪语集》卷十九,《河图洛书辩》,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四十九,中华书局,1977年。
(13)薛季宣:《浪语集》卷二十三,《答陈同父书》,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16)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四十七,《皇朝文鉴一》,中华书局,1977年。
(18)郭沂在《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一书中对孔子与《易》的问题做了详尽的整理与分析,其中填充了新的资料内容,极具说服力。结论与叶适相反,认为只有《彖》《象》二卦非孔子所著。参见郭沂《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第二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
(24)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一,中华书局,1977年。
(25)叶适:《水心文集》卷一,中华书局,1961年。
责任编辑:涵 含